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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云波 | 华学明:从棋手到领队(下)

作者:棋禅一味微信号  2019-04-06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棋禅一味,作者何云波

人物档案:华学明,女,浙江人,职业七段棋手。1985年新秀杯冠军,1989年、1992年全国个人赛亚军,1993年、1995年全国个人赛冠军,2002年全国体育大会女子围棋冠军,2002年第二届蜻蜓文具杯冠军。1994年在富士通杯世界职业围棋锦标赛上战胜日本超一流棋手大竹英雄,进入世界大赛八强。2005年开始担任国家围棋队领队。著有《围棋腾挪技巧》。

前一部分链接:华学明:从棋手到领队(上)

二、二哥华伟荣

然后1997年我也是拿了亚军,后来就比较模糊了。印象比较深刻的就是到了2002年。我哥1997年12月被查出来得了脑癌,当时11月份的时候他去云南普及围棋,回来就当笑话跟我说:“我每每要立一拆二,放下去眼睛就模糊,看着怎么变成拆三了,怎么回事?”因为他戴眼镜,他以为眼镜配得不对,就去配眼镜,配完眼镜还是不对,然后他就去同仁医院输液,人家说他是脑血栓,给他输液输了半个月,还是那样,就拍了个片子,片子就拿到肿瘤医院去看,肿瘤医院一看,说这根本不是脑血栓,脑子里就是长东西了。然后在1998年的1月16号,那时候就确诊了,那天早晨6点多,下着雪,,我要去日本,福冈有个活动,他当时就跟我说,他说他没事。当时他是不知道,我已经是知道他得了这个病。他早上起来送我。那时候我们家很小,只有50个平方不到,两个小屋,他的屋子里住着我爸、我妈和他,睡地铺。我跟我哥哥握手,当时我就觉得好像是生离死别的那种感觉。后来住院了,住院找过那个肿瘤医院的最好的神经科的大夫,是院长,他说他是得的弥漫性胶质瘤,在脑干上,弥漫性的,不是一个瘤,本身就开不了刀,死活不给开。本来我们是想拼一下,所以后来我才总结说围棋是可以拼一下的,但是人生有更多的无奈。

其实人生都应该把它想开,不用那么去计较,得失也好,名利也好。但是人家也会说,你现在不也是似乎在争什么,但被人误会也好不误会也好,你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事,就是围棋,你总是希望围棋有个好的结果,但人家会说你做了怎么怎么的。我觉得无所谓,所以说杨烁在我们那里很开心,我们八个人,我就说了我们八个人不能成为一个,至少成为两个人。我们每天在喝咖啡的过程中把任何事都做了。外面的人是看不出来的,但我们周围的人没有人把我当领导。最典型的例子是,有一次胡耀宇坐在我办公桌上,然后常昊进来了,他说:“胡曜宇!你怎么敢坐领导的办公桌上。”胡耀宇说:“领导,领导在哪呢?”就是说他们从来没有把我当领导看。大家就是棋友在一块开开心心地把围棋这件事情做了。当然我能力有限,但至少在我周围的这些人,大家都是很和谐很开心的环境。

然后是1999年9月15号,在15号之前哪一天我不记得了,我要去参加个人赛,我那时候特别纠结,我跟我哥说我不想去参加个人赛,我要陪你。我哥那时候话已经说不出来了,神经压迫,说不出话了。他一定要让我去参加个人赛,所以那时候人的事业心,现在这个年代的人无法体会出来。他的意思就是告诉我,他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我身上,其实他一路上都对我寄予了巨大的期望的。所以有一次在体校,我跟杨晖下,我就不经意说:“怎么又跟杨晖下。”这句话其实是一种心里反应,不愿意跟杨晖下,下不过。回去他就告诉我妈,告我说不敢跟强手下,一天到晚告我状。我那个时候可怕我哥了,我就不想跟他在一块。其实现在想过来,他都是希望我有出息。那次我是打出前六名,15号他就走了,那时候就没有看见他。那时候说实在比较穷,他住在总政大院,我在国家队,每次礼拜六礼拜天带着我儿子去看他,出租车都舍不得坐,坐地铁去看他。那时候春节刚完,刚做完化疗,他整个神经能够得到控制。以前还能换鸡蛋,因为我们在部队,粮票特别多,有45斤粮票,吃不完,他就跑到农贸市场去换鸡蛋,从头走到尾,挑哪个鸡蛋更大一点。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他做完化疗回来认为自己好了,所以他觉得他应该节约钱,他未来要用钱,他的小孩刚刚出来,1月16号出生的,他11月14号住进去的,我们是1月14号分手的。

后来是在2002年10月,我拿了“蜻蜓文具杯”的冠军,留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拿着杯子在哭的,后来我跟我妈打电话。还有是在2000年,我跟杨晖一块去台湾,我拿了冠军,我赢了杨晖,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那时候是10月份。我印象很深刻,我觉得我哥没做的事,我爸我妈做了。后来就到了2005年,我是七战七胜,在徐州,团体赛。下完这个以后我就没有再下正式比赛了。1983年我下团体赛是十二战十二胜,在石家庄,每下一盘棋就拉肚子,神经性拉肚子,有一盘棋跟黄    下到了晚上8点多,点的蜡烛下的。我说我是有始有终,中国围棋史上到目前为止下团体赛最多的一个人,从1983年下到了2005年,中间只有一届没下,我怀孕。我怀孕之后,我团体赛下了,个人赛没下。我怀孕那年我还去下了段位赛,在宁波。当时宁波直接到不了,要去杭州坐车坐到宁波,没有直达的。所以我连段位赛都下了,只有个人赛那一届没下,是1990年9月那场个人赛没下。别的我都下了,从1983年到2005年,团体赛和个人赛都是。个人赛下得早,是1980年就下了,下到2005年6月底。7月份我开始出任领队。但我当教练是在1997年12月,就是我哥生病之前,10月,不是12月。然后我去问我哥:“国家队想让我当教练,你觉得怎么样?”他的意思就是谁愿意去当教练。那时候的教练是很清贫的。当时当的是国少队教练,2002年转为女队教练,2005年开始是国家队领队兼男队教练,就一直到现在,我是第四任领队。

三、从棋手到领队

何:领队是有行政级别吗?
华:正处。当时的领队是副处,去年把它变成正处了。

何:后面有哪些让你印象深刻的。
华:后面印象最深刻的是亚运会。亚运会当时是几块金牌现在有点模糊了,好像是三块吧,一块混双、一块男子、一块女子,当时中心开会时我们定的目标是一块半,褚书记还说了你如果拿不到一块你就别回北京了。所以由于太想得,各种服务准备工作,不能说是百分之百尽了我们最大的努力,但很多东西真的是很努力了。像现在整个环境,一个是社会对我们是宽容了,还有一个就是我们冠军拿了很多了。那时候可是不一样,2005年4月,常昊拿了一个应氏杯的冠军,对于常昊来说,2005年3月份,昆仑饭店是人生很重要的地点。然后他才延续了这么多年的围棋生涯。我觉得人需要被鼓励。2005年拿了这个冠军之后,实际上我们2006年也一般。

所以到了2010年的时候,亚运会是在中国办,在广州,如果这届办得好,也许我们下次还有。所以我们压力极度之大,结果总而言之我们一块冠军也没拿,然后就灰溜溜地回来了。俞斌就说他要辞职,他说他承受了极度之压力,由于大家都觉得他把马晓春给替代了。其实我觉得两个人各有千秋,马晓春有马晓春的才能,俞斌也有俞斌的踏实,这两个人不一样。俞斌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对数字的概念极度之强,我们两个人现在就是,我是一个比较感性的,当然我有感性的方面也有理性的方面,但他有一个特别数字化的东西,我们俩其实是互补的。他就跟我说他本来活得好好的,为什么现在的棋手大家都愿意下棋,下棋中的那种快乐和痛苦都是个体的,他觉得本来活得挺滋润的,突然要承受这么一种压力。而且他的压力来自于别人对他的不理解。他就说他要辞职不干了。我说:“你要辞职不干了,那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也有我的原因,作为朋友,那我跟你一块辞职。”

后来有个比赛救了我们,就是中韩地产杯。我当时记得那个空气,就觉得炸弹要爆炸似的感觉。后来我印象中是靠了孔杰,赢了那一盘,然后我们赢了中韩招商地产杯。赢了这个之后,人的创伤被治好了,他一看赢了以后就觉得不一样了,慢慢地我们就走出了那段最困难的时候。

何:所以我正好想问你一个问题,就是这种角色转换,从棋手转为教练、领队,你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华:我觉得一般的人需要很长的一个适应期。就像我,我刚开始做的时候,本来想编一本国家围棋队的画册,另外我当时的愿望是写一本围棋的新手新形新定式的书,就是把大家的研究成果汇编成册。我们不是有个研究会嘛,我就在边上听,听完以后我就把它整理成册。

那时候我每天都会跑去训练室转一圈,我说我不看见棋内心是很痛苦的。我说:“王元,你不看见棋,难道没有这种感觉吗?”王元说:“我没这感觉。”后来我发现我现在根本就看不见棋,这个过程是一个转换的过程。后来我觉得后边的东西根本完不成,因为它太深奥,我根本不可能每天去看,我根本没有这时间去看。后来俞斌跟我说他离世界冠军很远,我离世界冠军很近。后来我跟他说:“你离世界冠军很近,我离世界冠军越来越遥远了。”就是这样,我觉得棋手要去割舍这些东西要一个很痛苦、很漫长的过程。还有如果没有一些事例去证明的话,很难去改变棋手的。它需要很长的过程。当然我觉得像下棋一样,需要一定的悟性。因为对于我来说,在我原来的感觉里面,世界不是黑就是白,非此即彼,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那时候,王老说围棋是中庸的,我在内心里就是想,王老的这个东西,我们上海人叫捣糨糊,我不这么认为。但是后来我理解了,我就觉得无论人生也好,什么东西也好,我们能够找到一个中间点,也就是大家现在所说的“共赢”,就是这么回事。你拿了51,我拿了49,找到中间点,我多拿一点你少拿一点或者我少拿一点你多拿一点,其实是应该能够找到这个点的。从本质上来说,你觉得你亏了或者你得便宜了,你想想你在人生中你就是给大家服务的棋子,你不要认为你是什么,不存在这个问题。

何:作为一个领队,你可能考虑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了,做任何活动你首先考虑的是怎么把国家队带起来,包括跟人的交往。只是棋手的话,我不想就可以不理。
华:比如说从俞斌的角度来说,他一天到晚跟我讲的就是务必公正公开。但我想问一下,公平公正公开本身这句话没错,如果每一件事只是公平公正公开,比如说参赛资格,必须公平公正公开,如果是公益活动,棋手说你又没给我任何规定,我干嘛要去参加。所以我们现在要提倡一种所谓的正能量,但是有一定的规则把这正能量发挥出来。如果没有规则,平时不去发挥棋手好的东西,告诉大家:我这么做是对的。那棋手说你说对你去对好了。所以在这个地方,就要把一些规则定出来,比如说有些活动是需要棋手去推广的,阳光体育节、公益活动,30多年的龙潭庙会,每年基本上都是我组织的。现在你光告诉他:“你这觉悟你该去。”不是这么回事,它也有一定的规则,比如我们参加一些邀请赛,不是正式的比赛的时候,你就要考虑到棋手平时的表现,所以很多东西是在一定的规则范围之内。

何:这个领队在学校里面,既是院长又是书记,等于是活全部干了。
华:我真没把自己当领导。前段时间,刘菁发了一条短信说在吃螃蟹,然后唐韦星就看见说:“这么好的螃蟹。”我说:“你要吃吗?”他说:“吃。”我说:“我明天给你送点来。”他说:“你说的是真的吗?”我说:“我什么时候跟你说假的啊。”他第二天就在微信群上发,说等着给送螃蟹呢。过了一会儿,就说怎么螃蟹还没来。后来我就给他送过去,他就说:“我今天收到了满满的温暖。”吃得特别开心。唐韦星住在中国棋院,他每天晚上看到就跟我说:“华老师,你这一年好辛苦,每天晚上都看见你七点多走。”我觉得应该去鼓励他,唐韦星是非常单纯的人。他们单纯到什么程度,我给你举个事例。有一天,孟泰龄在国家队的微信群发了一条,说:“谁拿我的号下的棋。”他(唐韦星)就来了一句:“我觉得是谁谁谁。”檀啸就来了一句:“那孟泰龄,肯定是拿你号的那个人输棋了吧。”输了两盘,结果唐韦星就很愤怒:“别人拿你的号下,不带通知的,你高兴吗?”你可以私信告诉他,但他就在大群里说,60多个人。唐韦星特别单纯,但对事业很执着,对事业很执着的人不应该去鼓励他吗?我只是觉得他一个小孩在中国棋院不容易,那天我的车还限行,我还从小路来回开了两次,专门煮好了给他送过来。我要拍他的马屁有什么必要,这不是拍马屁的问题。邱峻也是,他小孩在北京要上幼儿园,我去帮他,别人我也没帮。我帮他只是觉得他对围棋那么执着,应该帮帮。

2013年,我们拿了六个冠军。其中唐韦星赢了李世石,拿了冠军,就像掉下来一个馅饼。还有智运会,在北京,是2008年,当时第一块金牌丢了,第二块金牌是宋容慧拿的,那时候在亚运村的地方,俞斌说了一句话:“宋容慧,我得感谢你,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情。”因为他刚刚当教练,得证明他自己嘛。

何:就像我们作为老师成功的感觉,说老实话我不是为了那点饭碗那点工资,而是找到一种成就感,下面的学生在聚精会神地看着,爱听你的课,然后你才会有在讲台上站下去的动力,时间一会儿就过去了。不然的话,学生不喜欢听你的课,那两个小时很漫长的。
华:现在的国少队小孩说白了,跟我已经有代沟了,但以前的那些人跟我是没什么代沟的。就像我跟唐韦星聊天一样,聊得特别来劲,芈昱廷都能聊。但是00后已经不行了,我人都快认不清楚了。每次看到芈昱廷,他一笑的时候那眼神,那种开心让你不由自主觉得就跟自己小孩一样,内心里面充满了一种开心。一般人体会不到这种感觉。

何:这就是我一开始说的角色转变。作为一个棋手,其实只要下我的棋就行了,但是转变角色之后有这种成就感更多的不是赢一盘棋了,而是在他们身上如何找到一种自我的成就感。因为这种角色的转变带来的一种变化。
华:总体来说,国家队还是一个比较单纯的群体,前辈们给我们创造了一个非常干净的环境。为什么现在很多人愿意来赞助围棋?就是围棋不同于别的项目,它比较干净、比较单纯,无论是陈老、王老、华老他们那一代,包括后来的常昊、古力他们那一代,其实整个围棋的传承,对外的形象也好,个体的形象也好,围棋队的形象也好,都是很不错的。他们两个人下棋下到中午,两个人还高高兴兴地聊天,这个有别于别的项目,跟敌人似的。一辈子待在这,唯一的幸福的感觉估计就是这个了。

——2016年10月23日访谈杭州天元大厦



访谈手记:中国棋院有“二华”,华以刚老师以其资历,自然被称“华老”,作为后辈的华学明七段,只好屈居“小华老”了。跟“小华老”认识很多年,其性格的直率、快人快语早有耳闻。2016年10月21—23日,中国杭州国际棋文化峰会在中国棋院杭州分院举行,23日的闭幕式意外地比往年结束得早,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忙里偷闲,见缝插针,然后有了跟“小华老”的对话。一方面,对“小华老”的真实、直率,有了更感性的认知。另一方面,对于其作为女性的“柔软”的一面,也有了真切的体会。特别是当“小华老”说到她的英年早逝的哥哥华伟荣,那有些哽咽的叙述,那眼眶里闪闪的泪花,一下子把我也深深地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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