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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真相



  从八十四手的杀招之后,黑棋的棋型就已经彻底崩溃,棋局几乎可以就此宣告结束,之后黑方的任何招法都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即使如此,在这个执黑棋手的脸上仍然看不到一丝恐惧,他似乎早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梼杌正沉浸在棋局当中,没有关注对手的面部表情。但在不远处看着这场对局的混沌和饕餮却清晰地看到了这个即将死去的棋手安详的样子。
  混沌微微叹了口气,向高台下的棺木阵看过去。
  本因坊秀哉和藤堂忠信都各自被封在一个棺木之中,透过透明的棺木外壁看过去,甚至还能够感觉得到他们临死时那股淡定从容之感。
  死的时候原来都是这么平静的吗?混沌暗暗问自己,但他却回想不起自己离开这个世界时的感觉了。
  不久,对局的棋座旁传来了对手认输的声音,然后便是慢慢腾起的雾气。
  “连一点挣扎也没有,实在太无趣了。”这是穷奇的声音。
  “比起这个,我们也许更应该考虑一下怎么向座主交代吧。”混沌低声说着。
  直到这时,穷奇才终于幻化出自己的身形来。
  “吃棋有吃棋的胜法,不吃棋有不吃棋的胜法。”穷奇笑道,“只要我们不败,座主和神所打的赌就必定能赢,这样虽然不能找到更多棋手来帮助我们,但大致上座主也该满意啊。”
  “我倒是开始有点担心了。”混沌说着,“如果有人在我们当中施展什么诡计,在没有新的外援的情况下,恐怕我们很难说就必定能一直赢下去。毕竟,我们的棋路会被研究得越来越多,万一被找出了什么我们没发现的破绽……”
  “你怕了?”穷奇笑着问道。
  混沌默然不语。
  原本只打算开开玩笑,但混沌严肃的态度却让穷奇有些惊讶——混沌竟是真的怕了……
  “你败的时候,大概不会像这些人一样败得如此释然吧。”穷奇打趣地说道,但没人笑得出来。这种沉默的感觉使得穷奇感到浑身都不自在。
  “饕餮,你一直在这里站着,怎么什么也不说?”穷奇又朝着饕餮问道。
  “我在想一件事。”饕餮低沉着声音说道。
  想一件事?
  “你觉得哪里不对劲吗?”混沌问道。
  饕餮微微点了点头:“今天的对局,棺木阵外没有人围观啊……”
  混沌和穷奇心底猛地一惊!

  “渡边升吉失踪了?”濑越宪作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
  桥本宇太郎缓缓躬下身子:“绝无差错。”
  “这也难怪。”濑越宪作身边的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号称要争夺本因坊之人,却遭遇这样一场耻辱惨败,羞愧之下退出棋界也不足为奇。我青年之时曾被野泽竹朝先生连连击败,也有过一阵羞愤难当,暂时引退。”
  “何况加藤信已经事败被抓了,渡边升吉身后没有帮手了。”大仓喜七郎微笑着说道,“这样整件事就真相大白了,加藤信借渡边升吉之力希望颠覆棋界秩序,幸亏被濑越先生神机妙算挫败了这诡计。加藤信当场被抓,渡边升吉自觉已无资格在棋界立足因而引退,这么解决应当就可以了吧。”
  桥本宇太郎有些寒心,他抬起头,缓缓打量着这个房间里的几个人。
  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大仓喜七郎以及承办了这场本因坊争霸战的正力松太郎都在暗暗点头,似乎对于事情就此解决感到十分满意!
  “师父,难道您也觉得这件事的真相就是这样吗?”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不错,事情前因后果都已经十分明确,不需要再多加考虑了。”濑越宪作不容置疑的语气更加令桥本宇太郎不安。
  师父过去不是这样的!
  濑越宪作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他在处理事务的时候即使有一丝疑问也要先调查清楚再得出最终结论,所以他总给人一种算无遗策的感觉。但这一次这件事似乎处理得太仓促了,毕竟加藤信暗中指使渡边升吉一事并非全无疑点啊!
  “师父,请恕弟子冒昧,但这件事弟子总感到证据不足……”
  “证据?”濑越宪作竟怒喝道,“你还想要什么证据?”
  桥本宇太郎不知所措,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前田陈尔与渡边升吉对弈之时,加藤信偷偷潜出会场,这件事你亲眼所见,难道有假?”濑越宪作呵斥道,“加藤信在我们监督之下无法行动,渡边升吉的棋就始终没能找到出路,一直被前田陈尔压制,这件事但凡有棋力的人都看得出来,难道有假?”
  “而且,我听人说起过……”一旁的铃木为次郎也接着说道,“当日高桥重行引退赛上,高桥重行原本没有与渡边升吉一较长短的意思,是加藤信以长老的身份要求高桥重行与渡边升吉对弈的。这件事看起来也是加藤信早有算计。”
  连铃木先生也这么说吗?
  “可是师父……加藤先生毕竟是日本棋院的长老……”
  “那又如何?”濑越宪作厉声说道,“难道就因为这样就要放过他吗?”
  “弟子绝无此意!”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为加藤信辩护?难道你是加藤信的同伙吗?”濑越宪作咄咄逼人,像是要强制压住桥本宇太郎的话头。
  师父以往不是这样的!
  “敢问师父,加藤先生动机何在?”桥本宇太郎高声朝濑越宪作喊道。
  这一声喊出来,在场的人全都震惊得目瞪口呆!
  与其说是这话的内容让人惊讶,到不如说是桥本宇太郎的语气让他们万万料想不到……
  这一切被躲在一边的正力松太郎看在眼里,但他什么也没说。
  濑越宪作默默看着桥本宇太郎,心底忍不住低声叹息着。
  桥本,你毕竟还是太过急躁了啊……
  “这么说来,桥本君问的其实也有道理啊……”大仓喜七郎担心气氛太过紧张,急忙轻声劝道,“濑越先生,棋界大乱对于加藤先生似乎也无好处,加藤先生为何要这么做呢?”
  “这件事只需要慢慢质问加藤信自然可以得出答案,不需要多加考虑。”濑越宪作决绝地说道。
  不需要多加考虑?这样的话过去濑越宪作绝不会说得出口!
  “即使如此,难道师父不觉得现在这件事仍然疑点重重吗?”桥本宇太郎焦急地说道,“加藤先生明明已经败露,却至今不肯承认自己就是背后主使,这难道合理吗?”
  “加藤信不过是嘴硬而已,过几天他发觉无路可退,自然就会认错。”
  “那么加藤先生被抓的时候为什么答应跟师父一起看完前田陈尔与渡边升吉的对局呢?”桥本宇太郎仍然不服,“如果真是他主使一切,他当然知道自己被抓之后不会再有人来帮渡边升吉,必定也知道渡边升吉会败,这种情况下不是应该想办法保全自己吗?当日对局之时,直到渡边升吉认输之前加藤先生都似乎在期待着什么,这种情绪不是有疑问吗?”
  “那么你给我解释一下,被抓当日加藤信的惊慌失措是怎么回事?”濑越宪作怒吼道,“难道那不是心中有鬼的表现吗?”
  师徒二人吵得天翻地覆,铃木为次郎却在一边静静看着,一言不发。大仓喜七郎想要劝阻,却连一句话也差不进来,急得汗流浃背。
  “濑越先生,桥本君。”久未说话的正力松太郎却突然站了起来,“二位可以稍安勿躁,这件事我有办法查个水落石出。”
  正在争执中的桥本宇太郎和濑越宪作突然停下了话头,齐齐看向正力松太郎。
  “正力社长,你需要多长时间?”濑越宪作问道。
  正力松太郎微微笑了笑:“先给我三天吧。”
  三天……
  濑越宪作似乎有些不满,但他已无力争执,于是默默点了点头。
  “那么,我先去做准备了。”正力松太郎准备离开了,“桥本君,您也跟我一起出来吧。”
  说着,正力松太郎走出了这个小房间。桥本宇太郎向师父行了一礼,也静静跟了出去。大仓喜七郎只觉得刚才像是打了一场仗一般,精疲力尽,于是也默默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了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
  “濑越先生是不是稍稍过分了一点?”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
  濑越宪作默然良久。
  “铃木先生,我们应该想着同一件事吧,你该理解我为什么这么焦急。”濑越宪作低声说道,“昨天关西棋手和蒙面棋手的对局,我想您也没有去看吧……”

  “正力社长,您打算用什么办法查出这件事情?”走在大街上,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很简单。”正力松太郎笑着说道,“找到渡边升吉,让他说出来就行了。”
  桥本宇太郎大失所望,“正力社长,您这个办法可是荒唐到了极点。且不说渡边升吉现在失踪了,就算能找到他,这样的事情您直接问他,他会告诉您实话吗?”
  “我去问他当然不会。”正力松太郎笑道,“但我相信有一个人会让他说实话。”
  “谁?”
  “前田陈尔。”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
  桥本宇太郎心惊,但随后却又感到这确实是个办法。渡边升吉败给了前田陈尔,是因为一直在身后帮他的那个人没有出现。如果那个人就是加藤信,此时加藤信已经被抓,前田陈尔自然可以轻易地问出事情原委。若这个人果真另有其人,那么与前田陈尔对局当天他便是抛弃了渡边升吉,渡边升吉在心底必定有怨恨。前田陈尔是一个工于心计之人,他必定可以激渡边升吉说出真相。
  “可是前田君会帮我们去问吗?”桥本宇太郎问道。
  “若我出面,我相信他会去。”正力松太郎笑着说,“桥本君大概还不知道吧,前田君前不久失踪的时候,是我把他藏起来的。”
  桥本宇太郎又一次惊讶不已,但现在这份惊讶暂时被他放到了一边,他对正力松太郎的计划还有不解的地方:“前田君恐怕不是一个容易掌握的人,正力社长真的要相信他?”
  “相信他,这事我可办不到。”正力松太郎笑着说道,“但他表面上会对我言听计从,这就够了。我会要他在身上放上录音设备——如果我听不到他和渡边升吉说话的声音,那他告诉我的事情我一件也不会相信。”
  桥本宇太郎微微点了点头:“那么,正力社长知道渡边升吉藏在哪里?”
  正力松太郎却摇了摇头:“完全不知道。”
  “那如何让前田陈尔去找他?”
  “这件事,交给前田陈尔去办。”正力松太郎笑着看向桥本宇太郎,“桥本君,关于前田陈尔你所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桥本宇太郎只感到自己思路有些乱:“正力社长,那您把我叫出来,是要我帮您做什么吗?”
  正力松太郎却摇了摇头:“我只是怕你呆在那里,会跟濑越先生吵架。”
  桥本宇太郎愣住了,半晌不知所措。
  “桥本君,据我所知你可是秀哉名人之后第二个敢跟濑越先生那样说话的人。”正力松太郎打趣道,“你是个有胆色又有想法的人才,但你太过急躁了。你难道看不出来濑越先生是故意想要早些了结这件事吗?”
  桥本宇太郎微微点了点头:“我猜测也是如此,但我猜不出师父究竟为什么这么着急。”
  “我想濑越先生是有什么更重要的计划准备实行。”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但具体是什么计划,我还没有头绪。”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渡边升吉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家陌生的旅馆中。花了很长时间他才想起,这是自己亲自找到的旅馆,昨夜大醉之后大概是店员把自己扶上床的吧。
  看起来外面已经到了正午了,渡边升吉扶着还有些阵痛的额头,微微有些眩晕。
  他还记得,那天棋赛结束之后,他回到棋正社,却四处找不到他的师父——那个一直在暗中帮他的人。
  那个人不在了,渡边升吉的棋力在东京棋界根本没有立足之地!渡边升吉发了疯似地在棋正社内四处寻找,但没有人知道他要找什么,所以也就没有人帮他。众人只知道,渡边升吉找了很久,然后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再之后便一人离去,不知所踪。
  谁也不知道,渡边升吉如今有多么绝望。
  就在渡边升吉回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是店员吗?
  渡边升吉缓缓走过去,打开门。然而,看到站在门外的人,他却猛地愣住了!
  门外的人竟是前田陈尔!
  “我可以进去吗?”前田陈尔缓缓说道。
  渡边升吉愣了片刻,痴痴地退到了一边,让出了进入房间的路。
  “这就是你藏身的地方?”前田陈尔一边走进房间,一边打量着房间内的摆设,“作为一个棋手,藏身之处却没有一张棋座,这实在不合理啊。”
  渡边升吉苦笑着关上了门:“我只是前田先生的手下败将而已,哪配前田先生教训。”
  “若不用心钻研棋艺,你永远不可能胜过我。”前田陈尔说着,在房间内找到了一个记事用的小册子和一支笔。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渡边升吉无奈地问道。
  “你是本因坊的敌人,对于敌人我绝不会放松警惕。”前田陈尔静静地说着,“即使在我从棋界销声匿迹的那段时间里,我也在暗暗观察你。当天的棋赛开始之前我就雇了侦探跟踪你,一直到昨天晚上,所以你藏身的地点瞒不过我。”
  “前田先生对待一个手下败将未免有些太过谨慎了,上次一战之后我已经不指望还能有机会胜得过你了。”渡边升吉说着,一只手却捂着脑袋,似乎宿醉的胀痛还远未消去。
  “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打算问问渡边君。”前田陈尔说道,“我知道你的背后有人帮你。我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渡边升吉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回答。
  “渡边升吉,你老实告诉我,暗中帮你的人,是不是他?”
  前田陈尔静静地在刚刚找到的小册子上写下一个名字,递到了渡边升吉眼前。
  渡边升吉看着这个名字,猛然大惊!
  “你怎么会知道!”渡边升吉惊叫道。
  前田陈尔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已经被我们抓住了。”前田陈尔低声说道,“但我们还猜不出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渡边升吉愣了愣,随后却微微笑了:“既然已经知道是谁,怎么会猜不出他的动机?”
  “莫非,他想夺取本因坊?”
  “这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嘛。”渡边升吉笑道,“我不过是他的一粒棋子,他本想利用我击败你。但终于迎来与你决战的时候,他却又弃掉了我。如今我已经是一粒废子,无关痛痒了。”
  “所以你要离开棋界隐居起来?”
  “我已是无用之人,棋界多我一人少我一人都无变化,何必要在棋界呆着,等着被拉去水晶棺木阵送死?”渡边升吉笑道。
  前田陈尔却微微皱着眉头思索着:“那个人为什么要利用你去争夺本因坊?”
  “他说他是想要完成一个心愿。”渡边升吉笑道,“这个心愿一旦完成,他就将以本因坊家主的身份去挑战蒙面棋手。”
  去挑战蒙面棋手?
  莫非这个人也觉得自己的棋力远远低于那些蒙面棋手,所以临死前要完成一个心愿?
  “渡边升吉,当今棋界大乱之时,你却趁势助纣为虐,你可知道为了你挑起的这场风波,有多少人白白浪费了时间和精力,无法专心准备应对蒙面棋手的劫难?”前田陈尔缓缓说着,却飞速地在小册子上写着什么。
  手中的字条写完,前田陈尔将小册子交给了渡边升吉:“低头看看自己的所作所为,你不感到羞愧吗?”
  渡边升吉不解其意,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小册子。第一页上前田陈尔写下了一行字——我的衣服里有正力松太郎放进去的窃听器,他信不过我,所以我所说的话不能说透……
  渡边升吉一惊!
  “渡边升吉,你已犯下如此大错,若我要你从此远离棋界以作惩罚,你可有意见?”前田陈尔说着,又取过小册子,飞速在小册子的第二页上写下了一行字——请配合我,回答你愿远离棋界。
  渡边升吉本来就是个少年,未见过多少世面,加上宿醉未醒,精神不振,又刚遭遇了师父的抛弃,早已分不清利害关系了。看着前田陈尔展示给他的这些字,他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我愿远离棋界。”
  前田陈尔满意地笑了笑,又在小册子上飞速地写着,口中却没有停下:“加藤信当此棋界大乱之时却置棋界安危于不顾,你当就此断绝与他的关系,你可愿意?”
  加藤信?
  渡边升吉对这个名字大惑不解,却看到前田陈尔写给他的第三页字条——勿多问,不要透露那个人的真实身份。
  “加藤先生已经抛弃了我,我自然也不会再认他作师父。”渡边升吉呆呆地说道。
  前田陈尔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准备离开。
  “前田先生……”渡边升吉在前田陈尔身后喊道,“你打算如何对付那位先生?”
  那位先生……
  若真的是那位先生要与我前田陈尔为敌,我恐怕没有把握让整个棋界都支持我。既然这样,暂时不要让正力松太郎和棋界的人知道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也许更加合适。正因为这样,我今日才要绕这样大的一个圈来套出渡边升吉的真相。但同时,这也就意味着,在接下来这场大战之中自己可以依赖的人,只剩下田中不二男、高川格,甚至渡边升吉了。
  前田陈尔微微思索了一会。
  “这件事我决定不了,得看他自己的作为了。”前田陈尔说道,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话是说给渡边升吉听的,还是说给正力松太郎听的。

  “为什么那天不是你亲自去与前田陈尔对弈?”高部道平低声问道。
  老者微微笑了笑:“我若出手,就必须要有必胜的把握才行,不是吗?”
  “所以你让渡边升吉去给你试试前田陈尔如今的棋力?”
  “毕竟前田陈尔受过他师父长时间的训练,对于前田陈尔如今的棋力我完全没有底,不可以轻易与他交手。只可惜,前田陈尔好像事先就知道我不会出现,故意下出了那样无理的棋,即使这一战结束我也仍然不知道前田陈尔如今棋力几许。”
  “从一开始你就打算牺牲掉渡边升吉?”
  “不。”老者微微叹了口气,“我刚开始的时候是打算帮渡边升吉击败前田陈尔,然后我再出面击败渡边升吉,名正言顺成为本因坊继承人。可是没想到我的存在被日本棋院的人发现了,当天那局棋赛看起来像是前田陈尔与渡边升吉决战,实际上是要暗中抓住我。”
  “所以你不敢露面?”
  “没错。”
  “你怎么会知道有人要暗算你?”
  “加藤信是我安插在日本棋院的内线。”老者说道,“是他通知我当日不要去棋院的。那天他为了确认我不在,却被当成了我抓了起来,现在仍被关在日本棋院内。”
  “原来如此。”高部道平恍然大悟,“你竟把加藤信拖进了你的计划当中,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可惜这个计划终究还是功亏一篑了。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去水晶棺木阵挑战了吧。”
  老者却缓缓笑了笑。
  “高部道平,你不用阻止我了。”老者说道,“水晶棺木阵我一定会去,那些关西棋手都不怕,我怎么会怕?”
  “这不仅是怕不怕的问题!”高部道平有些恼火,“若你就这样去……”
  “你放心吧,我仍然会先夺取了本因坊再去挑战。”
  高部道平一愣:“你还要夺本因坊?”
  “当然,损失了渡边升吉和加藤信确实是我不愿看到的结局,但是事已至此,虽然胜算已消减很多,但我仍然要争取一次。”
  “你手中已经没有了布圈套的棋子,你要如何争夺本因坊?”
  “很简单,直接去挑战前田陈尔就可以了。”老者笑道。
  “你是说,你不打算再隐藏身份了?”
  “再也不需要了。”老者笑道,“我先前不敢露面,是因为我怕我会成为众矢之的,各路高手群起而攻我将绝无胜算。但现在利用渡边升吉制造了这场混乱之后,我终于知道日本棋院内部也绝不是一片团结。”
  “所以你要制造更大的混乱?”高部道平有些不满,“你要知道,你的出现将让棋界化作一盘散沙!”
  “高部道平,你觉得当今棋界还有人比我更有可能击败蒙面棋手吗?”
  高部道平一愣,半晌无语。
  “既然我最有可能战胜他们,我上水晶棺木阵挑战便是必然。为了以免我万一战败被蒙面棋手所用,我必须要先夺下本因坊,这也是必需的。我越晚上水晶棺木阵,为蒙面棋手所杀的棋手就会越多。如果我能获胜,今日我所制造的一切混乱都将是值得的!”
  高部道平无法辩驳,于是缓缓转过身,准备离开。
  “祝你早日夺取本因坊。”临走前,高部道平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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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阵营



  早晨,加藤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日本棋院的一个带床的房间里。过了一会他才终于想起来,他是被囚禁在这里的。
  为了帮助那个人,现在自己反而被抓了进来,真是讽刺。加藤信忍不住苦笑了一声。但是他心底明白,被关在日本棋院看起来是对他的惩罚,其实是濑越宪作他们在保护他。现在棋界已成一团乱麻,自己若背着挑起棋界内乱的名声走出日本棋院,恐怕要被各种谣言和传闻折磨得生不如死,甚至会有过激的棋迷以不顾日本安危为理由袭击他。被关在日本棋院,反而让加藤信暂时避开了这些难以应付的局面,得以安静几日。
  不得不佩服濑越宪作的细心啊。加藤信想着,缓缓站起了身子,走到门口敲了敲门。
  门外应当是有士兵的。
  “请问我要去哪里洗漱?”加藤信在房间里冲着门外喊道。
  门外没有回复的声音。
  加藤信忍不住狐疑了起来,昨天门外还有人守着,时不时送些饭菜或者水进房间来,还有人陆陆续续来盘问自己。难道今天一早上所有士兵就都撤走了?
  加藤信又敲了敲门。
  “门外有人吗?”加藤信提高了嗓音叫道。
  突然,门外有了响动,似乎是开锁的声音。
  大概又要开始盘问我了吧。加藤信想着,微微叹了口气,向后退开一步,准备向进来的人行礼。
  不久,门打开了。站在门外的竟是大仓喜七郎!
  加藤信一愣:大仓先生虽是日本棋院的赞助人,但他几乎从来不参与日本棋院的事务决断,只是了解一下日本棋院的运作状况而已啊。今天怎么会由大仓先生来审问我?
  加藤信一脸不解地看着大仓喜七郎,大仓喜七郎的表情却让人难以捉摸,又像是惊愕,又像是困惑,又像是愧疚。
  二人相视片刻,大仓喜七郎缓缓侧过脸。
  “加藤先生就在里面。”大仓喜七郎似乎是对谁低声说道。
  有人来找我?加藤信感到一阵惶惑。莫非是为了让这个人来找我,所以大仓喜七郎故意调开了守卫?
  “多谢大仓先生相助。”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对大仓喜七郎说道。
  这声音……莫非!
  加藤信瞪大了眼睛,看着门外渐渐出现了一个苍老的身影,缓缓向屋内走来……
  没错,果然是他!
  “加藤先生,让您受苦了。”老者缓缓向加藤信行了一礼。
  加藤信赶忙躬下身子:“加藤信何德何能,不敢受雁金先生大礼……”

  早上是本因坊棋手做早功的时候,以往每到这个时候本因坊的训练室内必定已经坐满了沉默而聚精会神的弟子们,全心全意进行对局和练习。但自从秀哉离去之后,本因坊的早功就变得越来越随意,渐渐地没有多少人仍然坚持在这里练习了。
  但今天早上,本因坊的训练室难得地有了些许生机。早功的时候刚到,已经有几名弟子开始对局了,陆陆续续还有新的弟子走进来。
  不久前,前田陈尔回到了本因坊,一边宣布将在不久之后继任本因坊家主,一边击败了近来对本因坊威胁极大的棋正社,将棋正社总帅渡边升吉杀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使得整个本因坊为之一振。同时,老一辈本因坊弟子中棋力平平者迫于蒙面棋手的威压纷纷退出棋界,而前田陈尔又带来了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二人加盟本因坊,一出一进之后本因坊竟反而让人有了更多的期待。
  原本看起来似乎已经难以为继的本因坊,因为前田陈尔的回归,一时间竟似乎又有了重新崛起的势头!
  这样的形势使得在本因坊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离开的那些弟子们顿时感受到了前进的动力,于是这几天做早功的人越来越多了。
  只是,当弟子们纷纷前往训练室的时候,在本因坊的另一个角落里,前田陈尔、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却正在一间密室里密谋着。
  “渡边升吉不过是一个试应手而已。”前田陈尔低声说道,“这步棋被我们化解,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之后必定还会有新的动作,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应对?”
  “这好办……”田中不二男笑道,“到时候不管他派谁来挑战本因坊,就算他是亲自来,只要让我出阵,必定能胜得了他!”
  “田中君,不要夸下如此海口。”高川格皱着眉说道,“那位先生的棋力高深莫测,当今棋界无人不为之叹服,甚至连昔日的本因坊秀哉名人也要对他敬畏三分。如果真的是他亲自出马,只怕我们当中无人是他的对手……”
  “我担心的倒并不是这个,因为我们手上有田中君这张王牌……”前田陈尔说道,“即使他棋力再强,毕竟他的段位不会变。田中君虽然棋力不可能强过那个人,但田中君的段位名义上只有二段,一旦按照棋份交手田中君就要受三子与他对弈。我相信,当今棋界没有人能让三子击败田中君。”
  高川格微微颔首:“那么,前田君你在担心什么?”
  前田陈尔沉吟了片刻:“我猜不到他会用什么办法来向我挑战。毕竟,如果他能绕过田中君和高川君直接向我发下战书,以我如今的段位与他对弈,我恐怕难以取胜……”
  “如果是这样,我们需要一个消息灵通的人做帮手。”高川格低声说道。
  “消息灵通的人?”田中不二男眨了眨眼睛,侧着脑袋想了一会,“要说起消息灵通,整个东京首推濑越先生啊,好像但凡棋界的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
  “濑越宪作与先师是仇敌,让他出手帮我们我无法信任他。”前田陈尔冷冷地说道。
  “如果这样说,我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也许可以拉入我们的阵营。”高川格说道。
  前田陈尔微微心惊:“谁?”
  “濑越宪作的弟子,桥本宇太郎君。”高川格微微笑了笑,“桥本君是濑越先生的弟子,从濑越先生那里打探消息十分方便,而且此人办事精明,逻辑缜密,颇有濑越先生之风。我和田中君与桥本君都是关西人,又都曾在久保松先生门下受教,若由我们出面也许能说服桥本君帮助我们。”
  “我才不去找桥本宇太郎呢……”田中不二男任性地说道,“他本是关西人,到了东京之后却忘掉了关西,根本是关西棋界的叛徒……”
  “田中君……”高川格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你想想看,我们现在不是也在东京棋界暂时落脚了吗?这与桥本君的处境也相似啊……”
  “不一样……”田中不二男想要辩驳什么,但是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反驳,“总之不一样,桥本宇太郎是叛徒。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不和叛徒打交道……”
  “田中君。”前田陈尔平静地说道,“你要知道,我也是关西人,当年在关西我可是与桥本宇太郎、木谷实一起求学于久保松先生的。你这么说,莫非我也是个叛徒?”
  田中不二男一惊,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前田陈尔转过脸看向高川格:“高川君,若你能说服桥本宇太郎为我们出力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若此事能成我希望你再多帮我打听一件事。”
  “前田君请说。”
  “上次与渡边升吉对弈之时,我下出的那第一手棋似乎已经被吴清源和木谷实二人注意到了,其中木谷实似乎还找到了这招棋的破绽。我想知道他们到底看出了什么,但我不方便亲自去问。桥本宇太郎与木谷实和吴清源都很要好,若能让他帮我们打听一下木谷实和吴清源对这步棋的评价,对于我们之后的行动必定大有好处。”

  “雁金先生,你怎么竟能说服大仓先生带您潜入日本棋院?”加藤信惊讶地问道,“这里可不比棋正社,您在这里被发现的话,没有人会帮您隐瞒身份!”
  “我也不打算隐瞒了。”雁金准一笑了笑,“加藤先生,感谢你这些日子为我奔走,可惜这计策还是失败了。既然如此,我决定不再躲躲藏藏,亲自出手向前田陈尔挑战,名正言顺抢回本因坊。”
  “不可!”加藤信斩钉截铁地说道,“半个月前我们谋划这计策的时候我就告诉过您,若直接挑起内乱,那您就是扰乱棋界的魔王,没有人会服您。若您让渡边升吉做这个魔王,您再出手击败渡边升吉,您就是复兴棋界的功臣。本因坊家主之位好争,但是要想让人承认您是名正言顺地本因坊家主并不容易啊。”
  “加藤先生,我明白您的用意。”雁金准一打断了加藤信,“但我不可以拖太久,如今关西棋手已有两人牺牲在水晶棺木阵,若我们再不出手,岂不是将来去了阴曹地府要被那些关西棋手嘲笑?他们棋力虽然低微,却耗费生命为我们争取时间。这时候我们若还不尽快解决自己的问题,只会让他们白白牺牲!”
  加藤信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缓缓摇了摇头:“雁金先生,若您做了个遭人唾骂的本因坊,您能平心静气地走进水晶棺木阵吗?”
  雁金准一正要回答,却突然猛地犹豫了片刻,随后又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沉默半晌,雁金准一终于缓缓说道。
  “既然如此,我们不可冒险啊!”加藤信恳切地看着雁金准一,“去挑战蒙面棋手的人,必须要胸无牵挂,这一点实在太重要了,否则我们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时间都要耗在这犹豫不决上面吗?
  雁金准一缓缓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脑中什么主意也没有。
  “雁金先生,大仓先生已经知道您回到东京的目的了吗?”加藤信有些不安地问道。
  雁金准一摇了摇头:“我只是找到了大仓先生,让他带我来见你。大仓先生见了我就和见了鬼一样,什么都不敢问就把我带过来了。”
  “那您进来的时候遇到过什么别的人吗?”
  “现在还是清晨,日本棋院似乎没什么人。有不少士兵,但是他们似乎都不认识我。”
  “那就好,也许事情还有救。”加藤信叹了口气说道。
  “什么?”
  “您仍然可以放心大胆地挑战前田陈尔,只是不可以以个人的身份去挑战。”加藤信说道,“这次战斗不可以是您一个人的行为,而必须是两个阵营之间的战斗,这样您就可以不必担心被世人唾骂了。人一多,就无所谓主犯从犯,只要尽快把事情解决就好。”
  “两个阵营?”雁金准一全然不解。
  “趁您现在还没有彻底暴露行踪,您需要新的盟友。”加藤信说道,“既然大仓先生已经知道您的事情了,我想濑越先生和铃木先生必定也知道了。若他们能帮您,再加上由我去说服岩本薰和小野田千代太郎,我们的阵营就组成了。然后我们找个理由向前田陈尔的本因坊开战,将前田陈尔赶下来,由你继任新的本因坊,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了。”
  雁金准一听完,却苦笑了起来:“若能把濑越先生和铃木先生也拉下水,那当然没人敢说我们不对了。只是他们二人怎么可能会帮我去争夺本因坊呢?”
  “若您把隐情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同意吗?”加藤信笑着说道,“那件事如果让直接告诉大仓先生,他也许理解不了。但是濑越先生他们知道了,我相信他们必定愿意帮助雁金先生……”
  “你是说,要我把高部道平秘密透露给我的事情公布?”雁金准一感到有些惊恐,“若这样,高部道平暗中帮助我们的事情就将全部泄露,你这是要害死高部道平啊!”
  “不,我们不公布,只是告诉少数几个人。”加藤信说道,“这个秘密若掌握在濑越先生手里,一定比掌握在我们手里有用得多!”

  “想知道濑越先生的看法?”桥本宇太郎眨了眨眼睛,苦笑了一声,“师父已经不再信任我了,前不久我还跟师父大吵了一架。”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愣了愣,相视一阵,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过你们说木谷君和吴君对前田君的那招棋有兴趣,这倒是实话。”桥本宇太郎笑道,“他们约我今晚去吴君家里共同研究这步棋,你们也一起来吧。”
  桥本宇太郎竟然邀我们一起去,难道他不防备我们吗?
  “桥本君,这合适吗?”高川格有些不安地问道,“我们毕竟与吴君和木谷君不是太熟,就这样去参加讨论会,会不会不受欢迎?”
  桥本宇太郎又笑了笑,用锐利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两人:“什么叫‘不是太熟’,你们是想说你们已经加入了本因坊,担心我们会在讨论会上算计你们吧。”
  “我们没有加入本因坊!”田中不二男不满地抗议道,“我们只是暂时作为本因坊的客座棋手而已。”
  “那你们今天还来做前田陈尔的说客?”桥本宇太郎仍旧笑着,“难道你们觉得这点小伎俩能骗过我?你们一张嘴问濑越先生的事情我就猜到了你们要做什么,上次前田陈尔与渡边升吉的棋赛我可是亲眼看到你们两人坐在前田陈尔身边的。”
  “总之我们不是本因坊的棋手,只是客座棋手而已!”田中不二男愤愤地说着。
  “既然桥本君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来意,我们也就不拐弯抹角了。”高川格赔笑道,“当今棋界有一个厉害的角色试图扰乱棋界的秩序,本因坊是他的目标。棋界当前正值大乱,为了保住棋界我们不得不为了本因坊而战。桥本君,您是明白事理的人,这个时候若愿意相助本因坊,那将是棋界幸事啊!”
  桥本宇太郎微微点点头:“我没说过不帮你们,我不是已经邀请你们一起去吴君家里参加研讨会了吗?若前田君愿意亲自来一趟,那就完美了……”

  深夜,濑越宪作家中。
  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岩本薰、小野田千代太郎四人静静地坐在会客室的深处,加藤信、大仓喜七郎和一个用口罩遮住半张脸的老者坐在他们对面。
  房间里出奇地寂静,充斥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气氛。
  “雁金先生,别来无恙。”濑越宪作首先打破了这股诡异的平静,“这里应当不会再有别人,您可以放心地把口罩取下来了。”
  雁金准一微微点了点头,缓缓取下了口罩。他的这张脸看上去似乎比起当日在岛根分别之时又要苍老了许多,短短一两个月对他来说似乎是过了三五年一般。
  如此一来,似乎加藤信所说的话都是真的了。
  秀哉上棺木阵挑战当天夜里,加藤信刚回到住所,却被告知有一个老者正在等着他。加藤信进入房间,却意外地发现那个人竟是自称要退出棋界的雁金准一。当雁金准一告诉他自己打算趁秀哉死后本因坊群龙无首之际争夺本因坊家主之位的时候,加藤信几乎感到义愤填膺,想不到雁金准一竟是一个为了一己私利置棋界安危于不顾之人。但没想到,最终加藤信不仅被雁金准一说服,甚至开始为雁金准一出谋划策,想出了借棋正社之力先灭前田陈尔,再由雁金准一击溃棋正社的计策。
  “如此说来,我们当场抓住加藤先生,也不算是误抓了。”濑越宪作低声说道,“想不到这件事竟是这样收尾,真是离奇至极。”
  “雁金先生,这么多日不见,您怎么会回到东京的?”铃木为次郎低声问道。
  “是高部道平救了我。”雁金准一说道。
  “高部道平?”铃木为次郎大惊,“他不是死了吗?我们都亲眼见到了他的尸体……”
  “他确实死了。”雁金准一平静地答道,“他现在是一名蒙面棋手。”

  “原来如此……”前田陈尔低声叹道。
  眼前是木谷实和吴清源摆出的一系列变化图,全都是由前田陈尔当日所下出的初手边星布局演化而来。
  前田陈尔不得不在心中叹服,吴清源和木谷实对于这步棋的理解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尽管这是自己研究了多日才找出的奇招。
  在前田陈尔看来,初手下在边星上,意味着过去所有的定式和棋招全部需要重新思考,于是前田陈尔将他所知所有的定式全部试验在这招新的棋招上,得出了依然可用的定式和必须作废的定式。凭借这些别人未曾涉及过的招法研究,前田陈尔可在对局中将对手引入圈套,从而取得布局的优势。
  但这招棋到了吴清源和木谷实手中,则完全不一样了。他们竟不把这招棋看成是一招棋招,而是看成一种观念。过去所有的招法定式,基本观念在于守卫角地和侵入角地之间的博弈。而如果把第一手落在边上,就等于要彻底抛弃一切角地的概念,直接思考如何尽快在边上展开。如此一来,不仅前田陈尔研究定式所能得出的结论都被木谷实和吴清源找到了,甚至不少前田陈尔想都没敢想的变化也被他们发掘了出来。前田陈尔研究这些花了数天的时间,木谷实和吴清源却只用了短短一天而已。
  此刻,前田陈尔感到自己虽然找到了这步棋,但自己只看到了冰山一角。而木谷实和吴清源两人,简直像是从天上俯瞰着这步棋,每一丝纹理脉络都尽收眼底。
  尽管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在内心里,前田陈尔感到嫉妒。
  “前田君,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吴清源问道,这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戒备,像是对于将自己的研究与人分享这件事毫不在意一般。
  坐在吴清源身边的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也静静地等着前田陈尔说话。而在前田陈尔的身边,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凝视着棋盘,久久没能回过神来。他们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刚才的棋型变幻,只觉得深奥至极。
  前田陈尔缓缓摇了摇头:“二位的研究十分透彻,我叹为观止。”
  木谷实和吴清源相视一笑,桥本宇太郎却微微眯起了眼睛,得意地看着前田陈尔:“前田君,我们已经坦诚相待,将我们研究出的所有成果都展示给了你。你是不是也该对我们坦白了?”
  前田陈尔微微抬起头,看向桥本宇太郎:“桥本君指的是什么事情?”
  “你给正力社长的那份录音明显有问题,恐怕是故意给正力社长听了那样的对话内容吧。”桥本宇太郎笑道,“正力社长也看出来了,他似乎因此十分气愤。不过这件事我不想多问,我只想知道,那次你与渡边升吉见面,你究竟了解到了什么?”
  前田陈尔静静了看着眼前的人,沉默了片刻后缓缓张开了嘴。
  “指使渡边升吉的人不是加藤信。”前田陈尔说道。
  果然如此……桥本宇太郎微微将身子向前倾,像是要逼视着前田陈尔:“真正的主使人是谁?”
  “前棋正社总帅,当今棋界唯一的八段棋手。”前田陈尔缓缓说道,“雁金准一。”
  众人大惊!

  “这么说来,岛根大雾之时,雁金先生已不在岛根县内?”濑越宪作问道。
  雁金准一微微点了点头:“幸亏高部道平来东京前先找到了我,把岛根将有大难的事情告诉了我,我才得以及时逃出。刚离开岛根的那段时间我没有想过要回东京,只是四处游荡,居无定所。直到后来听说了东京出现了蒙面棋手,郊外突现水晶棺木阵,我才偷偷回到了东京,告诉高部道平我要上阵挑战。”
  “雁金先生那时就打算去水晶棺木阵?”铃木为次郎惊呼道。
  “是啊,那时候我只觉得自己已是一个废人,除了几十年磨练出来的一身棋艺,其余一无是处。既已生无可恋,死在水晶棺木阵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高部道平没有答应你?”濑越宪作问道。
  “没有。他告诉我,我必须要完成自己人生中最大的愿望之后才可以上阵挑战。”
  “完成最大的愿望?”铃木为次郎满脸困惑,“是说万一雁金先生输了,希望雁金先生可以不留遗憾吗?”
  “正是如此。”雁金准一笑道,“只不过高部道平所说的话大概比铃木先生这句要重得多,让我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去往水晶棺木阵的想法,转而找到加藤先生,助我争夺本因坊!”
  “荒唐!”濑越宪作怒道,“就为了让自己不留遗憾,就要让整个棋界陷入危难吗?”
  “濑越先生,事情绝非如此简单。”加藤信也厉声回应濑越宪作,“以雁金先生的为人,您以为他就不感到为难吗?”
  “不,不止是为难。”雁金准一低声说道,“不做到这些,我就永远不可以去水晶棺木阵挑战!”

  “雁金准一从没有忘记过当年被家师夺取本因坊家主之位的仇恨。”前田陈尔低声说道,“当年棋正社与日本棋院的决战,雁金准一也是为了与家师争一次胜负而出阵的。如今师父已经过世了,他自然要不惜一切代价抢到本因坊。渡边升吉其实不过是雁金准一的一粒棋子而已,如今渡边升吉大败,这粒棋子就这样被扔掉了,渡边升吉自己也不服气。”
  “我仍然不敢相信。”木谷实低声说道,“雁金先生不论对当年痛失本因坊之事有多么在意,那毕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何必要在这个棋界危急存亡的重要时期重开战事呢?”
  “我倒觉得这并非不可理解。”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雁金准一从来都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之人,明明日本棋院成立之后统一棋界是众望所归,他偏偏要苦守一个棋正社,日日夜夜都想着要推翻日本棋院。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前田陈尔在心底暗笑:我果然没有看错,桥本宇太郎多年来一直对于自己在院社争霸战中败给了雁金准一耿耿于怀,始终认定雁金准一其心不善。
  看来桥本宇太郎可以拿下了。有了桥本宇太郎,也就有了吴清源和木谷实,这次只怕雁金准一也没有办法应对了。
  “若果真是雁金准一先生在危害棋界,我与吴君也自当帮助前田君将他击败。”木谷实说道,“但这件事毕竟难以说清,一面之辞恐怕无法让人信服啊。”
  “我猜到木谷君可能会有所怀疑,所以我带来了一个人。”前田陈尔笑着说道,“他现在应当就在门外,也许在和木谷夫人聊天吧。”
  众人微微愣了会。确实,前田陈尔他们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少年过来,似乎是本因坊的一名弟子。只是当时大家都没有在意这个人的模样,加上前田陈尔没让这个人一起进到房间里来,大家就都当做那是一个仆从了。现在说起来,大家一时竟都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美春?”木谷实对着门外喊道,“让坐在外面的那个少年进来吧。”
  美春在外面应了一声,把门打开。那个少年缓缓从门外走进来,坐到了前田陈尔身边。
  “把你的头抬起来,让大家看清楚你是谁。”前田陈尔说道。
  少年缓缓抬起头,灯光下他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
  众人忍不住惊呼了一阵!
  这个少年竟是渡边升吉!

  “濑越先生,您觉得蒙面棋手为什么要蒙着脸出现在世间?”雁金准一问道。
  濑越宪作微微皱起了眉:“这个问题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莫非雁金先生能够告知?”
  “因为他们要隐藏一个秘密。”雁金准一笑着说道。
  隐藏一个秘密?
  “蒙着脸,恐怕只能隐藏一件事吧。”濑越宪作喃喃地说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濑越先生猜得很对。”雁金准一赞许地叹道,“他们必须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他们会有性命之忧。”
  “雁金先生,这话恐怕是胡言乱语吧。”大仓喜七郎说道,“众所周知,那些蒙面棋手不是当世之人,而是已死的阴间棋手。阴间的棋手难道也会死吗?”
  “会死。”雁金准一阴沉着脸说道,“你们也知道,那些蒙面棋手曾经与人赌命。试问如果一个棋手不会死去,他要用什么去和人赌命?”
  蒙面棋手也会死?濑越宪作完全没有想过这一点……
  “那蒙面棋手如何才能死去?”濑越宪作问道。
  “高部道平告诉我并不是所有棋手死后都会去阴间。”雁金准一缓缓说道,“棋手说到底也不过是人,人死后若无怨念都应当轮回转世。但人若留着怨念而死,死后就会化作阴魂留在阴间。那些阴间棋手,其实就是带着怨念死去的棋手化作的阴魂。”
  屋内的气氛突然变得更加诡异了,众人都感到自己似乎在吸着凉气。
  “要想让阴魂消逝,就需要超度他们。”雁金准一接着说道,“超度阴魂,念诵佛经之类是全无用处的。唯一的办法,是让他们的怨念解除,让他们不再带着遗憾,从而离开阴间,再转世为人。”
  “也就是说,那些蒙面棋手为了怕我们发现他们的真实身份,从而找到他们的怨念所在,因此才会一直遮住面目?”濑越宪作问道。
  “正是如此。”雁金准一答道,“先前在东京和关西四处挑战的蒙面人是两个使者,这个濑越先生可曾知晓?”
  “我听本因坊秀哉说过在东京的蒙面棋手真实身份是前任名人本因坊秀荣先生,在关西的那位蒙面棋手还不知是谁。”
  “是小岸壮二。”雁金准一说道,“恩师本因坊秀荣之所以化作阴魂,是因为自己所厌恶的弟子田村保寿即将夺取本因坊之位,而我这个师父所喜爱的弟子却还无力与之抗衡。小岸壮二之所以化作阴魂,是因为他英年早逝,没能完成他向秀哉承诺过的继任本因坊的誓言。”
  原来如此……濑越宪作微微颔首。
  “也就是说,高部道平不允许雁金先生上阵,是因为如果雁金先生败阵之时留有怨念,死后就将化作阴魂,反为蒙面棋手所用?”铃木为次郎问道。
  “正是如此。”雁金准一点了点头,“田村保寿已死,我就是当世最有可能击败蒙面棋手之人,这一战我必须要去。但是在这一战开战之前,我不得不先夺取本因坊之位,否则我与蒙面棋手对阵之时也将畏首畏尾,一旦败阵后果更是不堪设想。濑越先生,雁金准一求您助我一臂之力……”
  濑越宪作陷入了沉默。

  渡边升吉说完,木谷实、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三人沉默了许久。
  竟能将渡边升吉拉入自己这一方,前田陈尔实在是一个心机重得可怕的人。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暗暗叹道。
  “现在事情已经明确了,雁金准一不顾棋界安危,因一己私欲而扰乱棋界,做出此举已当属棋界公敌。”前田陈尔静静地说道,“在下前田陈尔,恳请各位助我将雁金准一彻底击败!”
  “这件事似乎是雁金先生不对。”吴清源说道,“前田君,我愿帮你与雁金先生对阵。”
  “雁金准一本来就心怀鬼胎,正好趁这个机会教训教训他。”桥本宇太郎也说道,“前田君,我也帮你。”
  “与雁金先生对阵正好可以试验我们找出的新招法,这世上没有比雁金先生更好的试炼对手了。”木谷实也说道,“前田君,我也愿意帮你。”
  前田陈尔在心底暗暗笑了。

  “此事必须尽快解决。”濑越宪作说道,“雁金先生,与蒙面棋手一战非同小可,我们愿为您解除后顾之忧。”
  铃木为次郎、岩本薰、小野田千代太郎纷纷跟在濑越宪作身后,朝着雁金准一行礼。
  “愿助雁金先生夺取本因坊!”众人齐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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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决裂



  桥本宇太郎再次走到濑越宪作家门口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到了有些紧张。
  这个时候贸然走进去告诉师父渡边升吉事件的背后主谋其实是雁金准一,并请求师父也站到前田陈尔一边,这样的事情似乎难以成功。毕竟,不久前自己刚因为这件事与师父有过争执,何况师父与雁金准一还是多年故交……
  但若以棋界大义劝说师父,应当还是可以说动师父的吧。只是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桥本宇太郎自己也没有把握。
  不论怎么说,已经到了师父家门口,总得试试吧。
  想到这里,桥本宇太郎缓缓敲了敲门。
  很快,门便打开了。一个似乎正准备出门的仆人看着眼前的桥本宇太郎,似乎猛地一惊。
  “桥本君,这么巧!”仆人惊呼道,“我刚被濑越先生派去找您呢……”
  师父要找我?
  “正好我也有要紧事要找师父商量。”桥本宇太郎轻声答道。
  桥本宇太郎走进房间的时候,濑越宪作正在一张纸上奋力地写着什么。
  “师父……”桥本宇太郎刚没有去理会濑越宪作写的内容,便朝正忙碌着的濑越宪作说道,“弟子有件要紧的事情要跟您说……”
  濑越宪作猛地抬起手止住了桥本宇太郎的话头,然后便一边继续在纸上写着,一边快速地说着:“你先等等,我这里有更要紧的事要你去办,事出突然,但是非常重要。”
  桥本宇太郎看着师父仓促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师父,您这是要干什么?”
  “现在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濑越宪作仓促地说道,“有些事情你若不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你恐怕难以相信。等一会会有其他人来,大家到齐了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那师父要我去办什么事情?”桥本宇太郎问道。
  “你现在马上去通知吴清源,让他到这里来。如果可以找到木谷实更好,但一定要快。”濑越宪作说着,手上的笔却一直没有停下。
  “师父,不说出了什么事,只说让他们来吗?”
  “告诉他们,这事跟本因坊之争有关系。”
  与本因坊之争有关?
  桥本宇太郎突然心头一震——师父大概还不知道雁金准一之事吧,莫非他是打算集合日本棋院的主要棋手一起联名将加藤信开除出日本棋院,以此了结本因坊之争?
  若是如此,那可是重大的冤案啊!
  “师父,请听弟子一言,本因坊之争绝不是师父所想的那么简单……”
  “住嘴!”濑越宪作似乎有些恼火了,“这件事具体细节等你回来我自会跟你讲清楚,现在先把我吩咐你办的事情办好!”
  “师父,不可轻举妄动啊!”桥本宇太郎惊讶地发现自己又对着师父喊了出来,这一声喊完他便感到自己的心底如同针扎一般,猛地抽搐了一下。
  “我现在没有时间与你争执!”濑越宪作的语气却弱了下去,“桥本宇太郎,你若还是我的弟子,就按我的意思去做。事后你会知道,我是为了棋界着想!”
  “师父,你错了!”桥本宇太郎几乎声嘶力竭地喊道,“我已经查到,渡边升吉根本不是加藤先生派来的!”
  濑越宪作突然一惊,停下了手中的笔。
  “桥本,你刚才说什么?”
  桥本宇太郎努力地平静了自己的情绪,缓缓朝着濑越宪作鞠了一躬:“师父,请恕弟子冒昧,但如果继续纠缠于加藤先生,这件事只会越做越错。渡边升吉之乱,并非加藤先生主使,而是另有其人——一个当今棋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
  濑越宪作缓缓站起了身子,震惊地看着桥本宇太郎:“你已经知道了,是吗?”
  桥本宇太郎一惊。
  “说说看,桥本……”濑越宪作低声问道,“你都知道了些什么,你从哪里知道的?”
  莫非师父也终于发觉到加藤先生之事是另有隐情的了?
  桥本宇太郎感到一阵欣喜:“回师父的话,弟子……”
  桥本宇太郎正要说下去,突然身后的门被打开了。
  一个仆人站在门外:“濑越先生,雁金先生和加藤先生到了。”
  桥本宇太郎突然如遭雷击一般,愣在原地,全身动弹不得。
  濑越宪作没有发觉桥本宇太郎此刻的表情有些怪异,只是仓促地将桌子上收拾了一下便准备离开。
  “桥本,我先去会客室,你等会也过来。”濑越宪作说着,“你想说的话等到了会客室说给我们听,现在先去把吴清源他们叫过来吧。”
  说完,濑越宪作快步离开了,只剩桥本宇太郎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过了片刻,桥本宇太郎突然警觉起来。他拿过了濑越宪作一直在桌上所写的稿件,仔细地看了下去。
  缓缓地,桥本宇太郎越来越惊恐。整份稿件看完,他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师父竟要支持雁金准一扰乱棋界?
  桥本宇太郎不敢完全相信稿件上所写的内容,他将稿件藏在自己的衣服里,偷偷走出房间,朝着濑越宪作的会客室走去。然而,走到一半,他便听到了雁金准一说话的声音……
  不会错,那必定就是雁金准一!
  师父竟秘密接待雁金准一,看来这件事已经清楚了。想到这里,桥本宇太郎不动声色,缓缓转身离开了师父家。
  “濑越先生……”桥本宇太郎刚刚离开,一个仆人便缓缓拉开了会客厅的门,“刚才桥本君好像打算进来,可是走到一半又离开了,不知何故。需要我去把他追回来吗?”
  濑越宪作有些疑惑不解。
  “桥本君,我与他也有好久没见了吧。”雁金准一缓缓笑道,“濑越先生给了他什么要紧事去办吗?”
  濑越宪作微微点头:“我让他去把吴清源和木谷实喊来。要想让雁金先生这一战名正言顺,我们需要尽量多的人为我们制造声势。”
  “那桥本君有什么事情想跟你说吗?”雁金准一问道,“若不然,他是来看我这个让他深恶痛绝的老头子的?”
  濑越宪作猛地一惊!
  “雁金先生,桥本君恐怕已经知道您回到东京了。”濑越宪作低声说道。
  雁金准一有些惊讶:“他怎么会知道?”
  “是啊……”濑越宪作喃喃地说道,“他怎么会知道……”
  想到这里,濑越宪作突然站起身,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推门进来,濑越宪作看到桌子上自己刚刚整理完的稿件已经全部不知所踪!
  “濑越先生,出什么事情了?”紧跟在身后的雁金准一问道。
  桥本,你太鲁莽了。
  “雁金先生,我们有新的敌人了。”濑越宪作缓缓关上了房门,静静地说道。

  吴清源家是当前棋界守备最森严的地方,尽管没什么人知道确切的原因。但如此一来,这里也就成为了前田陈尔等人会面最安全的地点。
  在吴清源的家中,前田陈尔放下手中的这张稿件的时候,眉头紧锁。吴清源、木谷实、桥本宇太郎等人感觉似乎已经有很久没见过前田陈尔皱眉了。
  “那纸上写的是什么?”木谷实轻声问道。
  “是濑越先生草拟的关于支持雁金准一先生继任本因坊的文稿。”桥本宇太郎答道,“文稿上说,这是濑越先生、铃木先生、加藤先生、岩本先生、小野田先生五位长老共同作出的决定。濑越先生的意思,似乎是说要我找你们过去一起签上名字。”
  听完这段话,木谷实和吴清源也陷入了沉默。
  “桥本君,感谢你请我来告知这些事情。”前田陈尔缓缓说道,“但我不得不说,你这行为实在太冲动了。”
  桥本宇太郎微微哼了一声,看向前田陈尔。
  “若你当时不动声色,先加入雁金准一的阵营,同时做我们的内应,我们现在的局势恐怕要有利得多。”前田陈尔说道。
  这话说完,却让吴清源和木谷实都在心底暗暗震惊——前田陈尔的心机究竟有多深啊。
  “前田君,你恐怕太小看我师父了。”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那是濑越先生,若论神机妙算当属棋界第一。我若在濑越先生身边耍弄诡计,必定会弄巧成拙!”
  “恐怕未必,能知己知彼才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若你认为此计不可行……”前田陈尔又问道,“那么,如今你有什么良策吗?”
  桥本宇太郎沉默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毕竟,现在他们的对手不是一个雁金准一,而是一批棋界长老。棋界向来论资排辈,晚辈对长辈不能不敬。如今东京棋界最有资格的长辈棋手要对他们发难,只怕他们是难以招架的。
  何况,濑越先生如今是他们那边的人,这使得桥本宇太郎心乱如麻,毫无底气。
  “你们怕了吗?”前田陈尔问道。
  “若是为了维护棋界,有什么可怕的。”桥本宇太郎嘀咕着说道,“只是我想不明白,濑越先生为什么会愿意帮助雁金准一……”
  “还有铃木先生……”木谷实接着说道,“师父视棋道如同生命,怎么会帮助雁金先生扰乱棋界呢?”
  “这些事情我们迟早都会知道,只是现在若因为迟疑这些而犹豫不决,我们会陷入绝境。”前田陈尔说道,“我们先看看眼前我们能做些什么吧,至少不可以坐以待毙。”
  众人沉思了片刻。
  “对手是棋界长老,我们不可以再轻举妄动。”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不过我们似乎也并非完全无计可施。前田君,当你在行棋之时不知该往哪里落子的时候,你会怎么办?”
  前田陈尔微微一愣:“若是我,会暂时换一个角度,站在对手的立场上,寻找我的对手会想要落在哪个点。”
  桥本宇太郎笑了笑:“那我们来猜测一下,濑越先生会如何出招吧。”

  “现在的情况是,敌在暗,我在明,即使出手也很难击中他们的命门。若仍旧强行支持雁金先生挑战前田陈尔,可能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对手,我们会落入被动。”加藤信说道,“这个时候我们和他们一样,都陷入了困境。迫于我们的资历,他们不敢轻易朝我们动手。而我们不知敌人虚实,也不敢轻易朝他们动手。”
  “这岂不是要陷入僵局了吗?”雁金准一紧锁着眉头说道,“可时间不多了,若我们不能尽快解决这件事情,死在水晶棺木阵里的棋手就会越来越多……”
  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岩本薰和小野田千代太郎都沉默地思索着。
  “现在外面还没有传出有关雁金先生的流言,可见对方也没有把雁金先生的事情公开出去。”濑越宪作突然说道,“但对方究竟对雁金先生的事情了解多少,这是我们现在不知道的。若想要说服他们,可以试着将所知道的所有秘密都公开。但毕竟公开这个秘密风险太大,甚至有可能暴露一直在暗中帮助我们的高部道平,这是我们不可以随便决定的事情。”
  “也就是说,我们还要继续隐瞒雁金先生的事情?”铃木为次郎有些不安地说道,“那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了结此事?现在对于棋界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时间啊。”
  濑越宪作似乎没有听到铃木为次郎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但我们也不可以直接出手猛攻前田陈尔,若将他伤得太重,万一我们不能抵挡蒙面棋手的步步紧逼,我们身后将缺少一个有力的后手。”
  “不打不成,打得太重也不成,这可是让人两难啊。”加藤信仅仅攒着拳头说道,“濑越先生,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然而,濑越宪作仍然没有理会加藤信,继续喃喃地说着:“敌人的优势是他们在暗处,劣势是不敢对我们轻易动手。我们的劣势是我们无法对敌人实力作出判断,而我们又没有时间去试探对手……”
  濑越宪作说着,微微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思索着。
  众人屏息凝神,静静等待着濑越宪作思考出的办法。
  突然,濑越宪作猛地睁开了眼睛!
  “我们要找出对方的身份!”濑越宪作说道,“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快找出对方的身份,把他们从暗处拖出来!”

  “濑越先生必定会想办法把我们找出来。”桥本宇太郎说道,“我们相比于他们更加隐蔽,濑越先生一定知道这一点。在我们已经通过这份稿件掌握了他们阵营的全部人物之时,他们也必定会找出我们是谁。”
  “若是这样,那就是濑越先生会先出手。”前田陈尔低声说道,“既然他会先出手,那他的身后就必定会露出破绽,我们有机可乘。”
  “前田君,你想做什么?”吴清源问道。
  “桥本君和我虽然都已经暴露,但是你们都还没有。”前田陈尔看着吴清源和木谷实说道,“以你们二人在日本棋界的地位和名声,雁金准一不可能不想拉拢你们。不论今后濑越先生用什么办法挖出我们的身份,只要你们当中能有一个人不被怀疑,就很有可能进入雁金准一的阵营,那时我们就有机会了。”
  木谷实和吴清源相视一眼,默然良久。
  “只是,我猜不出濑越先生会用什么办法来找出我们。”桥本宇太郎不安地说道,“濑越先生做事从来不留破绽,只怕到时候前田君的这些计划将完全没有施展的空间。”
  “世上没有完美的计策。”前田陈尔笑道,“不论濑越宪作用什么办法试探我们,总有办法蒙混过去。实在不行,我还可以施展苦肉计,把高川君从本因坊除名,让高川君能够加入雁金准一的阵营做我的间谍。高川君为人谨慎小心,他必能保证不被濑越先生发觉。”
  “但愿事情能够顺利进行。”桥本宇太郎叹道,“雁金准一将棋界搅得天翻地覆,若不将他彻底击败,只怕后患无穷。”
  然而,在桥本宇太郎的心底,仍然感到深深的不安。毕竟,这次的对手是濑越先生啊……
  濑越先生究竟会使出怎样的计策呢?

  “原来如此,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啊!”雁金准一赞叹道,“如此一来,前田陈尔将进退两难,首尾难顾。妙啊,妙啊!”
  其余众人也纷纷点头,对与濑越宪作提出的这条计策钦佩之至。
  “那么,明日就以除名加藤先生为名,召集日本棋院所有棋手吧。”铃木为次郎说道,“此事越快越好,我今天就去找大仓先生将事情安排清楚。”
  濑越宪作也微微点头,朝加藤信鞠了一躬:“只是要委屈加藤先生了。”
  “无妨,若能让雁金先生胸无牵挂上水晶棺木阵挑战,就是要我再被濑越先生关上几天也在所不惜啊。”加藤信笑道,“雁金先生,这几日可要开始备战了。与蒙面棋手一战非同小可,名人过世之后雁金先生便是当今棋界段位最高之人,我们的希望可就寄托在您身上了啊!”
  “谢加藤先生,谢濑越先生。”雁金准一向众人一一行礼,“我雁金准一必全力击败蒙面棋手,不枉各位一番苦劳。”
  众人纷纷还礼。
  濑越宪作还礼的时候,身子躬得很深。在深深躬下的那一瞬间,借着身体的掩饰,濑越宪作偷偷用袖子拭去了积在眼角的泪水。

  深夜,濑越宪作的家中已经沉寂了下来。
  只有濑越宪作的房间,此刻还亮着灯。在房间里,濑越宪作静静地看着酒井义郞那张难得露出了哀伤表情的脸,一言不发。
  沉默了许久,酒井义郞终于站起了身子,脸上也渐渐恢复了以往那种无赖一般的坏笑。
  “在你家蹭了十多年的饭了,确实是久了一点。”酒井义郞笑着说道,“今天突然说要我别来蹭饭了,我倒有点慌了。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啊……”
  濑越宪作也微微笑了笑:“酒井君是一个有本事的人,即使不在我这里蹭饭,总不至于饿死街头吧。”
  酒井义郞嘿嘿地笑着:“别把话说得那么绝,说不定我过一个月还回来呢?”
  濑越宪作也嘿嘿地笑了:“若一个月之后你还能回到我这里来,我就再给你饭吃。”
  说着,濑越宪作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事,笑声缓缓地平静了下来。
  “濑越先生,反正我就要走了,那么今天我可以随便地问你点事情了吧。”酒井义郞用不羁的嗓音说道。
  “若有什么想问的,今天就问出来吧,否则以后我可不回答你了。”
  酒井义郞似乎有些难为情,他用夸张的动作摸摸了自己的后颈,低着头做了会鬼脸。
  “其实……我很想知道……”酒井义郞吞吞吐吐地说道,“这件事就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没必要把事情做到这个程度吧……”
  说完,酒井义郞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眼神中却看不到一丝狂放,只看到无限的期待。他期待着濑越宪作会突然笑着说“既然不想走,那就留下来也行”之类的话,尽管他心底知道濑越宪作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濑越宪作此刻的脸色却如冰山一般寒冷而僵硬,使得酒井义郞也感到心寒。
  “你不用再侍奉我了,这一点不需再质疑。”濑越宪作用冰冷的语气说道,“今后你也不用来了,我不会再招待你。”
  酒井义郞的眼中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悲伤到绝望的神情,但这神情只有那么一瞬间,随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猛地又挺起身子,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是为了掩盖什么似的:“别说得那么严肃嘛,我也就是随便问问。以前一直以为您留着我是为了到关键的时候让我派上什么大用场,没想到这个时候没等到就要走了,所以随便问问而已。没别的意思,濑越先生你可别想多了……”
  说着,酒井义郞缓缓地朝门外走去。以他的体型来说,这走路的步子慢得有点可笑。
  “那我就记着您最后的命令啦。”酒井义郞继续说着,“我和您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和你的弟子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关系啦。你和你弟子争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两边都不会帮忙啦。”
  濑越宪作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酒井义郞离开。
  “不过既然您已经管不了我啦,今后我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雇佣我咯。”酒井义郞接着说着,“要是那个人凑巧正是桥本君或者什么人,那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帮他办事啦。”
  酒井义郞哈哈地笑着,濑越宪作却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都如印在脑中一般。
  说着说着,酒井义郞已经走到了门口,再向前迈出一步便离开了这个房间。
  走到这里,酒井义郞却猛地停住了脚步,笑声也停住了,甚至似乎连呼吸也不敢出声。
  他仔细地听着,等着,身后却如死一般寂静。
  这种寂静让人感到冰凉。
  “濑越先生。”酒井义郞突然用低沉的语气缓缓说道,“您在这个时候赶走我,是因为您打算那样吧……”
  酒井义郞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尽力平静着自己:“您是打算,等这件事结束,棋界安定下来,就和雁金先生一起,抛弃自己的性命去水晶棺木阵吧。”
  身后的濑越宪作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衣服间的摩擦声在寂静的环境中显得如此刺耳。
  “不。”濑越宪作缓缓说着,声音如同锈蚀了一般,“不会只有我和雁金先生的,还会有别人。”
  又是片刻的寂静。
  酒井义郞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大方地迈开步子,踏出了濑越宪作的房间。
  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时,酒井义郞转过身,看了看身后还亮着灯的房间,缓缓的鞠了一躬。
  濑越先生,一个月后我会回来找您的,那时您还会在吗?
  这一礼行完,他转回身,大笑着离开了。
  濑越宪作一直静静地听着酒井义郞的笑声,直到这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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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加藤信的挑战



  “开除加藤信?”日本棋院的会场下,有人在小声地议论着。
  日本棋院自蒙面棋手出现以来,做出的最轰动的决定,竟然是要开除自己一方的长老棋手,这是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前田陈尔在会场内沉默着,他知道这件事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单纯。做出这个决定的据说是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但前田陈尔很清楚,濑越宪作他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这一招,分明就是冲着前田陈尔来的,只是无论前田陈尔还是桥本宇太郎都完全猜不出濑越宪作这一招会怎么打出来。
  前田陈尔看到分散在人群中的木谷实夫妇、吴清源、桥本宇太郎都默默地等待着,而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作为本因坊一派的客座棋手此刻就站在前田陈尔身后。
  同时,前田陈尔也警觉地注意到了,那份稿件上提到过的岩本薰和小野田千代太郎也在人群之中。雁金准一并没有出现,而且他人在东京这件事也并没有被公布。
  濑越宪作究竟想做什么?
  人群议论纷纷之时,突然有人从会场外走了进来。大家看过去,发现那正是大仓喜七郎、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
  随着他们三人的出现,现场的记者立刻警觉起来,照相机几乎一刻不停地闪着光。
  三人缓缓地走上了会场的主席台,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坐到了主席台深处的座上处,而大仓喜七郎则站到了主席台的前端。
  人群立刻寂静下来,等待着大仓喜七郎的发言。
  大仓喜七郎的脸上似乎有着不安的神色……
  缓缓地,大仓喜七郎开始念起了手中的稿件,其内容大意是加藤信被查出是渡边升吉事件的幕后黑手,他身为棋正社元老一直计划颠覆日本棋院等等。
  随着大仓喜七郎的话越说越重,人群中开始微微有了议论之声。
  “加藤信仇视日本棋院?”
  “加藤信要做本因坊?”
  人群中的私语句句直指稿件中对加藤信的种种指责,似乎台下无一人不感到惊讶。毕竟,身为日本棋院元老棋手,加藤信无论地位还是对棋界的贡献都是人所共知的。这么一位棋界长老却突然在这个时候挑动棋界内乱,只为争夺一个本因坊之位?
  何况,加藤信原本就没做过本因坊弟子,根本没有资格继任本因坊啊!
  “加藤信只为一己私利而罔顾棋界安危,指使渡边升吉三番五次挑战日本棋院威信,其阴谋被濑越宪作先生当场戳穿,证据确凿。”大仓喜七郎高声念道,“日本棋院为维护棋界秩序,严惩棋界败类,特在此宣布,永久开除加藤信,革除其在日本棋院一切职务。从今以后,加藤信将再不是我日本棋院棋手,与我日本棋院也再无任何关系!”
  这段话如同火药桶外被点燃的引线一般,一时间闪光灯和惊呼声交织着将整个会场引爆了。
  加藤信竟被开除出了日本棋院!这件事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
  然而,场下人群中的前田陈尔却沉默着——濑越宪作究竟想干什么?这一步棋究竟有什么用意?
  不只前田陈尔,分散在会场四处的桥本宇太郎、木谷实、吴清源也都不知所措。
  濑越宪作在主席台上静静地看着台下的人群,他发现了桥本宇太郎等人的神色与其他人不同。看到这零星几个似乎正等待着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情而没有跟随众人一起惊呼起来的少年时,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濑越先生,难道……”铃木为次郎凑到濑越宪作耳边低声说道,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惊慌。
  “还不能肯定……”濑越宪作低声说道,“我希望不会是他们……”
  正当人群喧哗之时,门口突然传来了一声有力的吼声:“加藤信愿受处罚!”
  众人大惊,纷纷回头望去……
  此刻站在门口的,正是多日未曾露面的加藤信!

  加藤信穿着西装,缓缓地朝着会场内走来。看起来他似乎神气自若,对于刚才对他所有的评论他都毫不在意一般!
  看到突然出现的加藤信,大仓喜七郎似乎也微微一惊,不知所措地迈着碎步向身后退去。
  好戏开始了!
  濑越宪作立刻站起身,走到大仓喜七郎身前,用锐利的眼神逼视着正向主席台走来的加藤信。
  “加藤信!”濑越宪作厉喝道,“你这棋界的叛徒,今日竟有胆子出现在这里?”
  “濑越先生!”加藤信毫不客气地厉声回击道,“试问我加藤信何罪之有?”
  “当今棋界正面临强敌,整个日本的安危都系于棋界。你却在此刻挑起棋界内乱,意图借大乱之机夺取本因坊,这还不是罪?”
  加藤信却哈哈大笑:“濑越先生,恕加藤信愚昧。谁做本因坊,那是本因坊的事情,为什么要由日本棋院插手?本因坊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名号而已,我想做本因坊,与棋界有何关系?何来扰乱棋界之罪!”
  前田陈尔听完,不禁心中寒气迸出!
  加藤信和濑越宪作,此刻正一唱一和,所说的话虽是强词夺理,但乍一听却也让人难以驳斥。这么一来,表面上是濑越宪作和加藤信在争锋,其实却是为雁金准一挑战本因坊寻找借口,等于在自己之前破掉了舆论的压力,使得自己无法再用扰乱棋界之类的托词来争取主动了……
  而这时候,前田陈尔虽然知道濑越宪作意欲何为,却完全没有办法加以干涉——两位棋界长老之间的争执,自己这一届晚辈是绝无资格插嘴的,否则也许就在这会场之内就要被众人群起而攻,使得本因坊继任者的资格遭遇危险。
  濑越宪作,好狠的一步棋!
  果然,濑越宪作佯装理屈词穷,假意略作思索,又抬起头狠狠地说道:“加藤信,若本因坊之位原本就空缺着,你去争夺也就算了。可秀哉名人临死前分明指定了下任本因坊是前田陈尔,你却指使渡边升吉三番五次挑衅,这不是扰乱棋界吗?”
  前田陈尔心中又是一惊——濑越宪作将矛头对准自己了!
  加藤信又是一阵大笑:“本因坊之位,向来是能者居之,历代本因坊难道就没有外家人夺位的先例吗?当年秀荣名人本是棋界四家之一林家的家主,秀甫先生更曾是本因坊之敌,最后不是都夺取了本因坊家主之位?当年秀荣名人去世之时,也曾指定雁金先生为继任者,秀哉名人不也能凭借棋力更强而夺走本因坊?我加藤信与前田陈尔争夺本因坊,哪里有什么秀哉遗命的道理。若前田陈尔想做本因坊,只要争棋胜了我,不就够了?”
  濑越宪作却诡异地笑了笑:“加藤先生,不要口出狂言。今日前田君就在场下,你敢在此与他争棋定输赢吗!”
  全场哗然!
  “这不正是高桥重行引退赛上加藤先生逼迫高桥重行与渡边升吉交手的伎俩吗?”美春在木谷实耳边惊呼道。
  木谷实猛地皱起了眉头。
  前田陈尔却感到自己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水。
  濑越宪作这一步实在厉害,他强迫前田陈尔就此应战,等于将前田陈尔的后路全部断去。若前田陈尔不敢应战,那便是表明前田陈尔怕了加藤信,加上之前加藤信的一番议论,今后的舆论将全部倒向加藤信一方,前田陈尔将全盘处于被动;如果前田陈尔应战,以他如今的段位与棋力,要想击败加藤信谈何容易。何况,就算击败了加藤信,今天岩本薰、小野田千代太郎等人全部在场,濑越宪作必定是将他们留作后手,一旦加藤信战败他们就会轮番上阵挑战前田陈尔,前田陈尔要想连胜数位长老根本绝无可能。而雁金准一只需要在这一战结束之后出现,击败战胜前田陈尔的人,就可以名正言顺登上本因坊之位了!
  前田陈尔若想从众长老的围攻下逃出,唯一的办法是有人愿意代前田陈尔出战,而这个人一旦出战就等于暴露了自己是前田阵营中的一员这个秘密,濑越宪作也就轻易地找出了帮助前田陈尔的人,前田陈尔将丢失自己身在暗处这个唯一的优势,更不可能再有机会向濑越宪作一方派出间谍,长辈棋手将毫无顾忌地展开进攻……
  无论怎么做,今天前田陈尔都是在劫难逃!
  几位长老却在心底暗笑——今天必定要置前田陈尔于死地!
  前田阵营唯一的优势便是隐蔽,因为其隐蔽使得长老棋手不敢轻易向他宣战而让自己有突然腹背受敌的危险。但长老棋手的优势便是他们的地位和影响力,这使得他们占据着绝对的主动权。濑越宪作这一计用最快的速度逼迫前田陈尔逃无可逃,要么暴露出自己的帮手,要么就此败北,实在是一石二鸟的绝妙招法!
  “前田君,不妨就此挫败加藤信的锐气,捍卫你本因坊继任者的荣誉如何?”濑越宪作转过头看向前田陈尔,激动地喊道。
  “若前田陈尔敢应战,我加藤信今日就要证明我比他更有资格做本因坊!”加藤信也高喊道。
  前田陈尔一时惊慌失措,竟步步向后退去,凭空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来迎战加藤先生!”人群中突然有一个声音高喊道。
  众人大惊,纷纷循声望去——那竟是桥本宇太郎!
  濑越宪作微微皱眉,但他的心底也早就猜到了会有这样的变故。毕竟桥本宇太郎已经暴露,他不用怕。对于桥本宇太郎的出现,濑越宪作的后手是就让加藤信先击败桥本宇太郎,逼迫前田陈尔其他的帮手全部现身。即使加藤信不慎战败,岩本薰、小野田千代太郎甚至铃木为次郎亲自出阵,都可以保证将桥本宇太郎赶下去。
  “桥本君,你有何资格与我对弈?”加藤信不屑地笑道,“我与前田陈尔争夺本因坊,与你有何相干?”
  “请恕桥本宇太郎冒昧,但加藤先生今日分明是来捣乱的。前田君碍于身份,不便轻易与人对弈,就由我替前田君来击败加藤先生又有何不可?加藤先生若连我这个晚辈都胜不了,又如何自称本因坊?”
  漂亮的还击!借力打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此一来,加藤信与桥本宇太郎一战将不可避免了……
  只是,即使这一战真交手起来,桥本宇太郎若不能胜,前田陈尔将更加危险。如今似乎只有祈求桥本宇太郎能神勇地击败众位长老了。
  “既然如此……”加藤信低声说道,“桥本君,请上对局室吧。”
  前田陈尔暗暗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但仍然不觉焦虑之情有所减少。

  加藤信是当今棋界仅有的三名七段棋手之一,而桥本宇太郎则是五段,按照棋份是桥本宇太郎受先。到会场的棋手和记者们没有料想到今日竟会有这样一场激战,惊喜之下纷纷围在了棋座旁观战。
  “加藤先生,请多指教。”桥本宇太郎微微躬身说道,语气中却满是不服。
  桥本宇太郎是吗?虽然年少,但有天才之名,不可小视啊。加藤信想着,也默默躬下了身子,道了一声“请多指教”。
  直起身子来的时候,加藤信却只觉得这西装穿在身上束缚得紧,坐在棋盘边总觉不如穿和服自在。
  随后,桥本宇太郎已在棋盘上飞速落下一子——那时一支矗立在右上小目上的黑军。
  加藤信缓缓取出白子,静静落到了左上角星位。
  桥本宇太郎几乎不等加藤信的棋子落定,就飞速取出一粒黑子直奔右下星位而去。
  好快……
  加藤信感觉得到,这是桥本宇太郎要用他的快节奏打乱自己。一旁的小野田千代太郎不禁在心底暗暗惊叹,多年过去了,桥本君的气势仍然这么惊人。
  数年前的院社对抗赛上,作为棋正社战将的小野田千代太郎曾与当时刚刚初出茅庐的桥本宇太郎交过手。那次战斗是当时还籍籍无名的桥本宇太郎第一次代表日本棋院出战。看到濑越宪作竟派出了一个孩子迎战自己,小野田千代太郎曾经怒火中烧,誓言要在一百手之内击溃桥本宇太郎。然而真正交手之时,小野田千代太郎却意外地发现,眼前这个对手虽然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但他已绝不是一个容易应付的角色——这个孩子落子的速度奇快,常常是自己的棋子刚刚落定,对方立刻便跟了上来,竟完全没有看到他思索的时间!尽管落子如飞,但这个孩子并不是随意地在棋盘上落子,棋盘上的每一处变化他都早已看清,将全局了然于心。这个孩子有着一种奇异的天赋,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判断盘上的局势,甚至摸透对方的心理!过于轻敌的小野田早早地败下阵来,随后便告诉即将上阵挑战桥本宇太郎的高部道平,说这个孩子的棋非同小可,千万不可小看他。只是高部道平当时没有听从小野田的劝告,只是责怪小野田太过不小心,竟然输给了一个孩子。几日之后,高部道平亲自出场,结果竟也败下阵来——那是一局很细的棋,但这个孩子对棋局优劣的判断和把握竟远远超出了身经百战的高部道平!
  那一年,横空出世的桥本宇太郎连破棋正社小野田千代太郎和高部道平两员大将,直到棋正社总帅雁金准一出手才终于让桥本败下阵来,从此留下了“天才宇太郎”之名。
  这次,该轮到加藤信应对桥本宇太郎那令人恐惧的行棋速度了……
  只不过,加藤信也是身经百战之人。桥本宇太郎的行棋之快,他早已见识。面对咄咄逼人的桥本宇太郎,加藤信却始终不紧不慢,缓缓取出白子,落到棋盘之上。加藤信的动作,让人丝毫感受不到桥本宇太郎的影响,似乎泰山崩于前而不惊一般!
  再看过去,众人惊讶地发现加藤信这一子落到了右上角——白军竟飞挂小目而去!
  第二手就挂角了……桥本宇太郎眼中看着,心中却早已打定主意,取出黑子飞速直奔左下小目而去!
  既然你要求战,那我便看看你有什么手段。不过是角上一支孤军,你想吞我恐怕也要费一番功夫。
  加藤信见状,沉吟片刻,又遣一支白军朝向左下黑阵冲杀过去!
  加藤先生,棋局一开你便张牙舞爪,你是想要一场乱战吗?
  既然如此,我就奉陪到底!桥本宇太郎迅速取出黑子,立刻对着朝左下黑军冲杀过来的白军攻去。双方在此交战数手,胜败未分,加藤信又猛地出动右上白军,绕着小目位的黑子猛攻起来。桥本宇太郎毫不畏惧,遣出黑将向着白军冲杀过来。黑白双方猛地碰撞到一起,却意外地发现谁也无法冲击谁,竟在此沿着战线胶着成了两道铁壁!
  桥本宇太郎的力量竟已进步到了如此程度,竟能与加藤信抗衡,比起当年真是早已非吴下阿蒙了。如今他的才华不减,加上力量增长,桥本宇太郎已经比数年前长进了太多,更加难以对付了。小野田在心中想着,却不说出半个字,只是静静地看着棋局。
  桥本宇太郎固然弈得气势十足,但他使出全力的冲击却也未能撼动加藤信分毫……前田陈尔在心底不安地想道,现在双方的棋都渐渐走厚,这可不是桥本宇太郎会愿意看到的局面。
  “拼厚势的棋,也许加藤先生更加擅长,桥本君恐怕难以招架……”木谷实低声对在身边小声询问战局的美春说道,“毕竟,桥本君的棋更喜欢玄虚的构思,这样更能发挥他过人的迅速判断棋局优劣的能力。”
  一旁的吴清源默默点头,他隐隐感到桥本宇太郎似乎落入了加藤信的掌控之中。
  随着棋局的进程,前田陈尔等人的不安越来越重。桥本宇太郎虽然四处征杀,局面上丝毫不落下风,但他几次闪转腾挪想要抽出手尽快扩张阵势,却都被加藤信坚实的厚壁震慑,不得不回身补足因速度过快而留下的防线漏洞。于是,在加藤信缓慢而浑厚的棋型下,桥本宇太郎原本所擅长的轻灵棋风难以发挥,每一招棋都被加藤信拖得步履沉重,如同在泥泞的道路上无法肆意奔腾的骏马一般。
  棋行至中盘,虽然局面上双方不相伯仲,但加藤信此刻仍然神态自若,桥本宇太郎却已经感觉到了自己手心渗出的汗水……
  不愧是“黑甲将军”加藤信,满盘白军每一片军阵都气势汹汹,兵强马壮。桥本宇太郎的黑军欲攻则无缝可插,欲守则胆颤心惊,全军虽勉强维持着局势,但军心早已涣散,恐怕难以持久了。
  终于,加藤信又一子落毕之后,桥本宇太郎没有伸手去抓黑子。过了一会,众人才惊讶地发现,桥本宇太郎竟在长考!
  桥本宇太郎平时行棋如飞,是因为他总能在对手出手之前就凭借其天才的判断力猜出对手的下一招棋,然后直接开始思考棋盘上根本还未展开的战斗。因此对手往往根本找不出他思考的时间,只感到自己一子刚刚落毕便看到了桥本宇太郎精准的还击。但今日与加藤信一战,尽管加藤信的棋招都在桥本宇太郎算计之内,可桥本宇太郎偏偏找不出任何破解之法!在这样下去,只怕自己坚持不了多久……
  “桥本君不妙了……”木谷实不安地说道。

  前田陈尔默默握紧了拳头,却感觉不到一丝力量。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在濑越宪作的攻势下已经无力还击了,即使有桥本宇太郎挺身一战,但看看加藤信的实力,还有几位尚未出招的高手在身后,自己恐怕难有胜算。
  “高川君,有没有什么办法?”前田陈尔小声对高川格说道。
  高川格紧紧皱着眉头,微微摇头。
  田中不二男看得心焦气躁,他明白桥本宇太郎撑不了多久了。
  “前田君,我想我有个办法,也许这个时候可以救救桥本君。”田中不二男说道。
  前田陈尔一惊:“哦?你有办法?”
  “只是这个办法可能有些鲁莽,不知道可不可行。”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
  “不管是否鲁莽,这个时候本来已经无计可施了,只管试试看吧。”
  田中不二男调皮地笑了笑,突然朝前冲过去,猛地把身前的人用力一撞!
  前面的人正在全心全意地观战,那里能对这样的攻击做出反应,只是猛地大叫一声便朝前扑到下去。而他的身前不是别人,正是正在对局的棋座!
  对局室内突然猛地响起一声闷响,随即很快掀起一阵惊人的喧哗声!
  棋座承受不了扑倒的人带来的冲击,竟被打翻在地,棋子飞出了几人远!
  正在对局的棋手毫无准备,竟被吓得惊叫起来,猛地朝身后跌去。人群更是早已乱成了一片,喊声四起,听都听不清。
  不愧是田中不二男的办法……前田陈尔捂着脸,无奈地想道。
  “谁在捣乱!”濑越宪作厉声喝道。
  “是我,关西的田中不二男!”田中不二男高声喊道。
  干出这种丢人的事情竟还有脸承认。前田陈尔不自觉地和田中不二男隔开了一阵距离以示清白。
  “田中不二男,你好放肆!”
  “我不是放肆,是看不惯濑越先生你们这些人明明想做不敢做,明明想说不敢说!”田中不二男喊道。
  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加藤信猛地站起身子:“田中!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想说,加藤先生和濑越先生既然是一伙的,又何必要遮遮掩掩的?”田中不二男毫不畏惧地高声喊道。
  濑越宪作大惊——田中不二男知道这件事,看来他必定也是前田阵营中的人。只是,他为什么对这种心照不宣的事情一点戒备也没有,竟脱口而出呢?
  但濑越宪作也不得不承认,这种自杀一般的行为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田中君,你凭什么说我和加藤先生是同谋?”濑越宪作问道。
  “别以为你瞒得过我,我可是知道你们的阴谋的!”田中不二男喊道,“你们几个打算合伙帮助雁金先生抢走前田君的本因坊之位,今天这些事情根本就是你们演的戏。既然想做就做出来不就完了?何必要弄出这些绕圈子的事情?”
  人群中听到雁金准一这个名字,立刻议论纷纷,又喧嚣不止了。
  加藤信还想说什么,但是被濑越宪作拦住了。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了解多少事情……”濑越宪作在加藤信耳边说道,“继续让他说下去只怕会危害到高部先生。”
  加藤信已到了嘴边的话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田中不二男,你今日破坏了争棋,你可知道这不该是棋手所为?”铃木为次郎也走过来,厉声说道,“虽然我们可以将棋局重新摆到刚才的地方继续进行,但对局双方的心情都已大受影响,这局棋该如何了结?”
  “很简单。”田中不二男一时惊慌,口不择言地说道,“你们不就是要用争棋来决定谁做本因坊吗?我支持前田君,桥本君也支持前田君,我们这边出几个人,你们那边出几个人,我们比一场看看谁更厉害不就行了?”
  前田陈尔大惊失色,但此刻田中不二男已经把话说了出去,恐怕收不回来了。
  “哦?”濑越宪作微微笑道,“这可有趣。田中君,你要帮前田陈尔与我们争棋?可你一个人恐怕不够啊。”
  说着,濑越宪作看向人群。
  “铃木先生,岩本先生,小野田先生,加藤先生。田中君刚才说的办法,我看似乎可行。一次争棋可解决所有问题,这是速度最快的解决办法,各位意下如何?”
  濑越宪作当场说出这些话,等于将自己这一方阵营的人挑明了,同时也承认了刚才田中不二男所说自己与加藤信一伙之事是确有其事的!
  众人暗暗佩服濑越宪作的胆量,同时细细思考一阵也觉得濑越宪作所说很有道理,于是纷纷走上前来,站到濑越宪作身边。
  濑越宪作笑着,转回身看向田中不二男:“田中君,我们这边有五个人,你那边你和桥本君一共也才两个人,似乎不够啊。”
  田中不二男哪里受得了濑越宪作这一激,立刻面红耳赤地喊道:“谁说我们只有两个人?”
  田中不二男猛地转过身,在人群中寻找木谷实,吴清源和高川格。三人微微犹豫了片刻,都没有马上走出来。
  田中不二男有些焦急,朝这几个人不停地张望着,甚至焦躁地跺了跺脚!
  围观人群面面相觑,不解田中不二男这是何意。濑越宪作看着田中不二男目视的方向,已经确定了前田阵营的所有帮手——只是,这几个人都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啊。
  高川格仔细沉思了片刻,凑到了前田陈尔耳边:“田中君的办法虽然胡来,但现今恐怕也是我们最大的胜机了。既然事情已经如此,就放手一搏吧,否则我们只怕没有机会从濑越先生手中逃脱。”
  说完,不等心慌意乱的前田陈尔同意,高川格便走了出来:“我与田中君一起,愿为前田君争夺本因坊。”
  没过多久,吴清源也缓缓走了出来:“吴清源也愿助前田君。”
  看到这里,木谷实也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各位长辈,晚辈木谷实得罪了。”
  加上缓缓走过来的桥本宇太郎,这一边站着五位少年豪杰,与五位长辈对视着。
  濑越宪作哈哈大笑:“好,既然你们愿意出战,我们便一争胜负吧。只不过,我们之间的胜负似乎很难让人信服,这场争夺毕竟不是我们在争本因坊。不如,我们双方让主将也出场,组成六组胜负,胜得多的一方便算作赢家,如何?”
  前田陈尔朝田中不二男使着眼色示意拒绝,但田中不二男完全没有理会。然而看到田中不二男身边的四个人似乎都赞同田中不二男的想法,前田陈尔只得暗中叫苦。
  “我们这边的主将就是前田君,你们呢?”田中不二男喊道,“你们的主将敢出来吗?”
  濑越宪作笑着,默不作声。
  “既然大家商量已定。”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大家都十分熟悉的声音,“那我们就定在两日之后,此时此地进行这场争棋,如何?”
  这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将脸上贴着的假胡须撕去。众人看见其真面目,不禁纷纷大惊失色!
  那人正是雁金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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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内战



  1934年4月2日,冬寒已去,夏暑未至。
  又一名关西棋手来到东京的时候,发现车站竟没有一个人来迎接他,甚至没有一个人认识他。
  他只是笑了笑,便自己去找地方住下了——他只带了足够住一日的店钱,因为他不需要更多。
  “今天东京大概只要懂点棋的人都会去日本棋院了吧。”在他身边有人说道。
  棋手微微一惊,看过去——那是两个商铺老板趁着刚刚开店/暂时还没什么生意的时候正在闲聊。
  “是啊,东京最强的少年棋手和东京最有名望的顶尖高手之间的团体战,这种棋赛可不是每天都有的啊……”
  “而且,说不定这种事情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对方似乎沉默了片刻。
  “说不定,以后连日本这地方都没了……”
  棋手静静听了片刻,便迈步继续向前走了。
  这些事情,他已经不想关心了。

  日本棋院,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房间里,前田陈尔,吴清源,木谷实,桥本宇太郎和田中不二男正静静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高川格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长老那边的台次名单已经公布了。”高川格挥舞着手中的名单说道。
  “他们就这样毫不戒备地把名单公布了出来?”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说道,“莫非他们没有感到一丝紧张,认为这场比赛他们取胜是理所当然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对我们是好消息。”前田陈尔低声说道,“但我不认为那些身经百战的人会犯下轻敌的错误,也许他们是想向我们透露一个信息——这是一场公平的胜负,他们希望能够一战定胜负。”
  “太仓促了……”桥本宇太郎喃喃地说道,“濑越先生过去从不会如此仓促地作出决定,不知这段时间濑越先生究竟怎么了……”
  “长老一方名单如何?”木谷实问道。
  高川格展开手中的名单,轻声念道:“雁金准一坐镇主将台,以下二到六台分别是濑越先生、铃木先生、加藤先生、岩本先生和小野田先生。”
  前田陈尔沉思着。
  “看来这是宿命啊。”木谷实微微笑道,他看到身边的吴清源脸上也露出了轻微的伤感。
  为了防止比赛双方根据对手调整座次导致比赛结果不公,早在前一天双方就分别将各台次的人员名单交给了日本棋院,不得更改。根据那份台次名单,前田陈尔一方的座次是:前田陈尔坐镇主将,二至六台分别是吴清源、木谷实、桥本宇太郎、高川格、田中不二男。
  如此一来,双方的对阵便明确了。除了一开始就已经确定的雁金准一与前田陈尔的主将之争以外,吴清源和木谷实分别要对阵各自的师父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桥本宇太郎和加藤信将再度交手,高川格对阵岩本薰,田中不二男对阵小野田千代太郎。
  “各位,你们自觉胜机有多大?”前田陈尔问道。
  众人微微沉默片刻。
  “对阵加藤先生,恐怕桥本君还是难以应付吧……”高川格似乎有些担心。
  “不。”桥本宇太郎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就期待着这一局。上次交手没能分出胜负,这次我必定全力击败加藤先生!”
  “平心而论,对阵加藤信这样的对手,桥本君的胜算是不足五成的。”前田陈尔淡淡地说着,他看到桥本宇太郎似乎也无力反驳,“这局除外,至少我们可以肯定田中君与小野田一局当是胜局。”
  田中不二男却皱起了眉头:“若与别人交手,我受二子对弈都应当胜算不小,唯独小野田先生似乎不能这么说。”
  “为什么?”前田陈尔皱着眉头。
  “在岛根县我曾与小野田先生交过手,那次小野田先生当做一场游戏,并未使出全力,但他的棋风我已领教过了。”田中不二男说道,“小野田先生的棋力量极大,又好血战,一旦对弈必定杀成一片。与小野田先生对局即使让二子,最终也必定是比拼杀棋力,杀赢了便是大胜,杀输了便是大败。这样的棋局,我不敢说我必定能胜……”
  田中不二男也没有把握吗?
  前田陈尔迟疑片刻,又转向吴清源和木谷实:“你们二位对自己师父的棋风必定了解甚多,想必能知道自己有多少把握吧。”
  木谷实和吴清源对视一眼,却谁也没有舒展开眉头。
  “前田君,与自己的师父对弈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你应当比我们都更清楚吧。”木谷实低声说道。
  前田陈尔心头一颤,不再多问,又缓缓地转向了高川格:“高川君,你呢?”
  “我与岩本先生从未交过手,不知……”
  “够了!”前田陈尔抬起手,粗暴地打断了他,“也就是说,一旦情况不利,我们甚至可能全军覆没?”
  众人默然。
  前田陈尔轻轻叹了口气:“这就是你们给我承诺的‘全力以赴’?当日你们不理会我的反对,执意应下这样的对局,这根本就是一场输不起的赌博啊……”
  “棋局开始之前,胜败还都是未知之数。”高川格低声说道,“前田君,稍安勿躁,尽力一搏吧。”
  尽力一搏……
  前田陈尔缓缓点了点头,站起了身子。
  “我们去会场吧,呆在这里也没什么东西可商量的了……”

  日本棋院,本因坊争夺战会场内。主办这场争夺战的《读卖新闻》报社社长正力松太郎正在会场内做最后的检查时,他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后藤俊介。
  正力松太郎定了定神,缓缓走了过去。
  “正力社长,辛苦了。”后藤俊介笑着说道。
  正力松太郎却苦笑了一声:“如果这场比赛出了乱子,那我可就更辛苦了。”
  后藤俊介知道正力松太郎话外的意思,毕竟这里人多,很多事情不能挑明了说。
  自从雁金准一和前田陈尔两个阵营定下了今日之战之后,正力松太郎就被迫开始了紧张的工作——他必须抢到这场比赛的主办权,尽管这并不是为了给《读卖新闻》盈利。
  两天前当大仓喜七郎听到正力松太郎说出想要举办这场比赛的时候,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毕竟,这原本只是一场日本棋院内部的争夺赛而已,大仓喜七郎从没想过把它办成一场新闻商业棋赛。然而正力松太郎的口才实在太过厉害,一顿交涉下来大仓喜七郎竟将整个比赛所有的办理事宜全部交给了《读卖新闻》报社,这让先前因为误认为这场比赛日本棋院绝不会放给棋院外的团体主办而放弃了争夺的各大报社嫉妒得面红耳赤,日本报业界把这件事当做了传奇般的正力松太郎完成的又一件不可思议的任务。
  只是,所有报社都不知道,正力松太郎之所以要从日本棋院无中生有一般地变出一个“主办权”来,其真实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完成一个蒙面棋手托付给他和后藤俊介的重要事情……
  “正力社长,这场比赛一旦举行,恐怕就真的需要让它公平地进行下去了。”后藤俊介若有所指地说道,“万一棋局中出现了不好的苗头,你怎么在不干预比赛进行的情况下将这苗头扑灭呢?”
  正力松太郎暗暗笑了一下:“大佐请放心,这局棋虽然按照濑越先生的要求定为一日制棋赛,但这其中包含了午间的休息。休息之时,我们会有办法保证棋局平稳进行的。”
  若是外人听了这段对话,只怕会如堕云雾,不解其意。但在正力松太郎和后藤俊介心底,却已是彼此心照不宣。
  “日本棋院内外的士兵都已经布置到位,安全问题你不必担心。”说完,后藤俊介缓缓走出了会场。正力松太郎转过身准备继续做最后的确认时,却发现前田陈尔等人已经到了会场。
  距离比赛开始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吧,正力松太郎想着,看向了早已经在会场内等待的雁金准一等六名长老。

  虽然说是会场,但这地方并不大,只是摆上了六张棋座而已。比赛开始之后,这里就会作为对局室。出于对棋手的尊重,对局之时只有开始阶段是允许拍照人员留在对局室内十分钟的,其他时间对局室内都必须保证只有裁判长、记谱员和棋手,不能再有其他人,所以不需要多大的地方。棋手之外的人,只能在观战大厅等候,由记谱员每隔一段时间便送出一份棋谱来告知比赛进程。
  随着前田陈尔等人进入了这对局的会场,原本不大的房间里双方阵营的人便开始了对峙。雁金准一、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加藤信、岩本薰、小野田千代太郎都已经按照各自的台次坐了下来,他们对面的位置目前还是空的,只等前田陈尔等人入座。
  “前田君,我们入座吗?”高川格低声问道。
  前田陈尔看了看正闭目养神的雁金准一,微微点了点头。
  一行人缓缓迈开步子,朝着各自的棋座走去。
  对局室内一阵稀疏的落座声之后,便陷入了极致的平静之中。就连正在对会场进行着检查的工作人员,此刻也不敢发出一丝声音,似乎是被这气氛惊吓了似的。
  良久之后,小野田千代太郎看着眼前的田中不二男,微微笑了起来。
  “田中君,我们上次对弈似乎就在不久前吧。”小野田笑道。
  田中不二男微微点了点头:“正如先生所说,那次对局至今仍让我难忘。”
  小野田似乎故意与这时的气氛作对似的裂开了嘴笑道:“那么我们今天再下一局难忘的棋,如何?”
  田中不二男却一愣,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对手在这样的气氛下还有如此兴致。但细想想似乎也很正常,这是一个差点逃掉了手合赛去登山旅游的怪人,想必在他的心底与自己喜欢的对手对弈比胜负本身更加重要吧。
  小野田和略有些拘谨的田中不二男闲聊的声音似乎微微打破了会场内的尴尬,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息似乎稍稍放缓了些。
  “桥本君,看来这次我们真的要分出胜负了。”加藤信也低声说道。
  桥本宇太郎缓缓躬下身子:“请加藤先生多多指教。”
  “在下岩本薰。”岩本薰朝着高川格微微行了一礼,“初次交手,请指教。”
  “不敢。”高川格急忙回礼,“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木谷实和铃木为次郎对视着,什么也没说。过了不久,木谷实感到师父凌厉的目光让自己有些不适,于是缓缓低下了头。
  “抬起头来!”铃木为次郎坚定地说道,“不论是怎样的对手,你都不可以畏惧!”
  木谷实全身为之一震,立刻挺起了胸口:“谨遵师父教诲!”
  他们的身边,濑越宪作和吴清源也正对视着。与木谷实不同,从吴清源的眼神中看不出丝毫戾气,如同一个不懂世事的孩子一般。面对这样的眼神,濑越宪作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像铃木为次郎一样坚定地说什么,于是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现在倒希望当年没把你带到日本来了。”濑越宪作笑着说道。
  吴清源愣了一会儿,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濑越先生对自己的关爱,于是也噗嗤地笑了出来。师徒二人相对着笑了很久,什么也没再说。
  只有前田陈尔和雁金准一一直严肃地对视着,似乎都想要从对方的眼中找出什么。
  雁金准一,你究竟凭什么与我师父争夺了几十年?前田陈尔在雁金准一的眼中寻找着答案。
  前田陈尔,秀哉在你的身上发现了什么?雁金准一也在前田陈尔的眼中寻找着。

  “时间到了。”正力松太郎看着墙上的钟,对着身边的裁判长和一群负责记谱的少年说道,“比赛该开始了。”
  说完,正力松太郎离开了对局室,裁判长和记谱员则各就其位,落座完毕。
  与此同时,六组棋手先后将棋座上的棋盒取下,互相致礼。
  这局棋,按照各自段位,各台次对局的棋份分别是:田中不二男二段受二子对小野田千代太郎六段,高川格三段受先对岩本薰六段,桥本宇太郎五段受先对加藤信七段,木谷实五段受先对铃木为次郎七段,吴清源五段受先对濑越宪作七段,前田陈尔五段受先对雁金准一八段。
  正力松太郎坐到了观战会场,他看到后藤俊介也在这里。
  对于并不懂多少棋理的二人来说,要想了解比赛的进程,这里比对局室更合适。
  六局棋同时开战,双方各摆阵势。前几步棋,六局棋应当是几乎同时落子——毕竟布下起始的阵势并不需要太长时间。
  然而,在六局棋的第一手落定之后,有两个人没有马上落下第二手,而是先后不解地哼了一声。
  其中一个是濑越宪作。他之所以没有马上落子,是因为他的对手吴清源将第一粒棋子落到了右上角三三。虽然早就知道吴清源并不像其他日本棋手一样因为传统棋理的缘故而抗拒三三这一点,但是亲自体会吴清源手中的三三布局,对于濑越宪作来说也是第一次,他不得不谨慎一些。思虑片刻之后,濑越宪作取出了一粒白子,缓缓落到了左上角的小目上。
  而在濑越宪作落子之后,还有一局棋没有落下第二子——是雁金准一!
  此刻雁金准一正呆呆地看着棋盘,满脸困惑不解。他的对手前田陈尔此刻却静若石佛,默默地等待着对手出招。
  棋盘之上,唯一的一粒黑子竟然是落在了边上的星位上!
  又是这步棋!原本雁金准一以为前田陈尔是因为看不起渡边升吉才使出了这一招,没想到今天面对雁金准一,前田陈尔竟再次使出了同样的招数!
  难道我雁金准一也不值得你前田陈尔认真应对吗?还是说,这步棋背后另有玄机?
  思虑良久,雁金准一缓缓取出了一粒白子,落到了棋盘之上。
  前田陈尔仔细看去,心底却微微一惊!
  棋盘之上,黑军在边路整军完毕,回头一看,只见风尘四溢,一支白军竟直直向自己冲过来!
  白棋小飞挂!
  两军竟在没有建立起任何阵地的情况下,就任由两支孤军遭遇,形成了一场遭遇战?
  黑军将如何应对?是退一步先就地安营扎寨,还是就此向敌人攻去,先歼灭敌军第一支军队?
  前田陈尔,既然你弈出如此怪异的招法,不妨让我先见识一下其中的玄机如何?
  前天陈尔微微沉默了半晌,心底暗暗感慨雁金准一果然胆识惊人。但这部分的变化前田陈尔研究了半个月,雁金准一第一次在棋盘上遇到,前田陈尔想着即使对手再如何以算路精准闻名也难以逃出自己的控制吧。
  想到这里,前田陈尔遣出一支黑军,朝着敌军奔袭而去!
  黑军落定,白军细看,竟是一柄大刀从上而下猛砍过来!白将赶紧架刀迎敌,转瞬之间棋盘上已是火花四溅!
  前田陈尔在心中暗暗得意,这一招棋之后的变化错综复杂,他相信当今棋界任何人在第一次应对之时都必定要吃亏!
  雁金准一看着气势汹汹的黑军,微微皱了皱眉头。多年征战的经验告诉雁金准一,前田陈尔这步棋是暗藏杀机的,若贸然迎战只怕凶多吉少。但若就这样全军撤退,等于将整局棋的气势拱手相让,之后只怕会举步维艰。
  既然如此……雁金准一想着,缓缓抱起了双臂——前田陈尔知道,这是雁金准一要开始长考了。
  雁金准一纵横棋界数十年,凭借的就是超人的算路能力,在攻杀战中能够一眼看破千万变化。当年尚在本因坊学棋之时,本因坊秀荣就曾惊叹雁金准一有一眼看破千步以外的计算力,当时棋界无人能敌。昔日院社争霸战之时,雁金准一与本因坊秀哉一战弈出了千年难见的恐怖对杀局。秀哉自觉难以应付,于是一次次打挂暂停对弈回家中研究,不敢轻易应对。而雁金准一却竟能仅仅凭借在棋局进行中的计算与秀哉对抗而几乎丝毫不落下风,棋界无人不为之惊叹。
  雁金准一凭借着这样惊人的计算力,有可能在棋局进行之时就将前田陈尔半个月来研究出的所有招法全部看破吗?前田陈尔感到心中没有多少底气,但他只能默默等待着。
  正在雁金准一长考时,对局室突然响起了棋子掉落到地上的声音!对局中的棋手都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随后重新回到了棋局当中,唯有木谷实惊讶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师父。
  掉落棋子的正是铃木为次郎,他的手似乎有些微微的颤抖,以至于一时竟拿不稳正要落到棋盘上去的棋子,将它掉落到了地上。
  铃木为次郎缓缓平静了一下呼吸,将落在地上的棋子取回,放到了棋盘之上。再定睛看向棋局之时,刚才使得他紧张得止不住颤抖双手的压迫感又一次向他袭来。
  真是笑话,我铃木为次郎身经百战,今天面对自己的弟子布下的棋局竟反而紧张起来了吗?
  眼前的棋盘上,黑棋开局便布下了三连星阵势,随后又飞速地朝边上扩展,趁白军谨慎应对之机又猛地抢下了中腹至关重要的一点。全盘看去,简直似乎满盘都是黑阵,气势恢宏而且魄力惊人!
  这样巨大的阵势,即使铃木为次郎也不免受到了些惊吓。木谷实,你这全新的战法可真让师父吃惊了啊。不过,这么大的阵地,我不相信你竟能全部守住。
  只是,如此空旷而浩瀚的黑阵,即使渗透入一星半点也完全不足以取得胜利。这样的巨阵,到底该如何破解呢?
  铃木为次郎看到木谷实细细思考一阵,用一粒黑子瓦解了铃木为次郎刚刚施展出的攻势,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开始了漫长的思索。
  而在不远处,高川格也微微皱起了眉头开始了苦思。
  他的对手实在太奇怪了!

  岩本薰很早就是东京棋界名将,高川格还在关西之时就曾经见过岩本薰的棋谱。真正与岩本薰交手的感觉却与看棋谱完全不同——岩本薰的棋就像是一个醉汉弈出的棋一般,乍一看似乎毫无道理!
  东京棋界对岩本薰的棋有一个称谓,叫做“撒豆棋”。岩本薰行棋并不循规蹈矩,而是像抓起一把豆子随意撒在棋盘之上一样,破绽百出,毫无道理。然而对手若真的掉以轻心,杀入其中,就会发现这一粒粒撒在棋盘上的豆子随时可能化作利刃,攻杀起来只觉得在岩本薰的阵势中举步维艰,草木皆兵!
  一种撒豆成兵的战法,这是高川格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但与普通棋手不同,在岩本薰的一招招看似随意的招法背后,高川格隐隐感受到了那股浓浓的杀意——岩本薰的棋并不是真的随意摆上去的,而是他对战局做出了预测,凡是他所预测的主战场上他都已经事先落下了一粒棋子,一旦战事真的展开这粒棋子就将占据了战场上的制高点,攻杀起来白军将伏兵四起,源源不断……
  高川格看破了这一点,他深知随意深入其中将难免遭到白军的猛攻。既然如此,退一步又何妨?
  想到这里,高川格取出黑子,静静地退出了战场,将岩本薰那看上去破绽百出的棋型放在了棋盘上不予理会。
  看到这里,岩本薰却微微在心底倒抽了一口凉气!
  好一个高川格,在这样的局面下竟还能保持冷静。过去岩本薰遭遇到的对手,只要见到了这些章法混乱的棋招,必定难以忍耐拼死一战的冲动,随后便会步步落入岩本薰的圈套当中。高川格避而不战,竟反而让岩本薰不知所措,战也不是,退也不是。
  有着如此的忍耐力,这个孩子的将来大有可期。但这局棋,岩本薰并不想输。
  岩本薰取出一粒白子,落到棋盘之上。高川格看去,那竟又是一招无理之棋!
  看似无理,但其实这仍然是岩本薰布下的陷阱,高川格若踏足其中,看上去也许能吃去这粒白子,但随后白军一系列的攻势却能取得超过这粒白子数倍的战果!
  高川格缓缓指挥黑军,再向后退了一步。
  高川格竟又退了?莫非这招诱敌之计再次被看破了?
  岩本薰有些困惑了,这个对手一而再再而三地退缩,究竟是他看穿了其中玄机,还是他畏于东京棋手的名号而不敢应战?
  既然如此,容我再试探你一次!
  岩本薰取出又一粒白子,深入黑阵之中。乍一看这步棋像是欺负弱者一般,孤军深入而援兵尽绝,几乎等同于送死。
  但高川格细细看去,他感觉到了这粒棋子背后仍然有着别的用心。若强行吃去这粒白子,虽然可以守住已得的阵地,但白军内外夹击之下,黑军外部的防线将被迫收缩,将中腹更加广阔的阵地拱手相让。
  若是如此,黑军将现败象。想到这里,高川格取出黑子,将白军隔开。岩本薰看去,对手竟放任白军攻入,主动缩小阵地!
  白军不过派了一个小卒前去攻城,原本准备死在城中,却没想到城中大军竟悉数撤走,将一座空城白白留给了小卒!
  原来如此,高川格,你不过是一个胆小如鼠之辈罢了。想到这里,岩本薰不再小心翼翼,他竟大步冲向黑阵之中!
  机会到了,高川格在心底想道。他看着白军一员骄横大将挥着巨斧狂啸着冲入黑阵,立刻将黑阵大门紧闭,关门杀将!
  岩本薰措手不及,急忙回军,却发现高川格的黑军借着白军回师之力全军攻出,竟和撤回的白军一起攻入了白阵之内!
  好强的反攻,难道之前的忍让都是为了让我麻痹大意吗?
  岩本薰震惊之下,意外发现自己精心布置的撒豆阵此刻已经威力尽失,胜机似乎渐渐偏向高川格了!
  而在高川格与岩本薰的身边,田中不二男和小野田千代太郎早已在额头上渗出了汗水。这局棋的盘面上,竟已有三条大龙交织在一起,互相缠绕着攻击对方了!
  两条白龙围着一条黑龙野蛮地左突右冲,黑龙则一次次将白龙撞向四周的黑壁。数个回合下来,三条巨龙都已是伤痕累累,气喘吁吁了。
  小野田先生果然战力强大,好可怕的力量!田中不二男在心中暗暗感慨道。而在棋盘对面,小野田也阵阵心惊,想不到田中不二男竟然如此坚强,自己竟始终无法将他置于死地!
  渐渐地,这场原本气势汹汹的攻杀战已经变成了一场血色遍野的鏖战,黑白两军谁也无法轻易击败对方。
  不久,濑越宪作也微微陷入了沉思。他眼前的对手吴清源虽一直低首不语,但他的棋却才华横溢,潇洒大气,连濑越宪作也不得不叹服。与吴清源对阵,看来即使是濑越宪作也不得不小心谨慎了。
  此时六台棋中,只有一台一直落子如飞——桥本宇太郎对加藤信之局。二人互不试探,从棋局一开便各自发展。桥本宇太郎的棋速度飞快,且效率奇高,在阵地上已远远超过加藤信,似已处于优势。然而加藤信的棋虽幅员不广,但阵型坚实,兵强马壮,望着松散的黑阵虎视眈眈。一场激战迫在眉睫,一战之后胜负将定。
  直到各方棋局都已进入中盘之后,雁金准一这一局才终于又有了动静。经过反复的计算,雁金准一确信自己已经看破了前田陈尔所准备的全部招法。
  接下来就是雁金准一的反攻了!
  在双方一开始便交火的地方,雁金准一毫不客气地将被黑军压制的白子向上扳起!
  前田陈尔在心底感到一阵惊慌。雁金准一长考了这么久,此刻又施展出了使得局面变得越来越复杂的招法,他究竟心中在想着什么?莫非他果真已经全部算清了?
  然而,前田陈尔没有时间犹豫不决,他立刻施展出自己所研究的全部招法,试图击溃毫无准备的雁金准一。但片刻之后,他惊讶地发现,雁金准一的应对竟无一失误!
  难道刚才那短短的一两个小时长考,雁金准一已经算清了全部招法吗?那是怎样可怕的计算力!

  中午十二时,正是上午的比赛结束,棋手休息的时间。
  正力松太郎听到了观战会场棋手们的评论。
  小野田千代太郎与田中不二男一局尚在鏖战,胜负只在毫厘之间;岩本薰似乎已渐渐落后于高川格,但若有手段可瞬间逆转局势;桥本宇太郎与加藤信势均力敌,胜败将取决于即将展开的一场大战;木谷实和吴清源分别与各自的师父难分伯仲。
  唯有雁金准一对前田陈尔一局,一上午竟只落下了二三十子,谁也无法判断优劣。
  而且,现在雁金准一的用时要远远超过了前田陈尔。
  正力松太郎微微拉起了衣领,眼中露出了坚定的神色——看来有些事必须要由他去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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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鏖战



  这次本因坊争夺战,为了防止棋手在休息时受到打扰,午休时间棋手就餐的地方是禁止工作人员以外的人进场的。同时,为了防止两个阵营的棋手互相之间产生摩擦,棋手的休息室总共分成了两间,分别给两个阵营的棋手休息。
  前田陈尔阵营这一边,大家都沉默地吃着午饭,似乎没有人愿意多谈刚才的对局。
  就在众人刚刚吃过饭准备休息一下的时候,休息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坐在门口的桥本宇太郎打开门,发现站在门外的是正力松太郎,他微微有些惊讶。
  “前田君。”正力松太郎找到了屋内的前田陈尔,看着他说道,“有些要紧的事情想找你说说,方便出来一下吗?”
  屋内的人都稍稍有些不解,但都没有太过在意。前田陈尔犹豫了片刻,随后站起了身子。
  “正力社长,是比赛出了什么状况吗?”门口的桥本宇太郎问道。
  正力松太郎笑着摇了摇头:“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这场比赛出不了任何问题。”
  桥本宇太郎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久,前田陈尔走了出去。桥本宇太郎关上门,若有所思地坐回了原位。
  “桥本君,你怎么了?”高川格探过身子问道。
  “不知为什么,觉得正力社长有些奇怪。”桥本宇太郎缓缓说道,“据我观察,正力社长应当不是支持雁金准一的人,当年我与师父为加藤信先生之事有争执的时候,正力社长还曾经劝过我。可如今棋界内部出现了这么大的争斗,正力社长却似乎没有任何担忧,反而有些期待这样的事情发生……”
  桥本宇太郎说着,自己稍稍顿了一下,随后却苦笑了起来:“也许我想多了吧,毕竟正力社长也是商人,商人就为了盈利吧。”
  高川格却微微有些在意,但他想桥本宇太郎此刻的态度是对的——这个时候想这些会影响自己对棋局的专注,若输掉眼前的对局恐怕会酿成大错。
  “正力社长,你想说什么?”前田陈尔低声问道。
  正力松太郎缓缓笑了笑:“前田君,你还记不记得,不久前名人过世,棋界一片大乱之时,我曾经为你安排过藏身地点,让你在那里安心练过一阵棋艺?”
  前田陈尔有些不祥的预感,但此刻他仍恭敬地点了点头:“正力社长的恩惠,前田迟早会报答。”
  “那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曾答应过我什么?”
  前田陈尔心头一紧:“我曾答应过社长,一旦社长有需要,前田陈尔愿意全力为社长办成一件事。”
  正力松太郎轻声笑着:“原本我想让你去挑战蒙面棋手,我担心你过于爱惜自己的生命才让你对我做出这个承诺,实在抱歉。”
  “若是这件事,不需正力社长过分操心。”前田陈尔说道,“等这件是解决之后,为了本因坊,我必定会准备与蒙面棋手一战的事情……”
  “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正力松太郎打断了前田陈尔,“我有另一件事,希望你今天就为我办。”
  今天?
  前田陈尔紧紧皱着眉头:“正力社长请说。”
  “前田君请勿介意。”正力松太郎突然沉下脸来,“我希望阁下能故意输给雁金准一……”
  晴空霹雳!

  前田陈尔回到休息室的时候,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前田陈尔的脸上有了十分复杂的神情,似乎是愤怒,又似乎是为难。没有人去问前田陈尔发生了什么事情——田中不二男曾经想去问,但是被高川格拦住了。
  虽然不知道前田陈尔被告知了什么,但这个时候如果让前田陈尔把这件事说出来,只怕会让这里所有棋手都难以专注于对局,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久,恢复对局的时间到了,众人先后离开了休息室。最后一个离开的是高川格,他走的时候看到有人进房间里来收拾餐具和茶杯。不久之后,一个军人从走廊的另一个方向出现,朝房间里走了过去……
  那个人,似乎十分眼熟。高川格看到那个军人找到刚收拾完餐具准备离开的工作人员,指着茶杯朝他耳语了几句。随后,高川格为了赶赴对局室便离开了,没能看到之后发生的事情。细细思索了片刻之后,高川格突然一惊!
  那个军人不就是名人进入水晶棺木阵的时候守卫在棺木阵外的那个后藤俊介吗!

  棋赛再开,便是决战到来之时了。这一战,必将分出胜负。
  一众老将各个面目威严,屏息凝神。而他们面前的小将们,却似乎有些失去了镇定。
  雁金准一缓缓摆开了阵势,按照早已算清的路数指挥白军步步为营地向前进攻。他对面的前田陈尔此刻却犹豫不决起来,分明是自己早已研究精深的变化,却不敢轻易落下任何一子,似乎已经陷入了苦战!
  瞥见前田陈尔正在犹豫的样子,桥本宇太郎的心难以保持平静了。他忍不住开始想正力松太郎的事情,棋盘上的对局似乎有些陌生了。
  正在这时,加藤信遣出一支白军,猛地突入黑阵之中!
  桥本君,决战开始了!
  桥本宇太郎猛然心惊,胜负分晓之时竟就这样到来!
  他快速地扫视棋盘各处,脑中如飞一般计算着。不出片刻,桥本宇太郎已经得出了结论:棋局目前形势仍然一片混沌,加藤信绝无必胜把握。贸然挑起战端,加藤信其实是在赌一把——这一战迟早是要来的,加藤信一定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既然如此,速速击溃加藤信,然后再专心去寻思正力松太郎之事才是正道。
  想到这里,桥本宇太郎取出一粒黑子,悍然迎战!
  后来在观战室看到桥本宇太郎这步棋的时候,棋手们发出了山崩海啸一般的欢呼声——决战时刻开始了!
  白军从层层方阵中遣出一员骁将,直突黑阵而去。黑军不甘示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两军合围,一员战将紧紧尾随在白将身后,大军横于白将身前,下一手就要前后夹击,大败来犯之敌!
  加藤信熟知棋盘兵法,英勇善战,早已料到桥本宇太郎这一招,于是不慌不忙,又遣一支白军飞速突入黑方军阵。两支白军互相呼应,互为掩护,一时间黑阵内似乎将刀兵四起。
  桥本宇太郎扫过一眼,心底早已猜透敌手心思。既然要战,那便要尽灭敌军!
  想到这里,桥本宇太郎再次截断白军归路,准备将两支白军全部鲸吞于黑阵之内。
  加藤信却在心中暗笑——桥本君,你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黑阵内的两员白将,看似陷入重重围困,却似乎毫不慌张,立刻摆下阵势,竟在黑阵内一步步展开阵型!
  桥本宇太郎正要破掉敌阵,突然惊觉异样——加藤信这片白军身后有着如铁壁一般的白阵,如果让加藤信展开阵型,阵内的白军可以轻易突破外围稀松的黑军防线。若黑军跟着白军一步步展开,就要让两支白军在自己阵内形成一片厚壁,随后有着轻松的手段可以在自己阵内活出一片白阵来!
  桥本宇太郎心知中计,此地已不可战,需退兵重整旗鼓。但一旦退兵,加藤信必定乘胜追击,自己必须找出反击的手段。思虑片刻,桥本宇太郎却感到一阵绝望。
  加藤信的军阵,一片片都如铁桶一般,缝隙全无,根本打不进去!加藤信赖以成名的厚重棋风,竟轻易将桥本宇太郎逼入了困境之中。“黑甲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随后桥本宇太郎快速算清了自己若退兵对方的全部着手,很快判定,这一局自己最好的结局也必定是一目之差告负。
  桥本宇太郎的计算必定无错,这局棋看似还能争得了胜负,但其实从自己贸然截断加藤信的攻击,试图强吃对方的时候就已经分出了高下了。
  或者说,是从自己重新坐到这里那一瞬间,焦躁的心态就已注定了这局棋的胜负。
  桥本宇太郎静静地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几局棋。
  身旁木谷实与铃木为次郎一战,高川格与岩本薰一战都是优势,不远处田中不二男与小野田千代太郎一战虽然看上去混战一片,但田中的胜势已现。另一边吴清源与濑越宪作之战虽然还是势均力敌,但吴清源执黑与濑越先生对弈胜算仍然更大。既然如此,自己即使失败也无伤大局了吧。何况,我也许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
  “我输了,多谢指教。”桥本宇太郎就此投子认负,随后便快步离开了。
  加藤信一阵愕然,再看向棋局,不禁有些震撼。
  桥本宇太郎就此认输,必定是已经全盘识破了自己的计谋。但加藤信即使知道自己这一战将获利益,对于全局胜负如何却也毫无把握,只感到局面可能会弈成细棋,胜败还需拼一拼官子争夺才可。桥本宇太郎在这短短片刻之间就以算清了整盘棋的局势,这真是令人惊异的禀赋啊。

  不远处的田中不二男与小野田一战,正如桥本宇太郎迅速判断清的局势那样,虽然看起来双方仍在缠斗,但小野田此刻后续的手段已经远远不如田中不二男那么多了,最多再交手十余个回合,小野田就将黔驴技穷,束手就擒。
  只是,当局的两人此刻都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仍在激战之中。桥本宇太郎可以凭借超出棋界所有人的禀赋预测出这局棋的胜负,却不能告知对局者,胜负仍然要看田中不二男能否撑过这十几个回合。
  棋盘之上黑白三条巨龙越来越庞大,几乎蔓延了整张棋盘。三方缠斗不止,血肉模糊,死伤遍地。对局中的田中不二男和小野田千代太郎已经是双眼血红,汗流不止了。棋盘上每一处隐蔽的着点都被二人奋力挖掘出来,全力拖着对方向前行进。两人都知道,胜负已经取决于谁能熬得过对方,比对方多出一口气就足够了!
  终于,双方苦苦撑了很久,小野田千代太郎绝望地发现自己找不出后手了——这次惊天动地的大对杀随着他的无力反抗而骤然结束,两条白龙惨遭黑军全歼!
  毕竟让田中不二男两个子使得自己从战斗的一开始就处在不利的位置上啊,若分先迎战自己也许还有一丝胜算。想到这里,小野田却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自己堂堂棋界元老,却不能奈何一个关西二段少年,竟还认为眼前这个不过十多岁的少年有资格与自己分先对弈,这岂不是一件有些荒唐的事情吗?
  不过这个时候颜面这种事情已经无所谓了,自己是真真切切地输给了对手啊。
  “田中君,我输了。”小野田笑着说道,“一场精彩的胜负啊,多谢指教。”
  抬起眼来的那一瞬间,小野田惊讶地发现眼前的对手竟仍然沉浸在棋局之中,聚精汇神,汗水顺着脸颊留下来竟也毫无察觉——他还在寻找着之后的招法,随时准备应对小野田的反攻?
  “田中君……”小野田将脸凑到了田中不二男眼前,“我输了……”
  田中不二男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向小野田鞠躬:“多谢先生指教。”
  才十多岁的孩子,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啊。小野田笑着,缓缓站起身离开了。
  至此,六局棋赛已经结束了两局,两个阵营战成了一比一平手。

  就在自己的身边,有两局棋结束了争夺,这样的情况很难让人不产生一丝情绪的波动。小野田认输的一刹那,高川格和岩本薰两人都先后从棋局中分神,忍不住朝旁边看了一眼。
  整盘棋杀得尸横遍野,一时间两人竟都还没有判断出胜负!
  虽然难以抑制心情的变化,但岩本薰毕竟是身经百战的顶尖高手,小野田千代太郎和田中不二男先后离开对局室之后,他便让自己重新镇静了下来。
  然而,高川格却发现自己的心有些乱了。
  后藤俊介在休息室出现的画面进入了他的脑海中,使得他始终也无法静下心来。这样的慌乱让他难以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棋盘之上了。
  休息室此刻是否已经发生了什么?桥本君和田中君是否也注意到了什么异样?或者只有自己在乎这件事?
  桥本宇太郎说正力社长的行为有些怪异,前田陈尔与正力松太郎说过话之后神色大变,后藤俊介又突然出现在这里,这之间有什么联系?莫非是什么阴谋?
  想着这些,高川格只感到有些头晕脑胀。
  岩本薰自知形势不妙,经过谨慎的思考之后他落下了一粒棋子。岩本薰的棋,无论领先还是落后,也无论棋局进行到了什么阶段,总是四处设下陷阱。这粒棋子也是一步险棋,若高川格不作思索便轻易应下,那便是岩本薰张开层层大网,十面埋伏,反守为攻之时。但这步棋隐藏得并不深,他相信高川格必定能够轻易看出其中意图。因此,这步棋刚一落定,岩本薰就开始寻找下一招的着点了。
  然而岩本薰没有想到,高川格过于年轻,定力不足,此刻心已经完全乱了。看到岩本薰的棋招,高川格自觉局势领先,无需过分压制对手,于是竟轻率地向棋盘上落下一粒随手,将岩本薰这不强不弱的攻击缓缓挡住。
  此手一落,岩本薰反而骤然一惊!随后仔细看去,不禁大喜过望——高川格弈了半盘好棋,没想到这一刻却一时大意,中了岩本薰随手设下的诡计!
  白军为之一振,立刻展开全力攻击——远远呼应的白将望见黑军自紧一气,立刻纵马而出,竟一斧将黑军尾部斩断,使得这一片黑军竟瞬间成了白阵内的孤子,顿时险象环生!
  高川格再看向棋盘,不禁大惊失色!
  刚才那随手的一挡,不仅坏去了自己这片孤军一个眼位,还让敌军腾出手来调动四方军力对自己的孤军展开围攻!这片孤军若死在白阵中,棋局可就此结束……
  高川格立刻调动黑军,在白阵内左冲右突。岩本薰却毫无惧色,先前在阵内布下的层层伏兵本以为已被高川格绵里藏针的行棋破坏殆尽,此刻没想到竟还有出阵之机,于是纷纷一拥而上。黑军虽然骁勇,但白阵内的敌军犹如鬼魅一般,神出鬼没,草木皆兵,黑将很快便抵挡不住,无力回天了!
  任何猎物,一旦堕入了岩本薰的网中,必定没有生还之机——这是一个无比可怕的对手!
  强行支持了很久,高川格看着棋盘上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黑军,终于再也想不出一丝办法了。面对岩本薰这样的对手,即使一瞬间的疏忽大意也将让自己就此溃败。
  “我输了。”高川格低声说道,“多谢先生指教。”
  这一声说完,不远处的前田陈尔却猛地皱起了眉头。
  而在高川格的对面,岩本薰却长舒一口气。这局棋高川格虽然输了,但在那步败着之前,高川格的招法毫无破绽,竟让自己感到一阵阵绝望。
  “多谢指教,高川君。”岩本薰的语气中,似乎有一种大难不死的庆幸感。
  至此,雁金准一阵营二比一领先前田陈尔。

  高川格回到休息室的时候,面对着前来询问战果的田中不二男,他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桥本宇太郎大吃一惊,急忙上前询问缘故。
  “我为别的事情分了心。”高川格歉疚地说道,“一时不慎,下出随手,中了岩本先生的圈套,就此败北。”
  “原来如此。”桥本宇太郎失望地说道,“按照高川君当时的局势,只要正常应对,保持下去就是完胜之局。想不到最终竟是这样的结果,只能期待其他人能力克强敌了。”
  “与这个相比,我倒有件事更为担心。”高川格低声说道,“离开休息时之前,我看到后藤俊介来过这里。”
  “后藤俊介?”田中不二男想了一会,猛地说道,“就是那个枪法如神的陆军大佐!”
  “我曾听过传闻,他与正力社长似乎关系非同一般。”桥本宇太郎说道。
  高川格点了点头:“桥本君说这段时间正力社长的所为似乎有问题,我便想到后藤俊介的出现也让人琢磨不通。后藤俊介似乎是负责保护棋界安危之人,他和正力社长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是反对这场可能导致棋界实力内部损耗的比赛的。可是正力社长千方百计主办了这场比赛,后藤俊介竟然到这里来负责安全护卫,两人却都没有任何制止这场比赛的动作……”
  “你想说什么?”田中不二男眨着眼睛问道。
  “高川君想说,也许这两个人是对我们不利的。”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他们积极参与这件事最大的可能就是我们两个阵营当中有一方找到了他们,希望他们能够助自己早日结束这场争斗。”
  “但我们这一方没有找过他们。”高川格低声说道,“也就是说,一定是濑越先生他们找这两个人帮忙,这两个人一定也答应了!”
  田中不二男大惊失色:“那他们要干什么?”
  “如果棋局进程对雁金准一他们有利,这两个人自然会按兵不动。”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说道,“但如果我们这一方取得了优势,只怕……”

  濑越宪作紧锁着眉头,他感到这局棋已经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刻了。目前中盘战已经接近了尾声,棋盘上的棋局很细,双方谁也不敢说自己处于优势。
  濑越宪作一直认为,比起小目,三三一子虽然坚实太多,但毕竟所得的利益也不如小目大。若强行攻击,三三一子根本无懈可击,破无可破,那么索性不去理会他,仅仅凭借利益高于对手的招法围出更大的空间来不就可以了吗?
  然而行棋之中,濑越宪作却感到了棘手。小目虽然也可以称得上坚实,但毕竟留有破绽。构筑军阵之时,濑越宪作不得不考虑到自己身后的空当而放缓行军的速度。吴清源则不同,三三一子是让人无比放心的防守,以此为基础的行军可以不受任何牵制,放心大胆地围取地域。吴清源虽然第一步棋的效率低于濑越宪作,但这步棋之后几乎每一步都比濑越宪作的行棋要快要广,使得濑越宪作一直筋疲力竭地追着吴清源的脚步。所幸濑越宪作毕竟经验丰富,身经百战,他几处精妙的接触战将吴清源的黑军脚步拖住,终于在中盘战到来之前勉强将棋局维持在了均势。
  吴清源的棋很薄,薄得超过了濑越宪作的想象。看上去,这样的棋型应当是破绽百出的,必定有什么招法能打穿吴清源的阵型。但是,濑越宪作苦思了很久,却始终找不出那招法在哪里。看来一开始,濑越宪作便对吴清源的三三阵势掉以轻心了。吴清源的棋几乎将每一粒棋子的效率发挥到了极致,他的阵型就像是被拉伸到了极限的橡皮筋,看上去颤颤巍巍一触即破,但偏偏处在微妙的破与不破的平衡上,反而最大限度地伸展开了自己。
  也许濑越宪作看不出,但在吴清源看来,自己的棋虽然薄,但其实是毫无破绽的。无论濑越宪作从哪个方向攻过来,吴清源都一定能将对手的攻击抵挡回去,反造出对方阵型的破绽。只是吴清源也不得不钦佩师父的顾虑周全,即使面对这样让人难以忍耐进去一战的冲动的棋型,师父竟也能按耐得住,每一步都走得严丝合缝,不露任何空隙。
  双方都没有给对手任何机会,棋局竟就这样平淡地进入了官子阶段,棋盘上仍旧是优劣难分。
  看来要和师父比试功力了。吴清源暗暗想着。果然,官子一开,濑越宪作终于沉不住气,开始四处争先,抢夺棋盘上剩下的利益。
  棋局进行到了这个阶段,吴清源必定已经没有什么后手了吧。濑越宪作在心底想着。
  然而,吴清源的强大已经超出了濑越宪作的想象,在任何时候对吴清源发起进攻,吴清源都能够根据当时的双方子力配置找出一条超过对手想象的破敌之策,这是吴清源的天赋!濑越宪作进攻的同时,身后终于露出了破绽,这正是吴清源的机会!
  黑军看准白军的攻势,终于以一旅轻骑奔袭白军身后,开始了这场漫长棋局中的第一次战斗!
  高手间的对决,一次战斗足以决定胜败!
  当濑越宪作和吴清源二人陷入战局之时,他们身边的木谷实和铃木为次郎却早已在战斗中气喘吁吁了。
  木谷实恢弘的巨阵从模样出现之时起,就遭到了铃木为次郎猛烈的进攻。木谷实不得不佩服,师父的攻击犀利得令自己难以招架——那是多年征战历练出的沾满血色的利刃!
  但木谷实有自己的优势——自己的军阵浩瀚无边,不需要在每一次战斗中都与对手全力血拼,只需要尽力限制对手所得利益就可以了。
  这样的局面却对铃木为次郎十分不利,他必须每战必尽全力,战必须胜,攻必须克,否则就将失去获胜的机会。面对师父一次次搏命的攻击,全力抵挡也觉得力有未逮的木谷实只好步步退让。但随着铃木为次郎的进攻,木谷实的防线也越来越厚,铃木为次郎能找到的空间也越来越少——这些空间足够让自己获胜吗?
  尽管攻击次次都得手了,可铃木为次郎也不得不承认,木谷实的防守十分坚实,自己所得的利益始终有限。
  终于,棋局进入了官子阶段。二人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棋盘,默默在心中数着双方的目数。
  除去几个尚需争夺的官子,剩下的地界,黑棋盘面领先六目!
  铃木为次郎眉头微皱——难道还是不够吗?
  二人奋力地争夺官子之时,旁边传来了吴清源和濑越宪作整地数目的声音——棋局已经结束了!
  濑越宪作皱着眉头,他已经感觉到了形势不妙。
  不久,整地完毕,裁判长在他们身边静静地数着盘面的目数,吴清源和濑越宪作却已经先后在心中完成了这一步——最后的收官之战吴清源奋力击溃了濑越宪作,吃进了两粒白子。最终的结果,黑胜五目!
  “多谢师父指教。”吴清源恭敬地说道。
  濑越宪作微微苦笑了一声:“多谢指教。”
  吴清源,你年纪轻轻,竟已经与我并驾齐驱了。想不到我竟有如此出色的弟子啊。
  二人话音刚落,身边的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似乎我们也结束了。”
  木谷实微微点了点头。
  裁判长缓缓地整地,细致地数目,但这些对于对局中的两位棋手而言都已无碍——尽管铃木为次郎后半盘攻势如潮,但木谷实最终艰难地守住了优势。最终的结果,是黑胜六目。
  下得不错,木谷实。铃木为次郎在心底暗暗夸赞道。
  两位弟子战胜了两位师父,令人不得不感慨万千。
  这两局棋结束,前田陈尔一方竟三比二领先于雁金准一!
  胜负的悬念全部系于雁金准一与前田陈尔的主将之战上了——由于主将战的胜负价值大于其他几台,因此这一战获胜之人,就等于为自己这一方带来了最终的胜利!

  那是正力松太郎,他走进了一个工作人员的房间。桥本宇太郎,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偷偷跟在身后,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
  “如今雁金准一输不起,这个时候正力社长终于坐不住,该采取行动了。”高川格低声说道,“秘密必定就在那个房间里!”
  “既然如此,我们只要闯进去就可以了。”桥本宇太郎毫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朝着房间走去。
  三人闯进门的那一瞬间,正力松太郎被猛地吓了一跳,但很快强行让自己平静了下来。而他的身边,一个负责侍茶的工作人员就没有这样镇定了,竟吓得摔倒了地上!
  没错,这里有问题!桥本宇太郎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正力社长,你在这里做什么?”田中不二男厉声喊道。
  “不是什么大事。”正力松太郎强装镇定地说道,“会场内激战的棋手经过这么长时间,必定已经渴了,我要工作人员去给他们送些茶水。”
  “茶水?”田中不二男毫不客气地走到了桌上的茶杯旁,将摆在盘子上的两杯茶先后一饮而尽,“你这理由真烂!有我在,你别想借送茶水这借口跑出去。今天你若不告诉我们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我可不放你出去!”
  看到田中不二男竟将茶喝得一滴不剩,正力松太郎似乎突然慌张了起来:“田中君,快把茶水吐出来!”
  “吐什么……”田中不二男正要继续责难,突然感到眼前一阵头晕眼花,一时间竟似乎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似的,猛地向前倒去。
  看到田中不二男的反应,桥本宇太郎和高川格大吃一惊,急忙上前去搀扶。
  “正力松太郎,你对田中君做了什么?”桥本宇太郎厉声喝问道。
  正力松太郎却苦笑了一声:“别担心,只是加了点安眠药片而已。”
  安眠药?
  “若喝一小口,至多只能让人精神涣散,难以集中经历而已。”正力松太郎说道,“田中君一口喝干净了,大概会睡上一阵子吧。”
  被高川格抱着的田中不二男终于忍不住闭上了惺忪的睡眼,没过多久竟传出了微微的鼾声。
  “你在茶里下药!”高川格喊道。
  “正力社长,为什么?”桥本宇太郎喝问道。
  “因为这局棋,前田陈尔不能赢!”
  桥本宇太郎和高川格顿时困惑不解。
  “棋局上原本就是棋力强者胜,棋力弱者败。”高川格说道,“天下哪有不能赢的棋?”
  “若你们不解,不如我来回答你们吧。”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急忙朝门口看去——
  门口站着的人是小野田千代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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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棋的极限



  前田陈尔一子落毕,整个棋盘原本就已经混沌不清的局面变得更加乱了。
  雁金准一微微皱起了眉头——真像田村保寿的棋。
  当年的田村保寿是一位极擅乱战的棋手,从乱局中洞悉棋局胜败的关键点,这正是田村保寿能立于一流棋士之巅的关键所在。每当田村保寿局面落入被动,他就会故意打乱棋局,一直乱到让对手无从捉摸,然后在这片乱局中肆意地愚弄对手。那时的田村保寿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即使现在雁金准一回想起来仍会觉得毛骨悚然。
  现在眼前这个名叫前田陈尔的少年,在行棋间竟已经有了那种不畏乱战的风骨,隐隐地竟让雁金准一感到似乎在与数十年前的田村保寿对弈!棋局一开始的几次交战前田陈尔丝毫讨不到便宜,这局棋原本已经走入了雁金准一的步调,前田陈尔却在这时将棋局一步步搅乱,让雁金准一的优势棋慢慢变成了一片混沌的乱战棋……
  看来秀哉对这个孩子的训练效果非常出色,如今的前田陈尔已如脱胎换骨一般,远非当年一个不足道哉的本因坊弟子可比的了。
  雁金准一艰难地判断着局势,尽管每一处的战斗他都可以轻易计算出之后数十步的进行,但是每一步的价值大小却是十分难以把握的,偏偏在这样混乱的局面当中每一步的价值都十分重要,这让雁金准一感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
  思虑良久,雁金准一终于落下了一粒白子。
  “喂……”前田陈尔突然低声唤道,“雁金先生,你真的算清楚了吗?”
  前田陈尔的语气如机械一般,让雁金准一完全无从得知这句话究竟是在惊叹雁金准一的算力,还是在嘲笑雁金准一。
  “对局当中是不该说话的,难道田村保寿没教过你吗?”雁金准一淡淡地答道。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前田陈尔接着说道,“这样的局面,若是我师父来应对根本轻而易举。你比我师父差远了!”
  说完,前田陈尔取出一粒黑子,重重地落到了棋盘之上。
  雁金准一知道这是心理战,但是他难以按耐住心中的怒气,几乎想要对着前田陈尔暴怒一阵。但当他看到棋盘上的棋子之时,却又感到一阵心惊!
  黑军没有应对刚才白军的招法,而是又断开一处白军防线,将局面再度搅乱——现在的局面已经让雁金准一有些吃力了!
  难道前田陈尔还觉得局面不够乱,他还能应付更加复杂的局面?

  “这么说,正力社长中午休息的时候是去找前田君,要他故意输棋了?”桥本宇太郎问道。
  正力松太郎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却苦笑了一下:“果然如我所料的,他表面上答应了,但脸上的表情分明是不情愿。我原本想着他若真愿意故意输棋那是最好,但若他不愿意……”
  “现在棋局进行得十分混乱,观战棋手无一人能断定棋局孰优孰劣。”小野田千代太郎接着说道,“正力社长大概是猜测前田陈尔不愿让步,所以才出此下策的吧。”
  正力松太郎又点了点头:“若不是迫不得已,我决不愿伤害前田君。但今日的局面,若前田君不愿交出本因坊之位,我没有别的办法可行。”
  桥本宇太郎冷笑了一声:“正力社长说得可真冠冕堂皇,都用出下药这种肮脏卑劣的手段了,竟还自称迫不得已。”
  说着,桥本宇太郎又转向了小野田:“各位棋界长老面对晚辈挑战,不仅不遵棋道,使出盘外招,更擅自找到正力社长这局外人干预争棋,简直愧为棋手!”
  “桥本君,你错了。”正力松太郎说道,“不是他们来找我,是我去找的他们。”
  桥本宇太郎愕然,一时间不知所措。
  “这件事,即使在我们阵营中也只有我和濑越先生知情,其他人都不知道正力社长有意帮助我们。”小野田低声说道,“今日这计策既然已被田中君撞破了,也请你们不要声张出去吧。毕竟我们没有害到人,再说出去只会让棋界更乱,这也是为了棋界着想。”
  “荒唐!”桥本宇太郎怒喝道,“雁金准一祸乱棋界,你们助纣为虐,还敢自称为了棋界着想?”
  “桥本君,你可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帮雁金先生?”小野田抢过桥本宇太郎的话,高声问道,“你又可曾想过正力社长对棋界中人本无偏袒,为什么也要为雁金先生出力?”
  桥本宇太郎一惊!
  “有一个蒙面棋手,在暗中帮助我们。”正力松太郎说道,“现在看来,这个暗中帮助我们的蒙面棋手,很可能就是已经死去的高部道平。两天前,我和后藤俊介大佐收到了高部先生的密信,请求我们无论如何都要确保雁金先生夺取本因坊之位。正是因为这封信,所以我才会去找濑越先生提出帮助他们,然后出现在这里,想出这种低贱的办法试图助雁金先生获胜。这场棋,雁金先生不能输!”
  “高部先生?”桥本宇太郎茫然不解,“他是蒙面棋手?”
  “桥本君,接下来的事情也许十分诡异,但请你务必相信我们。”正力松太郎缓缓说道。

  “吴君,这一局若是你与前田君交手,你会如何?”木谷实低声问道。
  看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黑子白子,吴清源沉思了片刻。
  “我也不知道。”他坦然答道,“如果是在对局中,心态和看棋的时候大概不会一样吧。”
  木谷实也微微点了点头:“只是应对这么复杂的局面,恐怕很容易出错。这时候一着不慎就将满盘皆输啊。”
  说着,木谷实微微按了按太阳穴:“只不过,我印象当中过去前田君的棋风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几个月前我与他交手的时候,他的棋力似乎不如今天这局棋的样子。”吴清源也低声说道,“这几个月,前田君的棋力果然突飞猛进了。再与他交手的话,胜败恐怕很难说了。”
  正说话间,记谱员跑了进来,送来了最新的棋谱。
  众人很快围拢过来,争相传阅棋谱。最早看到棋谱的人,看完便走到附近的棋座上将新的进程摆出来。很快,人群又分成了三四波,分别围在一个个棋座前琢磨棋局。
  前田陈尔四处挑起战火的行棋,让观战的人议论纷纷。
  “棋局越来越乱了。”从吴清源和木谷实的身后,传来了铃木为次郎的声音。
  二人微微一惊,赶紧转过身向铃木为次郎行礼。
  在不远处,已经结束棋局的加藤信,岩本薰和濑越宪作都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静待棋局全部结束。唯有铃木为次郎似乎按耐不住观战的冲动,走到了吴清源和木谷实身后,一起研究着棋局。
  “前田君大概是想把局势搅到最乱,然后欺负雁金先生年迈,难以断清形势吧。”吴清源对铃木为次郎说道,“只是若这样获胜,未免有些胜之不武。”
  “不对。”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前田陈尔不是想靠侥幸取胜,雁金先生的计算力远远超出常人,这样的局面仍然逃不出雁金先生的控制——前田陈尔看上去像是在挑战自己的极限。”
  吴清源和木谷实微微一惊!
  再看向棋局之时,二人却有些明白了铃木为次郎所说的意思。
  这时的局面,即使前田陈尔自己来判断,也已经十分为难了——他真正的目的,是想看看自己究竟可以坚持到怎样的地步!
  雁金准一在勉强坚持着,凭借数十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和超过常人的计算力。前田陈尔竟也在坚持着,只是不知道他拼尽全力是为了什么。
  “不像是为了胜负……”木谷实喃喃地说道,“若是为了胜负,早就可以与对手决战了。前田君,你到底在干什么?”

  听完正力社长和小野田先生的讲述,桥本宇太郎沉默了一阵。
  不远处正在照看着田中不二男的高川格也静静听着,却只觉身上不断冒着冷汗。
  “当今棋界的大敌,竟是一群冤魂?”高川格忍不住低声说道,“这实在是一件太过荒诞的事情了。”
  “但这只是雁金准一一面之辞!”桥本宇太郎突然说道,“也许他不过是为了骗取各位的信任,让你们心甘情愿助他登上本因坊呢?”
  “几天前有几位长老棋手也对这件事提出过质疑。”正力社长说道,“我去找濑越先生,希望帮助雁金先生夺取本因坊之位的时候听濑越先生把这些事情告诉了我,那时候我也和你有过一样的疑问。雁金准一为了自己说出的话,怎能全信?但是桥本君,这件事有一个人证,就站在你面前。雁金先生所说一切事情的真伪,以及击败蒙面棋手的唯一办法,一直都藏在这个人的故事里!”
  “人证?”桥本宇太郎一惊,“谁?”
  小野田千代太郎微微笑了几声:“桥本君,你以为为什么正力社长这个隐蔽的阴谋,除了濑越先生之外还让我这个不做什么决策的人知道了?”
  小野田先生……
  “这是怎么回事?”桥本宇太郎全然不解,“您能证明雁金准一所说的都是实情?”
  小野田点了点头:“其他几位原本有疑问的长老,也都是因为想起了我的事情才放下了疑虑,全心全意帮助雁金先生的。”
  “小野田先生的事情?”
  “桥本君,你还记不记得,在岛根县的时候,我曾给你们提起过一个住在迦密山旁的山内太郎君?”
  “那个怪谈?”桥本宇太郎有些不屑,“说什么与已死之人对弈,根本就是毫无根据的胡说八道,只怕是小野田先生自己编造的吧。”
  “那不是我编造的,是亲眼所见。”小野田千代太郎低声说道,“当时我一直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我自己的幻觉。但是听了雁金先生所说,我才终于明白了——这些都是真的,我在迦密山迷路的那天夜里与山内君对弈之后没过多久,山内君就死了,很可能是蒙面棋手刚刚出现之时,因不知山内君不是棋界中人而轻易与山内君赌命获胜所致。几个月后我再去岛根县之时与我在旅馆对弈的,并不是山内君其人,而是山内君的冤魂而已——是因为山内君一直无法忘记还未与我弈完的那局棋,因此死后成为了蒙面棋手,但因为棋力太弱而被遗弃。与我对弈之后,山内君便余愿全了,安然离去。山内君之事,可以证明那些蒙面棋手的来历,雁金先生挑战蒙面棋手之前完成愿望的必要性,以及击败蒙面棋手的唯一方法!”
  桥本宇太郎回想起那个曾让所有人毛骨悚然的故事,现在听起来却只感到一切终于说通了。想到这里,他缓缓瘫倒在了地上。
  一直以来自己所为,似乎一瞬间都失去了意义一般。
  “这件事,前田君知道吗?”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时间仓促,我只给他讲了一个大概,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正力松太郎答道,“下午的对局前田陈尔把棋局导向了乱战,我猜测他大概是不打算让棋了。为了确保雁金先生获胜,即使刚才下的药被田中君喝光了,我也得再下一次药。桥本君,这次请你们不要再阻止我了。”
  “等等!”桥本宇太郎突然喊道,“你们手上有前田君对局的棋谱吗?”
  小野田和正力松太郎相视一愣。
  “我这就出去拿一份来!”小野田说着,快步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小野田带着棋谱跑回了这个房间,将棋谱交到了桥本宇太郎手中。桥本宇太郎飞速地翻阅着棋谱,皱起的眉头缓缓平复了下来。
  “正力社长,不需要下药了。”桥本宇太郎说着,放下了棋谱,准备走出房间,“前田君并不想取胜。”

  就快到极限了……雁金准一这样想着,落下了一粒白子。
  棋盘上的局面已是刀剑交错,烽烟滚滚了。雁金准一只能勉强理出一条可战的路,一旦这条路再被前田陈尔搅乱,雁金准一就唯有放弃战斗的主导权,退军防守了。但如果前田陈尔仍能看得清局势,雁金准一所让出的这一步就将成为自己的丧钟……
  局面已经进行得太过迷乱,尽管黑白两军在各处都对峙着,但任何一处的交兵都将带来一连串的战火,整个棋盘都将失去控制。雁金准一拥有超出常人几十步的算路能力,此刻这种异乎寻常的计算力却成了他沉重的负担。如今棋盘上每一处战局演出的各种变化已经纵横交错,一旦开战两个不同区域的战斗会互相干扰,使得原本计算好的战斗路线发生严重的偏差。雁金准一一方面要算清所有的单独战斗路线,另一方面又要想尽办法将各个区域之间的战斗路线组合的井井有条,不致出现自家军队互阻去路的情形,这等于将计算量翻了一倍。前田陈尔每放出一招新手,雁金准一都要重新对已有的路线进行再计算,如此局面持续得越久,雁金准一就越难以忍受。
  前田陈尔此刻却面若冰霜,似乎全盘尽在自己掌握之中一般!若真是如此,雁金准一恐怕要惊叹于对手洞察棋局的能力了——他已经十分接近当年的田村保寿了!
  只是,雁金准一并没有看到,前田陈尔其实也早已到了极限了。
  局面乱到了极致,双方却迟迟不开战,只是尽全力清理出一条对己军有利的战线。这种棋局的压力,远远比真正交战要恐怖得多。棋盘上的每一兵一卒都似乎颤抖着双手紧紧握住兵刃,那场该死的决战却迟迟不来。
  看到雁金准一坚持到现在都能够保持清醒,前田陈尔几度想要放弃。毕竟,自己已经做到极致了,就像是被拉伸到了极限的弓弦一般,这就是自己此时棋力的巅峰了。然而每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就会出现本因坊秀哉那矮小瘦弱却威严异常的身影。
  “前田陈尔,你就只有这么点本事吗?”那是师父严厉的声音!
  这就是你的极限吗,前田陈尔?
  每念及此,前田陈尔都会咬住牙,再次搅乱棋局——我也想知道,我的极限在哪里。
  当雁金准一再落下这一子的时候,前田陈尔眼前的棋局终于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了。所有的棋路都交织在一起,黑军白军仿佛都随机地组合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进,或者从哪里出。甚至每看到一片棋,前田陈尔竟一瞬间无法知晓这究竟是一片厚势,还是一缕孤军。
  到这里为止了吗?
  过了很久,前田陈尔缓缓取出一粒黑子,落到了棋盘之上。
  雁金准一再看过去,猛地在心底一惊!
  这粒棋子是在防守,前田陈尔放弃了乱阵,开始防御雁金准一即将到来的攻势了!
  这步棋并没有落到最关键的地方,这使得雁金准一有了充足的时机发动强袭——前田陈尔,最终还是你先受不了了吗?
  白军眼见黑军退却,毫不犹豫,按照主帅事先计算好的路径逐一施展开连串强攻。这一连串的攻击如同雨点一般,密集而有力地朝着黑军防线四处袭去。黑军四面受敌,破绽百出,终于支持不住,节节败退下去。
  前田陈尔的心志,似乎也随着这一系列的败退而消散,只是如机械般应对着,再也无力反抗了。
  我已经到了极致了,对不起,师父。前田陈尔暗暗在心底叹道,眼中却微微有些温热的东西想要喷涌而出。
  恍惚间,似乎有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前田陈尔心惊,那似乎是师父那只苍老而干枯的右手!
  前田,你已尽力了,下得不错。
  隐隐地似乎有这样的声音传入前天陈尔的耳中。但前田陈尔再细心去感知的时候,却什么也找不到——既没有搭在肩上的手,也没有说话的声音。
  历经二百九十四手,这场耗时良久的较量终于结束。前田陈尔执黑十一目半大败于雁金准一手下。
  尽管如此,落下最后一子的时候雁金准一却在心底沉沉地呼出一口气。结局虽然是前田陈尔大败,但雁金准一其实几度想要放弃。在棋局进行得最紧张的那一刻,虽然是前田陈尔率先退却,但那时若前田陈尔再坚持一步,雁金准一自觉首先退却的那个人就将会是自己了——若是那样,这局棋的结果就将截然相反了吧。
  其实雁金准一不过是比前田陈尔多坚持了那么一步而已。

  在众棋手的欢呼声和夹杂着的轻微嘘声中,大仓喜七郎宣布了比赛的胜方是雁金准一一方,同时也在会场内高声宣布日本棋院所承认的下一任本因坊是雁金准一,雁金准一就此回归日本棋院。
  这是濑越宪作原本计划中的一部分。如果这场比赛获胜,濑越宪作就会顺势彻底扑灭前田陈尔反击的可能,就此宣布雁金准一的就任。
  当大仓喜七郎说这些话的时候,前田陈尔一行六人和雁金准一一行六人就面对着面在主席台上坐成两列。这是商业比赛的传统规矩,只是这种规矩在此刻看上去却显得很不合时宜。
  十二个人对面而坐,除了田中不二男强打精神却仍昏昏欲睡之外,其他是以人都各怀心事。雁金准一静静看着眼对面垂头丧气的前田陈尔,忍不住回想着刚才那局棋。
  “终于没出什么大的意外啊。”正力松太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么一来应该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吧,这一趟总算没白辛苦。”
  “不过竟然被人跟踪了,正力社长,你似乎不如当年了啊。”后藤俊介低声说道。
  正力松太郎嘿嘿地笑了笑:“我本来就是个被淘汰的侦探而已,这不是我的专长啊。”
  “不过总的来说,这次做得不错。”后藤俊介笑道,转身回到会场外去了。
  正力松太郎再看向主席台,发现大仓喜七郎的话似乎快要说完了。等到大仓喜七郎下场,这场比赛就结束了吧。只要再保证退场的时候不出什么乱子,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正力松太郎正想到这里,雁金准一却缓缓站了起来。
  这让人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雁金准一缓缓站到了主席台前,朝着刚发完言打算下场的大仓喜七郎微微鞠了一躬。
  “大仓先生,我有话想说,可以吗?”雁金准一说道。
  大仓喜七郎立刻笑着点了点头:“有请本因坊。”
  在雁金准一的身后,濑越宪作等人全然不知所措。桥本宇太郎已经将正力松太郎所说之事告诉了阵营中的其他人,大家都对这场胜负不抱多少愤恨,坦然接受这件事的结局了。可看着雁金准一此刻的行为,众人却又觉得这件事似乎将不那么简单了……
  看来情况会有变。濑越宪作和桥本宇太郎心底几乎同时想到。
  雁金准一缓缓直起身子,看向场下所有人:“我不做本因坊!”
  台下一片哗然!
  不止台下,连雁金准一身后的人也顿时难以保持冷静,交头接耳起来……
  “新任本因坊之位,我让给前田陈尔!”雁金准一高喊道,“以前田陈尔之能,由他做本因坊,必定能再度光耀坊门,我心无遗恨。明天,我将进入水晶棺木阵,代表日本棋界挑战蒙面棋手!我雁金准一将竭尽全力,为日本而战!”
  场下突然寂静一阵,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前田陈尔一时怔在原地,如失去了魂魄一般,一片茫然。
  濑越宪作却和铃木为次郎相视一笑。
  “不止雁金先生一人!”濑越宪作也站起身,“我濑越宪作愿与雁金先生共赴水晶棺木阵!”
  雁金准一大惊,朝身后看去,却只见神情坚定的濑越宪作已朝自己走来。
  “濑越先生,这又何必?”雁金准一匆忙阻止道。
  濑越宪作却笑着示意雁金准一无需制止自己,他看了看吴清源。
  “我已有了最优秀的弟子,即使死于水晶棺木阵也绝无遗憾。”濑越宪作笑道,“何况这次我们弄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这次水晶棺木阵一战若不能胜岂不是损失太大?多我一人,便多一分胜算。”
  原来如此……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思量道,师父最近如此仓促地想要解决棋界之乱,就是为了尽快安定棋界,让自己可以从容去水晶棺木阵挑战,即使战死也可确保棋界不致覆灭啊。
  雁金准一正要感慨,又有一个声音从濑越宪作身后传出。
  “我铃木为次郎愿与两大高手一起,为棋界荣誉而赴水晶棺木阵!”
  说着,铃木为次郎也走到了主席台前方。
  “师父!”木谷实猛地站起身,失声喊道。
  “木谷实,你已成才,今后更要谨记师父教导啊!”铃木为次郎笑着说道。
  雁金准一,濑越宪作笑着朝铃木为次郎缓缓行了一礼。
  “水晶棺木阵里的蒙面棋手共有四人啊。”加藤信突然笑道,“你们只有三人,似乎还缺了一个。不如,我加藤信也陪你们同去吧。我有师弟岩本薰在,只要把一切事情托付给他,我便可毫无牵挂了。”
  说着,加藤信站起身,朝着雁金准一走过去。
  “四人同赴水晶棺木阵,只要能有一人获胜,便可破此危局!”濑越宪作高声喊道,“今日我们四大高手同时出阵,明日必可击破强敌!”
  场下众人高声欢呼起来,欢呼声久久不曾停歇。
  突然,有人指着窗外,似乎高声喊了一句什么。那个人的身边听到他说话声的人纷纷朝窗外看去,随后都惊慌失措,赶紧又止住其他正在欢呼的人。看向窗外的人就如同传染病一样飞速地传播开来,很快竟让整个会场全都安静了下来!
  主席台上的雁金准一等人也急忙朝窗外望去,一时大惊失色!
  窗外的天空中,一个棋局缓缓张开,有一方开始落下了第一粒棋子!
  “大仓先生,今天有关西棋手出阵?”濑越宪作惊呼道。
  “关西那边没有给我消息啊!”大仓喜七郎也急忙喊道,“我不知道那是谁?我也没和他见过面!他是自己去棺木阵挑战的……”
  说完,会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至午夜,无名关西棋手弈至第一百五十八手投子认负,至死也无人知晓其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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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长老出阵



  “师兄所托,岩本薰必定全力完成。”岩本薰躬身说道。
  加藤信面色凝重,犹如一尊战神塑像。
  “今日一战,与蒙面棋手这样的强敌交手,我们四个当中任何一人都不敢说有五成以上胜算啊。”加藤信低声叹道,“四人同去,只要能有一人获胜,便算大功告成了。濑越先生有一个可保四人当中有人获胜的计划,但这个计划一旦实施,四人当中就必定会有两人死在水晶棺木阵内。不知我能否活下来,只愿今日能顺利吧。”
  二人沉默半晌。
  他们心中都清楚,今日之后,四个人都能回来的可能性原本就几乎是零。谁能活下去,谁会死在阵中,现在全都不得而知。
  任何一人身死,对于现在的棋界而言都将是不可估量的损失。
  “我动身之前,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加藤信缓缓问道。
  岩本薰沉默片刻。
  “望师兄得胜归来。”岩本薰轻轻躬下身子说道。
  声音虽轻,但仍然没能按耐住淡淡的颤抖。
  你这死要面子的老东西。加藤信在心底暗暗笑道。

  “起来吧。”濑越宪作看着眼前跪拜在地的桥本宇太郎说道,“你当时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那种情况下与我做对是正确的选择。我不仅没有生气,相反,我很欣慰。桥本,你是一个辨得清是非的棋手,总算师父没有白白教导你一场。”
  桥本宇太郎缓缓站起身子,脸上却仍旧是一副歉疚的表情。
  “吴清源还在家中?”濑越宪作问道。
  桥本宇太郎点了点头:“吴君家中的守备很严,似乎有人下了命令,不准吴君今天出门。”
  “应该是后藤俊介。”濑越宪作低声说道,“我走之后若回不来,那棋界就要交给你们了,有几件事我必须要先交代给你。”
  “是。”桥本宇太郎低声答道,“师父请说。”
  “多调查一下后藤俊介。”濑越宪作说道,“这个人似乎一直很注意吴清源,今后你要防范此人。”
  “谨尊师命。”桥本宇太郎答道。
  “你提到过一个叫酒井义郞的侦探,这个人似乎手段不错,今后你若遇到困难可以去找这个人寻求帮助。”
  “谨尊师命。”桥本宇太郎答道。
  “参加过本因坊之争的少年棋手是未来棋界的希望,若我们不能击败蒙面棋手,你要让这些人形成第二股力量!”
  “谨尊师命。”桥本宇太郎答道。
  “闲暇的时候多锻炼身体,你的身子实在太弱了,会影响你办事的。”
  桥本宇太郎一惊。
  “谨尊师命。”桥本宇太郎答道。

  铃木为次郎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微微笑了。
  “看来你在对局时所想到的确实比我多啊。”他笑着对眼前的人说道,“这局棋理当是我败给你的结局。”
  在棋座的对面,木谷实微微躬下了身子:“对手是师父,弟子不得不竭尽全力。”
  看着眼前恭敬的木谷实,铃木为次郎犹豫了片刻。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与你复盘了。”铃木为次郎说道,“今日水晶棺木阵一战之后,不论胜败,我都会就此引退吧。”
  木谷实大惊:“师父,您如今棋力尚盛,在东京棋界仍然是顶尖高手,就此引退不是太可惜了吗?”
  “那又如何?属于我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铃木为次郎低声叹道,“幕府时代以来日本棋界数百年的发展,每一代高手都是转瞬即逝,这也是‘道’啊。我一生追求棋道,却始终不能穷尽其奥义。直到那天与你交手之后,我才终于明白了。我一直无法真正参透棋道,是因为我始终没有想过,一个高手从巅峰落下,最终隐没于历史之中,这也是棋道的一部分啊。棋是在不断发展的,棋道亦然,前辈总有一天会被后辈淘汰,这是谁也扭转不了的。未来的棋界不应该属于我,应该属于你们。”
  木谷实沉默良久。
  “师父,弟子仍然感到自己远远比不上您。”木谷实躬身答道,“弟子永远也不可能超过师父。”
  “你错了。”铃木为次郎轻声说道,“木谷实,那天与你的对局,我已经尽了全力了……”

  这是前田陈尔第一次走进棋正社的雁金准一棋室。原本前田陈尔一直以为棋正社必定已是残破不堪,却没想到这间棋室即使与本因坊最奢华的棋室相比也毫不逊色。
  雁金准一此刻静静抚摸着眼前的棋座,已经很久没说话了,似乎是在静静感受着棋座的每一丝纹理。在他的身前,除了前田陈尔,还有一直一言不发的渡边升吉。
  “渡边,我交代的事情,你能办到吗?”雁金准一突然轻声说道。
  渡边升吉微微点了点头:“师父交代的事情,弟子一定全力去办。”
  “即使我曾经那样利用过你?”雁金准一苦笑着说道。
  “弟子愚昧,迟迟未能察觉师父的用意,惭愧至极。”渡边升吉俯身说道,“愿师父得胜归来,重掌棋正社。”
  说完,渡边升吉站起身,缓缓退了出去。
  雁金准一交代渡边升吉去办的事,就是一旦雁金准一有去无回,渡边升吉就要率领整个棋正社加入本因坊,归入前田陈尔和日本棋院之内,全力协助前田陈尔击败蒙面棋手。
  毕竟,棋正社已经难以为继,但社内还有几十名执着于棋道的少年,他们不可以就此荒废。
  渡边升吉关上棋室的大门之后,雁金准一才缓缓看向前田陈尔:“现在可以问我了,不管你想问什么。这么远跑来找我,想必有不少事情想问清楚吧。”
  前田陈尔微微皱了皱眉头:“你几天前究竟是不是真的要与我争夺本因坊?”
  雁金准一哈哈大笑:“当然是真的,否则我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事?”
  “既然是要争夺本因坊,明明是你赢了,为什么又要让出来?”
  雁金准一看着前田陈尔锐利的眼睛,微微叹了口气。
  “那天与你的对弈之后,我看到了一些过去一直没注意到的东西。”雁金准一缓缓说道,“自从当年本因坊之争我败给了你师父,几十年来我每日每夜所思所想都只有一件事,报仇雪恨,抢回本因坊之位。正是这份仇恨支撑我远离棋界十三年,辛苦磨练棋艺,即使之后拼尽全力的一战失败了我也没有放弃过。那天与你一战,我终于赢了。可我几十年来想的都是如何复仇,却从来没想过真正赢了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那时候我只感到空虚,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了什么而活下去。”
  说着,雁金准一轻轻抚摸着眼前的棋座,眼睛却直直地看着自己那只苍老憔悴的手。
  “我的半生都耗在了这里。”雁金准一低声继续说道,“等到我发觉自己获胜的时候,我才真正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这么老了,这只拿棋子的手竟已经像是干枯的树叶一般,就快落下枝头,埋入泥土了。最终由我这么个快死的老头子获胜,究竟有什么意义?”
  “所以你把本因坊让给我?”前田陈尔问道,“你认同我更适合做本因坊家主?”
  雁金准一看着前田陈尔,眼神就如同父亲看着儿子:“那天与你的对局,让我想到了你师父年轻的时候。你和他很像,本因坊在你的手中必定会比在我手中更有用处。一旦我们这次去水晶棺木阵的全力一击失败了,拯救棋界这个负担就要落到你们身上了,那时你就会知道你的师父和我都没有看错,你会成长起来的。”
  拯救棋界的负担……
  “如果你们都无法战胜蒙面棋手,短期之内我们又要如何获胜?”前田陈尔低声叹道。
  “前田君,你还有一个机会……”
  前田陈尔一惊!
  “你可知道,为什么本因坊家历代家主的棋力都高于棋界四家的其他三家?”雁金准一有些兴奋地看着前田陈尔,“你可曾想过,为什么本因坊家的棋手会精英辈出,不见衰竭?”
  “这其中难道有什么玄妙?”
  雁金准一诡异地笑了笑:“本因坊家有一个不外传的秘密,即使在本因坊内也只有迹目和家主有权知晓。当年我在本因坊之时,曾经从前代名人秀荣先生那里听说过这个秘密——本因坊家历代家主都在做同一件事,这件事一旦完成,本因坊家将永远不可被战胜!”
  前田陈尔顿时难以按耐住心中的惊喜之情:“雁金先生说的是什么事情?”
  “和传闻中蒙面棋手想做的事情一样!”雁金准一低声说道,“穷尽棋盘上的变化!”
  前田陈尔心底大惊!
  “这件事,据说是从棋圣本因坊道策一代开始的。”雁金准一接着说道,“在本因坊的一个秘密的地点,藏着据说至今也未完成的全部棋谱。那些内容是历代本因坊家主和迹目前后绵延数百年完成的,即使在当年本因坊遭遇大火,几乎化为灰烬之时也未曾有丝毫损毁。过去只有即将就任本因坊迹目之人才能在其师父的带领下进入那个隐秘的地点,一边学习先人已经找到的招法,一边继续完善这些招法。这就是为什么本因坊家的迹目和家主棋力一直远远超过其他三家,独霸幕府时代的棋界格局!”
  “也就是说,如果我能够找到那些棋谱,仔细研习那些棋谱上的变化,我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缩小我与蒙面棋手在棋招上的差距!”前田陈尔惊呼道。
  “不错!这就是为什么你比我更适合做本因坊家主。”雁金准一继续说道,“在我看来,击败蒙面棋手的责任,必须由本因坊家担当,这样这件事之后本因坊家将重新成为棋界霸主,号令日本棋坛。我虽不能做这个家主,但本因坊在我心中的地位丝毫不比你师父低。和你师父一样,我也只希望本因坊能够永远辉煌下去。可我已经老了,即使真的让我找到那些棋谱,我也没有时间和精力深入研究了。这件事,交给你来做会比我更合适!”
  “可是,若有这样的秘密在,师父临走前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前田陈尔费解地说道。
  “很简单。”雁金准一答道,“因为田村保寿根本不知道有这件事情,秀荣师父当年没有想过要传位给田村保寿,所以根本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而是偷偷告诉了我!”
  原来当年还曾有过这样的故事!

  前田陈尔大喜过望:“雁金先生,那藏棋谱的地点在哪里?”
  “我并不知道。”雁金准一叹道,“当年本因坊道策为了防止有棋力不入流之人进入那密室以致绘出错误的图谱,他没有留下明确的密室地点,而是把这个地点藏在了一套书中。”
  “什么书?”
  “我想你应该听过一本书,名叫‘发阳论’……”
  前田陈尔心中一震!
  《发阳论》,又名“不断樱”,据传是日本棋史上的第一代棋圣本因坊道策座下大弟子,后任井上家家主的桑原道节所作。书中记载了无数精妙异常的诘棋之作,在明治时期之前一直被作为井上家秘传绝技,只有井上家家主严格挑选的弟子才能一窥其中奥妙。近代之后,四大棋家的时代一去不返,这本奇书辗转流落到了本因坊秀哉手中。本因坊秀哉对这本书做了评注,然后交付给印刷厂印制成书,广泛发行,才使得这部昔日的神秘大作广为流传。
  “当今世人,都以为《发阳论》在幕府时代是井上家独有之宝。”雁金准一低声说道,“但其实在本因坊还留着一份发阳论原稿,这在本因坊内是最高的秘密。发阳论真正的作者,并不是后来出任井上家家主的桑原道节,而是他的师父,棋圣本因坊道策。《发阳论》不止是一部诘棋集而已,本因坊道策将密室所在的方位藏在了书中诘棋题的答案当中,只有能够解得出书中最难的诘棋的人,才能找得到那间密室。道策死后,他的弟子桑原道节从本因坊偷出了《发阳论》。为报复道策将他逐出师门,同时也为了防止被道策托付给他的下一代本因坊过于强大,使得井上家弟子无力招架,桑原道节将《发阳论》留在了井上家。只是,本因坊道策因为不喜欢桑原道节,所以从来没有将密室之事相告,所以桑原道节至死也不知道《发阳论》里隐藏着什么秘密。相反,为了让道策亲自指定的下一代本因坊道知能够击败桑原道节,道策死前将这个秘密告诉了道知,并且别有用心地要道知拜桑原道节为师。道知隐忍多年后,终于在道节临死之前抄出了一份《发阳论》副本。后来明治年间的本因坊大火虽未伤及密室,但是将本因坊所藏的《发阳论》副本烧毁了,因此自当时的家主本因坊秀和之后,只有当时作为秀和暗中指定的继承人的秀荣恩师曾经进过那间密室。那密室附近实在太过复杂,若没有《发阳论》,即使是进去过一次的人也无法再找到那里,所以秀荣师父至死都在寻找从井上家流传出来的《发阳论》原本。师父死后,不知情的田村保寿以为《发阳论》是一部能让秀荣师父念念不忘的奇书,费尽心血将原本买下,看过之后却大失所望,为了弥补金钱的损失才将这本书亲自批注出版。”
  “可如果《发阳论》里藏有如此惊人的秘密,这书流传了这么多年,不是应该早已有人发现了吗?”
  “这可真要感谢你师父了。”雁金准一苦笑了一下,“当年田村保寿是个太好面子的人。《发阳论》毕竟被认为是井上家的经典,田村保寿出于私心,在出版的这套书上做了不少改动,有的诘棋被改了答案,有的诘棋甚至直接从正题改成了误题。他不过是想要让世人相信井上家先祖的棋力毕竟比不上本因坊而已,却没想到这其中的重要线索被他改得一塌糊涂。”
  “若是如此,这件事也不难办……”前田陈尔低声说道,“师父其实一直将《发阳论》原本藏在本因坊,这书我曾见过。有了原本,我相信我定能找出那间密室!”
  雁金准一听罢,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我正是知道这件事,才将此事拜托给你的啊。前田君,你的志气真让我放心,本因坊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前田陈尔浑身一震,急忙向雁金准一躬身一拜。

  1934年4月5日,水晶棺木阵。
  高部道平看着水晶棺木阵外层层的人群,微微有些不安。
  很久没有这么多人围在水晶棺木阵外了,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所有人都对这次上阵的棋手寄予了厚望。
  毕竟,当今棋界的四大高手都在啊……
  但若是这样,这四个人同时出阵,一旦战败,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高部道平不安地看向挑战台。
  挑战台上,四位蒙面棋手同时上阵的景象第二次出现了。
  四人的对面,是雁金准一,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加藤信四位当今棋界的长老。
  “难得四大高手同时出招,我辈实在荣幸之至啊。”穷奇笑道,“不知四位高手想以何种棋份对弈?”
  若要战胜蒙面棋手,棋份不可忽视。棋份太过利己,即使获胜恐怕也难以让对手信服,那便吃力不讨好了。棋份太过自大,又难以取胜,这恐怕等同于自掘坟墓。
  “四位当年曾同时受先与当代名人本因坊秀哉交手。”濑越宪作答道,“四位全都大获全胜。那局棋四位高手所展现出的棋力,不在名人之下。既然如此,各位可以说是已有七段以上的棋力。我们四人当中,除雁金先生是八段,剩下三人都是七段,按照棋份,似乎当是分先吧。”
  高部道平暗暗感到迷惑……
  濑越宪作这段话,让人很难反驳,加上四大蒙面棋手至今未尝败绩,自然不会将对手放在眼中,分先的棋份可以确定了。如此一来,对于四大高手若想要取胜,可以说是一个好消息——毕竟执黑先行的一方由于没有贴目,对于原本已是顶尖高手的长老而言是绝对有利的。
  但是,这样的想法却有些不伦不类。若真是要争胜,全部受先对弈不是更好吗?以濑越宪作的口才,说服四位心高气傲的蒙面棋手全部拿白棋并不是什么难事。若是为了求死,分先的棋份又未免有些生硬。毕竟,如果是让对手一先而输才输得让人更敬佩啊……
  难道四位长老此刻也是心中矛盾,不知所欲的?
  穷奇想到了和高部道平一样的事情,这时只感到有趣之极。
  “四局分先,合情合理。”穷奇笑道,“四人当中只要有一人获胜,我们将带获胜之人前往岛根。但四位当中如有人战败,恐怕要将性命留在这里。”
  “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指教。”濑越宪作笑道,“若我们下成了和棋,如何解决?”
  “和棋?”穷奇暗暗笑着,“那便是胜负未分,再战一局便可。”
  “若局局都是和棋呢?”
  “局局都是和棋?”穷奇哈哈大笑:“若阁下真能保证局局都是和棋,想必棋力当远在我等之上吧。只要能连弈两局和棋,我们便自叹不如,撤下水晶棺木阵,带此人前往岛根!”
  “既然如此,请多指教。”雁金准一俯身说道。
  随着雁金准一这一声说罢,四对对手先后俯身行礼。
  不久,天空中先后浮现出四张棋盘,将整个天空几乎布满。
  随着四张棋盘的出现,棺木阵外的人群响起一阵异样的骚动,声浪甚至盖过了棺木阵外的士兵维持秩序的鸣枪声。
  本因坊内,前田陈尔独自坐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天空。
  本因坊的训练室里,众人打开窗子,围在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之间的四张棋座附近,等待着二人对四局棋的研究。
  木谷实,桥本宇太郎在吴清源的家中,和吴清源一起静静等待着第一粒棋子的落下。
  水晶棺木阵内的挑战台上,四位长老默默调整了一下呼吸,抬眼看了看身前的对手。
  雁金准一执黑对穷奇,濑越宪作执白对混沌,铃木为次郎执黑对饕餮,加藤信执白对梼杌。
  天上的棋盘出现的那一瞬间是一个信号——
  对决该开始了。
  棋局一开,执黑的雁金准一和铃木为次郎却岿然不动,似乎一副全然不该自己行棋的架势。
  高部道平见状,暗暗心惊——其中有诈!
  执黑的混沌和梼杌不作等待,立刻取出黑子,直奔棋盘而去。
  梼杌的棋子不偏不倚,落在了右上角小目上——自然而然,毫无异议。
  混沌的黑子,正如之前四位长老所料的,静静落到了天元之上!
  原来那位下天元的高手在这里。濑越宪作在心底暗暗琢磨道。
  看到两为蒙面棋手落子,濑越宪作和加藤信却没有任何取出棋子的动作,似乎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雁金准一和铃木为次郎静静看了一眼身边的对局,这时才终于缓缓伸出手——
  铃木为次郎缓缓将棋子落到了右上角小目,而雁金准一则将棋子拍在了棋盘正中天元一点!
  原来如此!

  四位蒙面棋手几乎在这一瞬间全都紧紧皱起了眉头。
  观战的人群似乎已有人发现了其中端倪,惊呼起来,急急忙忙地向四周众人呼喊着。
  “难道是……”桥本宇太郎惊呼道,但他的话突然哽咽住了。
  “桥本师兄,你发现什么了?”吴清源问道。
  “我发现了师父绝妙的计划!”桥本宇太郎说道,“四位长老上阵,从一开始就是打算牺牲掉其中两人以博取胜利的!”
  放弃自己的行棋,等待旁边的棋局上对手的出招,然后将对手的棋招原封不动地在自己的棋盘上摆出,让四位蒙面棋手等同于自相残杀!前田陈尔忍不住在心中惊叹着……
  “好妙的计策!”高川格叹道,“尽管有违棋道,但毕竟是为了先救东京之困,这样确实可以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至少确保不致全败……”
  “但是如此一来……”田中不二男不安地说道,“四位长老当中,恐怕至少有两人是必定会死在阵中的了……”
  高川格也暗暗心惊。
  原来如此,所以才要求四个人与我们分先对弈的吗?穷奇在心底暗暗笑道。何况战前濑越宪作还诱逼穷奇说出了和棋便算自己输的话,这么一来四位蒙面棋手可行的退路也就此被断去了!
  高部道平却只感到深深的不安——这样一来,意味着这四局棋,四位长老是真的想要全力争胜的了!
  怀着这样的心态上阵,几乎必定会失利的两位长老死后怎能毫无怨言?
  “你们认为这种低贱的招数可以骗得什么好处吗?”穷奇不屑地说道。
  说完,穷奇缓缓抬起手。
  一片片浓密的雾气在棋盘周边升腾起来,看上去就如同置身仙境一般。雾气越来越重,很快竟将四个棋座彼此隔绝开来!
  雾气浓密,四周除了棋盘,竟互相看不到对方!
  四位长老看到眼前只有一张棋盘可见,突然心慌意乱……
  “如此一来,你们的诡计便可不攻自破了吧!”穷奇笑道,“当今棋界长老竟使出如此不堪的招数,简直愧为棋手!”
  被雾气隔绝开的四张棋座,此时已经几乎是四个完全密封的空间。棋盘之外,甚至连对手的身影都隐藏在浓浓雾气之中,更不用说另一局棋的棋盘了……
  如此一来,便无法移花接木,让四位蒙面棋手自相残杀了!
  正当长老们心神不定之时,突然在蒙蒙雾气之中传出了铃木为次郎的声音。
  “争棋而已,大家自凭棋力,何须慌张!”铃木为次郎高声喊道。
  这坚定的声音像是一道光一般,似乎瞬间穿透了层层的雾气,让迷失在雾气中的长老们缓缓平静了下来。
  “多谢铃木先生指点。”濑越宪作高喊道,“各位,棋局之上,凭棋力争胜负天经地义。既然事已至此,放手一搏吧!”
  雁金准一和加藤信缓缓平静下了心情。
  “请多指教!”雁金准一再次躬身说道,尽管他看不见对面的对手。
  “请多指教!”另外三张棋座前也先后传出了同样的说话声。
  胜负真的要开始了……高部道平在心底默默叹道。
  可是从一开始便施展诡计,气势上其实已经输了。这次争夺,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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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殉道



  关西,久保松胜喜代家中。
  久保松胜喜代微微睁开双眼的时候,只感到眼前的光将一切都模糊了。过了很久,他才渐渐适应了屋内的亮度。
  直到眼睛缓缓看清了些模糊的东西,耳中才开始传来轻微的声响。但转瞬间,这响声猛地越来越大,直到超出了他双耳此刻所能承受的极限,使得他一阵阵地耳鸣起来。巨大而嘈杂的声音让他什么也听不清,只能让他使出此刻所能聚集起的全部力量微微扭了扭脖子,皱了皱眉。
  似乎是这些吃力的动作被观察到了,嘈杂的声音缓缓平静了下来。直到这时,久保松胜喜代的意识仍然有些模糊,甚至没有去思考自己此刻身在何处,甚至自己是谁。
  缓缓地,他终于能感觉到身体的冷热了,意识随着对冷热的感知渐渐清晰起来。
  我似乎昏迷了很久……这是涌入久保松脑中的第一个意识,随后这个意识让他猛地紧张起来!
  在这种时候,我竟昏迷了很久……
  他猛地睁开了双眼,剧烈的光线瞬间让他的瞳孔感受到了灼烧般的剧痛。
  “来人……”他竭尽全力地喊道,实际上却没能发出多少声音。
  身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忙乱的声响,似乎周围全都乱成了一片。

  听闻久保松先生终于醒来,身在神户的众关西棋手纷纷聚集到了久保松胜喜代的家中。久保松胜喜代此刻才刚从昏迷中醒来,不能被过分搅扰,因此只有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进入了久保松的卧房。屋内人说话的声音,能透过不厚的墙壁,传到门外的走廊中来。其余众人守在卧房门外,保持着默契的沉默。
  此刻卧房内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正向久保松胜喜代讲述着他昏迷这段时间关西和东京发生的种种事件,讲到关西棋手先后奔赴东京以性命博取时间的时候,众人听到了久保松的哭声。
  “久保松先生,现在是关西棋界最需要您的时候了。”吉田操子低声说道,“今后关西棋界将如何行动,我们全都愿意听从您的安排。”
  随着这句话说完,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久保松已经有了印象。只是,就这样突然进入了一个已经刺刀见红的战场,久保松难以让自己平静下来。
  “东京棋界的长老们如今有什么动向吗?”久保松用微弱的气息问道。
  “传闻很多,真伪难辨。”光原伊太郎答道,“似乎是经历了一场不小的内乱,焦点是长老雁金准一先生和后辈前田陈尔之间的一场本因坊继承权之争。”
  “就在这几天,这场争夺已经结束了。”吉田操子补充道,“雁金准一尽管获胜,却不知为什么又把本因坊之位让给了前田陈尔。”
  久保松感到一丝困惑。这个时候,东京棋界出现内乱,这根本就是一件毫无逻辑的事情,看不出任何动机,也没有丝毫征兆。
  看来在东京棋界,一定有人知道得比我们更多。
  “我要写一封信给东京的濑越先生。”久保松说道,“东京有濑越先生在,他必定不会坐视这样荒唐的事情发生。但事情既然发生了,濑越先生必定有自己的主意。我需要跟濑越先生商量一下,再做定夺。”
  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面面相觑一阵。
  “恐怕这封信不用写了。”吉田操子说道。
  久保松一惊。
  “久保松先生,您的眼睛能适应室外的光线吗?”光原伊太郎问道。
  久保松犹豫地点了点头。
  光原伊太郎缓缓站起身,轻轻拉开了久保松卧房的窗帘。
  一阵刺目的光亮让久保松微微有些眩晕,他的双眼努力地睁着,终于缓缓适应了这亮光。
  随后,他清晰地看到了天空中的四局棋!
  四局棋!
  “东京有人给我们发来电报,说是东京的四位长老一起上水晶棺木阵与蒙面棋手对战了。”吉田操子说道。
  “四人!”久保松胜喜代惊道。
  “第一局,雁金准一先生执黑对阵穷奇。”吉田操子缓缓说道,“第二局,濑越宪作先生执白对阵混沌。第三局,铃木为次郎先生执黑对阵饕餮。第四局,加藤信先生执白对阵梼杌。”
  原来如此,四大长老同时出战,而这四局棋……
  固定好了窗帘,光原伊太郎回过头,微微笑着看向久保松胜喜代。
  “久保松先生,您一定和我们想到了同样的事情吧。”
  久保松静静凝视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我们棋力不济,对于我们所判断的形势并不自信。”光原伊太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久保松先生,您的判断呢?”
  “有望。”久保松几乎不等光原伊太郎说完,便脱口而出,“四局棋,全都有望!”

  四位长老果然棋力非同寻常。高部道平不禁在心底暗暗叹道。
  此刻他的眼前,是水晶棺木阵外层层的人群。对局的八人各自状态都已经渐入佳境,棋局上最激烈的争夺即将展开。但如果不是高部道平刚刚把每局棋的对局双方和所执子色告诉了棺木阵外的人群,大概此刻谁也想不到这几局棋究竟谁黑谁白吧……
  布局已毕,四局棋蒙面棋手竟都没有占到优势!
  但真正的决战,现在还没有开始……
  想到这里,高部道平不安地回头看向了被雾气笼罩的水晶棺木阵中央高台。
  他们研究过我们的战法。穷奇在心底默默想着,眉间微微皱了起来。
  他的对手此刻隐藏在雾气当中,他看不到对手的脸色。但是棋局进行至此,对手此刻想必气定神闲吧——他们确实是有备而来的。
  这个对手的棋很深,每一步着法的背后都隐藏着复杂而精确的计算。在这种强大的计算力的支持下,对手的每一步棋都显得魄力十足,让穷奇竟感到了些许紧张!
  这种威慑力,与当日的本因坊秀哉几乎不相上下——何况,秀哉上阵之时,对于四位天王的战法毫无准备,而且是以一敌四,那时候穷奇感受到的压力恐怕远远无法与此刻眼前这个一心一意与自己决战的对手所带来的声势相比。
  穷奇的每一步棋,似乎都被对手看穿了。每一处的计算穷奇竟都占不到便宜。原本精心准备的边角战法,在这个对手面前却一一失去了威力,这是自出现在当世以来穷奇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局面……
  看来必须认真应对了。这个对手的计算力惊人,到了中盘接触战自己恐怕也难以讨得便宜。必须要以非同寻常的手段打开当前的局面了。
  当穷奇终于开始认真起来的时候,他身边的混沌却早已开始了长考。
  这个对手很聪明。
  天元布局的关键,就在于在边角的争夺中让对手始终如鲠在喉,放不开手脚,从而在复杂的布局争夺战中占据绝对的主动。先手一方,必定要利用自己先手的优势,全力压制后手一方,而混沌相信天元一点就是压制后手一方的不二选点!
  但是这个对手似乎对混沌的战法有着同样深刻的理解,他知道混沌会如何运用天元一点,于是他想出了十分大胆的构思——在边角的争夺中既然放不开手脚,那么不如就把边角的争夺当做一个疑兵,吸引敌人前来进攻,趁敌兵一拥而上之际全军转向,牺牲边角,面向中央构筑强大的军势!
  黑军气势汹汹朝着白军阵地砸去,白军却虚晃一枪,让过黑军锋芒,将一座座空营拱手送上!看上去似乎黑军收获丰富,可回身一看,白军却早已纷纷在边角黑军之上布下层层重兵,黑军竟全部被隔绝于中原之外!
  布局完毕,再看向棋盘之上,白军竟齐齐摆开阵势,刀口竟全部指向中央的一粒天元孤子!白军身后密密麻麻的黑军看着白军刀斧闪着寒光,却只能隔山而望,徒唤奈何……
  如今的战斗,已经变成了一支孤零零的天元孤子与四方白军之间的胜负较量了!
  混沌陷入苦思许久之后,饕餮也感到了棘手。
  铃木为次郎的棋,压制不住……
  看来铃木为次郎仔细研究过自己与秀哉对弈的那局棋。饕餮的战法与众不同,他对于中腹有着超乎常人的迷恋。在边角的争夺早已无孔不入,难有收获之时,率先攻入中原,建立起浩瀚恢弘的战阵,如同在中腹洒下了一片巨网!这种恢弘的巨网对于饕餮而言有着特异的吸引力。正是因此,与秀哉一战对手对于饕餮的棋路根本难以捉摸,于是很快落入了饕餮的陷阱。但铃木为次郎不同,他知道饕餮的目的是将黑军压制于低位,从而构建起中腹的巨阵。因此从布局争夺开始,铃木为次郎就敏锐地一一发现了饕餮试图压制自己的招法,在饕餮还没来得及施展开撒网战术之前就对这片还破绽百出的防线展开了猛攻。
  铃木为次郎的攻击十分锐利,如同打磨精良的刺刀一般。饕餮的防线抵挡不住如此犀利的攻势,一经接触便节节败退。此刻虽然边角的争夺双方不分高下,但中腹势力已经被铃木为次郎打散,饕餮所擅长的巨空战术一时间似乎看不到可行的方向了。
  陷入苦战了,这是饕餮此刻唯一的想法。想不到自己竟在当世棋手面前陷入了苦战,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而最后一局棋,向来落子声重如山崩的梼杌竟也停下了落子,开始了长考!
  攻不进去!梼杌暗暗惊叹着。
  眼前对手的白军,步步为营,秩序井然,层次清晰,若要强行进攻根本毫无弱点。而对手一旦进攻起来,虽然步子缓慢,但势不可挡,气魄惊人!自己的黑军面对一片片如岩石一般的白军,只能四周逡巡,犹豫不前……
  打不出破绽来!这世间竟还有攻不破的棋阵……
  梼杌紧紧攒着拳头,用力之猛竟使得手臂微微有些颤抖。
  很久没有落子声了……濑越宪作在心底想道。
  这意味着,四局棋都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刻,至少有四个人都对局面感到了棘手。
  尽管看不到周围的情况,但濑越宪作的直觉感到,现在的局面顺利得出乎他的意料。尽管一开局的战术没能成功,但似乎也起到了让对手轻敌的效果。一方面对手过分轻视自己,一方面本方四位长老共同对四位蒙面棋手的棋谱都做了充分研究,可以想象,现在的局面一定让对方措手不及了。
  四位超出当世的高手,你们会如何来应对如今的局面呢?

  迦密山顶,两位小童正仰首观战。
  “四位天王似乎轻敌了。”右侍童低声说道。这个小童年纪比另一人更轻,但说话间语气却更显得老成,言语间也不见一丝一毫的情感,如同机械一般。
  “即使不轻敌,恐怕这四局棋也并不容易取胜。”左侍童缓缓答道。左侍童尽管年龄更长,但声音却比右侍童要柔和得多,更像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孩子。
  “当世名人本因坊秀哉面对四位天王的攻势,几乎输得毫无还手之力。若以此算,当时应当没有能威胁得了四位天王的人物存在。”右侍童辩驳道。
  “与名人的四局棋,恐怕不能作为对比。彼时是四位天王以四敌一,何况对手对于四位天王的棋路毫不了解,胜败自然难有悬念。那四局棋,当世名人能够坚持到那一步,以一人之力将四位天王的战法悉数逼出来,他已经十分了不起了。平心而论,我想若当时名人稍作准备,执黑与四位天王中的任何一人对弈,恐怕任何一位天王都不敢断言必定能够取胜,也许胜败只在毫厘之间。今日上阵的这四人,棋力虽不如当世名人,但相差并不多,也可算作是顶尖高手……”
  “你想说,你觉得这次四位天王会输?”
  左侍童稍稍沉默了片刻。
  “似乎将有异样,难说必胜。”左侍童谨慎地说道。
  似将有异样?
  “若四位天王中有人败北,那将是不可饶恕的。”右侍童机械般说道,“在阴间苦练棋艺上百年,竟还不能穷尽棋理变化,输给当世棋手,简直是耻辱。若真有人侥幸突破了四位天王的防线,在这个人挑战座主之前,我必定要先将这个人击败,证明当时无人有资格向座主挑战!”
  左侍童微微摇了摇头,但什么也没说。
  “你呢?”右侍童突然问道,“若真有天王输给了当世棋手,你会怎么办?”
  左侍童一愣,正要回答,却突然感到身后有一股异乎寻常的压力袭来!
  “将战败的天王打回阴间,让他再修行一百年棋艺!”一个严厉的声音从二人身后响起。
  这声音是……
  二人急忙转过身,向身后的人行礼。
  “座主息怒……”二人齐声说道。
  在他们身前,一个苍老而魁梧的身影站立着,微微抬起头看着天上的对局。
  “你们判断目前的形势如何?”座主低声问道。
  两位侍童暗暗对视了一眼。
  “四位天王目前都不占优势……”左侍童轻声答道,“恐怕进展不妙……”
  “不!”座主几乎毫不犹豫地说道,“这样的局面,四位天王绝不会输!我就此断定,这四局棋,当世棋手必定全败!”
  两位侍童稍稍有些疑惑。
  “不知座主如何做出如此断言?”左侍童微微抬起头问道。
  “棋至中盘,便有分晓。”座主缓缓说道,“当世棋手恐怕还没有真正体会到阴间棋手的恐怖之处……”

  一子落毕,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动。
  随着这一粒棋子落下,拿棋子的手与手臂间的长袍缓缓回到了层层的雾气中,如消失了一般。
  然而,雾间的棋局此刻却显出了异样的躁动……
  雁金准一感到了一丝困惑,他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是一手让人困惑不解的棋招,这步棋没有落在任何一个雁金准一预想的位置,甚至这步棋看起来与棋盘上任何地方正在展开的战斗都毫无关联,似乎是一招毫无意义的闲棋……
  但蒙面棋手的棋招,不可能没有任何动机!
  雁金准一仔细地开始推算这步棋周围的变化,但棋盘如此广阔,一支与四周战场都毫不搭界的孤军,要想计算它之后的进行根本找不到头绪——雁金准一的算路似乎完全没有了发挥的空间。
  既然如此,只要先集中精力在一个个战场上击败对手,然后再回头来理会这步棋就可以了。想到这里,雁金准一缓缓取出一粒黑子,朝向对手的一片弱棋猛攻攻去。这一次的攻势,雁金准一在心底演算已久,他早已看清了这里的全部变化。既然对手不理会这块棋的死活,雁金准一有十成把握可以鲸吞这片白军。
  随着雁金准一的攻势展开,黑白两军开始了激烈地交火!
  但正当雁金准一想要在此大展拳脚之时,对面的对手却突然又在另一片战场上落下了一子!雁金准一看去,冷静地通算一遍发觉自己只要正常应对,便可先手安定这片战场。既然如此,先将你的攻势击退,再回头来吃你的棋也不迟。计算已定,雁金准一迅速捻出一颗棋子,落到新的战场之上。但这次对手竟仍然没有理会,又遣出一支白军打开了第三个阵地……
  几番交手之后,原本明朗的棋局渐渐变得混浊而朦胧了。雁金准一在心底感到有些不安,这样下去自己将有可能失去对战局的控制。局面变乱,原本计算好的算路之间就会互相交错起来,这样局面将变得谁也无法掌控。
  你想搅乱局势吗?但这种程度的搅动,我还能够应付。雁金准一一步步小心应对,局面也始终没有被对手打开。渐渐地,对手的落子速度又慢了下来。
  你的反抗被击退了吗?雁金准一静静地想着,低下头再次仔细审视了一遍棋局。
  四处兵刃交加,遍野剑拔弩张。一旦战事开启,几个战场将互相牵制,棋局将变得纷繁复杂,精彩异常。在这样的乱局下,雁金准一感到似乎自己并没有被对手搅扰心智,局面在他看来仍然十分清晰,只是……
  雁金准一缓缓将目光聚集到先前对手莫名其妙布下的一粒与四方战场都毫无关联的棋子上。这粒棋子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当雁金准一再度从这粒棋子出发演算战局之时,他却突然感到眼前一阵眩晕……
  这粒棋子此刻需要注意的变化因为战局的转换而突然增多了数十倍!而这粒棋子若展开来,必定会影响雁金准一早已算清的各条战线,而它对每一块战场的影响多少似乎是一件让雁金准一无法看清的事情——这粒棋子的存在是一个让棋局无法平静下来的不安因素,它的变化连雁金准一竟也算不出来!
  对手此刻的冷静莫非就是在探寻这粒棋子的发展吗?
  正当雁金准一打算仔细演算之时,对手的棋子却突然落下!
  果然,对手在战局即将进入白热化之时展开了这支早早埋下的伏兵!
  随着这一手落毕,棋局顿时完全脱离了雁金准一的控制——而在他的对手看来,此刻的局面已经尽在掌控之中了……
  雁金准一心底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几乎就在穷奇展开决战的同时,加藤信的防线被对手冲出了空当!
  这怎么可能?加藤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精心设计,坚如磐石的阵地竟被对手攻出了一个缺口!
  但回想一下刚才对手不顾一切的攻击,加藤信确实感到毛骨悚然。对手的黑军就像一只只猛兽一般,发疯了似地撕扯着白军的阵线。白军举起盾牌,齐齐抵挡着对手的每一次冲击。但黑军的冲击每一次力道都重得惊人,白军即使再顽强也难以避免出现断点。而这每一个断点在黑军狼群看来都如同是离群的羚羊一般,遭到黑军不顾一切的狂攻!
  加藤信一开始尚能够抵抗,被吞入白阵的黑子乍一看似乎也毫无威胁。然而外边的狼群不断地撞击白壁,阵内的野兽也不顾一切地左冲右撞,加藤信只感到四面受敌,应对得十分吃力。终于,在对方轮番的攻击下,自己的阵线被轰出了一个缺口。黑军眼见缺口突现,竟瞬间便一拥而上,朝着缺口猛攻进去!白军修补不及,竟让黑军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冲泻而来!
  形势急转直下了!
  没过多久,几乎在同一时刻,混沌和饕餮落下了让对手感到压力倍增的一手棋——他们同时断开了对手挺进中腹的强军!混沌的天元一子已经发展成一支强军,将白军的防线断作两截,开始了一场生与死的大对杀。而饕餮这一断,将铃木为次郎深入白阵的强军截断在巨阵之内,随时准备利用厚壁将黑军闷杀于阵内。
  对于两局棋而言,这都是一手宣言,他们几乎同时向对手宣布:这一战的胜负就看是你能救得活自己的大龙,还是我将你杀得片甲不留!
  决战开始了。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却在心底感到有些不安。
  终于要直面对手的屠刀了……
  棋盘之上,两位长老指挥着各自的巨龙在敌阵内翻飞奔腾,四处冲杀,看起来骁勇善战,气势惊人。但没过多久,两条巨龙似乎都感到了疲倦,对手坚实的厚壁让他们感到了棘手,似乎不论如何冲杀都难以找到明显的活路。而面对巨龙的翻滚,蒙面棋手总能在最精妙的地方施展开妙到毫厘的手筋,如同一柄柄飞刀,一招招刺向对手紧要之处,使得两条巨龙渐渐筋疲力尽了!

  “形势不妙了……”高川格低声说道。
  田中不二男微微点了点头。四位长老前半盘已经接近了全力,但中盘之后四位蒙面棋手都放出了胜负手,四位长老先后在与对手的决战中渐渐处于被动,棋局也渐渐落入了对手的节奏当中。
  “这些棋招……”高川格喃喃地说着,但似乎是自言自语,没有将这话说完。
  这些棋招,不是蒙面棋手当场想出来的。前田陈尔在心底暗暗说道。
  那样复杂的局面,能够找出这样的选点,并预测对手之后的应对,这绝不是在对局之中所能完成的事情。蒙面棋手能够马上施展这样的手段,是因为他们曾专门研究过这些棋型!若是这样,蒙面棋手就太可怕了……
  “他们不仅研究了布局的招法。”桥本宇太郎呆滞地说道,“他们甚至尝试去穷尽中盘的手筋?”
  “按照棋局上施展开的招法来看,这些招法必定是他们早就研究过的。”木谷实说道,“若他们真的有上百年的时间在阴间研究棋招变化,这些中盘的胜负手也必定是他们早已预备好的撒手锏。”
  “四位长老凭棋力与这些研究了上百年的棋招对抗,根本毫无胜算……”吴清源忍着哭声说道,“师兄,我想师父也许真的回不来了……”
  随着天上的棋局一步步摆下去,水晶棺木阵外原本躁动着的人群渐渐沉默了下来。
  高部道平看着天上的对局,没人发现隐藏在黑纱后的那张脸此刻已是哀容满面。
  能将四位天王逼到这一步,四位长老已经很不容易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四局棋先后消失了——那是棋局已经彻底结束的信号。
  对战高台上雾气渐散,四位长老终于可以对面而视了。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的棋局。
  雁金准一执黑五目负于穷奇,濑越宪作执白中盘败于混沌,铃木为次郎执黑七目负于饕餮,加藤信执白中盘败于梼杌。
  四战全败,四位长老全军覆没。
  长老们沉默着,似乎是在静静地享受着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光。四位蒙面棋手互相看了看,默默点了点头。
  这四个人的棋各具风格,又都高深异常,竟让四位天王先后陷入苦战,实在值得敬佩。自从来到当世以来,四位天王第一次感觉到了危机……
  异样的寂静维持了片刻,随后却突然传来了惊天动地的笑声!
  发出这这笑声的是雁金准一,笑声中听不出一丝遗憾,竟像是获胜后的欣喜一般!
  四位蒙面棋手一惊,不解地看向这个疯狂的老者。
  雁金准一的笑声如水一般蔓延着,坐在他身边的濑越宪作缓缓地也笑了起来,随后笑得越来越张狂,竟与雁金准一的笑声此起彼伏,犹如和声……
  不久后铃木为次郎和加藤信的笑声也加入了这合唱,四个人的笑粗狂而豪迈,让人震惊!
  “你们为什么笑得出来?”混沌高声喊道。
  然而,四个人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混沌的喊声,仍旧毫无畏惧地笑着……
  “你们为什么要笑!”混沌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们输掉了命,为什么要笑!”
  穷奇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正暴怒的混沌。
  混沌一惊,看向身边的穷奇。在此起彼伏的大笑声中,穷奇端坐得如同仍在对局中一般。
  “混沌,不用白费力气了。”穷奇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为什么?是我们赢了,但为什么他们在笑!”
  “棋局上确实是我们赢了。”穷奇苦笑着说道,“但棋局之外,我们输了。”
  混沌一惊,随后似乎听懂了穷奇的话,缓缓地坐了下来。
  经此一战,蒙面棋手尽管全力获得了胜利,但这样的对局之后,蒙面棋手不可战胜的神话已经变得摇摇欲坠了——人就是这样的生物,一旦让他们看到一丝希望,他们就会有无穷的动力。
  猛然间,四位长老的身子下面腾起了缕缕雾气,静静地向四人的身上蔓延开来。
  ——临死之时,我们果然心无牵挂,可喜,可乐!
  雾气缓缓在长老们的衣袖间萦绕,细若游丝,似乎是和着笑声而欢乐地舞动着一般。
  ——身位棋手,死于棋盘之上,死得其所,可喜,可乐!
  雾气静静地缠绕到了四人的脖间,又缓缓地在他们的肩上晃动着,似乎精灵一般。
  ——世人看看吧,蒙面棋手又如何,他们也不是不可战胜的!
  雾气终于漫过了人影,隐没在雾气中的笑声却从雾气的缝隙间传出,继续在棺木阵间回荡着,直到缓缓消失。
  ——蒙面棋手,你们还会遇到比我们更强的对手,你们的末日会到的!
  水晶棺木阵终于陷入了寂静,但刚才的笑声仍在四位天王的耳畔回想着,如同诅咒。

  看着天空中消失的棋局,久保松的心底却并没有感觉到秀哉战死时的那种绝望感。相反,他似乎看到了希望——蒙面棋手并非遥不可及,他们也是有可能被战胜的……
  既然如此,我们应当保护那些可能战胜蒙面棋手的力量。
  “久保松先生,东京棋界四位长老已经全部陨落。”吉田操子低声说道,“关西棋界对此不可再坐视不理。请久保松先生告诉我们,我们该怎么做?”
  久保松沉默半晌。
  “关西棋手不必再做牺牲。”久保松低声说道。
  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大惊失色!
  “您是说,让东京棋界自生自灭吗?”光原伊太郎惊呼道。
  “不。”久保松的眼神中露出了犀利的目光,“任何人都不用再做牺牲。”
  他看着眼前困惑不解的二人,努力站起了身子。尽管身子有些晃动,但他感到自己的步子前所未有的稳固。
  “给我做些简单的准备。”他对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说道,“我要去一趟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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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曙光



一 军变



  1934年4月6日正午,东京城陷入了一片混乱。
  人们躲在家中,从门缝向外看,没人敢走上街头。街道上此刻是如山崩地裂般的轰鸣声……
  那是……军队?
  日本棋院大楼外,后藤俊介指挥着自己身边的一百名近卫队员,排出了射击方阵,随时准备应对即将接近的不速之客。他自己也拿起了枪,站在了方阵之中,眼睛已经看向了瞄准镜,随时准备发出第一颗子弹。
  他是职业军人,他可以肯定现在所听到的这些由远及近的嘈杂声绝不是普通的骚乱人群发出的声响——那是职业的军队!
  是军中哗变吗?或者是某个潜在的敌人趁日本出现怪异事件之际的破坏活动?对手是谁?英国人?美国人?中国人?甚至德国人?
  后藤俊介此刻一无所知,他只看到眼前的街道上所有人都躲进了房间里,没人敢走出来,使得这片街道竟然空无一人。远处传来的轰鸣声渐渐接近,让这片空旷的街道看上去让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为了防止有平民受害,后藤俊介已经让所有人退到了建筑物内,将门窗全部封死。整条街道上,只有后藤俊介的一百名近卫队员排成的紧凑方阵——在这条宽阔的街道上,他们显得如此渺小。
  “不对……”正静静等待着对手出现的后藤俊介突然皱起了眉头。
  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渐渐地,后藤俊介认出了这声音——那不是普通的军队!
  “所有人,散开队列。”后藤俊介冷静地命令道。
  他训练有素的近卫队如同涨潮的海水一般,瞬间扩散开来,将一个紧凑的射击方阵迅速扩张拉开,形成了一个散状的新射击阵型。
  “所有人注意保持距离,不要集中到一起。”后藤俊介喊道,“敌方可能是一支装甲部队!”
  而且,那是日本陆军坦克的声音……
  突然,就在敌方的声音越来越大之时,这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后藤俊介感到一阵不安——这么大的声响,停止得似乎太过整齐了,这说明对方是一支极其专业的部队。
  街道间一个人影也没有出现,缺陷入了绝对的死寂,这种感觉让人心惊胆战。
  缓缓地,有一个穿着军装的人从远处的一个街口转了过来。那是日本皇军的陆军军装,隔得太远,后藤俊介难以判断军衔。
  “站住!”后藤俊介对远处正朝自己走来的军人高声喊道。
  然而,对方并没有停下脚步,似乎并不畏惧前方的一百支枪。
  “站住!”后藤俊介再次高声喊道,这一次他瞄准了对手。
  对方仍然不理会后藤俊介的话,继续向前走着。
  一声锐利的枪鸣,随后对方终于停下了步子。
  后藤俊介的子弹正射中了对方身前的地面上,弹坑几乎就在对方的军靴前,甚至在军靴上还沾上了被子弹溅起的碎石屑。
  “果然不愧是日本陆军的射击之神,后藤俊介大佐啊。”对方朝着后藤俊介高声喊道,但语气中丝毫不见慌张。
  “报上你的名字和军衔!”后藤俊介喊道。
  “日本陆军少将,山田正雄。我为后藤俊介大佐带来了军部最新的命令。”
  “要对我下命令,可以召我去军部,为什么要带军队出来?”
  山田正雄微微笑了笑:“后藤大佐,要执行这个命令恐怕必须要带军队出来才行啊。事出突然,等会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请别见怪。”
  后藤俊介微微放低了手中的枪:“是什么命令?”
  “第一个命令:即刻取消对日本棋院及东京棋手的保护,所有军队撤回军部待命!”山田正雄高声喊道。
  撤回所有军队!
  没等后藤俊介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山田正雄就继续说道:“第二条命令:集中所有兵力,在最短时间内铲平水晶棺木阵!”
  “此事不可草率……”后藤俊介高声喊道,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山田正雄打断了。
  “最后一条命令:立刻逮捕叛徒后藤俊介,剥夺其一切军衔,如遇反抗,就地击毙!”
  后藤俊介大惊失色,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
  “保护大佐!”近卫队中有人高喊了一声,原本散开在四处的近卫队员瞬间集合到了一处,紧紧围在后藤俊介四周,枪口朝向任何一个可能出现攻击的方位,形成一面密不透风的火力网。
  然而,山田正雄却毫不畏惧。
  “进军!”山田正雄高声喊道。
  猛然间,轰鸣声再度响起,街道两端突然如蜂群般涌出无数荷枪实弹的士兵,将后藤俊介团团围住。在这些士兵身后,两端各出现了一辆坦克车,伴随着巨大的轰鸣缓缓驶入了这片街道,将炮口对准备后藤俊介的亲卫队。
  这样的气势使得后藤俊介最精锐的亲卫队也一时不知所措了……
  “住手!”后藤俊介高声喊着,同时将自己手中的枪远远地扔了出去。
  枪落到了地上,正摔在山田正雄身前。
  “停止进军!”山田正雄高声喊道。
  几乎就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两侧的军队发出的声响瞬间消失了,只留下余音还在街道间回荡着。
  后藤俊介的近卫队仍然举着枪对准两侧的敌人,只是他们根本没有了开枪的勇气。
  “山田少将,请告知我究竟犯下何罪?”后藤俊介喊道。
  山田正雄笑着,缓缓朝后藤俊介走过去。
  “让军队保护棋界,由棋界解决岛根危机,这是后藤大佐提出来的计划吧。”山田正雄问道。
  “是……”
  “现在东京棋界最强的棋手全部战败,后藤大佐的计划被军部的首领斥为懦夫行为,天皇也很愤怒。这件事,必须要有一个人做出交代,对不对?”
  “可棋界还没有倒下!如今正是棋界看到希望之时啊!”
  “军部的人已经对大佐的计划做出了最终的评估,认定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后藤俊介一时语塞。
  “即使如此,那也是大佐计划不周而已。”一名近卫队员喊道,“为什么要逮捕大佐?为什么要说大佐是叛徒?”
  “这就是另外一件事了……”山田正雄的眼中露出了凶光,“后藤大佐,如果我们的情报没错的话,你曾经说过入侵朝鲜和中国的战略计划是过分自大,完全错误的吧……”
  后藤俊介心中一紧。
  “公然质疑天皇的战略,严重影响军队内部士气,这是死罪。暂时逮捕你,只是为了等待审判而已,你这一死是迟早的事情了。若你今日还要继续顽抗,那就是罪上加罪,不仅你要死,你的亲卫队还要为你陪葬。”
  山田正雄话音刚落,三支后藤俊介近卫队员的枪就抵住了山田正雄的胸口。然而几乎也就在这一瞬间,围在两侧的所有军队都将枪口对准了这支一百人的亲卫队。
  “住手!”后藤俊介命令道,“放下枪,就地解散。”
  亲卫队员纷纷震惊地看向后藤俊介。
  “从今日起,你们不再是我的亲卫队了。”后藤俊介低声说道,“今后日本再也不会有后藤俊介亲卫队了……”

  “山田少将,这可不行啊……”大仓喜七郎看着眼前这个魁梧的中年男子,苦苦哀求道,“之前就曾发生过暴民攻击日本棋院的事件,如果这个时候没有了军队的保护,日本棋手的安全就很难有保障了啊……”
  “这可不是我需要关心的事情。”山田正雄一边说着,一边在日本棋院内四处走动,似乎是在参观一般,“我们是军队,只服从命令,效忠天皇。你们棋手的安危再重要,也重不过整个日本吧。现在日本需要集中全部优势兵力尽快将岛根事件解决,不管我们的对手是谁,或者他们想做什么……”
  “少将,这件事我们棋界是可以帮助军队解决的,请相信我们……”
  “现在不是相不相信你们的问题了。先前后藤俊介相信了你们这么久,你们似乎也没做出什么成果出来啊。”山田正雄说道,“军部现在断定,所谓的蒙面棋手等等,不过是敌人为了拖延时间采取的策略,其真实意图是破坏日本军事防御能力。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对日本展开全面进攻。后藤俊介脑子不好使,完全中了敌人的圈套,使得我们错过了进攻岛根的最佳时机。现在我们必须要弥补后藤俊介犯下的错误,赶在敌人准备充分之前先将他们剿灭。”
  “那军部没有说过对棋界的人怎么安排吗?”
  “这个……似乎没人提到过。”山田正雄说道,“毕竟这个决议很突然。不过既然你们棋界最强的棋手已经全部被击败了,你们似乎也已经证明了自己是靠不住的,不如就转行做点别的吧。”
  大仓喜七郎继续哀求着,但山田正雄只是在日本棋院内逛着,没有再理会大仓喜七郎。
  “不错……”山田正雄突然站住身子,转过身看向大仓喜七郎,“这栋日本棋院大楼的所属权是大仓先生的对吗?”
  大仓喜七郎一愣,微微点了点头:“是……”
  “那我直接告诉你一声就行了吧。”山田正雄淡淡地说道,“日本军部即刻起征用这栋大楼作为对岛根事件军事行动的总指挥处,你通知一下大楼里的所有人以及要来这里下棋的棋手,在岛根事件解决之前非相关人员不得再进入这栋大楼。”
  大仓喜七郎如遭晴天霹雳一般,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山田正雄缓缓走远。
  日本棋院……没了……
  过了很久,大仓喜七郎才飞快地跑向山田正雄。
  “少将,你不可以征收日本棋院啊……”
  山田正雄突然迅速地掏出枪,指向了大仓喜七郎。大仓喜七郎大惊失色,竟脚下一滑摔倒在了地上。
  “大仓先生,我要告诉你,作为一个日本人,必须以能为日本皇军服务为荣。若你拒绝此次征用,你将被定为叛国罪接受死刑。”山田正雄冷冷地说完,转过身走了。
  大仓喜七郎独自倒在他无比熟悉的棋院走廊上,重重地喘着粗气。
  如果濑越先生还在该多好……他在心底默默想道。

  正在吴清源家中研究着棋局的吴清源,桥本宇太郎和木谷实三人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了不小的动静,有些奇怪。
  “莫非是有谁要闯进来?”桥本宇太郎有些不安地说道。
  三人正在犹豫间之时,美春和吴清源的母亲一起闯进了房间,似乎神色慌张。
  “外面的士兵……突然……”美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突然怎么了?”木谷实一惊。
  “全部撤走了!”美春惊呼道。
  本因坊外,看着渐渐走远的士兵,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感到一阵诧异,其余本因坊弟子也是面面相觑。
  “为什么都走了?怎么没人跟我们解释一下?”田中不二男不解地问道。
  “恐怕是出了重大的变故了……”高川格低声说道,“至少这意味着,现在我们没有人保护,处境比过去更加危险了。”
  前田陈尔在本因坊内看着窗外的骚动,眉头紧紧皱着。
  没过多久,他放下了窗帘,继续开始研究手中的古谱。

  日本棋院一楼的某个房间,有两个士兵在门外守卫着。
  而在房间内,是暂时被囚禁在这里的后藤俊介。
  他静静地坐在房间里,闭目养神。门外士兵们搬动桌椅的声音十分清晰,他可以猜到外面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来这件事已经无可挽回了,我自己的性命恐怕也难以保住,如今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无能为力了吧。后藤俊介在心中悲凉地叹道。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了一阵吵闹声。
  后藤俊介微微心惊,于是尽力仔细去听着。
  “不准靠近!”门外的士兵厉声吼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读卖新闻》的社长正力松太郎!”
  后藤俊介一惊——那确实是正力松太郎的声音。
  房间外,此刻正力松太郎正与士兵对峙着。
  “你要做什么?”士兵大声吼道。
  “做什么?”正力松太郎不屑地看着眼前的士兵,“你们要强征日本棋院,有没有想过有什么资料是需要从日本棋院转移出去的?像你们这样粗暴地拆东西,日本棋院和我们报社的重要资料被你们损毁了怎么办?”
  “少将有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这个房间,不管你是什么社长!”
  “荒唐!”正力松太郎怒喝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报社为军部做宣传从来不遗余力,若没有我们,军部的人连走路都费劲!连你们的少将见了我都得礼让三分,你这个小小的士兵竟敢拦我的路?”
  “我们只服从少将的命令,正力社长如果要硬闯,我们将就地击毙!”
  “如果我死了,《读卖新闻》从今天起就要号召全日本人反对军部!”正力松太郎怒斥道。
  门外此刻已经是乱成了一团,但后藤俊介却感到这当中应当另有蹊跷。
  正力松太郎行事谨慎,这种大闹军部的行为不像是他的作风。既然正力松太郎冒着被击毙的风险在门外喧哗,他一定是想要做什么。
  莫非,正力松太郎是来救我的?或者,他是要吸引门外人的注意力,为我的逃跑创造时机?
  后藤俊介四处看了看,有些失望——这个房间除了那扇门,没有别的出路。正力松太郎若是来救自己的,恐怕要白费心机了。
  后藤俊介正在绝望之时,突然听到附近有细微的呼喊声。
  身后有人!
  后藤俊介猛地回头,发现身后果真有一个穿着风衣的男子,正发出声音吸引后藤俊介的注意力。
  这个男子的身体只有一半露在地面上,下半身如被地面截断了一半。仔细一看,后藤俊介不禁一震——那是一条地道!
  “大佐,还记得我吗?”男子不正经地笑着,似乎是在嘲讽后藤俊介。
  那个人是……
  后藤俊介猛然回忆了起来,那是一个月前曾经偷偷跟踪自己却被发现的侦探,似乎名叫酒井义郞……
  后藤俊介还在犹豫间,酒井义郞却突然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向他做了一个悄悄跟上来的手势,然后便缓缓潜回地道中去了。
  想不到日本棋院还有这样的机关!
  后藤俊介轻轻地跟在了酒井义郞身后,钻入了地道之中。随后酒井义郞熟练地将一块地砖盖在了地道的入口处,从外面看丝毫发觉不出这是一个洞口。
  门外,正力松太郎仍在于士兵对峙着,直到山田正雄出现。
  “正力社长,请不要为难我了。”山田正雄不高兴地说道,“我知道你与后藤俊介私交很好,但是他现在是军部的犯人,你若要强行闯入,我就要视你为违抗军部命令之人了。”
  看到山田正雄出现,正力松太郎微微有些收敛,但嘴上仍不服。他让出了躲在身后的安永一:“山田少将,你不是棋界的人,自然不能想象棋界的人有多看重棋谱。你们要征收日本棋院我自然一点意见也没有,但是日本棋院珍藏的棋谱是很有新闻价值的东西,安永一先生把棋谱全都存放在这个房间内,你若不让我们进去,房间中的棋谱有任何损毁,恐怕都都是重大损失啊……”
  山田正雄不屑地撇了撇嘴:“房间里没有棋谱。我特意挑选了一个没有杂物的房间用来关押犯人,正力社长,你若说要进这个房间找棋谱,我可就要认为你是在耍花招了。”
  “房间里有棋谱可是安永一先生说的!”正力松太郎说道,“安永一先生是日本棋院编辑总长,他的话岂会有错?”
  “错了错了……”安永一却小声贴到正力松太郎耳边说道,“我说的不是最东边的房间,是最西边的房间,不是这间房……”
  正力松太郎却一愣,一时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看来正力先生似乎是弄错了些什么啊……”山田正雄不高兴地说道,“请去安永一先生说的那个房间去找棋谱吧,如果需要我可以派两个士兵去给你们帮忙,但是现在请你立刻离开这里。”
  正力松太郎不满地瞥了山田正雄一眼,带着安永一快步离开了。
  “少将,正力社长真的是弄错了吗?”山田正雄身后有人对他说道,“会不会是后藤俊介的诡计?”
  “如果是要救后藤俊介,应该是把我们引出去才对吧。”山田正雄说道,“故意要把我们带到房间里去,这正说明房间里应当不会有鬼。不用去理会他,也许他只是觉得后藤俊介今天之后必死无疑,想进去见老朋友最后一面吧。”
  然而在另一边,正力松太郎却在心底得意着。
  “安永一先生,刚才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啊……”他小声对安永一说道。
  “只可惜这不是什么更大胆的计划。”安永一愤愤地说道,“什么时候你们要去炸了军部,记得把我也叫上。”

  “这条地道通向哪里?”后藤俊介低声问道。
  “濑越先生的府邸。”酒井义郞答道。
  后藤俊介微微一惊:“濑越宪作一直偷偷保留着这个密道?他想干什么?”
  酒井义郞神秘地笑了笑:“日本棋院里您不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这条密道是当年日本棋院刚刚建成之时修建的,彼时本因坊秀哉主持的本因坊,加藤信主持的方圆社,雁金准一先生,濑越宪作先生等人主持的裨圣会三足鼎立的格局被一场关东大地震给震成了一片废墟。三方表面上为了维持棋界放下所有恩怨共组日本棋院,其实内心里都各自有防范和猜忌。当时濑越先生和本因坊的小岸壮二是最受大仓先生信赖的两个干将,二人一起向大仓先生提出了为了牵制其院内各方势力,在日本棋院地下修建密道以防意外情况的建议,最终决定修建两条密道,一条通往濑越先生府邸,另一条通往本因坊。”
  “我们现在走的是其中一条密道?”
  “其实最终只完成了一条密道。由于小岸壮二早逝,通往本因坊的密道最终没能完成。当然,这件事是日本棋院的最高机密,只有参与这个计划的少数几人知道。密道也是分几段完成的,即使是主修密道的工匠由于只负责其中一段的修建,因此他们也不会知道密道的尽头在哪里。正是因为这些过于机密的活动,让本因坊秀哉一直坚持认为濑越先生在背后有阴谋,甚至毒死了小岸壮二。其实当年的小岸君和濑越先生是彼此惺惺相惜的,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矛盾……”
  “原来当年还有这样的故事……”
  “不过,这条密道修建之后,除了我曾出入过这里,没有别人使用过这条密道。”酒井义郞笑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后藤俊介缓缓停下了脚步,站在幽暗的地道中不再前行,只是逼视着酒井义郞。
  酒井义郞笑着回过头,那笑容在阴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诡异骇人。
  “我是什么人重要吗?”酒井义郞问道,“你试过我的身手,如果你想杀我我根本反抗不了。我对你造成不了任何威胁,相反,我救了你的命。”
  “你不是棋界的人。”后藤俊介冷冷地打断了酒井义郞的话,“你却知道日本棋院的很多秘密,甚至经常出入这样机密的密道。你不是东京知名的侦探,却能得到正力松太郎的信任,顺利把我从军部的看管中救出。你的身份让我捉摸不透,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酒井义郞似乎对后藤俊介的话毫不在意:“不管我是谁,我救了你,这件事是真实发生的,不是吗?”
  后藤俊介一时语塞。
  “不用在意名侦探之类的名声,那些名侦探是为了赚钱才做名侦探的。正因为有名,所以有很多事他们做不了,而我可以做。真正优秀的侦探,决不能让自己的名字和相貌被所有人知道。”
  说完,酒井义郞回过头,继续向前走去。
  “为什么要救我?”后藤俊介在酒井义郞身后问道。
  “因为你知道很多秘密……”酒井义郞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而且你真心想帮助棋界,棋界需要你这样的人。你最好跟紧点,地道很复杂,你跟丢了恐怕就永远走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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