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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求战


  

一 高部道平


  
  二月底,日本关西,岛根县西北的海边。
  虽然时值正午,但是这片海滩却不见什么人影。毕竟,旅游的季节还没有到,而这片海滩也不是什么渔船出没的港口,这个时节便显得人迹罕至了。
  然而,海浪声中间,却夹杂着悠扬的笛声。
  这不是普通的笛声,而是如战场上的战鼓一般。笛声时高时低,忽快忽慢,时而如千军万马,时而又如涓涓细流,音韵起伏令人陶醉。
  海浪声似乎也在为这笛声伴奏,声音忽高忽低,如战场上的喊杀之声,听得人胆战心惊。
  音韵突急,那是两军交战,刀光剑影;旋律骤缓,那是鸣金收兵,两军战士喘着粗气遥遥相望;奇音乍起,那是突现伏兵,神兵天降;萧瑟之声,那是战事已定,漫漫黄沙尸横遍野……
  吹笛的是一个穿着古旧长袍的俊美男子,站在海滩边一块大的礁石旁,微闭着双目,静静品味着自己吹奏出的动人旋律。一曲吹毕,吹笛人缓缓睁开双目,静静望着远方平静的海面,微微扬起了嘴角。
  眼前海浪起伏,仿若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之声。
  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人鼓掌的声音——声音显得十分孤单,却如同在无人的沙滩上独自嬉戏着的孩子一般轻快。
  吹笛人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风衣的男子笑着向自己走来。
  “精彩的旋律。”男子赞美道,“想不到这小小的岛根县竟潜藏着阁下这样的蛟龙。”
  吹笛人得意地笑了,他微微向迎面走来的男子鞠了一躬,以示感谢。
  “多谢夸奖。”吹笛人笑着说,“刚才献丑了,如有打扰请恕罪。”
  男子笑着摇了摇头:“如此气势雄壮的笛声,怎么称得上打扰。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吹笛人微微皱了皱眉头,看着眼前这个穿风衣的陌生男子,似乎稍稍有了些戒心:“岛根县无名小卒而已,姓名不足挂齿。”
  看到对方的推辞,男子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可能失礼于人了,于是微微行礼致歉:“在下高部道平,东京人士,偶然来到关西,巧遇先生在海边吹笛,一时好奇,请勿见怪。”
  高部道平?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吹笛人审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东京人:“阁下因何故来岛根县?”
  “解谜。”高部道平笑着答道。
  吹笛人有些困惑。
  “您可曾听说过有一位蒙面棋手在这里出现过的事情?”高部道平接着说道,眉宇间突然猛地添上了几分无奈。
  吹笛人稍稍一愣,随后却笑了:“坊间传言而已,阁下当真了?”
  “不是传言,一切都是真的。”高部道平收起了笑容。
  吹笛人却轻佻地笑着:“何以见得?”
  “我认识一个和蒙面棋手交过手的人。”高部道平低声说道,“我几个月前找到了他,但他已经神志不清了。由此我肯定蒙面棋手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他的棋力高强得令人难以置信。这几个月,我一直试图找到那个蒙面棋手,我几乎把整个日本走遍了,期间还先后去了一趟朝鲜和中国。我发现这个棋手只在日本的几个城市间出现过,而他最早的一次出现,就在这里。”
  高部道平指着脚下,低声对吹笛人说道:“就在岛根县。”
  吹笛人却丝毫不以为意,仍旧笑着:“所以你就追到了岛根县?”
  高部道平点了点头:“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找到了又如何?”吹笛人笑道。
  “找到他,然后与他对弈一局。”
  “仅此而已?”吹笛人忍不住笑出了声音,“你花了几个月时间,找到岛根县,最后就是为了和他下局棋?”
  高部道平皱着眉头,低下头:“若他真的如传闻中那么厉害,我想拜他为师。”
  海浪声突然轰鸣起来,如同一阵雷击一般。强劲的浪花打在礁石上,似乎礁石也为之一震。
  吹笛人的笑容凝固了,他静静地看着高部道平,沉默半晌。
  “阁下究竟是何人?”吹笛人问道。
  “一个棋手。”高部道平答道,“我过去在东京棋正社,雁金准一先生那里谋生。”
  “东京棋正社?”吹笛人静静回味着这个名字,“我似乎对此也有耳闻。雁金准一先生,是前代名人本因坊秀荣门下得意的弟子,是吗?”
  高部道平微微点头,笑而不答。
  “这几个月,阁下东奔西走,大概也就没时间再回棋正社了吧。”吹笛人问道,“这几个月来靠什么为生呢?”
  高部道平苦笑了起来:“唯凭棋艺与人赌棋,赚得少许钱财作为路费。”
  “哦?”吹笛人似乎突然来了兴致,“阁下不怕输吗?”
  “坊间棋手,未经过正规训练,棋力有限。高部道平虽非当世第一高手,但应付坊间豪强,尚有余力。”
  吹笛人的兴致越来越高了:“这么说来,阁下本是一名职业棋手?可据我所知,职业棋手似乎是不允许参与坊间赌棋赛的。”
  高部道平笑得更苦了:“生计所迫,别无他法。昔日本因坊家主秀甫落难关西之时,也曾经化名参加坊间赌棋以求生计,并非我们有意相欺,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吹笛人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高部道平羞愧难当,恨不能钻到地底躲起来。
  “敢问高部先生,现在身上钱财还剩多少?”吹笛人笑道。
  高部道平微微叹了一口气:“不瞒先生,只够我和与我同行的那位好友付三日的店钱。”
  “那高部先生还不赶紧去赌棋求生计?”吹笛人笑着调侃道。
  高部道平却紧紧皱起了眉头:“岛根县不比东京、神户、大阪、京都这些棋界重镇,并非每日都有大彩头的赌棋赛。这两天我在岛根县四处打探,也找不到有人赛棋。”
  看到高部道平满面愁容,吹笛人将笛子收了起来,笑着说道:“一曲笛声引得高部先生与我攀谈甚久,也算是一场缘分,不如就由我出手解了高部先生的燃眉之急吧。”
  高部道平微微一惊,期待地看向眼前的吹笛人。
  “我虽然是岛根县的一个无名小卒,但自幼也跟人学了些棋艺,略知道些棋理,只是棋力平平。难得遇到高部先生这样的东京高手,不如我就以一日店钱为彩,每日与先生对弈一局,待先生取胜,名正言顺取走这彩头作店钱,如何?”
  高部道平却面露难色:“我与阁下萍水相逢,今日却要阁下解囊相助,高部道平实在惭愧。”
  吹笛人却豪爽地笑了起来:“先生不必推辞,就当是给我指导数日,我替先生付店钱做酬劳了吧。”
  “多谢阁下相救。”高部道平向吹笛人恭敬地行了一礼,“我与我的朋友所住的旅馆内有一张棋座,请先生与我同去吧……”
  
  “老板,那个东京人回来了,好像还带了一个人回来。”旅馆的店员对老板低声说道。
  “那人有钱吗?”
  “穿着个破长袍,不像有钱人……”
  老板厌恶地朝旅馆门口看了一眼:“如果他还要一间房,你告诉他,要先付一个星期的押金,否则别让他进门。”
  “他们看起来不是来住店的,他们一来就跑到棋座旁边坐着了,好像要下棋……”
  “去看着点,别让他们把棋座刮花了,又要花钱买新的……”老板吩咐道,“再让人去楼上那个东京人的房间看看,别让呆在房间里的那个疯子再跑出来,会吓着别的客人的……”
  店员应了一声,赶紧跑回旅馆大堂去了。
  也不知道是倒了什么霉了,怎么碰上个带疯子一起住店的穷光蛋。老板在心底暗暗叹道。
  
  “不知先生棋力几许,需要我让几子?”高部道平轻声问道。
  吹笛人却放肆地笑了起来:“不必让子,分先对弈吧,反正胜负也无悬念,若万一让子输给了我岂不是还要输一日店钱给我?”
  高部道平一愣,紧接着也微微地笑了笑:“那么,请先生执黑吧。明日再对弈之时,换我执黑棋,再往后以此类推,算作是分先对弈吧。”
  吹笛人笑着点了点头:“对弈起来我可是会倾尽全力的,请高部先生多指教了。”
  高部道平也一躬身:“请多指教。”
  话音刚起,黑子已落。吹笛人似乎毫不考虑,只等高部道平落子。
  右上角,小目。
  高部道平微微颔首,也取出一粒白子,静静地落在棋盘之上——左上角,小目。
  两侧小目位的两支黑军遥遥相对,却丝毫不见杀气,似乎两军正拱手作揖,相视而拜。
  吹笛人笑着又取出一粒黑子,落在了右下角小目上,两支黑军对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各自远远地护住彼此的破绽,为自己留下退路和进攻的余地。高部道平再次颔首,这个吹笛人的棋路看起来似乎很正,略通棋理只怕是自谦之言。
  高部道平也在左下角错向小目的位置上落下一子,两侧黑白二军棋型一模一样,看上去一团和气。
  “高部先生,我先得罪了。”吹笛人笑道。只见他取出一粒黑子,直奔白军小目留下的空当而去——挂角!
  这原本也是常理,棋盘上的胜负从来如此。这粒奔袭向白军的黑子,竟也似乎是笑着奔驰过来,向白军行礼作揖的。
  高部道平不愿早早吃尽恩人的棋,于是挥军转向,避开黑军锋芒,朝另一侧展开阵势。
  吹笛人却暗暗笑了。
  双方划定疆界,黑军又向白军奔袭而来,再攻向白军另一支小目阵地而来。
  高部道平令旗一挥,白军再度避战,远远地向另一侧展开阵势。
  高部道平,战场上哪有靠逃跑打得赢的仗?
  吹笛人继续向白军紧紧逼去,白军一退再退,很快就让黑军在整张棋盘上飞速扩张开来。黑军肆无忌惮,在棋盘上任意奔掠,白军只缩在边角的堡垒中,静静看着黑军在战场上挥舞着战刀,豪放地将几乎整张棋盘纳入自己的阵内。
  似乎礼让够了。高部道平在心底暗暗说道。
  白军封住了自己阵营的最后一个漏洞,随即全军听命,默默取出了藏在袖口中的利刃,只待主帅军令。
  高部道平轻轻取出一粒白子,缓缓落入到那片浩大的军阵之中。
  棋子与棋盘之间发出一声清脆地撞击声。
  “攻!”白军从天而降,低声喊道。
  吹笛人却笑着看向高部道平的这支奇袭之军。
  终于动手了,高部道平。吹笛人在心底暗暗说道,可是你真的有本事破我的天罗地网吗?
  黑军毫不慌乱,战马止蹄,兵刃转向,从四面八方对着阵中奇袭而来的一粒白棋孤军虎视眈眈。孤军横刀立马,静静平稳着气息,静待黑军的攻击。
  “杀!”
  一支黑军从天而降,竟紧紧贴住了白军,如影子一般!
  高部道平微微一惊——对方竟不给白棋任何空间,一上来便贴身肉搏,力求将白军赶尽杀绝?
  黑军大将紧随白军,不待白军立足便挥刀猛砍下来。白军大将架住敌将蛮刀,心中稍稍慌乱一阵。但不过一支敌军而已,胜败不足以定。对方竟一开战事便贴身肉搏,便是要拼出你死我活不可!
  既然敌军送上门来,大可取下敌将人头,吞下此军以立军阵!
  高部道平不作犹豫,取出白子奋力与黑军绞斗起来。吹笛人心底暗笑,也毫不惊慌,立刻率黑军以攻对攻。
  棋盘中央好一番龙争虎斗,两军纠缠在一起,互试杀招,火光四溅!
  高部道平自幼学棋,更是曾求师于本因坊,又与雁金准一这样以算路精深著称的顶尖高手切磋多年,攻杀之法自然是了然于心。只见棋盘之上白军左冲右突,骁勇无比,黑军几次设防,竟都无力抵挡!
  眼见白军再黑阵内生龙活虎,黑军几度举起屠刀都被白军奋力挡下,似乎就要在黑阵内活出一条巨龙来,吹笛人默默沉思了起来。
  高部道平棋力果然不弱,绝非一般坊间棋手可比。吹笛人感到自己冒然与高部道平展开混战是过于轻敌了,这样无礼的招法在高部道平这等高手眼中自然尽是破绽。
  此时黑军的浩瀚军阵已经被白军冲击得七零八落,而远远地在防线上还留着空隙,随时可能让白军就此冲出。阵内四处都是被打散的黑军败将,沉重地喘着粗气,静静等待着援军。
  四面楚歌,形势危急。
  吹笛人默默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再睁开双目,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其锐利,如刀刃一般!
  善战者,制人而不制于人!
  吹笛人取出一粒黑子,黑军全军再度转向,刀口又全部面向了边角的白军!
  吹笛人落子,黑军转向向白军边角攻去!
  “冲!”黑军全军得令,怒目看向层层堡垒中的白阵。
  高部道平困惑不解。白军边角防守已十分稳固,只要正常应对必然不会遭遇危机。莫非是吹笛人棋力不济,看不出这点?或者是对手已经在准备认输了?
  高部道平不敢怠慢,谨慎地应对起黑军的进攻。
  黑军一次次向白阵冲击而去,白军则处处设防,谨慎以对。两军交锋数次,黑军竟不能突入白阵分毫!
  黑军重兵喘着粗气,绝望地看着厚厚的白壁,悲壮地仰天长啸。
  然而,吹笛人却丝毫不感到惊慌——相反,他的眼中竟流露出自信的神色!
  看起来似乎是黑军在不顾一切地向白阵发起轮番冲击,但是白阵必须自保,否则将全军覆没。也就是说,在黑军进攻的过程当中,白军的每一次行动都在黑军的预料之中。经过一连串的攻击,黑白两军在边角已经划定疆界,大军镇守的双方边界已经密不透风。
  这同时也就意味着,黑军边界的漏洞已经全部被堵住了,白军再也没有趁乱杀入黑阵的可能!
  接下来,只需要屠掉黑阵内的白军巨龙就可以了。
  白军在黑阵内仰首而立,威风凛凛。然而,他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身上存有致命的破绽!
  黑军再度转向,从四面八方虎视眈眈地看向白军。
  “断!”
  黑军猛然攻向白军,在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将一条白军巨龙断作两截。
  若让黑军就此断开,惨遭腰斩的白军巨龙将分别遭到吞吃。只不过,高部道平似乎对此毫不在意——这个断点他早就注意到了。
  白军张开獠牙,将这粒断开白龙的棋子咬在了口中,一旦他敢轻举妄动便将他吃下。如此一来,黑军是否就将缴械投降了?
  还远远没有结束呢,高部道平。
  黑军再度强攻,又围绕着白军的另一处断点展开了攻势。高部道平不敢怠慢,又按照早已计划定的方案将黑军的攻击打退。随后,黑军又如鬼魅一般,找出了白军新的弱点进行攻击。高部道平疲于应付,但他隐隐感觉到了不安。
  黑军几乎尸横遍野,但白军也被黑军神出鬼没的袭击惊得草木皆兵。
  时机到了!
  “灭!”一粒黑军带着吹笛人的呵斥,从天而降。
  高部道平再看去,不禁大惊失色!
  已经几乎战死的层层黑军在这支援兵的号召之下,竟突然起死回生!再看向白军巨龙,尽管单次的攻击都被奋勇挡回,但数次进攻之后,黑军四处散布的死子却恰好将白阵冲出了一个无法防御的断点——白龙被断杀了!
  高部道平惊讶得目瞪口呆。回想着之前现在外围做准备,再从内部神不知鬼不觉地造出了精妙的缺口,整套招法一气呵成,天衣无缝!眼前这个对手根本不是一个略知棋理的坊间棋手,分明就是一个顶尖高手!
  “哎呀,高部先生……”吹笛人一子落毕,略作惊慌地看向高部道平,“刚才一时杀得兴起,不小心将先生胜了,这一日店钱反而是先生输给我了……”
  高部道平一惊,抬起头看着吹笛人,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吹笛人笑了笑,紧接着却突然以锐利的眼神看向高部道平:“想不想把输掉的店钱赢回去?”
  
  “快来帮忙!”一个店员拼命堵着一个房间的大门,惊慌地冲着远处的另一名店员喊道,“那个疯子又要跑出来啦!”
  话音刚落,像是在解释这句话似的,门的另一侧响起了沉重的撞击声,似乎是有人在用力地敲着大门。
  另一名店员慌忙赶过来,也堵住了门口:“千万别再让他跑出来了!”
  撞击声一声又一声地响着,伴着门的颤抖。
  两名店员丝毫不敢怠慢,奋力顶着大门。
  而在门的另一侧,井上孝平被堵在门内,但他却丝毫不觉惊慌。
  房间的窗户被打开了,一根绳子系在窗台上,另一头却被抛到窗外,直落到旅馆楼下的院子里。
  井上孝平举起枕头,猛地向门板扔过去。
  又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门外传来了两个店员慌张的喊声:“千万别让他跑出来!撑住!”
  “嘿嘿,傻子……”井上孝平痴痴地笑着,顺着窗台上的绳子向楼下爬去。被蒙在鼓里的两个店员还在全力顶住门板,完全没有感觉到井上孝平早已离开了。
  爬到了楼下,井上孝平呆呆地四下张望,想找点东西吃。他迈着笨拙的步子,竟从院子绕到了旅馆正门去了。看到眼前有一家旅馆大门,他傻傻地笑了笑,径直朝着门内走了进去——从窗户爬下,绕了一圈,又从正门走进去了。
  然而,刚走进大门,井上孝平却看到眼前有两个人正在对弈。其中正在冥思苦想,似乎陷入了苦战的那个,正是几个月来带着井上孝平到处奔走的高部道平。
  高部道平,有钱,有吃的……
  井上孝平正要跑过去招高部道平讨饭吃,无意间却瞥向了高部道平正在对局的对手。
  那是一个面容极其英武,穿着长袍的男子。
  这张脸,似乎让井上孝平想起了什么……
  突然,井上孝平被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惧感击中,他几乎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
  突然爆发出的哭喊声让高部道平和吹笛人都猛然一惊。井上孝平突然冲过来,猛地将满盘的棋子全都抹掉,四散的棋子在地板上发出一阵稀稀拉拉的撞击之声,似乎散乱的脚步声一般。紧接着井上孝平如同被吓坏了的孩子一般,躲到了高部道平的身后。高部道平一时间不知所措,但紧接着却突然警觉起来,以难以置信的眼神再次看向眼前这个吹笛的高手!
  井上孝平,莫非你想告诉我……
  吹笛人却微笑着,似乎毫不惊慌。
  “高部先生,看来我们的对局无法进行下去了。”吹笛人笑道,“但你若想再找我决胜负,请明日此时到我们今天相遇的那片海滩来吧——你还欠我一日的店钱呢。”
  吹笛人突然高声笑了起来,笑声肆无忌惮。他起身迈步,向旅馆门外走去。
  高部道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井上孝平躲在高部道平身后,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是他?
  
  岛根县西北一座荒无人烟的山间,雾气弥漫着。
  “你的斗笠呢?”一个蒙面人静静地问道。
  正被他责问的是穷奇。穷奇笑着,正要伸手从长袍内取出斗笠,却又被对方的话打断了。
  “你若再这样一意孤行,座主迟早会发现的。”
  穷奇笑着摇了摇头:“谢梼杌大人提醒。”
  “看来你找到新的猎物了?”这个被称为梼杌的人问道。
  山下是午后的岛根县,半座城市都尽收眼底。
  穷奇却诡异地笑了。
  “我们有必要找一个新的使者,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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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回到东京的少年


  
  “木谷君,东京的棋手真的都很强吗?”松本佑二低声问道,声音小得几乎要被火车的声音盖过去。
  木谷实被问得不知所措,真有些哭笑不得。一旁的美春却被松本佑二心神不宁的表情逗乐了,背过身捂着嘴咯咯地笑着。
  “东京也有刚入段的棋手。”木谷实说道,“不管在关西还是在东京,同段位的棋手棋力应当也差不了太多吧。”
  “可是我听说东京有些坊间棋手的棋力都可以胜过关西的职业棋手了,不知道是真是假……”松本佑二紧张地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头,两腿不断地抖动着。
  “那些只是陈旧的传言而已。”一旁的高川格笑着说道,“只是因为那个关于‘因硕初段’的传言,让很多人都以为关西棋手的段位不如东京有说服力,其实现在大家都是靠手合赛升段的,久保松先生不就证明了关西段位在东京也是很有竞争力的嘛。”
  所谓因硕初段,是日本棋界流传的一个贬低关西棋手的传闻。据说当年东京棋界四家之一的井上家十一世家主井上幻庵因硕,在东京与一代棋圣本因坊丈和争夺名人失败,于是辞去井上家家主之位,在日本四处游历,一次策划西渡中国失败,在海上漂了两天两夜才从九州岛回到日本,但身上一分钱也不剩了。为了凑足回东京的盘缠,幻庵因硕便以井上家家主之名,收取银两派发段位免状,不论来求免状的人棋力如何一律授于初段免状,终于凑足了钱财回东京去。这个故事在棋界流传很广,以至于“因硕初段”成了日本棋界的一个成语,专门形容名不副实的人物,而关西棋界也因为这个故事给人留下了段位不够分量的印象。
  自关西棋界兴起以来,东京棋界因其正统棋都的地位,对于关西棋手向来不屑一顾,于是自然而然地有了越来越多的关于关西棋手在东京难有竞争力的故事,直到久保松胜喜代在东京功成名就以及木谷实、桥本宇太郎等关西人威震东京棋界,才使得这样的说法渐渐消声灭迹了。尽管如此,东京棋手长期以来对东京以外棋手的歧视似乎仍然没有彻底散去。
  只不过,别人或许会在关西棋手面前大赞东京棋界如何虎虎生威、精彩异常,可木谷实也是关西人啊……
  看着松本佑二这个样子,木谷实又不好意思说东京棋界的好,可说坏话也违心,一时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其实东京棋界与关西棋界差别不大,都是大家在一起研究棋艺而已。”木谷实赶紧转移话题,“你到了东京也就知道了,也许在东京参加手合赛的时候你会误认为自己还在关西呢。”
  松本佑二却更加紧张了:“我以前可从没在东京参加过手合赛啊,万一输得太惨,岂不是丢人了……”
  这下子木谷实可更加哭笑不得了。
  “木谷君,教我几句东京话吧。”松本佑二恳求道,“我说话全是关西口音,别人一听就知道了。我不让别人知道我是关西人,这样就不给关西丢人了吧……”
  木谷实身后的美春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旁的高川格和木谷实也忍不住捂着嘴乐起来了。
  松本佑二却一脸无辜:“高川格,你笑什么?你也是第一次来东京参加手合赛,你要是输得太惨了也会被人笑话的!”
  “只要自己施展所长,下出无愧于自己的棋,胜无可骄,败亦可喜啊。”高川格笑道,“久保松先生名为派我们几个代表关西棋界三巨头拜访濑越先生,顺便参加手合赛,其实他是想让我们在东京多受些磨炼,早日成才吧。松本君你这样的状态,下起棋来必定缩手缩脚,到时候岂不是要辜负了久保松先生一番心意?”
  “都是关西棋手,你竟然不帮我说话……”松本佑二有些气恼,于是他转过身朝向坐在另一个座位上的田中不二男,“田中君,你帮我说说话吧……”
  然而,田中不二男只是望着车窗外发呆,似乎刚才几个人的争论他一句也没听见。
  “田中君?”松本佑二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
  田中不二男仍然毫无反应,让松本佑二一时不知所措。
  原本正在谈笑的木谷实和高川格一时也莫名其妙了。
  过去田中不二男也是个孩子气的人,怎么现在突然深沉起来了?
  高川格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田中不二男的肩膀:“田中君?”
  田中不二男一惊,这才反应过来:“怎么?”
  “你在想什么呢?”松本佑二诧异地问道。
  田中不二男的脸阴沉着,完全不像平常的他。这表情让众人也跟着一起压抑了起来。
  “我觉得久保松师父是在赶我们走。”田中低声说道。
  几个人微微一愣。
  “怎么会呢?”高川格笑道,“久保松先生是想让我们在东京多见见世面啊。”
  “以前久保松师父让我们离开神户去见世面之前,都会召集我们传授一些他新创的招法,让我们去与别的棋手对弈试验。”田中说道,“但这次,似乎是突然做出了决定,急匆匆地让我们出发了……”
  “机会难得嘛。”松本佑二笑道,“也许久保松先生也是临时决定的呢?”
  “不是这么简单!”田中不二男认真地说道,这股认真的劲头把松本佑二吓了一跳,“昨天晚上,我收拾东西之后,去拜访了师父,准备向师父辞行。刚到房间门外,我就听到师父在哭!”
  在哭?
  众人面面相觑。
  “也许是听错了吧。”木谷实说道,“关西刚刚结束了一场大乱,久保松先生应该如释重负才对啊。”
  “我进了房间之后,看到师父的眼圈是红的。”田中打断了木谷实的话,低声说道,“我问师父为什么哭,师父却坚持说我听错了……”
  众人沉默了,气氛再没有活跃起来。
  
  濑越宪作静静看着久保松写的信,沉默不语。
  在他的身前,刚刚回到东京的木谷实,以及代表关西三巨头来到东京的三位少年棋手端正地坐着,松本佑二还紧张地攥住了衣角。
  在濑越宪作身边,桥本宇太郎静静地等待着濑越宪作的指示。
  然而,濑越宪作看完了信,却只是皱着眉头放下了信,仍旧一脸困惑不解。
  “你们临走的时候,久保松先生什么也没有交代?”濑越宪作问道。
  “师父说,要我们在东京好好历练自己,早成大器。”田中不二男说道。
  然而,濑越宪作却丝毫也没有感到恍悟,这似乎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师父,久保松先生在信上写了些什么?”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濑越宪作深深吸了一口气:“久保松先生已经知道蒙面棋手不止一人,而是一个组织。他告诉我还会有更强的蒙面棋手还来挑战,要我抓紧时间在东京尽可能多地动员顶尖棋手以备战。”
  这个内容,即使是负责送信的木谷实等人也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久保松先生这么说似乎没有根据吧。”高川格狐疑地说道,“毕竟蒙面棋手在关西已经不战而败……”
  “你们有没有击败过那个蒙面棋手?”濑越宪作抢过了高川格的话,“在棋盘上,真正地击败他?”
  四人互相看了看,纷纷低下了头。
  濑越宪作在心中微微思索了一下:“木谷实,你与蒙面棋手交过手吗?”
  木谷实微微摇了摇头:“没有。”
  那夜与蒙面棋手交战之后,久保松找到了正在为美春的苏醒喜极而泣的木谷实,希望他将那夜与蒙面棋手交战的事情隐瞒下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木谷实能够理解久保松的意图——如果棋界的对手是这样一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人,不要让太多人知道这一点比较好,这件事必须保密。
  “既然如此,久保松先生怎么得出这些结论的?”濑越宪作狐疑不解,“他可是一个精细的人,不会妄作猜测的……除非……”
  众人都静静等待着濑越宪作的猜测,却只发现濑越宪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除非,久保松觉得他所知道的那个事实,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所能接受的范围。”
  濑越宪作低沉的语气,让所有人陷入了沉思。
  难道久保松师父就是因为这个而哭的?田中不二男忍不住想道,他不知不觉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我相信久保松的判断,既然他说这个对手很可怕,我们就要随时准备迎战。”濑越宪作说道,“吴清源与蒙面棋手交过手了。”
  木谷实微微一惊,但表情仍然不变,没有将情绪表现出来。与他一样,身边的几个人也纷纷有些诧异的情绪。
  “他见过那个蒙面棋手的真实相貌,据说是一个面目很威严的老者。”濑越宪作继续说道,“我看了他与蒙面棋手的棋局,两人战成和棋。那一局吴清源的发挥十分精妙,但对手竟然能保住一个和棋,他的棋力深不可测。按照久保松的说法,这只是其中一个蒙面棋手而已。看来我们今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众人微微点头,默不作声。
  “桥本。”濑越宪作转过身对桥本宇太郎说道,“给几位客人安排住处吧。”
  桥本宇太郎微微欠身:“是。”
  “对了,木谷实。”濑越宪作突然想起了重要的事情,“铃木为次郎在家中等你……”
  
  吴清源打开家门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几张陌生的面孔。
  “你就是吴清源?”一个比吴清源还要年少的孩子傲慢地看着他。
  吴清源满腹狐疑,不知所措:“请问,你们是……”
  一旁稍稍年长一些,满脸斯文的少年恭敬地向吴清源行了一礼:“我们是关西来的棋手,我叫做高川格,这位是田中不二男,这位是松本佑二。”
  高川格分别向吴清源介绍了二人。吴清源对关西棋界并不了解,但知道师兄桥本宇太郎和好友木谷实都是关西人,猜想这些人必定是桥本师兄或者木谷实的朋友吧。
  “不知几位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吴清源问道。
  田中不二男抢到高川格身前:“听说你曾经和蒙面棋手下过棋?”
  原来是这件事……
  “应当没错,只是那位老先生当时并未蒙着面纱。”吴清源笑道。
  “我们三个都和蒙面棋手下过棋。”田中不二男不无得意地说道,但是看了看松本佑二,立刻又改了口,“不是,是我和高川格下过。”
  “我也差一点就和蒙面棋手交手了!”松本佑二抢着说道,“就差一点而已……”
  “我们想来了解一下更多的事情。”高川格友好地说道,“我们想知道,那个棋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吴清源微微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进屋来说吧,我给你们把那局棋摆出来……”
  
  铃木为次郎在棋座旁静静地端坐着,如同一尊塑像一般。
  眼前的棋盘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棋盒静静地放在棋盘两侧,黑子白子闪动着灵动的光泽。
  铃木为次郎的双眼微微闭着,如同在等待一个强大的对手。
  “师父,我回来了。”门外传来了木谷实的声音。
  到了……
  铃木为次郎微微睁开了双眼,眼神锐利而执着。
  “进来。”
  木谷实轻轻地推开门,看到师父正跪坐在棋盘边,身上披着重大比赛时才穿的华美和服。他明白了师父的用意,于是静静地合上门,坐到了铃木为次郎对面的座位上。
  “好久不见,师父别来无恙……”木谷实恭敬地向铃木为次郎施了一礼。
  铃木为次郎却只是冷峻地看着木谷实。
  “把你的手伸出来。”铃木为次郎淡淡地说道。
  木谷实微微起身,缓缓伸出了右手,摆到了师父的眼前。
  一只如女子般纤细的手,手指白皙而修长。指甲被精细地修剪过了,指缝间是一片祥和的米白色。食指和中指上厚厚的老茧,却似乎是这件精美雕修过的艺术品上唯一的瑕疵,显得十分刺眼。
  铃木为次郎微微点了点头。
  “我一直担心你去了关西会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铃木为次郎轻声说道,“看来你没有让我失望。你要记住,我们是棋手,视棋道如同生命。我们的手是用来握棋子的,手对我们而言就如同武士的剑、猎人的弓一般。我们要时刻照顾好这双手。”
  “谨遵师父教诲。”木谷实答道。
  “在关西,你的棋艺是否荒废了?”
  “弟子不敢,在关西弟子仍然日夜练习棋艺,不敢有丝毫怠慢。”木谷实恭敬地回答。
  “对弈一局吧。”铃木为次郎挺直了身子,准备迎战强敌一般,“让我看看你棋力有没有退步。”
  二人各自微微向对方行了一礼。
  “请多指教。”二人几乎同时说道。
  落子之声随之传来,静静地在房间里如波纹般散开。
  两人面对着棋盘,目光如炬,举手投足都仿若是同一个人在棋盘两侧对弈。
  棋盘之上,双方的阵势渐渐展开,木谷实的黑棋如膨胀开的铁壁一般,铃木为次郎的白棋仿佛一支支锐利的长枪。棋至中盘,白军的长矛与黑军的坚盾终于展开了激战,一场攻守之间的精妙对抗就此展开。铃木为次郎对着木谷实厚厚的黑军防线一次又一次地散放鬼手妙招,一招一式都尽显大师风范,气势恢宏而又精巧异常。木谷实步步长考,不敢怠慢,一分一毫地揣摩师父的用意,小心翼翼地应对白军的每一次进攻,随时伺机反击。
  师父的棋仍旧如此犀利,不愧是当年在东京棋界横扫一方的霸主。木谷实忍不住叹道。
  军阵严整牢不可破,堪称名人之才,将来必成大器。铃木为次郎在心底赞叹着,但他也时不时微微皱了皱眉头,只感到木谷实的棋似乎有些奇怪……
  两人的脸上却都静如止水,房间里静得只听得到落子的声音。
  棋盘上战火纷飞,棋盘外却寂静无声,恍如两个世界在这里被连接了起来一般……
  时间在这寂静之中似乎加快了脚步,日月星辰光影变幻。
  转眼已是深夜,铃木为次郎落下了最后一粒棋子。
  “结束了……”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
  木谷实微微点头。
  “多谢指教。”二人几乎齐声说道。
  通算全盘,木谷实顶住了师父无孔不入的攻势,终于守住了两目的微弱优势。
  执黑仅以两目险胜,木谷实不得不在内心感慨师父的棋宝刀未老,仍旧是当世最顶尖的高手之一。
  “两目。”铃木为次郎很快也算清了最后的差距,眼中锐利的神色终于松弛了下来,化作了慈父般的关爱,“下得不错,木谷实。棋招之间找不出丝毫破绽,棋型厚重而不笨拙,攻守之间虽略显保守,但已有大师风范。你在关西果然没有荒废棋艺,师父很欣慰。”
  木谷实恭敬地朝铃木为次郎再行一礼。
  “关西之行辛苦吗?”铃木为次郎和蔼地问道。
  “久保松先生安排得十分周到,弟子此行十分顺利。”
  铃木为次郎的脸上却掠过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疑惑。
  “没有出过什么意外?”
  “谢师父担心,一切平安,没有差错。”
  铃木为次郎沉吟片刻。
  “木谷实,你撒谎了。”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
  木谷实猛然一惊!
  “人的嘴可以撒谎,但下出的棋撒不了谎。”铃木为次郎冷冷地说道,“你刚才的棋弈得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一招一式都不敢越雷池一步。若是过去,你不会这样小心,即使对手是我。你在关西必定是与一个棋力惊人的高手对弈过一局,他利用你的贪功冒进将你的棋击破,所以你才会猛然开始审视自己的对局,对自己的每一招棋患得患失!”
  木谷实心中大骇,却也暗暗叹服,师父对棋的研究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只是,这个秘密不可以被别人知道,即使是自己的师父也不行——这是久保松先生临行前的交代,毕竟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容易造成不必要的恐慌,而强敌就近在眼前了。
  木谷实默不作声,静静等待着铃木为次郎的责问,既不反驳,也不失礼,只是默默底着头。
  铃木为次郎等不到木谷实的回答,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在关西遇到了什么,也不打算问得一清二楚。”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但我希望你记住,你所追求的棋道是什么。”
  木谷实一愣,微微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师父——一张慈父般的面孔,此刻却显得异常高大。
  “师父,我……”木谷实想要辩白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铃木为次郎却微微抬起了手,止住了木谷实的话头。
  “我说过,我不打算知道你在关西遇到了什么。”铃木为次郎轻声说道,“不论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也不论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我们是棋手,这点永远不会变;我们的棋就在我们手指间,这点永远不会变;棋手是棋如同生命,这点永远不会变。不论世道如何变幻,你只要记住这些永远不变的事情就足够了。”
  木谷实默默颔首。
  “偶遇强敌,便不敢施展自己的锐气,将棋下得老气横秋,这不是我教你的棋道。”铃木为次郎突然严厉地说道,“木谷实,告诉我,我教你的棋道是什么样的?”
  “棋局的胜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下出无愧于心的棋!”木谷实毫不迟疑地说道。
  “要牢记着句话。”铃木为次郎看着木谷实,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要再这样缩手缩脚地下棋,要跟随着你的心去下棋!”
  “谨遵师父教诲!”木谷实俯身拜倒在地上,语气坚定得如同落在棋盘上的棋子一般。
  
  “好精妙的棋。”高川格看着吴清源刚刚摆完的棋局,忍不住赞叹道。
  棋盘之上,黑子白子争斗方休,战事硝烟却似乎迟迟未能散尽。
  吴清源也微微点了点头:“这个老者不知道是何方高人,但他的棋实在是精妙异常,难以想象如此他有着高超的棋艺,却竟然不被世人所知。”
  高川格却笑着摇了摇头:“我并不是说蒙面棋手的棋精妙,我说的是吴君你啊……”
  取舍自如,借力打力,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在棋艺修为上已经远在自己之上了。高川格在心底忍不住期待着能在手合赛上与吴清源交手了。
  吴清源稍稍一愣,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哼,不过如此!”田中不二男却不服地撅起了嘴巴,“最后不也没能取胜,只捞得个和棋收场。”
  田中不二男看向松本佑二,指望着松本佑二能作为他的盟友帮他附和几句。然而,松本佑二却只是看着棋局,一语不发,像中了邪似地发傻。
  “松本?”田中不二男不快地喊了他一声,终于把他从恍惚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松本佑二微微一晃,抬起头,看向了吴清源:“吴君,您也会参加东京的手合赛吗?”
  吴清源被问得莫名其妙,狐疑地点了点头。
  松本佑二突然绝望地看向田中不二男……
  “我想回关西去……”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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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无解的诘棋


  
  日本棋院编辑室内如今一片忙碌,所有人都在为即将于下月初发行的《棋道》杂志做最后的排版和修订工作。
  安永一站在编辑室内,看着忙碌的众人,却微微叹了口气。
  按照往年的计划,春季大手合开战在即的这个时候,手合赛展望、各大新闻棋战的战报和重点棋手介绍几乎是不需要考虑的杂志重点内容,甚至今年春季大手合的重点棋手早在去年底就已经被确定了下来:吴清源是去年秋季大手合的冠军,又在名人胜负赛上将“不败名人”逼入苦战,再加上新闻棋战的精彩表现,这几乎是个天生的新闻人物。
  然而,蒙面棋手的横空出世打乱了一切既定的安排。这个神秘的高手突然出现,又突然销声匿迹,关于他的种种传闻更是层出不穷。即使在手合赛即将开战的现在,关于蒙面棋手的各种传说仍然是棋迷间最重要的话题。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日本棋院官方杂志的《棋道》无疑也就成为了日本棋院的发言人,全日本的棋迷都期待着这本杂志给出日本棋院对于蒙面人事件的看法。上一期杂志,日本棋院对于蒙面棋手的传闻语焉不详,模棱两可的态度已经使得日本棋迷对于棋院有了不满,若再不能给棋迷一个交代,恐怕蒙面棋手的事件会向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下去。
  然而,身为日本棋院编辑总长兼《棋道》杂志主编的安永一却有着难言之隐。
  所有当事人对这件事全都三缄其口,安永一无法得到任何新闻素材,他甚至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蒙面棋手的故事来。坊间传闻神乎其神,真假莫辨,安永一也不敢轻易将那样的故事写进《棋道》杂志中。
  安永一可以预想,这期杂志发行之后,又会有雪花般的不满信件朝着他这个日本棋院编辑总长袭来了。
  想到这里,安永一微微叹了口气。
  “安永一先生……”一个文员慌忙地向他跑来,“《读卖新闻》的正力松太郎社长在您的办公室等您!”
  正力松太郎?
  安永一微微一惊:正力松太郎这个人精明至极,他心底十分清楚独家新闻的重要性,因此他几乎从来不会给安永一透露任何一点新闻信息。正力松太郎身为蒙面人事件的重要参与者,安永一早就想找出办法从他那里套出些内容了。如今正力松太郎竟然亲自找上门来,这简直是安永一梦寐以求的事情!
  
  “正力社长,您怎么了?”看着拄着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的正力松太郎,安永一狐疑地问道。
  然而正力松太郎却没有搭理他。他看着安永一桌子上厚厚的一叠书稿,微微扬起眉毛:“安永一先生在整理什么著作吗?”
  安永一笑着走到桌子前:“其实早在二月初就编好,本来已经要出版了,却碰上了突如其来的蒙面人事件,杂志社忙成了一团,出版的事情也就暂时耽误下来了。”
  “谁写的?”正力松太郎冷冷地问道。
  “棋院的木谷实君和吴清源君口述,由我记录整理的。”安永一笑着说道,“那还是今年新年的时候,我去拜访木谷实君,正好吴清源君也在。他们二人说起了他们各自在研究的全新战法,我听得入了迷,回来之后便赶紧将那些内容整理成文字,并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新布局法》。”
  正力松太郎静静站在不远处,面色越来越严峻。
  “这是一种全新的理论!”他轻轻抚着那一叠书稿,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如果它出版了,它将彻底改变棋界的面貌,围棋将从此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
  “那么,请您不要出版它。”正力松太郎冷峻地说道。
  安永一猛然一惊,转过身,却发现正力松太郎一直用令人惊恐的冷酷眼神看着自己:“正力社长,我所属部门是日本棋院,并不是《读卖新闻》报社,您似乎没有权利命令我吧。您不要忘记了,《读卖新闻》组织的新闻棋战如果没有日本棋院的支持,您只能去棋正社找老雁金和坊间棋手对弈了!”
  正力松太郎却仍然只是冷冷地看着安永一,似乎毫不畏惧安永一缺乏底气的威胁:“你以为我是为了《读卖新闻》才这么说的?”
  安永一愣住了。
  正力松太郎微微低下了头,似乎稍稍有一丝惊恐:“我今天来,是有样东西想要交给您。”
  正力松太郎从怀中抽出了一张纸,递给了安永一。
  安永一接过纸张,发现纸上画着一道诘棋。
  “安永一先生,您愿意试试解出这道题吗?”
  安永一有些哑然。虽然名义上安永一只是一个杂志社主编,但他从属于日本棋院,原本也是一名职业棋手,有四段段位。自幼习棋的他,从小就在各式各样的死活题中成长,过去师父叫他们练习死活题都是规定必须在十秒钟之内找出答案的。对于一个由不懂多少棋理的正力松太郎拿出的诘棋题,即使安永一不能马上说出答案,也能大概分析得不差多少。
  安永一微微笑着,不屑地看向这道题。
  正力松太郎细致地观察着安永一的反应,他发现安永一的瞳孔骤然放大——那是惊讶和惊慌的表现。
  安永一的办公室内陷入了一片沉寂,外面的人们忙碌的声音透过门板却成为了这个房间里的主角一般。
  过了很久,安永一仍然直直盯着这道题,他的双手开始颤抖,正如他眉间战栗着的皱纹一般。
  正力松太郎有些沮丧,微微低下了头。
  “安永一先生……”正力松太郎低声叫道,“您的评价如何?”
  安永一猛然清醒过来,看着正力松太郎,眼中的神色仍旧透露出慌张和焦虑:“这道题,很难!我完全没有头绪……不知这道题是谁出的?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厉害的诘棋高手!”
  正力松太郎却颓然地坐到了不远处的椅子上,看上去样子似乎十分吃力。
  “蒙面棋手回来了。”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
  晴空霹雳!
  安永一震惊地看着正力松太郎,正力松太郎却只是静静地坐着。
  二人之间沉默了片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安永一试探性地问道,“这道题莫非是蒙面人出的?”
  正力松太郎微微点了点头:“昨晚,蒙面棋手突然现身《读卖新闻》报社,把这道题和一封信交给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
  “您为什么不抓住他?”安永一低声问道。在正力松太郎心底,曾让他那样蒙羞的蒙面棋手应当是一个仇人一般的人物,正力松太郎即使是亲自扑上去也要把他的斗笠摘下来才对啊!
  正力松太郎却惨然一笑:“我是有柔道十段段位的人,若对方是普通人我两分钟之内就能制服他。可是这个蒙面棋手,他简直如鬼魅一般,我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却反而被他一次次摔倒。要是再纠缠下去,我这条命就要赔上了。”
  正力松太郎的脸上竟微微露出惊恐的神色!
  安永一终于明白了正力松太郎为什么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了。只不过,安永一仍然不明白正力松太郎今日亲自到来的用意。
  “正力社长,您可从来不把大新闻告诉别人的啊……”安永一问道,“您告诉我蒙面人重现的事情,不怕我就此披露出去吗?”
  正力松太郎静静地从怀中又掏出了一封信,一封很陈旧的信。
  “请您看看这封信吧。”正力松太郎说道,“我认为,这件事由《棋道》杂志来做,会比《读卖新闻》的效果好得多。”
  安永一接过信,将信将疑地将信摊开。
  正力松太郎吃力地站起身子,走到了安永一的桌子旁,看着安永一桌上的那一堆书稿。
  他虽然不懂围棋,但他心里清楚,这些全新的战法必定将是击败蒙面棋手的秘密武器,因此必须要将这些秘密留到决战之时。
  正力松太郎听到身后看完信的安永一慌张而急促的呼吸声,他在心底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安永一的一切反映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内村!”安永一突然慌张地打开门,对着门外喊道,“重排杂志的版面!”
  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安永一却毫不在意。
  “正力社长……”安永一转过身问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正力松太郎没有转过身,只是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拐杖。
  “蒙面棋手两度令我蒙羞,我要让他输得身败名裂!”
  
  天气渐暖,清晨时阳光已经可以照亮整个天空了。
  在棋正社,这已经是开始做早功的时候了。
  雁金准一在自己的房间内静静看着眼前的棋谱,而门外传来的阵阵喧哗声却搅得他心神不宁。
  若高部道平还在就好了。雁金准一忍不住在心底叹道。
  自从高部道平走后,棋正社内所有的事务全都压到了雁金准一一个人的肩上。雁金准一是个棋痴,除了棋艺之外的事情毫不关心,对于商务运作更是一窍不通。几个月来,棋正社只有出项,没有进账,财力一日不如一日,弟子们已经开始节衣缩食,甚至每个星期都有弟子请求退社。
  如今的棋正社,已经到了灭亡的边缘了。当年六大高手共同创下的这个新兴的棋社,眼看着寥寥十余年后就要断送在雁金准一手中了,每每想到这里雁金准一都在心底淌着血。
  门外肆无忌惮的喧哗声让雁金准一忍无可忍了,他完全无法做出任何思考。
  “外面给我安静点!”雁金准一朝着门外咆哮道。
  然而门外的吵声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弱!
  雁金准一怒火中烧,他猛地站起身,奋力将门打开,正准备对着在门外喧闹的弟子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然而门打开的同时,雁金准一却愣住了。
  门外根本没有一个人,喧哗声是从不远处的训练场传来的。随着房门拉开,剧烈的吵闹声顿时成倍地涌入雁金准一的耳中,险些让他晕厥过去!
  雁金准一怒气冲冲地向着训练场走去,随着训练场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雁金准一听得眼中几乎冒出了金星!
  到了训练场,他看到正门大开的训练场内弟子们乱作一团,纷纷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激烈地争论着。
  “混蛋!吵什么!”雁金准一竭尽全力喝道,但他的声音竟被轻易地淹没在弟子们的喧哗之中!
  临近门口的弟子们最先发现了满脸怒气的雁金准一,急忙匆匆结束了争执,跪伏在地。稍远处的弟子也纷纷察觉到异样,紧接着慌慌张张地朝着雁金准一的方向跪倒。
  最后一名喧哗的弟子也跪伏在地之时,训练场猛然从极致的吵闹转为了彻底的寂静。
  “是谁先吵起来的,给我站起来!”雁金准一怒喝道,
  弟子们低着头四处张望,却没有一个人站起身。
  “你们吵什么?”雁金准一又喝道。
  最前排的一名弟子将一本翻开的杂志缓缓推到了雁金准一身前。
  雁金准一有些狐疑,猛地拾起那份杂志,只看到杂志上登着一道诘棋。
  “就为这个题目?有什么好争的?”
  有弟子微微抬起了头:“师父,我们解不出……”
  雁金准一又气又恼,恨不得将这一屋的弟子全部生吞活剥!
  “不过是杂志上的死活题而已,这都是去糊弄坊间那些业余棋手的!你们是棋正社弟子,竟然被这样的题目难住,你们要如何去与日本棋院争锋!”
  棋正社训练场内鸦雀无声,众人都静静接受着雁金准一的训斥。
  雁金准一却微微叹了口气,挑战日本棋院在他看来已经是一个再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了。
  “就算解不出这道题,也不用争吵不休吧。”雁金准一稍稍缓和了一下自己的语气。
  “师父,这个出题人的口气实在太狂妄了……”
  出题人的口气?
  雁金准一又看了看眼前这本杂志,他突然猛地皱起眉头来!
  这一瞬间,所有的弟子们都纷纷抬起头来,紧张地期待着雁金准一的反应。
  雁金准一看了一会,什么也没说,大步走向了一个棋座,静静在棋座旁坐下,将杂志上的棋型认认真真地摆在了棋盘上。
  众弟子纷纷聚拢起来,围在雁金准一身边。雁金准一放下杂志,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眼前这道诘棋。
  杂志上,出题人一栏后面的姓名写着:灭尽天下棋士。
  
  秀哉放下了手中的杂志,静静看着棋盘上的棋型,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这大大出乎了前田陈尔的意料,他原本认为秀哉看到了这个人的名字必定会大发雷霆,但秀哉竟然没有……
  这说明了一件事:这道题很可能与秀哉那次与蒙面棋手相遇的事件相关——只是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秀哉对谁也没有说。
  “前田,你觉得如何?”秀哉轻声问道。
  前田陈尔抬起头,却发现秀哉的坐姿尽管和以往一样端庄大气,但他此刻的神情却显得有些恐惧!
  “完全没有头绪。”前田陈尔低声答道,“这是一道很难的诘棋,弟子看了很久,却连要点都找不到。”
  秀哉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觉得,像是蒙面棋手所为吗?”秀哉低声说道。
  前田微微一惊,随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蒙面棋手虽然棋力不凡,但他凭借的是对定式攻防的特别研究和极强的攻杀力,诘棋恐怕并非他所擅长的。弟子曾以自己所创的诘棋题试探过他——他不是一个顶尖的诘棋高手。”
  “不是他……”秀哉脸上的紧张似乎加深了!
  “师父,您可看出了什么头绪?”前田陈尔试探性地问道。
  秀哉轻轻地摇了摇头。
  “前田,你也上来。”秀哉低声说道。
  前田恭敬地朝秀哉一拜,轻轻走到了棋座边。
  复杂的棋型在前田陈尔眼前展开,即使是前田陈尔这样善于创作诘棋的人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来了……”秀哉似乎是在喃喃地自言自语。
  前田陈尔一愣。
  “师父说什么来了?”前田陈尔恭敬地问道。
  “棋界的大劫难来了……”秀哉低声说道。
  
  “根本不可能解得出来嘛!”松本佑二捂着头痛不止的脑袋,宣泄般地大喊起来。
  而他的身边,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仍旧在奋力地计算着。
  松本佑二转过头,看向楼下的棋座。棋座边围了几圈人,叽叽喳喳地围绕着棋盘上的棋型争吵着。围在棋座边的人们,每人手上都拿着一本刚刚发行的《棋道》杂志。
  这就是东京棋界吗?松本佑二忍不住在内心低声叹道。
  松本佑二正发着呆,突然瞥到高川格也痛苦地放下了手中的杂志。
  “太难了,完全没有头绪……”高川格低声叹道,“到处都像是急所,每个点又都似乎不够安全,计算太复杂了……”
  松本佑二叹了口气,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以前一直以为久保松先生所出的诘棋是世界上最难的诘棋了,没想到东京棋界还有这样的高手……”
  “可他的口气太狂妄了!”田中不二男突然说道,但他的双眼仍然没有离开杂志。
  “什么狂妄,我看这题根本就是无解的……”松本佑二嘀咕道。
  “只要等到下一期就能看到答案了吧。”高川格微微笑道,“那时候我们还在东京参加手合赛,到时候就能知道解法了。”
  “不!在那之前我们一定要解出来!”田中不二男坚定地说道。
  二人困惑不解,纷纷看向田中不二男。
  “这道题很难,即使是东京高手也未必有几人能解得出来。”田中不二男说道,“我们初到东京,若由我们解出这道题,手合赛上就不会再有人看不起我们了!”
  高川格和松本佑二微微点了点头,但看看手中的题目,二人又面露难色。
  “我突然想到……”高川格微微笑道,“既然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解不出来,我们三人一起来解如何?”
  二人纷纷看向高川格,纷纷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灭尽天下棋士?”美春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真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傻子,想必明天就会被全东京的棋迷骂得狗血喷头吧。”
  美春捂着嘴嘻嘻地笑了起来。然而,她发现木谷实的脸色似乎十分严峻,并不像是想开玩笑的样子。
  “怎么了?”美春止住了笑,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关切地问道。
  木谷实看着手中的杂志,紧紧皱着眉头:“我……我可能解不出这道题……”
  “这怎么可能呢?”美春几乎不敢相信这一点,“你是日本棋院最强的棋手之一啊,如果连我丈夫都解不出这道题,天底下恐怕就真的没人有这个本事了。”
  木谷实却微微苦笑了一下:“所谓‘灭尽天下棋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一句轻描淡写的玩笑,却让美春丝毫也笑不出来。
  一个不愿透露姓名身份的神秘高手,让人忍不住想到了那个神出鬼没的蒙面棋手……
  难道他又回来了?木谷实忍不住在心底嘀咕道。
  门外突然传来了桥本宇太郎的声音:“木谷君,你在家吗?”
  木谷实像是突然醒来似的,急忙跑去开门。
  门外,是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二人。
  “木谷君,你看到了吧……”桥本宇太郎不等木谷实开口便抢着问道,“今天刚出的《棋道》……”
  木谷实微微点了点头:“那道诘棋……”
  “难道大家都解不出来?”美春看着门口的二人,难以置信地问道。
  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微微摇了摇头。
  “那也许就是个恶作剧!”美春突然用调皮的语气说道,“其实根本没有答案,只是出题人给大家开了一个大玩笑而已……”
  木谷实却摇了摇头:“《棋道》杂志代表了日本棋院,不可能开这样的玩笑。”
  “而且,我和师兄刚从棋院安永一先生那里回来。”吴清源说道,“已经有人解出这道题了。”
  木谷实大吃一惊:“谁?”
  “加藤信先生和他的师弟岩本薰先生共同研究了一上午,找出了正解。”桥本宇太郎阴沉着脸说道。
  加藤信、岩本薰,这都是日本棋院德高望重的长老级棋手啊!
  一道诘棋竟然惊动了两位长老……
  而对于木谷实来说,更加令他震惊的是,这道题竟真的有办法算出正解来!
  “木谷君,我们也一起来解解看吧。”吴清源说道,“看看这个‘灭尽天下棋士’究竟是怎样的角色!”
  
  乱了。
  天下大乱。
  正力松太郎静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蒙面棋手亲手送来的那封信。
  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信上所写的一切都如你所料。但是,你向天下所有棋手宣战,会有胜算吗?
  将诘棋发表,广求答案,并将一日内找出正解的棋手名单公布。你要我们这么做是想要找出当世最强的棋手吧。然后你会如何?会找他挑战吗?
  我很期待你下一步会怎么做。正力松太郎在心底暗暗说道,但是无论你打算做什么,我都会等待着你被彻底击败的那一天!
  我不出手,我只顺着你的意思办,我相信你会玩火自焚!
  
  东京的茶座一片乱象,几乎每一个棋墩都被团团围住。
  一个穿着长袍的中年男子孤单地坐在茶座里,看着众人纷乱的争论,露出了苦涩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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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十三封请柬


  
  棋盘底边上,气势汹汹的白军将一团黑阵团团围住,严阵以待。然而,黑军守住阵内堡垒,在外围也布下了缜密的防线,将白军牢牢堵在阵地外。
  黑阵之内,四通八达的一点上,是一位黑将。他牢牢守住黑阵中央,同时堵住了黑壁两处漏洞!白军想要天降神兵切入黑阵而后四散分断的战术,在这支威风凛凛的黑将面前全无机会。三支奔入黑阵的白军被黑将与四周黑壁的合力围攻下已被擒杀,成为战俘。
  看上去黑军防线内外有序,层次清晰,根本毫无破绽。白军尽管在外层层围住黑阵,但看着无缝的黑军,只能望而兴叹,徒唤奈何。
  然而,偏偏题目上写的是“白先黑死”!
  面对如此紧密的黑军防线,白军如何杀黑?
  
  “这题目肯定有错!”筱原正美五段指着《棋道》杂志对安永一大声呵斥道,“明明黑棋已经没有漏洞了,怎么杀?这题根本无解!”
  “我在家中苦思了六个小时,午饭都吃不下!”关山利一也高声说着,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这题怎么可能解得出来?安永一先生,您别害我们!”
  身后同来的几名职业棋手也随之应和起来,声势越来越大,把安永一办公室的玻璃都快震碎了。
  这已经是今天来的第四批了……安永一无奈地叹道。
  “题目肯定没有印错。”安永一高声喊道,“加藤信先生和岩本薰先生已经合力把这题解出来了,答案已经送到了我们这里……”
  “这不可能!”小衫丁四段也高声喊道,“必定是你们刊错了题还不肯承认,硬要拉加藤线上他们来帮你们圆谎话!若连我们都解不出这道题,天下还有几个人解得出?难道您是在质疑我们这些棋手的实力吗?”
  棋手们又应和起来,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安永一扯着嗓子叫喊着,但连他自己也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局面已经没法收拾了……
  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安永一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众人纷纷朝门外看去,紧接着立刻安静下来,恭敬地退到一旁,微微躬身向门外的人行礼。
  站在门外的是本因坊秀哉!
  秀哉穿着正式的和服,似乎要参加重大的比赛一般。他挺直了身子,威严地看着办公室内的众人。
  为秀哉打开了门的是前田陈尔,他随即跑到了师父身后,恭敬地站着。
  名人也来了……安永一几乎要绝望了。
  看来狡猾的正力松太郎正是猜到了这个局面才特意把这道题交给《棋道》的吧——这个老狐狸!
  秀哉缓缓地迈着步子走进办公室,他的身边似乎有着天然的霸气,让四周原本争吵不休的棋手们顿时收敛了自己的气息,不敢喘出一口粗气……
  “安永一先生。”秀哉微微向安永一行了一礼,显得气度从容而又不失威严,“今天《棋道》上登出的那道死活题,有人算出正解了吗?”
  安永一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
  “名人请相信我们,那道题原题就是如此,丝毫未错,加藤信先生和岩本薰先生已经找到正解并把答案寄过来了……”
  秀哉微微一愣,脸上突然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原来如此,我不是第一个算出正解的人啊……”
  站在两边的棋手们心底微微一惊!
  名人也被这道题吸引了?而他算出了正解!
  秀哉缓缓从和服内取出了一个信封,交给了安永一。
  “安永先生,请您看看,这解法对不对。”
  安永一一愣,看着信发了一会呆才恍悟过来,赶紧接过信封拆开来看。
  秀哉静静站着,极力掩饰着自己对于安永一反映的期待。
  安永一看了一会儿,微微笑了起来,抬起头看向秀哉。
  “不愧是名人啊,这确实是正解。”安永一如释重负,笑着说道。
  两旁的棋手们先是一愣,随即却又纷纷羞愧难堪。
  “那么,现在算出了正解的人就是加藤信先生、岩本薰先生和本因坊名人三人了……”安永一笑着说。
  “不,四人。”秀哉低声纠正道,“这题不是我一个人解出来的,是我和前田陈尔共同解出来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底一颤,纷纷看向还站在门口的前田陈尔……
  秀哉从来不会将自己的功劳放在别人身上,他对于荣誉有着近乎偏执的自私。这次却要特意提及前田陈尔,这可是件前所未有的事情!
  前田陈尔恭敬地站在门口,低着头,一语不发。
  
  “若要硬杀,白棋的包围圈太大了……”濑越宪作低声沉吟道。
  “若要从内部攻破黑阵,黑空中央的一粒黑子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铃木为次郎也小声说道。
  “若要从外围动手,黑棋的外壁又毫无破绽……”雁金准一也轻声附和道。
  三人痛苦地沉思着。
  三位当今最顶尖的棋盘兵法家静静地看着被白军团团围住的黑军,竟无能为力。一位孤零零的黑将站在黑阵中央,横刀长啸,竟似乎笑遍天下英雄!
  雁金准一忍不住摇了摇头,将手扶在了额头上。
  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也微微摇了摇头,苦笑起来。
  “处处都像是要点,却偏偏哪里都不能单兵突入。”濑越宪作无奈地叹道,“黑军的结构太精妙了,难以想象这样的阵型竟会被攻破。”
  “这题看得人头疼不止……”雁金准一无力地说道,“真想把这脑袋削了去……”
  “削去了脑袋还怎么下棋啊……”濑越宪作调侃道。
  “脑袋都没了,还想着什么下棋,先想着身子葬在哪儿吧……”雁金准一也玩笑道。
  三人哈哈一乐,棋室里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笑着笑着,铃木为次郎却突然停下了笑。
  他这一停太过突然了,以至于另外两人都微微一愣。
  铃木为次郎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严峻,像是想到了什么……
  “削去脑袋……埋葬身子……”铃木为次郎喃喃地嘀咕着。
  二人不知道铃木为次郎在想什么,但感觉到他似乎正在接近这道题里的一些被大家忽略的问题……
  “对啊……”铃木为次郎突然深深地叹道,“这样有何不可?”
  濑越宪作和雁金准一面面相觑。
  “铃木君,你想到什么了?”濑越宪作低声问道,“你找到正解了吗?”
  铃木为次郎犹豫地点了点头,随后却微微苦笑了一下:“我们都让这题目给骗了,出这道题的人可是一个高明的诈骗师啊……”
  铃木为次郎再看向棋盘,忍不住在心底微微赞叹着:这个诈骗师恐怕也是一个顶尖的棋盘兵法家吧……
  
  “还是不行……”田中不二男有些恼火地把棋盘上自己摆上去的棋子又全部撤了下来。
  这道题太古怪了,乍看上去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死活题而已,偏偏真杀起来就是四处使不上力。
  尽管如此,高川格仍然不得不在心底佩服,田中不二男的想象力真是天马行空,无拘无束。他找到的很多着点虽然事后证明都是不可行的,但是这样的想法从一开始就远远超出了高川格的预料,一个个都如神兵天降。
  只不过,黑空中央那一粒黑子的位置实在太精妙了,无论如何进攻也绕不开这粒棋子。
  松本佑二叹了口气,重重地捂住了脑袋,似乎在痛苦地按捺着双手砸向棋盘的冲动。
  “中央为什么会有一粒黑子!”他愤愤地说着,“如果没有它这题不就简单了吗!”
  二人也都陷入了沉思,但谁也没有办法。
  松本佑二抬起头,取出了一粒白子。
  “我不管了,明知道不行我也要吃掉这个黑子一次!”他有些歇斯底里地说道。
  说着,松本佑二活动起被黑军困在阵内的白军战俘,气势汹汹地朝着黑将杀去。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苦笑着,微微闭上了眼睛养神。
  松本佑二这样做是无力的,任何一个职业棋手面对这样的局面一定第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强杀黑子等于给黑阵内的白子紧气,攻得越猛气就越紧,最后尽管可以拔掉黑中央一子,但黑军也会将白军团团围住,将阵内白棋一网打尽。
  双方杀到最后,黑军叫吃白军七子,最后毫无疑问还是黑方活棋。白军强攻黑子的行为根本毫无意义。
  没过多久,二人听到了松本佑二的哀叹声。
  看来摆完了,他也出了恶气了。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重新又睁开眼睛,相视苦笑了一下。
  再看向棋盘时,二人脸上的苦笑却突然僵住了!
  “算了,我也就是出出气而已。”松本佑二无力地说着,伸出手去打算把棋局还原。
  但田中不二男却猛地拦住了松本佑二的手!
  黑将面对阵内惊魂未定的白军,仰天长啸,准备以自己的牺牲换来白军全灭。他已拔剑,将剑刃抵向脖间。然而,当他最后一次看向自己治下的层层黑军之时,却一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错觉!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几乎同时在心底惊叫道!
  这道题竟然利用错觉蒙蔽了当今棋界所有绝顶高手的双眼!
  松本佑二不明白二人为什么突然露出一脸震惊的表情,他也再次看向棋盘。渐渐地,他的双眼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
  黑棋,死了!
  
  死才能生,己不灭,敌不灭……
  吴清源、木谷实、桥本宇太郎三人看着想了整整一天才得出的正解,陷入了沉思。
  但凡职业棋手,长久积累的棋感告诉他们自己气紧的棋不可随便下。然而这道诘棋的正解就隐藏在这个公理的身后——白棋必须将自己的气全部紧住,逼迫黑棋吃向自己,这时才能让黑棋露出自己唯一的破绽——造出一个迂回的大对杀,恰恰是白军快了一口气!
  利用职业棋手对棋型的经验造成的错觉隐藏唯一的解法,更要人拿出不惜让黑阵内的白军全军覆没,每一步都自紧一气的勇气才能破解的迷阵。
  这道题与其说是诘棋,到不如说是对职业棋手勇气与胆识的一次考验。
  在这场考验面前,三个年轻人都是输家——他们一直到深夜,才终于有勇气作出了这个尝试……
  木谷实再次看向了手边的杂志。
  “灭尽天下棋士……”木谷实喃喃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他给我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桥本宇太郎尽管找出了正解,内心却更加痛苦了:“这个家伙根本就是用这道题嘲笑整个棋界,笑话我们都是无能的懦夫!”
  但这个人竟然能构思出这样一道让职业棋手羞愧难当的诘棋来,这个人的棋力究竟会是怎样神鬼莫测呢?
  三个人谁也不敢做出猜测。
  “天色晚了。”吴清源低声说道,“我们署上三个人的名字,把这个答案交到安永一先生那里去吧……”
  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看向窗外,果然天已经黑下来了。
  “有些太晚了,安永一先生该下班了,明天再给他送过去吧。”木谷实说道。
  桥本宇太郎却早已焦急地站起了身子:“今晚就去吧,去安永一先生家里找他。我想知道还有多少人解出了这道题。”
  
  将星初现,血色将至。
  混沌独自站在古堡之颠,仰望着星空。
  “十三人。”他静静地说道。
  身后响起了一阵异动。
  “看来我们就要出手了。”身后的人说道。
  混沌缓缓低下了头,看向山下一片灯火阑珊,似乎又是一片小小的星空。
  “你兴奋吗,饕餮?”混沌低声问道。
  他的身后,饕餮一步步走到了他的身边。
  “不知道啊……”饕餮轻轻叹了口气,“似乎什么感觉都有,但又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
  混沌微微地点了点头。
  “也许我们都一样吧。”混沌低声说道,“原本以为这个世间应当还是我们熟悉的样子,可是现在我一点也认不出这些地方了。既然认不出,我就该对他没有感情才对啊,可是为什么我又不忍心出手呢?”
  饕餮轻声笑了,笑声中饱含着沧桑。
  “山河都是会变的,天地也是会变的,可是棋道几百几千年都没有变过。这个世间我们早就不认识了,但是十九道的棋盘,我们都熟悉啊……”
  混沌沉吟了片刻,又扬起头看向星空。
  “饕餮,那道诘棋,你当年用了多长时间找出正解?”混沌低声问道。
  饕餮默默地回忆着。
  “记不清了。”饕餮缓缓说道,“也许我根本就没找出正解吧。”
  混沌却嘿嘿地笑了:“看来当世有不少人比你当年要强啊。”
  “若过了这么多年,他们竟连我都不如,我就亲手毁了这个棋界。”饕餮淡淡地说道。
  语毕,饕餮化作一阵雾气,转瞬间消散于无形。
  混沌缓缓低下头,再次看向这世间,嘴角却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饕餮,莫非你原本就不相信座主会杀尽棋界高手吗?”混沌梦呓般说着,“真有趣……这十三个人,会做到什么程度呢?”
  夜色中的星点灯光远远看去,似乎散发着诡异的猩红色……
  
  第二天一早,东京棋界被微微震动了。
  茶楼里的棋迷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
  “看了今天的《读卖新闻》了吗?”有人小声问道。
  周围的棋友纷纷点头,只有一个人微微地摇了摇头。
  “出什么事了吗?”他问道。
  “据说是正力社长征得了日本棋院安永一先生的同意,在报纸上公布了昨天《棋道》上那道诘棋的答案,以及昨天给安永一先生送去答案的十三个人的名字。”
  “十三个人?有这么多!”
  “还有更难以置信的呢……”另一个人低声说道,“你知道这十三个人都是谁吗?”
  还没看报的人一片茫然。
  有人拿来一份报纸,摊开念了起来——
  日本棋院的本因坊秀哉名人、赖越宪作七段、铃木为次郎七段、加藤信七段、岩本薰六段、木谷实五段、吴清源五段、桥本宇太郎五段、前田陈尔五段、关西棋界的高川格四段、松本佑二三段、田中不二男二段以及棋正社总帅雁金准一。
  还没看过报纸的那人听着听着,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竟如中了邪一般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了!
  除了关西的三人不大熟悉,这些人简直就是当今棋界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啊!
  
  吴清源看着《读卖新闻》的消息,忍不住在心底感慨着。
  一道诘棋,竟吸引了这么多高手。
  “原来赖越先生和秀哉名人也都出手了啊。”桥本宇太郎也感慨道。
  昨天晚上二人将解出的诘棋答案送到安永一那里之后,并没有各自回家,而是又回到了木谷实家,与木谷实探讨这次诘棋事件究竟会是怎么一回事。三人聊到深夜,便直接在木谷实家打下地铺睡了一晚。
  木谷实也看着报纸,陷入了沉思。
  他感到了微微的不安——敌人还没有现身,而我们的目标已经全部暴露了。
  若这道诘棋真的是蒙面棋手所作,也许他的用意就在于此。木谷实越想越感到不安,但这份不安他只能藏在心底。
  “请问木谷君在家吗?”门外忽然有人叫道。
  家中的三人纷纷一愣。
  木谷实站起身,轻轻将门打开。
  门外站的是日本棋院的一个送件员,木谷实很熟悉。以往的手合赛安排,日本棋院都是在每一轮之前公布,而这些送件员就是负责将手合赛的安排提前送到每名棋手家中的人。
  只不过,第一轮手合赛的安排不是已经送过了吗?
  看到屋里的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送件员微微一愣:“原来大家都在啊,那就好办了。”
  说着,送件员从包中取出了三个精美的信封,交给木谷实。信封上分别写着木谷实、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的名字。
  “安永一先生今天早上刚刚收到了这些信封,他要我尽快交到你们各位手上。不过我感觉好像安永一先生自己也不知道信封里面是什么。”送件员匆匆地说道,说完便转身要离开。
  木谷实急忙想要喊住送件员,送件员却一路小跑着很快走远了。
  “有什么问题去问安永一先生吧。”送件员仓促地叫道,“我还要去本因坊那里呢……”
  说着,送件员踩上自己的自行车,飞速消失在了前面不远处的路口。
  木谷实和跑过来的吴清源、桥本宇太郎愣在原地,看着手中的信封,一时间不知所措。
  “这东西是怎么回事?”桥本宇太郎说着,匆忙地将信封拆开。
  信封里是一张华美的请柬!
  桥本宇太郎看着请柬,脑中一片茫然。
  木谷实和吴清源也纷纷拆出请柬,打开来卡看,却纷纷也愣住了。
  “邀请我们去岛根县?”桥本宇太郎感到不可思议,“这个人疯了吗?手合赛就在眼前了……”
  木谷实看着请柬下的署名,不禁有些心寒——
  灭尽天下棋士……
  
  木谷实一行三人到达安永一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到了那里了。
  办公室左边的角落里,高川格、田中不二男、松本佑二已经正低着头互相交流着什么。看到木谷实他们,高川格先礼貌地向三人微微点头行了一礼。
  “他们果然也找出了正解。”高川格低声说道。
  田中不二男却一脸的不屑:“有什么了不起的,想必不过是运气好碰巧猜中了而已。”
  高川格却微微低下了头:“田中君,运气好碰巧猜中的好像是我们三个吧……”
  木谷实、吴清源、桥本宇太郎面向办公室左侧的几位长老一一行礼。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加藤信、岩本薰也一一向三人点头示意。唯独到了雁金准一面前,桥本宇太郎犹豫了。尽管吴清源和木谷实仍旧行了礼,但桥本宇太郎却转过身径直向赖越宪作身边走去。
  “还差两人。”安永一喃喃地说道。
  “安永一先生,这请柬究竟是怎么回事?”木谷实问道。
  “事出仓促,一一说明太耗时间了,还是等大家到齐了一次说完吧。”安永一答道。
  “事情可没有这么简单,不是光说明白了就行的。”加藤信抢道,“手合赛开战在即,偏偏这个时候要我们去什么岛根县。我们是职业棋手,对于棋手而言还有什么比手合赛更重要的事情?”
  加藤信说完,尽管没有人随着附和起来,但安永一感觉得到众人都在心底默默点头。
  “这只是一封请柬而已,去或者不去最终当然还得由各位自己决定。”
  安永一的回答令众人纷纷皱起眉头来。
  虽说由于无法放下手合赛,众人当然不愿轻易离开东京,但是这个“灭尽天下棋士”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也确实让众人心底十分期待。答应不好,不答应又不甘,众人这下子确实进退两难了。
  “如果我们放着手合赛不下,跑去岛根县游玩,等回了关西久保松先生会杀了我们的吧……”松本佑二低声说道。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微微点了点头。
  “雁金先生,您若不在,棋正社恐怕就没人维持了吧。”铃木为次郎低声说着。
  雁金准一苦笑着答道:“可我倒真想去会会这个出诘棋的人,难道铃木先生不想吗?”
  众人议论纷纷,但都是如蚊子般的轻声细语,无一人敢大声说出口。
  “我去岛根县!”门外突然传来了秀哉厉声的高喊。
  众人一惊,纷纷向门口看过去。
  前田陈尔为秀哉打开门,自己退到一边,紧紧跟着秀哉的步子。
  “本因坊家主本因坊秀哉,和坊门弟子前田陈尔,我们两人去岛根。其余众人,若是懦夫,也就让他们留在东京吧!”
  安永一心惊,但看着秀哉坚定的眼神似乎自己也慢慢静下心来。
  高川格等三人第一次亲眼看到秀哉,其威严比起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纷纷在心底惊叹。
  “名人当然可以说得出这样的大话。”加藤信有些不悦,“名人已是九段高手,不必参加手合赛,每年出来指导两局年轻棋手就行了,自然是什么都无所谓的……”
  秀哉却微微笑着,看向加藤信,但他的话却是对着安永一说的:“安永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诘棋恐怕正是数月前大闹东京棋界的蒙面棋手所为吧。”
  加藤信微微一惊。
  “不错。”安永一低声说道,“是蒙面棋手现身《读卖新闻》报社,亲手交到正力社长手中的。”
  尽管不少人猜到了这个可能,但当这一切证实的时候众人仍然微微心寒。
  “加藤先生,我记得您是时时记着要为爱徒报仇的吧……”秀哉幽幽地说道。
  加藤信皱着眉头,静静低下了头。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拳头,微微颤抖着。
  “可我们毕竟是东京棋界的骨干,若我们都走了,东京棋界怎么办?”赖越宪作低声说道。
  秀哉不屑地哼了一声:“愿意去的去,愿意留下的留下。”
  办公室里冷清了下来,众人纷纷在心底开始思量起来。
  神鬼莫测的蒙面棋手竟然主动相邀,应还是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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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9 14:52 编辑

文中提到的那道诘棋,并非笔者瞎编的,而是有历史原型的——就是由诘棋大家中山典之先生无意中所创的那道号称“职业棋手正解率为零”的诘棋。有趣的是,有不少职业棋手苦思几天都想不出答案,其中日本棋院的加纳嘉德先生还曾被这题气哭了,但是这题却被一个棋力只有业余九级的小孩一分钟之内算了出来,不知道这段故事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关于这道题的故事,相信大家可以在网上查得到,笔者就不赘述了。
  
  同时献上题图,给众读者解闷。


白先黑死



  曾难倒了包括木谷实、濑越宪作、岩本薰、前田陈尔在内无数高手的诘棋,大家不妨也试试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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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前往岛根的列车


  
  1934年3月1日,东京春季大手合开赛前一周。
  清晨,东京列车站。
  田中不二男、高川格、松本佑二三人揉了揉腥松的睡眼,提着小小的几包行李,走进了列车站的候车厅。
  三个人发现人还不多的候车厅里,各位等车的人似乎眼神都有些奇怪,令人不解。
  “奇怪啊……”松本佑二心虚地抱怨道,“怎么这些在等车的人表情都好像看到了怪物一样?”
  “还好,感觉不是在看咱们。”田中不二男也有些不安地说道,“不知道大家在看什么……”
  高川格轻轻地拉了拉二人的衣角,缓缓朝着不远处使了个眼色。
  二人循着高川格的眼神看过去……
  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候车座椅上,本因坊秀哉微闭双目,正襟危坐。他的身边,前田陈尔提着两个人的行李,侧立在一边。秀哉身边的座位全部空着,似乎是没有人敢和秀哉坐在一起。
  两人再看看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眼角时不时撇去的方向——果然是在看秀哉和前田陈尔……
  在东京,大概没有人不认识秀哉名人的这张脸吧……
  联想到昨天在安永一办公室秀哉威严的样子,三人不禁微微倒吸了一口寒气。
  没办法,都是要去岛根的,与秀哉同车是不可避免的吧。
  三人想着,鼓起勇气朝着秀哉的方向走去。
  听到自己身前不远处有人放下了行李,秀哉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三个少年,看上去似乎昨天在安永一的办公室见过。
  办公室里其他人秀哉都认识,唯独这三个人面生,想必就是报纸上所说的三位关西少年棋手吧。
  三人看到秀哉的眼睛瞥向他们,赶紧微微向秀哉行礼。
  年纪轻轻,却能破解那样的诘棋,而且又有胆识去往岛根县赴约,对待棋界长老还能做到毕恭毕敬。秀哉虽然只是微微又闭上了眼睛,对三人的施礼没有任何回敬,但是内心里已经对这三个棋手有了不错的印象。
  他们三个看上去多多少少都有些小岸壮二的影子——当年那个从关西来到本因坊的青涩少年。
  “那真的是名人吗?”有人小声议论道,“竟然在车站见到了名人本人,真有点不可思议。”
  “手合赛正要开战,名人不在本因坊督促本因坊弟子增进棋艺,跑到车站来干什么?”有人质疑道。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远远地从车站门口又传来了一阵新的议论,嘈杂声越来越大,几乎要把整个候车大厅的安宁打破了。
  众人朝着车站门口望过去,不禁一震。
  “看来坐在那里的恐怕真的是名人本尊了。”刚才还议论纷纷的人这时全都肯定地说道。
  从候车大厅门口走来的,正是棋界长老铃木为次郎,以及他的高徒木谷实。铃木为次郎几十年前就曾经在棋界横扫四合,院社争霸战之时力阻棋正社大将野泽竹朝,与对手生死十番棋对决之事更是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而他的弟子木谷实,院社对抗赛上连战十擂,以一己之力终结了院社对抗赛的表现,更是被视为日本史上罕见的天才表演;再加上去年开始的一系列全新华丽战法试验,木谷实如今在日本棋界的声望已经直逼几位长老了。
  这两个人,在东京棋界堪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看到他们也出现在了候车大厅,在这里碰上了秀哉也就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了。
  “不过,他们不用备战手合赛吗?”有人低声问道。
  被问的人也一头雾水,不知道从何答起。
  “木谷君也来了。”高川格低声对身边的田中不二男说道。
  田中不二男却不屑地白了木谷实一眼。看来他还对在关西败于木谷实一事耿耿于怀,高川格心底暗道。
  听到了高川格的低语,秀哉虽然仍保持着微闭双目的神情,但内心却有些波动了。
  木谷实正在升段的重要关头,如今竟然也为了岛根县的请柬将手合赛之事放在了脑后——看来这次去岛根的队伍不会太小吧。
  “名人先生来得真早。”是铃木为次郎的声音。
  秀哉睁开了眼睛。
  铃木为次郎微微朝秀哉行了一礼,但面色上看不出一丝恭敬,似乎只是碍于礼仪如此而已。
  “铃木先生,您怎么也来了,打算不管手合赛了吗?”
  “我如今已是七段,有名人在,大概也没有升段的可能了,无所谓了。”铃木为次郎冷冷地说道。
  话中有话……
  一侧的木谷实和前田陈尔都听出了铃木为次郎的意思,但谁也没有说透。
  铃木为次郎早在低段之时,就曾与秀哉交手,战绩几乎全胜。但那时秀哉是高段,因此与铃木为次郎的对弈都是让子棋,真正的公平交手从未有过。不知是不是秀哉对于铃木为次郎的棋感到十分棘手,因此始终没有让铃木为次郎有机会执白棋与自己交手——两人之间始终有着至少两段的段位差。铃木为次郎如今已经升到了七段,而名人相当于九段,若铃木为次郎再升一段按照棋份就可以有资格每三局当中就在秀哉面前拿一次白棋了。对于这样的局面,秀哉的办法便是不惜一切代价阻止铃木为次郎升段,使得铃木为次郎始终停留在七段段位上。
  同样因此而被迫迟迟停在七段的还有铃木为次郎的多年好友濑越宪作。对与秀哉这样的行为,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早就有意见了,但是碍于棋界的地位谁也不好明说。
  对于铃木为次郎的旁敲侧击,秀哉却微微笑了笑,但眼神仍旧如刀刃般犀利:“七段已是上手,当今棋界仅次于我。铃木先生若还不满意,不如先杀了我吧。”
  话说到这里,候车厅这一小块的气氛已经紧张得令人窒息了。
  “凡事不可做得太绝,田村保寿。”
  众人大惊,连秀哉也猛地皱起了眉头。
  声音是从秀哉身后的一排座位上传来了,而这个声音大家都十分熟悉——雁金准一!
  众人看过去,只看到雁金准一穿着一件大风衣,带着帽子,几乎将自己包裹了起来。不要说在场的其他候车人,就连秀哉和铃木为次郎一开始也完全没有注意到雁金准一的存在。
  “雁金先生!”铃木为次郎恭敬地朝雁金准一行了一礼,这次秀哉竟在铃木为次郎的脸上看到了真正的恭敬!
  秀哉不屑地哼了一声。
  “看来铃木先生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啊”秀哉愤愤地说道,“身为当年棋正社的创业元老之一,真不知铃木先生究竟是棋正社大将,还是日本棋院长老啊……”
  秀哉说得不错,当年棋正社创社六大高手当中,确实有铃木为次郎一席之地。当年由于与秀哉有隔阂而遭到日本棋院除名的雁金准一、铃木为次郎、加藤信、高部道平、小野田千代太郎五人因不服秀哉的无理,联合了当时在日本棋院外隐居的昔日棋界常胜将军野泽竹朝共同创立了以挑战日本棋院为目标的棋正社。只不过,在院社争霸战正式打响之前,铃木为次郎和加藤信就被濑越宪作说服,重新回归了日本棋院,再加上秘密加入棋正社的野泽竹朝重病在床,长期无法出战,使得棋正社在争霸战中始终处在极度不利的位置上。
  对于这段历史,日本棋界几乎人人皆知。但是对于先后做过日本棋院和棋正社叛将的铃木为次郎,棋界几乎没有人对他发起责难——毕竟在日本棋院刚刚成立的那个时代,动乱是在所难免的。
  只不过,秀哉此时却重提这件事,分明是在揭铃木为次郎的疮疤,同时还顺便挑拨铃木为次郎和雁金准一的关系,实在是一步用心险恶之着。
  铃木为次郎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田村保寿,似乎当年逼走铃木为次郎的也是你吧……”雁金准一却冷冷地说道,“铃木君,在秀哉治下的日本棋院待了这么久,辛苦你了。”
  两人的话,几乎针锋相对,在场的众人几乎都从话中听出了火星了!
  “濑越先生和加藤先生他们来了!”高川格大声喊道。
  众人暂时从秀哉等人挑起的这场较量中抽身,朝着候车大厅门口看去。
  濑越宪作正和加藤信交谈着什么,一步步朝着秀哉这边走来。在他们身后,是濑越宪作的高徒吴清源、桥本宇太郎和加藤信的师弟岩本薰。
  濑越宪作长久以来都是日本棋界闻名的顶尖高手,其过人的办事能力更是人尽皆知,谈笑间扫平院社之争便是其广为人知的一段神话。加藤信早在日本棋院成立之前就以其重甲战法成一方霸主,几十年纵横棋界,战绩彪炳。这两个人再加上铃木为次郎,便是当今日本棋院威望仅次于秀哉的人物了。
  在他们身后的岩本薰,早年便有盛名,棋风飘忽诡异,令人捉摸不透,号称“撒豆棋”,数十年来辅佐师兄加藤信在棋界四处征战,被视为日本棋院加藤信一派的第一战将。桥本宇太郎从小被称为天才,行棋落子如飞,判明局势之快日本第一,前途无量。而吴清源更是十三岁便雄踞中国第一高手宝座,十五岁赴日便震撼日本,十九岁便在名人胜负赛中将秀哉逼入绝境的罕见神童,他与木谷实被看做是当今棋界最强的少年棋手。
  看到这么多顶尖高手齐聚一堂,候车厅内的棋迷几乎忍不住惊叫起来!
  “一周后的手合赛还有人可看吗?”众人纷纷小声问道。
  看来大家都准备去赴约了。秀哉心底沉吟道。
  过了片刻,秀哉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高川格。
  高川格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似的!
  刚才他是故意大叫,转移大家注意力的……
  秀哉在心底暗暗赞许,这个文质彬彬的少年心思竟如此缜密,是个可造之材。
  秀哉又看向高川格身边的田中不二男。
  一张稚嫩的脸上,时刻挂着一幅不服气的倔强神色……
  这个孩子看起来似乎也有着不屈之魂,将来若加以锤炼想必也能称霸一方。秀哉在心底低声说道。
  “师父,快要登车了。”前田陈尔恭敬地说道。
  秀哉看了看正缓缓走来的濑越宪作,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我们先走。”秀哉站起身,“不需要等他们了。”
  
  列车上的人渐渐坐满了,这花去了不少的时间。
  很显然,棋界的这十三个人都来早了,因此他们不得不在列车上等了很久才等到出发。
  尽管秀哉等长老的神色上如以往一样平静,但其实他们的心底和早就急不可耐,不断哇哇大叫的田中不二男、松本佑二一样——心乱如麻,只等着列车赶紧启动。
  也许是在候车大厅亲眼看到了秀哉等人的乘客太少,车上满了后似乎有不少人完全不知道与他们同乘的竟还有日本棋界的数位长老和新锐豪杰。众人口中还不时地讨论着这几个月来棋界发生的种种怪事趣闻。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声音中,列车缓缓地启动了,没过多久便离开了东京。
  秀哉和前田陈尔坐在最前排的座位里,秀哉看着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发着呆。
  濑越宪作和雁金准一坐在一起,二人不时聊上几句,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各自打发着时间。
  铃木为次郎与木谷实坐在后排一个不起眼的座位上,两人各自手捧着一本棋书,看得津津有味。
  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正和坐在身边的加藤信、岩本薰二人激烈地交谈着什么,似乎是在探讨一种角部上的定式变化。
  高川格、田中不二男和松本佑二三人挤在一起,却早已没什么话题可聊了。
  “一周坐了两次列车,从西到东,由从东到西……”松本佑二碎碎地念叨着。
  列车内的气氛总是这样空虚又喧哗着。
  “那道诘棋?”有一个态度嚣张的声音突然从列车内响起,“就算《读卖新闻》不公布答案,我也早就算出来了!”
  十三名棋手纷纷一惊,被这声音吸引了。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十三个人当中谁也不认识这个人。
  “没错!”那个人似乎又强调了一遍,“我可是自己算出来的,比那些几个人合力才解出来的家伙强多了。”
  秀哉微微皱了皱眉头,但什么也没说。
  铃木为次郎和木谷实抬头看了一会儿,随即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重新低下头看自己的棋书去了。
  “这么说来,你的棋力必定很强了?”另一个人问道。
  “那是当然的。”那个喧哗者洋洋得意着,“不怕告诉你,我可与名人下过一局让二子棋,他输得屁滚尿流的,说什么也不敢跟我下第二局了。”
  秀哉愤愤地出了口气,一旁的前田陈尔更是按耐不住了。
  “这怎么可能,如果真有这事报纸上早就登出来了。”又有人问道。
  “那是名人把事情压下来了,不敢声张出去。我也觉得职业棋手不过如此,就没怎么炫耀过,也没打算去日本棋院证实什么。”
  濑越宪作看了看雁金准一,二人相视一眼,忍不住都抿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这个人吹牛也太没边了,只是该他这次倒霉……
  “那位高手先生。”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前排传来,“您真的与名人对弈过?”
  那位喧哗者却嘿嘿地乐了起来:“前面那老头儿还不信……告诉你吧,就在几个月前,我把名人灭得七荤八素的!”
  吴清源这一拨人也忍不住躲在座位里哈哈大笑,只是尽量克制着声音不传出来。
  “有好戏看了。”田中不二男兴致勃勃地低声说道。
  前田陈尔看到师父的双手气得发抖……
  “高手先生。”秀哉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这个老头子也喜欢下下棋,只不过一直没碰上过什么像样的对手,不知道您能不能指导我一局呢?”
  喧哗者稍稍一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碰上了什么厉害角色。但是他听着这个说话的声音似乎老得都快入土了,顿时心气又上来了。
  “没问题啊……”喧哗者说道,“我正好带了棋盘棋子。”
  说着,喧哗者从怀中取出了纸画的棋盘和最低劣的玻璃棋子,在地上铺开来。
  濑越宪作和雁金准一几乎要笑到地上去了——秀哉这辈子估计还没拿过玻璃棋子吧……
  “来吧,老头儿,过来吧……”
  前田陈尔看了看身后的情景,忍不住又看向秀哉。
  “师父,是玻璃棋子和纸棋盘……”前田陈尔低声说道。
  秀哉的脸都气绿了。
  “麻烦先生,先摆上两粒黑子上去。”秀哉高声叫道,“我要看看您如何在让二子局里把名人杀败的!”
  高川格一时忍不住,不小心被强烈的笑意逼着喷出了一口气,终于再也憋不下去了——他竟捶着桌子笑得直不起腰来。被高川格这么一逗,田中不二男和松本佑二也忍不住笑得一阵阵地岔气,把周围的人看得一头雾水。
  木谷实正看着棋书,至此也忍不住喷出来一口笑气。
  “别管其他,心在棋上。”铃木为次郎毫无表情地淡淡说道,木谷实也赶紧收住笑意,继续看棋书。
  喧哗者微微一愣,但随后却毫不在意地摆上了两粒黑子:“行,你就让我两个子吧,你来下吧。”
  本来你就是个老头儿,现在还让我两个子,我岂不是稳赢了……喧哗者在心底暗暗想着,是完全没有寻思道棋份与尊卑的关系。
  “左上角,上方小目!”秀哉高声喊道。
  列车上准备看好戏的众人微微一愣,紧接着才恍然大悟,一片惊叹——这老头不光让那个吹牛的人两个子,还要跟他下盲棋?
  喧哗者不知利害,还只道是又占了便宜,此局必胜了。
  “嘿嘿,这可是你自找的!”喧哗者笑道,随即就这样每下一步叫一声,和秀哉对弈了起来。
  下着下着,双方的棋招在棋盘上铺展开来。
  在众高手的脑中,这片棋盘渐渐也排列开来。
  两人杀得兴起,铃木为次郎也忍不住稍稍放下了棋书,将心思落到了二人的对局上。
  “师父,别管其他,心在棋上……”木谷实学着铃木为次郎的语调说道。
  铃木为次郎默默看了木谷实一眼,然后又将眼睛看回棋书上。
  “你说的有道理。”铃木为次郎小声说道。
  那位喧哗者似乎不是什么高手,每次出招都不经思索,下得飞快。秀哉应来只觉毫不费力,也飞速地喊着招法。不过半个小时,棋局上竟胜负已分!
  喧哗者脑门上冒着汗,吓得不知所措——棋盘之上黑棋哪有半粒活子,竟被这老头杀得片甲不留!
  “原来是个不入流的货色。”松本佑二讪笑道,“除了口气大,没一点本事……”
  “若黑九十七手向下一路,说不定可以补住白棋断点。”吴清源与桥本宇太郎、加藤信、岩本薰讨论道,三人也在脑中飞速重演着棋局进程。
  “但白棋似乎还有二路挤进来的手段,黑棋还是难免被断……”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三人也纷纷点头……
  “高手先生,得罪了!”秀哉高声叫道,“我身边还有一个少年,似乎也想试试自己的棋力,不知先生是否愿意与他交手?”
  这下子喧哗者却有些慌了:“少年?学棋多久的少年?”
  “刚学了两个月而已。”前田陈尔抢着说道。
  濑越宪作和雁金准一又笑得直不起腰来——好戏连台啊!
  学棋两个月而已,那我应该能对付吧……喧哗者心底暗道。
  “那就和那个少年也来一局吧。”喧哗者叫道,他总得至少赢一局才好下台啊。
  “请先生先摆三粒黑子上去吧。”前田陈尔叫道。
  喧哗者又是一愣,心底却暗暗恨得咬牙切齿——学棋才两个月,竟然就这么嚣张了!
  “行,我摆三个黑子,一会要你输得心疼!”喧哗者高叫道。
  “右下角,上方目外。”前田陈尔高声喊道。
  又下盲棋!
  在座稍通棋理的人大概也猜到了这个少年不是平凡人物,学棋两个月是诓骗这个喧哗者的。可怪就怪这个喧哗者太过嚣张,自己本事又差,不知好歹,所以大伙都等着看笑话。
  果然,棋行不过百手,前田陈尔的白棋便四处得利,黑棋被打得满盘逃窜,毫无还手之力,已经溃不成军。
  “我认输了!认输了!”喧哗者赶紧叫道,“不知道高手在此,我有眼不识泰山,请二位大人多多包涵……”
  一车厢的人看着这个满脑袋冒汗的狼狈家伙,哄然大笑。
  “刚才的几步棋走得很漂亮。”秀哉对身边的前田陈尔说着,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东京棋界当真是卧虎藏龙啊,随便上一辆列车竟就能碰上这样的高手,也该我倒霉啊……”喧哗者还在为自己找下台的借口,“不过也就是东京了,在关西那会我就从没碰上过这种事情。不是我吹牛,若我今日在关西,只怕久保松胜喜代就得给我让位子了。”
  这下子,坐在后面的三位关西棋手又听得心痒痒了。
  “那个吹牛的,摆四个黑子上去,我来跟你下盲棋!”田中不二男高声怒道。
  喧哗者刚想住嘴,偏偏又来了这么一号人,还一口的关西腔,他只得在内心暗暗叫苦——真是祸从口出啊。
  无奈刚刚被满车的人笑话了,若再不找些脸面回来,就干脆从车窗跳出去得了。
  “小子,你别太目中无人了!”说着,喧哗者竟已在棋盘上摆下了四粒黑子。
  “初手天元!”田中不二男狂妄地叫道。
  这一声,却把在座的几位高手一下子吸引了过来。
  喧哗者也是一惊,但硬着头皮继续下了下去。
  棋局很快展开来,田中不二男的白子四处奔掠,很快在中腹造出了一片凌空大阵。随后白军又猛然冲入黑阵,横冲直撞,勇不可当。黑军只被冲得节节败退,竟转眼又是远远落后了……
  这可怜的喧哗者,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碰上的全是高手!
  秀哉等人却在心底暗暗赞叹,田中的招法看似胡来,但其内里却力道十足,隐藏着不可抵挡的强劲攻击力。
  这个关西少年绝不简单。
  “不下啦!不下啦!”喧哗者耍赖一般突然把棋盘棋子都收拾起来,“你们根本不是什么小孩老头,你们都是妖怪。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他小孩儿撒泼似的话,又一次把整个车厢的人都逗乐了。
  “谁叫你自己目中无人!”田中不二男也不服地叫道,“你知道跟你下棋的都是谁?你说的那个老头可是本因坊秀哉名人!名人身边的少年是本因坊的前田陈尔!还有,记住了,我叫田中不二男,是关西久保松先生门下弟子!”
  喧哗者听得一愣,整节车厢的人也顿时愣住了。
  没过多久,众人开始纷纷小声议论开来。
  “田中君,不要这么张扬……”高川格小声劝道。
  那位喧哗者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顿时如遭了雷击一般两脚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我……我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他慌张地说道,“名人先生,刚才实在得罪了,请您恕罪。”
  “别忘了,你刚才还得罪了我师父!”田中不二男高声喊道,“你也得在这里向久保松先生道歉!”
  “那……我可没说错啊……”喧哗者狡黠地笑道,“我若今天去神户,恐怕久保松先生还真未必能出来迎战呢。”
  “你说什么!”田中不二男厉声喝道,他无法容忍这个人如此侮辱他所崇拜的师父。
  “这可不算是胡说八道啊。”喧哗者不怀好意地笑着,“难道你不知道吗?久保松先生现在已经疯了……”
  田中不二男大惊,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所措!
  十三位高手一瞬间也全都震惊了,脑中竟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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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久保松胜喜代


  
  神户,久保松道场的门外。
  道场的门紧闭着,几十位关西各地的高手静静等在门外,一个个都面色焦虑着。
  几个月前,大家气势汹汹奔赴神户的时候,一定谁也想不到这一行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
  不久,门终于开了。众人慌忙围拢过来,却只看到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紧锁着眉头从道场走了出来。
  看到二人这幅神情,众人的心都凉了。
  “还是不行吗?”泉喜一郎低声问道。
  二人微微摇了摇头。
  “我们还是回旅馆再细说吧。”吉田操子说着,朝人群外走去。众人也纷纷叹着气,跟在吉田操子身后缓缓离去。
  
  久保松胜喜代坐在会客厅的主座上,这时才终于弯下了腰,让自己放松一下。一直扮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原来也是件很累的事情。
  看到人都散去了,久保松夫人才缓缓从屋外走进来。她看着似乎已经筋疲力竭的久保松,忍不住有些想哭。
  “你们刚才又吵架了?”久保松夫人走过去,将久保松身边凌乱的物件一件件收拾还原——也许是久保松自己亲手扔出的吧。
  久保松微微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似乎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你这是何苦呢……”夫人的语气微微带着一丝无奈的颤抖,“明明过去都是十分要好的朋友,何必要和大家闹得这么僵呢?”
  “你懂什么……”久保松嘶哑着嗓子,低声说道。这声音与其说是蛮横,到不如说是虚弱。
  夫人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继续收拾着东西。久保松能听到妻子微微的抽泣声。
  夫人说的又何尝没有道理呢——原本都是同生共死的战友,为什么要走到今天这一步……
  但久保松说的也没错——自己的夫人也好,几十位关西棋界的高手也好,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而久保松也不可以就这样告诉他们。
  久保松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你去休息吧。”他对妻子说。
  夫人却似乎没有听到似的,又或者是故意装作没有听到,仍然在帮他收拾屋子。
  久保松没有力气再叫一次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妻子忙碌着,一阵阵地心痛。
  “我希望你明白……”夫人带着细微的哭腔说道,“你不可以总是把什么事都压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你会受不了的……”
  久保松微微闭上了眼睛,嘴角无力地扬起了一丝笑容,不知是在欣慰,还是自嘲。
  
  “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久保松组建关西同盟根本就是为了他自己独霸关西!”藤堂忠信愤愤地说着,“从当日组建关西联盟的时候他就耍小手段,搞出个假的蒙面人,把大家骗得晕头转向。这个久保松,根本就是个混蛋!”
  “光原先生,当年是谁口口声声说蒙面棋手一旦离开就要第一个带弟子回大阪啊?”井上惠下田因硕也挖苦道。
  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默默接受着众人的指责,毕竟确实是他们极力支持组建关西联盟才导致了如今这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们二人与久保松相知多年,一直深深佩服久保松的才华和气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久保松组建关西联盟竟真的是为了将整个关西棋界纳入自己麾下……
  几天前,田中不二男一行刚刚离开神户,久保松就当众宣布关西联盟绝不解散,所有高手都必须留在神户,使得所有高手都大吃一惊,不知所措。
  几日来,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多次与久保松交涉,久保松却始终不肯退让一步,扬言任何人胆敢离开神户回到自己本家,久保松就要亲自前去进行升降番棋挑战,一直杀到这个棋家身败名裂,无法继续在关西立足为止!
  若只是一般的对局,大家自然无所谓。但是升降番棋却不是一般的对局,在连续的数局甚至数十局的对局中若有一方比对方多胜四局,落后一方就要自降一级。若直到番棋结束还不能将棋份追回来,番棋结束后就要降一个段位!输棋丢脸还是小事,一旦在番棋里输给了久保松那可是要丢了段位的——职业棋手靠段位赚钱,没了段位岂不是要断了生路!
  若是别人,各路高手自然也就不以为惧。然而,久保松胜喜代与别人不同,他是真的有能力完成他所说的这件事的,而在关西找不出第二个人有他这样的能力!
  一旦久保松真的要对付某一个关西棋派,任何一派都绝无能力应对。对于所有人来说,久保松都是一个远远比蒙面棋手更加可怕的敌人!
  “光原先生……”泉喜一郎低声说道,“毕竟当初您曾做过承诺,请您第一个率领弟子离开吧。您一走,我们一定都走!”
  光原伊太郎却露出了一丝惊慌,随即又变为了无奈:“泉老先生,实在对不起,我不敢与久保松先生为敌……”
  众人大哗,嘈杂声越来越大。
  “荒唐,真荒唐!”藤堂忠信气得高叫起来,“这么多活人,脚都长在自己身上,没人拦着没人堵着,竟然没一个人敢走!”
  “藤堂先生,不如您先走?”惠下田因硕傲慢地说道。
  藤堂忠信正要借着气势应下,但话到了嘴边他却顿时又感到了巨大的恐惧,昔日被久保松胜喜代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情景一瞬间涌进了脑中,使得那句话竟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一问一答,又让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谁都知道,面对久保松胜喜代,大家都没有胜算。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只不过这个办法恐怕有违棋道。”吉田操子低声说道。
  众人微微一喜,全都静静地看向吉田操子。
  “我们任何一人与久保松胜喜代对弈都绝无胜算。”吉田操子缓缓说道,“但是久保松毕竟也是人,是人就会疲惫,状态会有起伏。我们可以轮番向久保松挑战,进行车轮大战,争取在神户就将久保松压制……”
  “那要压制到什么时候……”泉喜一郎有些失望,“就算我们在这里用车轮大战赢了他,等我们走了,他恢复元气回过头来一个个对付我们,我们还是没有活路啊……”
  “所以我们要赢得更加厉害……”吉田操子低下头,似乎对自己即将说出的话感到愧疚,“我们要赢到让久保松永远退出棋界……”
  众人大惊!
  让久保松退出棋界,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想法……
  但是,大家也都知道,对于吉田操子而言,说出这句话是多么无奈。几天来,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几乎每天都去找久保松,但凡还有一丝希望,吉田操子是绝不会说出这样的办法来的。
  难以想象,在久保松道场,三人之间的争吵到底已经到了如何水火不容的地步……
  只不过,要集合关西所有高手之力,将关西棋界第一神话久保松胜喜代彻底击败,实在有些太异想天开了。众人陷入了沉思,但吉田操子相信,大家迟早会答应的。
  只不过,吉田操子总感觉,有着鬼神一般智慧的久保松一定预测到了这个结果,甚至——也许他一直在等待这件事的发生!
  
  想不到为迎战小岸壮二而设的高台,如今竟然由我坐在了上面。久保松想着,心中竟隐隐的有一丝酸楚。但久保松很快将这一丝波纹抚平了,如今他的心就如他的面容一般,一片死寂。
  不远处的久保松道场二楼,人声鼎沸,与不久前的大战时毫无二致,只不过这次久保松没有坐在人群最深处。
  “久保松先生……”坐在棋盘对面的光原伊太郎低声说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若你愿收回你的话,我可以代你去给楼上的人求情……”
  看着光原伊太郎真挚的眼神,久保松却默默在心底惨笑了一下。
  “光原先生,请多指教。”久保松微微躬身。
  光原伊太郎愣了一会,紧接着深深叹了一口气。
  “请多指教。”光原伊太郎低声说道。
  “当今关西最好的少年棋手都被久保松送去了东京,剩下我们这些老人家在这里受罪……”藤堂忠信抱怨道,“这必定是久保松早有预谋的!若高川格他们还在,以这些孩子棋力的进步速度,久保松恐怕也要有所顾忌了!”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如今在关西剩下的这拨人里,能在久保松手下坚持几个来回的也剩不下多少了……”惠下田因硕低声说道,“光原伊太郎恐怕是我们当中最有希望的人了,且看他今日状态如何吧……”
  众人又是一阵赞同。
  站在台上看棋的人永远都是“高手”……
  光原伊太郎取出黑子,猛地拍向棋盘。棋子与棋盘间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听上去就像是在为曾经的知交突然化作死敌而哭泣一般。
  随着黑军摆开阵势,棋局正式展开。棋盘战场之上,黑白两军各在上边占住一个小目。黑军待白军布下一子,便立刻又轻军直下,占下右下小目,远远与上方的黑军相呼应。
  久保松未做多少沉思,令旗一展,白军竟朝着黑军右下的阵地飞奔而去——一间高挂!
  这一军突袭让观战的众多高手都为之一惊!
  久保松动真格的了!
  光原伊太郎不敢怠慢,急忙率黑军抵挡,双方立刻在右下角各自展开了阵势。随着黑白双方军力各自增长,观战众人不禁在心底暗暗惊叹起来……
  这个久违的阵型他们都太熟悉了,如今右下角双方布下的正是很久未在关西职业棋赛中出现的小雪崩阵型!
  小雪崩阵型早在幕府时代就被视为难解的阵势,每一招棋都会引发复杂的变化,那个时代的日本棋手常常依靠对于复杂定式的了解程度超过对手从而在激烈的布局争夺战中占据优势。只不过,如今的围棋与过去已经有了很大不同,所谓定式正一点点被当代棋手重新解读,真正对弈起来很少有人仍然按照定式见招拆招,如小雪崩这样的难解定式便越来越难以在职业棋手的对局中看到了。对于观战的众人来说,这种阵型唤起的是他们儿时学棋的记忆。
  如今久保松却与光原伊太郎布下了古老的小雪崩阵型,这有些出乎大家的意料——这并不是久保松所喜欢和擅长的战法啊!
  “让人想起了幕府时代的御城棋……”泉喜一郎喃喃地说道。
  双方的一招一式,看上去果真都如陈旧的古谱一般!
  双方对这样的定式都很熟悉,再这样摆下去只会将局面导向细棋。吉田操子在心底默默寻思道,久保松一定备有后手,他迟早会施展出一个绝招来的。
  然而,双方在此争斗了十余个回合,竟完全按照陈旧的定式一招一招近乎呆滞地交手,谁也没有越雷池一步!十余合后,这一片战场暂时沉静了下来,黑白二军谁也奈何不了对方,静静地在此胶着着。
  久保松在心底默默赞许着:光原先生,你传统战法的功力果然十分深厚,早年想必进行过刻苦的修炼吧。
  光原伊太郎看着这片几乎只在古谱中见到过的棋型,却紧皱着眉头,困惑不解。
  久保松先生,您究竟想干什么?
  黑军处理完角上的争夺,随即轻军突出,飞奔侵向左下角。白军随即尾随而至,战事很快被扩展到了整个棋盘上!
  好戏开始了!
  黑军全速张开阵型,力求布局之时就确立尽可能大的优势。久保松却毫不慌张,指挥白军四处突入,将一粒粒孤子撒入黑阵之中。一支支白棋孤军在黑阵中游荡,如同孤魂一般!
  看起来光原伊太郎的黑军似乎将整个局面都掌握在手中了,白军不过散兵游勇,似乎不需有任何担心。
  “光原先生不愧是关西豪杰啊!”藤堂忠信兴奋地叫道,“久保松陷入苦战了!整个局面都在黑棋掌控之中,黑棋必胜了!”
  “蠢材,你懂什么……”吉田操子低声骂道。
  藤堂忠信微微一愣,不知所措。
  吉田操子紧紧皱着眉头,看着棋局进程,心中暗暗心惊肉跳。她一遍遍演算着黑阵内的变化,却始终不能放心。
  按照传统的招法棋理来看,此时的黑阵已经几乎成型,白军在黑阵内似乎是没有什么手段的——至少吉田操子看不出白子可以如何运作。
  但是,对手是久保松胜喜代,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久保松是一个出了名的鬼手专家,他的招法永远让人捉摸不透……
  尤其是此刻久保松端坐的姿势,似乎毫不慌张!
  他必定成竹在胸了!
  光原伊太郎始终被一种提心吊胆的情绪折磨着,每走一步都犹豫不决。坐在对面的久保松似乎一直在给他无尽的压力,让他感到越来越恐惧……
  久保松毕竟也是人,救不出的棋子就是救不出的棋子!光原伊太郎在心底狠狠地说道。
  随即光原伊太郎令旗一挥,黑军全军得令,攻向白军,欲将阵内孤魂般的白子全部吃尽!
  久保松却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黑军首先全军向右上涌去,将右上白军挂角一子的出路封住。如今白军身前是一支小目黑军,身后有低夹的追兵,远处还有光原伊太郎前来封堵的大军,无论怎么看这支孤单的白军都该举手缴械了。
  但久保松却毫不慌张,静静向孤单的白子授予一封锦囊。白军看计,原本已经几乎绝望的将士却顿时惊喜异常,战意突生!
  一声脆响,白军突然从天而降,竟紧紧贴住了小目的黑子——好一招强劲的靠!
  然而,此手一出,观战台上却顿时炸开了锅!
  “泉喜一郎先生……”吉田操子有些惊慌地问道,“您见多识广,请问您可曾听闻过有被夹击之强行靠住对方棋子的招法?”
  泉喜一郎瞪大了眼睛,脑中一片茫然:“我也从未见过这种棋型——这是一招新手!”
  光原伊太郎稍稍一惊,再看向棋盘,细细算了片刻,却顿时大惊!
  没错,这是一招可行之棋。黑军将白军三面围住,白军突出无望。但光原伊太郎从没有想过对方若搏命般靠到身前,近身血战该是如何。白军接下来必定一招紧似一招地贴住黑阵,黑军无法吃去白军,而白军却能借此机会最大限度地开发出身后的阵地,随后便能轻易地造出一片白阵来!
  光原伊太郎只知道自古以来棋型军阵要讲究美感,每一粒棋子之间都必须有着若即若离的玄虚之气。久保松这蛮横无理的贴身战法,根本毫无美感可言,怎么看都像是无理着,因此光原伊太郎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一招棋的可行性。如今久保松将这一步弈出,光原伊太郎才终于恍然大悟——这有何不可?
  眼见这里的战斗黑军无法破敌,光原伊太郎草草应对几手便急忙调转枪口,又向阵内其余的白军冲杀过去。
  然而,久保松的白军看上去虽然似乎都是黑军口中之物,但真正攻吃起来久保松却又妙手频出,将黑军耍得晕头转向,草木皆兵,交手未几竟已全部活出!
  原本黑棋大优的局面,竟转瞬间就胜负逆转了!
  光原伊太郎看着突然颠倒过来的棋局,不禁心中恐惧起来——久保松的心中似乎根本没有棋理的概念,只要能得利,无论多么无理的棋型他竟都不介意!
  “久保松!你这混蛋!”藤堂忠信在观战台上竟高喊起来,“你几十年的棋理都白学啦,你到底懂不懂围棋!”
  然而久保松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光原伊太郎。
  光原先生,您还不够火候,请您快步赶超上来吧……
  收完最后的官子,光原伊太郎静静看着盘面上七目的差距,微微低下了头。
  “多谢指教。”光原伊太郎低声说道。
  久保松也向光原伊太郎微微低头致意。
  眼见光原伊太郎走下对战高台,观战台上的棋手们却微微有些惶恐。
  不可以让久保松休息,要趁他疲惫之时给他一招强手!
  可是大家互相推搡着,谁也不敢下楼去——光原伊太郎都输了,谁还敢就这么往下冲?
  吉田操子看到这帮胆小的家伙,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站起了身。
  “还是我去吧……”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着楼下走去。
  
  看到吉田操子从道场中走出,久保松心底又是一阵苦笑。
  想必这就是你们的招数吧——棋力上难以胜我,就用车轮战累垮我。既然如此,就让我来看看你们能做到什么程度吧……
  “久保松先生,得罪了。”吉田操子微微向久保松行了一礼,她的神态却似乎没有丝毫变化,看不出心中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波澜。
  但是吉田操子此刻心中必定难以平静,只是脸上压抑住了内心的波动。对阵强敌能够将心境调整到平和,这是一种很高的天赋。
  久保松也微微行礼:“请多指教。”
  二人没有再多做交流,棋盘之上战事已开,多说无益。
  棋盘之上,吉田操子布下一支黑军,直取右上角小目。
  久保松也不作犹豫,指挥一支白军飞取左上小目而去。
  两支轻军遥遥相望,战意渐浓。
  吉田操子默默回想着刚才光原伊太郎那局——久保松弈出了如古棋般的布局,不知用意何为。这一局,久保松又会如何呢?
  若真如吉田操子所想,久保松其实是在等待着众人轮番向他挑战,那么这一战也许能够试出他的用意……
  吉田操子再动一支黑军,直奔棋盘右下而去。
  棋子落毕,久保松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远处的观战台上也是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不解。
  右下角,高目!
  一支黑军,几乎站到了战场的中央,不顾及四周的阵地,也不先建立起一座军营,出手便是一支轻骑,意图直取中原!
  “太躁了!”藤堂忠信不安地喊道,“对阵久保松不可如此轻率!”
  刚刚败下阵来的光原伊太郎站在观战台上,一时间也有些慌张。
  久保松却微微陷入了苦思。
  古谱中高目的下法并不常见,若继续施展古谱的招法,这支高目上的黑军如何处置?
  吉田操子默默等待着久保松的应手。
  白军微微骚动一阵之后,渐渐归于了平静,主帅久保松很快作出了决定——他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坐到这个位置上……
  白军得令,一支轻军竟直奔右上角而去——又是挂小目角!
  观战众人大骇。
  这不是久保松的棋风,也不合久保松的习惯。这种仓促挂角的招法,早在明治时代就已经衰落了!何况,以久保松寸土必争的风格,此时无论如何也是攻击右下的高目黑军更加合理啊……
  吉田操子却微微有些心惊。
  “久保松先生,您果然有事情瞒着我们。”吉田操子低声说道。
  久保松却并不理会,只是默默注视着棋盘。
  吉田操子取出一粒黑子:“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不愿相信我们。一个人承担得了多少事情?”
  一粒黑子轻灵地落在棋盘之上,黑军面对前来挑战的白军毫不示弱,一前一后展开了夹击。然而,前后的两支黑军还未开始进攻,便似乎隐约听见了白军阵内传出隐隐的啜泣之声。
  吉田夫人,有些事情不可以告诉你们……久保松默默说着,但这些话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轻轻取出白子,向棋盘上落去。
  白军转向,开始了与黑军在右上角阵地上的缠斗。黑军看到白将的眼角还有泪痕……
  “关西棋界蒸蒸日上,这一切都是先生之功。”吉田操子继续轻声说着,又取出一粒黑子,“先生却为何要执意走到关西棋界的对立面上?”
  右上角的黑军白军终于缠斗在了一起,兵刃相交之处火花四溅。
  关西棋界还远远不够火候,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久保松默默在心底说着,这些人都还远远没有以命博棋的勇气和胆识,若这时就让他们知道真相,这些畏死的棋手将会争相退出棋界,到时关西棋界只会不堪一击。
  右上角战事刚刚结束,白军又马不停蹄地直奔右下角而去。黑军疲于应付,手忙脚乱,阵脚渐渐难以稳住了。
  “久保松先生,您是关西棋界的大英雄,为何又要与关西棋界为敌?”吉田操子的声音弱的连自己也难以听清。
  黑军面对白军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奋力抵抗着,竭力寻找着对方攻击的空隙准备反击。
  真正的劫难还未开始,在那之前,我久保松要让关西棋界真正强大起来,让那些贪生怕死之徒学会以生命与人对弈。若能做到这一点,即使天下人都以我久保松为小人我也无畏!
  白军的攻势毫无间隙,黑军疲于奔命,很快便将主动权拱手相让,被白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楼上观战众人一片慌乱,大家都知道,吉田操子也要输了。
  可是,下一个由谁上擂?众人慌作一团,谁也不敢向楼下走去……
  久保松看着乱成一团的观战台,心地微微哀叹着。
  这看似繁华的关西棋界,若遇到真正的强敌,根本就不值一提!
  又一粒白子落定,久保松安然端坐。
  黑军苦活,但全局已再无余目,惨败已成定局。
  “我输了。”吉田操子微微叹了一口气,“久保松先生,多谢指教。”
  吉田操子似乎还想多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久保松看向不远处的观战台。此时观战台上已经炸开了锅,众人互相推搡,但下楼的楼梯口却似乎滚烫的油锅一般,众人纷纷向后退去,唯恐接近一步。
  一群懦夫……
  “下一个是谁?”久保松对着观战台,高声叫道。
  然而,原本嘈杂的观战台上却瞬间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吉田操子沮丧地低下了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下一个是谁?”久保松提高了音量,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
  然而,在观战台上的众人听来,这声音却无比威严,令人连抬起头来的勇气都没有。
  光原伊太郎、吉田操子先后上阵竟都遭遇完败,大家自己掂量一下实力,无一人敢在上擂。
  看着这群保持着诡异沉默的棋手,久保松的心如同被利剑扎透了一般。一个小小的久保松就让你们畏缩不前,若那个恐怖的对手真的前来索命,有几个人敢为棋界的生死悍然出手!
  “关西几百棋士,竟无一人是好汉!”久保松对着高台上的众人,厉声怒斥道。
  声音在久保松道场内外回荡,似乎来自地府的嘲笑。
  众人低着头,仍旧沉默不语。
  “关西几百棋士,竟无一人是好汉!”久保松绝望地喊道,声音再一次放肆地奔散开来。
  声音朝着天际直刺过去,如炸雷一般。
  声音中带着哭泣的声音,这声音不是久保松装出来的——是真正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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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鬼田强太郎


  
  “老板,有多少空房?”午后小店安静而祥和的气氛被一个疲惫的声音打破了。
  老板有些怯懦地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的十三个人,有些不知所措。
  站在柜台前的少年看到老板半天没有动作,似乎有些焦急。
  “空房,还有吗?”少年催促道。
  “有……有……”老板慌忙答应着,“楼上只有一间房住了人,我让人带您上去看看吧……?”
  少年点点头,转过身,朝这一行人中最年长的一位老者恭敬地鞠了一躬。
  “师父,我们上楼吧。”
  老者轻轻点了点头,便不顾其他人径直向楼上走去了。
  老板在内心里感到奇怪:十多个人一起住店,互相之间又似乎关系不大融洽,这到底是一帮什么人呢?
  
  旅馆的楼上是两排小房间,都是精致的和式布置,每间可容两到三人。
  排除正对楼梯口的一间据说已经有人住,剩下六间房都是空房。店员带着十三个人到了二楼,随手拉开了最近的一间房,向客人们展示房内的布置。
  这不是什么豪华奢侈的旅馆,布置十分简陋,收拾得也并不干净。秀哉看着,微微皱起了眉头。
  “各位满意吗?”店员脸上堆着笑,朝着众人问道。
  众人沉吟片刻,勉强地点了点头。
  这附近确实也没有什么别的更像话的旅馆了。
  “剩下的六间房,我们全包了。”濑越宪作说道,“另外,屋子里有棋盘吗?”
  店员却面露难色。
  “小店房内是没有棋盘的,不过您如果需要我可以给您取一副过来。”
  “一副不够,至少要六副。”雁金准一低声说道。
  店员却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无奈地看着众人:“这个实在对不起,我们本来就只有三四副棋盘,旁边这位客人还拿去了一副,您若再要,我们就只能出去借了……”
  铃木为次郎微微叹了口气:“算了,不要为难这里的老板了。”
  雁金准一也只好作罢。店员向众人微微鞠了一躬以致歉,随后便快步跑下楼去了。
  “六间房,我们怎么分?”濑越宪作问道。
  然而,这句话还没说完,秀哉已经朝着最里面的房间走过去了:“前田,过来。”
  前田陈尔快步跑上前去,又将其他人扔在了一边。
  “这倒好办,第一间分出去了。”加藤信不屑地笑着说道,“让三个关西的孩子住这一间吧,我和岩本薰住对面一间。”
  “木谷实,我们住一间。”铃木为次郎说道,“即使没有棋盘,我们也可以盲棋对弈一局。”
  “那吴清源就和桥本宇太郎住一间吧。”濑越宪作也说道,“我就与雁金先生住一间。”
  房间就这样决定了,众人各自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田中不二男正打算转身进自己的房间之时,却意外地发现楼梯口有人的那间房门微微开着,门另一侧似乎还有人影。
  田中不二男感到奇怪,一点一点朝着那间房走去。然而,田中刚靠近了没几步,房门突然就被猛地关上了!
  “田中君,我们先打扫一下吧。”高川格在房内朝着门外的田中不二男叫道。
  田中不二男应了一声,犹豫着转回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在楼梯口的房间里,一个中年男子躲在门后,微微皱起了眉头。
  
  岛根虽然不如东京繁华,但是这个长久处于政治中心之外的地方却也意外地有着独特的风味。若要做一个旅游之地,岛根县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到达岛根之后,濑越宪作等人就感到了一丝棘手。
  岛根县的面积至少是东京的三倍,而请柬上所说的地名这十三个人都不认识,当地人似乎也不大清楚。
  迦密山,这是一个濑越宪作等人闻所未闻的地方。原本以为到了岛根县自然能问得出来,但是看起来似乎在岛根县这个地方也并不怎么知名。
  “至少先找到了一个地方住下了。”濑越宪作说着,“明天我们再去找找这里的报社或者警视厅吧,他们应该知道请柬上说的这个迦密山到底是什么地方。”
  雁金准一微微地点点头,但眉头却越皱越深。
  “我不明白,若过去假扮秀荣恩师潜入棋正社的正是这个蒙面人,他有如此本领,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却要我们千里迢迢来找他呢?”
  “这是一种试探。”铃木为次郎用锐利的眼神看着眼前的木谷实,“就如同棋盘之上的试应手一般,接下来的局势如何取决于你如何来应对。对方是在试探我们的胆识,面对即将到来的强敌,唯有这一点我们绝不能输。”
  木谷实微微躬下身子:“谨遵师父教诲……”
  然而,木谷实在心底却有着强烈的不安——毕竟,那个蒙面人……
  “那个蒙面人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对手。”秀哉低声对前田陈尔说着,“到时候一旦需要出手对弈,你无论如何不可以应战!”
  前田陈尔却大惑不解:“可是,这个对手将会是棋界大敌,让弟子先适应他的棋路不是更好吗?”
  “不可!”秀哉严厉地说道,“与这个对手下棋,你输不起!”
  输不起?作为职业棋手,胜败乃是常事,怎么会有输不起的说法?前田陈尔茫然地看着有些惊慌地师父,完全不知所措。
  “我来到这里,就绝不能输!”加藤信的语气很重,似乎正与仇人对决,“我要亲自与那个蒙面棋手赌命,为我的弟子报仇!”
  岩本薰朝自己的师兄微微鞠了一躬:“岩本薰愿全力辅佐师兄。”
  加藤信看着窗外的夜色,眼神中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
  “真像。”吴清源看着窗外,静静地感慨着。
  桥本宇太郎有些狐疑:“什么?”
  “今晚,和上次我与蒙面人交战前那几天真像。”吴清源轻轻说着,“那时候我躲在外面,也是桥本师兄你来为我收拾屋子的。那时候也是整天怀着对蒙面人的期待坐在窗前朝外看。”
  但愿这次也像上次一样,有惊无险。桥本宇太郎默默说着,也朝窗外看去。
  月隐星稀,看来明天不会是个好天气。
  “不知道久保松先生现在是不是也看着这片天呢?”松本佑二小声嘀咕着。
  高川格却猛地朝松本佑二使了一个闭嘴的手势。
  田中不二男坐在角落里,似乎思索着什么。
  松本佑二发觉自己多嘴说错了话,一下子吓得不知所措。
  
  列车中途那个在车上与秀哉等人对弈的莽徒在到达岛根前就下了车,但是他所说的关于久保松在神户与关西高手决裂的事情却让一众棋手一直沉浸在茫然中。
  这十三名棋手中,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秀哉都是与久保松有些交情的,关西的三位少年棋手更是曾在久保松的指挥下与蒙面棋手交战过。久保松的作为,在他们看来完全无法想象。
  从那之后,田中不二男一直显得比较沉默。
  然而,这个满嘴胡说八道的人说出的话,也未必可信吧。
  “等我们在东京赛完手合赛,你回神户去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高川格对身边一直闷闷不乐的田中不二男说道,“这次出来的目的是在东京手合赛接受锻炼,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了久保松先生的一番心意啊。”
  田中缓缓地点了点头,但他的心底仍然感到深深的不安——他想起了久保松偷偷哭泣的事情……
  “可让我不安的事情不止这一件。”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还有楼梯口的那个房间。”
  高川格和松本佑二面面相觑。
  “那个房间有什么问题吗?”高川格试探性地问道。
  “今天来的时候,我感觉住在那个房间的人在偷偷窥视我们……”田中不二男悠悠地说道。
  松本佑二被田中不二男吓到了,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高川格却微微沉吟了片刻。
  “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但并不确定。”高川格低声说,“那个房间的人似乎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田中不二男问道。
  “我听师父说起过,关西会下棋的人大多会向大阪、神户、京都三个地方聚集,有些人甚至会直接去东京闯荡。”高川格缓缓说道,“像岛根县这样的地方,没有什么高手,因此很难锻炼棋力,所以岛根县如果有什么棋力高强的人应当早就离开岛根了。我们来的路上也看到了,这里的茶楼凉亭都没有棋座,旅馆里也没有棋具。但是这个人在旅馆住店也要一张棋盘,可见是一个爱棋的人。他自己有能力付得了住店费,可见也不是什么学棋的小童。但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岛根?”
  “也许他也是从外地来的高手,特意来岛根县做什么的?”松本佑二猜测道。
  高川格却微微摇了摇头:“虽然不能确定列车上那个人所说的是真是假,但是至少我们可以肯定关西的高手现在都在神户。而东京的高手,似乎只有收到请柬的人才会来岛根——现在手合赛开战在即,高手怎么会贸然跑到这里来?”
  田中不二男和松本佑二也陷入了沉思。
  “恐怕只有一个解释了……”高川格有些犹豫地说道:“住在楼梯口那个房间里的人,很可能就是蒙面棋手……”
  二人大惊,一时间竟有些坐立不住了!
  三人都见识过蒙面棋手的厉害,这个人在他们看来是一个如魔鬼般的人物。如果这个人真的就在不远处监视着这里,那实在太可怕了……
  “不过如果真的是他,我倒是打算再去会会他!”田中不二男眼中露出了异样的神采。
  松本佑二一愣,但很快便反应给过来:“对啊,这次不是在道场,是不小心撞见的,就算我们把他绑起来也不会被人知道——这个蒙面人肯定也不敢说出去,要不他还怎么神秘啊?”
  田中不二男朝着松本佑二坏坏地笑了笑:“就这么办……”
  高川格可吓坏了:“你们别乱来,那人还不一定就是蒙面人呢!”
  然而两个人早已经兴奋地跑出屋子了……
  
  房门突然被打开的时候,客人吓了一跳。
  田中不二男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惊慌的中年男子,也稍稍一愣。
  这个人穿着时髦的大衣,旁边还放着简单的行李,其中并没有见到长袍或者斗笠,怎么看都像是一般的旅客而已。
  此时这个中年男子似乎正在棋盘上摆棋谱,右手还夹着黑子,停在半空中。
  松本佑二赶到,看着这个情形,也微微一愣。
  “喂,高川格猜错了吧……”他附在田中耳边小声耳语道。
  田中不二男却一下子傻住了。
  门都已经被我打开了,难道就这样喊一声对不起就回去?田中不二男一下子完全没了主意,只能看着无措的陌生旅客傻笑起来。
  “万一真是他呢?”田中不二男也凑到松本佑二耳边,“被我们看到了真实相貌,还不找机会先杀了我们灭口?”
  两个人都吓住了,只好站在原地什么也不做,等着高川格出来解围。
  高川格赶忙跑出来,却看到三个人互相呆呆地看着,谁也不说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也只好傻站着。
  “你们……”旅客先开口,犹豫地问道,“找我吗?”
  田中不二男突然脑中灵机一动:“没错,就是找你!”
  松本佑二吓得差点腿一软趴到了地上。他正打算拉一拉田中不二男的衣角,把他拽回来,却发现田中不二男已经大大方方地径直朝着人家房里走进去了!
  “岛根县这地方太不像话了。”田中不二男模仿着东京口音说道,“这么大的地方,竟然连个下棋的好手都找不到,我可憋坏了。今天我听店里的人说你会下棋,我开心极了,这是特意来向你讨教两手来了!”
  高川格和松本佑二一愣,随即赶紧点头附和。
  旅客仍然有些不解,他又看向高川格和松本佑二:“那……你们是……”
  “来观战的。”松本佑二赶紧搭话。
  旅客这才放下心来,微微笑了起来。
  “岛根县毕竟不是棋界的重心,在这里确实很难找到棋手。”旅客笑着说道,“既然我们在这里相遇,那也是缘分一场,就手谈一局吧。”
  说着,旅客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了。
  田中不二男狡黠地笑了——若你是蒙面棋手,你的棋会暴露你的身份吧。到时候,看我们三个怎么收拾你!
  “刚才听你的口音很奇怪。”旅客收拾着棋子,突然说道,“似乎是东京口音,但又好像不那么纯正,有些刻意。你是东京人吗?”
  正往房间里走的高川格和松本佑二偷偷在心底忍住笑。
  田中不二男稍稍尴尬了一会儿:“竟然能听得出我东京口音不准,莫非您是东京人?可为什么一点东京口音也听不出?”
  旅客却笑着摇了摇头:“我常年游历在外,各地方言都懂,自己说话也就听不出地方了。”
  四处游历,那也就是说不怎么在东京呆着了,那就好办了……田中不二男在心底默默想着。
  “我在东京下棋,但是我不是东京人。”田中不二男随口说道。
  高川格和松本佑二一惊。
  “哦?那你……”旅客有些不解。
  “我是中国人,我叫吴清源。”田中不二男调皮地答道。
  高川格和松本佑二相视一愣,不知所措。
  田中不二男自然有自己的道理:万一赢了就说出自己的真名,输了就让对方以为自己是吴清源,这样不管输赢自己都不会丢人了。
  何况,蒙面人是认识田中不二男的,若对方是蒙面人,这时应该有反应才对。
  旅客确实有反应,只是这个反应似乎不像是蒙面人的反应——他看着田中不二男,似乎有些想笑!
  “你是吴清源?”旅客似乎强忍着笑意问道。
  “看来你听过我的大名……”田中不二男毫不客气地答道。
  “久仰久仰……”旅客忍住笑,“吴先生,我们分先下两局试试?”
  田中不二男稍稍愣了一会儿,但随即爽快地答应了——私下里对局,棋谱也传不出去,用不着讲究那些棋份规矩了,就好好跟这个家伙试试身手吧。
  “请先生先执黑棋吧。”田中不二男笑道。
  旅客自信地看着田中不二男,微微躬下身子:“请多指教。”
  一支黑军直奔右上小目而去,静静侍刀而立。
  田中不二男看着棋盘,突然调皮地扬起了嘴角……
  白军出手,一支轻骑急速奔向左下。
  左下小目吗……旅客在心底暗暗寻思着,手中已摸出了一粒黑子,准备随后便落到左上小目,与白军划江而治。
  然而,白子落毕,旅客看向棋盘,已经准备取出的黑子却突然僵住了。
  高川格和松本佑二看到白子初手,也是一惊,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左下角,比高目更高一道的地方——左边六四位!
  田中不二男狡黠地看着眼前的对手,有些放肆地笑着。
  通常初手落子必占一角,以小目居多,星位、目外、高目甚至三三都偶有出现,但横向第六道,纵向第四道的招法早就已经远远离开角地了——这简直不合基本的棋理啊……
  高川格和松本佑二面面相觑一阵,双双不知所措。
  旅客微微思索一阵,随后又将黑子取出,仍就落在了左上小目上。
  看看你这小子有什么暗着。旅客在心底说道。
  田中不二男毫不畏惧,眼见黑军站定,他也立刻遣出一支白军,直奔右下。
  黑军待烟尘落尽,再看过去,却又大惊失色——白军竟又立在了右侧的六四位上!
  这是什么古怪的阵法?
  黑军微微骚动一阵,但很快镇定下来。
  既然白军故意露出破绽,我们就冲杀过去,先看看他究竟是什么陷阱。
  一支黑军精锐直刺右下小目而去,如神兵天降,将白军身后的阵地一刀切断。白军却不慌不忙,回过身猛攻黑军,双方很快聚集了各路精锐,在此对峙起来。正当双方激战正酣之时,白军却突然脱离战场,朝着右上黑军飞奔而去。黑军猝不及防,慌忙撤退,白军趁势扩张,竟在右边建起了一片极其浩瀚的大阵!
  旅客止住战火,静静沉思起来。
  原来如此,这个孩子故意引我攻击他的身后,随后放弃了角地,却出其不意地飞速占领了整条边,形成了一片气势恢弘的军阵!
  传统的战法,形成阵势是从角上扩张而来,而这个孩子偏偏从边上展开,竟也有着出人意料的效果——有趣至极。
  黑军紧急转向,开始遏制白军扩张。但白军的立足点原本就在边上,靠近中腹,旅客不敢随意凌空挑起战争,于是给了白军飞速在中腹扩张的空间,没过多久白军竟已在中央凌空起势,傲然在战场正中央建起了疯狂的巨阵来!
  看上去,盘面上黑军似乎微微落后了。
  妙极!妙极!
  旅客在心底暗暗称赞着。眼前这个孩子虽然不过十多岁,但是他的棋不落俗套,才气四溢,而且胆识过人。若假以时日,这个孩子必定能有惊人的成就!
  田中不二男也看着棋局,也在心底默默惊讶着。
  原本以为岛根县是偏远之地,这里必定不会有什么高手。但这个人一招一式都收放自如,不留破绽,棋型看上去异常精美,若不是施展了对方不熟悉的新战法恐怕自己难以在布局阶段讨到便宜。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旅客轻声问道。
  田中不二男微微一愣:“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叫吴清源……”
  旅客微微挑起眉毛,似乎在等待着田中不二男自己揭穿自己的谎话。
  “信不信随便你,反正我是吴清源……”田中不二男倔强地说道。
  “吴清源……”旅客微微笑着,“那你可看好了,我可要施展全力了。”
  田中不二男稍稍一愣,随后却不屑地笑了起来——说不定也是和列车上那个莽夫一样,是个只会说大话的家伙。
  旅客重新低下头,再看向棋盘。这一次,他的眼中似乎射出了一支支锐利的箭,直刺棋盘而去!
  黑军重振精神,抖落铠甲上的沙土,重新亮出闪着寒光的剑锋,一排排瞄向中央浩瀚的黑阵。
  奔掠如火,破!
  旅客一声令下,一支支黑军轻骑向着浩瀚白阵猛冲过去!
  田中不二男暗暗笑着,指挥白军严阵以待。双方眨眼之间便已照面,黑军铁骑的冲击力却远远超过了田中不二男的想象!
  第一轮冲击黑军如重锤一般砸来,白军防线火星四射,几支厚甲军竟一时力竭,不得不后撤了两步!
  好强的力量!田中不二男不仅在心底感慨道,对方冲过来的蛮军与自己的棋子贴身肉搏在一起,竟让看起来原本十分安定的防线被扯出了破绽!
  竟然挡住了第一阵攻击,这个孩子已经很了不起了。旅客也在心底暗暗称赞着。
  不过,第二阵攻击,你还挡得住吗?
  黑军很快竟又从另一个角度冲杀过来!
  这个人攻击的力量非同小可,必须在白军防线之外挡住他!
  白军得令,向阵外冲出,从黑军半路冲杀而出,打算伏击敌军,将深入之子孤立于黑阵之外。黑军却毫不畏惧,在此处便与白军纠缠起来!
  白军防线外,双方扭打成一团,瞬间便硝烟四起。待硝烟散尽,再看向棋盘,白军伏击之兵竟全军覆没!
  田中不二男大惊失色,赶紧匆忙脱出战场,回手将战线补强。刚刚得胜的黑军毫不罢休,立刻强攻白军防线。白军竟又抵挡不住,微微向后撤了一步!
  至此,白军原本不大的优势已丧失殆尽!
  简直是不可理喻的蛮力……田中不二男的脑门上渗出了汗珠。
  黑军步步得势,立住阵地后又看向主帅。
  继续冲杀。旅客平静地下令道。
  黑军杀声震天,竟又从四面八方冲杀上来!
  田中不二男只觉满盘都是黑军虎狼之师,白军被杀得草木皆兵,步步后退,竟抵挡不住!
  高川格看着白军渐渐败退,陷入了沉思。
  “这么强势的攻击力,莫非他真的就是蒙面人?”松本佑二附在高川格耳边,低声说着。
  高川格却微微摇了摇头:“我确定不了……”
  蒙面人确实战斗力惊人,但他并不是一个仅靠战斗力过人而取胜的棋手——若真是蒙面棋手在对面,从布局阶段田中不二男就不可能取得优势。
  可这个人的战斗力量实在太惊人了,完全可以与蒙面棋手媲美——他究竟是什么人?
  最后一粒黑子落毕,全局结束。
  田中不二男看着棋盘,忍不住喘息着。
  黑胜八目!
  八目的差距,可以说这是旅客的一场大胜。
  “多谢指教。”旅客微微低头致谢,“吴清源君,这次轮到你拿黑棋了。”
  田中不二男一愣,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这是对方在叫自己……
  这可是你自找的!
  田中不二男顾不得收拾盘上的棋子,只是粗鲁地将盘上子全部抹到一边,抢过对方身边的黑子棋盒。
  “请多指教!”田中不二男草率地说着,飞速从盒中取出一粒黑子。
  一支黑军向棋盘飞奔而去,惊起一片沙土。待沙土散尽,众人却顿时大惊失色!
  初手天元!
  
  秀哉已在房内熟睡,前田陈尔靠在墙边,等师父睡去一个时辰之后他才敢开始睡觉。
  然而,门外突然微微喧哗了起来。前田陈尔有些警觉起来——这喧哗声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总之不能让他吵醒了师父。
  没过多久,喧哗声竟越来越近……
  随后,是一阵猛烈的敲门声,连前田陈尔也吓了一跳,秀哉也突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谁!”秀哉厉声喝问道。
  前田陈尔赶紧起身,拉开了门。
  门外是慌张的松本佑二。
  “快到楼梯口的房间来!”松本佑二激动地说着,“有一个高手在,可能是蒙面人!”
  秀哉听完,猛地坐起身。但门口刚说完这句话的松本佑二已经飞奔走了,前田陈尔回过头,不知所措地看着秀哉。
  “去看看!”秀哉很快站了起来。
  走到门外,秀哉看到所有的房门全都打开了,似乎濑越宪作这些人也被松本佑二叫了起来,大家都纷纷往楼梯口的房间赶过去。
  秀哉加快脚步,跑到了楼梯口,从门外看进去。
  门里是田中不二男正在和一个旅客模样的人对弈。秀哉仔细看那旅客的相貌,却不禁有些失望。
  那不是蒙面人。秀哉立刻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同样的,濑越宪作等人也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众人看向棋盘,却不禁有些惊讶。
  棋盘之上,双方正激烈地争夺着,杀得尸横遍野,优劣难断。然而,更令众人赶到不可思议的是,两人旁边棋盒旁放置的死子竟也堆成了山!
  这局棋得杀成了什么样子啊!
  再看两位对局者,竟都睁大了眼珠子,脑门上汗如雨下,双眼紧张地在棋盘上四处搜索着——棋局之胶着一定也远远超出了双方的意料吧。
  “高川格,现在谁领先?”木谷实低声问道。
  高川格竟摇了摇头,“双方的死子太多,我根本记不清了,完全没法计算谁领先……”
  “桥本君,你看得出来吗?”木谷实又转向素来以判断形势精准迅速闻名的桥本宇太郎。
  桥本宇太郎竟也摇了摇头:“我从没见过杀成这样的棋局,死子堆成一堆,连数都数不清楚,根本无从判断……”
  “看起来,即使对局中的双方也算不出优劣来了,所以都竭尽全力争取官子。”铃木为次郎低声说着。
  最后一个官子收完,双方竟仍然喘息未定。
  “填目吧。”田中不二男似乎筋疲力尽般说道。
  旅客也微微点了点头:“好久没有在棋局后专门数目了……”
  这句自嘲,却反而让棋盘之上顿生出许多萧瑟之气!
  双方纷纷取出自己吃去的棋子,向对方的空里填去。原本棋盘之上空目就不多,很快竟被死子填满了!
  再比较剩下的死子,黑白各余三粒——这局棋竟然下成了和棋!
  棋盘上三百六十一个点全部填满,竟还多出六个死子,也就是说这局棋总共下了三百六十七手!
  众人忍不住惊叹着。
  对局双方的脸上经都能看出对于这局棋未能取胜的遗憾。
  旅客抬起头,看向刚才一直在身边观战的众人。这时他才发现这些人是谁,不禁微微一愣,随后又笑了起来。
  “吴君,好久不见。”旅客冲着面前不远处的吴清源拱手说道,“想不到吴君还有一个棋力如此不凡的弟弟,真是龙兄虎弟啊。”
  吴清源却被说傻了,不知所措地看着田中不二男。
  田中不二男看到对方竟然认识真正的吴清源,一时间竟也不知所措起来。
  “这位先生……您是……”高川格犹豫地问道。
  在旁观战的高手们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你们莫非还不认识?”濑越宪作不解地问道,“那你们是怎么下起棋来的?”
  旅客一愣:“这位小兄弟闯进来,说他叫吴清源。我一时好奇,于是就和他下了两局……”
  众人听罢,竟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田中不二男又是尴尬,又是疑惑,如痴呆了一般坐在原地看着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田中君,你可得到了高人指点啊。”濑越宪作笑道,“快向‘鬼田强太郎’前辈致谢吧。”
  鬼田强太郎?
  田中不二男觉得这个名似有些耳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是谁。
  高川格很快便反应了过来,赶紧向旅客恭敬地行了一礼:“小野田先生,刚才多有冒犯,请您别介意。”
  小野田……
  田中不二男突然想了起来,顿时也吓了一跳!
  小野田千代太郎,当年创建棋正社的六大高手之一,行棋力量惊人,传说有鬼神之力,绰号“鬼田强太郎”!当年院社争霸战开战之时,他作为棋正社战将力抗日本棋院群雄,最终寡不敌众。在野泽竹朝与棋正社叛将铃木为次郎争棋殒命,棋正社战败在即之时,小野田离开棋正社,重归日本棋院,成为了日本棋院内的一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高手。
  但是……
  “小野田君,你为什么在岛根县?”雁金准一问道。
  小野田微微笑了笑:“几个月前,我听说了坊间关于蒙面棋手的传言,忍不住好奇,所以从去年秋季大手合结束之后我就四处游历搜集关于蒙面棋手的传言,两周前顺着一条线索找到了岛根县来。”
  “可是手合赛开战在即,你也不回东京吗?”铃木为次郎不解地问道。
  小野田却哈哈大笑起来:“我本是闲云野鹤,手合赛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没什么意思,倒是登山游历我更喜欢些。如果碰上什么有趣的事情,放弃今年的春季大手合又有何不可?原本不想让各位知道,可惜今天在这里被撞破了,只求各位回了日本棋院别告我的状啊。”
  小野田好登山,这在全日本都十分有名。他除了是一个知名的棋手之外,也是一位十分著名的登山家,据说日本但凡叫得出名字的山他都曾去过。
  既然在此偶遇了小野田,那也是件好事啊……濑越宪作想着。
  “小野田君,你来岛根这么久,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迦密山的地方?”濑越宪作轻声问道。
  迦密山,那正是请柬上所写的无人知晓的地名。
  说到这里,小野田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迦密山……”小野田阴沉着脸,“我想全日本大概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座山的位置了——我问过那附近的居民,他们告诉我他们不记得那个地方曾有过山……”
  房间里突然变得寂静无声,沉默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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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迦密山


  
  小野田千代太郎轻轻抓起地上的几粒碎石子,一边走着一边回身将石子展示给跟在身后的濑越宪作。
  “这些石粒都是暗灰色的。”小野田低声说道。
  然而,他身后的十三个人却大多都对此毫无知觉。
  “那又怎么了?”雁金准一问道,“灰色的石粒不是随处可见吗?”
  小野田向前走了几步,随后站定,将碎石重新撒回地上。碎石间相互碰撞着,发出一阵稀疏声。
  众人再向地上看去时,却微微陷入了沉思。
  前后不过十几步而已,但刚才拾起的石子已经明显比这里地上的石子色彩浅了不少。乍看上去,这些碎石子就像是不慎将白色的棋子扔进了盛黑子的棋盒。
  众人纷纷回头看过去。
  刚才走过的这条路上,石子的色彩确实越来越深,似乎随着道路向前延伸石子也越来越黑似的。
  “这座山的岩石和附近的山地构成完全不一样。”小野田继续向前走着,缓缓地说道,“这座山看起来就像是凭空多出来的。”
  “当地人都不知道这座山吗?”濑越宪作忍不住疑惑地问道。
  小野田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座山,以前根本不存在。”
  众人一惊,纷纷停下了脚步。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座山的?”濑越宪作问道。
  小野田缓缓转过身,看向众人:“这件事我还没有对别人说过,我自己也对它十分疑惑。我可以把这个故事讲给你们听一听,如果你们觉得我说得太离奇了,那就当做是一个怪谈好了。”
  众人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小野田的故事。
  
  1933年十一月,岛根县西北的山林中。
  小野田千代太郎看着已经渐渐阴暗下来的天空,又看看手中不断旋转着却始终停不下来的指南针,微微叹了口气。
  在深山中迷路,这对于小野田千代太郎这样见多识广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常见的事情。他看了看四周望不到边际的山路,心中暗暗寻思着,看来今天只能在山中过夜了。
  正绝望地在山中寻找适合搭帐篷的地方时,小野田却听到了微微的歌声。登山经验十分丰富的小野田顿时意识到了这歌声也许是将他救出这片山林的希望所在。他仔细地听过去,微微听到这歌声是从前方不远处的树林中传出的。
  小野田不敢怠慢,快速朝着树林飞奔过去。果然,随着与树林的距离越来越近,歌声也越来越清晰。终于,在树林中循着歌声跑了很久,小野田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背着一捆柴火的人影。
  樵夫?
  “先生,请等等!”小野田慌张地大叫道,生怕跟丢了这个人。
  歌声停下了,前面那个人也停下了脚步。不久,小野田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山夫。
  等到小野田跑到跟前,樵夫看着这个衣着不凡却神情狼狈的人只感到不知所措。
  “请问您知道下山的路吗?”小野田焦虑地问道。
  樵夫仍然感到一阵怪异,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在这深山里?”
  小野田微微笑了笑:“我是一名登山家,今天上午出发从山下上来,但回去的时候却意外地迷了路,求先生救我。”
  樵夫先是一愣,紧接着却哈哈大笑起来:“还说是登山家,只会上山不会下山啊……”
  小野田有些羞愧,但心底却并不介意。他朝樵夫微微行了一礼:“请您给我指条下山的路吧。”
  樵夫笑着,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周围的路。
  “我倒是知道一条路下山,但是现在太晚了,你走到半路上就天黑了。夜里走荒山是很危险的,你还是先到我家过一夜吧,我家就在山里。”
  小野田看看天色,心底也只好认同樵夫这些话了。
  
  小野田跟着樵夫,很快便到了樵夫家中。樵夫的家是一个简易的木屋,也许是樵夫自己动手搭建的。家中只有樵夫一个人,但收拾得十分干净,看得出这个樵夫是一个比较讲究的人。
  很快便入夜了,天刚黑樵夫便做好了一桌山珍野味。在山中被困了一天的小野田见到这些香气四溢的佳肴,便再顾不得礼仪,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便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
  樵夫对此却似乎毫不在意,反而被小野田难堪的吃相逗得前仰后合。饱餐一顿后,小野田却只觉得羞愧难当。
  “不知道先生叫什么名字?”小野田突然恭敬地问道。
  “我?我叫山内,山内太郎。”樵夫笑着说道。
  “今日多谢山内先生搭救,将来我小野田千代太郎必定再来致谢。”
  “你可是这个月第四个被我从这山里救出的人了。”山内突然笑着说道。
  小野田微微一愣。
  “之前三个全都是大雾的时候被困在山里的。”山内继续说着,“都说是东京来的专家,那半个月大雾的时候被派进岛根,转来转去就在雾里迷了路,然后就出不来了。”
  山内的语气十分轻佻,似乎对这些所谓的“专家”有着十足的不屑。
  十月的那场在岛根持续了几乎半个月的大雾,这件事小野田当然知道。当时这件事震惊了整个日本,甚至连政府和军队也出动了。虽然雾气已经消散,但是这场大雾的成因仍然是一个未解之谜。
  小野田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说来也奇怪,我过去几乎从未在山中迷过路。”
  “那可不一样。”山内不无骄傲地说道,“这片山地可是个不一样的地方。我可以跟你打赌,这一年里我至少还得救出十个像你这样迷路的人来。”
  看着山内自信的神情,小野田却满脑子疑惑:“为什么?”
  “你上山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过一座黑色石块的高山?”山内问道。
  小野田微微点了点头,这也正是他要来这里登山的原因。
  岛根县多山,这里原本就是登山者的天堂。小野田过去曾经多次来到过岛根县,虽说不能对这里了如指掌,但这地方哪里有山,哪里没有山还是一清二楚的。然而这次来到岛根县,却发现了那座过去闻所未闻的黑石高山。小野田十分好奇,但四处打听也查不出那座山的名号。于是这天早上,小野田决心亲自进入山林去探查一番,却在山中迷了路。
  “那座山,原本是没有的。”山内微笑着说,“我从十几岁开始就独自在这山里生活,每个星期下山一次,卖掉些柴火换钱。我敢说这山里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不过我可以肯定,在十月那场大雾以前是没有那座黑石山的——它就像是突然从天而降似的。雾散了之后突然多出这么一座山来。这山很奇怪,从这片山地外的任何一条路都能通到这个山脚下,而且这山附近连指南针都用不了,根本无从判断方位。我都是花了好几天才搞清楚这山附近的路变到哪里去了的,你们这些刚到这里的人不迷路才怪呢。再过几天,我还打算去那山顶上看看呢!”
  山内讲着这样的奇闻怪事,却似乎如同讲着家长里短一般神色自若,这让小野田十分惊讶。
  “您没想过这山究竟为什么突然出现?”
  山内却哈哈大笑:“山都不是凭空出来的,可能是从地底下突然窜出来的,也可能是从哪里吹来的沙土积累起来的,也可能是哪次地震震出来的。山里面我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早就懒得去理会这些了。我只管打我的猎,砍我的柴就行了。”
  小野田暗暗吃惊,决心出去之后好好查查这座山的来历。可是……
  “既然这座山没有人知道,大概也就没有名字,那就无从查起了吧……”小野田自言自语道。
  “谁说它没有名字?”山内突然认真起来,“这山是有名字的,而且这名字还是我起的呢!”
  小野田忍不住来了兴致,他很想听听这个山野樵夫会想出怎样的名字来:“那么,这山叫什么山?”
  山内嘿嘿一笑:“我觉得这山是神送来的,所以我管它叫迦密山!”
  小野田一愣。迦密,日语中是神的意思。这个名字,倒是十分贴合这座山神秘诡异的气质。
  “只不过,这个名字大概也只有您这么叫吧。”小野田笑道。
  “那可不行。这山是我发现的,山里迷路的人也都是我救的。何况这山里有没有其他住户,附近这一片所有的山都是我的,山的名字当然也得听我的,就叫迦密山!”
  小野田笑而不答。这樵夫心直口快,又为人爽利,心地纯朴,是个值得深交的好朋友。然而,小野田偏偏此刻没什么钱财,贵重的物品都放在了旅馆里,没什么可以用来感谢这位樵夫的款待的,实在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如何向这位救命恩人一表谢意呢?
  小野田沉思半刻,突然有了办法。
  “山内兄,您喜欢下棋吗?”小野田突然说道。
  下棋?
  山内突然无奈地笑了笑:“要说起下棋,那我可是岛根县的耻辱啊。这片山外头有一个木匠,喜欢下棋。我常常下山和他赌棋,可每次都输得一塌糊涂,白白给了他不少木材。若我能找机会出出这口恶气,让我少活几十年我都愿意。”
  小野田微微笑了笑。
  “不瞒山内兄,我本是东京的一名职业棋手,登山与弈棋是我人生两大趣事。岛根县没有职业棋家,想必山内兄也必定因为平日里无人可以练棋才使得棋力无法长进吧。今日山内兄救我性命,不如我便指导山内兄棋艺,以此报答山内兄大恩如何?”
  山内太郎听着听着,越来越兴奋,最后竟几乎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那可是大好事啊,你快教教我,我好好练几天就下山去,痛痛快快地教训教训那个目中无人的木匠!”
  
  山内太郎家中有一个破旧的木棋盘,两盒劣质的棋子。收拾完餐具,山内太郎像捧宝贝一般把这点不入流的棋具放到了小野田面前。
  “小野田君,您大概有几段棋力?”山内太郎问道。
  小野田微微笑了笑:“在日本棋院受六段免状。”
  “六段……”山内仰着头,费劲地算着,“那个木匠说他是业余二段。六段和二段中间差四段吧,那就是两个子吧……”
  职业六段和业余二段岂能放在一起比较?
  小野田哑然失笑,却也不好意思说破山内,只好绕了一个圈:“岛根县没有职业棋手,那个木匠说的业余二段大概也难以取信。以我推断,岛根县的业余二段,我大概可以让他五个子。不如我就与你按照让五子的棋份指导一局试试吧。”
  山内太郎听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能让那木匠五个子?”
  小野田微笑着点了点头。
  “吹牛吧……”山内一副不相信的神色,“棋盘上都摆上五个黑子了,白棋怎么下?”
  “不妨试试吧。”小野田又笑道。
  山内太郎将信将疑,轻轻在棋盘上放上了五个棋子。
  小野田微微向山内太郎鞠了一躬:“请多指教。”
  说着,小野田取出一粒白子,直奔右上挂角而去。
  山内太郎一把抓出一堆棋子,放在手上把玩着。一见小野田落子,毫不思索便从手里随便挑出一粒黑子向盘上摆去。
  按道理,棋手对弈是不可以把棋子放在手上玩的——若不落子便不应当触碰棋子。
  只不过,面对着救命恩人,小野田也不便挑剔这些,只管一步一步地应对棋招便可以了。
  山内太郎的棋,一看便知没什么章法,随意而出,不经算计。他弈出的棋型破绽百出,四处漏风,一到中盘便招招无理,不作任何计划。
  小野田只看得摇头不断。这样无谋,难怪那位有业余二段棋力的木匠能百战百胜了。
  若要让他真正明了棋理,必须毫不留情地击破他的无理手,让他知道正确的棋路应当如何才行。小野田暗暗狠下心来。
  黑军正满盘飞奔,肆无忌惮,以为大胜将至之时,白军却突然停止了狼狈的撤退。黑军不做思考,只以为全灭白军的机会已到,于是毫无顾忌地冲杀过去。过往交锋,白军都是一战就退,黑军心底只觉得这一战白军也必定将交兵便败。然而,这次黑军战马杀到白军阵前之时,却如同撞上了铁壁一般,丝毫冲杀不进分毫!
  黑军一愣,不知缘故,于是毫无顾忌地又发起了第二阵冲击。黑军再撞向白阵之时,白军竟仍然丝毫未动,倒是黑军自己自乱了阵脚,战马逡巡,徘徊不前。
  黑军正诧异间,突然身后杀声四起!全军回首,只见攻杀上来的黑军身后漫山遍野尽是白军伏兵,轻易将黑军切断,朝着黑军大将冲杀过来!
  黑军一时间乱作一团,竟自相践踏起来!
  山内大惊,急忙应对。谁知这支混乱的黑军还没来得及重整阵型,白军竟又朝着边角上的黑阵冲杀过去。黑军急忙迎敌,却意外地发现这四处攻击的白军简直就是一群虎狼之师,黑军不论多少兵力前去迎敌都是一触即溃,尸横遍野!
  山内看着满盘死子,心里已经知道大败将至,不禁惊叹不已,将手中一把把的棋子捏得咯咯作响,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小野田千代太郎。
  此时距离双方开始下棋不过才过去了二十分钟而已。
  看到山内惊恐的神色,小野田突然感到一阵自责——似乎对恩人出手过重了。
  “这局棋下到这里,打挂吧。”小野田赶忙替山内解围。
  所谓打挂,也就是暂停比赛,择日再战。这一局明显已是小野田必胜之局,小野田提出打挂,用意十分明确——这局棋就不要下完了,只当二人不分胜负吧。
  山内却苦笑了起来:“想不到小野田君竟然这么厉害,让我五个子竟然还把我杀得如此狼狈,我真是不服不行啊。”
  小野田笑了笑:“不如就以这局棋为例,我来为山内兄复盘一次,指出其中的得失之处吧。”
  山内一愣,随即慌乱起来:“哎呀,刚才没有记下棋谱啊,这可怎么复盘啊……”
  小野田又在心底苦笑了一阵,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棋谱都在这里了。”
  于是,在山内的一阵阵惊叹之下,小野田在棋盘上将刚才那局棋的一招一式都重新摆了一遍,每走一步都对山内进行了一通细致的讲解。山内也许从未听过职业棋手讲棋,而他自己的围棋基础明显不济,因此小野田讲出如分投、大场这样基本的概念时,竟都引起了山内的一阵惊呼。
  晚上很快就过去了,山内对小野田一夜的讲授印象极其深刻,以至于早晨与小野田分别之时竟依依不舍起来。
  得益于山内指出的下山道路,小野田很快找到了出路。小野田原以为这件事就此了结,将来只可以当做趣闻回味一番罢了,却没想到这件事并没有结束。
  
  数月之后的深夜,正在岛根县一家旅馆房间里呼呼大睡的小野田被门外杂乱的敲门声唤醒了。小野田不解——深夜里,谁会来找他呢?
  打开门一看,小野田却不禁一阵惊诧——门外站着的竟是数月不见的山内太郎!
  山内太郎仍旧穿着他的那件猎户服装,身形丝毫未变,只是脸色似乎苍白了不少,显得有些诡异。
  “小野田君,好久不见了。”山内太郎低声说着,声音悠悠的,隐隐有些惊悚。
  “山内兄,真是难得,我们又见面了!”小野田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立刻感到了一阵久别重逢的欣喜,“快进屋来吧。”
  “几个月不见,小野田君一直在岛根县?”山内一边进屋一边问道。
  小野田却笑着摇了摇头:“这几个月天南海北都走遍了,昨天才刚回到岛根县,因为有些有趣的事情想要了解。”
  山内太郎似乎微微苦笑了一下,但这笑容看不出什么含义来。
  “这里似乎只有小野田君的房内有棋盘啊。”山内看着不远处的棋盘问道。
  小野田笑着点了点头:“是啊,毕竟我是棋手嘛。”
  “不知小野田君是否还记得当日我们的那局对局?”
  小野田笑着点了点头:“那是与山内兄相识之日,小野田自然不敢忘记。只不过,时间过得有些久了,具体的棋招记不清了。”
  “我全都记得。”山内笑道,“那些棋招我每天都要温习一遍。我记得当日你说的是打挂,不如我们今天下完那局棋如何?”
  小野田微微一愣——他原本根本没想到那局棋竟还要继续。不过,山内太郎与自己数月未见,如今再度相逢,弈完那局棋似乎也显得意义非凡。想到这里,小野田点了点头。
  山内将当日对弈的招法一步步在棋盘上摆出来,一时间似乎时间逆转,二人又回到了那个山间小木屋中一般。
  “当日我们就走到这里,轮到小野田君落子了。”山内太郎笑道。
  小野田微微朝山内太郎鞠了一躬:“山内兄,小野田就冒昧了。”
  说着,小野田摸出一粒白子,直刺向黑军要害而去。
  落完一子,小野田惊讶地发现山内并没有如上次一样掏出一把棋子拿在手中玩弄,而是如一个真正的职业棋手一般端坐着,静静看着棋盘。
  看来山内兄也做了不少功课啊。小野田赞赏地叹道。
  不久,黑军慢慢开始活动起来。面对直刺进来的白子,黑军不敢正面迎敌,全军转向朝着白军防线的缺口突击而去。
  黑军想要撤退?小野田暗暗沉吟片刻,终于微展令旗——围追堵截,必定要让黑军全灭于白阵内!
  白军得令,迎着奔腾而来的黑军,在大道中央设下数道绊马索,只待黑军杀至。然而白军意外地发现,黑军战马气势汹汹,根本不像是逃命,更像是冲锋!
  黑军杀至绊马索前,竟突然转向,绕过绊马索,直取原本等待着要趁乱攻击黑军的白军伏兵而来!
  声东击西,好漂亮的障眼法!
  小野田不敢怠慢,急忙率军迎战。白军准备不足,突遭黑军重击一时间有些难以支持。幸亏黑军身后尚有追兵,也不敢贸然造次,双方才一时间僵持起来。
  山内微微颔首,紧接着又飞速调动起另一支黑军,从外围冲击向白阵而来!
  好快的招法!
  小野田一惊,赶忙转身迎敌,交手未几双方又难分胜败。
  眼见小野田的优势难以撼动,山内又指挥起了白阵内散落各处的黑军死子,组成了一支不可思议的尸兵军!
  尸兵本就是死子,因此冲杀起来毫无顾忌。但白阵经过黑军数次冲击,已经渐渐露出了破绽,小野田一时大乱,招法处处被山内压制起来!
  不对,这不是数月前的山内下得出来的棋!小野田在心底暗暗想道。
  如今山内的招法简直令小野田对他刮目相看,短短数月竟已能做到进退有据,有板有眼了,实在大大出乎了小野田的意料。不可以再把眼前这个人当做数月前的山内来应付,必须要把他当做真正的高手来对敌了!
  小野田略略沉思片刻,双眼在棋盘上四处搜寻着。很快,小野田找到了黑阵的漏洞,他立刻甩白军攻杀进去!
  正杀得兴起的黑军完全没有料想到白军会突然跳出主战场,杀奔自己身后而去。山内仔细一算,惊讶地发现若让白军得手,即使自己将被白棋围困的黑军救出也仍然是一场小负,不禁一阵焦虑,急忙率军前去救援本阵。然而,小野田等待的就是这一刻。趁黑军火速回援之时,小野田一片狼狈之相的白军突然又从四面八方攻击过来,箭头全都直指黑军大阵!
  白军的冲击力无可匹敌,黑军四面受挫,节节溃败,一顿手忙脚乱,最终却仍然被白军冲破了防线,本阵全部沦陷。
  棋局至此,胜负彻底分晓了。
  山内投下了本来准备放在棋盘上的棋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还是小野田君厉害,我败得心服口服。”山内说道。
  小野田看着棋局,微微平静了一下有些急促的呼吸。
  “想不到山内君短短数月竟有如此进步,实在令人侧目。”小野田感慨道。
  山内太郎又微微摇了摇头,神色似乎有些哀伤。他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小野田君,多谢你今日的棋局,我心愿已了,当就此离去。将来也许我们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吧。”山内太郎说着,人影已渐渐消失在走廊间了。
  小野田还想说什么,但山内太郎已经走了。
  
  第二天,小野田又来到了迦密山所在的山林外。山脚下不远处有一家木匠,木匠铺的店面旁还摆放着一张棋盘。
  想必山内太郎说的就是这家木匠吧。小野田笑着想到,也许自己也应该为山内兄报报仇才对。
  “请问有人吗?”小野田在木匠铺外高声喊道。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木匠从铺里走了出来,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外人——这里很少有陌生人造访的。
  “有人派我来与你下一局棋。”小野田笑道。
  木匠听到这里,脸上却突然露出了一丝不屑。
  “下棋而已,奉陪。”他狂妄地说着,“只不过下棋得赌点什么才有意思。”
  小野田从口袋中取出了一叠钱,放到了木匠铺的台子上。
  “赢了都是你的。”小野田笑着说,“输了我分文不要。”
  木匠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这种好事,不干就是傻子。来吧。”
  说着,木匠已经坐到了棋盘边,把黑子放到了对面,自己留着白子。
  “请你用黑子吧。”小野田笑道,“另外,我要让你五个子。”
  木匠一愣,但看了看前边铺子台上的那叠钱,便又十分高兴地照着小野田的吩咐做了。小野田笑着,也坐到了棋盘对面。
  木匠原以为自己在岛根县是可以排得上号的高手,让五子必定能够取胜。谁知刚一交手,白军便如出山猛虎般四处攻杀,棋至中盘木匠便有些头晕眼花,只觉得满盘全是白子了。
  “输了输了……”木匠很快便气恼地摆了摆手,“不知道您是哪路神仙,我刚才是有眼不识泰山了,那点钱我不要了,您快拿回去吧。”
  小野田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神仙,是山上山内先生的好朋友,听说山内先生下棋常常输给你,所以我特来替他报仇的。”
  然而,听到这里,木匠的脸上却显出了惊恐的神色。
  “您是说,住在山里的那个山内太郎?”
  对于木匠的反应,小野田有些不解:“没错,就是山内先生,我昨天刚与他对弈过,您现在想必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吧。”
  然而,说到这里木匠却似乎更加恐惧了,吓得赶紧跑开了!
  小野田不知所措,坐在原地看着木匠,一片茫然。
  “您昨天不可能和他对弈过!”木匠惊恐地说。
  小野田更加迷茫了:“可我昨晚在旅馆确实与山内先生……”
  “山内太郎三个月前就已经死啦!”木匠慌张地说道。
  小野田一惊,脑中一片空白:“这……这怎么可能……”
  “我亲眼看见的!一个人坐在家里,趴在棋盘山,死的时候吐了一地的血,我现在想起来都害怕……”木匠的眼中恐惧的神色决不是伪装出来的。
  小野田震惊不已,顾不上向木匠告别便飞速朝山上跑去。
  过了很久,小野田才找到了山内的木屋,推门进去却只看到一切都收拾得如数月前一样整洁,只是屋子中央放着那个破旧的棋盘,棋盘上和棋盘附近的地上还有早已干涸的血渍。
  
  “走到那屋子后面,还有山内先生的墓碑。”小野田缓缓地说着,“是山下的木匠先生多日不见山内先生下山,特意到山上去寻找,才发现了山内先生的尸体。最后也是那位好心的木匠给山内先生下葬的。”
  听故事的十三个人早已经汗毛倒竖了,松本佑二已经把田中不二男的胳膊掐青了——田中不二男也只顾着恐惧,竟都没有感觉出疼来。
  小野田讲完,众人一直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这里的气氛显得诡异而惊悚,令人一阵阵打寒颤。
  小野田看着前方,那座高耸入云,山腰上雾气缭绕的黑石巨山。
  那就是迦密山。小野田在心底低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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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逝者



  对于长期跪坐在棋室中的棋手们而言,山路并不好走。上山才走了没多远,除了惯常登山的小野田千代太郎走在最前面以外,其余十三人都跟在后面气喘吁吁。
  年轻的少年们还好,勉强能够跟得上小野田的步子,喘着粗气互相搀扶着仍可以保持住队伍的行进速度。但年长的棋手们便有些吃力了,他们的步子越来越沉重,双腿就和灌了铅似的。而在队伍的最末尾,年纪最大的秀哉和雁金准一几乎连骨头都要散架了。队伍就这样被拉成了一条长虫。
  前田陈尔走在年轻人当中,回过头看着正费力上坡的秀哉,赶忙朝着师父跑过去。
  “回去!”秀哉大口喘着粗气,费力地说道,“我不用你扶,这把骨头还没老成那样。”
  说话间,秀哉不屑地瞥了一眼身边同样累得满头大汗的雁金准一,一脸的鄙夷。
  恰巧,雁金准一也正侧过眼睛嘲笑般地瞥了秀哉一眼。
  两个人的目光正好碰到了一块儿,随后两人又几乎同时从鼻子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脚下也强行加快了速度,像是两个老头之间在赛跑似的。
  “小野田君,距离山顶还有多远?”濑越宪作竭力喊道。
  迦密山的山顶,那正是请柬上所说的位置。
  小野田闻言,抬起头看了看山顶的方向。
  “我没有上去过,所以不知道路好不好走。”小野田回头喊道,“如果好走的话,大概再走三个小时就到了。”
  濑越宪作绝望地叹了口气:“我们还是休息一下吧,这路走得太辛苦了。”
  “这可不行。”小野田赶忙制止道,“这山里指南针不能用,我们只能靠太阳辨别方位,所以必须在日落之前到达山顶。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因为耽误了太多时间,所以在山上迷了路。”
  濑越宪作看看前面的山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相信作为登山家的小野田一定不会说错,但是棋手原本就没几个身体强壮的,这样剧烈的运动实在不是常有的事情。
  “那是什么?”松本佑二突然停下了脚步,指着前方说道。
  众人纷纷以此为借口停下了脚步,狠狠喘了几口气才朝着松本佑二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片微微腾起的雾气,雾气绕在树间,迟迟不散。
  雾气……濑越宪作心地微微有些紧张。与濑越宪作一样,秀哉和木谷实的心里也是微微一紧。
  小野田正想责怪松本佑二多疑,但他四处看了看,却也顿时愣住了——这附近其他地方都没有雾气,为什么那里会凭空冒出这样不散的雾来呢?
  “大家在这里稍等一下。”小野田说着,朝雾气走了过去。
  众人看着小野田一步步接近雾气,心中一阵阵地冒着冷汗。
  小野田走着走着,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众人不解,但又不敢轻易走过去。
  “小野田君,看到什么了?”濑越宪作高声叫道。
  小野田却只是呆滞地看着,一语不发。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小野田震惊得动弹不得……
  看来该来的始终都要来。秀哉在心底默默想着,不顾众人甩开步子便朝着小野田走了过去。众人正不知所措,看到秀哉也走了过去,纷纷犹豫起来。然而,秀哉大步走到小野田身边时,却突然惊恐地尖叫了一声,一时间身子竟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
  他似乎是看到了十分恐怖的东西,吓得魂飞魄散一般!
  众人几乎从未见过秀在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前田陈尔一阵慌乱,赶忙冲过去搀扶师父。然而,前田陈尔跑到了一半竟也突然惊叫了一声,呆立在原地,静静地盯着什么东西看着。
  小野田似乎迟迟没能恢复精神,仍旧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们也去看看。”桥本宇太郎说着,朝着小野田飞奔而去。众人紧随其后,但都因为慌张而脚步凌乱,险些摔了跟斗。跑到一半,众人却也纷纷停下脚步,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情景。
  雾气聚集不散之地的正下方,那片树林中有一个被挖掘开的坟墓!墓坑很浅,四周的土被翻开之后显得十分肮脏恶心。墓坑内静静的放着一个闪着异样白色光芒的水晶棺木,看上去华美而精致,简直是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棺木是透明的,从外面可以清晰地看到棺木内的尸体,而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尸体简直栩栩如生,皮肤和肌肉没有一丝腐坏的迹象,乍一看就如同安然入眠了一般。
  这个死去的人静静地躺在水晶棺木中,神色安详,面容宁静,看上去却有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气!尽管他的面容依然十分清晰,但他身上穿着的风衣和围巾竟都已开始腐烂了,似乎是在这里躺了很久一般!
  这个人的脸……
  棋手中很多人都为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雁金准一缓缓从震惊中醒悟过来,他蹒跚着向墓坑走去。众人静静地看着他,却只感到身体动弹不得。
  雁金准一的嘴巴开始微微地颤抖着,双手和双脚无法止住地打着哆嗦。
  这不是真的……雁金准一在心底对自己不断地说着。
  不久,雁金准一猛地跳进了浅浅的墓坑之中,以最近的距离观察着这个躺在水晶棺木中的人。他急促喘出的气息在水晶棺木上一阵阵铺开迷雾,淡淡的朦胧雾气却又很快从水晶棺木的表面消失了。
  “这不是真的……”雁金准一的口中不知不觉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他自己却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不是真的,高部君,这不是真的……”
  水晶棺木中的人静静地躺着,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音,沉浸在彻底的寂静中。
  雁金准一突然猛地拉起棺木的上盖,试图将棺木打开。然而雁金准一的力气实在太小了,棺木一动不动。
  “快过来帮忙啊!”雁金准一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帮我把棺木打开!”
  然而,没有谁移动自己的脚步,所有人的脑中都是一片空白。
  “快来帮帮我!”雁金准一几乎绝望地喊道,“救救高部道平,他可能还没有死!帮我把棺木打开!”
  墓地上方的雾气轻轻散去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已经死了。”警长用阅读公文般的语气说道,“即使埋葬的时候可能还有气,但过了这么久也不可能活着了。具体的死亡时间和死因我们还需要继续调查,有必要的时候我们会去找各位协助我们。”
  这种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在众棋手们听起来显得如此刺耳。
  警长说完,飞速地跑远了。小野田看着在不远处的墓坑里忙碌着的警察们,又看看即将迎来旁晚的阴霾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这里交给警察吧。”他对众人提议道,“这是荒山,警车上不来,所以警察也不可能很快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我们在这里等不出结果。天一黑我们也没法继续上山去,我看还是先回旅馆去,下次再找机会去山顶吧。”
  濑越宪作等人轻轻地点了点头。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对于众人的情绪都是一次巨大的打击。所有人都消沉着,一片压抑的气氛在这里不断地蔓延。
  毕竟,很多人看来上次见到高部道平似乎就在不久前,猛然间这样一个在棋界威风八面的高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躺在了坟墓里,实在是让人无法轻易接受的事情。何况是这种诡异到无法理解的死法——被封在水晶棺木之中!
  “雁金先生,我们先回去吧。”看到众人都开始挪着步子向山下走去,唯有雁金准一呆坐在原地,小野田缓缓走过去说道。
  雁金准一仍然呆滞着,一动不动。
  “雁金先生……”濑越宪作也缓缓走了过来,“您年长,得多注意身体啊,快些回旅馆休息吧。下次再上山,也许还有一番恶战呢。”
  雁金准一却缓缓地摇了摇头:“我走不动了。”
  他的声音如同锈蚀了多年的铁器一般。
  二人沉默了。
  二人心里都很清楚,雁金准一如今这么伤心,恐怕并不仅仅是因为昔日共同奋战的战友突然暴毙而已。
  自从当年与本因坊秀哉争夺本因坊之位失败后,雁金准一余生唯一的心愿就是重新挑战秀哉。棋正社成立之时,六大高手齐聚一堂,公推雁金准一为首,野心勃勃要向日本棋院挑战。然而,不过几年时间,六大高手死的死,散的散,唯有高部道平一直支持着雁金准一,始终没有变节。如今,棋正社的辉煌早已荡然无存,那个唯一没有抛弃雁金准一的高部道平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对于雁金准一而言也许这种孤独的滋味远比失去一个朋友本身要更加痛苦。
  高部道平死了,棋正社已经彻底失去了希望,雁金准一的梦想也终于彻底熄灭了。猛然间,雁金准一发现自己是孤身一人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前后左右都看不到一丝光芒。他是真的累了……
  “我们先回旅馆吧。”濑越宪作对小野田说道,“一会拜托一个警察把雁金先生送回旅馆,现在就先让雁金先生休息一下吧……”
  小野田缓缓点了点头。
  二人追着已经渐渐走远的众人而去,雁金准一一个人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身前不远处忙碌着的警察们。
  高部道平,真想问问你,人的生命真的就如此无力,可以离去得如此仓促吗?是不是我们都把自己的一生看得太过重了——我这一生的棋道,究竟有意义吗?
  他听不到高部道平的回答,四周似乎一片寂静。
  
  “这棺木打不开啊……”警察们一边费力地试图将棺盖掀开,一边绝望地喊道。
  警长静静看着这打不开的棺木,略有所思。
  “既然打不开,那就砸开它。”警长低声说道。
  砸开?
  警察看着这个华美的水晶棺木,稍稍感到有些可惜。但既然撬不开,也许砸开是最好的办法吧 。
  不久,有人拿来了钉锤。一个力气大的警察将钉锤高高举起,猛地向下砸去。
  警察猛地发出一声惨叫,众人大惊,再看过去,原来是那个警察用力过大,一下子将虎口震得生疼,连钉锤也握不住扔了出去!
  警长皱着眉头,看向棺木——棺木上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甚至完全找不到刚刚被钉锤砸到的地方!
  “不行,在这里没有机械设备,光靠人力恐怕很难打开它。”警长低声说着,“车真的上不了这山吗?”
  “这片荒山到处都是树,土也很松,根本走不了车。”一个警察答道。
  警长微微沉思了片刻:“拍几张照片,然后我们下山。今晚准备准备,明天我们用人力把这个棺木运到山下去。”
  
  “为什么要让他们看到棺木?”混沌冷冷地问道。
  使者微微低下了身子:“这是座主的命令。”
  混沌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不相信座主给你下命令会瞒着我们,你还远远够不上这个级别。”
  使者却微微地笑了笑:“不知道在您看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使者对混沌似乎没有一丝畏惧,这令混沌有些不满,但他并没有发泄出来。
  “如果没有你故意暴露棺木的行为,他们十三个人就会和原计划的一样到山上来。”混沌低声说着,“你这么做,莫非是想阻止他们上山?”
  “我不过是一名使者,没有资格破坏座主的计划。”使者自信地答道,“我说过,这是座主的命令,也许是座主临时改变了心意,不想让他们上山了。”
  “我不相信你。”混沌低声说着。
  混沌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有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原本信心十足的使者,似乎也被混沌的这句话微微地惊吓到了似的。
  “你是穷奇选来的人。”混沌继续说着,缓缓迈开步子绕着使者走,一圈一圈地审视着眼前的使者,“但我不觉得你会是一个多么可靠的人,若当初由我来决定,你恐怕只配在阴曹地府做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罢了。你不要认不清自己的位置,误以为自己可以和我们平起平坐,甚至擅自行动。座主若要责罚你,你恐怕连眼泪都来不及流出来,就灰飞烟灭了。”
  这一段话被混沌说得邪气逼人,令使者忍不住有些心慌。但他很快镇定了下来,直视着混沌的眼睛,目光显得锐利异常。
  “我说过了,我所做的事情都是座主的吩咐。阁下如果不信,可以去问问座主。”
  混沌正要驳斥,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小童的声音。
  “使者说得没错,那确实是座主的意思。”小童在混沌身后喊道 。
  混沌急忙回过身子,恭敬地向小童行礼——那是侍立在座主左侧的小童。
  “左侍者大人恕罪,我只是不解座主用意何在。”混沌慌忙解释道。
  “座主希望除了诘棋之外再加一道试炼,如果这些棋手看到了棺木之后便胆怯,不敢上山,那便说明这些人也缺乏胆识,不足为惧。”小童缓缓说道。
  “那这样的决定为什么不对我们说,却要直接吩咐一个使者去做?”混沌又问道。
  “座主做事自有道理,并不是每件事都必须要经过四位天王的。”小童的语速不疾不徐,却显得清晰有力。
  混沌微微低下了头:“是,混沌知错了。”
  小童微微点点头,又将脸转向使者:“座主找你去房内对弈,请你尽快赶去。”
  混沌微微皱了皱眉头。
  使者轻轻点了点头,恭敬地应了一声。随后小童便转身离去,只留下了混沌和使者二人。
  “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啊。”使者有些轻佻地说道,“混沌天王,看来您也不好随意处置我啊……”
  说完,使者笑着迈步向前走去。
  “使者……”混沌突然叫住了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使者微微一愣,回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混沌。
  “自从你来了之后,座主每天都要和你对弈。”混沌接着说道,“你的棋没有那么高深,为什么座主与你对弈的次数会远远超过我们四位天王?”
  使者淡淡地笑着:“你到底想问什么?”
  混沌直视着使者的双眼:“你究竟为什么自愿成为使者?”
  四周稍稍寂静了片刻,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感觉却如一年一般漫长。
  “我只不过是因为佩服座主的棋艺,仅此而已。”使者答道,“我一生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棋,为了能够接近这样的棋,我宁可放弃我的生命。”
  
  早晨很快到来了,昨天发生的一切却如一个梦魇,迟迟无法从众人的心头散去。
  “松本君?”高川格静静地看着松本佑二,“你昨晚一夜没睡?”
  松本佑二微微摇了摇头:“睡不着。”
  “为什么?”刚刚睡醒的田中不二男诧异地问道,“高部道平先生与你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会一晚上睡不着?”
  松本佑二稍稍沉吟了片刻。
  “也许你们都不知道吧。”松本佑二低声说着,“我并不是从吉田塾开始学棋的,我的启蒙恩师其实是高部道平先生。”
  二人微微一惊,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惜,我把高部先生的心都伤透了。”松本佑二的声音中透着悲伤,“那是高部先生被本因坊秀哉逐出本因坊的时候,我父亲正好带着我去东京生活。但是我父亲的生意做得很失败,很快我们就难以为继了。父亲听说如果跟着职业棋手做入门弟子,这个孩子便可以由师父养育,于是把我送去了高部先生家中。那时我还只是个刚刚学会认数的孩子,高部先生便收留了我,让我做学徒。”
  “你在东京学过棋?”田中不二男惊讶地说道。
  “看不出来是吗?”松本佑二惨笑道,“那是因为我对谁都刻意隐瞒这一点,我不希望让任何人知道我的那段日子。我在东京学棋的时候,几乎一盘棋也没有赢过。”
  二人轻轻一震,他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松本佑二对于东京的棋手始终那么恐惧。
  “高部先生对学徒的要求很严,每天早上六点便要起床做早功,一直到晚上八点才可以休息,中途只有吃饭的时间可以不用对着棋盘。我原本就天分不高,再加上又总是输棋,久而久之我开始厌倦了围棋,甚至多次当面顶撞高部先生。可高部先生不论如何生气,都没有把我开除。听别的师兄弟说,高部先生从来没有放弃过我,只是我自己自暴自弃了——我在一个晚上偷偷逃走了。”
  “逃走!”高川格微微一惊,“去找你的父亲吗?”
  “我的父亲?”松本佑二又是一阵惨笑,“他早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怕高部先生会找到我,所以用当时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去往京都的车票。可我一个人在京都,年纪小,体格弱,身无长技,最终只能靠乞讨为生,几乎饿死在街边。后来,吉田操子夫人发现我略懂棋理,又觉得我身世可怜,所以收留了我。”
  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在心底暗暗叹息着,似乎对眼前的松本佑二有了一丝陌生感。
  “我对高部先生始终有愧。”松本佑二微微抽泣着,“到了吉田塾之后我仔细回想过过去的日子,我感到是我的懦弱害了我自己,而我的懦弱让我根本无脸再去面对高部先生。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但又偏偏没有本事去改变它。这就像是一个诅咒。我原本以为我只能就这样躲着高部先生,直到有一天我学有所成,或者干脆一生默默无闻,与高部先生无缘再见……”
  说着说着,松本佑二的抽泣越来越剧烈,以至于最终无法将想说的话说完。
  看着抽泣着的松本佑二,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都有些抑郁。他们过去却是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松本佑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似乎他就应当没有任何过去。想不到从来胆小怯懦的松本佑二身后竟然还有着这样的故事,二人几乎能看到躺在街边带着无尽的悔恨乞讨着的松本佑二——那是一个让人无法不为之动容而心生怜悯的孩子。
  “若真是如此,你现在就不应该哭。”门外突然传来了木谷实的声音!
  三人猛地一惊。
  木谷实轻轻拉开了门,走进了屋里。
  “我与高部先生交往不多,只是在院社争霸战的时候与高部先生有过几次交手。”木谷实缓缓坐下,轻声说着,“我不知道高部先生为人如何,也不清楚他怎样对待自己的弟子。我只知道,他当年既然一直没有放弃你,那就是相信你终有一日能成大器。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子,你的怯懦和无力都可以被原谅。但是你如今已经是一个成年男子,并且你真的成为了一名棋手。这时你如果还像过去那样怯懦无力,那是无法再被原谅的。”
  “可我真的太无能了……”松本佑二抽泣着,“我不像你,天生棋才,十几岁就可以横扫四方。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关西小将而已,死后也许就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若你是我,你能说得出这番话来吗?”
  “若你还这么想,高部先生恐怕死也不能瞑目了。”木谷实轻声说道。
  松本佑二一惊,似乎是突然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高部先生认定你能够成才,你却自暴自弃。”木谷实继续说道,“高部先生从没有放弃过你,你却自己放弃了自己。你到现在竟然还如此怯懦,将来到了阴间你要如何面对高部先生的亡灵?”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也稍稍有些震动,尤其是木谷实说出“亡灵”两个字的时候。
  “可我该怎么做?”松本佑二摇了摇头,“我是一个庸才,我要怎么做才能对得起高部先生?”
  “摒弃怯懦之心,做一个强者!”木谷实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不要让自己怯懦下去,即使面对着比自己强大十倍的对手,也要全力应战。若能胜便要全力争胜,即使要败也要败得光荣。也许你的棋力永远无法超越众人,但只要你追求棋道之心足够强大,也就不会辜负高部先生对你的期待了。棋道,是要让人的心变得更加强大的!”
  松本佑二愣住了,他似乎在仔细地回味木谷实这段话。
  木谷实的语气十分坚定,有着特别的感染力。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听着,也忍不住有些热血沸腾起来。
  “木谷君,这就是你的棋道吗?”松本佑二低声问道。
  木谷实微微点了点头:“铃木师父告诉过我,棋道并非胜负,在棋盘上有着许多远远超过胜负的东西。松本君,若你太过在意胜负,你会举步维艰的。”
  这才是大家之风啊。松本佑二忍不住在心底叹道。过了一会,他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
  “多谢木谷君今日一席话,松本佑二感激不尽。”说着,松本佑二朝着木谷实恭敬地行了一礼。
  看到松本佑二过重的礼节,木谷实赶忙回礼:“愧不敢当。”
  似乎松本佑二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了。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微微松了一口气。
  “对了,木谷君,你怎么会在门外?”高川格问道。
  木谷实微微沉吟了片刻。
  “我是来通知你们一件事的。”木谷实轻声说道,“雁金准一先生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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