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苦战
已至黄昏,天色渐暗。
虽然已经过了一天,但是地上的积雨仍有许多。夕阳下粼粼地闪着寒光,隐隐让人觉得不安。
棋手的队伍行走在空旷的街道上,众人都一言不发。
他们刚刚被带领着离开了日本棋院,现在正向水晶棺木阵进发。
众人时不时抬起头,看向天空中的对局。
三局棋,激战正酣。
夕阳的光辉,将三个巨大的棋盘边缘镀上了一层暖色的光边,使得这棋盘竟显得有些苍凉。
不远处的水晶棺木阵,另一个战场上的激战也正进行着。
“你们饿吗?”大仓喜七郎对身边的军官们问道。
军官们互相张望了一下,纷纷摇了摇头。
“士兵们呢?”大仓喜七郎又轻声问道。
“都说不饿……”一名军官答道。
大仓喜七郎不解地皱起了眉头,看了看身后炊事兵送来却一口也未曾动过的饭食。
“说来真奇怪……”一名军官说道,“我们从上午在棺木阵外与松本二郎交火,直到现在连一滴水也没喝,却一点也不觉得饥渴……”
“过去来水晶棺木阵挑战的棋手也是这样……”另一名军官接着说道,“一下就是一天,从头到尾没有离开一步。我以前一直以为是那些棋手靠毅力坚持着,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是这水晶阵的缘故。”大仓喜七郎缓缓说道,“水晶释放出的能量会被人吸收,在这里的人不会觉得饥渴或是疲惫……”
众军官一阵惊叹!
“这么说来,我们如果把这些水晶运回军部研究,也许可以装备到陆军身上,我们的士兵将变成不需要补给的妖兵!征服亚洲将轻而易举……”
“蠢货……”大仓喜七郎怒气冲冲地低声吼道,“竟然想着用这水晶去和别的国家打仗,简直是愚蠢之极。这水晶不是来自于这个世界的力量,是敌人的法器。如果你们研究透了这水晶的效用,比起想着怎么拿它去杀人,倒不如仔细想想怎么利用它防止自己被蒙面人杀掉吧……”
众军官微微一愣。
“大仓先生,您不是军部的人,所以您也许不知道,军部的所有决策都是围绕……”
“住嘴!你们这些蠢货!”大仓喜七郎怒道,“你们之所以迟迟解决不了蒙面人的问题,就是因为你们满脑子都是打仗。这些蒙面人不是军人,他们是棋手!”
军官们默然不语……
等这件事解决了,大仓喜七郎你也不可能再做我们的上司了,到时候我们会好好让你见识一下军人究竟是怎么做事的!
“大仓先生!”远处传来了士兵的喊声,“棋手们带来了!”
大仓喜七郎大喜。
“带过来!”他急忙喊道,“让他们上阵,去和那些棋手下棋!”
棋座内的渡边升吉闻言一惊!
“正力社长……”渡边升吉问道,“他们带了什么人过来?”
正力松太郎阴沉着脸:“渡边君,你有没有信心带领棋正社击败日本棋院?”
“击败日本棋院?”渡边升吉大惑不解,“您说什么?”
“你们的新对手……”正力松太郎缓缓说道,“他们是被大仓喜七郎关在日本棋院的职业棋手……”
渡边升吉心中一震!
不久,一群戴着手铐的人被驱赶着向渡边升吉他们走来。随着这些人一步步走近,他们的脸越来越清晰。
“那不是……”身边的棋正社棋手们纷纷惊叫了起来,“日本棋院的棋手!”
“他们来做对手吗?这我们可如何赢得了?当年连雁金师父和高部师父都输给了他们……”
“等那些士兵进来了,他们会杀了我们的……一定会杀了我们的……”
猛然间,恐慌的情绪在棋座附近弥散开来,棋正社棋手们人心惶惶,几乎要逃离这片棋座……
“正力社长,这样恐怕不行……”渡边升吉低声说道,“大家都在害怕……”
“冷静下来……”正力松太郎轻轻答道,“你们只管与他们下棋,如果实在胜不了,我去帮你们说服他们放水……”
渡边升吉默默咽下一口口水,等待着自己的对手坐到身前。
缓缓地,棋座圈外的棋手们选定了自己的对手,默默坐下。虽然戴着手铐,但是他们身上那种棋士的气息仍然无法掩盖。
“大仓先生,可以开始了……”一名军官说道。
大仓喜七郎点了点头,向棋座旁的棋手们大声喊道:“胜者重赏,败者再上!谁能突破这圈棋座,我就放了谁!”
棋正社棋手们紧紧皱起了眉头,惊恐之情难以抑制。
“渡边君,不要怕。”坐在渡边升吉前面的棋手突然低声说道。
渡边升吉一愣。
“我们知道你们是在帮吴清源,木谷实他们。”那棋手微微笑着,用只有渡边升吉听得清的音量说道,“我不会为难你,我们把这局棋下慢一些如何?”
看着这个微笑着的对手,渡边升吉心底缓缓平静了下来。
“请多指教……”渡边升吉躬身说道。
烽火相连,强敌来犯!
左侍童心惊,急书军令。阵内黑军如风一般聚集,只待主帅一声令下。
拼死守住右路防线,将敌挡于阵门之外。
全军得令,齐齐杀向右阵而去。右阵门外,道道白骑如闪电般急袭而来。黑军不敢大意,布下无缝之盾。白骑飞速撞在军盾上,竟火光四射,天地色变!
好快的速度……左侍童暗暗在心底叹道。
黑军防线震颤良久,终于稳住阵脚。白军奇袭已是强弩之末,力道渐弱。
时机已到,全军反扑!左侍童令旗一挥,黑军卷起滚滚烽烟向白军冲杀而去,冲击失败的白军将士伏倒在地,似乎毫无还手之力。
然而,白军主帅看着袭来的黑军,却在心底暗笑。
刹那间,左路烽烟又起,一骑飞马直奔黑军帅营——左路突现敌军,我阵难以抵挡!
左侍童心中又是一惊!
右路战事刚刚平定,左路竟立刻又陷入危机?
全军转向,守卫左侧防线!
黑军得令,后队变作前队,滚滚向左侧阵型杀去,步伐竟丝毫不乱!
左侧阵外,又是如闪电般的一支支白骑四处奔袭。黑大军杀到,如天压下来一般攻向白骑。白骑虽不能抵挡,却拼死冲杀过去,尽管全军覆没,却也将原本如铁板一般的黑军阵线冲杀得七零八落。
左侍童心中不安,他感觉得到调度这些白军的对手心底仍在暗笑。
果然,黑军将士气还未喘匀,又见上方烽烟连起——强敌又至!
好灵活的调度,几乎让我跟不上这节奏了……
左侍童暗暗喘息着。
白军攻势此起彼伏,无法预测,招招暗藏杀机。这个对手的调度已至登峰造极,如此下去自己恐怕难以招架……
吴清源,你的棋简直神鬼莫测!
吴清源面无表情地调动着白军将士。黑军虽守得密不透风,白军虽看似漏洞百出,然而在吴清源看来,战场上的黑阵简直就是一块活靶子,白军却能从各地源源不断地进攻。
我的后手还有很多,接连进攻下去黑阵必定难以承受。
本因坊秀策,你心中的疑虑还未解开。若再迟迟不放下负担,这局棋你将绝无胜算!
吴清源攻势如潮,气势惊人,左侍童看来恐怕疲于招架,难有还手之力了。前田陈尔默默想着。
吴清源确实变强了很多,他的棋过去就让人感到难以捉摸,现在则更是神出鬼没,那些灵巧的招法即使是站在棋局外的前田陈尔也能感到一丝丝寒气。但是……
这局棋,左侍童几乎从头到尾没有反击之力。是因为吴清源太强了吗?
不对,吴清源虽然很强,但是远没有强大到让秀策如此被动。问题出在左侍童自己身上——他在犹豫。
吴清源的攻击下,左侍童很明显心有顾虑,没有使出最强的手段。按照流传至今的秀策棋谱来看,当遭遇对手猛攻的时候,秀策几乎从来不会任由对手主导攻势,而是会想尽一切方法寻找反击的机会,即使与对手形成天地转换也时有发生。秀策的大局观异乎常人的优秀,他如果真的想取胜,那种逆境中爆发出的强大战斗力和掌控力几乎是无人能敌的。
而这次,似乎左侍童并不想贸然展开反击,因为这样的局面下,唯一的反击机会就是舍弃自己的军阵,转向对手身后寻找破绽,与对手形成惊天转换。转换之后的局面好坏虽很难判断,但如果不这么做,现在的局面下左侍童绝无胜机。
左侍童为什么不愿意出手?他究竟在犹豫什么?前田陈尔皱着眉头,苦思不得其解。
他缓缓摇了摇头,看向另一侧。
天空中另一边,是木谷实与右侍童的对局。这局棋,两个人轮番长考,局势发展慢得惊人。
但是,这局面确实很特别。前田陈尔在心中静静想着。
没有一丝破绽!右侍童紧紧皱着眉头。
木谷实的军阵一直在扩张,他的城壁厚得惊人。白军无论刀砍斧剁,甚至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能撼动分毫!
木谷实的扩张就像是向四周展开的铁壁一般,那种无缝的防守简直让人绝望……
从外面突破木谷实的军阵,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右侍童在心底想着,要想击破这如城墙一般厚实的阵型,只有从空旷的内部着手,在木谷实还没来得及将阵内全部围成之前在其中找出漏洞!
但是,这个漏洞在哪里?木谷实的急速扩张之下,几乎整个中腹都被木谷实围在了中间。而且木谷实虽然围出了大阵,但这大阵与饕餮所擅长的强围中腹战法又有所不同——木谷实的阵势外壁太厚,外可御强敌,内可防内乱,这正是饕餮所不具备的超强防守!
使用如此气势惊人的招法,任何人都只会想到以强大的攻击和杀棋能力作为辅助,引诱对方攻入其中然后一举歼灭,这也是饕餮战法的精髓所在。但是木谷实却独辟蹊径,以无坚不摧的防守来辅助这种大模样作战的策略,他并不吸引对手攻入其中,而是让对手根本无法突破外壁,使得阵内的空间完全成为自己的阵地,围出一片惊天动地的巨阵!
现在若想直接攻入木谷实阵内,不仅要攻入一边一角,而是要尽量在木谷实的军阵内凭空围出一片大阵势。若在边角被木谷实封住,即使在他的阵内活出了小片军阵,目数也仍然不够。
要想击败木谷实,就要在这样密集的防守下造出大阵型来,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木谷实,你竟能掌握如此惊人的战法?
木谷实默默等待着对手出招。这样的局面,让他忍不住想起了半年多以前的神户。
那是他第一次与蒙面棋手交手之时,那个对手,是作为使者的小岸壮二。
几乎同样的局面,几乎同样的处境。
小岸壮二最终逼和了木谷实,也让木谷实意识到了自己三连星战法的缺陷——不是气势不够强大,也不是攻击不够猛烈,而是防守。
没错,围巨空的战法看上去十分冒险,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这种战法的关键在于进攻,在于能否杀死对方强行打入的棋子。但是棋盘之上,杀棋要远远比治孤难,所以强杀对手棋子往往难以奏效,最终反让自己败北的情况屡见不鲜。而小岸壮二以他的棋招让木谷实明白了,其实这种战法的精髓在于防守,在于不让对手找到打入的可趁之机。一旦被对手打入,攻与守的战斗中永远是防守的一方更加容易应对。既然如此,就让自己作为防守的一方,有何不可?
右侍童,面对我成熟的三连星战法,你也无计可施了吧——你根本找不到我的破绽,再这样继续下去你根本没有胜算!
“我输了……”
前田陈尔一惊,急忙朝桥本宇太郎看去。
桥本宇太郎低着头,双拳紧握着,带着微微的颤抖。
赢不了。桥本宇太郎在心底苦笑着,不论我施展出怎样的奇手,那招法都在座主的算计之内,我无论如何也胜不过如此完备的招法。只要有一招露出破绽,就再无可能追上座主的步伐,全盘败定了。
天下棋招,难道真的已经没有超出座主所知范围的着手了吗?
我已尽力了……
“这就是你所谓的有生命力的棋?”座主缓缓说道。
桥本宇太郎沉默着,无言以对。
“看来你并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生命。”座主继续说着,“所谓有生命的棋,若不能让人取胜,生命又有什么价值?你说我下的棋死气沉沉,可是每一招每一式都无懈可击,你无法击败我。什么叫生命力?赢得了,才配说生命力。”
“可这样的棋有什么值得追求的?”桥本宇太郎突然喊道,“每一招棋法都不过是在背诵棋谱而已,这样的棋有什么价值?”
座主微微沉默了片刻。
“桥本宇太郎,你一直在说棋的生命。我很想知道,你究竟认为生命是一种怎样的东西?”
桥本宇太郎一愣。
“生命?对人而言,活着,能说话,能下棋,这就是生命。对棋而言,探索前所未有的招法,创造前所未有的棋局,这就是棋的生命。”
“那么,我与你一样,都能说话,能下棋。”座主微微笑着问道,“你认为,我有生命吗?”
桥本宇太郎心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没有经历过死亡,所以你所理解的生命太浅显了。”座主继续说道,“你认为人死了就没有生命了?不,人死了,就有了永恒不灭的生命,可以用无穷无尽的时间去探索棋道的玄妙。你认为我的棋死气沉沉?你错了,我的棋是获得了永恒生命的棋,看上去像是死了,其实却是不灭的。我能穷尽所有的棋招,也就能企及人一生所不可能达到的棋道的极致。你们不懂得我的棋道,认为我的棋没有生命。但你若愿意入我门下,让我将我毕生所学传授给你,你就会知道,我的棋道是最完美的棋道,我穷尽的招法是让自己的棋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秘诀所在。我能教导你不败的棋道,桥本宇太郎,你不动心吗?”
桥本宇太郎默然良久,终于微微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座主心惊——即使如此,你仍不愿认同我吗?
“座主,你不是不败的。”桥本宇太郎笑道。
“胡说!”座主怒道,“不论当世棋界还是阴间棋界,几百年来都没有一个人能击败我!”
“不,有一个人你无论如何也胜不了,不是吗?”桥本宇太郎仍旧笑着,似乎丝毫不感到畏惧,“正因为你胜不了他,所以你才会来到世间,要将世间所有棋手都带入阴间,助你穷尽围棋的变化,让你最终击败那个对手。”
你我都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迟早会击败神!”座主突然喝道,他脸上的怒气就像是要将整个世界吞没一般,令人惊骇,“他不可能永远强过我,终有一日,我会将棋盘上所有的变化都找出来,那时我必将战胜神!”
“那么,战胜之后呢?”桥本宇太郎笑着问道。
座主愣住了,一时语塞。
“不知道了?”桥本宇太郎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表情,“你不可能知道,因为你错了。你一直认为围棋之道就是要追求胜利,这就是你的错误。围棋从来不是一个要不择手段击败对手的游戏,棋道也绝不是获胜这么简单。你之所以无法击败神,不是因为你的招法不够完善,而是因为你的棋道不如神那样强大……”
“胡说!”座主愤怒地吼道,“你没有与神交过手,你怎么会知道神的棋是怎样的?”
“说得对啊。”桥本宇太郎缓缓说道,“这么一来,我明白自己死后要去哪里了——我不会拜入你的门下。我会去找神,与他交手,去见识一下真正的棋道。”
座主心惊,身体僵硬地愣在了原地。
轻轻地,从桥本宇太郎的身下腾起了阵阵雾霭,无声无息地向上扩散着。
“座主,也许你永远也无法理解我们的棋道。”桥本宇太郎无畏地笑着说道,“你的眼中只有胜利,却不知道如何去品味失败。要知道,输棋也是棋道啊……”
转眼间,桥本宇太郎已经隐没在了雾气间。
座主低首沉思,良久不语。
看来该我上场了。前田陈尔静静在心底想道。
桥本宇太郎,田中不二男和本因坊秀格都战死了,而蒙面棋手方面一人都没有折损。从六对三到现在的三对三,我们已经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了。这场决战,我们的局面已经陷入了极大的困境。
不过,现在看来,左右侍童的局势都不好,木谷实和吴清源击败对手的可能性很大。而座主……
桥本宇太郎说得对,经过两次交手,现在座主的心态有了很大的起伏,他的集中力也在渐渐受到考验。
这个时候必须继续对他保持压力,不能让他平静下来……
他看了看吴清源和木谷实的两局棋。
这两局都将是持久战,短时间之内不可能分出胜负。
既然如此,我必须为他们争取尽量多的时间。
前田陈尔下定了决心,缓缓迈开了步子,向座主走去。
可惜啊,吴清源,木谷实,我心底其实多么想再与你们交一次手试试啊……
“在下前田陈尔,见过座主。”前田陈尔缓缓在座主身前坐下。
“前田陈尔?”座主微微一愣,“你的名气似乎不如桥本宇太郎他们那样响亮……”
前田陈尔微微笑了笑:“只是我做的事情不如桥本君他们那样显眼而已,但请相信我是有资格与座主对弈的。”
“哦?”座主似乎有些兴致,“你做过什么?”
“穷奇与座主的交手,座主还记得吗?”前田陈尔的目光猛地锐利了起来,“那就是我做的。”
“你?”座主心惊,“是你煽动了穷奇的反叛?”
“不仅如此,我还击败了穷奇。”前田陈尔笑道,“另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刚才您与桥本宇太郎那局棋,左上角的变化是出自佐山策元的小目飞挂一间夹定式的变形,而随后在右下角的定式变招是出自桑原道节的星位定式变招集第二卷。另外,中腹战时您所弈出的扭断一招是出自涉川春海所创天元战法。在下记得也许不大清楚了,希望座主指正一下。”
全都说对了!
座主心中一紧:“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究竟是什么人?”
座主的心乱了,这就好。前田陈尔笑道:“我是一个与座主追求着同样棋道的人,十几年来我每天都在追求不可战胜的棋。座主,你也许不知道我是谁,但是等一会你会知道我是一个你无法轻易击败的对手——你所知道的棋招,我恐怕也都知晓……”
一个神秘的高手?
这世间还有能将自己隐藏得如此之深的棋士吗?
前田陈尔,你究竟是什么人……
座主冷冷地看着前田陈尔:“那么,请多指教了。猜先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