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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云波 | 胡沛泉:百年中国围棋的见证者(中)

作者:棋禅一味微信号  2019-02-22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棋禅一味,作者何云波

前言:惊闻胡沛泉于2019年2月19日去世。一年多前前往西安访谈胡先生的情景犹历历在目。98岁的先生那时还是《西北工业大学》学报的在任主编,并且还亲自看稿、校对英文目录、摘要等,思维也特别清晰,以为先生可以活100多岁呢。世事无常,突然想到一位棋友说我做围棋口述史,抢救活着的历史,是在跟时间赛跑。真是如此啊!幸亏当初一听说胡沛泉先生还健在,立马去拜访了先生。仅以此文,悼念百年中国围棋的亲历者、见证者胡沛泉先生。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个人档案:胡沛泉,生于1920年,棋手、教授。江苏无锡人。幼年学弈,曾受崔云趾的指导。九岁在北京中国围棋研究会与名手对局,受四、五子,互有胜负。稍长,移居上海,1940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土木工程系。同年留学美国,1944年获美国密歇根大学工程力学博士学位。1947年回国国,任上海圣约翰大学教授。其间常与顾水如、刘棣怀、过惕生、张恒浦等棋手交流,棋风受“新布局”影响较深,重视外势,达到当时第一流水平。1948年与余世浚合编《围棋通讯》,1952年编《围棋入门讲义》,1950至1957年主编《围棋记录》,对建国前后围棋界动态介绍甚详。1952年后,历任华东航空学院、西北工业大学教授。组建西北工业大学工程力学专业,讲授工程数学、高等材料力学等课程。1956年,被定为当时中国最年轻的二级教授。《西北工业大学学报》终身主编。2019年2月19日去世,终年99岁。

前一部分链接:胡沛泉:百年中国围棋的见证者(上)

三、留学生涯

何:您后来三十年代为什么选择去美国留学?
胡:我母亲当时的观点,认为所有人都到美国去了,回来后都飞黄腾达,她也希望儿子也飞黄腾达,果然她的愿望也实现了一部分。我到了美国,一开始我的父母都不相信我,觉得这个小儿子什么都不懂事,可能钱要乱花的。所以我的父亲规定,两个人只能开一个户头,一张支票要两个人签字才能拿得出钱。我的哥哥比我大两岁,是交通大学电机工程系1940年毕业的,我是圣约翰大学1940年毕业,土木工程系。我的哥哥比我学得好,但是他到美国去,不像我在圣约翰大学受到的教育,我能够很快找到一个assistant(助理工作),那时候赚了很多,我每个月可以赚50块美金。那时候美国刚过了大萧条,罗斯福上台恢复国民经济,到了1940年的时候,美国的大学生毕业,一个月还拿不到100块美金。而我到了密歇根州之后,我三个月就得到了一个助教工作,我就可以挣50块钱一个月。我的哥哥只是用父亲的钱,不会用弟弟的钱,我倒是不在乎,有福同享嘛,我也可以把我这50块钱让他享受享受。但是我哥哥是拼命地省钱,结果他生了病。我不是那样愿意省钱,但是哥哥管着我,用父亲钱的时候我也瘦下来了。但是我三个月之后就拿了美国的钱,那时候钱多得不得了,我马上就恢复了很好的营养,我们都拿了硕士学位了,我的哥哥却患了肺病。他们认为小儿子靠不住,结果小儿子变得靠得住了,还会自己挣钱。从此我在美国就一帆风顺。1947年回国的时候,已经做到了高级工程师了,美国有一个标准的,它是分八级,我第五级的时候就是高级职位了。所以我回国以后,1956年,就评上了二级教授。所以我一辈子都是很顺利的,一辈子到处是朋友。

何:您在美国下过棋吗?
胡:在美国我下过棋,我是跟一个无锡人下,他是一个有钱人,日本把无锡占了,他就跑到美国去了。那时候国民党也是很惨,像宋子文在重庆做大官,他有个小弟弟叫宋子安做商人,宋子安也到美国去了,就跟这个无锡人一块做朋友。我去看我这个下围棋的朋友,这围棋的朋友就请我到一家餐厅吃牛排,是美国当时吃牛排最讲究的地方,都是吃半生不熟的牛肉,这个叫做pound steak,即使一顿吃一磅牛肉,但这个牛肉不要完全煮熟的,还要带鲜血的。我不干,我不吃生吃的,我要煮熟的,但是也不好吃。我还认识了宋子文的小弟弟宋子安,我父亲跟他的朋友后来做中国建设银公司的协理,也就是副总经理,总经理就是宋子安。

何:那时候美国除了华人之外,美国人有下围棋的吗?
胡:不多,我哥哥1934年去的时候,是跟爱因斯坦的助手下过的,他可以赢爱因斯坦的助手,他的助手科学水平很高的,但是围棋下不过我哥哥,我哥哥下不过我。

何:无锡那个商人的围棋水平是什么水平?
胡:一般一般。

何:那就是说那时候在美国没有什么高手。
胡:那时候我是出名的围棋神童嘛,所以我在无锡的时候,他就专门请我到他家里下围棋,这是因为我们还保持联系。我到纽约去,不是主要去看他的,我到纽约去开土木工程学会。那时候他们没有航空工程师可用,就用我这个土木工程师。我就可以到Hotel New York(纽约大饭店)住比较好的酒店。但是酒店也很便宜,那时候5块钱一夜,我那时候在NACA挣到了500块一个月,所以我也住得起5块钱一天的房间,因为我到纽约去顶多就是十天。

何:您回国之后是怎么想到编《围棋通讯》的?
胡:我回国的时候有钱,可以让过惕生、刘棣怀来下棋。我那时候让他们干事很容易,最便宜的时候,一块美金可以值两块袁大头,所以我有的是钱请他们。一些老的留学生回来,都穷得丁丁铛,可是我从美国回来带来5000美金,那就是我有10000块袁大头了,10000块袁大头跟今天我们讲的万元户根本不是一回事,按现在来讲,起码要值几百万人民币了。

何:《围棋通讯》当时一期能发行多少份?
胡:这个不重要,份数不多,我认识的人有限,我不会发行很多的。我同学的一个哥哥就专门给我干这个事,我给他40美金,等于说我是赔钱的。40块钱里面20块钱给我这个同学的哥哥,给他挣这20块钱,他觉得非常舒服,还有20块钱给印刷单位,他们也愿意干。后来还印《围棋资料》,大概从解放初开始印,那时候国家也不管,只要钱存在中国银行里,后来我觉得总是印下去而不是个事,所以我就不印了,我就变成搞油印了,油印更省钱。

我本来到了美国去,我的历史问题已经够复杂了,我又回来交了各种各样的围棋朋友,我的历史问题变得更复杂了。譬如说,我认识很多的国民党的将军和官员。

四、以棋会友

何:那国民党高级官员里面会下棋的多吗?
胡:很多。杜锡圭,是海军上将。因为我是围棋神童,他大概60岁,我大概是十几岁,比我大50岁。所以我知道的围棋的事,比我的年纪还要加50年。还有一个杨振宁,我不认识杨振宁,但是杨振宁的父亲是经常看我下围棋的。

何:杨振宁父亲会下围棋吗?
胡:会,但是下得也不行的。叫杨武之,是北京大学有名的数学教授。本来数学和围棋很接近,但是他数学虽然好得很,他围棋比我差得远了。

何:杨振宁自己也会下棋吗?
胡:我不知道,我跟他的父亲是朋友,跟他不是朋友。

何:民国时期那些棋手您还见过哪一些?印象比较深的。
胡:围棋界里差不多有名的人我都见过,我没见过的是少数。

何:他们都说您的棋是受新布局影响的,是不是?
胡:我当然受过他们影响。

何:中医对您的养生有什么影响?
胡:中医应该说有非常深奥的道理的,譬方说,现代治疗肿瘤,西医是没有办法的,开了刀之后能活五年就很好了,可是中医治好了之后,很多年都没问题。

何:1952年您还编过一本《围棋入门讲义》,是吗?
胡:这不是我编的,这是人家编了之后算在我账上的。

何:这个是赵之云的《围棋词典》里面写的,那《围棋记录》是您编的吧?
胡:《围棋记录》是我编的,它是真真假假,混在一起。

何:《围棋记录》现在找不着了,是吗?
胡:现在不能说找不着,我发出去了200份,红卫兵要去破坏是破不到的。

何:《围棋记录》大致有一些什么内容,您还有没有印象?
胡:主要是介绍日本的棋,那时候人们要知道日本的棋,唯一的一条就是《围棋记录》。

何:那这也是您自己出钱印的,是吧?
胡:这个不是我一个人出资,是每个人捐两块钱人民币一页印的,很多人都愿意支持。

你看这个《围棋天地》。李钦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飞天九段路”,大概是第一个江西九段,从二段一下就“飞天九段”了。

何:《围棋天地》您现在也还在看吗?
胡:我几乎每一期都看,但是我都是看重点。

何:《围棋天地》这个杂志是您自己订的吗?
胡:我自己订的。我有订很多刊物,但是我看起来都快得很。应该说我看得最仔细的就是《围棋天地》。

何:您觉得《围棋天地》怎么样?
胡:我觉得《围棋天地》办到这个程度,对围棋的发展起作用,这肯定是主要的一面,但是有一些商业化的东西。

何:原来上海那里有《围棋》月刊,您看过吗?
胡:那些东西大概还是过去的毛病——商业化,缺点是太保守,发展得很慢,而且寿命都不长的,因为商业化就是,你有钱就可以发展,没有钱就停止发展,再没有钱就关门大吉。

何:解放之后,您还经常下棋吗?
胡:下得还是很多的,等到我工作主要是在西北工业大学的时候,我的围棋兴趣就保留在看看上了,最近我又可以花很多时间看《围棋天地》。

何:您到西北工业大学是什么时候?
胡:西北工业大学实际上是西安航空学院变来的,我们是1956年搬来的,“西北工业大学”这个名字是1957年确定的。

何:那个时候学校里面有人下棋吗?
胡:当然有,但是人家叫我下棋,我基本不下了。有一次是学校不让我去,第一次全国运动会围棋比赛,我当然可以去的,但是当时学校有个助理,他认为我在西工大的工作太重要了,不让我去参加这个围棋比赛。我的遗憾是,他的眼光太短浅了。我那个时候拿不到全国冠军,前六名我大概还有可能。

何:那等于说解放以后你就没参加过正式的比赛了。
胡:我参加过陕西省的比赛,30年来陕西省没有人下得过我,但是陕西省围棋的水平是比较低的。

何:您到什么时候才不下棋的?
胡:我下棋是有阶段性的,我是天才,进了中学以后,我的父母叫我主要念书。日本人那时候有很多到中国来。我的父母都管得很严,在学校里念书不要跟围棋发生关系。所以我进了中学之后就不怎么下围棋了,除了是跟刘棣怀他们下下,后来又跟刘棣怀有些意见不一致,而且刘棣怀在上海也待不住了,所以30年代之后我下围棋就很少了。后来我就到美国去了。到了美国以后我在业务上发展了,所以我回来时就是高级工程师,顺理成章,1956年我就成了二级教授,当时我是二级教授里最年轻的,当时的二级教授现在没几个了。等到我在学校里老了,我除了管学报之外,他们对我没什么要求了,我就很自由了,我可以对围棋有兴趣,也可以对气功有兴趣,但是应该讲气功对我非常重要,如果我没有气功我连今天都活不到。所以我这辈子都是很顺。而且我还有一个特点,我可以不受时代的限制,像我这个地位在西工大,吃很多公款的事情,我是有条件的。但是在毛泽东时代,公款吃喝不严重,因为毛泽东限制吃饭很严的,所有的吃饭就是一块五一天的水平,按照价算,也就一斤多肉一天,要吃三顿,要吃得肥头胖耳是不可能的。

何:我还想问问,在《围棋通讯》登的棋谱里,有您跟窦国柱下的棋,还有鲍殊明和胡检汝。窦国柱是什么样的人?
胡:这个我认为是不怎么重要的,他可以借我的光芒,我对他的棋是没有印象的,对我是一个非常次要的人。鲍殊明也是一个非常次要的人,胡检汝是重要的。

何:他翻译过一本日本的书,叫做《围棋布局要则》,他主要是做什么的?
胡:我跟他见面次数很多。他是江西省建设厅厅长,也是个技术人员。

何:我这里有个民国时期棋手的名单,您看看哪些棋手跟您下过棋。
胡:我看看。跟我下过的有汪云峰、张澹如,吴祥麟可能没下过,跟潘朗东下过,范楚卿我没见过,王彦青我可能也没见过,朱叔庄我没见过,伊耀卿我没见过,段俊良(段祺瑞之子)没见过,陶审安我听过这个人。顾水如、刘棣怀、魏海鸿、雷溥华、陈藻潘、王幼宸、金亚贤、崔云趾、雷葆申、黄乘忱这些我都见过,下过棋的是多数。民国中后期的棋手,余孝曾我没下过,张恒甫我下过。吴浣(吴清源大哥)、宋温善、邵继廉我没跟他们下过,董文渊我跟他下过。

何:还想请问一下,您当年在美国发展得很好,为什么要选择回国?
胡:那时候我认为在美国发展是有限的,回国发展是无限的。我回国后先是到南京,从南京之后我就变成航空技术人了,航空我是没有走正面道路的,我是走的土木工程的路,但是我可以做中国一个航空院校的学术领导,我想我做学术领导还是够本的,因为做领导最重要的是一种全面观念。这是我从小锻炼的,我下围棋就是善于抓住一盘棋的关键在哪,为什么一个人赢棋一个人输棋呢?赢棋的人就是具有全局观念。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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