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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运.国运.道统沧桑(交体育聚焦)

棋运.国运.道统沧桑
  
  易大旗
  
  (加序:我一直想等中国围棋界的新生代在世界大赛中摩星摘斗,才把这篇写于1996年的旧文贴出来,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其间仅有俞斌昙花一现,拿了一届不甚起眼的“世界棋王赛”冠军,余者碌碌,况且俞斌也是上一辈的棋手,胜而不足告慰国人。最近这届三星杯,常昊一举降伏李昌镐,眼看就要成就霸业,却完败于老将曹薰铉。经此一役,新生代要问鼎国际棋坛,只怕有得等了。于是只好怏怏地把旧文贴出__文中所录之“五虎上将”,除马晓春一人,其余皆已消隐。追抚往事,不胜欷嘘......)
  
  1994年勘为中国棋院的大吉大旺之年。棋坛“少帅”马晓春在汉城摘星折桂,为大陆拿下第一个围棋世界冠军。只不过,国人反应相当淡漠。比起1992年巾帼英雄谢军夺得国际象棋世界冠军之举国欢欣,实有天壤之别。究其因,可能是马晓春与聂卫平争冠,手背手心都是肉,降低了决赛的刺激性。至于深层的“国民意识”,大抵是中国人认为自己早该捧着金杯把玩了,却屡屡失之交臂,今日虽圆梦,却是三大世界性赛事中最不重要的那尊奖杯(南韩主办的东洋证券杯)__聊胜于无罢了。不想,马晓春于8月初再创佳绩,战胜小林光一而荣膺“富士通杯”世界围棋赛冠军。算下来,只剩最高规格的“应氏杯”世界冠军尚未染指。国人憋得太久的一口浊气,至少可以先顺一顺了。
  
  “试观一十九行,胜读二十四史”。这两句清词形象地概括了围棋与中国的道统文化、政治风云、社会生态之象征与隐喻的关系。本文将悠远的“国粹”故事一概从略,只从1949年后说起。
  
  一、嗜棋总理与悔子元帅
  
  中国人确实不必为迟来的“世界冠军”而沾沾自喜。三、四十年代的吴清源,六、七十年代的林海峰,都已登峰造极。当时并无世界大赛,日本棋坛就是至尊无上的舞台。尤是一代宗师吴清源,已臻不世出的武林奇人“独孤求败”的化境,在棋坛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眼空无物之余便“作冢埋剑”,隐逸林泉去了。
  
  然而,重门深锁的中国大陆,并不太清楚外间的情势。凋零的棋坛正陷于孱弱自卑与发愤图强的心理挣扎之中。五十年代,日本棋手首次访问红色中国,来了一位五段伊藤老太太,她一边织着毛衣一边落子,大江南北杀了一圈,毛衣织成,中国的顶尖高手也输个精光了。这是令大陆围棋界几近于休克的一次“文化震撼”。
  
  中国固然是围棋的发源国,但它向“现代围棋”延伸却是日本人的功劳。中国出土的棋子最早是东汉的;出土的棋盘最早是隋朝的,只有纵横十七道,比后来的少了两圈;唐人留下了大量的咏棋诗句,却没有半张棋谱传世;宋人创造了《棋经十三篇》,至今仍是绝佳的指南;元代有了《玄玄棋经》,日本一版再版,其原版珍本仅余两册,大陆台湾各存一份;明清是中国围棋的高峰,名家国手星汉灿烂,但由于中国棋规的“座子制”(先摆四个“星”再落子,有点象中国象棋摆好阵势才动棋子)和“还棋头”的两大陋习,棋手欠缺现代围棋的全局观,思维的深度广度均不足。但即使如此,清末至民国的棋士已青黄不继,难望前人之项背了。
  
  围棋的四大中心,向来是北京、上海、浙江和安徽。安徽的风水变迁最教人扼腕叹息,此间既出皇帝、宰相,也出“桐城学派”和“新文化运动”的旗手(陈独秀),更盛产棋坛星宿,尤是文房四宝之极品“歙墨”的故乡歙县,明清两代,国手辈出。然而随着安徽的政经人文地位的衰落,棋坛也渐呈颓败。唯一堪提的是,北洋政府的总理段其瑞(安徽合肥人)喜好下棋,曾出资赞助稀世神童吴清源赴日深造,一代巨匠便鲤跃龙门。下延至“新中国”培养出来的60年代安徽国手王汝南八段,已是回光返照,此后安徽省及其围棋园圃,都从“中心”淡出,迅速“边缘化”了。
  
  围棋作为一种文化的载具,本来跟政治并无瓜葛。仅有两例:《唐书》记载,某进士被举荐出任杭州刺史,唐宣宗说读过此人的诗“青山不厌千杯酒,白日惟消一局棋”,这样的人怎能问政呢?另一则也是唐朝典故,为了让高丽国诚心悦服宗主国的文化仪容,便遣一个大国手痛宰来使,然后告诉人家这是我们的三流棋手。高丽使团气为之夺,想想当个“藩属”的小厮角色也值了。这几与“李白醉写吓蛮书”如出一辙。不过,历代的棋客与国运政情毕竟太隔膜。一如明代唐伯虎之句:“随缘冷暖开怀酒,懒算输赢信手棋”。说来这位大才子从吟诗作画到戏秋香,哪一门子不是“信手”的呢?这是潇洒、旷达、狂狷的混合。
  
  “为国争光”也者,只有这个国家已不太灵光时,才铁青着一张脸去酣斗力争的。
  
  自段其瑞始,政治家才把国运与棋运往一块儿拼凑。这接力棒交到了新中国的勋臣陈毅元帅手里,陈是中共政要当中颇有个性和情趣的一个,此公好作惊人语,诸如“当了裤子也要搞原子弹!”;“中国人说话是算数的!”之类。他还有一句语录就是“中国围棋十年赶上日本”。陈毅是棋迷,他曾效法段其瑞,想把少年陈祖德和另一棋童送到日本去,便委托赴日访问的梅兰芳向故人吴清源传话,希望吴氏玉成其事。但不久中日因一宗政治事件而中断了民间交流,此议便成画饼。陈毅后来又发掘了一棋童,经常召他对弈。不消说,他正是后来名满天下的聂卫平。念这份功德,80年代日本棋院追授陈毅为名誉七段。
  
  然而,陈元帅的棋艺到底有几多斤两?众人都讳莫如深。终有好事之徒再三求证,判定陈毅不过是业余四、五级(入段之前分十级),连笔者这样的“臭棋篓子”还可让他子!陈为外交部长,“我们的朋友遍天下”,其实有数的友邦都在亚非,他出访多取道昆明,陈常与云南副省长史怀璧下棋,不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史公千不该万不该,总是胜势。陈毅一瞅不对就要悔棋,史怀璧不让,吵得满面溅朱。时在昆明军区戍边的秦基伟在旁观棋,和尚不亲帽儿亲,当然站在元帅这边,数落史同志“何必斤斤计较呢?”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在朝廷众多媚臣之中,陈毅的耿直已是凤毛麟角,悔子这种小节只好忽略不计了。
  
  “中国人说话是算数的”,这在古代大致还能成立。然而近代至今,“诚信”的守则已风化剥落得可以了,从国政商务到乡规民约,中国人说话“算数”的程度实不足以拿来夸耀。不过,陈元帅另两句豪语倒是兑现了,五、六十年代之交,大陆人穷得差点“当了裤子”,原子弹却是石破天惊地试爆成功了;1963年,陈祖德首次(被让先)战胜日本杉内雅男九段;1965年战胜日本“战后三羽鸟”之一尾原武雄八段;同年在分先对等的情况下战胜日本岩田达明九段。后来,王汝南、吴凇笙等同辈小将对日本高段也偶有胜绩。
  
  陈祖德的最大贡献是创造了“中国流”布局。当时中国棋手欠缺现代围棋理论,在布局上怎也追不上人家,要赢棋就靠中国古谱缠斗擅杀家传绝活,在中盘挑起战端,乱中取胜。“中国流”就是立足于进攻的布局。诚然,它后来愈见丰富和深邃,可攻可守,现在仍是中日韩棋界流行不衰的布局之一。
  
  文革开始,围棋被扫地出门,在沉沦之前的最后一场中日比赛,就成了绝妙的历史记录。来华的石田芳夫、加藤正夫、武宫正树都是未来日本大名鼎鼎的超一流棋手,但当时仅是毛头小子罢了。加藤犀利的“天煞星”功夫尚未练成,那阵他还是中规中矩的平稳棋路;武宫潇洒飘逸的“宇宙流”更无痕迹,出手就是初生之犊的乱砍乱杀。此行的赛果不值一提,倒是陈祖德等中国棋手每战必在棋盘之侧毕恭毕敬地摆上一本“红宝书”,令日方大觉惊奇,莫非这是中国人的“吉祥物”?下一场比赛日本人就照葫芦画瓢,也人手一册,并在对手频频“长考”之际,好整以暇地捧读红宝书,以其有限的汉字知识去用心领会毛的伟大教诲。
  
  此后,中国围棋队解散,国手全部下放工厂农村劳动改造。“南刘北过”(均为安徽人,居北京的过惕生为聂卫平的启蒙老师)之老国手刘棣怀在打扫厕所时扫了一张有毛像的报纸而获罪,于“斗争会”后中风......中国棋坛卧新尝胆之“十年生聚”,一时间风流云散!
  
  二、封疆大吏与戍边小卒
  
  从老杜到小杜,大苏到小苏,中国文坛琴棋书画之道统相传了上千年,至今已有颓势。可能士人饱遭政治与商业的先后摧残,实无那份闲情逸致了。政治家似乎也是如此,从孙策到王安石,刘伯温到曾国藩,好棋道者到了陈毅,“段位”已告下跌,其后政坛兴的却是打桥牌,再往下,桥牌随着老邓消隐,中南海里轮到“麻将”登场,也未可知。
    
  然而,有个二流政客不能不提,他是官场上弘扬棋道的最后传薪者。刘建勋,资深中共干部,原是“白区地下工作”骨干,后又随“二野”征战,乃不折不扣的“刘邓黑线”人物。他曾受命于危难之际,到广西收拾“大跃进”浮夸风造成的惨局,逮捕和公审了一批基层干部,分田包产,令饥荒情势有所缓解。刘建勋被称为“救灾书记”,旋踵转赴人祸最烈的河南省,施政安民,亦不无建树,并开始了他近廿年之久的“河南王”统治。当时主持中央工作的刘邓都颇器重他。但是喜好棋道的此公却将“棋诀”活学活用,精于审时度势,进退弃取,强手迭出。文革之初,各封疆大吏均茫然不知所措,独是刘建勋瞅出形势已非,便抢先祭出一步“手筋”,河南省委遂成为最早倒刘邓拥老毛的急先锋。刘建勋随即大力提拔老毛曾青眼垂顾的纪登奎,并一边倒地支持造反派,除上海外,河南便是造反派全面掌权的仅有省份。1974年邓小平第一次复出,倒也看好已在中央工作的纪登奎,派他回河南“治理整顿”。纪在北京政坛摸爬滚打,已觉“四人帮”并非乘凉的大树,便落力执行邓的旨意,谁知却遭刘建勋处处作梗。后者认定老邓好景不常,进京开会,果然见邓公势孤,他竟落井下石,在会上公然当面痛斥其“非”,当时语惊四座。中共政坛虽欠游戏规则,却非全无场面上的底线。江青固然是特例,但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等人均未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老邓肆意吆喝。刘建勋这手强横的“欺着”虽得利于一时,终是于全局上看错了棋。老邓再度复出,对这条“白眼狼”恨之入骨,将他幽囚于北京,并要开除党籍。除李先念外,朝中诸公居然无一人肯施援手。对他的“组织处理”一直悬而未决,在他弥留之际,唯独李先念到病榻前看望,并告知他的党籍总算保住了......“河南王”遂撒手尘寰。
  
  不过,刘建勋还有一点“德政”。他在棋坛满目萧瑟之中率先在河南恢复了围棋活动,使之成为全国仅存的一块绿洲,素无围棋传统的河洛中原在若干年后涌现出刘小光、汪见虹等全国冠军,并非偶然。明末的边关总督洪承畴嗜弈,农历谷雨那天手谈竟日,终局脱口而出:“一局围棋,今日几乎忘谷雨”。后来洪总督降清,有人为他拼凑出一下联:“两朝领袖,他年何以别清明?”这拿来用作政治投机家刘建勋的墓志铭,是最合适不过了。
  
  然而,后来棋坛上的“两朝领袖”聂卫平当时正陷落命运的低谷。他被发配到黑龙江北大荒“屯垦戍边”,为过把棋瘾,他常在冰天雪地中步行十余公里,去找另一兵团连队的北京知青程晓流手谈。聂与“时代精神”格格不入,农活固然干不好,“毛著”却也不用心去学。他常请假逾期不归,或干脆擅自溜出连队,到江湖上游荡。他甚至闯到上海,在公园里与“地摊”的野路子棋客过招。黑龙江并无刘建勋,故此“表现不好”的聂卫平在兵团遭到诸多压制,文革后期棋赛恢复,聂的参赛资格及单位调动,均被再三留难。诸如此类,聂卫平在《我的围棋之路》一书中都不欲多提。
  
  1974年,大陆中断了八年的全国围棋赛重新开张。当时可与陈祖德一争高下的唯有聂卫平。岂料聂才下了81手棋就以惨败告终。赛后棋手结伴出外游玩,只有聂卫平在成都宾馆后院杂草与蚊虫共生的角落面壁苦索,其悲愤欲绝之状令众人均不敢上前劝解......次年,聂获全国冠军,从此纵横天下,开创了长达十余载的“聂卫平时代”。
  
  聂访日刮起的“聂旋风”,以及在中日擂台赛上的“十一连胜”,已是家喻户晓的传奇故事。本文也不去多费笔墨。总之国际棋坛上的星宿级大师,没一人是聂卫平未赢过的。聂也是进入世界大赛前四名次数最多者,三次亚军、一次季军、两次殿军,冠军的滋味却是没尝过。争夺富士通杯那次是人家林海峰的“完胜”之局,这没得话说。最令人扼腕的就是“应氏杯”对南韩曹薰铉的五番棋了,前三局聂以2比1领先,休战后将移师新加坡再续,几乎所有人都押聂赢,孰料这期间发生了“天安门事件”,聂在狮城连败两局,不但将冠军拱手让人,更就此从巅峰滑落,无复往昔的神勇了。
  
  外间对聂的恶评,并非成者王侯败者寇这么粗鄙。人们对聂在长街沥血后公然前去“慰问”戒严部队深感震骇,进而归究到聂的高干家庭背景和与邓家的桥牌渊源。对此类文革式的“出身论”与“言行揭发”,笔者自然不会附和。聂家之“高干”也不算太高,他对陈家与邓家有点感情倒是不假。聂自言当初父母并不赞成他以棋为业,这一选择完全是“陈毅伯伯”促成的。陈已作古,也未闻陈家后人曾请缨屠城。至于牌局缘份就能让聂到“勤王”之师的营房大跳“忠字舞”?恐难置信。笔者倒是听友人转述,聂卫平曾吐心曲,狮城之败完全是因为当时“血的震撼”,更对自己的作为深感惶惑。
  
  是谁让聂去“慰问”戒严部队?他又为何要去?这个谜有待揭晓。但他原可不去而居然去了,这是抹不掉的事实。他此后棋艺之江河日下,正是天谴。
  
  我最近才晓得,小林光一有句评语:“聂君,德有亏,才已尽。”原来在大陆棋界与记者圈中流传甚广。小林不懂别国的国事,他指的应是聂与结发妻子孔祥明八段离婚而另娶一歌星。曾蝉联八届日本棋圣的小林光一,娶的是棋坛泰斗木谷实的女儿(60年代曾访华的女棋手),他对聂君的行径当然绝不认同。
  
  “才已尽”未必,“德有亏”却是赖不掉的。
  
  三、五虎上将与棋士制度
  
  尽管如此,我来煮酒论英雄,评说中国棋坛的“五虎上将”时,仍将聂卫平列为第一。
    
  大陆的政治生态向来严酷,好象人人都无师自通地会耍点权术手腕,即使不是害人也要自保。体育界亦非净土,特别是那些四肢发达的猛男健妇,大脑的智能区闲置得太久,一旦开闸,智谋之深沉竟不逊于身手的矫健。如今占据国家体委各要津的,是乒乓球与排球两大功臣集团,前者更经毛泽东的亲自提携与调教,个个都非等闲之辈。反观本来就是用脑的棋界诸公,智能区已超载,还要腾出些犄角旮旯来玩政治,实在不易。现在中国棋院的陈祖德、胡荣华(中国象棋)等“大腕”,都是雍容儒雅之士,在棋盘上装“套儿”,是绰绰有余,“玩人”却是没有的。至少吃了兴奋剂去下棋又或乒坛的“何智丽事件”,是闻所未闻。
  
  聂卫平亦如是,他之“八九”闪失,完全是因为不懂政治,被人愚弄。有此为证__聂名扬中外,却未申请加入中共。后画家范曾将他拉入“民盟”,即被选为中央委员。中共愕然,又赶紧邀他入党,聂也“随缘”。倘若老聂访台,国民党或新党落力招揽,他亦欣然加盟,也未可知。
  
  聂在国际棋坛上已是“夕阳武士”,恐聂症早被消解了。但聂的棋风十分大气,厚实而深远。他弈出佳作来,常令对手输了都不晓得是怎么输的。他的棋格尤其被韩国人推崇,称之为“大陆棋风”。首届应氏杯后,聂又曾与曹薰铉遭遇多次,聂的胜局甚少,曹成了他的头号克星。我看过每一局的棋谱,发现聂全是开局占优、甚至是大优,进入中盘才误算频频而落败的。随着聂的年华老去,我相信他会成为中国的藤泽秀行,藤泽是日本名宿,棋风奔放华丽,不拘小节,有“前五十手棋天下无敌”之称。老爷子中后盘已玩不转了,但他调教出来的弟子却是“跨越世纪”的日本希望。
  
  马晓春年方卅一,已是棋界众望所归的“少帅”,列为五虎上将的次席似乎有点屈尊。但记得老作家汪曾祺对我说过:文学有“大家”与“名家”之分,名家往往比大家写得好,但大家还是大家。聂就是大家,马晓春则是名家。马的棋空灵飘逸,十几岁时就被藤泽秀行视为一代奇才了。马是浙江人,其纵横棋路,教人想到江南的书剑才子,妙着联珠,轻捷灵动,你拔刀酣呼,扑上去已不见他的影儿了。早在80年代初,国家队少年俊彦中的“力战派”刘小光输给同伴马晓春输急了,便闯到马的宿舍要在拳脚上见个真章,斗智不斗力的马怎会和他“单练”?故事便无下文了。不过今日之棋坛,真章已见分晓。
  
  五虎上将的第三席__“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曹大元与刘小光难分高下。按理是刘,他正好拿过世界赛第三名。一般棋迷多拥刘,业余爱好者都好战,刘恰是力大招沉的猛张飞,加上身高一米八几,相貌硬朗,真是堂堂一尊须眉男子!与刘弈棋,对他的“降龙十八掌”真是避之则吉。他好走偏锋,处处用强,如同盟军对日作战,琉球、冲绳小打小闹,实不如扔颗原子弹那般利索。刘小光“快胜”赵治勋、加藤正夫那两局棋谱,令我挢舌不下,简直就是空投在广岛和长崎的两颗核弹__他突然发难,外家功力便如惊涛裂岸,半个棋盘还空落落的,他已毕其功于一役了。然而,“斗力”的战法难免官子欠细腻。这点恰是曹大元的长处。棋如其人,曹的个性恬淡谦和,棋路也抱元守一,以静制动。他与刘小光同辈,以前却战绩平平,聂卫平巨眼识英豪,认定曹是“求道派”,假以时日,棋自然会“长”。观曹的棋谱,俱是阴柔的太极功夫,即使是败绩也罕有丢盔弃甲的,先前他总是输人半目,被讥为“曹半目”,这份刺激倒令他修练成天下一品的官子功夫,连马晓春恐也稍逊于他。恰逢中国围棋的低潮期之际,唯有曹一枝独秀,前两届中日擂台赛,正是他独劈华山,让聂、马一边凉快去,斩关夺隘,一战成名。曹大元算熬出头了。
  
  五虎上将之末席钱宇平,颇教人惋惜。钱的棋最为稳重平实,无半分华彩。人为大师,我为工匠,钱落子如砌砖叠瓦,兢兢业业,人称“钝刀流”,钝刀子切肉不觉痛,和他对弈,并不觉得自己棋势差,到后盘才渐觉未见明显占优,这就玄了,越到最后输赢越是悬于一发之间。钱正是靠这把钝刀,杀人不见血,一路奏捷,叩关富士通杯,将与赵治勋争冠。赵与钱有若干相似之处,少有妙手而基本功非常扎实。二人对决终须要看内功与定力的深浅。然而到底是钱的定力太欠火候,在决赛之前突告精神崩溃,不得不弃权了。钱调养了很久,年前才重出江湖,却未有佳作。钱虽还年轻,但考虑到他早年便有精神病史,名次再往前靠,怕是很难了。但仍有人寄望他日后偶有流星般的瞬间璀灿,茨威格的小说《象棋的故事》中的怪客也是精神病患者,他意念一动,谁与争锋!然而,再等了两年,看来还是没戏了。他的五虎将之席位,已被新秀常昊所夺。
  
  大陆围棋界的渐有起色,显然与中国棋院的改革有关。由于近十余年的“金牌战略”,一俊遮百丑,体育界弊端丛生,改革甚难。最先推出来作“试点”的是足球、棋类等几个项目。国人对足球充满着窝囊的记忆,国家体委也把这“鸡肋”踢给社会,谁知实行职业化后竟行情看涨。围棋也是一样,国家不养了,实行职业棋士制。地方棋队有企业掏腰包,尚可苟存,没人养的只好自祈多福了。现在各参赛者都自掏旅费,赢一局有数百元对局费,赢得越多酬金越是递增,如此臭棋篓子就别来丢人现眼了。至于那些有大志向的自然输了还会再来,只当年年赶科场,直熬到“范进中举”为止。素被包养惯了的棋手,陡然压力大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庸才与混混儿趁早卷铺盖也罢。
  
  由此想到,中国政府不但本身冗员超载,更拉家带口地养着太多闲杂人等,实际又都喂不饱。芭蕾舞演员去为酒廊的末流歌星伴舞,中央乐团的演奏家化为舞池的急管繁弦......风尘扑扑地“创收”不已。何不全面收束,紧缩摊子,只管几个国家级的博物馆、剧院、乐团,不让他们饿着,其余一概“放生”好了。
  
  正在改的,诚是问题多多,然而不改,终是没有出路的。(写于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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