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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云波 | 胡沛泉:百年中国围棋的见证者(下)

作者:棋禅一味微信号  2019-02-23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棋禅一味,作者何云波

前言:惊闻胡沛泉于2019年2月19日去世。一年多前前往西安访谈胡先生的情景犹历历在目。98岁的先生那时还是《西北工业大学》学报的在任主编,并且还亲自看稿、校对英文目录、摘要等,思维也特别清晰,以为先生可以活100多岁呢。世事无常,突然想到一位棋友说我做围棋口述史,抢救活着的历史,是在跟时间赛跑。真是如此啊!幸亏当初一听说胡沛泉先生还健在,立马去拜访了先生。仅以此文,悼念百年中国围棋的亲历者、见证者胡沛泉先生。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个人档案:胡沛泉,生于1920年,棋手、教授。江苏无锡人。幼年学弈,曾受崔云趾的指导。九岁在北京中国围棋研究会与名手对局,受四、五子,互有胜负。稍长,移居上海,1940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土木工程系。同年留学美国,1944年获美国密歇根大学工程力学博士学位。1947年回国国,任上海圣约翰大学教授。其间常与顾水如、刘棣怀、过惕生、张恒浦等棋手交流,棋风受“新布局”影响较深,重视外势,达到当时第一流水平。1948年与余世浚合编《围棋通讯》,1952年编《围棋入门讲义》,1950至1957年主编《围棋记录》,对建国前后围棋界动态介绍甚详。1952年后,历任华东航空学院、西北工业大学教授。组建西北工业大学工程力学专业,讲授工程数学、高等材料力学等课程。1956年,被定为当时中国最年轻的二级教授。《西北工业大学学报》终身主编。2019年2月19日去世,终年99岁。

前两部分链接:胡沛泉:百年中国围棋的见证者(上)

前两部分链接:胡沛泉:百年中国围棋的见证者(中)

五、棋手印象

何:您对过惕生、刘棣怀的棋风有什么评价?
胡:刘棣怀是中国传统的下法,他虽然后来也学了一点日本围棋,但是日本围棋的道理他是不怎么理解的。过惕生是懂得日本围棋的道理的,我从他身上学的围棋理论比较多,但是过惕生开头总是下不过刘棣怀,因为刘棣怀的中国传统的“杀”的本领太大了,所以过惕生开始总是败给刘棣怀的。后来他们两个就不分高下了,在全国运动会,各得过三个全国冠军。


胡佩泉、刘棣怀六番棋(先二先)第一局,胡佩泉黑先半子胜
民国三十七年六月二十七日弈于上海愚园路七五0弄三十一号甲徐润周先生宅



何:您对顾水如的棋有什么评价?
胡:顾水如是老前辈,这一点他是了不起的。但是后来老了,下不过年轻人了。他自己后来有一个很糟糕的、我们围棋界的笑话,他自称九段,还有一个魏海鸿自称八段,这两个我们下围棋的称作“九八二段”,其实已经不行了,老的不如新的一辈。现在又是强调得过分了,都是稍微大一点就说老了。这个毛病就是商业化带来的,老化简直快得不得了。更新换代太快了,会产生各种毛病。现在我对他们的商业化,觉得有点做过头了,对围棋技术的发展带来长远的伤害要大于长远的利益。

何:您跟吴清源下过棋吗?
胡:我从来没跟他下过。他之所以能赢日本棋手,是他对中国古代的哲学道理懂得非常之透。他下棋从来不考虑赢棋输棋,我把我最好的棋下出来就可以了,赢跟输是不在乎的,日本人就是太在乎了,赢怎么样输怎么样,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所以顾虑太多了,所以日本人没有下得过吴清源的。吴清源有中国哲学的很好的指导,也就是孔孟的中庸之道对他有非常大的指导意义。

何:您看过他的棋,打过他的谱吗?
胡:我看过他的棋,多得不得了。我一直认为吴清源在围棋里面确实是No.1,一直到他出车祸之后他就不行了,车祸对他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可是他那时候也很聪明,出车祸以后他不参加什么正式比赛了,可是人家还承认他是围棋界最了不起的。

何:上海那个时候还有一个做围棋文化、围棋收藏的,叫徐润周,您认识吗?
胡:徐润周那时候我在他家里下围棋下得很多,他主要是一个围棋爱好者,后来他半路出家,围棋变成他的专业了,但他的专业选择得太晚了,要真的在围棋界里突出,他是不够格的。我不跟他下,他只是支持围棋,在他家里吃过很多饭,但他本身的围棋不足道也。

何:还有个叫张恒甫的,您是不是跟他交往比较多?
胡:张恒甫有点商人的味道,但过去人家还认为他是一个比较正人君子的形象。他的棋也不是很高的,但是也不错,下得不如董文渊。董文渊是有棋才的,可是他当时在下流社会里待得太长了,所以他下流社会的习气,人家都是很不满意的。当然,这个不是毛泽东的观点,毛泽东认为在下流社会的都是劳动人民,下流社会的人可能在毛泽东看来还都是有造反精神的人。董文渊的围棋确实也反映出来他的造反精神,敢下人家从来不敢下的棋,没有什么是他不敢下的,那还是邓小平说的,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人家都承认董文渊的棋非常厉害,他的棋应该在张恒甫之上。

何:张恒甫是干什么的?
胡:张恒甫大概是个普通商人。

何:您跟董文渊下棋的胜负情况是怎么样的?
胡:我跟他下过很多,但因为他是下九流的,所以我不跟他下升降棋。当时我对下流社会有不屑学习的看法,我认为跟董文渊不可能多来往。我不能说他下不过我,应该说我下不过他。

何:后一辈的棋手,像陈祖德、王汝南他们,您见过吗?
胡:我没见过陈祖德,王汝南见过不止一次,在西安见过,那一次还来了聂卫平、马晓春、武宫正树,大概是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的时候,具体不记得了。

何:西工大这里的老师有下棋的吗?
胡:我不大跟西工大的人下棋,因为他们都跟我差得太远了,我跟西安市的一些年轻人下过,我还经常到靠近解放路火车站的公园,跟那些棋手下棋。西工大下棋的人水平太低了。从西工大学报的角度来看,不能多谈围棋的,谈多了那就变成个围棋刊物了,它还是西工大的学术刊物,围棋的比例始终占很小很小。没有一个人像我是可以代表学报60年的,不但中国没有,全世界都没有。我现在还是现任主编,不是名誉主编。我是1955年开始做主编的,华东航空学院的学报是1955年出版,也可能1954年做准备工作时我就是主编了,至少1955年没问题,到现在我做了62年的主编了。我觉得我一生主要的贡献还是做一个学术领导。围棋只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但是我还是感谢围棋给我带来影响。我们这次就谈到这里,马上就中午最热的时候了。

何:胡老师,非常感谢您的接待,还送给我们这么多的书、资料。下次来西安,再来看您
胡:好的,欢迎你们再来。

——2017年7月15日访谈于西北工业大学胡沛泉先生寓所



访谈手记:在《围棋天地》2017年第9期见到蔡海燕先生的一篇文章《记胡沛泉先生》,知道先生还健在,大为惊喜。因为知道胡沛泉先生是民国围棋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与许多围棋人都有交往,与过惕生、刘棣怀下过升降棋,编过《围棋通讯》和《围棋资料》。正好在做《口述史:我的围棋往事》,胡先生可以说就是百年中国围棋的见证人。赶紧与《天地》的编辑联系,得到蔡海燕先生的电话,让蔡先生先跟胡老师联系,说明想要拜访的意图。蔡先生很热心,当即就联系了胡老师,然后告我,胡老师前些时摔了一跤,骨折,卧床不起,让我等些时候再说,那是5月下旬。过了一个多月,我再跟蔡先生说起,他联系胡老师后说,胡老师家刚遭变故(后来才知道他在美国的唯一的女儿去世了),让我再等一段时间。

快到6月中旬,胡老师终于答应见我,蔡先生让我直接跟胡老师沟通一下。电话打过去,也许是老人听力不好,也许是我的南方口音,胡老师完全听不清我的话。只好写了封电子邮件,把做《世界围棋通史》(现代卷)和《围棋口述史》的计划及想访谈的意图说了一番。很快胡老师就回话了。表示愿意见我。他在电话里说:“我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你也有我不知道的,我们可以谈谈。你来西安,我会给你提供许多材料,但不会满足你做口述史的要求,因为那需要很多的时间。”我说没问题,只要能见面聊聊就好。7月14早上去西安的飞机,跟胡老师约了下午见面。好事多磨,飞机晚点五个多小时。只好推到第二天。期间多次与胡老师电话沟通,胡老师多次强调,西北工业大学在长安城的外面,我应该从哪个校门进去。

2017年7月15号上午,与夫人一起,找到西北工业大学友谊校区胡老师家,终于见到了期盼已久的胡老师。胡老师给我准备了很多资料,我一看,厚厚一摞,有书籍《华航西进——中国航空教育的基石》《中庸的医学道理与实践》,有《西北工业大学学报》,其中最新的2017年第3期的简讯中有一则简讯《胡沛泉九十年的围棋活动》,还有一些复印的围棋的资料,一些与围棋有关,如《什刹海棋话》,赵之云《桐城大将——刘棣怀》,2014年12月12日《侨报》上的一篇文章《吴清源与段祺瑞斗棋赢学费》,《围棋天地》上的一些文章,如连载的《围棋革命新布局法》,专题文章《个人赛风雨六十年》、《飞天九段路——新九段李钦诚诞生之路》,《围棋天地》第9期彩印的封面及里面的一些文章,胡老师在封面的天弈阁边,还写了一行小字:中国三十年的围棋天元战均在此楼顶层举行。在胡老师准备的复印资料里,还有《创新转化模式探索产学研结合得西工大路径》、美国小说《飘》的中译代译序。他准备把那些资料一一给我介绍一番,而老实说,那些围棋资料我大多看过,我更感兴趣的是胡老师自己的围棋经历。因为之前在网上搜索胡老师的简历,其中也有不少我需要求证和详细了解的地方。因为胡老师一开始就申明满足不了我做“口述史”的要求,只能随意谈谈。我只好在谈话中不断地往他的围棋经历上引。谈着谈着,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等到过了许久,他突然惊觉,说我老在把他往我的路上引,然后我们继续听他介绍他给我准备的那些资料,在介绍的过程中,我会在不经意间,问他一些他自己的围棋经历,交往的人与事。那天胡老师谈兴很好,约好半小时的见面,不小心就两个多小时了。本来准备有机会让胡老师看看他与过惕生、刘棣怀下的两局棋谱,关键处点评一下。胡老师大致看了一下,说是他下的。但是要解说的话,他还要再研究。临近12点了,那天西安的最高气温39度,胡老师说趁还没到最热的时候,让我们赶紧撤退。我把自己的两本书《中国围棋思想史》、《中国历代围棋棋论选》和《围棋通讯》上的有关资料送给胡老师,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并相约下次再见。

15晚上从西安回来,第二天胡老师就给我打电话,说:

云波教授,很高兴见到你,你昨天送给我的书都看了,当然我不会看细节,而是看要点,通过目录就可以了解你书的要点。说到围棋,围棋对我的影响就是抓住要点,围棋也让我适应变化。你的书里面还写到吴清源。吴清源是个很好的例子。他吸收了两种不同的文化的东西,中国文化,日本文化,在两个文化中来回跑,避免一种文化的局限性。他能够打败日本所有的棋手,因为对吴清源来说,两种文化的影响都有。他在日本待的时间很长,但真正形成他特点的,是在中国的时期,他的基本思想是中国的。他能够打败日本棋手的原因,是没有日本棋手的局限性。

书的里面也提到我,提到胡沛泉做的工作,当然是很少的地方,我也不需要太多地提到我。下围棋在我的人生中是很少的内容。我做六十多年的学报的工作,这才是我最大的内容。学报在西工大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我20岁去美国留学,见到各个国家的人,接触不同的东西,它让我开拓了眼界,有了包容性,然后可以去创造新的不同的东西。科学家和文学家有许多共同的地方,也有不同。但是理工科的局限性,在我这里是不存在的。不同的意见,要学会包容。钱学森说,科学家要向文学家学习。文学家经常跨越性地看问题,科学家则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走。大家看问题的方法不一样。各有所长,重点不一样。都要互相包容,互相学习。列宁在《哲学笔记》中说:“在对立面的统一中去把握对立面”,就是说,对立的东西是辩证的,它不是对抗性的,它们可以互相促进,有互补性。

今天的谈话,脱离围棋了,我们在谈哲学。围棋我也关注,《围棋天地》我也研究,七月份的这期我都看了,七月的下下一期马上也要到了,我还是要花一定的时间去了解。花一小部分的时间在围棋上,跟踪它的发展,这是需要的。当然我的主要精力不在这里,而是做学报,我的主攻方向还是学报。

今天就谈到这里,也希望听到你的意见。

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我就一直一边听着,一边记录。在交流中,我也就更进一步明白了围棋在胡老师生活中的位置。胡老师当了六十多年的《西北工业大学学报》的主编,在他看来,这种“学术领导工作”是最重要的,以致现在97岁高龄了,还未卸任,这在全世界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但另一方面,围棋毕竟在他生命中有过重要位置,特别是现在每天卧床,看看棋书也就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此后,每天或者隔一天,胡老师就会给我打个电话,告诉一些跟围棋有关的事,比如在美国的友人帮他弄了一套台湾出的《吴清源全集》;有人送了他一本吴清源自传《中的精神》,刚拿到书时,印象不好,后来读过后,如何改变了看法;蔡海燕来访,中国围棋大会要开了;《围棋天地》杂志到了,里面的文章如何如何……听着电话那边胡老师关于围棋的自言自语、滔滔不绝,我知道,尽管胡老师一度似乎淡出了围棋界,但围棋,永活存在胡老师的心中,从来未曾远离。


——《口述史:我的围棋往事》,何云波著,王国平主编《围棋丛书》,杭州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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