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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47 编辑

第二章 过周




第三十一回 镇神头流传千载 新布局静待棋王



  1933年,赴日学棋的中国神童吴清源和日本青年围棋天才木谷实共同发起了一场名为“新布局革命”的围棋技术大改革,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击了由本因坊道策奠基,本因坊秀策最终完成的传统日本式“小目”中心布局法。当年底到第二年初的名人胜负赛,吴清源更是使用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三三?星?天元”布局震撼了整个日本棋界,使得新布局的声威一时如日中天……
  好了,这段话到此为止,要不然笔者又要回到两年前写《新布局史话》的日子里去了……
  以上这段故事,相信几乎每一个当代棋迷都耳熟能详。那个日本围棋史上——甚至世界围棋史上——思维火花碰撞最激烈,创造性招法出现最频繁,乃至现在看来最传奇的时代,相信不少人都曾忍不住在心底幻象,如果自己曾出生在那样一个时代该多好。
  与此同时,想必也有无数人读到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时,会忍不住责备一下自己的祖先——为什么我们中华围棋数千年的历史上,从来没有爆发过一场那样激动人心的布局革命呢?
  也许在无数中国棋迷,甚至不少熟悉古谱的棋迷心中,都认为中国古棋战法是一种几乎跳过了布局直接进入中盘的围棋技术。笔者翻看当代棋手对古棋评价的时候,也不止一次查到过“古棋布局千篇一律”,“古代棋手不研究布局技巧”的说法。
  以笔者的棋力,不敢直接断言大家都说错了。但其实只要多翻看一下古谱,尤其是不那么著名的古谱,大家会发现,其实中国古棋并非真的一生下来就向大家所想象的那样“千篇一律”的。笔者冒昧地在此留下一个武断的观点:
  中国古代围棋史上,也至少爆发过一场“新布局革命”!
  这场革命,起于明末,发展并完成于清初,其间历时数十年,几代人。而现在研究最多的清代棋手对局,基本都是这场革命完成或即将完成时的成果,单独看这些棋谱确实容易产生“古代棋谱布局全都是一个套路”的错觉,就好像如果单独翻看1933年到1934年的日本棋谱,容易以为日本人下棋只重外势,不重实地一样。
  但若把时间从清朝往前挪一点,去看看明朝乃至明朝以前的棋谱,大家也许会惊讶地发现——怎么几乎见不到“当湖十局”那种先各自切了边再开始互砍的布局法了?
  没错,“当湖十局”表现出来的那种所谓“千篇一律”的布局,其实是那场明末清初的“新布局革命”完成之后,当时高手总结出的在座子条件下几乎最合理的布局,是顶尖高手对决时绝无二法的布局战术,是超越了之前数千年所有座子围棋布局法的集大成之战法,是中国座子棋布局发展史上最优秀、也是最后的一个里程碑。
  至于这种互相打散了再开始对砍的布局法究竟有没有漏洞,是否还能再被改进,是否还值得再发展下去,这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中国座子棋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假如当年高部道平没有访华,中国围棋继续不受外力干扰地在自己的道路上发展下去,中国座子围棋是否还会出现什么新的变化呢?这就只能留给我们去想象,而永远无法验证了。

  我们先来看看这场布局革命之前,中国古棋的布局是什么样子的吧。
  中国古代,称“布局”为“布势”或“起手式”,这两个名词笔者猜测分别来源于军事和武术。所谓“布势”,也就是开战前布阵,将自己军士排开,以最适合当时地形或者本方战略的形状迎敌。在棋盘上,也就是由座子出发,将自己的势力发展开,如将军布阵,准备杀敌。而“起手式”则更形象,如武师对战之前先亮出架势,随时准备发力打向敌人。功夫行家一看起手式,大致就能猜出这位武者等会打起来第一步会如何动,哪只手主攻哪只手主防,打算快步贴身打上去还是要跟敌人保持距离等等。棋盘上也是一样,起手式布下来,高手就能看出这棋手是在心里做了怎样的规划,有个什么样的构思,甚至擅长力战还是喜欢防守。
  而对于清朝以前的棋手而言,布势是有诀窍的——定式。
  定式是前人高手在无数次实战中摸索并总结出来的下法,各种各样的变化图下隐藏的是历代棋王呕心沥血的苦思甚至生死相拼的悲壮。但是几千年积累下来,再加上中国古棋好战的脾气,到了明朝,这些定式不论数量还是内容的复杂程度都已经让人叹为观止,望而却步,真正能够精通所有定式变化的人屈指可数。于是有许多为了能短时间之内便冲上顶尖高手行列的年轻棋手,便选择了一条很笨但是很有效的办法——死背定式。
  这一点,明朝的中国棋手和新布局时代前夕的日本棋手很像。定式背了很多,每一招下出来都好像很厉害,隐藏着无数高明手段,短时间之内能有效提高战绩。但是日本棋手当年遇到的问题是,不明白定式为什么要这么下,只知道大家都下定式,万一自己下错了很丢人。所以那时候的日本棋手,万一碰上了有故意下错定式或者忘了定式下法的对手,反而会慌了手脚。这一点,中国棋手似乎并不在乎。但是并不是因为中国棋手真的懂得每一步定式的意义,而是——中国的定式比日本更复杂,几乎涵盖了这个局面下所有可能的变化,所以如果真背熟了,直接照着下几乎不会有任何定式书上找不到图谱的意外情况……
  明朝万历年间一位名叫“冯元仲”的文人,写过一篇名为《弈旦评》的文章,将围棋诞生以来直到他所在的时代为止几乎所有的知名棋手一一作了点评。而评价明朝棋手时,冯元仲便直言不讳地说道“(明朝棋手)凡此数人,唯方(方子振)、范(范君甫)、朱(朱玉亭)以资得……其余皆以苦心钻仰、熟势而成,虽工亦小,大都人工有余,天巧不足,皆第二流人也。”
  天下几乎所有高手,都是靠背定式背出来的(熟势而成),其实自己没什么天赋本事,即使背得再好也只是个二流人物而已。
  这说法或许有失偏颇,但也确实反映出了那时候围棋高手之路的状况:与其说是拼才华,不如说拼的是记忆力。
  在定式统一天下布局的时代,围棋其实已经多少有些偏离了本质了。而要想纠正这一点,就需要一场真正的革命。当然,革命并不能凭空出现,它需要先从一点突破开,然后扩展到整个布局领域。而在中国古代,这场革命的突破点,正是在定式本身上。

  明朝以前的定式,或者叫“棋势”,最著名也最常见的,当属大名鼎鼎的“镇神头”。
  布好势子,对方抢上前来,先在自己势子前小飞位上挂角,这是常法。面对敌军挂角,我既不轻军突入敌后进行夹攻,也不后撤一大步稳守阵型,而是凌空飞起,以一招小飞罩住那挂角敌军向中腹的去路,气势十足地将对手压在身下。对方若敢突袭我身后,我便强攻身前的挂角一子;对方若后撤一步,我便迈开步子把阵营打开,造一片大军阵出来。
  这一招气势十足的凌空小飞罩,便是传说中的镇神头。对于抢攻之敌,我飞起一支大军拦住你的头顶,你纵是大罗神仙我也不惧,要把你死死镇住。而对手遭遇了镇神头这样强横的招法应对,通常都不会真的认怂退兵,而是会奋力攻上前去,决不让对手舒舒服服把自己镇住。于是,镇神头一出,往往形成大战,几乎阵阵血肉横飞。
  关于镇神头,最著名的典故,就是传说中的“顾师言一子解双征”了。
  相传唐朝时,国力强盛,四方来朝,彼时的日本自认是唐朝番国,一切以唐朝马首是瞻,从政治到文化几乎全盘照搬。而围棋文化自然也在日本兴盛起来,渐渐形成了风潮。
  一次,一位日本王子随外交使团来到中国,向唐朝皇帝提出了一个请求:挑一位棋手,与自己下一盘棋。这位日本王子自称是当时日本国内第一高手,国内已无敌,很想见识一下大唐国手风采,看看日本棋手与唐朝棋手究竟还差多少。
  唐朝皇帝自然把这个事件当成了扬我国威的一个大好机会,于是特诏当时的大唐第一国手,棋待诏顾师言迎敌。顾师言知道这一战事关国家尊严和自己的荣誉地位,因此竟有些紧张了。
  彼时棋局一开,顾师言猜得执白先行,一上来便小飞挂住了日本王子的势子。当然,这也是古棋起手的本手,清朝以前第一招棋几乎绝无例外全都是小飞挂角的。
  而面对这一招挂角,日本王子无惧无畏,选择了那招古老而气势十足的“镇神头”应对,一支黑军飞师北上,罩住了顾师言的挂角之军。
  日本王子面对这种国家级的对抗,肯定不会采用自己不擅长或者不熟悉的棋势,因此可以断定“镇神头”这一招早在唐朝时就已经十分流行,甚至影响力已经远布海外了,其历史到明朝至少也该有上千年了。
  面对日本王子的镇神头,顾师言绝不敢退让,挥一支白军大举北上,舞刀砍向了日本王子的镇神头大将。两边猛一使力,在此刀兵相交,寸步不让,竟杀得难分难解。顾师言只道日本棋手水平不高,盘上行军布阵必不如自己这般精熟,于是指挥白军先在黑军身下左冲右突,又瞄着黑军下方大军一番恶斗,甚至不理会自己军阵的缺陷而强行扳住了日本王子大军的脑袋。岂料那日本王子并非俗手,眼见顾师言欺人太甚,竟趁顾师言扳自己脑袋的时候暗起一刀,砍断了顾师言的白军防线,要与顾师言杀个你死我活。顾师言见状,这才发现大势不妙,急忙前来围剿黑军。日本王子的黑军也不示弱,舞着一支孤军,一边追杀白军本队,一边攻打白军援兵,勇猛异常。一时间两方三条大龙在盘上撕咬起来,好一番肉搏血战。
  战至第四十二手,日本王子看准时机,趁顾师言左右难顾之际一刀猛劈向白军本队。先前那顾师言弈得过分,被日本王子奋起反击,下到这里,竟然现出了败势!只见棋盘上,顾师言两支白军本想围剿一支黑军,却不想被这黑军大将领着军士突围而来,左冲右突,借着两侧黑军呼应,竟反而把顾师言两支围剿的白军给困住了。如今的局面是,顾师言两支白军都面临被征吃的窘境。若救本队,则援军六员大将将再无活路;若救援军,则本队将全军阵亡。
  棋行至此,那日本王子只道胜局已定,接下来只要不出大错此战必能得胜。而顾师言则大汗淋漓,后悔不已,只怕这一战若败了将必定前途尽断。
  看着那棋型,苦思良久,顾师言突然眼中一亮,意外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关隘。此关虽不在战事紧要处,但黑军不论要征杀白军本队,还是要征吃白军援军,都必定要经过这个隘口!此时顾师言若先出大军抢占这处关隘,则日本王子不论打算如何征吃都必定会在这里中了顾师言的伏兵,杀下去将绝无胜算。而一旦杀不死白军其中一队,黑军全局此时竟将一下子找不出一处活棋,乃是大败之势。
  顾师言欣喜若狂,急忙传下军令。一员大将得令,飞奔上前,奋力将大旗插在了那关隘上。日本王子刚才还道胜定,此时远远望见那关隘上的敌旗,细细思索,竟猛地大惊失色!此时再看全局,原本已是大胜势,此时却顿时化为了惨败局!
  胜负逆转,只用一着棋。顾师言这白四十三手一子解双征,竟就此速胜那日本王子。据说后来还有一则趣话,这日本王子输给了顾师言,对那一子解双征的妙手赞叹不已,急忙去问了问唐朝官员这顾师言在唐朝排第几。其实顾师言是当时当之无愧的国内第一人,可那唐朝官员却虚伪地答道:“顾师言排第三。”日本王子大惊,急忙要求跟大唐第一的高手再对一局,那官员又答道:“你得赢了第三,才能跟第二下;赢了第二,才能跟第一下。”那日本王子听完,眼泪都下来了,哀声叹道:“小国第一,竟然还不如大国第三啊……”
  中国人这好吹牛的毛病,也真是由来已久。
  顺便说说,关于“镇神头”和“一子解双征”,很多人都有一个误会,以为那招顾师言的四十三手妙手就是“镇神头”,又称“一子解双征妙手”。这是一个大误会。
  那局一子解双征之局,现在流传下来了一张图谱(也有说法,认为这句图谱不是顾师言所作,而是唐朝最著名的一位国手王积薪的作品,但真相不可考)。根据这局图谱,白四十三手,也就是著名的“一子解双征”,应当是顾师言下出来的。那么也就是说,这局棋顾师言是拿白棋先行。但是下出“镇神头”那一步的是黑棋,也就是日本王子。换句话说,这局棋并不是顾师言施展了镇神头一招胜了日本王子,而是日本王子施展镇神头,没想到反而被顾师言给偷袭了。
  古代记载中很多地方都有“顾师言四十三手镇神头”或“顾师言镇神头胜日本王子”的说法,但是这其实也许并不是指顾师言使出了镇神头,更不是说顾师言一子解双征的四十三手名叫镇神头。笔者认为,这里所说的“镇神头”,指的是镇神头定式——当然,黑白两方变化图走完差距这么大,也不能叫定式了,暂且叫定式变化图吧。
  那些古籍记载对应现代汉语的正确翻译应该是:顾师言用四十三手镇神头定式变化图战胜了日本王子。这么一说就清楚了,如棋谱所示,镇神头那一招黑2确实是日本王子下出来的,咱们所谓的“顾师言施展镇神头”是说顾师言借日本王子的镇神头而走出了利于被镇一方的变化图,从而一举击败了日本王子。
  这么来看,那日本王子可就真有点冤枉了——自己施展了一招镇神头,岂料自己学艺不精,这招反而被顾师言给利用了。不过如果翻阅中国围棋史,这位日本王子大可以不必难过,因为和他一样倒霉的家伙大有人在——镇神头本身就是一个常常让施展者自己吃亏的招法,类似于武侠小说中的七伤拳,伤敌一千,自己也要损八百。
  所以,内功不够,底子不扎实的人,轻易施展镇神头,很容易对手还没打伤,自己先损死了。
  明朝崇祯年间潞王朱常淓编纂的《万汇仙机棋谱》中,收录有镇神头二十四变图谱。其实镇神头结构松散,变化万千,绝不止二十四个图那么简单,可见编纂者是有选择收录的。彼时针对定式的“前期新布局革命”已经展开,这也反映在了这部《万汇仙机棋谱》中,即对镇神头的反对甚至批判。纵观收录如谱的镇神头变化图,使出镇神头一方最后能与对手维持两分局面甚至略占优势的图谱凤毛麟角,反而绝大多数图谱中镇神头的施展方最后都反而吃了大亏。
  可见,“镇神头”这一招虽历史悠久,名头响亮,但是其实是存在着巨大漏洞的。

  除了镇神头之外,彼时布势常见的招法还包括“金井栏”、“倒垂莲”、“大小金网”等等。
  “金井栏”大概是中国传统定式中除了“镇神头”和后面将会讲到的“倚盖”之外最著名的一个起手式了。棋局一开,白军立刻小飞挂角,黑军却暂时不顾主营安危,遣出一支奇兵偷袭白军身后。此时白军必不愿就此受制,于是向中原跳出一步。此时如果按照当代一间低夹应小飞挂的定式下法,下一步黑棋应当是开始活动主营兵马,派出一员大将协助镇守本阵,或一间跳,或小飞,或大飞等等。然而古人的金井栏定式对这种局面的应对却是不顾主营安危,将偷袭之兵活动开,也跟着敌军向中原跳起一步。白军身后受敌,前方黑阵主营却略显薄弱,当然全军奋力向前,或靠上,或小飞罩,将黑军本阵主将,也就是那粒势子给包围起来,如同用栏杆把座子围了起来一般。这便形成了大名鼎鼎的“金井栏”棋势,又称“井上栏杆”。此招凶狠毒辣,变化复杂,不论黑白哪一方都有无数手段可以施展,堪称古代有名的难解定式。这一起手式历史悠久,据说早在南北朝时期就已经流传甚广,“棋登逸品”的梁武帝萧衍就擅长施展金井栏。南北朝时期就流传开来,其历史恐怕比“镇神头”还要久远。而关于金井栏定式,最著名的故事却不是出自古代棋谱,而是他在近代的一次运用。
  众所周知,民国初期日本棋手高部道平访华,将中国所有高手全部杀至让二子以上,从此中国围棋发现自己已经远远落后于日本了。而彼时的中国棋手,对阵日本高段棋手即使受子也难求一胜,但凡能有一局下得不错的对局都能被当做民族英雄了。就在这样的局面下,1918年,时任日本方圆社副社长的广濑平治郎访华与中国当时的顶尖高手汪耘丰对弈。汪耘丰当年就曾败给高部道平,深知日本棋手厉害,于是翻遍古谱,备战许久。那一日交手,汪耘丰黑5施展出江湖间失传多年的金井栏起手式,堂堂日本方圆社副社长广濑平治郎却识不得这招法的厉害,只管凭着棋力硬闯,却不想那汪耘丰一番精彩的弃子转换,不到四十合竟将广濑平治郎两片白棋死死封在角内动弹不得,最终大获全胜,成为民国时期中国棋手对阵日本棋手时取得的罕见的大胜。
  关于这局棋,笔者没找到棋谱,详细记载也不知道在哪里,因此只能大致猜测——这局棋应当是让子棋,广濑平治郎挂角进攻时汪耘丰先一间低夹,然后出乎广濑平治郎意料之外地将夹击一子跳起。广濑平治郎和当时几乎所有日本棋手一样,是凭背定式成长为高手的,因此他虽然对定式招法运用得纯熟,却不知其所以然,因此见到这种日本定式书上从未出现过的棋型完全不知所措,所以最终中了汪耘丰的陷阱。由此可见,即使放到近代,金井栏定式仍然是一种相当厉害的招法。只不过,这种定式一来太过复杂,而来如今的对局基本不是座子式的对角星布局了,金井栏的许多招法却仍然需要依赖座子的配合或者施加对对方座子的压力,因此放到现在就只能当做特定场合下的奇招,却不能一直作为正手使用了。何况,它的弱点早在明末清初就被一个人看穿了……
  接下来,所谓“倒垂莲”,则更加复杂了。他的起手式简单明了,即应对对方的小飞挂角,我派出一员大将,从斜上方尖冲对方的棋子——想到这样的图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日本围棋史上最著名的难解定式“大斜”。
  与那号称“千变”的大斜一样,倒垂莲也是在自己的阵型中间露着破绽等敌人来强攻,然后便神出鬼没地攻击敌军或转换腾挪。《万汇仙机棋谱》中有一百四十四张倒垂莲变化图,其变化之多甚至远远超过了“镇神头”和“倚盖”变化图的总和。可见在古谱中,倒垂莲也是一个十分难以对付的定式招法。笔者记得笔者当年买的第一本定式书中,也有“倒垂莲”的图解,当然并没有称之为倒垂莲,而是在星位定式中分出了一小部分讲尖冲应小飞挂的招法。至今笔者仍然清晰地记得在那本定式书中对尖冲应小飞挂的评价是:特定场合下法,需要周围子力配合。
  可见,“倒垂莲”虽一直流传到了现在,可毕竟也难以做为主流定式重现它曾经的声威了。
  至于“大小金网”,笔者查到了这个名词,猜测应当是和“大小雪崩”一样是两种不同定式的统称,但是笔者手头上有的古棋书资料中找不出关于这两个定式的图谱,因此无缘知晓其庐山真面目,只能从相关记载中推断它们是与镇神头类似的攻击型松散结构布阵。如果大家知道这两个定式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欢迎在帖子里告知笔者。

  在那个“镇神头”统领天下,“金井栏”、“倒垂莲”等定式天下闻名之时,有一个现在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但在明朝以前却一直被人轻视的定式一直躲在角落里。
  布下座子,敌军前来挂角,我既不飞罩,也不夹击,更不撤步,而是挺起大刀直接砍上去,把刀身重重压在那挂角敌军身上!
  你敢来犯我境,我就奔上前去直接跟你贴身肉搏!
  这一招,现代叫做靠压,古棋谱中称之为——倚盖。
  比起气势十足又生龙活虎,看上去内涵丰富无比的镇神头、金井栏、倒垂莲等等“皇亲国戚”,这倚盖一招简直像是耕地回来的老汉,挖煤出来的工人。就好比武林高手打架,那镇神头之流乃是腾空三尺而起,空中三百六十度转身,一个飞踹把对手踢出老远的高难度动作。而那倚盖,就是冲上去抱住对手的腰用力把人往地上推。两个一比较,哪个比较能显手腕呢?
  抱腰推人谁不会?我四五岁跟人打架就会这招了。现在是武林高手,当然要腾空而起拉开身子跟练体操似地狠狠秀一下技术难度嘛。
  于是这招看上去毫无难度,甚至粗鲁蛮横得有失身份的“倚盖”尽管长年被收录在定式书中,真正高手对局的时候却几乎难觅其踪影。古代人下棋不论是在茶楼赌彩还是在公卿家里对弈,都要讲究观赏性,得图个技惊四座,谁稀罕上来用“抱摔”啊……
  可是,如果您不是看武侠动作片中毒了,稍微看两场真正的搏击比赛,您就该知道了:管你武林高手还是四五岁小孩儿,真正打架的时候腾空而起三百六十度转体这都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最好使的还真就是那个看上去毫无技术含量的抱摔!
  一直躲在角落里受尽天下棋手歧视的倚盖定式,内心里却几千年来都在嘲笑着那些好用镇神头的天下棋手。看他们在阵前刀枪舞得花样百出,杀得是火花四溅,倚盖定式却只默默地不屑着。
  那在阵前大发了神威的镇神头、金井栏、倒垂莲们回来,见了被扔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倚盖,个个趾高气扬,对着倚盖就是一通嘲笑。
  “世上竟有长得如此不入流的定式,真是笑杀我等了。你这无能之辈,早已被天下人遗忘,还有何颜面与我等并称于世?”
  那些花架子笑得猖狂,倚盖却不理会。他一直在等待,等了几千年,只为等一个机会——他要等一个人出现,那个人必须是千古奇才,能够真正看清倚盖身上那超越其他所有定式的光辉,从它那平凡的外表下找到它那真正战无不胜的内心。
  等到那个真正的天才出现,整个中国围棋的面貌将彻底改变!
  几千年来,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做这个天才,但是倚盖不需要等太久了。
  明末清初,那个它盼了几千年的天才,终于出现了!

  镇神头,金井栏,倒垂莲,你们这些花架子。
  是时候让天下人见识一下真正的围棋了!
  这正是:
  千年无敌镇神头,一统天下气何雄。
  倚盖若逢英明主,脚踏凌霄破苍穹。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下面将是一代宗师级的人物过百龄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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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45 编辑


镇神头



顾师言一子解双征图谱





金井栏两型



倒垂莲



倚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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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50 编辑

第三十二回 叶向高无锡寻敌手 过文年盘上败相国



  万历三十五年五月。
  彼时刚刚尘埃落定的南京会战,还余韵犹在。各路高手四散而去,等待着下一次争雄天下的机遇。诸强割据的中华棋界暂时归于了沉寂,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在为下一次的爆发蓄力而已。
  天下未定,群雄逐鹿,这棋界正处战国,纵使暂时弭兵休战,又岂会永远太平下去?
  这一年,在南京九年不得升迁的叶向高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他被任命为新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即刻赴京上任。
  在南京休养生息这么多年,终于有一日得遂青云志,叶向高大喜过望,立即收拾行装,拍马启程。他并不知道,新时代的第一声鸣响,就将从他这里开始……

  马上要离开江苏,叶向高有那么一丝不舍。
  这里乃是当时天下棋界高手最集中的地方,一场南京会战让叶向高大开眼界,十分过瘾。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叶向高心中寻思,无论如何也要跟老朋友们道个别再走啊。于是,叶向高决定——先在江苏逛一圈,跟各地高手再较量几局,也不耽误去京城。
  彼时,永嘉头陀郑野雪仍在南京。凭借着当年南京会战时杀遍南京茶楼的壮观战绩,他目前贵为南京棋界第一人,乃是南京各路公卿府上的常客。
  吴兴双雄范君甫和周元服回了吴兴,终日互相切磋,棋力愈长,比之当年南京会战又更强了一筹,继续稳定在当今棋界顶尖高手的行列中。
  新安诸雄,继续在江苏各地游荡,杀得江苏境内东倒西歪,闻风丧胆。而这几员新安大将,目前是哪里有公卿出高价,他们就往哪里去,类似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放着马蹄到处寻找“肥沃的草原”。这批人,个个都成了江南棋界可遇不可求的传奇人物。
  而那南京会战的霸主王元所,自从南京会战之后便神龙见首不见尾,无人知晓其所踪,甚至生死都不明了。
  这批人,要么有人养了,叶向高请不来;要么不知道往哪儿跑了,叶向高找不到。于是叶向高琢磨着,先四处逛逛,碰上了谁就跟谁下一盘,过过瘾。
  最好,能碰上那失踪的王元所!
  离了南京,叶向高一路沿着江苏走,不久便到了第一站——无锡。
  无锡一带弈风很盛,嘉靖到万历初年还曾经历了三代高手施显卿、祝万年、秦延焘更霸的激烈历史,可见当地人对棋艺的热爱。然而,随着新安派入江苏,无锡一带很快遭到了新安棋手的强攻,无力抵抗,施显卿不久便去世了,祝万年不知所踪,秦延焘则罢弈去做了官,无锡一带就这样成为了新安派的附属领土,达官贵人眼中几乎只认新安高手,而本地豪杰基本难入法眼了。
  到无锡前,这就是叶向高所了解到的无锡棋界现状。也许,这一趟能碰上几个新安派高手也说不定。
  打着这样的心思,叶向高进了无锡城。
  新任礼部尚书,大学士叶向高来了无锡,无锡当地官员沸腾了。只见这些当地芝麻官大老远出城迎接,又是陪同接待,又是嘘寒问暖,热情到了极点。
  叶向高在无锡安顿下来不久,便向这些当地官员问道:“无锡城,有没有围棋高手啊?我想寻个对手。”
  官员们一愣,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叶向高自己问出来可能觉得没什么,但那些官员都是来奉承叶向高的,他们看来这个问题可是很难回答的。叶向高想下棋,而且直接问有没有高手,那也就是说叶向高想下得过瘾一些。可是这个“过瘾”却并不好办啊。万一找来个棋力不济的,被叶向高三下两下杀败了,叶向高不尽兴,那这些官员马屁就算白拍了,推荐棋手的那位就更是吃力不讨好。可如果找来个真厉害的,把叶向高杀得七荤八素的,叶向高怒了,这些官员岂不是等于照着自己乌纱帽上面剁了一刀吗?可如果直接回答没有高手,叶向高一失望,今儿不住在无锡,这些官员的脸都还没认识就直接拍屁股走了,那不等于白迎接叶向高了吗?
  这个问题,着实不好回答啊。
  “叶大人,请容我们先去问问……”
  各位大人说着,恭敬地退了出去。一到外边,大伙就吵开了。
  “叶大人要下棋,咱们找谁去?”
  “我看我去吧,到时候我故意输给叶大人,反正把大人哄开心就得了。”
  “你才没那个本事呢。那叶大人号称棋力天下第二,咱们上去叶大人连汗都不出一滴就能把咱们全灭了,咱们反而落不着好印象啊……”
  “那去附近抓个国手过来?陪叶大人好好玩玩?”
  “你疯了,国手那么厉害,万一真把叶大人赢了怎么办?”
  这伙人讨论了老半天,结果什么也没讨论出来。突然,有个人灵机一动,兴奋地喊道:“我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
  “有一个人,正好可以找来陪叶大人下棋!”
  “谁?”
  “城中过家有个名叫过文年的,不知道几位大人可有耳闻……”
  众人猛然一震:“对啊!可以去找过文年啊!”

  无锡过家,乃是当地名门。但是到明朝后期,过家已经渐渐家道中落了。名门之名尚在,只是此时的过家其实已经家徒四壁了。
  就在这样一个曾经有过辉煌过去的家族中,一个叫过文年的孩童出世了。
  当然,您一定也猜到了——过文年是一个神童。
  到目前为止,这篇文章中已经出现了许多神童。十三四岁江淮无敌的鲍一中,看父亲下棋无师自通的方新,对着空棋盘训练想象力的永嘉二方,自己在家里琢磨成高手的江用卿,十五岁就称国手的苏之轼等等。
  与以上这些神童的一个共同点是——他们都没有正经师父,或者师父身份不明(比如月下老人,山中仙人之类的)。他们的围棋启蒙,似乎都遵循的是“看棋成才”的套路,终日只是看别人下棋,连围棋规则基本都需要自己进行摸索,却居然最终都洞悉了围棋技艺的精妙之处,乃至成长为了国手。正因为这种悟性,他们被称为神童。
  而以这种悟性分个等级来排个神童程度,过文年恐怕比以上数人都要强大得多,甚至也许只有六七岁便自己通晓了棋理的超级天才方子振能够稍微接近一点过文年的水平,其余人都被过文年远远甩在了身后。
  那些所谓神童往这过文年面前一站,简直就等于白痴!
  过文年生于家道中落之时,因此可以想象,童年的过文年根本没有机会跑出去下棋。他的父亲就像当年方子振的父亲一样,为了复兴家业,强行把过文年关在家里,整天诗书礼易伺候,不准开半点小差。过文年也确实争气,从小头脑灵活,无论学什么都学得极快。过家老父亲看了,心中无比安慰,只道过家终于出了一位奇才,复兴有望,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过文年十岁以前,几乎不知道围棋是什么,这一点上说过文年的起跑点可能是历史上所有围棋神童中最晚的。年幼的过文年兴趣爱好是读书,几乎无书不读,又善于将书中内容融会贯通,到十岁时他父母就已经不需要为他操心了——以这个速度成长下去,过文年将来甚至有望成为圣人啊。
  眼看过文年成长得很快,自己也自觉,过家老一辈也就不再守着他了,允许他自己学习,自己规划时间,自己琢磨自己的将来。
  注意,到目前为止,过文年人生的前十年,和围棋没有一丁点的关系,看上去更像是要成为一个文豪或者思想家。
  但过文年的人生,在他十一岁那年,彻底改变了。
  十一岁时的某一天,过文年不小心在茶楼看到了有人下棋。一时好奇,过文年便跑过去观战了。
  再注意,当时的过文年还没见过围棋这样东西,对于围棋究竟怎么玩还连个概念都没有。在场的人观棋不语,谨守观棋道德,谁也没讲给他听。
  当天想必下了好几局,几个对手在棋盘上过了招。过文年就这么一直看着,心底暗自琢磨眼前所看到的这个棋盘上的游戏。
  以前我们也介绍过几位突然看到棋局的神童,他们的反应大概都是站在棋座边一看就是一天,然后就看入了迷,被棋盘上玄妙莫测的变化吸引,然后沉醉其中,每天都看,直到最后自己去下,成了国手。一般套路也确实应该是这样,所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嘛。
  然而这过文年,可是真有性格,堪称是个千古无双的超级神童。您知道这位看了几局棋之后说了什么吗?
  “这没什么难的嘛。”(是无难也。)
  没什么难的!这话传到阴间去,得让那岑乾、程汝亮他们再吐血七八斗死个三四遍了。
  过文年这话说出来,旁边看棋的,枰侧下棋的,隔壁吃饭的,店里端菜的,整个茶楼所有人全愣住了。
  小哥,这可是围棋!变化万千,深不可测,憋死无数好汉,气煞多少豪杰。“千古无同局”的围棋啊,您老第一次看,看完就留下这么四个字?是无难也?
  不用说,下棋的那几个大人肯定不服,对着过文年就骂道:“小鬼,你懂什么,少装模作样。”
  “我没说错,这游戏确实挺简单的。”过文年还不服地说道,“无非就是虚实、先后、进退、攻守四样而已,全搞清楚了也真没什么。”
  各位,还记得本文中上一位超级神童方新当年在桌子底下花了半天棋盘,摸清了行棋规律之后的反应吗?人家可是跳起来拍巴掌手舞足蹈,打心底感慨围棋真玄妙啊。再看今天这位,一副不屑的表情,竟好像觉得这些玩意都稀松平常一般!过文年这话早些年传出去,能让方子振面壁,方日升撞墙,江用卿跳海,苏之轼吊梁啊!
  “你小子口气倒是不小,可你到底知道什么啊……”那棋手气得咬牙,对着过文年吼道,“你才下过几局棋?就敢这么口出狂言!”
  “我到现在一局棋都没下过……”过文年据实答道。
  那棋手听完当然哈哈大笑:“黄口小儿,不知道天高地厚。等你真正下过一局棋了,你就知道你今天说的话有多无知了。”
  “那不如不要等了,就今天吧。”过文年说道,“我就跟你下一局,怎么样?”
  那棋手正对过文年有火气呢,一听这话,大笑道:“好哇,来吧,我就好好教教你下棋有多难!”
  于是,过文年在他十一岁那年,人生中第一次摸到了棋子。
  初学者下棋——尤其是当天才知道围棋怎么下的人——会给真正会下棋的人留下个什么印象呢?有经验的人应该都记忆犹新——那种让自己哭笑不得的感觉。
  他们确实很认真,认真到你都觉得这样打击人家积极性会有负罪感。可是下出来的棋,或排排坐码长城,或五子棋式曲线行棋,或断点四溢,或自填眼位,简直让人目不忍视,很难想象对方花了那么大劲琢磨最后就琢磨出这些棋招来。但你也不好说他什么,毕竟人家今天才知道围棋怎么下,什么死活常型布局定式根本一概不会,能不一上来就往你嘴里送棋子吃就很不错了。
  过文年今天刚看了几局棋,又自以为是,毫无疑问那个茶楼棋手心里琢磨的是这过文年能在第几手知道错认输了。
  毕竟,围棋不是看一眼就能学会的游戏啊……
  可是,各位,那一天奇迹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过文年居然赢了!
  输了棋的茶楼棋手傻傻地看着棋盘上的败局,眼睛瞪得老圆,心底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噩梦!
  一个第一次看到围棋对局的孩子,一个人生前十年都不知道围棋是什么东西的十一岁少年,居然真的战胜了自己!这根本不可能啊!
  想想当年方新从看棋局学下法到能给他父亲支招也花了至少一年时间啊!
  若这过文年真的是第一次看棋,那他简直就是千古第一神童!<点评:天才中的天才!>

  过文年真的这么神,十一岁才开始看棋,就能马上达到其他神童花了一年以上才达到的水平?
  排除那个棋手想必水平很弱的缘故,过文年的那句话很值得玩味。
  过文年为什么说围棋不难?因为围棋的精华,在他看来无非就是虚实先后,进退攻守而已。由此可见,第一次看围棋的过文年,的确不是凡人,他看问题的角度很特别。寻常人第一次看围棋,首先一定是注意琢磨围棋规则,比如几个子围起来才能提对手一个子,怎么样的棋算死棋或者活棋等等。而过文年不是这样,他一开始看的就是围棋隐藏在规则之下的规律!
  围棋几乎是世界上所有棋类游戏中最特别的一个。其它棋类,都是主要规则和胜败计算紧密相关的,比如象棋主要规则是吃子,获胜方式是吃了对手的帅或者将;跳棋的主要规则是隔一个子就能跳过去,获胜方式是最先把自己的棋子全部移到对方那边去;飞行棋的规则是骰子撒到几点就走几步,获胜方式是所有棋子都飞进终点。而围棋呢?主要规则是四个子围起来提对手一个子,获胜方式却是看谁围的地方多!换句话说,只要你愿意,通盘下来一个子不吃一样可以赢。这在其他棋类游戏中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你能不掷骰子把飞行棋棋子全部飞到终点去吗?
  正是因为围棋规则这种颇有些南辕北辙的规定,导致了围棋的主要规则——提子,并不是作为获胜的手段,而更多地是作为一种威慑手段而存在。这也就导致学围棋最难的地方在于对它的理解上。围棋不是因为有吃子的规定所以一上来两方就要在棋盘中央让棋子互相抱着啃,谁先啃死对方算谁赢的。你要真这么下了,旁观者第一反应一定以为你俩在下五子棋。而要想真正懂得下围棋,关键就是要懂得这是一个可以回避其主要规则而获胜的游戏。用过文年的话来说,就是虚实——棋子可以用,也可以弃;先后——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进退——大步上前,还是退避三舍;攻守——杀棋,还是治孤。
  这八个字,几乎就是围棋的精华所在。过文年第一次看棋,却居然能提出如此精确的见地,几乎就是对围棋最深刻技艺的朴素阐述,可谓惊天动地,神童中的神童啊。可见,前十年的书,过文年真是没有白读。小小年纪的过文年,已经拥有了直抓事物本质的高超本领。

  听说有个孩子,几乎是一看棋就学会了,还能战胜茶楼棋手,无锡城的乡里乡亲们都惊讶了。于是,一时间去过家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大家都想见识见识这个孩子。其中自然不乏技痒者,与过文年多有切磋。几番交手之后,过文年在他所理解的围棋技艺总纲的指导下,棋力飞速地进步着,很快就在无锡民间棋界名声大振。
  叶向高来到无锡时,距离过文年提出他的八字总纲仅仅过去了一两年而已。换句话说,过文年只有十二三岁。
  再回到被叶向高求弈的要求逼得手忙脚乱的无锡官员们那里。有人提议,这一战就把过文年派出去吧。
  众人一琢磨,忍不住拍了巴掌——这真是个好主意,绝了!
  过文年小小年纪,棋力却相当不错,远超人们的想象。到时候叶向高即使轻松赢了,大家告诉叶向高这孩子刚学棋不过一两年,叶向高也一定会因为这是个神童而感到高兴,不至于有什么不满。而叶向高如果花了大工夫才获胜,那就更好了,这马屁就算是拍得正好了。<点评:马屁高手>
  至于叶向高要是输了怎么办……
  这根本不可能嘛,叶大人天下第二,怎么会输给一个小毛孩子嘛,放心好啦。
  众人商议定了,就跑回叶向高那里,媚笑着说道:“叶大人,我们无锡城正好有一个高手,想必能合叶大人心意。”
  “高手?”叶向高心里却暗暗笑了,“我当年可是见识过南京会战的,在我面前想称高手,可不容易啊。”
  “必定能让叶大人满意!”众官员只管笑道。

  “叶大人,这位就是过文年。”一位官员向叶向高介绍道。
  叶向高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过文年”,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个……就是你们跟我说的无锡高手?”
  一个十二三岁的瘦弱孩子?
  “大人,不要小看了这孩子,他可是个神童。”
  “有什么战绩?”
  “额……”
  “师父是谁?”
  “这个……”
  “下了几年棋?”
  官员咽了咽口水:“一年……多……”
  叶向高苦笑。我堂堂天下第二,到了无锡城,满以为能碰上一两个高手,过一过棋瘾。这帮地方官员,居然找了个刚学了一年棋的小童来应付我。
  “大人,这孩子确实不同凡响,您跟他下一局就知道了。”
  大概又是这帮地方官员没见识,见了会下棋的小孩就大惊小怪吧。叶向高也不好拒绝,毕竟是自己提出要下棋的。他看向那个叫过文年的少年。
  但见那过文年,虽然才十二三岁模样,但生得伶俐,举止大度,颇有些古之贤士风范。过文年那眉宇之间,自信满满,面对着当朝国相竟似乎无半点惧色。这孩子,看起来似乎也确实不像是寻常小童。
  看来这些无锡官员也找不到其他人来了。既然如此,就与这过文年较量较量手腕吧。
  过文年与叶向高坐到了棋座两侧,互相行礼。那叶向高大概第一次向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行礼吧,心里只觉得一阵阵古怪。
  无锡当地官员和几个棋手围坐在四周,等着欣赏这场大战。
  却说这战局,叶向高取了棋子,一声令下,便朝着过文年阵前飞奔而去。这叶相国在棋盘上,也当真是弓马娴熟之人,攻杀之力远在无锡当地茶楼棋手之上。旁边在座的无锡棋手见了,暗暗在心底惊叹这叶向高竟能一边当着官一边练出如此棋艺来,天下第二也算名不虚传。
  要知道,叶向高在南京九年不得升迁,南京的官又基本都是闲职,叶向高便只得终日下棋解闷。加上南京会战之时,叶向高眼界大开,棋力更进,如今又是欲显手腕之时,招法自然潇洒利落,换了在座的无锡棋手只怕谁都难以招架。
  然而,那十二三岁的过文年却稳坐中军帐中,望着叶向高卷着滚滚烟尘杀来,只是轻摇羽扇,道:“布阵。”
  过文年帐下军士得令,眨眼间便已布下军阵,静待叶向高。叶向高望那军阵,却是深谙兵法,条理清晰,不知者只道是个身经百战的名将所布的阵势。
  好一个过文年,小小年纪,招法却煞有介事。叶向高心底战意陡升,竟挥军杀将进去,要试一试这过文年阵法。过文年哪有半点畏惧,见敌军冲杀进来,只抬抬手,暗授军令。转眼间,过文年阵型大变,伏兵尽出,一时间烟尘四起。叶向高见过文年手段高明,又是一阵惊叹,急忙迎战。却岂料这一战,过文年四处出刀,杀得见惯了阵仗的叶向高苦苦招架,难以抵挡,转眼间竟已丢盔弃甲,败阵而出了!
  无锡棋手看得心底一震,暗暗喝彩。附近的无锡官员看了,可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过文年这傻孩子,居然赢了!这不是没脑子吗?人家是相国,你还想不想在大明朝混了?
  果然,这局下到最后,过文年大胜。叶向高暗暗心惊,没想到这孩子竟然有如此本领,自己真是小看他了。要知道,天底下能大胜叶向高的,可都是国手级别的人物啊!
  “孩子,下得不错。”叶向高对过文年笑道,“我们再下一局,如何?”
  过文年不卑不亢,抬头拱手道:“叶大人请。”
  众无锡官员这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叶大人没生气。
  下一局,过文年这倒霉孩子也该知道不能再赢了,要不就得真得罪叶大人了。

  这次战局一开,过文年竟主动向叶向高大营杀去。叶向高知道这孩子不好对付,急忙摆开铁壁阵应对。叶向高的铁壁阵,乃是受过王元所真传的,一招一式都有国手风范,寻常棋手根本进不得分毫。四周无锡棋手见了叶向高阵势,一眼便看出精妙,自思只怕谁也无把握攻杀进去。
  过文年略作思量,却暗暗笑了。只见他一声令下,前方大将跃马疾出,便向叶向高军阵挥刀砍去。叶向高急忙前来抵挡,扬起大盾,只待用这铁盾折了过文年刀锋。刀盾相交,只见火花四溅,再向棋盘看去,却看得叶向高的铁盾早断作了两截,兵士竟被过文年杀得魂飞魄散!叶向高大惊,急忙调兵来救,却哪里是过文年的对手。交战数合,眼见取胜无望,叶向高黯然投子,又认负一局。
  附近官员们给吓得快尿裤子了。叶大人来无锡玩玩,却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连赢了两阵,这不是拍马屁不成反而敲了人家脑袋吗?
  过文年你这倒霉孩子,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叶大人是你能赢的吗?
  这么下去可不行,无锡官员们坐不住了。于是在官员们的授意下,一个当地棋手偷偷跑到棋座旁边,拉了拉过文年的衣角,低声附在过文年耳边说道:“孩子,你不能这么下啊。叶大人乃是当朝显贵,你应该假装输给他,怎么还一遍遍赢他呢?”
  瞅瞅这些成年人都教孩子些什么,这过文年如果真是个不懂事的毛孩子,还真就得被这些成年人给带跑了。可惜,你们太小看过文年了——人家可是从小就爱读书的好孩子,什么世间道理,什么名人传记,人家早就看熟了,然后总结出来了自己的世界观。
  世界上所有伟人,都不是阿谀奉承之辈。
  ——所以说,大人写书真是虚伪,写下来的是一套,嘴里说的又是另外一套,两套还都煞有介事,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可怜那些小孩子,书上看的和耳里听的都不是一回事,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真不知道这么着怎么教育下一代,非把孩子逼成精神分裂了不可——
  扯回来,过文年听了耳语,心中大怒。这孩子很不给附在耳边教他输棋的那位先生面子,索性当众高声喊道:“下棋本是小伎俩,没什么可炫耀的。但是用这本事去佯输以拍人家马屁,在我看来堪称耻辱。何况叶大人是贤人,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跟我这个小孩子过不去呢?”
  你看看这句话说的,这水平比那些无锡当地官员高多了!
  首先,先表明自己观点,我不放水输给他是因为我有风骨,不拍人马屁 。各位注意了,我是个有本事又有骨气的人,这一点你们都别质疑,我刚才赢叶大人两盘就是最好的证据啦。
  然后,开始拍马屁——叶大人是贤人啊!这马屁拍得,先抑后扬,节奏感和时机都恰到好处,而且之前还加了一个“我这人有骨气,不派人马屁”的前提,一下子让这拍马屁的一段价值陡增,堪称拍马屁经典案例。
  最后,这孩子心思还很细腻,临末了还加一句“我是小孩子,叶大人不会跟我一般见识”,一句话顺便把叶向高发火的路也给堵死了。这句话一说,叶向高就是想发作,话到嘴边也说不出来了。
  这段话,先给自己做广告,然后漂亮地拍了叶向高的马屁,回手还很自然地把自己的破绽给防住,一番连环技使得流畅漂亮,圆润适度,思路清晰,结构合理,互相之间还隐隐相连,互为辅助,浑然天成,效果倍增。小孩子这马屁拍得,简直能把旁边那些费尽心思拍马屁的官员们给羞死。联想到笔者十二三岁的时候还处于“童言无忌”的阶段,两相比较,真有种陪方子振他们一起撞墙去的冲动……
  爱读书的天才,真厉害啊!
  果然,那叶向高听了这句话,大喜,心中对过文年这机灵孩子赞叹不已。十一岁才知弈,却能击败叶向高;思维敏捷,举止得体,有着远超年龄的成熟;言语间不卑不亢,又懂道理。这孩子,前途无可限量啊!
  “这孩子,叫过文年?”叶向高向四周的官员们问道。
  众人急忙答是。
  叶向高笑着点点头,又看向过文年,道:“孩子,想不想跟我一起去京城?”
  去京城!
  在座众人无不大惊。跟着新任大学士同去京城,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遇啊。叶向高现在正是仕途得意之时,前途不可限量。能跟他去京城,前程简直比当年跟着杨一清上京的鲍一中更加远大!
  如此难得的机会摆在面前,是个正常人都不会错过的吧!
  众人看向过文年,等着他给出肯定的答复。
  然而,过文年却沉思了许久,终于微微向叶向高行礼致歉。
  “我学业未成,还不能上京,望叶大人勿怪。”
  拒绝了!
  这脑残孩子,又是赢国相,又是拒上京,简直就是个极品蠢材!
  然而,叶向高却微微点了点头。
  “学业未成……”叶向高喃喃地咀嚼着这四个字,随后笑道,“既然如此,也是没办法啊。少年有志于天下,当以学为重啊。”
  说罢,叶向高哈哈大笑,四周官吏急忙附和。
  然而,却没有人知道叶向高这笑声中隐藏着的无奈。
  过文年,你会是下一个方子振吗?

  生于家道中落之时,过文年肩上尚有重振过家声威的重担。与叶大人同去京城固然好,可那也就意味着自己会成为叶向高门下的棋客,终生为棋手了。
  若做了棋手,家业怎么办?
  为了过家列祖列宗,为了父母对我的期待,叶大人,过文年今天必须拒绝你。
  棋手,这毕竟不是我的梦想啊……

  万历三十四年秋,叶向高离开无锡,没有继续在江苏逛下去,而是就此直奔京城而去了。在无锡,他已经满足了自己的棋瘾,而且还见证了下一代国手的出世。
  甚至,这个少年将来所能取得的成就,也许要远远超过“国手”二字——只要他不要重复当年方子振的悲剧。
  去向京城的马车上,叶向高静静回首,望向早已消失在视野中的无锡城。
  过文年,你的一生会取得怎样的成就呢?我太期待了。
  这正是:
  无锡一战惊国相,江南又见小棋王。
  只求今朝过氏子,莫学当年方家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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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百龄(约1586年—1662年)明末棋手
  一做柏龄,名文年,无锡人。
  11岁解弈,与人对局多胜。及长游北京,与林符卿大战百局,占优。执掌棋坛牛耳数十年,卒于北京,享年约76岁。
  著有《官子谱》,对收官问题作了全面透彻的论述,是我国第一部收官著作;另著有让子棋谱《三子谱》和《四子谱》。
  现存对局:对林符卿10局;对汪汉年6局;对周赖予15局;对盛大有1局;对童祥宇4局;对汪幼清1局;对李元兆2局;对汪于鳞1局;对许在中1局;1对陈太常5局;1对周东侯3局。共49局24胜20负5胜负不明。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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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新国手出世上京城 过百龄三败林符卿



  上回说到,叶向高途经无锡,寻高手对弈,意外发现了千古奇才过文年。十二三岁的过文年竟然连连力败叶向高,无锡神童就此声名鹊起。而那叶向高离了无锡,便直奔京城而去了。
  到了京城,朝中官员纷纷前来拜访这位新任内阁大学士。叶向高与众人言谈间,便将在无锡那一番奇遇说了出来。众人在叶向高嘴里,只听得那无锡神童如何如何,江南棋手怎样怎样,大家却只是笑而不语。
  “叶大人,只怕你在江南呆得太久,有些少见多怪了吧。”终于有人笑道。
  “少见多怪?”叶向高不服,道,“叶某在江南,乃是亲眼见识过南京会战的。江南十位高手轮番上阵,杀得天昏地暗。见过了这景象,竟还有人说叶某少见多怪吗?”
  众官员哈哈大笑,似乎听到了精彩的笑话一般。
  叶向高不解,急忙问道:“怎么了?”
  “别的不敢说,论棋盘上胜负,天下最强的棋手可在京城啊。”
  “哦?敢问是何方神圣?能比当年南京城的群雄吗?”
  “何止南京群雄,就是当年天下第一的方子振,都被这人挤出了京城啊!”众人笑道。
  叶向高大惊,急忙问其姓名。
  “叶大人,岂不闻京师第一棋手,林善割的大名吗?”
  林善割?莫非就是传闻中独霸京师,杀得江南豪杰不敢北上的林符卿?
  “林先生弈坛宿将,独守京城多年,无人能敌。有林先生在,天下哪还有棋上豪杰敢自称第一?”
  叶向高闻言,沉思良久,却也笑了。
  “依我看,那过文年北上之际,就是林符卿跌下神坛之时。”叶向高低声说道。

  叶向高去了京城,进了内阁,自此卷入朝中争斗,虽风光却也辛苦,自是不提。却说自叶向高离了无锡,那无锡城中击败了叶向高的少年天才过文年却从此不得安宁了。
  叶向高乃江南名流,当年还曾与谢肇淛共同举办了南京会战,可谓江南棋界最有分量的财主之一。叶向高的称赞,那是多少江南棋手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这称赞却给了一个才下了一两年棋,十二三岁大的少年!
  江南棋手眼红的,不甘的,心里乐意的不乐意的,一时间全都把目光投向了无锡——当然,这些棋手大都是些二流棋手,平时挣不到文化名流的表扬与称赞,心里嫉妒罢了。早就名满天下的江南诸雄自然不会把一个刚崭露头角的小孩子当成对手,相反,他们会高兴,因为棋坛后继有人了。然而,那些二流棋手就不干了——
  我们费那么大劲都没捞到手的褒奖,竟然让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捞了去!难道我们就连一个孩子都比不过吗?
  于是,一时之间,江南各地都冒出了无数所谓“高手”跑去了无锡,点名要找过文年挑战。过文年年纪虽小,却颇有骨气。但凡敢来挑战的,一个个应下,定要杀得那人灰溜溜再跑回去不可。
  于是,过家如今就成了个棋园子,每日都有棋手来这里跟过文年较量。过文年的棋力,在这连连的较量中,又突飞猛进了。
  但是时间久了,过文年却陷入了苦闷中。
  又是一次胜了彩头,过文年默默收拾了棋子,回到书房,看着满屋的书卷上落满了灰尘,偏手中的棋盒用旧了,不禁一阵感慨。
  想不到,十年寒窗,一心求取功名,却阴差阳错在棋界闯出了名声,一下子被天下人都当成了棋手。如此下去,还怎么读书?
  然而,小过文年的苦恼,瞒不过他的父亲。
  “刚才那局,赢了?”父亲的声音从过文年身后响起。
  过文年无力地点了点头。
  “那不是也很好嘛,总比输了强。”父亲笑道。
  “可是棋不过小道,胜负又能如何?下一辈子棋,能光宗耀祖吗?”
  父亲只是笑着,轻轻拍了拍过文年的小脑袋瓜子。
  “黄口小儿,整天嚷嚷着光宗耀祖,这可不像孩子说的话。”
  过文年无言以对。毕竟,考不取功名,他最对不起的就是眼前这个对他寄予了无限期待的父亲。
  “文年,你喜欢下棋吗?”
  过文年不敢回答。父亲和蔼地笑道:“只管照实回答就行。”
  过文年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不得不承认,尽管当年留下了对围棋留下了“是无难也”的评价,但这几年真正与人对弈多了,才发现围棋本身确实隐藏着许多精妙之处,与书中道理十分吻合,常让他有恍然大悟之感。但他心中围棋只是小道的观念让他不敢承认自己对围棋的热衷。
  父亲看到过文年点头,也便终于下定了决心。
  “文年,爹问你,如何才叫光宗耀祖?”
  “金榜题名,衣锦还乡。”
  “不这样,便不能光宗耀祖了?”
  “若要重振家业,唯此而已。”
  “那么,爹问你,陶渊明隐居故里,吟诗著文流传后世,算不算光宗耀祖?”
  过文年愣了愣,不知该从哪里回答。
  “爹再问你,鲁班巧夺天工,天下闻名,算不算光宗耀祖?”
  过文年又是一惊,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父亲看着过文年,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脑袋:“整天嚷嚷光宗耀祖,其实这事情哪有常法?须知行行出状元,哪怕是下棋,能下到天下第一,举世拜服,那又何尝不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过文年呆呆地看着父亲,那略显沧桑的脸上和蔼的面容竟让过文年心中泛起酸楚来。
  “父亲,您是说,孩儿该去做棋手?”
  “天命自有安排,一切随缘即可。我看你与各地来的高手对弈了几年,却几乎没怎么输过棋,这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孩子了。也许诗书大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去走的,论棋才我儿举世罕见,前无古人。既然如此,何不顺应天意,做个天下国手,以此棋艺让千秋万代铭记呢?”
  过文年心中大石似乎瞬间崩裂,竟有茅塞顿开之感。是啊,既然苍天给我一身才华,何必逆天而行偏要去考取功名呢?我当以此天纵之才,创棋界旷古未有之伟业,让后世子孙以棋之名永远记住我的名字!
  这不也是光宗耀祖吗?
  终于,过文年正式投身于弈林,专心研究方圆攻杀之术。这过文年,过去只是单凭天分,便已能力抗四方豪杰了。如今全力投身于棋道,日夜研究,棋力又以惊人之势成长,很快便杀得前来挑战之人个个闻风丧胆,丢盔弃甲而逃了!
  好个过文年,几年下来,早已是无锡一霸,志在天下。在过文年看来,那些从四方赶来无锡的二流棋手根本不入法眼,他真正的目标只有一个——力敌天下,成为名符其实的当世第一高手!

  万历四十一年左右,过文年受冠礼,正式成人,取字百龄。从此,日后在棋坛江湖上叱咤风云四十多年,横扫天下的过百龄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
  那日,行了冠礼,办完了宴会,家人们正在收拾着餐具。
  “文年……”父亲突然对过百龄喊道,“棋艺练得如何了?”
  过百龄不做沉思,应声答道:“足以应付当世了。”
  父亲哈哈大笑,道:“看来,未来这棋盘上的天下,将是我儿的了。”
  说完,父亲在过百龄身前放下了一封信,随后便大笑着回屋了。
  过百龄取过那信,打开来,竟是京城叶向高大人送来的书信——
  无锡一别,难以忘怀,不知昔日无锡小童如今棋力几许,学业可有小成。京城诸卿,久闻大名,向高特代众人请过先生上京。
  过百龄读着书信,耳边听着渐渐远去的父亲的笑声。他知道,这一天终于要到了。
  朝着父亲的背影,过百龄深深拜了一拜。
  父亲,孩儿此去,恐怕再难与家人相会了。请父亲照顾好自己,孩儿必定不负父亲所望,定教天下无人不识我过百龄大名!
  父亲静静走了。他的心中,只是默默地祈祷着:求各方神仙保佑我儿平平安安,仅此足以。
  有诗赞曰:
  一柱长香祭先祖,少年提剑别家门。
  潜龙从此出吴中,豪杰天意震京城。
  四十年间江湖泪,八千里路游子魂。
  归去来兮余所愿,再寻书卷拂旧尘。


  万历四十一年,过百龄默默收拾好行装,回信叶向高——自己即将踏上赴京的旅程。
  无数当地棋手来为他送行,众人七嘴八舌说了很多话。轮到过百龄说话的时候,他却只是淡淡地说道:“我的棋,足以应付当世了。”(可以应当世矣)
  一如既往,语气平淡,就好像当年在茶楼里对着满座棋友说“是无难也”一样。不再多说一句话,过百龄就此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过百龄决定上京了!京城公卿间炸开了锅一般,纷纷来找叶向高询问这过百龄有没有能力在京城闯出一番天地来。叶向高却笑道:“闯出一番天地?过百龄上京,将会彻底改写京城棋界,乃至天下棋界的历史!”
  众公卿虽惊叹不已,但心底仍不相信——京城还有林符卿呢。
  堂堂京师魔王林符卿,怎么可能输给一个年方弱冠的小子呢?
  从叶向高家里出来,一个当时名气尚不高的官员却没有回府上,而是直接去了林符卿家……
  这一年,林符卿约有四五十岁了。当年称霸茶楼间,血气方刚的小魔王,如今已经是须发间生了沧桑,眉目上多了沟壑。但林符卿那一双凶悍的眼睛,一身霸气的架势却丝毫未改,真可谓雄风不减当年。
  “谁人找我?”林符卿还未到大堂,便高声喊道。这一声如洪钟般,似乎屋内梁间都在颤抖一般。
  “在下新任翰林院编修,钱谦益。”那官员答道。
  钱谦益与林符卿是老相识了。早在当年钱谦益还是个书生的时候,他就亲眼目睹了方子振罢弈前与林符卿的最后一次对局——就是那次林符卿弈出妙手,方子振“咨嗟爱玩,遂不复终局”的那局。钱谦益本人并不会下棋,但是他很爱看棋,对棋手极其尊重,因此不论方子振还是林符卿,他都视为知己,平日交往甚多。
  “钱大人?”林符卿听了钱谦益姓名,豪爽地笑着,急忙走上大堂来,朝钱谦益行礼,“今日莫非是又有谁想来与林某杀上一局,钱先生特来请我了?”
  钱谦益却笑了笑,摇首答道:“如今京城棋界能杀的都被阁下杀了三四轮了,谁还敢特来找你下棋。不过,林先生得做好准备了,看来过不了多久就要有新的对手出现了。”
  “哦?新的对手?”
  钱谦益笑道:“在下此来,就是告诉林先生这消息的。江苏有一个叫过百龄的棋手,应叶向高大人之邀上京了。”
  “棋手?”林符卿低声道。
  “正是。”钱谦益说道,“这过百龄,听说在江南一带名声不错,此次北上,只怕就是直指林先生的。林先生,可要多加小心啊。”
  林符卿不屑地笑道:“钱大人,您莫非看不起我林符卿?”
  钱谦益一惊,急忙答道:“不敢不敢,只是叶大人口中,过百龄乃是千年不遇之奇才,林先生当小心应付才是。”
  “奇才?”林符卿重重地从口中哼出一口气来,一时间似乎天地为之色变,“天下有什么人,敢在我林符卿面前自称奇才?四海之内,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个个都说自己天下第一。可这些人,别说胜过我,连一个能与我最对手的人都找不出来!不要说这些凡夫俗子,纵使天上神仙下凡与我对弈,顶多三子,不遑多让!”
  这段话,说得霸气十足,让那钱谦益听得直打哆嗦。
  “林先生统领京师派多年,以致四海棋手不敢向京城迈步。钱谦益心中知道林先生手腕,只是——过百龄恐怕并非寻常棋手,望林先生多加小心。”
  林符卿哈哈大笑,答道:“钱大人尽管放心,到时过百龄到了,林符卿必定杀得他当天就哭着跑回江南去!”

  过百龄进京城的日子很快便到了。
  这一天,京城各路公卿齐聚叶向高府上,热闹非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叶向高又立了什么大功,得了哪般重赏,所以大家都来祝贺呢。
  只见这叶大人府里,高朋满座,贵宾云集,个个都有来头,人人都是财主。这些人,随便挑一个都是天下棋手梦寐以求想要傍上的大款。如今众人全都等在这叶向高府上,一来可见叶向高广告做得好,二来可见这些人多年没见新面孔,真是憋坏了。
  然而,正当叶向高派了下人去迎过百龄,自己与众宾客在府上谈天说地之时,一个大家都没有想到的客人出现了。
  “林符卿先生到!”
  门口下人一声高喊,叶府内竟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向门口看去,只见那林符卿如半截铁塔一般矗在门外,似乎他所站之处连天都是阴的。那林符卿,盛装华服,霸气四溢,好一番京师王者气度。再看那林符卿双目,眼中如饿狼寻食一般,直教众人心底胆寒起来。
  “林符卿来做什么?有人邀请他了吗?”
  “过百龄初到京城,难道就要碰上林善割?”
  “今天这本是欢迎会,林符卿一来岂不是成了鸿门宴了吗?”
  林符卿不顾众人议论,大步走进府中。叶向高赶忙迎过来,向林符卿抱拳道:“林先生,今日怎么想到来叶某府上了?”
  林符卿向叶向高还礼,放开如天雷般的嗓子,说道:“江南名手过百龄上京,各位公卿大人都在此处迎接,如此热闹,岂能少得了京师棋界的代表?我林符卿不才,愿代表京师棋界,欢迎欢迎那过百龄。何况,江南名手,棋力究竟几何尚不得而知,若是滥竽充数之辈,欺骗了各位公卿,岂不是折损了我京城棋界名声。林符卿身为京师棋界盟主,当亲自前来验一验这江南名手成色几何。”
  这一番话,语气不容辩驳,一副京城棋界我为王,今天特来教训过百龄的气场。叶向高也知道,过百龄上京,林符卿这一关是迟早要过的。既然林符卿自己找上门来了,看来过百龄今日当是在劫难逃。
  于是,众人也不劝,便将林符卿留了下来。众大人还是三五成群,各自聊天,只留那林符卿一个人闭目养神,准备即将到来的一场大战。
  “无锡过百龄到!”
  门外下人又是一声高喊,屋内众人立刻骚动起来,纷纷迈开步子,涌向门口,要先睹那过百龄风范。
  只见门外,叶家下人领着一个少年向屋中走来。众人看那少年,只见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眉清目秀,气度不凡,端得是一表人才。再观那少年眉目,满座公卿,他却丝毫不怯,不卑不亢,一副自信满满神情。这些达官贵人平时精于相人之术,最会看透人心。看这少年面相,观其走路步子,众人就已经纷纷在心底赞叹,这少年卓尔不凡,绝非寻常人物。
  少年进了屋内,对着叶向高,拱手在身前重重一抱,道:“叶大人,多年不见,在下无锡过百龄特来拜谒。”
  这一声,说得中气十足,雄壮有力,竟让这少年有几分铮铮汉子的气色。
  叶向高大喜,急忙向众人介绍道:“各位大人,这位就是我一直向你们提起的无锡过文年。这孩子,天赋不凡,品行端正,乃是千年不遇的奇才。如今初闯京城,还望各位大人多多照应,且看他能在京城闯出怎样一番天地来!”
  众公卿见这少年果然不凡,纷纷拱手来通姓名,一时间叶府内气氛竟火热起来。再看那过百龄,果然是个有骨气的人物,面对着京城各路高官显贵,竟还礼答话不见半分怯懦,应对无不得体,众大人都忍不住在心底称奇。
  正当众人忙着与过百龄搭话之际,屋子深处却突然响起了一个狂放的笑声。这笑声如雷鸣一般,散发着股股戾气。在场公卿都听得出这笑声是谁,心中竟各自有些惊惧,纷纷安静下来。

  众人让开路,循声望去,只见那被众人挤到了角落里的林符卿正大笑着,仿佛在嘲笑这满屋子公卿识不得真神,却去小沟边拜泥菩萨一般。
  “无锡过百龄,我等你很久了!”林符卿朝着过百龄,高声喊道。
  过百龄却丝毫没有被那林符卿气势震慑,只是静静抱起拳,向着林符卿拱手道:“敢问阁下姓名?”
  林符卿收起笑意,目光中似乎透出利刃一般,高声答道:“在下京师派盟主林符卿,过先生可曾听说过?”
  过百龄知道来者不善,便应声答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林符卿又是哈哈大笑,那笑声震耳欲聋。
  “早就听说叶大人对你称许有加,说你是少年奇才,后起之秀。你若在江南,我见不着你,那也就罢了。可如今,你我都在京城。林符卿斗胆,想问一句:若你我都在京师,却不较量一个高低,那今日满座公卿要你我二人何用?”
  众人大惊,谁都听得出林符卿这话中的火药味。过百龄默而不语,他看到叶向高偷偷向他使着眼色。
  林符卿绝非善类,不可轻易与他交手。
  见过百龄不答话,各公卿又都低首不语,林符卿愈发气势大增,对着众位公卿说道:“各位,我林符卿今日在此得逢过生,愿展毕生所长,博诸君一个开心!”
  众公卿见林符卿今日势在必战,这架势已是拦不住了。于是大家也不跟林符卿唱反调,只是附和道:“那就下一局吧,我们几个每人出点彩银出来,赢的人就全部得去,如何?”
  众人称善,你出一点,我出一点,最后竟然凑出来“百缗”。
  缗是古代铜钱的计量单位,大约十串铜钱为一缗,每串铜钱是一千文。百缗,也就是一百万文!各位,都出到一百万文了,他们居然不肯换成银子,非要用绳子串着扔出来。由此可以判断出三点:第一,钱确实是大家凑出来的,所以都是零钱,没换成银子;第二,当天去的人真挺多的,你给点我给点居然凑了一百万文出来;第三,这些家伙明显是被这形势逼着出钱的,丫个个都是大官,出钱还论“文”算,真是抠门抠到姥姥家了!
  说句题外话,笔者想象不出最后获胜的那位要是没个下人帮忙,怎么把这一百缗绑在身上跟穿了个盔甲似地哗啦啦走回家去……
  众人把彩金往地上那么一扔,堆得跟小山丘似的,看着林符卿,那眼神似乎在说:这下您老满意了吧?
  林符卿高兴了,挑衅地看着过百龄:“过先生,如何?”
  过百龄看了看叶向高,拱手向林符卿拜道:“林先生京城第一,过百龄初来乍到,怎敢与林先生争锋。”
  叶向高暗暗赞许地向过百龄点了点头。毕竟,一到京城就与强敌林符卿对决,实在太危险了,搞不好这一战之后过百龄就要失去在京城的立足之地。
  过去无数豪杰,都是因为初战败在了林符卿手上,就此被逐出了京城棋界的。
  林符卿见过百龄不应战,只道过百龄必定是怕了,于是气势更盛,高声向在场各路公卿叫道:“看看,这就是所谓的江南棋手。一战的胆色尚且没有,还敢来京城棋界闯荡。当今天下棋手,真是个个草包,没有一个中用的!”
  林符卿狂笑不已,众公卿摇首不语,叶向高只在心底求过百龄忍过这一关——大丈夫能屈能伸,遇难忍得过去才能成大事。
  然而,听那林符卿如此放肆,过百龄却忍无可忍。只见过百龄突然向林符卿拱手道:“林先生,今日当真想与过百龄一战?”
  林符卿只把过百龄当无知后辈,哪有半分犹豫,只管答道:“你若敢与我一战,胜了,这百缗钱财尽归于你;败了,你分文不付,如何?”
  过百龄不顾叶向高的暗示,拱手答道:“一言为定!”
  林符卿竟如此骄狂,不挫他锐气,如何在京城立足?

  那日叶府中,下人设好棋座,过、林摆上势子。过百龄是后辈,便也不猜先,便定了由他先落子。那京城公卿,围在四周,只待这棋局开战。
  却说那棋盘之上,白袍小将过百龄挺起长枪,猛地便杀到左上黑营主将身前,拉住缰绳,指着那黑甲将军林符卿,高声喝道:林符卿,可敢来与我较阵?
  林符卿岂有怯战之理,望着那飞驰而来的白将,派出一员猛士,竟直奔中原而去。待那猛士落定了马蹄,再看过去,只见白袍小将身前去路被林符卿拦住,黑军将士张牙舞爪,似乎要一口吞下过百龄。此招名为“镇神头”,专为搅乱局面,开热战之先。过百龄忌惮林符卿善战之名,不敢在此妄为,急忙后撤一步,在此安营扎寨。林符卿也不与过百龄纠缠,迈开大步,便直取左边,一座气势汹汹的黑阵似乎呼之欲出。二人也不纠缠,便又将阵势转向了下边。林符卿虚攻一手,试试过百龄手段。过百龄也谨慎地摆开阵势,不留半点空隙给林符卿,却骗林符卿跟着把阵型走厚,让黑军将士在此摩肩接踵,各自势力重叠,军阵效率略显低下。
  这二人一番试探,却谁也不妄开战端。可高手过招,一经交手,哪怕不用力也能试探出对方虚实。过百龄看林符卿阵势,布得嚣张跋扈,一副有胆子杀进来试试的架势,可见江湖传言此人好杀,不是虚言。而林符卿看那过百龄,阵势堂堂正正,进退有据,也知道这少年不是凡夫俗子。
  但林符卿生性好战,眼见下边军阵被过百龄骗得重了,岂能容忍他占这点便宜?右下黑军主营大将突然飞骑杀出,一刀重重劈向过百龄下边兵士。观战众人心底一惊,知道大战将就此开始了。
  却说过百龄见林符卿大刀劈来,也不慌张,只轻摇羽扇命众将合力抵挡。白军将士得令,全力举起盾牌,硬生生吃了林符卿一刀。这刀盾一交,过百龄掂了掂林符卿的分量,心中便有了分寸,知晓了这林符卿力量几何,随后便笑了笑,轻传军令道:全军反击。
  林符卿一刀砍下去,却竟然没有砍动过百龄,反被过百龄大军杀将出来,心中大怒。只见他右下主将勉力用刀压着过百龄,左边军士急忙前来助阵,要两面夹击杀灭过百龄下方大军。没想到过百龄却全无惧色,只管兵来将挡,一一将林符卿刀斧接下。林符卿砍了几下,却见那过百龄没有丝毫损伤,不禁大吃一惊。那过百龄的孤军,也果真善战,不好对付。林符卿见占不得便宜,急忙收兵,回师在右边展开军阵,欲待阵势布成再全力绞杀过百龄。
  见林符卿回师,在右边远远布下一支援军,想要把右边铸成军阵,过百龄心底却暗暗笑了——林符卿,自己身上还留着破绽,却如此贪心边上的城池吗?
  看来你也只是个战将,不算兵法高手啊。
  下方战场上,林符卿的右下黑甲大将用大刀拼命将过百龄压在身下,但那一刀之力,在劈下去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用尽。那一刀没有劈死过百龄,此时再用力压住却也只觉战战兢兢。过百龄看准时机,照着那大将手腕,一记短剑刺了过去。林符卿猝不及防,被过百龄挑断手筋,右下主将顿时被过百龄劈作两段。林符卿大惊,急忙要来拔过百龄的短剑,却不料过百龄近身短打功夫好生了得,竟使着那短剑,把林符卿刺得血肉模糊。右下一战,过百龄十分骁勇,林符卿根本抵挡不得。眼见军阵已被一分为二,右下主将命在旦夕,林符卿只得忍痛放了过百龄活路,赶紧回身救活了自己右下主将。可惜主将命虽保住了,城池却尽数丢了个精光。整个右下一战完了,林符卿竟然几乎一座确实的城池都没有!
  过百龄好生善战,竟与那林符卿贴身肉搏毫不吃亏,反将林符卿杀得手忙脚乱。这也就是林符卿了,换了别人,没准连主将的性命都要丢在过百龄手里。
  林符卿见城池尽失,急忙活动起下边大军,要再占新城。过百龄早已看破林符卿用意,微笑着摇了摇羽扇,静静调动开军士。只见这下方一战,过百龄大军处处奇兵,杀得那林符卿防不胜防。二三十合战下来,林符卿到处中计,下方大军个个身披箭创,苦苦逃命,那还顾得上与过百龄争抢城池。过百龄哈哈大笑,望着盘上被自己耍得团团转的林符卿,心中知道这一战已经胜定。
  林符卿中了无数埋伏,辛辛苦苦救得下方大将性命,岂能就此罢休。于是只见林符卿重整士气,又在上边开了战火,借镇神头之子佯攻上方白军,实则要杀入中原,吞了白军中腹孤军。过百龄急忙抵挡,无奈自身阵势未成,又兼林符卿毕竟骁勇,于是此战难以抵挡,只得苦苦将中腹大军救出,总算未致大败。林符卿小胜一阵,正得意间,却不料过百龄早已大怒,竟提一军杀入林符卿镇神头大阵中去了!林符卿急忙来杀,却先被过百龄虚晃一枪,将那下方军阵城池又夺去了许多,回过神再攻打这镇神头大阵。林符卿被杀得东西莫辨,头晕眼花,还如何抵挡,只见下边军阵虽逃得性命,城池却尽数被夺,左边镇神头大阵又没吃住过百龄强攻,让过百龄抢了一半去,真是惨不忍睹。
  棋行至此,败局已定。其后林符卿虽撑到了收官,却无奈差距太大,仍难逃一场惨败。<点评:林善割被人割了>
  彼时观战众人记载,此战林符卿开战时还气势汹汹,可棋局未过半(大概是在右下双方第一次交战时)林符卿已经“面颈发赤热”,而过百龄却“信手以应,旁若无人”。这一场战败,乃是林符卿的完败!
  林符卿大败,观战众人一片哗然!
  林符卿统领北方棋界多年,战无不胜,从未有过敌手。如今这一局,过百龄竟然能将林符卿全面压制,通盘下来几乎不给林符卿半点机会,攻势强,守备坚,又奇谋四出,乃是完胜之局!
  林符卿何曾受过如此大辱,当即大怒,硬要再与过百龄重弈一局。过百龄面无惧色,只是拱手抱拳,道了声请。
  然而,林符卿刚才大败,心已乱了,如何应付得了这士气正盛的过百龄?于是当天二人连弈三局,林符卿竟然三战三败,输得毫无脾气!
  这里顺便也要感慨一下,一天下三局棋,这下棋速度即使是现在的快棋赛也难与之相比啊。在如此密集而快速的对局中,每局棋却都有如此大的攻杀计算量,而且还能奇招并出,精妙异常,可见古人对攻杀的熟练和强悍程度,以及计算的速度和精度甚至超出了我们现在的想象。虽然这其中不乏有些因为太仓促而出现的低级失误,甚至通盘错进错出的情况,但是这不能成为我们否认古代棋手棋艺的借口——您去看看现在高手的快棋赛,错进错出的情况还少吗?人家古代那可是一天下三局的超密度快棋赛啊!
  扯回来,那林符卿连败三局,知道自己今日情绪已经失控了,再下下去只会越输越多。于是他按捺住了自己强烈的复仇欲,不再继续下下去了。
  “过百龄!”他恶狠狠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今天算你厉害,我奈何不了你。但是你不要以为我们的事情可以就这么算了!京城棋界是我的地盘,你的噩梦,今天才刚刚开始!”
  说完,林符卿气冲冲地走了。
  过百龄竟然杀败了林符卿,满座宾客全都惊讶得手足无措。想不到少年过百龄到京城的第一天,就让京城棋界改朝换代!
  “诸公卿哗然曰:林生向固称霸,今得过生,乃夺之矣。复皆大笑。”
  这是原文记载。这段原文中,笔者很在意最后的“复皆大笑”四个字。
  大家在笑什么?林符卿输棋的日子他们等了很久了?<点评:这也难怪,林善割在京城称霸横行太久了>或者是过百龄一到京城就让大家都喜欢上了他?又或者是……
  其实棋界谁胜谁负,对他们来说都只不过是笑谈而已。不论怎样的一场大战,下完了棋,管他哪个上了天堂,谁人万劫不复,他们都会笑,仅此而已。
  可怜林符卿,他也许猜不透这“大笑”的真谛吧。
  只是,过百龄连胜了林符卿三局,林符卿却并没有就此罢休。京师派第一高手,京城棋界的盟主,将为了自己的荣耀,向过百龄展开一场极其壮观的挑战。
  这正是:
  无锡奇才声名扬,一战三败老魔王。
  力服天下岂朝夕,京城又见风沙狂。
  欲知林符卿与过百龄的恩怨将如何继续,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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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百龄对林符卿 白157=白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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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55 编辑

第三十四回 新国手荡平京师派 林符卿百战过百龄



  上回说到,无锡神童过百龄上京,不想刚一到京城便遇到了拦路的魔王林符卿。叶向高府上一战,林符卿三次攻向过百龄,却居然三战三败,就此让出了京城第一的宝座。
  却说那林符卿,自当年崛起于京城之后,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除了方子振、苏之轼、朱玉亭等寥寥数人之外,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一合。那些曾有志于闯荡京师的各地棋手,到了京城,往往第一阵就被林符卿杀了个血肉横飞,失去了立足之地,只得灰溜溜又逃出京师。林符卿对于当时的棋手而言,就是京城棋界的镇界之宝和守护神,他几乎是以一人之力维系了京城棋界自李釜以来天下无双的荣耀。
  林符卿三战三败,这样的局面是前所未有,甚至当时人想都不敢想的!
  林符卿镇守京城几十年,连能与他匹敌几乎从来没有过,更何况是战败他。这位自称即使神仙下凡也只能让他三子不到的自负王者,如今却遇到了一个真正的“棋神”——
  只有二十岁的过百龄!
  这一幕,何其熟悉,京城棋界的老将们忍不住想到了他们的前辈曾给他们讲述过的那个遥远的噩梦——嘉靖初年,永嘉派鲍一中北上京城,杀遍京城棋界,逼得棋界盟主范洪不敢应战,从此京城棋界声威尽丧,数十年萧条不济,痛失天下棋界圣地之位。
  过百龄的突然出现,难道会让京城重复当年的噩梦吗?
  万历末年,京城棋界。
  林符卿静静看着身前这些熟悉的身影,淡淡抿了一口酒。
  京师派几十年来的精锐尽数集结于此,静静等待着他们的盟主一声令下,为了维护三大派之一的尊严而倾巢出动,杀向那个江南来的少年。
  “林先生,京师派立派近百年,声威震天下。如今大敌当前,我等愿为林先生臂膀,共抗京师派大敌!”
  林符卿却暗暗笑了笑:“你们不是过百龄敌手。”
  众京师派名将听了,不禁心中恼火,却又不敢在林符卿面前发作,只将火憋在胸中,要烧向那过百龄。
  “林先生,京师派荣耀不是您一个人的事情。”京师派棋手喊道,“我等棋力自然不及林先生万一,但众将齐出,总能逼出过百龄破绽。请让我等出战,必将过百龄杀回江南!”
  林符卿在心底暗暗不屑,心想连我都胜不了过百龄,你们能做什么?但嘴上他并不这么说,只是笑道:“那就请诸君去试试身手吧,林符卿在此静待喜讯了。”
  众将得了盟主许可,心中欣喜,各自抱过拳便离去了。林符卿等众人散了,这才慢慢站起身,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过百龄,我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京师派?这东西对我而言,根本毫无意义,就把他们送给你当做我的战书吧!
  我把整个京师派送给你祭战旗,然后,我就要用你的性命来祭我的大刀了!
  林符卿用力地握住了手中空空的酒杯,用力过猛,手竟微微颤抖着……

  京师派,嘉靖中期创立,北方豪杰共推颜伦颜子明为首任盟主。彼时颜伦勤练棋艺,虽天赋不足,却也将寻常招法运用到了极致,最终取得了与江南永嘉派主帅鲍一中比肩的名声,力压彼时的新安派王者汪曙。无奈京师派创立之初,唯颜伦一人立于顶尖高手之列,势力尚显单薄,无力南下与永嘉派争锋,故暂居天下第二棋派之位。这个时期,可称为京师派“立国”之时,颜伦便是开国之君。
  第二任盟主魔王李釜出世,十年练成一身鬼神力,将前任盟主颜伦逼出京城。随后魔王凭一己之力,独下江南,先破新安,后灭永嘉,杀得江南豪杰无不闻风丧胆,几乎荡平南方棋界。新安新王程汝亮拼死相博,终于以性命换得江南棋界喘息之机。此时李釜威名之下,京师派终于登顶天下,名正言顺继任第一棋派之名。京师棋界则恢复繁华景象,岑乾、方子振、蔡学海之流新生棋手往来不息,京师棋界名震四海。此乃京师派全盛之时,李釜便是京师“武帝”。
  李釜老死江南后,京师小魔王林符卿崛起,杀败各路豪杰,荣登京师派第三代盟主之位。林符卿一改李釜南征之策,在京城一带划地为界,只固守京师,不向外踏足半分。京师派虽不外犯,但若有强敌侵入,林符卿必以一己之力大破之。京师派虽几十年不参与天下之争,却也让天下无人敢向京师进军分毫。这便是京师派“锁国”之日,林符卿堪称一代“独裁暴君”。
  至此,京师派历任三代盟主,各领风骚。颜伦的无为而治,李釜的战功赫赫,林符卿的固守本疆,三位王者各有国策,总算将京师派辉煌延续了近百年。
  明朝棋界,群雄林立,诸侯争霸,各据一方。京师派能立于诸侯之间,始终保持强者风范,甚至独力与江南诸多豪杰对抗,其实力的强大和底蕴的深厚不得不让人为之惊叹。
  然而,眼看在林符卿的统治下,京师棋界似乎仍然固若金汤,天下当无人能动摇其根基之时,这个原本还可以多延续一百年的棋派,却不幸首先遭遇了这个时代的终结者。

  过百龄来到一位公卿府上,只看到那大堂里早已设好了棋座,棋座旁坐着一位老先生,正闭目养神。
  “这位先生是京城弈坛名将,闻过先生击败了林符卿,因此特来向过先生讨教几手。”公卿介绍道。
  过百龄知道,自己初胜了林符卿,京城棋界必定已是惊起千层浪。一时之间,他自己必将是众矢之的。
  于是,过百龄也不谦虚,静静向那位先生抱了拳。
  公卿在旁边坐下,静静等待着这场棋局开战。原本预料这应当是一场恶斗,却不想才一两个时辰,便早早分出了胜负。
  盘上的过百龄军阵,兵强马壮,阵法娴熟。再加上过百龄足智多谋,运筹中军帐里,决胜四方之间,奇计百出,算无遗策。如此过百龄,甚至连林符卿都无法应付,何况这位京师派老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员京师老将一生的名誉就这样被击得粉碎。
  过百龄自然也不无感慨,可怜这老将军戎马一生,到头来还是躲不开输给晚辈的命运。但再看那老将,脸上却似乎并没有一丝伤感,只是默默起身拜别,仿佛这一战未曾发生过一般。
  没过多久,又有一员京师老将来向过百龄挑战。过百龄自然不会拒绝,只管应战。战阵一开,过百龄却见远处敌军布阵,与前几日那对手几乎毫无二致!
  过百龄轻摇羽扇,遣出一员战将,如几日前一般过去冲阵。那战将领命,策马而出,只管冲杀进阵中。不料刚一交兵,对面那军阵突然变了形状,伏兵从斜刺里杀出,竟将过百龄战将困在了阵中。
  过百龄略作思虑,看破了这变幻的阵势,于是只管调兵去救。敌军只道过百龄中招,正自以为得计之时,却只见过百龄救兵如神兵天降,杀得京师老将措手不及,竟又连连败退,终至溃不成军。
  又是一场大败,那京师老将如几日前那位一样,仍就一言不发,默默离去。过百龄虽胜了,但却感到今日一战对方的变阵中有些蹊跷。
  又是几日过去,不知从哪里再冒出了一位京师派棋手,仍旧通过公卿向过百龄挑战。过百龄赶去应战,依然是凭着武艺韬略,杀得对方无力招架,败下阵来。这位棋手也如先前众人一般,不见悲伤,只管默默离去。
  而这一阵,过百龄又感觉到对方的战法中有不少蹊跷之处。
  到这里,过百龄其实心里已经看穿了——这每隔几日就出现一位京师棋手,并不是巧合。
  这些棋手,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但他们的背后却是整个京师派!他们轮番来找过百龄挑战,每位败阵的棋手都将自己的败局摆出来供众人评析,打算一步步探明过百龄的棋路,找出过百龄的破绽,然后集京城众将棋艺合力击败过百龄。
  这一次,过百龄的对手,是那个已经在天下棋界屹立不倒近百年,天下棋手无不为之侧目的京师派!

  棋盘战场之上,京师派群雄为了击败过百龄,各自领着自己的大军,自发组成了同盟。只见过百龄的对面,十几面不同的军旗迎风招展,无数战将被甲执兵,气势汹汹。过百龄孤身一人,领着从江南带到京城的亲兵,却威风凛凛地立在那十几镇诸侯的对面,毫无怯意。
  那京师诸雄似乎举起刀兵指着过百龄,齐声吼道:“过百龄,一人之力,能抗一派之威吗?”
  过百龄却只是轻轻拨动马蹄,让开通向自己身后军阵的大路。
  “有谁不服,请来闯阵!”
  十几镇诸侯兵马骚动,跃跃欲试。一员员骁将怒目圆睁,只求血战。
  过百龄,我们不相信你是无敌的,你一定有破绽!无论如何,我们京师派也要全力将你击溃!
  我们要用京师派近百年的底蕴作为赌注,和你进行一场生死决战!
  烈日黄沙,京师派众将一个个狂啸着向过百龄的军阵杀去。
  过百龄退入中军帐,平静地查阅敌我双方阵势。军帐外敌军的喊杀声地动山摇,过百龄却毫不见惊慌。但见他心中算计,手上发令,一副百战名将风范。
  再看战阵之上,过百龄大军操练娴熟,阵法精湛,凭你几路杀来,我只一路打去。那先到的京师大将,还未冲到阵前,却已被过百龄一支奇师斜刺杀出,冲得溃不成军,大败而回。
  “大败敌军一员上将,那京师诸侯当知道畏惧,停步不前了吧。”过百龄微微笑着,向中军帐内众将问道。
  然而,话音未落,传令兵拥入帐中,急声报道:“敌军十几路诸侯无一人退慢半步,齐齐向中军帐杀来!”
  眼见战友倒在血泊中,京师派众将却似乎视而不见,继续策马长啸,向过百龄杀去。那战败的京师骁将无力地躺在黄沙上,口中却仍旧高声喊杀着,为战友助威。
  过百龄微微皱眉,急忙再去看敌军攻势,很快便定下计策。只见他唤出一员小将,命他领着精锐骑兵直杀向对方攻势最强悍的将领而去,务必在一合之内斩敌军主将于马下。
  那小将领了军令,点了兵马,直杀向一镇诸侯而去。那边京师大将舞着大刀,迎风长啸。两马一交,只一合,京师大将竟已身首异处。小将趁势掩杀一阵,将这诸侯兵马杀得大败,而后便领兵急回。一出一杀一走,来去如风,攻取如电,当是鬼神皆惊。
  “如此一击,京师众将当知我厉害,不敢再强攻了吧。”过百龄笑道。
  “报!敌军众将仍无一人犹疑,继续在中军帐外叫阵!”
  只见京师派众将把过百龄中军帐团团围住,轮番上前喊杀。过百龄大军虽阵型不乱,营寨无虞,却也不禁为这气势所震。
  “他们为什么不退兵?”过百龄大惑不解,“我轻易便斩杀他们几员大将,他们当知道不是我对手,为什么就是不肯退兵?”
  京师派,你们不知道怕吗?既然如此,我就见一个杀一个,杀到你们怕为止!
  只见过百龄穿了铠甲,戴了头盔,扔了羽扇,取了刀枪,跨上一匹千里神驹,领了本部精锐兵马,大喝一声“杀”!过军大营,寨门突开。过百龄竟亲帅大军,冲入十几镇诸侯大军当中,见人便打,逢将就杀。诸侯见了,急忙过来围着过百龄大军,轮番冲上前去。可那过百龄武艺好生了得,又兼兵法精妙,或攻或守,或进或退,竟不漏半分破绽,反将杀过来的敌将一个个斩于马下。
  “京师派众将听着,你们不是我过百龄敌手,杀过来唯有死路一条。想求活路的,速速退下!”
  然而那京师众将却哪有一个人退却,只管照着过百龄杀来。第一个倒下了第二个接上,第二个倒下了第三个接上,竟如不欲求生,但求一死一般!过百龄虽杀得不落下风,心中却忍不住惊惧。战事紧急,不容多虑。过百龄只得领着兵马四处征战,如入无人之境。
  “各位前辈,究竟为何如此不畏死?为何一定要与我拼争到底?”
  因为这里是京城,我们是京师派啊!
  京师派不能亡。只要我们还在,我们就要维护京师派的尊严。你过百龄北上京城,已经先破了京城棋界的镇守大将林符卿,若我们再不能阻止你,京城棋界就将重蹈覆辙,整个京城又将沦为一片死寂。我们是京师派棋手,我们不来保护京城棋界,谁来保护它?
  过百龄,你想征服京城,就要先过我们这一关!有本事,就扫灭整个京师派吧!
  然而,京师派棋手们也许并没有想到,过百龄确实已经强大到了可以一个人扫平一个棋派了。
  十多位京城骁将,与一个过百龄,在这战场上厮杀了许久。过百龄丝毫未损,全军仍旧士气高昂,兵容齐整。但再看那些京城豪杰,死的死,伤的伤,兵马损失惨重,将领越杀越少。虽然没有一个人退却,其实他们心里已经知道,也许京师派,这个曾经的天下第一大派,昔日名震中华的棋界圣地,如今已经要走到它的尽头了。
  过百龄,他即将终结这个棋派短暂而辉煌的历史。
  终于,京师派只剩下了最后一个老棋手还在战斗。他的身边早已尸横遍野,身上伤痕累累,手下的士兵更是早已血染征袍,无力再战。但他的对面,过百龄似乎如刚出战阵一般,依旧气势汹汹,不见丝毫疲惫。
  “你降不降?”过百龄高声问道。
  那京师老将却微微笑了:“看看身边累累白骨,我如何能说得出降字?”
  “你可知道,你若再死,京师派将就此灭亡!”
  “我知道。”
  “你可知道,你即使战死,这场大战的胜负也不会改变,京师派的没落也不可逆转?”
  “我知道。”
  “你可知道,你今日的抗争,根本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拼命杀下去?”
  那京师老将哈哈大笑:“若京师派注定要在今日灭亡,我宁可让它死得绚烂,也不愿在最后为它留下一个不光彩的结局。过百龄,我即使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刀锋也一定是向着你的。我要让天下人知道,京师派是战败而亡,而不是畏惧而亡的!”
  漫天黄沙中,那京师老将奋起最后一丝力气,朝着过百龄冲过来。他的喊杀声虽疲惫倦怠,却似乎能让天地为之一震。
  过百龄看那大将近了,手起刀落,耳边听见一声哀鸣。
  漫漫黄沙,累累白骨,整个战场异常萧瑟凄凉。从今以后,天下再没有京师派。

  话说那过百龄与京师派众将轮番混战,竟将一众京城名将纷纷击溃,直至众人先后引退棋界。京师派主力几乎全部损失耗尽,延续了近百年的一代棋派,就这样走到了它历史的终结点。
  众公卿仍只是笑着,众棋手独自哀伤,过百龄徒然在心底感慨。
  三大派中最后一个成立的京师派,却最早灭亡在了过百龄手中。新一代国手之名,伴随着一个棋派的消逝而名扬天下了。
  然而,京师派之所以最终落到了灭亡的地步,却也不得不提到一个人……
  正当众京师棋手与过百龄混战多日而一筹莫展之时,有人来到了林符卿的府上,请求这位京师派现任盟主出手搭救京师派。
  “过百龄连日鏖战,毕竟已经精力不济。林先生若能在此时出手,将大有希望击败过百龄!”
  林符卿却只是捋了捋胡须,淡淡地问道:“我为什么要出手?”
  那京师棋手却一愣:“您是京师派盟主,京师派有难怎能不救?”
  林符卿却狡黠地笑了:“可我已经输给过百龄了,不是吗?”
  京师棋手心惊,不知林符卿究竟是什么意思。
  林符卿向他招了招手,道:“你回去吧,京师派,我是不会去救的。”
  “为什么?”那棋手大惊,“林先生,您是我们的盟主,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是吗?既然这样,那这个盟主我不当了,你们再选一位吧。”
  如晴天霹雳一般,那棋手惊讶得动弹不得。
  “林先生!您要抛弃京师派?”
  林符卿却哈哈大笑:“若我没记错,我似乎从没说过我是京师派棋手啊。大家都说我来路不明,也许我根本不是京城人呢?”
  “林先生,难道京师派就此灭亡,您也不在意?”
  “在意有什么用?京师派要灭亡,这事儿现在已成定局,即使我出手也救不了。既然出手也要输,我何必为了你们损我自己的名誉呢?不过你们可以继续跟过百龄交战,说不定一个不小心,你们当中谁能赢一盘呢?”
  林符卿狂妄地笑着,那棋手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一切。
  看着林符卿的表情,那棋手终于明白了——几十年来,林符卿镇守京城棋界,原来不过是众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在林符卿的心中,京师派从来不是他关心的事情,他所关心的其实只是他个人的名誉而已。过去,京师派盟主这个头衔能给他带来巨大的声望,所以他乐于接受。而如今京师派有难,他却宁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而放弃整个京师派!
  “林符卿,你根本没有资格做京师派的盟主!”
  “京师派盟主?过不了几日,京师派都将不复存在了,你们还要盟主做什么?”
  “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林符卿,你与我京师派之间便再无关系。告辞!”
  林符卿淡淡地笑着,看着那棋手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但是他的笑容,渐渐僵硬了下来。
  京师派与过百龄大战,不可以就这样停下来。当然,我也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出手。我确实想击败过百龄,比天下任何人都更想击败他。是否以京师派盟主的身份击败他,我根本毫不在乎。这个所谓的京师派,灭亡了就灭亡了吧,我从没有在乎过。
  但现在的我,要想击败过百龄,完全凭借棋力超越他已经不可能了——我老了,过百龄却年轻。所以我击败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出他现在棋法上的漏洞!而要想做到这一点,我需要借用一下京师派。
  我需要京师派棋手与过百龄对局的棋谱,越多越好。通过大量的棋谱,我才能掌握过百龄的棋路。现在我还没有摸清过百龄的底,所以就算他们求我我也不能出手,出手则必败。但再多看几局,过百龄也必定会露出原形来,那就是我等待的机会!即使京师派在这场大战中灭亡了,我也在所不惜——我所在乎的,只是击败过百龄本身而已!
  没错,京师派的灭亡之战,是我林符卿一手挑起的。这个命中注定迟早要灭亡的棋派,只有能被我利用才会显得对我有价值。而现在,他的灭亡对我有用,我就要他灭亡,有何不可?
  过百龄,为了击败你,我不惜牺牲了一个棋派。你可知道我的决心又多大吗?

  京师派盟主林符卿宣布脱离京师派,而随后没过多久,几乎所有京师派主力都惨败在过百龄手下,他们的棋力对公卿们失去了价值,于是身价暴跌,最终不得已先后退出了棋界。从那时开始,“京师派”这个名词渐渐成为了历史,再没有人以此称谓来称呼京城棋手了。
  但过百龄所面对的挑战,却还没有结束。
  几乎就在京师派主力全灭的那天之后不久,林符卿再次出现在了京城公卿们的视野中。
  “过百龄,我想再跟你对上一局,你敢吗?”林符卿笑道。
  过百龄不知其中厉害,只是应战——这几乎成了他条件反射的行为了。
  然而,这一次的林符卿,不同于当日了……
  这一次,林符卿执白先行。只见林符卿一支大军飞抵过百龄左下主营城下,在过百龄阵前叫战。过百龄不做沉思,斜上飞出一员上将,拦住林符卿向中腹的去路——镇神头!
  此乃常用招法,无可厚非。然而,林符卿却暗暗笑了……
  林符卿缓缓向回退出一步,安稳军势。过百龄见状,急速强攻,要去攻打林符卿右下主营。
  过百龄,果然如此——你毕竟还是年轻,即使再如何天赋过人,战场经验毕竟匮乏啊!
  你对于镇神头这类定式招法的运用,不可能比我这个多年征战沙场的人更纯熟!
  眼见过百龄的镇神头内里空虚,林符卿急忙遣出一员大将杀将进去,急袭镇神头身后。过百龄只道林符卿武艺不如自己,也不前来开战,而是继续在右下行军,要先借攻击林符卿主营之力筑起强军,回过头来再与镇神头合力杀林符卿孤子。林符卿却早知过百龄会如此应对,急忙运作起右下主阵,几员骁将上下齐出,步步紧逼,过百龄只得抵挡。这两合战下来,二人交兵之处虽力气相当,不分高下,但林符卿主动突击,身后城池得保无忧,局面上似乎大过过百龄。
  过百龄见右下没占得便宜,急忙开始活动镇神头,要为攻杀林符卿做准备。只见过百龄的镇神头大将左右劈砍,林符卿均全力抵挡。这林符卿也果然与那些京师棋手不是一个等级,竟与过百龄力量不相上下。过百龄准备几手,看远远还有右下军士为作掩护,便由镇神头大将舞着大刀,猛地朝林符卿攻入镇神头身后的孤军砍去。林符卿也果真善战,调度着这支孤军,在过百龄阵内闪转腾挪,好生利落。见过百龄攻势凶猛,林符卿调度镇神头外的兵士前来夹击。过百龄左右受敌,难以抵挡,竟处处亏损。过百龄心底暗叹,也就是这林符卿能如此抵挡,换了别的京师棋手,必定无力在此地支撑下去。眼见杀不死林符卿孤军,过百龄借机转向,明为攻杀,实为面向中腹摆开阵势。待林符卿下边孤军得了生路,破了过百龄镇神头大阵,回身在看,却见面向中腹已展开了一道黑壁。林符卿也不得不感慨,唯有这过百龄攻势如此利落,才逼得自己无力冲出阵外,让他筑成了这厚壁。若换了别人,林符卿这一顿冲杀必定能将镇神头大阵砍得七零八落,呈大败之势。
  眼见战事告一段落,过百龄急忙调兵朝镇神头外杀去,打算将刚才折损的城池捞回来。岂料林符卿早猜到过百龄这一手,竟不应过百龄的攻势,转向右下进攻。过百龄不敢怠慢,急忙应对。林符卿暗笑,又四处用兵,逼得过百龄不敢不应,被林符卿调动得满盘乱跑。林符卿手握战事主动权,便又在上方开了战端。过百龄也许是刚才被林符卿一顿调度,搅乱了心态,急忙再来应对时却手忙脚乱起来,眼中只见局部战事,手中猛摇着羽扇,脸颊上还淌着汗水。再看那边林符卿,这次却胸有成竹,步步紧逼,将武艺发挥得淋漓尽致。上边战场杀完,过百龄却又不见得了几分城池,林符卿全无不满。
  过百龄见局势不妙,急忙面向中原,四处施展奇谋。林符卿不敢怠慢,急忙应对,却毕竟兵略比不上过百龄,虽应得小心翼翼,仍不免时时中计。中原一战,双方血溅四方,惨烈至极。过百龄四方军士强大,又兼兵法谋略出众,这一战直杀得林符卿好生狼狈。眼看局面渐渐又回归平衡,过百龄慢慢追上了林符卿,最终将是官子决胜之时,过百龄却鬼使神差,脱离了主战场,打算在左边捞去几座城池以增胜算。却不想,此时中原战场上,林符卿尚有一员虎将正虎视眈眈。见过百龄贪图左边城池,林符卿大笑一声,活动起右边阵势,联合对中原一带虎视眈眈的那员战将,朝着中原黑军薄处冲杀过去。过百龄此时方才大惊,急忙再来抵挡。那过百龄、林符卿本是力量相差无几之人,一旦一方犯了错误,哪里还能抵挡得住对方的攻势?过百龄见阵势难保,只得弃了这一段防线,全军收缩,让出十余座城池出去。这十余城一割,全局便顿时再次偏向了林符卿。也怪过百龄连日征战,疲乏不堪,竟没能发现林符卿如此骁勇的一员大将。此战战罢,过百龄竟败下阵来!
  林符卿终于击败了过百龄一次,多少挽回了当日三连败的颜面!过百龄无话可说,林符卿却大笑不止。
  果然,过百龄,你的棋是有漏洞的!你还不是棋神!真的想做棋神,等你能把自己的漏洞补完再说吧!
  牺牲了一个京师派,能胜一次过百龄,真值了!
  “过百龄,今天的败局只是一个开始,从今往后你在京城的日子将会是一场噩梦!”林符卿恶狠狠地对过百龄吼道。
  果然,过了几日之后,林符卿便再次向过百龄提出挑战!
  从此之后,林符卿几乎每隔几日就要向过百龄求战一次,如此时光竟持续了数年之久!
  数年之内,林符卿断断续续向过百龄挑战多达百余次!
  面对着林符卿如此汹涌的攻势,刚刚经历了与京师派众将轮番鏖战的过百龄吃不消了,再加上他棋路上的缺陷竟已被林符卿发觉,于是再与林符卿交手,过百龄几乎每一句都极其困难,盘盘苦斗。
  原本以为已经被击败的林符卿又杀了回来,再次与过百龄展开了拉锯战。这一次,两人几乎难分高下,一时间两大国手争雄京城,好不热闹。
  这正是:
  当日连败过生手,如今扬眉诸公前。
  国手之争凭生死,棋中圣手尚需年。

  欲知这过百龄要如何击退林符卿气势汹汹的挑战,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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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56 编辑

第三十五回 两大派杀入京师 过百龄初窥倚盖



  上回说到,京师派棋手共聚一堂强攻过百龄,却不想反被过百龄一一杀败,一代棋派就此灭亡。而那京师派盟主林符卿叛离京师派,却利用京师派与过百龄的大战看清了过百龄棋艺上的缺陷,找到了克敌制胜之法。林符卿大喜之下,竟连连向过百龄发出挑战。二人恶斗上百局,过百龄一时也难有彻底击败林符卿的办法,陷入了苦战。
  就在这时,京师派灭亡的消息渐渐传到了江南。

  徽州,许敬仲与苏之轼相对而坐,盘上仍在激战。
  “苏兄去过京城,可知那林符卿棋力如何?”许敬仲问道。
  苏之轼沉吟半晌,答道:“力战之雄,力量之大恐怕世间无敌。”
  “苏兄与他胜负如何?”
  “起初尚能凭借阵法压制,后来便渐渐不敌了。”
  “林符卿竟能比苏兄更强?”
  苏之轼暗暗叹了一口气:“所以听闻有人能连连杀败林符卿时,我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
  尤其是,那人竟然只是一个弱冠少年!
  “最近又听说,那个击败了林符卿的少年,一个人扫平了整个京师派……”许敬仲缓缓说道,“一个人力敌一个棋派,真是李釜再世啊。”
  “京师派不在了,林符卿又败了,京城棋界就等于敞开了大门,想必又将有一场动乱吧。”
  “苏兄,你有没有想过再上京城呢?”
  苏之轼一愣:“再上京城?”
  许敬仲微微一笑:“带上你的书稿,去了京城,必定能让苏兄名满天下。”
  苏之轼的手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看向了不远处书案上的那些图谱,还有一叠整整齐齐的书稿。那书稿的第一页上写着两个字——
  弈薮。
  苏之轼缓缓平静了自己的心情,取出一粒棋子,又落向了棋盘。
  “只怕如今想去京城的人,已经数不胜数了吧。”苏之轼笑道,“京城棋界,门户大开,必生大乱!”
  正如苏之轼所料,此时的江南棋界,听闻京师派灭亡,林符卿战败,各路豪杰诸侯都跃跃欲试,昔日他们无法踏足的京城如今已经形同一座空城,京师棋界新任王者的名誉似乎可能落在任何一个人的头上!
  京城棋界的又一次动乱,就要开始了……
  万历末年某日,京城茶楼。
  一个中年和尚坐在棋座一侧,默默等待着他今日的对手。
  “这和尚好面生,好像不是本地的和尚……”观者议论道,“看上去面相暴戾,不像出家人,只怕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也不知这和尚什么来头,坐在棋座旁气势慑人,直教人心里发颤。
  “和尚?要下棋?”一个棋客终于壮起胆子走了过来。
  那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施主若有意,请吧。”
  “出家人,也赌彩头吗?”那棋客好奇地问道。
  “若是不怕输,赌便赌了,咱家可是从小赌到大的。”
  果然不像是出家人……
  二人摆上座子,盘上便生激战。众人只见那和尚棋招好生了得,竟似个挥起拳头变猛打猛冲的绿林好汉,直杀得对手鼻青脸肿,抱头鼠窜。
  还未弈得多久,这局棋便结束了。那棋客大惊,急忙抱拳问和尚姓名。
  “在下永嘉郑野雪!特来领教京师棋界好汉本领!”和尚高声喝道。
  同是万历末年,围猎场上。
  钱谦益看着眼前空地上一位少侠施展着武艺,惊叹不已。
  这少侠单手使锤,舞得风声如雷,叫人眼花缭乱。一番锤法舞毕,收了兵器,定下架势,面不改色,气不多出,似乎毫不费力。只见这少侠收起铜锤,拱手向钱谦益一拜,道:“在下这锤法,马上使得可交马取敌将,马下使得可破敌铁甲骑。当今天下不稳,北方有蛮敌为患。我只愿凭这一支铜锤,砸出天下太平来!”
  钱谦益忍不住高声喝彩,大叫一声好。
  “壮士当真天下豪杰,却不知除了这锤法之外,还有什么武艺?”
  “臂开强弓,百步穿杨!”
  钱谦益大喜,命人取来一副弓箭,又牵来一匹马,各自交给那少侠。只见那少侠好生厉害,跃上马背,长啸而出,不须臾功夫,弦响霹雳,箭如闪电,连中围猎场内数只雉兔,箭无虚发。少侠也不去捡,只管策马放矢,围猎场上众兵士直看得目瞪口呆。
  那少侠回了马,再向钱谦益拜下。钱谦益大喜,道:“壮士武艺高强,当真是我大明之幸啊。却不知文又如何?”
  “在下善弈,江南闻名。”少侠答道。
  “哦?”钱谦益有了兴趣,“这么说,你是江南弈坛高手?”
  “新安派,汪幼清是也!”少侠高声答道。
  还是万历末年,叶向高府上。
  叶向高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这本书,看着封面上大大的“弈正”二字,不禁暗暗惊讶。
  他又看向眼前这位正值壮年的棋士,忍不住从心底赞叹道:“我读棋书无数,却从未见过如先生所著这般令人恍然大悟之作啊。以此书看,自当年南京一别后,先生棋艺又有无穷增进,已有天下国手之才啊。”
  叶向高身前的棋手却缓缓躬下身子,答道:“叶大人抬举了,雍皞如愧不敢当。”
  自当年南京会战见识了江南各路豪杰棋艺之后,雍皞如自感棋力尚不足以称霸天下,于是日夜揣摩,苦练多年,终于著出了这部《弈正》。如今的雍皞如,棋力较之当年南京会战时又不知要高多少了。比起当年那个只会收官的少年,如今的雍皞如已非吴下阿蒙了!
  “若先生不弃,可愿留在叶向高府中?”叶向高笑着问道。
  “求之不得。”雍皞如答道,“如果叶大人不介意,在下还想去会会另一位留在叶大人府上的棋手……”
  叶向高愣了愣:“你是说,过百龄?”
  “正是……”
  叶向高却大笑一声,道:“你来晚了,过百龄现在已经不在我府上了。”

  话说过百龄应叶向高等公卿之邀北上后,却并没有留在叶向高的府中。这里头的缘故笔者手头没有资料,查不出来。而那位收留了过百龄的大人,也是个谜一般的人物。
  在秦松龄所著《过百龄传》中,不知是因为当时政治问题,还是因为年代稍久以致姓名失传,对于那位收留了过百龄的大人只称之为“某锦衣者”。这个“锦衣”是指锦衣卫,还是代指朝中高官呢?笔者才疏学浅,不好判断。但是文中借过百龄之口说那名“锦衣者”待过百龄极好,以至于后来那名锦衣者遇难了,过百龄甚至不惜冒性命危险也要去营救他。
  无疑,要讲过百龄在京城的故事,这个“锦衣者”是个关键人物。可惜,姓名不详,身份成谜,又无更多记载,无从叙起啊。对这名锦衣者身份的调查唯一的线索就是,从万历末年到天启中期一直是朝中要员,后来被魏忠贤陷害入狱,之后就再没下落了。这要真查起来,估计能查出十几号人来吧——魏忠贤这货抓人下狱那几乎就是那个年代最平常的事情了……
  另一方面说,这名“锦衣者”究竟对过百龄有什么大恩大德呢?与这个问题相关的,就是过百龄为什么不住在早有交情的叶向高府上呢?
  首先出现在脑中的想法是,叶向高会不会就是那位锦衣者呢?毕竟,要论对过百龄有大恩大德的,叶向高的知遇之恩当排在第一位。可惜,这个观点稍加考虑就不攻自破了。第一,叶向高从来就没被魏忠贤下过狱,人家是自己辞官跑路的;第二,过百龄的传记中对于无锡逢相国那一段有详细描述,清楚地写明了那相国就是叶向高——既然前文能写出来,何必又要在后文换个说法呢?
  所以,这个问题,其实还另有蹊跷在。
  我们从百龄不住叶向高府的原因着手吧。叶向高是欣赏过百龄的,毫无疑问,早在无锡他就表现得很明显了。过百龄也是信任叶向高的,要不然人家就不上京城来了。要说叶向高当大学士太忙,不知道有没有空陪过百龄,所以不养他?那也说不通啊,杨一清当国相的时候不也养着鲍一中嘛,何况万历末年叶向高因为调停朝中党派利益太累所以没干大学士,改当太子太师了——标准的轻松挣钱好工作。空闲时间多的是,又喜欢过百龄的棋艺,那会不会是因为出不起国手对局费留不下过百龄呢?也不对啊,叶向高好歹对过百龄有知遇之恩,私下里过百龄跟叶向高对局把对局费打个对折甚至全免都是应该的,从后来的人物事迹来看过百龄也绝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物,没理由为了这点银子抠门非要把叶向高弄破产啊。何况,叶向高这种地位的人都养不起,那位“锦衣者”得贪污多少银子才养得起过百龄啊?而且过百龄的传记里还暗示那位“锦衣者”家里养了不少门客,不止过百龄一位呢。您可能又要问了,那锦衣者可能是个皇亲国戚,所以银子大大的有,就养得起过百龄啊。这也不科学,堂堂皇亲国戚,后来还被魏忠贤给下了狱?魏忠贤有这能耐,敢抓皇帝家亲戚?
  这么一琢磨,再联系前文说过的叶向高与雍皞如相识的事情,可能就只剩下一种说法站得住脚了——叶向高和过百龄闹翻了。
  以下是笔者捕风捉影做出的推理,不一定是历史真相,大家权当有此一说即可。
  过百龄初到京城,叶向高能再与过百龄相逢,二人都很高兴,有那么一段“蜜月期”。但是这两个人的个性相差很大,这是二人关系间的一个巨大隐患。叶向高这个人,属于“保守派”,万历年间当大学士的时候终日周旋于朝中各党派之间,到处做和事佬,只求大家别闹乱子。而过百龄这个人,性子耿直,光明磊落,骨头很硬。从小就敢赢相国,赢完了还让相国发不出脾气来;到了京城一见面就把老盟主林符卿给打了屁股,完事还顺手把京师派给灭了;日后更是在阉党当道,朝中权贵尚且不能自保的情况下硬着骨头不怕死地跑去救人,真真是个铁汉子。这么两个人,尽管曾相互欣赏,但性格差别太大了,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叶向高看来,过百龄太不圆滑,至刚易折。在过百龄看来,叶向高又太过软弱,立场不坚。刚开始俩人只是互相给提提建议,气氛还很融洽。可是过不了多久,俩人都发现对方根本没把自己的意见当回事,而且越提意见俩人就越不对眼,慢慢地这俩人就越来越不喜欢对方的脾气了。于是,某一天,以某件事为契机,俩人终于彻底闹翻了,闹到谁都不搭理谁了。
  然而,以叶向高在京城的地位,在这里得罪了他,京城就将再难有容身之地了。过百龄离了叶府,又整天被林符卿那煞星追着屁股要下争棋,更加只觉这京师之内已无他过百龄立足处,只得就这样默默回老家了吧。就在这时,那位神秘的“锦衣者”出现了。这位后来惨遭魏忠贤迫害的东林党人(既然被魏忠贤下狱了,差不多该是东林党人吧),当年既然是朝中大员,想必也是属于朝中某个党派的人物。也许同出于对叶向高左右给桃吃,谁也不得罪的做法不满意吧,这位锦衣者十分同情过百龄,于是冒着得罪叶向高的危险,不顾林符卿的反对,收留了过百龄。在自己走投无路之际收留自己,这大概就是过百龄所说的“大恩大德”吧。只有这种困境时伸出援手的恩德,才能和叶向高那知遇之恩相提并论,以至于过百龄甘为这种救命之恩舍命相报。当年那锦衣者为了帮助自己,不惜得罪叶向高,那将来为了救那锦衣者,过百龄又怎能害怕得罪魏忠贤呢?
  失去了过百龄,叶向高也就失去了最欣赏的对局对手。可是叶向高有着朝中无敌的棋力,工作又悠闲,闲暇时候总得找点事情做啊。于是,寻找过百龄的继任者这件事就刻不容缓了。恰恰在这时,昔日南京会战时有过交流的雍皞如适时出现了,还带上了他的新作《弈正》。于是,理所当然地,雍皞如便成了叶向高府上的新宠。
  至于文献资料中为什么只留下了蛛丝马迹却没有记载这段故事——过百龄的传记当然是以称赞过百龄为主,这件事不怎么光彩,于是也自然就不会列入传记中了。
  以上内容,纯属猜测。

  书归正传,却说京师派灭亡之后,江南高手纷纷向京城进发。永嘉派头陀郑野雪,新安派侠客汪幼清、雍皞如分别代表江南两大派,成为了第一批去往京城探路的江南高手。而与此同时,昔日的京城守护者林符卿正全力与过百龄争霸,三日一小战,五日一大战,次次杀得不可开交,自然无力再去理会其他高手。于是一时之间,京城棋界竟因为京师派的消逝反而热闹了起来。
  却说新安派雍皞如去了京城,投入了叶向高府中。而雍皞如北上,目的就失去见识见识刚刚击败林符卿的无锡过百龄。不想到了叶向高府中,却得知过百龄已经不住这里了,在另一位公卿家中整日苦于应付林符卿的挑战。林符卿虽较过百龄年老,但百折不挠,又兼力大无穷,这段时间更是似乎找到了可知过百龄的办法,竟把过百龄逼得苦战难脱。雍皞如从叶向高口中得知这些故事,忍不住对这场京城争霸产生了极浓的兴趣。
  于是,有一天,雍皞如去拜访了过百龄。

  “在下无为雍皞如,现居叶向高大人府上。久闻千古奇才过百龄大名,今日特来拜见。”
  过百龄见那雍皞如习武之人体格,生得魁梧壮实,又儒雅有礼,真是一表人才,忍不住在心底赞叹。
  “在下过百龄,也久闻雍皞如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荣幸之至。”
  那雍皞如看过百龄,虽年纪轻轻,却少年老成,举止堂堂,果然有千古奇才风度,不禁暗暗叫绝。
  两人行礼毕,雍皞如便取出了自己的礼物,赠与过百龄。过百龄接过一看,却是一部棋书,名为《弈正》,作者署名正是雍皞如。
  “当年南京会战,我雄心勃勃前去一试身手,却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感到自己的棋艺尚有未竟之处,于是潜心研习前人棋书多年,希望能让自己再进一步。”雍皞如缓缓说道,“不想研习多年之后,我发现古人棋书也未必全都对,前谱中许多棋势陈旧不堪,甚至有些图势如今早已被破解,无用武之地了。可如今棋书,尽皆沿袭前人图谱,错漏甚多。我深感如此下去只怕棋书将误人不浅,于是耗费数年之力,删去了许多无用的棋势,又修正了些许前人错解,终编成此书。这几年潜心于此书,不想自己棋力竟也略有涨升了。若有机会,当与过兄弟切磋几番,分个胜负。”
  过百龄听完,心中欣喜,把这《弈正》几乎要当个宝贝,只迫不及待地翻开来。不想略看了几页,过百龄却皱起了眉头。
  “雍先生,这图谱……”
  雍皞如笑道:“过兄弟但讲无妨。”
  过百龄急忙行了一礼,道:“这图谱……是不是太少了点?”
  《弈正》全书开篇第一部,讲起手式。这本书记载了包括镇神头在内的无数起手招法,但相比于其他棋书详尽的起手式变化图而言——这本书,每一个起手式都仅仅列出了四个变化图,一张图都不多给!
  四个图,讲完一个定式?这怎么可能呢?即使有些起手式较简单,能够基本讲完,但碰到如镇神头、金井栏这样复杂难解的定式,仅仅四个图,岂不是太简略了?
  雍皞如却自信满满地笑道:“为写成此书,我翻看天下图谱无数。细加研究之后,我发现,那些复杂的起手式看上去虽然个个精妙异常,但棋盘上下出来却都是花架子,对手根本不会跟着你所预想的棋谱应下去。如此一来,你虽背图势费尽心力,却徒劳而无功,岂不是笑话?以我所见,天下起手式,无一例外,只需四张图便能穷尽。除此四张图外,全都是无用之物。”
  过百龄听完,大惊失色,道:“这可就让人难以接受了。譬如镇神头,流传千年,变化无穷,四张图能讲清楚吗?”
  雍皞如略作沉吟,反问道:“过兄弟,你下棋常用镇神头吗?”
  “天下人皆用此招,不是吗?”
  “那么,容我冒昧问一句,你用镇神头,最终获利的棋局有几局?”
  “这……”过百龄犹豫了片刻,答道,“镇神头一出,往往导致激战,最终是否有利,要看战斗的计算如何,并不能直接统计施展镇神头的优劣。”
  雍皞如哈哈大笑:“要这么说,还要镇神头变化图做什么?最后还不是要凭自己的计算来决定优劣?”
  过百龄一惊,无言以对。
  确实如此啊。镇神头也好,金井栏也好,倒垂莲也好,当今棋界流行的定式,无一例外都是结构松散,变化复杂的定式招法。一旦施展出来,虽心中有定式图谱,但对手的应法却往往与定式图谱相异,最后还是要靠自己的计算去与敌人周旋。可如此一来,起手式的意义不就没有了吗?不一定能对自己有利的起手式,施展出来甚至有反被敌人利用的可能,那这起手式还要它做什么?
  过百龄陷入了沉思。
  雍皞如突然打断了过百龄的思绪,问道:“听闻最近过兄弟与那林符卿激战正酣,不知战局如何?”
  过百龄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只觉落入苦战了。”
  “为什么呢?”
  过百龄苦笑道:“比拼定式,下不过那林符卿啊……”
  林符卿的镇神头,早已经炉火纯青,当今天下几乎没有敌手了。林符卿与人对敌,几乎局局都用镇神头,先跟对手大战一场再说。凭借着京城魔王的力量,林符卿往往能旗开得胜,然后便只顾趁胜追击,总能大胜敌军。过百龄刚到京城时,林符卿不知道过百龄本领,加上轻敌应战,最后连败三局。但林符卿毕竟经验老道,利用京师派与过百龄激战许久之后,终于发现过百龄的招法其实更多地依赖自己的棋力,而对于复杂的定式却并不熟悉。知道这一点之后,林符卿找到了过百龄的命门。毕竟年轻,经验不足,比拼定式招法过百龄当绝不是林符卿的对手!于是林符卿但凡与过百龄对弈,只管施展难解定式图谱,借数代前人之力与过百龄周旋。过百龄就是再如何天赋奇才,可一个人与几千年历代国手对弈也必定难当,因此渐渐陷入了苦战。
  这就是林符卿卷土重来能将过百龄逼得痛苦难当的原因所在。偏偏定式积累非一朝一夕之力,过百龄短时间之内很难弥补在这方面与林符卿的差距。这段日子,他也正苦闷于此。
  但雍皞如的这本书,给他带来了一个全新的思路,甚至让他感到身心为之一振!
  古谱定式变化虽纷繁复杂,但并非全都有用。甚至按照雍皞如所说,再复杂的定式,四个图谱就足够了。那么,林符卿施展的镇神头,其实也未必就都是有用的招法,也许是自己把定式应得太过复杂了才中了林符卿的招呢?
  雍皞如与过百龄告别之际,雍皞如说道:“新安派中,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在写棋书。此人对古今定式无不精通,论棋势招法乃是天下无双,当年林符卿甚至都难与他匹敌。过兄弟如今虽定式上受制于林符卿,但如果能与那人相会,也许将就此突破这一步,彻底击败林符卿!”
  过百龄心惊,急忙问那人姓名。
  “休宁苏之轼。”雍皞如答道。

  不久后,徽州,苏之轼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写了些什么?”许敬仲问道。
  苏之轼笑了笑,将信放到了一边,答道:“雍皞如请我也去京城……”
  “雍先生也去了京城?看来现在的京城真热闹了。”许敬仲叹道。
  苏之轼点了点头,突然看向许敬仲,道:“许兄,有没有兴致一起去京城玩玩?”

  苏之轼再赴京城,一时间京城公卿又一次沸腾了起来。当年苏之轼初上京城,携大战江南,受封国手之威,以代表新安派挑战京师派的身份大战林符卿。那情景,京师棋界众人至今仍觉历历在目。而如今再入京城,苏之轼已接近暮年,林符卿也早非少壮了,回想起当年事,竟恍如隔世。
  到了京城,苏之轼与许敬仲见了雍皞如,三人各自行礼,雍皞如便向苏之轼等二人说了如今京城棋界现状——过林争霸,如今正是胜负难分之时。
  雍皞如告诉苏之轼,真正想见他的,其实是过百龄。过百龄之所以迟迟不能彻底战胜林符卿,就是因为定式上不是林符卿的敌手。而要论定式,天下唯有苏之轼堪称第一。
  苏之轼闻言,便二话不说,直奔过百龄处而去了。
  却说在过百龄那边,苏之轼将自己修订多年的《弈薮》书稿交给了过百龄。过百龄看了苏之轼写在书前的一番议论,便已经大呼过瘾,叹为过手了。
  原来,明朝之时,围棋虽流传深远,但围棋规则却并不统一。比如关于四个座子究竟哪两个点放黑子,哪两个点放白子,这一点就乱七八糟,各自不清,几乎全凭当时对局者的心情决定。于是明朝古谱当中,既有左上、右下放黑子的,也有左下、右上放黑子的。除此之外,究竟白棋先行,还是黑棋先行,这也是全看当时双方心情,或者索性面前的棋盒打开里面是什么眼色的棋子就用什么颜色的棋子。而胜负计算方法,也各地都不相同,虽都是数子法,细微上却又各有分别。苏之轼痛感如此下去将掣肘围棋发展,于是在《弈薮》一书中正式提出了规范围棋规则的愿望,并且明确了正规的座子摆放方式,确定了白棋先行的规范,更完整地提出了日后影响不小的“明清数子法”。如此见地,过百龄看后忍不住赞叹,这才真是一代宗师风范。
  “我听闻雍兄说,过先生对定式招法不够熟悉,因此想和我探讨?”苏之轼问道。
  过百龄点了点头:“中华古谱,浩瀚千年,定式招法何止千万,过百龄实在难以穷尽。”
  苏之轼哈哈大笑,道:“定式虽多,努努力也总能背完的。要想提高棋力,背定式是最有效的方法了。”
  过百龄却不置可否,只说:“在下对别的定式倒无甚兴趣,唯独有一个起手式想请教一下苏先生。”
  “哦?这么说来,想必是十分难解的定式了。莫非是……镇神头?”
  过百龄却摇了摇头。
  “那么,莫非是金井栏?”
  过百龄又摇了摇头。
  “难道是倒垂莲?”
  过百龄还是摇了摇头。
  猜了许久也猜不中,苏之轼大惑不解:“过兄想学的是……”
  “倚盖。”过百龄坚定地答道。
  那个棋盘上所有起手式中,长相最平凡,看上去最无用的倚盖?
  苏之轼不解,缓缓说道:“倚盖定式虽古已有之,但形状太紧,变化不多,只怕用这一招,骗不到对手啊……”
  过百龄却笑了:“起手式,不是用来骗对手的……”
  苏之轼闻言一惊。
  过百龄继续说道:“譬如镇神头,精妙异常,变化万千,世人都好用此手。但多少人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不仅没能骗到对手,反而被这难以掌握的招法把自己给骗到了。一心想要骗别人,把阵型布得破绽百出,却不知这本是柄双刃剑,伤敌亦伤己啊。昔日过百龄看不出这其中厉害,跟着大家一起用这招法迎敌。碰上寻常敌手自不在话下,但碰上了林符卿这样的高手,如此松散的阵型其实是不堪一击的,真正杀起来镇神头根本起不到多少作用。后来得遇雍皞如先生,一番指点之后过百龄方恍然大悟。所谓起手式,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东西,四张图便能讲明。想用起手式就奠定胜负,太早,太快,也太难了。既然如此,倒不如用一个确切的起手式,虽然看上去没有那么精妙,但能确保自己不受制于敌,坚固地排开阵势,那不是更好?起手式就是起手式,不是中盘,也不是收束。只要能找到一个简单而不受制于人的起手式,林符卿对我唯一的优势就彻底消失了,他就将再不是我的对手!”
  苏之轼听完,暗暗在心中赞叹这番见地。可叹自己熟读定式这么多年,却只顾寻找那些最复杂难解的招法,反而想不到这少年过百龄的心思上来。
  小小年纪,能有这番见解,果真是国手之才——甚至,他的未来也许将会超越过去的任何一个国手!
  苏之轼不敢怠慢,急忙将自己所知的倚盖定式图谱尽数相授。这一授不要紧,苏之轼自己竟发现倚盖定式几千年不受人待见,却也内藏玄机,并非真的如此其貌不扬!
  “过兄,我有种预感……”苏之轼忍不住低声说道,“你正式施展倚盖之后,天下棋界将会从此天翻地覆……”
  过百龄却只是笑笑,不答话。
  苏之轼继续说道:“不过林符卿每隔几日就来过兄这里叫阵,过兄只怕无法潜心研究倚盖的招法啊。”
  过百龄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我无奈之处啊。”
  苏之轼却笑了笑:“既然如此,过兄不必担心,我们可以为你解一解这烦忧……”
  过百龄一愣:“‘我们’?”
  苏之轼但笑,却不答。
  这正是:
  京城一夜失王位,江南群虎上天都。
  老将新秀一相逢,倚盖宗师从此出。

  欲知过百龄将如何施展开倚盖奇招,震撼天下棋界,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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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57 编辑

第三十六回 林符卿力战江南群雄 过百龄受封倚盖宗师



  上回说到,京师派灭亡,江南豪杰终于开始杀入京城。只见京师之内,各路豪强并立,一时间竟热闹非凡。而正与林符卿争霸的过百龄,在这时结识了雍皞如和苏之轼两位新安高手,在二人启发之下开始注意到了几千年来一直不受重视的倚盖起手式。彼时也许无人能想到,中国古棋几千年来的面貌,将从那一刻开始出现惊人的变化……
  当然,过百龄最终能否凭借对倚盖定式的改变中国古棋的面貌,并不仅仅取决于他自己而已……
  “那林符卿无休无止地向过百龄挑战,过百龄光是应战怕就已经疲于应付了,再想有精力研究倚盖起手,只怕不易啊……”许敬仲低声说道。
  苏之轼微微点了点头,转过脸看向屋内的其他几个人。
  屋内除了他们二人,还有郑野雪、汪幼清、雍皞如三人。这几人自从当年南京会战之后,早已互相英雄惜英雄,各自视为知己了。
  “过兄弟现在所做的事情,将会是载入棋界历史的大事。”苏之轼静静说道,“林符卿没完没了的挑战,在我看来多少有违棋者道义,与街头无赖无异。我想替过兄弟出把力,因此请大家同来,有一事相求。”
  众人皆屏息凝神,等着苏之轼接着说下去。
  只见苏之轼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望诸位代过兄弟出战,拖住林符卿!”
  与林符卿开战?
  苏之轼心里知道,那林符卿擅名京师多年,无数江南好汉都败在了他的手上。眼前这几位高手都是声名远布之人,一旦与林符卿交战,那就是用自己多年的名声作为赌注了。要他们为了别人而与林符卿开战,苏之轼自己也觉得这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但苏之轼心里清楚,自己的棋路早已被林符卿看穿,多年前败给林符卿的阴影甚至至今也没有消散。即使他能忍着对林符卿那霸气棋路的恐惧再次上阵,只怕也撑不了多少日子。因此,只有寄望于当年南京会战的诸位豪杰出手相助了。
  苏之轼话音刚落,只见那郑头陀哈哈大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呢,原来就是与那林符卿交手而已。就算老兄你不说,我也打算去会会那林老儿的。”
  郑野雪一呼,那新安双侠汪幼清,雍皞如又岂肯落后,立刻拱手齐声道:“愿听苏兄差遣,我二人随时可与那林符卿大战!”
  众人话都说出口了,那与苏之轼号称敌手的许敬仲更不可示弱,于是抱拳道:“总听苏兄说那林符卿如何如何厉害,我却偏不服,早就想去会一会那林符卿了。今日既然有这机会,我许敬仲愿为先锋,先杀了那林符卿威风再说!”
  眼见众人无一退让,苏之轼心中高兴,急忙向众人拜谢。
  郑野雪见了,笑道:“有我等江南顶尖高手参战,只怕那林符卿撑不得几个来回吧……”
  众人都笑,却唯独苏之轼愁眉不展。
  林符卿不是你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就能对付的,要想拖住他,只怕单凭在场这几人还不够啊……

  几日后,林符卿又如约来到过百龄所居的公卿府上。与那过百龄交战已经不止几十场了,胜负一直差距不大。挑战过百龄,已经几乎成了林符卿这两年最核心的工作任务了。但今天,来到公卿府上时,林符卿却没有看到过百龄,而是看到了几张生面孔。在这几张生面孔中,他辨认出了一个人——苏之轼。
  “林先生,多年未见,可还记得在下吗?”苏之轼笑着拱手道。
  林符卿冷笑一声:“手下败将,怎不记得?”
  苏之轼心中不快,脸上却不露出来,只是道:“江南棋手入京城,以往总能看到林先生前来打压。怎么这段日子,林先生不抛头露面了?莫非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
  “你们这些小杂鱼,我哪有心思一个个打发?如今在我看来,只有一个人称得上是我敌手。你们只管闹腾吧,我懒得与你们费尽。”
  “话可不是这么说……”苏之轼诡异地笑道,“您不找我们,我们可个个都想与您较量一番呢。林先生,可有兴致啊?”
  林符卿不屑道:“我只想与过百龄交手,你们还是早早离开京城吧,免得我回手再杀得你们身败名裂。”
  林符卿话音刚落,苏之轼还没反应,却早惹恼了旁边的一个头陀。
  “林符卿,我看你是怕了!”郑野雪拍案而起,高声喝道。
  林符卿冷笑,道:“你们这帮虾兵蟹将,只怕无一人是我对手。竟喊着要与我交手,真是自取其辱!我要放你们生路,你们还不谢我吗?”
  “胜负如何,下过才知道。”许敬仲站起身来,拱手说道,“林先生,在下许敬仲,今日愿代过百龄与你杀上一局。”
  林符卿正待要推,却被那公卿抢上一步,道:“林先生休怪,今日过先生身体不适,在府中休养。这也本是无奈的事情,林先生不要介意,就与这江南名手许敬仲先生对上一局吧,也不算白来一趟。”
  公卿也站在苏之轼那边,林符卿估计也熬不过众人,便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恶狠狠地说道:“等会输惨了,可别哭鼻子!”
  且说林符卿坐到了棋座一旁,只静待今日敌手。那边郑野雪、汪幼清、雍皞如偏偏都不是善善之辈,<点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岂忍得下这口气,纷纷起身要来杀林符卿的威风。不想刚站起身来,苏之轼身边许敬仲突然走出,拦住众人,笑道:“三位高手,稍安勿躁。三位都是当年南京会战风光一时的豪杰,名声早已响彻天下。偏偏许敬仲当年没有参加南京会战,名声不扬。今日得此打破林符卿之良机,不知各位愿不愿意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好叫我也尝尝这名扬四海的味道?”
  三人闻言,各自大笑,也不争夺,便由许敬仲去做了先锋。许敬仲坐到林符卿身前,笑着向前拱手,道:“林先生,请了。”
  林符卿,就让我亲自来看看你急竟有几分本事,能让苏之轼都对你无可奈何。
  林符卿也不答话,只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口气,便取出棋子与许敬仲猜先。

  且看这局棋,林符卿猜得白棋先行,便不由分说,只管遣出大将向右上黑阵杀去。许敬仲心中底气十足,也不应对这林符卿攻势,而是若无其事地遣出自己家黑将,向右下白阵杀去。这一招,第一是告诉林符卿我不怕你打,第二是要观棋者知道我要打林符卿,第三是要在盘上多开战场,让那林符卿无处可逃。林符卿心知,我的挂角他不应,反过来挂我的角,这种下法与其说是战术,不如说是气势的较量,谁先应对方的招,谁在气势上就先输一步。林符卿一身霸气,岂能在气势上先让半分?只见林符卿也不应许敬仲的招,又遣一支白军打向左下白阵而去——我再挂角!许敬仲见了,知道这是林符卿要跟自己比拼气势,他怎能容忍?黑军攻向右下白阵的大将一声令下,右下一员偏将便向中原跳出一步,展开阵势,看你林符卿应还是不应!只见这许敬仲摆出一副管你几路出击,我就先打你右下主营的架势,林符卿知道这许敬仲乃是个不要命的,不可小看,于是便急忙将右下主阵展开,免得先遭重击。双方虚应几手,许敬仲气势上稍胜一筹,便有些志得意满,竟又脱离右下战场,攻白军左上军阵而去!
  寥寥数手,只见许敬仲四处挑衅,好生嚣张。盘上只见到处都开了战场,各地都有硝烟,一场乱战将在所难免。林符卿见许敬仲趾高气扬,心底暗笑,决心教训教训这晚辈。只见林符卿也懒得再去一一应对许敬仲挑衅了,只喊出一员大将,让他策马急出,攻向左下黑军主营身后——林符卿要夹击左下军阵,把这里变成主战场!
  许敬仲不知林符卿厉害,哈哈大笑,只管调动主营将士,左右冲杀,要把林符卿围困大军杀个尸横遍野。只见许敬仲运起全身力气,朝林符卿两路大军劈砍过去,那招法力道十足,真正惊天动地,叫棋盘外观战高手忍不住心底惊叹——这许敬仲虽偏安于徽州城,不争天下,名声不响,但棋力却着实不弱,看那招法也真是力道惊人,竟在林符卿夹击之下战得如此勇猛!
  林符卿见敌将勇猛,心中战意冲入脑门,猛然间热血沸腾起来,竟也舞着大刀,迎着许敬仲兵刃砍去。一声鸣响,两军竟同时被对方砍断,变成了四军会战。许敬仲大惊,暗叹林符卿力量果然如传言那般惊人,一交兵竟能不落下风。许敬仲见右边林符卿大军骁勇,杀不出胜负来,竟使着还未谋得活路的主营大军,又挥刀向左边林符卿军阵砍杀过去!众人被许敬仲气势震慑,只道许敬仲必是心中已有胜算,此刻要决一胜负了。但苏之轼却知晓,许敬仲其实是太轻敌了。
  林符卿的力量天下无双,自己大军还未活净就要与他决死战,几乎是必死无疑!许敬仲敢断,胆量虽惊人,但其实不过是初生牛犊不知猛虎厉害罢了。
  许敬仲如此心态,这一战必无胜算。
  果然,双方在左边交兵数合,许敬仲虽心底信心十足,却没想到林符卿杀得好生勇猛,竟又断了自己兵刃,还将那兵刃吞入肚中去了!林符卿只觉这几招应得毫不费力,许敬仲棋力不过平平,竟敢看不起我林善割,送来兵刃让我吞吃,我岂能客气?
  只见这一阵杀完,许敬仲知道自己主营大军已难有活路,左右都杀不出重围,只得突然转向,要向右压制林符卿大军,哪怕弃掉左下主阵全营将士,也要争夺中原之战的主动权,以争取反败为胜的时机。林符卿又暗笑许敬仲太过天真,于是放着还未全军战死的敌军左下主营不顾,又以一支孤军出兵中原,拦住许敬仲大军去路。这一招,便是告诉许敬仲,你左下大阵早已在我肚中,我只要想吃,随时能吃个精光——这一战,你已经大败了!
  许敬仲不服,执意要在下边用兵,左右夹击想吃掉林符卿右下的主营挽回损失,却岂料林符卿弈得精妙异常,上面切断,下边紧气,竟又把许敬仲那好不容易借力发展出来的黑军给团团围困,最终被林符卿的白队死死卡住,动弹不得,沦落到了“先手双活”的凄惨境地——自己先动手,才能保证双活,谁也动弹不得;要是被林符卿先动手,那就一个子都不剩,尽数归了林符卿了!
  可怜许敬仲这一战杀得虽气势汹汹,可先是左下主营尽数被歼,后是下边大军惨遭围困,一百多合杀下来已经尸横遍野,丢盔弃甲,血流成河。林符卿在下边大胜许敬仲,竟还抽出手来,又攻向了右上黑主营。林符卿现在正享受着热血上涌的快感,刚才还敢向他挑衅的许敬仲此刻早已经面无人色,勉强应对几手之后,口中几乎忍不住要吐出血来。可怜许敬仲擅名徽州多年,如今上京第一战,就因为贸然出击被林符卿杀得如此凄惨,这一战败得毫无脾气,全然无招架之力。
  众人见许敬仲竟都败得这么凄惨,乃大惊失色,双手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那林符卿弈罢,哈哈大笑,看着众人高声喝道:“你们不过就是这些下等货色,哪有资格做我林符卿对手?快去把过百龄找出来,几天后我再来,你们就别上来送死了!”
  说罢,林符卿狂妄地笑着,独自走出了公卿府。众人看着盘上那惨死一片的黑子,都默然良久。
  林符卿原来是一个这么可怕的对手,其力量甚至远远在传闻之上。若他如此强大,我们几人又能拖得了他多少日子呢?
  众人的心里,只感到一阵冰凉……

  几日后,还是这位公卿府上,林符卿又上门搦战,却仍不见过百龄露面。只见公卿府上,又是苏之轼那几个人等着。许敬仲说昨天败得不服,今日要再决胜负。林符卿见过百龄不出面,这些小喽啰又纠缠不休,简直怒不可遏。
  “好,既然你要自取其辱,我今天就杀得你片甲不留!”
  盘上,许敬仲畏惧林符卿神力,昨日弈得张狂,今日却弈得小心翼翼,不敢妄动半步,却反而因为太过紧张而漏洞百出,被林符卿抓住机会四处杀伐。战到终局,只见许敬仲右上主营惨遭屠灭,右边大军尽数被俘,处处都是残兵败将,又是一场大败。
  许敬仲在徽州也是一方豪杰,苏之轼回了徽州之后更是与许敬仲互称敌手。想不到许敬仲在林符卿手下竟如此不堪一击,连连大军遭屠,两场都是惨败。众江南高手见了,无不惊骇。
  又过了几日,林符卿再来搦战,这边雍皞如替下许敬仲,接上战阵。却说这雍皞如,当年南京会战时就已是江南高手,又兼这几年潜心研习布局战法,如今除了那官子神功外,又修得了昔日所见范君甫的盘上仙术。此时的雍皞如,行棋变幻莫测,奇正相辅,再加上收官滴水不漏,堪称已有天下国手之力了。林符卿与雍皞如交战,一经交手便只觉这雍皞如行军布阵颇有本领,与那许敬仲大不相同,纵使想打一时也难以找到薄弱处下手。雍皞如知道林符卿局部作战力量惊人,因此有意将战局导向全局。战场大了,林符卿就是力量再强,雍皞如也能有腾挪的空间,不至于被成片杀败。林符卿满盘找地方发力,却总是如同打到了棉花上一般,迟迟使不出力气来,好生懊恼。杀了许久,只见双方竟平分秋色。到了收官,雍皞如施展官子神功,竟从林符卿手中夺来了优势,最终稳稳小胜了!
  林符卿被雍皞如挡下一阵,心中不服,便约好了几日后再战。江南高手这边自然满心愿意,便答应了下来。
  当天夜里,众人再聚在一起琢磨今日雍皞如与林符卿的对局,却只觉危机四伏,好生惊险。雍皞如低声叹道:“林符卿确实力量惊人,今日我能小胜,多少有些运气。几日后再战,只怕我也难以再应付下去了……”
  众人看着棋局,暗暗点头。毕竟,林符卿不了解雍皞如的棋风,今日吃了这个亏,几日后再战必定不会再犯这个错误。
  正当众人烦恼时,雍皞如突然说道:“这以变幻弃取克制大力攻杀的战法,我掌握得还不纯熟,因此难以对林符卿全力施展。但我知道一个人,对于这种招法极其熟悉,若他能来京城,我们便必定能抵挡住林符卿了!”
  雍皞如话音刚落,汪幼清、郑野雪便齐声喊道:“范君甫!”
  大约一个月之后,一辆从吴兴来的马车到了京城……

  “这位,莫非就是传闻中的范君甫先生?”苏之轼看着眼前这如有仙风般的奇人,低声问道。
  眼前这位中年棋手,身材瘦削,衣袍宽大,风盈袖间竟隐隐有些神仙气息。再看那面相,慈眉善目,好生清秀,真如神仙下凡一般。
  “在下正是吴兴范君甫。”那棋手一拱手,袖随风摆,竟如有云霞腾出似的。
  苏之轼和许敬仲暗暗称奇,赞这范君甫好一番脱俗气质。
  “范兄,好久不见。”雍皞如向范君甫行礼道,“闲话我们稍后再叙,请范兄特来京城,乃是我等有要紧事要求范兄……”
  范君甫不待雍皞如说完,脸上已经露出了笑意:“想请我与京城魔王林符卿周旋?”
  来意既明,众人也便不再多做掩饰,只拜道:“请范兄无论如何出手相助。”
  范君甫笑着,轻声说道:“与林符卿交战倒无所谓,只是我十分好奇,究竟有什么缘故,能让各位江南顶尖高手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也要与林符卿缠斗下去?”
  苏之轼低声答道:“想必范先生已经知道无锡过百龄这个名字了吧。”
  “听闻是千年奇才,现居京城,已与林符卿争霸多时。”
  “过百龄正在做一件事,将有可能彻底改变整个中华棋界面貌……”
  范君甫听完,微微挑起眉毛,轻声笑道:“有这等事?愿闻其详。”
  苏之轼也诡异地笑道:“与其听我们说,不如请范兄亲自去看看吧……”
  范君甫随着众人,拜访过百龄而去。与过百龄相见,众人说明来意,只要过百龄关起门来与范君甫过上几招即可。过百龄自不推辞,于是便与那范君甫进了屋内,关上屋门。门外众人,只听得门内轻轻传出落子声,也不知这过招过得如何,能否打动那范君甫。
  不到一个时辰,范君甫独自推门走了出来。众人急忙围上去,却只见范君甫的脸上还挂着惊讶的表情,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苏先生……”范君甫呆呆地问道,“林符卿下次来是什么时候?”
  “就在明日……”
  “好。”范君甫答道,“我去拖住林符卿,不能让他在这个时候打扰过百龄!”

  且说在范君甫赶往京城的这一个月间,林符卿果然很快便击破了雍皞如,让那雍皞如几乎难有招架之力。而后郑野雪、汪幼清、苏之轼等人轮番上阵,却都抵挡不了那林符卿的怪力。眼看林符卿就要突破了江南数位高手的防线,杀向正研究倚盖的过百龄了。
  就在这时,如天降救兵一般,范君甫到了京城。
  那一日,京城公卿府上,林符卿再来搦战,却见众人中多了一张新面孔。
  “今日何人与我开战?”林符卿不屑地向众人问道。
  只见众人中,那面生的缓缓站了出来,道:“林先生,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林符卿看那面生的,仙风道骨一般,看上去竟让人不敢冒犯!林符卿这辈子见过的棋手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气势的人物。
  “报上你的名号来!”林符卿喝道。
  “在下吴兴范君甫,特来京师会一会传闻中的京师魔王林符卿先生的。”
  林符卿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心中暗道,又是一个前来送死的。
  二人也不多言,棋座边上坐下,各自拱手,猜过先后。林符卿猜得执白先行,心中暗喜。这段时间林符卿与江南众高手对局,执白先行几乎未有败局。他心底暗暗算计着,今日非大屠这范君甫一阵不可。
  战事一开,只见林符卿突入左边,便布下阵势来。范君甫不敢怠慢,静静应对。林符卿暗笑,又转向上边布阵。范君甫似乎无甚能耐,只会跟着林符卿应对,也把军马拉到了上边。眼见左边,上边都布下了阵地,林符卿大啸一声,朝着左上范君甫的军阵便冲杀过去。这时局面,左边上边都有林符卿兵马,范君甫主营孤立无援,纵使不被吞杀,也必被封住出路。范君甫却不慌不忙,轻轻拦住林符卿来犯大将,正面似要用强,背后却遣出一支奇兵向中腹冲去,要突出重围,反过来压制林符卿的出路。林符卿看到范君甫背后出兵,只道范君甫以为这种雕虫小技就能骗过他林符卿的眼睛,不禁心中大怒,于是大军直奔范君甫的奇兵杀来。范君甫却暗暗笑着,手中拂尘挥动,向着那奇兵身后一指。待林符卿杀到,一刀便将范君甫奇兵切断,范君甫不能抵挡,阵阵退让,只得将那奇兵让与林符卿吃去。林符卿正高兴,回过头看去,却哪里见到吃了敌军奇兵,那分明是一片纸人,无丝毫价值。林符卿大惊,再回头看去,却只见范君甫借着林符卿攻打纸人的力道,也自己布下了阵势,将主营牢牢扎下根来,稳稳当当,不留丝毫破绽,还抢得了先手,将主导战局的权力生生从林符卿那里抢了过来。待林符卿回过神,范君甫早已乘风而去,笑道:“多谢林公借力,此阵当有林公一份功劳!”
  林符卿大怒,却无奈战局主导权已经归了范君甫,一时也只得忍耐。只见范君甫得势,不做丝毫停留,抢攻右上林符卿大营而来。林符卿不做多少抵抗,只派了一员小将抵住范君甫大军,自己为了重新夺回主动权,又向左下用兵了。范君甫却暗笑,林符卿不应我,乃是心中已生焦躁,这一局怕是难当我了。
  只见范君甫稍作沉吟,心中突生一计。只见他口中默念咒语,将拂尘往中腹一甩,刹那间一支神兵从天而降,竟凌空杀入中腹,在前后无根的情况下立于白军中腹强军面前!林符卿顿生怒气,岂能容你范君甫如此看不起我?林符卿指挥中腹左侧大军掉头,断去范君甫神兵向下方军阵的去路,要狠狠砍杀这所谓“神兵”。范君甫大笑,竟不以为意,既不躲闪,也不退让,口中再念咒语,又用拂尘一扫,凌空落下第二支神兵,直插中腹,仿佛是在嘲笑林符卿:区区凡人,我岂畏惧你强攻?
  这两手凌空杀入中腹,气势惊人,赏心悦目,胆量之大让人叹为观止。当年吴清源巅峰时与木谷实争棋,曾经下出了惊世骇俗地“连续三招脱先”,自信同为顶尖棋士的木谷实必定吃不到他的棋根,后人谓之艺高人胆大。其实在笔者看来,早吴清源数百年前,范君甫这两招无惧无畏的点入中腹,论胆色已不输后辈吴清源了!面对以嗜杀闻名的京师魔王林符卿,范君甫竟然似毫不在意一般在中腹林符卿强军面前连落两子而不赶紧寻找出路,分明是早已看清这赏心悦目,胆色过人的两手是林符卿即使再多花两手也吃不去的!在敌军重重包围下如此冷静,面对强敌如此自信,范君甫单凭这两手棋,已让笔者对古代棋手中的奔放华丽派惊为天人了。
  却说那棋盘上,林符卿见范君甫竟毫不畏惧自己的攻势,还敢在中腹多补一手,早已恨得咬牙切齿,手中钢刀都快握碎了。只见他大军压境,要吞吃范君甫中腹那两位天降神兵。范君甫见林符卿大军到,只是笑着派出一支援军前去接应。林符卿岂能容范君甫大摇大摆从中腹再走出去?他几乎蛮不讲理地大喝一声,强行将范君甫白军退路阻断,要生吞活剥了范君甫那两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神兵。寻常人看去,范君甫中腹几子当是必死无疑了。就在这时,范君甫又念动咒语,拂尘一抖,便再见一支奇兵,竟不是强行打通出路,而是从林符卿背后绕出,施展移形换影步法,竟神乎其技地抹入林符卿重重包围之中,将那中腹神兵安然无恙地救了出来!林符卿再断,要切去援军与中腹数子联系,要范君甫退路全无。范君甫却又哈哈大笑,只管把那援军扔进林符卿嘴里,中腹大军只管跟着那移形换影的奇兵跑了。林符卿再嚼嚼嘴里刚吃下的那范君甫援兵,却哪里是个人,分明又是一张破纸,食之无味。再看去,只见那移形换影抹进自己阵中的奇兵才是真正的援兵,此时早已救了中腹神兵跑了!
  林符卿气得哇哇大叫,却无可奈何,只得尽量减少些自己的损失。可怜堂堂中腹大军,被范君甫那神兵一搅,棋被断开,多出一块“还棋头”不说,整个大军还没捞到几座城池,空组了这么庞大的部队来。
  范君甫见得了手,大笑着,又腾云驾雾来攻右上林符卿主营。却见林符卿被那范君甫神出鬼没的进攻杀得头晕眼花,早已分不清究竟哪个是真人,哪个是纸兵了,只觉处处中计,招招上当,一局棋就这样晕头转向地结束了。到了官子,众人本还为范君甫捏一把汗,担心他官子太弱,会被林符卿翻盘。却不知那范君甫自南京会战之后,苦练官子,如今已不畏惧这最后时刻的争夺了。
  收了最后的官子,看都不用看,在场众人早已知晓了胜负。林符卿几乎没有半点机会,输得毫无脾气。范君甫这一局,胆色惊人,妙法百出,堪称名局。众人看得大开眼界,纷纷叫好。林符卿只觉受了奇耻大辱,怎能安心,于是又与范君甫约战几日后再决高低。
  自此之后,范君甫便成了林符卿在这片江南棋手中的头号大敌。林符卿毕竟是当世顶尖高手,不可能盘盘都被范君甫耍得团团转,因此两人交锋,林符卿也有胜绩。可是这范君甫一旦官子略有提升,也当真是天下难得的奇才,加上那弃取变幻自如的招法几乎就是大力杀敌派棋手的克星,于是几番与林符卿交手下来,胜败竟相当,也没落了下风!
  就在林符卿全力开始于范君甫对阵之后,大约又过了一个月,那边胜负还未分晓,这边过百龄终于走出了自己的屋子……

  “过兄弟,你已经研究透了?”苏之轼低声问道。
  过百龄向众人拱手谢道:“多亏众人之力,百龄得以专心研究倚盖。如今,百龄自认已经彻底看清了倚盖的招法变幻,自信凭借此招,定能天下无敌!”
  众人好奇,急忙问道:“过兄弟如不介意,能否让我们一窥其中奥妙?”
  过百龄笑了笑,寻了个棋座,摆下了倚盖的图形,又向众人拱手道:“请诸位尽管来攻吧。”
  不知过了几多时辰,众人个个目瞪口呆。眼前过百龄却仍旧自信满满,胸有成竹。
  “过兄弟……”苏之轼忍不住低声叹道,“倚盖一出,天下棋界只怕将再无人去用镇神头了。你这几个月的研究,果然将彻底改变我中华棋界的面貌啊!”
  雍皞如点点头,望着过百龄笑道:“待过几日,你正式出山,凭借这倚盖彻底击垮林符卿之时,后代棋手将奉你为一代宗师了……”
  倚盖宗师,过百龄!
  “从今天开始,棋界将会被彻底改变了!”众人不禁在心底叹道。
  这正是:
  旧时京城魔王起,四方豪杰莫能敌。
  岂料一朝倚盖出,妖魔鬼怪尽披靡。

  欲知倚盖一出,过林之争将如何收尾,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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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符卿 白先 对范君甫(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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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59 编辑

第三十七回 过百龄大破京师魔王 林符卿痛失天下第一



  不知何年,不知何地。
  年轻的林符卿静静地对身前的老者俯身拜下。
  “林符卿,你已学成,该离开这里了。”老者低声说道。
  林符卿只是拜着,既不答话,也不离去。
  “为什么不走?”老者问道。
  “弟子走了,师父独自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林符卿答道,“师父棋艺,天下无双,若能出世,必定举世皆惊。您明明有如此强大的棋力,却自愿躲在这深山老林之间,为什么?”
  老者微微笑了:“我的棋艺已经尽数传授给你了,我本该有的名声,就由你去替我挣来吧。”
  “可师父棋力,足可以让弟子三子啊!”
  “足够了。”老者笑道,“你的棋力,足可以天下无敌了。”
  “师父,弟子不解。为什么您自己不出山,却要传授弟子这一身棋艺?您究竟是什么人?您究竟想做什么?”
  老者但笑而不答,只是默默地看着林符卿那张略显稚嫩的面庞。
  “林符卿。”老者突然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师父命令你,你离开这里之后,不可说出我来。若有人问你棋艺从何而来,你就告诉他,你是与人下棋练来的,你的师父就是棋枰。”
  “为什么?”
  “没有原因。”老者叹道,“我不想存在于这世间上,不想让世人知道曾有我这么个人活在这方天地之间。”
  “师父,您若随我一起出去,本可以名扬四海,无人不知。为什么您要空置着自己这一身本领,孤老于此?”
  “你不会懂的,你还太年轻了……”老者笑道,“林符卿,世间每个人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只是那意义你猜不到。我生于此,也许就是为了教出你来。而你,也许就是为了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时代而存在的。我看不到你的未来,但我可以掌控自己的未来,对此,我心满意足。我意已决,林符卿,你走吧。”
  说完,老者缓缓离去,不知走向了哪里。林符卿只是拜伏在地,不敢起身。他告诉自己,师父只是化作了一缕青烟,去了天上做了星宿罢了。
  从此之后,我的师父就是棋枰,我就是神仙下凡也只让三子的林符卿!<点评:与棋神相差三子>
  师父,这世间棋手称王称霸者不可胜数,在我看来却无一人能与您相提并论。出世之后,我将稳守京师,任何人胆敢自称天下第一,我就为师父去杀灭那人!
  真正的天下第一,是我那个不愿出世,无人知晓的神仙师父啊!

  当然,以上这段文字不出于任何历史记载,全是笔者编的——您也该看得出来……

  上回说到,江南群雄北上,为帮助过百龄潜心研究倚盖定式而合力抵挡林符卿。众人与林符卿激战数合,危急时多亏吴兴范君甫及时赶到,这才勉强抵挡住了京师魔王的攻势。就在这时,过百龄终于出关——过百龄与林符卿这场延续了数年的争夺,即将迎来最后的时刻了。
  过百龄精心研究的倚盖,将迎来镇神头一流布局法的集大成者林符卿的试炼。
  万历年间的最后那段日子里,明朝已经静静进入了风雨飘摇中,而京城的人们尚对此一无所知,仍旧默默享受着太平日子。
  对于棋界,这太平日子里的战国争霸,也终于进入了最终决战。先后镇压了各路豪强的林符卿,与无锡天才过百龄的争夺,也许将就此决定这个时代王者的名号究竟花落谁家。
  在一个看似十分普通而平静的日子里,林符卿静静地迈开了步子,如过去一样向着某位公卿的府上走去……
  而在那公卿府上,许久未曾露面的过百龄终于再次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过百龄默默地坐在了棋盘边,只是闭目养神,不再多做言语。今日一战,他将为几千年来无人问津的倚盖正名。一旦成功,他就将因此功绩永载围棋史册,他的功劳评价将会超越过去的任何一位国手,甚至得到再造围棋技法的评价。这一战,将会是历史性的一战!
  终于,到了正午,林符卿出现了。
  众人纷纷去迎林符卿,各自向林符卿行礼。
  林符卿瞥了众人一眼,喝问道:“今天谁来跟我下?”
  众人但笑,各自让过身子,露出了远处早已座在了棋座旁的少年……
  过百龄!
  林符卿心中微微一惊——这几个月与江南高手杀得天昏地暗,他几乎已经快要忘记了他真正的敌手……
  过百龄终于出现了,林符卿却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惧。这几个月不见,过百龄究竟做了什么,他是否已经将自己的缺陷补上,我是否还是他的对手?
  “林先生,怕了?”苏之轼笑着问道。
  林符卿大怒道:“笑话!我等过百龄多日了,今日一战,必要大获全胜不可!”
  然而,再坐到过百龄的对面,林符卿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了——过百龄的气质变了,比起几个月前,现在的他更让人不寒而栗!
  那种成竹在胸的气势,连林符卿也不得不感到紧张。
  “林先生,请了……”过百龄缓缓在身前抱拳,眼神中露出的锋利目光竟让林符卿也有些惊慌。
  猜过先后,林符卿先行。他心中知道,过百龄绝不是一个能轻易击败的对手,于是暗暗在心中定计,要用强攻压制过百龄。阵势一开,他便大军北上,攻向右上过百龄黑军主营——此一战,必定要全力争胜,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万不可给过百龄半点机会。
  看着林符卿弈出的小飞挂,这招历代古谱中最常见,最平凡的招法,过百龄暗暗笑了。只见他摸出棋子,不带半分犹豫,一声清脆的落子音后,众人再看去——黑棋轻轻靠压在了白棋身上!
  过百龄主将抡起大刀,不顾任何招式,只管狠狠劈杀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林符卿大将身上。
  倚盖!

  倚盖这招,乃是所有古谱定式中看上去最没水平的一招。原因很简单——不留空隙。
  须知古人下棋,并非一味斗力。棋分九品,斗力尚还只属于下三品而已。明朝时的力战高手,即使如李釜、林符卿等人,也不是一上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别人胳膊往地上摔的。真正的力战枭雄,深知力战取胜不易,因此他们反而比普通棋手更加重视开战的时机。围棋棋子单个看都是一样的,没有象棋那样的走法区别,也没有军棋那样的等级秩序,因此力战高手也不是真的就凭着棋子厉害而去跟人打仗的。他们之所以百战百胜,是因为看准了能打胜才去打,必败的仗他们不打。而要想保证必胜,需要自己做好准备,保证自己比对方强大,攻杀起来不至于反被对方打死,这就是力战第一要义。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空间,需要给自己留下后路,也需要让自己有做好准备的机会。
  因此,倚盖这种毫不客气,上来就靠压对手的下法,彼时的棋手看来是不够高明的。不给对手留空隙,就等于不给自己留空隙,双方都没有退路,打起来就没有施展手段的余地,最后也就是真的成了互相抱着胳膊看谁把对方摔倒,你就是武艺再精熟也无用武之地。而李釜、林符卿这类力战枭雄喜欢用的镇神头,则留足了空间,又保持着对敌人的压力,双方都有机会,这时候便可以显示出武艺的差别了——武艺高的,利用机会的能力就强,获胜的机会就更大,这才是力战枭雄们寻找战胜之机的关键。
  但是,同样擅长力战的过百龄却发现,镇神头给双方留出的空间,其实是一柄双刃剑。
  空间,对于双方而言都是可以利用的。若是上手对下手,上手的实力明显占优,那么空间就会全部为上手所用,则几乎稳操胜券。而下手杀上手,因为无法在上手面前随心所欲地运用,空间反而会成为危机四伏的陷阱。换句话说,镇神头的优势,在于上手欺负下手。而实力相当的双方,施展镇神头的时候就会形成优劣难断的乱杀,时机的掌握对于双方都是难度很大的问题。这种时候,镇神头实际上便已经失去了威力,谁用谁不用都意义不大了。
  如果只是为了取乐,或者棋逢对手的双方想下得开心,那么镇神头非常合适,两边对手和观战者都会非常尽兴。但是,如果目的是赢棋,镇神头其实并非第一选择。
  在日本有“武圣”之称的宫本武藏留有一本书,叫做《五轮书》,其中有一部分记载了宫本武藏的剑术招式。笔者上大学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同学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真想杀人了,竟然弄了一本回家研究。笔者很有兴趣,于是就借来翻了翻。
  书里有一招很厉害的剑术招法,叫做“无面无相斩”(好像是这个名字,记不大清了)。笔者就在这里免费把这招教给大家吧,请认真学哦。
  所谓无面无相斩,关键就在于忘记所有招式,无所谓单手持武器还是双手持武器,只管将武器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心中不要有任何杂念,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喝一声,把武器以垂直的方向猛地往下劈……
  好吧,笔者似乎已经听到各位在骂娘了——但是这确实是堂而皇之写在书里的,不是笔者胡诌的。没错,这招“无面无相斩”根本不用学,流氓打架都会用这招。可宫本武藏还煞有介事地把它写进剑法招式里,搞得那么郑重,这是什么道理?
  其实细想想,也很简单。实战双方拿着武士刀对砍,最厉害的招法到底是什么?用武侠小说的话说,叫做“无招胜有招”;用功夫行话说,叫“一胆二力三功夫”;用笔者的话说,叫“不怕武术家,就怕臭流氓”。再厉害的功夫,不论招式变化多么复杂,打起来多么花哨,最解决问题的往往就是最不起眼却最基本的那一下。
  再扯回围棋招法上。镇神头留下的空间虽然可以利用,却优劣难断,在同等级的对手间,或者下手打上手的时候都几乎无用武之地。而倚盖虽其貌不扬,但双方都不留空间,招法紧凑,出意外的可能性极小,又切实可学,人人都看得懂。这便是入门低,上手快,易操作,而且不给对手施展手段的机会。这倚盖,就像那传说中的“无面无相斩”,看上去动作简单,可是直接解决问题啊。这么看来,遇到下手打上手,倚盖几乎是完胜镇神头的招法。而同等级对手之间对战,倚盖简洁明了,更利于快速通过布局进入中盘战,与开局易形成双方均无把握的乱战的镇神头可谓各有千秋,却在易于掌握一点上占了大优势。而上手对下手,倚盖虽不如镇神头那般利于施展手段,但毕竟自身也不致受挫,亦无不满。通盘比较下来,过百龄认定,几千年来不受待见的倚盖,其实才是要争胜负时不二的起手式!
  日后的大国手徐星友研究了过百龄早起棋谱和后期棋谱后,曾经开玩笑地评价道,过百龄之所以后来一直使用倚盖,是因为倚盖简单易学,容易掌握,而过百龄除了倚盖之外的起手式根本一概不懂……这玩笑也许稍微开过了一点,但是徐星友研究过百龄早期与林符卿对局,在布局定式上常常吃亏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因此过百龄在掌握复杂定式的能力上确实比不上久经沙场的林符卿,在林符卿的面前是个名符其实的下手。下手对上手,倚盖几乎就是最合适的招法!

  让我们再回到那局棋上吧。
  过百龄望见林符卿来犯之子,几乎想都不想,起手一刀狠狠向林符卿拍去,要把林符卿摁在地上起不来身。林符卿力大无穷,既能让你随手摁住?他先扛下过百龄那一拍,扳住过百龄的刀,拼命把头抬了起来——林符卿这是要起身。
  倚盖压在身上,不起身的应法几乎没有,抬头可以说是唯一的应手。过百龄自然早知林符卿会如此应对,于是不作停留,也扳住林符卿刚刚昂起的脑袋,照着上面又是一刀狠狠朝拍了下去。
  这招连扳,后来也有个说法,叫做大压梁。我倚盖住对手一子,对手要抬头,我紧跟着再连扳上去用力继续往下摁。大压梁一招招法极为紧凑,又气势十足,属于古谱中倚盖定式常见变化之一。但大压梁自身留有断点,阵势上虽大防线却并不稳固,后代高手研究之后也多有破解之法。可林符卿这是第一次碰上大压梁这种招法,心中怎能不惊骇?倚盖已经属于抱腰摔的流氓招式了,这大压梁比倚盖本身还要过分,何止是“抱腰摔”,简直就是“抱腰甩”啊!
  那过百龄一点空隙都不给林符卿留,林符卿纵使想反击一时也找不出时机空隙来,无可奈何,只得定着过百龄的大压梁,辛辛苦苦在地上爬着往前跑,只求赶紧找个机会先把脑袋抬起来再说。可恨那过百龄,哪里给林符卿半点抬脑袋的机会,竟然左右手轮番上阵,沿路照着林符卿的脑袋拍了过去,林符卿爬多远他就拍多远,拍得那林符卿头晕眼花,在地上爬得好生辛苦,哪还有半点宗师气概。
  过百龄拍了一阵脑袋,眼看自己大军已成,就此收兵,正式开始准备战阵迎敌。那林符卿被拍得好惨,只感觉是一代拳法宗师被一个臭流氓摁在地上连滚带爬挨了好几下板子才跑出来,这口气怎么咽得下?见过百龄终于收兵,林符卿大怒,提起兵马径直朝着过百龄这片强军杀来。可大军刚一出来,再要与过百龄争锋,却远远只看到过百龄右上主营已经借着那大压梁筑起了一片铁壁,黑压压的,密不透风。林符卿吓了一跳,心中大叫一声“祖宗,这可怎么打”。过百龄仗着势大,狠狠拿刀来劈。林符卿自知暂时占不得便宜,急忙连滚带爬退出主战线,先把那片被拍得七荤八素的大军脑袋挺出来再说。
  过百龄这一仗声威大震,正是春风得意。趁着这威势,过百龄挥军南下,竟朝着林符卿右下主营杀来。战得几合,林符卿虽擒去过百龄四员大将,却被过百龄将右边阵势切成两半,好生痛苦。二人随即又在左边交上兵来,过百龄却仗着远处有大压梁支援,杀得霸气难当。林符卿苦苦应战,却偏偏掣肘,竟被过百龄在中原围出了一片浩瀚巨阵。林符卿眼见局势已不利,迫不得已四处出击,苦苦寻找翻盘之机。林符卿的困兽之斗着实厉害,过百龄拼命抵挡,却仍时时被林符卿偷去数城。原本过百龄大优的局面,在林符卿不要命的冲击下,竟一点一点接近了。
  终于,在中腹防线上林符卿费尽心血造出一个劫争来,过百龄稍稍不慎,本该轻轻接上的一子却贪图小利而与林符卿在劫争上拼杀起来。林符卿已是杀红了眼,这个劫过百龄又如何打得过?于是一招之失,中腹防线味道大坏,略损数城,局面竟终于转向了对林符卿稍利的局面!随后二人再未犯下什么大错,棋局终局,林符卿使尽平生力气才得以以极其微弱的优势小胜过百龄。

  这局棋,让笔者想到了数百年后吴清源与本因坊秀哉的那局著名的“三三?星?天元”之局。两局棋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后辈向前辈使出了对方没有想到的代表新潮流的招法(倚盖和新布局);后辈都在中腹围出了巨阵,这巨阵也都成了胜负的关键;前辈都是在中腹下出了妙手,破坏了对手中腹阵型的味道从而获胜;而这两局败局最终都没能阻止新的战法迅速淘汰旧的战法从而大行于天下。
  当然,还可以说这两局棋都是一个新时代开始的标志。
  一局弈罢,林符卿虽然得了小胜,却忍不住喘息着。他感觉得到过百龄其实已经强过了自己,这次之所以没能击败自己只是因为对于倚盖招法过百龄也还略显生疏,待他运用到了炉火纯青,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再有半分机会——何况,这局虽然是自己小胜,但毕竟自己是执白先行的啊……
  过去林符卿也曾败给过过百龄,但那时林符卿对于再次夺回胜利是信心十足的,因为他知道过百龄弈出的招法他都能掌控,至少他没有任何理由感到绝望。过去林符卿也曾被范君甫让先击败过,可是紧接着林符卿又在让范君甫一先的情况下多次胜了回来,因此那样的失利只能激励林符卿继续战斗。
  但现在,看到了过百龄今日的对局,林符卿却忍不住在心底想到自己的胜利不过是侥幸而已!他竟然没有因为自己的小胜而高兴,反而在感慨要不是过百龄在中腹一时大意犯了错误,自己根本就没有半点机会……
  从这一次过百龄的招法中,林符卿真真切切地感到了绝望,一种自己真的被历史所淘汰了一般,彻骨的心灰意冷。
  林符卿过去之所以能一直自信满满,是因为无论对阵哪个对手,他都是有优势的。对方子振,他的年龄是优势。对范君甫,他的力量是优势;对许敬仲,他的军略是优势;对过去的过百龄,他的阵法是优势。只要有优势,就有胜算,扬长避短总能找到克敌制胜的办法。
  然而,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个在各方面都能够压制林符卿的人物。论力量,过百龄不在林符卿之下。论军略,过百龄甚至略胜一筹。论阵法,有了倚盖相助,林符卿对过百龄唯一的优势也荡然无存。甚至在年龄上,过百龄比他要年轻将近三十岁!从今往后,面对过百龄,林符卿将再也不知如何下手,他的胜利将变得越来越稀罕,而失败则几乎成了必然。
  那一局,林符卿虽然胜了,但他却如败了一般,呆呆地站起身子,一言不发地走了。
  众公卿不明白,林符卿明明胜了,却为何像败了一般。众棋手心里却清楚,林符卿这是知道了自己已经无法再抵抗过百龄了。用倚盖这样一招从来都被认为无用的起手式,过百龄竟然让林符卿陷入了苦战。过百龄证明了倚盖的价值,更加让林符卿明白了,倚盖一出,林符卿的时代就将彻底迎来终结了……

  从那场败局开始,过林争霸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期。过去是林符卿追着过百龄杀,胜负虽相差不大,但气势上林符卿占尽上风。但现在,林符卿几乎不再去找过百龄了,相反过百龄为了完善自己的倚盖战法,竟连连上门找林符卿挑战!
  起初,由于过百龄自己对实战中的倚盖也还不够熟悉,因此林符卿尚能偶尔凭借经验取胜,看上去两人的胜负也还算正常。但随着过百龄慢慢摸透了倚盖战法的规律,两人间的战绩开始出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林符卿开始连战连败,全然无力抵挡年轻的过百龄,甚至有时还会败得惨不忍睹!面对过百龄咄咄逼人的攻势,迟迟找不到一丝希望的林符卿几乎从心底感到畏惧了。
  屡败屡战,又屡战屡败,却无论如何努力都看不到获胜的希望,那个几十年都不曾向任何对手屈服过的林符卿,也许是平生第一次,在一局对局结束之后没有了在家中复盘的勇气。
  他看着眼前纵横的黑白子,一粒粒都如自己心底滴出的血一般。看了许久,只觉得疼,看不出一丝头绪来。
  偶然间,他看到棋枰一侧落了一缕白发。他缓缓将白发拾起,默默地看着。
  那是他的头发。
  曾经的少年,如今已经生出了白发了。天意不可违,人毕竟是会老的啊。
  “师父……”
  看着那一缕白发,他不知不觉竟轻声唤道。
  恍惚间,他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稚嫩的少年,默默地坐在师父面前,聆听师父的教诲。
  师父满头华发,面容憔悴。林符卿似乎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师父那样。
  “林符卿……”师父轻声说道,“世间每个人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只是那意义你猜不到。我生于此,也许就是为了教出你来。而你,也许就是为了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时代而存在的。”
  林符卿的眼睛突然缓缓瞪大了,突然回想起的这句话让他感到心底一震。
  眼前,师父笑了,缓缓抬起头,看向了林符卿。
  “林符卿,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是为了谁而存在的……”师父的声音轻灵而遥远,“现在,你知道了吗?”
  林符卿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一天总是会来的。”师父笑着说道,“即使你不愿意承认,不想去接受,但就像花会凋谢,雪会融化,这一天该来,你挡不住。历史注定了,你不是主角,你无能为力。”
  “但我已经如此抗争了,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林符卿不服地说道。
  “正因为你的抗争,你才成为了一个如此重要的配角。”师父缓缓说道,“上天虽不能让你引领历史,但却给了你一个为新时代拉开帷幕的权力。你虽不能站在时代的巅峰,却可以成为因这个时代而被记住的那寥寥数人之一。这不也是上天的恩惠吗?”
  “可为什么不让我试着做过百龄?”林符卿仍然不服,他几乎像个孩子一般气愤地吼道,“我也想做过百龄,为什么要让我做林符卿?”
  师父只是笑着,就像是一个被年幼孩子的稚嫩的问题逼问得有些窘迫的父亲一般。
  “若你是一粒棋子,你被人落到棋盘上,下棋的人为了胜局而要弃掉你,你能问他为何不让你抗争下去吗?”
  林符卿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静静看着那个满面笑容的慈祥老者。
  “天下谁不想做过百龄?”师父说道,“可过百龄注定只有一个。人人都做了过百龄,那过百龄也就是个平凡人物,没人想去做了。上苍自有造化,我们出生的意义我们无法自己选择。但上苍要你做过百龄也好,要你做林符卿也好,甚至要你做一个终生老死于深山老林的无名高手也好,你无权与上天争辩,因为上天在看着你看不到的全局。作为棋子,唯有做好自己而已。既然命运无法抗争,何不好好享受自己的命运?林符卿,这也是这个时代的大戏里相当有分量的角色了,上天把这个角色给了你,你不该觉得命运已经待你不错了吗?”
  林符卿默然无语,如同一个受了挫的孩子一般,在师父的面前啜泣着。
  师父伸出一只苍老的手,轻轻拍了拍这孩子的脑袋,笑道:“你已经非常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你是天下唯一一个可以扮演林符卿的人。虽做不了主角,但你也应当为此自豪。我们虽绝大多数人都只能沦为时代的配角,但好好当好这个配角,同样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不是吗?”
  师父轻轻地笑了,那笑声越来越遥远,直到消失在虚空中。
  林符卿默默低着头,手中轻轻捻着那一缕白发。
  缓缓地,林符卿笑了,笑声越来越大,乍一听与那已经消失在了虚空中的师父的爽朗笑声竟毫无二致。
  “过百龄,我输了!”林符卿笑着,似乎自己过去所执着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几十年来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轻松过。
  黑白一世意气狂,独立天都笑四方。
  几十年来无对手,数百胜负称霸王。
  奈何桥边可曾问,终生纵横为何事?
  京城府中逢过郎,败局一场泪两行。


  话说万历末年,林符卿连连败给过百龄,终有一日高挂免战牌,避而不战。几日后,林符卿宣布罢弈,从此退出棋界。
  至此,过林争霸终于以过百龄大胜,林符卿大败而告终。随着曾力敌天下各路豪杰的林符卿战败引退,天下终于出现了一个全新的王者——无锡少年过百龄。
  为了庆祝过百龄彻底击溃林符卿,统领京城棋界,众公卿为过百龄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宴会。这场宴会上,彼时京城的棋界名人几乎悉数到场,争相一睹过百龄真容。
  宴会进行到了一半,苏之轼突然走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向过百龄行礼说道:“过兄弟,值此棋界群雄毕至之际,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过兄弟万莫推辞。”
  过百龄急忙答礼道:“苏先生有话,但讲无妨。”
  苏之轼还一礼,缓缓说道:“当今天下棋界,自当年鲍一中以来,诸侯并起,割据一方,乃是中华棋界史上罕见的乱世。京城,江苏,浙江,徽州,福建,处处都有棋派,互相争夺不断。这乱世已经持续了百年,而诸侯称王称霸者却越来越多。林符卿独守京城,力战各方豪杰,虽气质过于蛮横霸道,却也几乎以一己之力统一天下。如今林符卿败在了过兄弟手上,苏之轼敢断言天下再无一人是过兄弟对手。过兄弟既然已经无敌于世,苏之轼请求过兄弟正式登顶天下国手之位,一统四方棋界,彻底终结当今这棋界乱世。”
  苏之轼一言既出,举座皆惊。
  过百龄略作沉吟,缓缓答道:“各地棋派,短则十数年,长则多达百年。譬如三大派,根深蒂固,棋手众多。百龄一人,只怕难以服众。”
  苏之轼笑了笑,拱手答道:“新安派苏之轼,代表新安派各路豪杰,愿推过百龄为天下盟主,今后唯盟主马首是瞻。”
  苏之轼一声喊毕,只见新安派汪幼清、雍皞如、许敬仲齐齐走了出来,都向过百龄拜道:“新安派,愿听过盟主号令。”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郑野雪也从众人中走出,双手合十道:“永嘉派郑野雪,愿代表永嘉派归于过百龄先生之下,从今以后唯过盟主马首是瞻。”
  江南两大派,今日竟要尽数归服过百龄!
  过百龄见了,也不推辞,拱手向众人答道:“承蒙各路英雄看得起,我过百龄今日就接下这天下国手之位。今后天下有任何高手不服我过百龄,我自开关延敌,随时应战!”
  众人听了,欢呼雀跃起来。从此之后,天下再无三大派,过百龄独领大国手之名,竟就此终结明末棋界乱世!
  这正是:
  当年一朝上京师,竟得四方皆叹服。
  天下得以归正统,只缘无锡豪杰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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