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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保寿投师



    回过头来说方圆社方面的情况。秀甫死后,方圆社由中川主持,倒不曾生乱。值得一提的是,秀甫生前未能创办的关西分社终于成立了。原来秀甫临终前一日,曾再度写信劝泉秀节协助。这封言语恳切的信居然和讣告同时到达。这一来使泉秀节大为感动,就毁家从事,独立挑起关西的重担。关西地方好手从此手谈得所,对于棋道之发展,当然方便了不少。泉秀节办事相当干练,为人亦很通达,所以已经在关西扎下根基的井上家倒能与之和平相处。

    明治二十四年六月,十三世松本因硕客死神户。临终前,遗命请门下高足小林铁次郎回来继任井上家掌门人,但小林身居方圆社高位,抽身不得,并且对此事也不大热心。于是老前辈大冢龟太郎挺身而出,接任了十四世井上因硕。

    这位大冢龟太郎当然也是个人物,他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十一世幻庵因硕。当大冢十六岁时,幻庵一时高兴,悬赏“谁能受二三子胜我,就给他三段免状”。大冢出来应战,结果连胜三局,于弘化三年(1847)一跃而为三段。之后数年,大冢浪迹天涯,凭棋力横行四方,专杀以赌棋发家的棋霸。因为他杀力极强,人称其为“鬼龟”。后来,直杀得那些江湖棋霸望风而逃,连听到“鬼龟”二字都要发抖。到明治二十三年,大冢已升为六段,所以由他继承井上家,倒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大冢原来就和泉秀节脾气相投,交情甚好,继位后,更加强了与关西分社的合作,所以关西棋院虽有两派,但并无门户之见。如此一来,关西棋院自然昌盛起来。

    然而,东京方面自秀甫去世后,方圆社情况渐非,变得不景气了。就在此时,社中有一个胸怀大志的塾生,觉得下棋难有出息,竟开小差溜之乎也。此人正是近代日本棋坛的中心人物田村保寿(即后来的秀哉名人)。

    保寿生于明治七年(1874),十岁学棋,十一岁入方圆社为塾生。当时秀甫把塾生制度定得十分严格,塾生不但要昼夜苦研棋艺,而且不到五段不得毕业。小孩子都爱玩,不免对繁重的功课叫苦连天。中川曾建议减轻功课,秀甫不以为然,说道:“比起我来,他们已经上天堂了!我从前学棋时,白天还要做苦工,想抽时间打谱都很难呢!”中川只得作罢。

    保寿十三岁时升为初段。不久,其父母相继亡故。保寿举目无亲,只得咬牙苦熬,盼着早早升为五段,脱离苦海。不料,过了五年,到十八岁时才升到二段。棋界向来是以棋力为尊的,保寿头上一大堆三四段的塾生压着,逢人便得陪着笑脸,难免心头气闷。眼看着升段如此难法,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熬出头,更觉心灰意懒,索性溜出方圆社,另谋生路去了。

    保寿脱社后,先在闹市开了一个职业介绍所,做些无本生意,赚些佣金,但由于不善经营,不久便干不下去了。然后又想开办洋行赚大钱,苦于缺乏资本,又告失败。及至数年积蓄花光,也一事无成。保寿回社不得,只好终日流浪市井,眼看着要沦为乞丐了。恰好房州东福寺的僧人要聘一名棋师,保寿闻讯大喜。他恐怕被人捷足先登,抢去饭碗,故连夜前去应聘。

    此时正值隆冬。是夜,寒风怒号,大雪纷纷。那保寿摸黑赶路,三步一滑,五步一跌,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好不容易于黎明时分赶到东福寺。偏又来找了,寺院还不曾开门。保寿不敢叫门,只得寻个背风处,等待开门。

    先前赶路时,保寿走得急,出了一身大汗,虽衣衫单薄,倒也并不觉得怎么冷。这一等,热汗变冷汗,只觉冷气袭肉,寒彻骨髓,五藏六腑似乎都冻成了冰块。又兼腹中空空,饥饿难忍,如此内外夹攻,实是苦不堪言。此时此刻,那保寿欲哭无泪,真觉得生不如死了。

    及至天明,寺内僧人打开大门,不由吃了一惊。但见一人破衣烂衫,双目紧闭,蹲在大门之侧,只道是乞丐一类,熬不住昨夜酷寒,冻死寺外。不料上前一探,尚有鼻息,赶忙抬入寺内,灌以热粥,保寿才悠悠醒转过来。

    问明原油后,众僧方知此人原是来应聘当棋师的,皆惊讶无比。方丈大受感动,一口答应保寿。但讲好一天下两局棋,寺内只供膳宿,权当学费。那保寿人穷志短,有此待遇已经心满意足了。

    保寿即入寺院,起卧僧房,远离了世间风尘,他终日与清灯古佛为伴,忽然大彻大悟起来,觉得人生如梦,往事皆非,不如重投弈道,再做橘中仙。此后,保寿便一心一意打谱研究古今名局,再也不做什么发财梦了。事实上此段时间对他日后独霸棋坛起了很大作用,这倒是保寿始料未及的。

    如此一年有余,保寿重回东京。果然今非昔比,杀得茶馆酒楼的棋客望风而逃。合该保寿要出头,一日偶遇后藤象次郎,后藤见他杀法高强,不象江湖中人,便问来历,保寿据实以告。后藤道:“年年纪轻轻,难得有这等棋力,当好自为之!我介绍你到本因坊秀荣那里去谋个前程如何?”保寿一听喜出望外,拜谢不迭。

    数日后,后藤果然将秀荣召来,请他与保寿对局,秀荣见保寿面黄饥瘦,象只病猫,而且名不经传,当然毫不在意。二人坐定,保寿便问道:“几子?”后藤想了想,答道:“三子吧。”秀荣不由“噫”了一声,心中猜疑道:“能只受三子的,足以称霸一方,此子却面生得很,怎有如此棋力?”却见保寿已恭恭敬敬摆上三子,之后便目不斜视,静候秀荣出招。

    原来日本棋家对下棋的规矩极讲究,不但坐要端正,而且要不苟言笑,严肃得很。可秀荣自幼得秀和宠爱,虽棋力过人,对于下棋规矩却甚不讲究。非但不讲究,而且讨厌别人讲究。偏偏保寿在社内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此番为了使秀荣有个好印象,对局之际越发低眉垂目,澄气凝神,态度之严肃,姿势之端正,真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劲头。却不料弄巧成拙,反使秀荣生厌。秀荣虽知对方必曾受过专门训练,但自觉棋力已有八段,杀此无名小卒当无问题,一心想速战速决,让他当众出丑。保寿功夫原本了得,又想在秀荣面前露一手,当然愈加卖力。秀荣三子原让不动,再加上轻敌,哪能不败?不到百手白棋便垮了--一条足有三四十子的“大龙”被保寿吃了去。如此惨败秀荣还是平生第一次。

    本因坊秀荣勃然变色。后藤见状,忙将保寿来历介绍一番,并说道:“坊门中兴,极需此类后起之秀,如今保寿既无家可归,不如将其收为内弟子,将来能承大业也未可知。”秀荣虽对保寿无甚好感,却看出此人资质极佳。是故后藤一发话,秀荣便顺水推舟,把保寿收为门下。尽管如此,秀荣对保寿始终心存芥蒂,以致后来生出许多纷乱来。此为后话不提。

    保寿既入坊门,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把秀荣的绝招妙手学会了不少,棋技进步飞速。明治二十五年(1892),保寿升为四段,开始小有名气。

    正值此时,方圆社内也出了一位无敌猛将,名叫石井千治。那千治乃秀甫的弟子。明治十五年入方圆社为塾生,十七年入段,之后,棋艺进步神速,至明治二十五年便击败了全社高手升为五段。在此期间,正是本因坊秀荣横扫棋坛之时,千治曾和秀荣对局数次,千治定先,结果一胜一负一打挂,堪称敌手,于是千治名声愈显。

    由于保寿和千治同属青年棋手,又颇有些名气,孰强孰弱自然就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方圆社方面当然对千治大吹大擂,并声言保寿乃社内革名塾生,棋技之劣可谓“朽木不可雕也”。保寿闻知,气得发昏,便求秀荣主持公道。不料秀荣听了反怪他心胸狭窄。保寿见为师不肯作主,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再提。最后还是赫赫有名的黑龙会领袖头山满看不过去,提议让千治与保寿来个十番棋赛,看看到底如何,秀荣才勉强答应。中川社长平日对千治最为器重,认为是方圆社未来的栋梁,正想让千治出出风头,对此建议当然大大赞同。于是这两个棋坛对头于明治二十八年九月开始了十番大赛,由千治让保寿先。

    对局之日,棋迷们闻风而来,挤得赛场水泄不通,其热闹程度并不亚于当年秀甫、秀荣之战。保寿首先到场,一言不发,于盘前坐定后,便澄气凝神,静候厮杀,严肃之中略现紧张之神态。那边千治在方圆社棋士陪同下,前呼后拥,姗姗而至。千治大模大样地在盘前落座,只对保寿点了一下头,就算打了招呼,随即与陪同棋士谈笑风生,竟似根本不曾把保寿放在眼里。众人原本都看好千治,此时一看二人之神态,越发觉得保寿难敌千治。却不料,一境开赛,那瘦小枯干的保寿,忽然变得双目炯炯,气势逼人,活脱一只出山猛虎,结果此十番棋下到第九局,千治就招架不住,多输了四局,被保寿追成先相先。

    保寿先声夺人,方圆社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于是便由一位名叫松冈让的大财主出面主办第二次十番赛。这一次,石井上来求胜心切,又吃保寿一刀,随后便泄了气,竟然连输四局,毫无还手之力,变成分先了。千治回去,发誓赌咒是运气不好,要求再赛第三次十番。中川社长也觉千治棋力不应如此,分先战保寿当有九成胜面,便同意再赛。于是,二人第三次十番大战,在数月后拉开战幕。

    倒霉的千治,对别人都是他赢面大,唯独对保寿,也许心理因素作怪,简直一筹莫展。勉强支持到最后一局,又被保寿多赢四局,结果自己反成先相先了。这一来,千治虽不服气,却也无颜再战,只得偃旗息鼓,悄然而退。

    保寿打败了方圆社第一条好汉石井千治,身价倍增,俨然成了新锐棋士中顶尖儿的高手。不料好景不常在,过不多久,方圆社内又忽然崛起一员狠将,恰是田村保寿的克星,此人便是广濑平治郎。

    广濑生于农家,兄弟颇多,其父及兄长皆好下棋。平治郎十三岁时,偶得一部古棋经,便于暑中休学之余暇,潜心独习。后与父兄试弈,父兄皆为之所败,堪称天生之棋材。但平治郎志在务学,虽好弈却不曾深钻。十七岁时他离家前往大阪,二十岁时又到东京,其间尝尽了人世间的辛酸。到东京后,好容易才谋到农商务省的一个小官职。一日,平治郎偶尔从伊藤繁女(二段)家路过,听到棋子声响,一时技痒,便入内请求对弈,结果摆上了九子仍被杀得狼狈不堪。这一下,平治郎领教了专业棋手的厉害,方知棋道之博大精深,于是每天下班必去伊藤家去学棋,果然棋技大有长进。明治二十四年,平治郎索性辞去官职,投身弈道。一年后,进入方圆社,不久升为初段,此时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平治郎入段虽迟,升段却不慢。明治二十六年升二段,二年后又升为三段。

    明治三十年,正是保寿大败千治,将其降为先相先的时候。平治郎出战保寿,结果受先连胜四局,一供,这是愤怒已极的表示,比当年黑田俊节对秀甫第一着下在天元的态度更为恶劣。局中双方短兵相接,杀得天昏地暗。平治郎的白棋下得相当漂亮,几次将黑棋逼入打劫活的境地,但保寿应付得法,一一化险为夷,反而小获优势。谱中黑 291补后,如平稳收官,黑当小胜,偏偏保寿贪心不足,还要多赢几目,结果前功尽弃,白 292时,黑 293应 297位退,如谱被白生出 294的妙手来。保寿情急之下,又随手在 295位提,被白 296至 300先手滚打破去角地,由此断送了这局棋。黑 295如于 299位粘,或许还能小取胜。最后白棋反以一目胜。

    此局一输,保寿变成和平治郎分先了,气得几乎当场昏倒。方圆社棋士自然拍手叫好,大觉解恨。更因为平治郎对石井千治受先仍是输多赢少,所以连带把千治的面子也挣回不少。那田村保寿只得自认晦气,回去卧薪尝胆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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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杀鸡骇猴



    明治三十一年(1898),秀荣晋升八段后,坊门日渐兴旺。而方圆社方面,中川社长自觉精力衰退,难有作为,便有了退休之意。明治三十二年,中川晋升八段准名人后,为了方圆社的前途,毅然宣告退出棋坛,将社长重任交给了精明强干的岩崎健造,同时任命石井千治为副社长,辅助岩崎。

    岩崎接任社长后,立即开始大刀阔斧整顿社务。由于此时正值方圆社不景气的时候,岩崎深感财政问题之严重,便将社址移到自己家中,以节省租金。好在方圆社社址原也不大,除了多一块六尺长的大招牌之外,外表上和普通民房毫无区别;院生之外,其他棋士只有在对局集会或轮值当班时才到社里去,故而搬至岩崎家也丝毫不受影响。接着岩崎又开始变更大手合制度,定为每月对局两次,在第一个和第二个星期三举行。终局后,对局人、立会人(裁判)和审判者可以评论好坏,随在《围棋新报》上发表。所谓审判者,只限中川、岩崎和石井三人。此外,岩崎开始重视收入问题,规定每周除星期二、四外,其余四天上午十时至下午十时皆为社员会期,准许社员自由参加,但必须每月交纳会费;新社员需交入会费;临时来客交接待费;星期三来看大手合比赛的人要交观战费。同时,社内发行了二十周年的《围棋新报》也开始刊登商业广告,以增收益。以上措施果然行之有效,方圆社收入逐步上升,局面为之一变。

    那岩崎确实精明,猜透棋迷心理,在明治三十二年八月发起“围棋电讯比赛”,请《读卖新闻》主办,由东京的岩崎健造与大阪关西分社的泉秀节作一局受先比赛,以电报往返。从九月一日起见报,一天只登一、二手,最多不过三、五手,知道十二月八日才登完。每一着的变化,都在报上详加解说。果然此举极为轰动,报社收到各地棋迷来信,平均每天达五十封。《读卖新闻》当时还是第三流的小报,经此一来,居然挤到第一流的大报行列里去了,可见其效果之大。其他报纸自然眼红,争相效法,大登棋谱。后来干脆包办所谓“新闻棋战”,以独家棋谱招徕顾客。现在日本的各大棋战,基本都是由报社出钱主办的,而且全国几乎找不到一家不登载棋谱的报纸。这功劳确实应算在岩崎的帐上。

    岩崎眼见一炮打响,马上于翌年二月,发行《围棋初学独习新报》(后改为围棋初学新报),结果大受棋迷欢迎,方圆社也着实赚了不少钱。一有强大的经济为后盾,方圆社顿成繁荣之局面,会员名簿上初段以上者竟达五百名。

    岩崎社长种种作为,对方圆社的复兴着实起了很大作用。但大凡精明强干之人,难免有独断专行的毛病,岩崎专权则更进一步。弄得石井千治虚有副职之名,对于社务不得半点主意,心中大为不满。其他棋士对岩崎倚老卖老、唤来斥去的作风,也感到吃不消。于是上下之间,便显得面和心不和了。

    岩崎何等聪明,岂有不知之理?便欲对外用武以震慑下属,换句话说就是“杀鸡给猴看”。他要杀的“鸡”不是别人,正是坊门的田村保寿。

    原来保寿一度受挫之后,日夜用功,一心复仇,果然功夫不负苦心人。在一年半的时间内,居然连胜广濑平治郎八局,把分先再度打到让先。同时又大胜石井千治,到明治三十三年六月,居然把千治也打到了让先。如此一来,不但棋迷佩服之极,连专业棋手也一致认为他是除秀荣之外的第一人。岩崎的如意算盘:如果能打败方圆社的大敌田村保寿,则社内棋士自然折服,以后令行禁止就没什么问题了。

    保寿杀败方圆社两员大将后,自然也想一鼓作气,趁势把主帅岩崎擒下马来。无奈岩崎七段晚年以评棋出名,属于君子动口不动手之类,而且身居社长宝座,当然有一百条理由免战。所以保寿这一目的,连他自己也知道万难达到,至于岩崎居然蓄意要找他的麻烦,保寿真是做梦也没想到。

    不久,恰遇高田商会长的民子夫人四十岁大庆。这位夫人实可谓棋界之恩人,坊社两处着实受过她不少好处。尤其秀荣受益最大,秀荣赖以成名的四象会,便是民子夫人出资才得以举办的。遇此佳日,棋界人士少不得要登门拜访。方圆社自岩崎社长以下皆亲往道喜,唯有坊门家督秀荣却托病不去,只派保寿为代表前往。

    秀荣之所以如此,其中也有一个缘故。原来秀荣有个叫野泽竹朝的弟子,此人才华横溢,平日极得秀荣赏识,称他为“最有希望的棋士”。但野泽为人放荡不羁,时常酗酒滋事,而且爱弄些粘花惹草的勾当。大约被野泽玩弄过的某女子,与民子夫人有些关系,民子夫人听说此事,勃然大怒,马上赶到坊门,正颜厉色地让秀荣把野泽逐出门墙。不料秀荣有个特点,生平最恨别人对他指手划脚,何况他认为男女间情爱恩怨,外人最难弄清,而民子夫人不问清原由,便气势汹汹闹上门来,简直是“打狗不看主人面”,于是当场翻脸道:“坊门内政,岂容外人干涉!”结果双方不欢而散。

    此后,秀荣就绝足不去民子家走动,为此当时棋界疲有一些人骂秀荣“忘恩负义”。有此前怨在,秀荣当然不肯前往祝寿。

    再说祝寿会上,众人热闹一番后,照例要下棋以示庆贺,而且对局之人必须是有地位、棋力高的棋士。岩崎社长德高望重,自然有此资格;田村保寿棋艺高超,身份又是秀荣的代表,于是二人公推此二人作表演赛。保寿原以为岩崎必会推辞,不料他居然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心中又惊又喜。再一想:“是了,这种棋下不过三五十手便打挂,根本无胜负可言,难怪岩崎如此痛快。”又不禁大为泄气。却不知二人于盘前坐定后,岩崎竟笑嘻嘻说道:“保寿君,过去这种庆贺棋,只是作作样子,今日你我破例来一次不许打挂,不终局不散如何?”

    保寿不知厉害,听了喜不自胜,满口答应。对局开始,保寿第一着下于右上角小目,这在当时是近乎固定之着。白棋也无外乎占空角。保寿正想着第三着到底是守角还是用秀策流的 1、 3、 5布局,却迟迟不见岩崎落子。过了足有半个时辰,岩崎才拈起一颗白子,保寿只道他终于要走棋了,忙伸手去棋罐里摸棋子。不料“啪嗒”一声,岩崎手中的棋子又丢回棋罐里,保寿急得抓耳挠腮。又过了半个时辰,岩崎才好不容易走了一步棋。黑 3之后,白棋着着长考,直到夜里十二时,盘面稀稀拉拉才下了十几手。

    田村保寿实在是冒火了,无奈先前讲好不终局不散,而且当时只有执白棋者才有权打挂,岩崎不说打挂,保寿只有奉陪。此时,保寿已知岩崎要以“坐功”与他斗法,心中暗暗骂道:“老不死的!你已经六十多岁了,难道我还怕你不成?”是时保寿二十六岁,正值精力旺盛之年,一怒之下,也就不动声色,死拼到底。只苦了当值的仆役,只好轮流陪夜,一个个困得东倒西歪。

    两天下来,保寿呵欠连连,两只脚已经麻木不仁,只好不时站起身去小解,以舒络活血。熬至第三天,保寿渐感不支,方知岩崎坐功之厉害,远在自己估计之上。但见那老岩崎端然跪坐,稳如泰山,看上去再坐十天也不打紧。保寿却摇来摆去,如同置身舟上一般,只觉眼皮有千钧之重,再张不开,连站起来的劲儿都没有了。如此苦撑至第三天晚上,保寿终于支持不住,身子向前一扑,便趴在棋盘之上,将黑白子弄得满地乱滚。旁边仆役猛然惊觉,抢上前去欲侍扶时,只听酣声如雷,保寿已熟睡不醒了!

    岩崎见状,哈哈大笑,指着保寿道:“我早就知道你吃不消呀!”随即跃起身来,一步三摇,得意洋洋地回家去了。

    回到社内,岩崎精力有余,叫来一个值夜的塾生,让三子指导一局才睡。次日,消息传出来,整个棋界都为之绝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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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雁金造反



    话说老岩崎凭坐功打败田村保寿,虽有些胜之不武,但也确实起到了震慑之功效,不仅社外棋士从此不敢再找他的麻烦,而且麾下大将也不得不忍气吞声,俯首听命。如此一来,岩崎越发得意了。不过,这种高压政策虽奏效一时,毕竟不能使人心服,数年之后,方圆社终于开始闹分裂了。

    明治三十六年(1903),日俄宣战,棋界陷入不景气状态。是年一月二十七日,十世安井算英在和门人对局中,刚下了五十六手,忽然昏倒,两天后便因脑溢血死去。算英死后,其后继人不善弈棋,更兼当时战事愈烈,棋家门户已不为大众所重视,棋士人人自顾不暇,哪还有心去管别人闲事,结果安井家竟从此绝了香火。于是棋院四家又去其一,只剩两家了。

    不久,退休的中川龟三郎也跟着去世了。中川本有三子,老大早卒,老二、老三都过继他姓,自己反而绝嗣了,所以临终前,要求得意门生石井千治入继。石井感其知遇之恩,自然一口应允,于是石井此后改姓中川。

    明治三十八年,日本打败俄国,举国欢欣若狂。一度沉寂的棋坛,重又活跃起来。

    此时,本因坊秀荣棋力已入臻化,天下第一流的棋士皆被他降至先二,唯有田村保寿受先还可一挡。秀荣既有如此实力,又善于治家,更因方圆社内部不和,坊门势力自然就超过了方圆社。一时间,拥戴秀荣为名人的呼声大起,甚至连方圆社内的若干大将也有此意。岩崎社长反落个冷冷清清,无人理睬,故对秀荣要做名人之举深恶痛绝。岩崎本特调兵遣将,全力反击,万没料到,自己屁股底下的“火山”突然爆发了。而率先发难的,既非中川千治,也非广濑平治郎之流,却是一位崛起的新锐,名叫雁金准一。

    雁金准一生于明治十二年(1879),自然也是个神童出身。雁金的父亲好弈,常与朋友在家对弈,他五岁时便观棋入了迷,常常从头看至尾也不觉疲倦。五岁的孩子正值叹玩之际,但雁金哪怕与小朋友玩得最快活时,只要一闻棋子声,就立即飞奔回去,守在棋局旁。一日,雁金之父与朋友手谈取乐,一局终了,雁金上前要求弈棋,其父十分惊奇,遂与之弈。但见雁金端坐盘侧,凝神思考,其专心致至的程度,连旁人对他说话都听不见,结果生平第一次弈棋,便和其父弈成和棋。旁观棋客皆感叹不已。十岁时,雁金棋力已有相当火候,某棋士闻之,再三请求收雁金为弟子,但其父恐误雁金学业,遂禁止他再弈棋。于是雁金只有趁父亲不在家之机,偷偷取出盘石,独自一人打《国技观光》上的名谱。后来父亲见管他不住,也只得由他。

    雁金十二岁时,等闲之辈皆不成其对手。是年,其父亲患病卧床,用去大量金钱,病也未见好转,最后不得不变卖家产。此段时间,也就是雁金十二、三岁至十五岁之间,家里实已穷困到了极点。有个叫小野迷信的人,很同情雁金,不但接济他家,而且出钱将他介绍到方圆社去学棋。雁金入社仅半年工夫便入了段。不久,雁金被伊藤博文公爵看中,便将他召到家里做陪弈的书童。三年后,雁金辞职归家,因父亲之病仍不见好,家里依然贫穷如故,雁金只得以教棋勉强糊口。

    明治二十九年(1896),雁金正式入方圆社为塾生,由于下棋用功,待人诚恳,深得中川龟三郎的喜爱。不久中川退隐,便将他收为弟子,朝夕教授。明治三十一年,雁金升为二段,一年后,升为三段。是年曾受二子与本因坊秀荣作十番棋赛,结果雁金四胜六败。不过以秀荣当时之棋艺,连安井算知七段受二子都败下阵来,不要说三段的雁金了,更何况,雁金曾一度把二子打到先二。是故雁金虽败,却名声大振,第二年便升为四段,此时他刚二十三岁。

    彼时,日本的报社登棋谱已登出了甜头,一些大报索性包办比赛。于是当时最大的报社《时事新报》便邀请六位新锐棋手做循环擂台赛,连胜五人者得银杯一只。石井千治六段、雁金准一四段、广濑平治郎四段等皆在被邀之列。结果雁金两次四连胜,都因败于广濑而功亏一篑,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银杯。于是雁金的名气就更大了。

    对于雁金的崛起,那岩崎社长心里却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原来雁金为人外柔内刚,心直口快,对岩崎的专横霸扈,不免直言相谏,而且他因为中川龟三郎的关系,与中川千治(即石井千治)交情甚好。为此,岩崎自然将其视为异己。

    一日,雁金对局终了,对其中一步棋之优劣,觉得难以判断。因为岩崎乃评棋专家,便诚心诚意去请教。岩崎果然“热心”辅导,说这是轻妙之着,居然广引博证讲了半个时辰。雁金不敢自秘,便把这着妙棋介绍给岩崎的弟子岩佐圭三段。不久,岩佐圭与别人对局时,恰逢类似局面,便满心欢喜地打出这着妙棋来。此招不下还罢,一打此手反倒陷入苦战,结果大败而归。回社后,请老师讲评。岩崎评道:“某处之着乃大恶手!败因便在这里。”岩佐圭奇道:“怎么雁金君说老师评此棋是轻妙之招呀?”岩崎瞪他一眼,斥道:“笨蛋!我是骗骗他的。”事为雁金所悉,不由气破胸膛。再一回想当初四象会上,本因坊秀荣的无私讲授,更觉岩崎为人卑劣,从此便再不肯去搭理岩崎了。

    凭心而论,方圆社内不好,岩崎应负全责。中川千治与他不和,是因他专权太甚;广濑平治郎是因为对社务出力最大却不得官职,还要受岩崎斥骂,所以不免怨恨;岩佐圭虽是岩崎的徒弟,却又因师父对弟子益发不当人看,故也积忿难平。雁金与此三人在一起时,经常痛骂岩崎,也数次谈及脱社,但一涉及实际行动时,中川千治等三人就迟疑起来,反而劝雁金再等等看。初时雁金还有故主眷恋之情,所以听从了三人的劝告。及至岩崎要找秀荣的晦气,雁金终于忍不主了。在他心目中,秀荣高于岩崎何止百倍,做名人乃众望所归,岩崎竟敢背后拆台,实为人所不赤。于是联络中川等三人一同“造反”。不料这三人仍然犹豫不决,雁金大失所望,但他极有决断,主意一定便立即行动,准备脱社投奔坊门秀荣。至此,岩崎社长才慌了神,连夜赶到雁金家,再三劝说,却被雁金全当作耳旁风。岩崎也真有一套,知道不可挽回,干脆来个先下手为强,立即在各大报刊登“方圆社开除雁金准一”的重要启事,并把雁金斥为“反复小人”。第二天见报,雁金为之啼笑皆非。时在明治三十八年三月。

    雁金投奔坊门,棋界顿时震动。秀荣喜得倒屐相迎,当即授予他五段免状。如此殊荣,可谓甚矣。

    原来秀荣早就看中了雁金,曾对人说道:“雁金的棋不同寻常,虽升段飞速,但恰似水之侵润,永无止境。将来具备名人素养者,目前除雁金外再无旁人!”如今雁金不招自来,好像凭空掉下一只大元宝,教秀荣如何不喜?

    从此之后,秀荣与雁金朝夕相处,竭力教授,宠爱的程度超过对坊门任何一个弟子。为此雁金也招到坊门同窗的嫉恨,后来坊门的大分裂也与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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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7 11:06 编辑

四十三  造和棋事件



    雁金入坊门后不久,正巧田村保寿要升七段,于是《时事新报》便请二雄对弈一局。并由本因坊秀荣讲评,即日见报,以奉棋迷。

    终局后,秀荣为了讲评,把棋谱细细看了一遍,不由狐疑道:“此局明明是黑棋一目胜,却莫名其妙走成和棋,莫非其中有诈?”便召雁金过来问话。

    雁金知道难逃秀荣法眼,只得供认道:“田村君升七段的宣布会即将召开,会前如登出他的输棋怕面子不好看,所以田村君说此局不能输,请求和局。我本来不肯,但田村君又叫竹内君来再三强求,出于无奈,我只得同意作和棋。”

    秀荣听了大怒,痛骂保寿是“卑怯奴”。他原就对保寿有成见,此后便越发白眼相待了。事实上,当时保寿棋力实在雁金之上,但凡事总有万一,更因此棋要登报公之于众,故保寿在庆祝升七段之前不能不考虑声誉问题。何况“作和棋”也并非保寿之独创,在德川幕府时代,出于种种原因,棋士间作和棋的例子比比皆是。保寿怕输的心情,秀荣岂能不理解?他所以痛骂保寿,却有一个外人所不知道的缘故。

    原来秀荣称雄棋坛时,保寿棋力也与日俱长,最后连秀荣都感到了他的威胁。尽管保寿之进步与秀荣教授有方不可分,但秀荣心中多少有些不快。明智三十七年三月,秀荣曾与保寿弈过一盘棋。这局棋可以认为是秀荣最后的杰作(见棋谱),结果白棋一目胜。局后,秀荣评道:“黑77与白78交换尚早,应于 A位飞,白如 B位应,角上则留有余味,黑可脱先于79位拐出。黑79恶手!无论如何应 100位长,被白 100虎头,畅快之极,此乃胜负之关键,....”赢是赢了,但对保寿之迫力,不能不加承认。保寿既有如此实力,再加上报纸大肆渲染,不免洋洋自得,摆出一副高棋的面孔,秀荣看他自然更觉别扭。所以保寿强迫雁金作和棋,秀荣当然深恶痛绝,于是就有寻保寿晦气之意。不久,机会果然来了。

    明治三十八年八月,也就是保寿升七段的一个月后,秀荣积极策划的“日本围棋会”宣告成立,秀荣自任会长,另请犬养毅之类的名流任名誉会员,准备轰轰烈烈干他一场。成立大会之前,善于钻营的《时事新报》便想让秀荣会长与田村保寿于大会上弈一局纪念棋。不料此论一出,秀荣半晌不言。主办人矢野晃男十分乖觉,连忙打圆场,说道:“如此盛会,弈棋只为助兴,大家来个不输不赢如何?”秀荣同意,保寿自不敢反对。

    大会的前一天,二人在秀荣处努力作和棋,作来作去黑棋赢一目,不由大伤脑筋。原来制作棋要造中盘胜非常容易,但要造和棋却极费周章,简直比弈一局还吃力。何况此时作和棋已不比当初。从前只要棋谱不外传,在场之人不说,外人万难知道;现在棋谱是要登报公之于众,任何一手不明所以的棋,难免会遭到专家的猜疑。不仅如此,以秀荣的身份,此局不但要造得天衣无缝,而且要弈得精彩,不能有一步缓手,更不要说错棋恶手了。是故二人穷半日之力,还是造不出来。于是矢野建议改为下二局,一胜一败,双方都不失面子,当然第一局让秀荣先赢。保寿无奈,也只好答应。

    秀荣轻取第一局,继赛第二局,保寿初时以为有约在先,不免放松。不料秀荣毫不留情,招招狠辣,步步紧逼。保寿又惊又怒,虽竭力拼杀,但为时已晚。白 160手后,保寿认输(见棋谱)。保寿尽管气得发昏,无奈自己也有“把柄”捏在秀荣手里,只得自认倒霉。后来矢野自觉愧对保寿,终于在“棋界秘话”一文中,将此事泄露出来。

    有此过节,二人愈发水火不相容。秀荣升名人后,不久便患起病来,田村保寿以大弟子的身份,甚至连一次也不来看他,气得秀荣咬牙切赤,将保寿恨入骨髓,临终前夕,秀荣对夫人慎子道:“田村从来桀骜不驯,绝非发扬坊门之人!反之,雁金棋艺虽不如田村,但极有前途,而且为人忠厚,可相续本因坊家。”然而,秀荣还没来得及作具体安排,就突然去世了。这样,坊门之内讧便不可避免要爆发了。

    首先就是家督继承人问题。以慎子夫人为首。关源吉、小林健太郎为辅,组成了雁金派,全力拥戴雁金上台;但野泽竹朝、高部道平之类,平日就觉得秀荣太宠雁金,如今明明保寿棋力最强,却去立进坊门不到两年的雁金五段,未免不大公道,于是组成田村派,拥戴保寿。一场家督之争,就在坊门火辣辣地展开了。

    雁金派的关源吉乃本因坊秀和的弟子,是个老牌棋士。此人虽生得浓眉虬须,膀大腰圆,颇似武人,但偏偏心细如发,足智多谋。秀荣临终时遗命他为五段,便有请他扶佐雁金的意思在内。果然关源吉运筹帏幄,仗着地利,把持着本因坊大印,使雁金派颇占优势。那边田村派的野泽也是个诡计多端的人物,抢先在各报发表文章,列举田村保寿应继承坊门的种种理由。雁金派一见,当然反击。慎子夫人甚至把秀荣临终之言,公之于报纸,痛斥保寿为“逆师之败类”。双方大开笔战,闹得不可开交。

    事实上,雁金派纵有千条理由,最厉害的王牌也不过是所谓“秀荣遗言”。但此遗言毕竟未成文字留下来,而且是有痛恨保寿的慎子夫人透露的,其真实性难免要打折扣。再者,坊门历来有立棋力最强者为继承人的家法,如保寿棋力确实在雁金之上,就算“秀荣遗言”千真万确,也无法使人心服。而田村派的野泽恰恰抓住了问题的核心,在棋力问题上大作文章,果然得到了公众的同情,田村派便逐渐挽回劣势,与雁金派形成相持不下的局面。

    坊门这一场火拼,自然给了日渐衰败的方圆社一个东山再起的良机。岩崎社长隔岸观火,真是乐不可支。他首先趁乱把自己升为八段,作为下一步登极名人的资本,紧接着在报上发表“中立人士”之公道意见,主张以村濑秀甫之例,由方圆社接收坊门。如此一来,棋坛之混乱越发不可收拾了。

    田村派惟恐鹬蚌相争便宜了岩崎,就请已退休的十六世本因坊秀元出来主持大计。那秀元生平最恨门下争名夺利,见此大事当仁不让,便毅然答应了。于是再由头山满等名流奔走疏通,慎子夫人等也觉得硬立雁金已万难得手,只得暂时妥协。明治四十年(1907)三月二十七日,秀元就任第二十世本因坊。当时秀元棋力虽不下六段,但还是当初的四段名份。坊门弟子觉得四段任家督有失尊严,众口一辞劝说秀元升六段。秀元推辞不过,只得应诺在就任那一天,时事新报可称其为六段,之后,任何人不许再提。秀元只作一天六段,此事也算是空前绝后的奇闻了。

    秀元就任后,表面上家督之争已了结,但暗地里双方皆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再度开展。因为谁都知道,秀元上台只不过是权宜之计,绝不可能长久,而秀元之后谁来继任二十一世本因坊尚未定局。秀元虽然倾向田村保寿,但雁金如能在棋枰上击败保寿,自可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了。说到底,还是个棋力问题。所以同年六月,雁金派成立了“敲玉会”,一面研究棋艺,一面策划反攻。二个月后,田村派也针锋相对地成立了“围棋研究会”。双方剑拔弩张,整个棋界都在屏息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场大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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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一战继坊门



    在明治四十年六月至十月期间,保寿与雁金迟早要爆发的大战,已成为出众的热门话题。不料天下事多生意外,还未等保寿、雁金开战,另外一员大将却冲杀上来。来者并非别人,正是身为方圆社副社长的中川千治。

    原来,坊门闹内讧,岩崎社长看出了便宜,以为保寿、雁金二虎相争,势必两败俱伤,从此自己便是棋界泰斗,所以趾高气昂,愈发作威作福起来,终于逼得一向唯唯诺诺的中川千治忍无可忍,于明治四十九年九月宣布退社。中川退社后,立即在五轩町成立一个“围棋同志会”,拉拢坊社二派的中坚棋士,阵容倒也不弱。麾下大将有岩佐圭五段、降矢冲三郎四段、女棋士喜多文子三段等等。最后连野泽竹朝和高部道平都被中川拉了过来,一时间,同志会声势浩大,俨然成为当时棋坛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雁金派的军师关源吉见此情形,苦思数日,终于想出一个“借刀杀人”的计策来。他主使《日本和日本人》杂志主编小野敬义去游说中川,激励中川与保寿再来个十番棋,以血前辱。关源吉的目的是:只要十番棋开赛,中川打败保寿,雁金派便可“不战而取荆州”;保寿如打败中川,必然结怨于同志会,雁金派仍可利用其矛盾捞取便宜。

    中川并非傻瓜,小野敬义一开口,他就知道是关源吉的主意,想利用他当马前卒。但中川也有自己的打算,心想:“我要在棋坛称雄,打倒保寿乃是先决条件,保寿如降服,何愁雁金之流不归顺?”于是对小野说道:“只要保寿同意,十番棋我一定奉陪。”

    小野大喜,便请头山满去问田村保寿是否应战。保寿虽觉此举来得突兀,但也不便回绝,就要求悬彩一千元。当时以二人棋力,公众一致认为保寿有七成赢面,所以买中川票的人极少,为此几乎比赛不成。好容易有个富孀广冈浅子,为中川屡北屡战的精神所感动,居然独立支持。于是这二位死对头的第四次十番棋大赛终告实现,赛格是保寿让中川先。

    当时的手合制度,四局一升降,是采用永续计算法的。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二人有过对局,输赢都要累积计算,赛前中川的记录已经多输了两局,所以一上来形势就对他不利。

    第一局于十二月二日开赛,由于事关重大,双方都弈得小心非常(见棋谱)。事实上,中川千治的棋确实不坏,就在他被保寿打至让先时,有人问秀荣:“中川是否不如保寿?”秀荣道:“不见得!中川之败,弊在棋运过巧。”所谓棋运过巧,就是指过于追求好着妙手,结果弄巧成拙。他这一毛病,在本局也可看出一二来。例如,白34退时,黑35如39位托,白不敢在41位扳,否则如参考图,进行到黑 8,白相当危险。可中川黑35想过头了,被白36平凡地一挡,参考图中黑的下法反而不成立了。结果黑只得37俗顶,再39、41求活。或许二人太过紧张,以下双方皆有小错。白92是大恶手!应于A 位挖,可保无事。如谱黑95只要在 B位觑断,白 C、黑 D、白 E、黑 F,白就崩溃了。但是千治也没看出来,将大好机会失之交臂。不过,白棋有了上述这一缺欠,局面总是黑稍好一点。

    弈至黑 147时,保寿的第 148手居然长考了八小时。观战记者古岛一雄写道:“....之后,白军默坐八小时,先如诗人之苦吟,后如高僧之参禅....”其实,对黑 147的夹,白 148只需数分钟就足够了。保寿在这八小时之中,到底想些什么名堂,也只有天晓得。据说保寿是因为当初吃了岩崎长考的苦头,曾苦练坐功,现在拿中川来试刀,所以如此长考。只可怜中川被坐得心浮气躁,几乎要急出毛病来。结果走出黑 221的败着,被保寿赢了二目。这局棋共下了九日,从内容上来说也不算精彩,皆因白 148这一手长考而出了名,被称为“一手八时间”之局。

    按说中川首战失利,尚不至于产生严重影响,关源吉也料到有此。万不曾想,二十世本因坊秀元,竟趁此猾也说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只好自认晦气。于是在明治四十一年二月十八日,保寿改名秀哉,正式就任第二十一世本因坊。

    雁金、慎子夫人领导的“敲玉会”从此冰消瓦解。关源吉弄巧成拙,“赔了夫人又折兵”,一怒之下居然失了踪。雁金准一也销声匿迹,十三年后才重新露面。

    中川也未曾想到自己输了一局,竟会断送了敲玉会,反替秀哉除去心腹大患,不禁大为懊丧。唯有咬牙发狠,指望在这前途渺茫的十番棋中获胜。中川一番拼命,果然第二局赢了七目,但这一局的价值就差多了。紧接着第三、第四局又被秀哉赢了去,此时中川已多输四局,于是比赛改为先二。第五局先,中川赢了,但二子局却反而输了三目。那边秀哉得便宜卖乖,当即在报纸上一本正经地发表自战解说,俨然一副大上手的派头,把中川气得发昏,以下四局干脆就不再继续了。

    至此,坊门家督之争的余波终告平静,本因坊秀哉也牢牢地站稳了脚跟,日本棋坛从此开始了“秀哉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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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濑越登场



    就在秀哉大战中川之时,《日本和日本人》杂志将这些激斗谱长篇连载,引得棋迷们争相购买。主编小野固然大赚其钱,东京的弈风也就越发兴盛了。各种棋会应运而生,其中以秀荣的徒弟伊藤春湖的“少壮棋客血战会”最为别致。此会在东京神田町的“巴俱乐部”,专门网罗三段以下的青年棋士比赛。比赛之时,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个个咬牙瞪眼,把棋子拍得震天响,其激烈之程度确实无愧是“血战会”。赛后,胜者大吹大擂,败者怨天尤人,加上祝贺声、惊喜声、怒骂声、长叹声甚至哭泣声,端得是热闹非凡。所以每逢“血战会”比赛,总有大批棋迷前来观战。

    一日,伊藤的一位朋友领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来访。那朋友先将那年轻人大大夸奖了一番,说是广岛县的棋王,随后请伊藤作一局考试。伊藤心里有数,知道小地方跑出来的棋王再狠也不够初段,但碍于朋友的面子,便让小林键太郎三段让先指导一局。

    键太郎乃小林铁次郎的儿子,家学渊博,棋力当然高强。伊藤将他派出,自然是想痛杀那年轻人,令其知难而退。不料这年轻人下出的棋,堂堂正正,一点没有乡土气,键太郎使出浑身解数也无隙可乘,中盘就投降了。顿时,满座为之哗然。

    原来此青年并非别人,正是近代日本棋坛上一位了不起的大棋家,名叫濑越宪作,后来威震棋坛的吴清源就是他的徒弟。濑越生于明治二十年(1887),他的棋是由祖父启蒙,然后全凭自修。象这样一直不曾拜师的例子,在日本棋坛可谓凤毛麟角。濑越的祖父教弃也独具一格,自九子开始,每日一局,不问输赢下满五十局则进一子。如此达到对子,便不下了。他小学毕业后,开始看古人棋谱,颇有心得,而且对当时报纸上的死活题极感兴趣,宁可不吃不睡,也要找出答案。中学毕业后,他的棋力已经全县无敌了。此时濑越的父亲经商失败,无力再供他上大学,在祖父的全力支持下,遂于明治四十一年九月前往东京,迈出了进入专门棋士行列的第一步。

    濑越一鸣惊人,打败键太郎,全场为之轰动,认为奇迹。伊藤也惊喜非常,拉住濑越的手说道:“宪作君年轻轻轻,竟有如此棋力,真是难能可贵!不知宪作君此番前来,又作何打算呢?”

    濑越道:“久闻本因坊秀哉棋力天下无敌,我打算托人投如坊门,不知....”一言未了,伊藤脸色大变,连连顿足道:“此明珠投暗矣!不可!千万不可!”说着忙将濑越引入内室,将其介绍给“血战会”的核心棋士们。原来伊藤春湖是秀荣的忠实门徒,当然痛恨秀哉。如今见濑越的棋,才气纵横,恐怕他投入坊门,使秀哉如虎添翼,是故百般劝止。在座诸人,不是方圆社社友,就是敲玉会旧客,自然随声附和,将秀哉的种种劣迹数落一番。濑越为人甚重礼义,一听秀哉如此不仁不义,心中大怒,于是转投方圆社。同时更把“打倒本因坊秀哉”当作了今后的奋斗目标。

    濑越到了方圆社,一年之中与东京诸位好手弈了四、五十盘棋,竟有八成以上的赢面,而且三子赢了秀哉一局,其间与高部道平四段的新闻棋,更是濑越终身难忘的一战。

    原来濑越受三子赢了秀哉之后,开始小有名气,朝日新闻社便请他与高部弈新闻棋。高部道平也是日本棋坛的一个名角,此人初在方圆社学棋,后投在本因坊秀荣门下。秀荣见他棋路正大,招法精熟,当即授予四段免状,如此由无段一跃而为四段者,唯有高部一人。秀荣死后,高部成为田村派的一员干将。及至秀哉上台时,高部俨然已是日本棋坛举足轻重的人物了。是故,高部一听对手是初出茅庐的濑越宪作,不禁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我乃四段,濑越无段,还是让二子吧!”濑越当然不肯。最后经中间人打圆场,双方达成协议:暂定让先,如濑越胜则算是“先相先”先着胜;如输了,则算是“先二”先着负。因为从局差来说,从先二打到先相先要连赢八局,所以这局棋的重要性十倍于一般对局。

    这局棋,开始濑越因紧张下得有些拘谨,高部的白棋却弈得潇洒自如(见棋谱)。

    弈至中盘时,高部认为形势占优,便开始急于定型。白70、72先手扳粘,再76位跳,以为能兼顾左右。却不料,正由此而埋下了祸根。局面至 108手止,白棋实地多于黑棋,高部洋洋得意,以为稳操胜券。濑越见时机已到,终于动手了。黑 109是极厉害的手筋。白如在 112位打则如参考图所示,至黑 7成为无忧劫,白方不堪忍受。所以白 110只得忍痛弃子自补,否则被黑123 位尖出不得了。结果进行到 129手,情势就变了。弈至 153手时,黑棋已经赢定。此局一直弈到第二天凌晨三点钟方告终局,结果黑棋四目胜。

    正值此时,濑越接到家中来信,说是服兵役的通知到达,催他回去。濑越在方圆社学棋,战绩虽佳,却一直不曾拿到正式免状,自觉已有三段力量,便去请求岩崎社长给予三段免状。不料岩崎摇头不肯,并说道:“你如能打败铃木为次郎,我便给你三段免状,否则只能给二段免状。”濑越听了,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铃木为次郎就是后来的木谷实和岛村利博的师父,可谓大名鼎鼎。他比濑越大五岁,十一岁学棋,十七岁拜岩崎为师。不久,日俄开战,铃木应征入伍,二年后重回东京,正逢方圆社闹分裂,他便改换门庭,拜本因坊秀荣为师。秀荣深爱其才,于明治三十九年将他一跃升至三段。秀荣去世后,坊门内讧激烈,铃木左右为难,深感敷衍之苦,于是又重回方圆社。

    是时,东京的《万朝报》主办的“万朝擂台赛”相当吸引人,坊社各棋士轮番上阵打擂,热闹无比。中川千治首开连胜五台记录。野泽竹朝更是大出风头,居然创造了连胜十二局的最高纪录。由于这一大赛,所以坊社二派各拉名手助擂。铃木重返方圆社后,简直战无不胜,连当时顶尖的高手本因坊秀哉,见了他也觉头痛。是故,铃木被称为“旭将军”,意为如旭日东升,光芒万丈,可见铃木的棋是何等厉害。所以濑越一听要过铃木这一关,知道非同小可,但事已至此,只有硬着头皮去创了。

    约定铃木让濑越先相先,共弈六局。六局之中濑越必须赢四盘,才能拿到三段免状,否则只给二段。

    铃木固然厉害,濑越亦非善者,全力相拼之下,第五局濑越三胜二负。最后一局濑越拿白棋,到底是三段还是二段,全看这一局了。

    这紧张万分的第六局,弈于明治四十二年五月。对此,岩崎健造于《方圆新报》上作了详评(见棋谱)。岩崎评道:“黑15之长疑问手,应17位靠,如谱至黑33,黑无趣。”对白24至38的着想,岩崎认为构思极妙,整个布局规模宏大,用意深远,有歧视吞山河之势。接着又评道:“黑53应 A位跳。55应59位跳。白56可占 B位,黑 C位,白59扳,竭力取势才是。黑57重滞,但59跳为好。黑71占74位方为本手。83缓!应 D长,白 E、黑 F,较谱为优。”

    由于局面相差甚微,以下双方寸土必争,杀得惊心动魄,全局到 229手终了,结果白棋二目胜。经此一战,濑越大名不胫而走,岩崎社长当即授予三段免状。濑越心满意足,豹四段。要说此二人也真有缘分,从四段到八段一直是形影相随同时晋升的,只是后来濑越获名誉九段比铃木早一年,此也算是棋坛一段佳话了。

    同年七月三十日,明治天皇驾崩。万民哀恸。方圆社的岩崎社长为此老泪纵横,毫气尽消,便有了退休之意,但令他头痛的是没有合适的社长人选。本来继中川之后的广濑平治郎颇为能干,但此人过于精明,弄得人缘恶劣。还在中川千治任副社长时,有人向广濑介绍一个叫加藤信的天才儿童来社为塾生。广濑一经考试,知道此子资质不凡,将来必有成就,便置方圆社不许收内弟子之规矩于不顾,私下把加藤信收为内弟子,过了几个月才送到社里来。中川对此极为不满,通过此事,广濑之为人也可见一斑了。

    岩崎思前想后,反复掂量,最后还是决定请中川千治回来当社长,同时把广濑升为六段,以示安抚。于是中川解散围棋同志会和方圆社合并,自己重返老家当起社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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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7 11:07 编辑

四十六  破门案



    大正二年(1914),退休的岩崎八段去世,享年七十二岁。这位老先生尽管生前刚愎自用,得罪过不少人,但他对方圆社由衰转盛发展壮大,确实有着无法抹杀的功绩。此外,岩崎棋艺虽不算登峰造极,但评棋的本领可谓天下无双,这一点是日本棋士众口皆碑,一致公认的。是故噩讯传出,棋界同仁皆嗟叹不已。

    大正三年,四十一岁的本因坊秀哉在万朝擂台赛中连胜十台,遂由门下弟子一致拥戴,登上了九段名人的宝座。事实上,此时秀哉棋艺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足以饶天下先,当名人也算是实至名归。不过,相生相克乃世间万物之定理,棋也亦然。秀哉再狠,也有两个让他发愁的冤家,此二人便是新锐棋士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

    濑越和秀哉一共对局十一次,从三子到对子,秀哉不曾赢过一盘。至于铃木为次郎,由于参加万朝擂台赛的缘故,与秀哉对局机会较多,当时以四段的资格,甚至打至受先也赢。不过棋这东西确实有趣,铃木固然受先能赢秀哉,但自己却被坊门的野泽打到受二子,而野泽碰到秀哉甚至受二子也输。那野泽在万朝擂台赛及一般新闻棋中是有名的常胜将军,任何棋士都被他改过赛格,唯独碰上秀哉便似老鼠见了猫,功夫半点也施展不出来,岂不怪哉!秀哉对此也非常得意。他做了名人之后有人问到:“对局三十年,哪局棋是阁下生平杰作?”秀哉脱口答道:“平生杰作尚未出世,但大正二年七月,对野泽君的二子局,可以说是毕生快心的一战(见棋谱)。”这局棋秀哉确下得精彩之至,最后一目胜。消息传出,整个棋界为之震动。翌年秀哉登极为名人,此战之胜确实也起了很大作用。

    本因坊秀哉晋升名人后,自重身份,便不肯再参加什么擂台赛、新闻棋了。但此人视钱如命,对特约比赛或指导棋,只要报酬丰富,还是一诺无辞的。当时各报登载新闻棋,本来均有权威人士--秀哉、中川和广濑讲评。秀哉一当名人,各报自然竞相出高价请他讲评,以招徕读者。秀哉挣钱心切,虽然忙得团团转,但也来者不拒。如此一来,讲评之中就难免有了疏漏之处。殊不知,为此却生出一件轰动一时的事来。

    大正七年(1918)十月,《围棋评论》创刊,已升五段的野泽竹朝便在其中设了一个专栏,叫“评之评”,把秀哉、中川、广濑等人所评的棋,再重新评一遍。意思是取各家之精华,创争鸣之新风,那么其中当然就有批判原评者不是之处。中川、广濑对此倒不大在乎,唯有秀哉以名人之尊,被属下“佛头着粪”,如何下得来台?便于十二月写手谕警告野泽,勒令停止。本来野泽并无冒犯秀哉之意,况且棋通奥妙,任何人也不可能穷尽,好坏实难有绝对标准。往往棋风不同,形势判断方法不同,得出结论也不同,甚至看法截然相反,这种现象在高段棋士中间也在所难免。再者,秀哉所评确有明显的失误之处。秀哉居然不许人家说话,实也太过霸道。野泽为人本就倔强,如今见秀哉以势压人,干脆来个不理不睬。但《围棋评论》惧怕名人威严,不敢再登,于是野泽又改在另一杂志继续批评。秀哉大怒之下,下令破门开除野泽家籍。这便是日本近代棋史上相当有名的“破门案”。

    不料野泽被逐出坊门,无拘无束,更加无所顾忌,索性在杂志上大放野火。秀哉名人棋盘上功夫固然厉害,但打笔仗却万万抵不过野泽。结果被野泽尖酸泼辣的文章弄得好不烦恼。偏偏门下有个叫井上孝平的弟子不知高低,专爱读野泽写的文章,看到精彩之处还要拍案叫好。这简直是火上浇油!秀哉听说后,恨得咬碎钢牙,决心要拿他开刀。

    这位“不识相”的仁兄生于明治九年,在中学、大学期间先后做过岩崎、秀荣的徒弟,大学毕业后才成为专业棋士,是日本棋士中有大学文凭的第一人。井上孝平平生有一好--最爱和业余棋手着彩赌钱。虽已晋升四段,无奈恶习不改。他极善揣摩下手心理,让子棋百战不殆。人称“本因坊加一”,意思是秀哉让五子的,他可以让六子。此外,井上孝平还有一个毛病--对局时爱讲俏皮话,逗人发火。这原是他对付下手的法宝之一,但成习惯后,再改不过来,弄得同门之间大伤感情。对以上两点,秀哉平日就不大满意,如今见他敢不听指挥,偷看“敌人”宣传,于是在三个月后,借个题目,将井上孝平也“破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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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关西新锐



    东京棋坛明争暗斗的时期,关西棋坛却太太平平。在关系分社泉秀节和井上家十五世田渊米藏的共同主持下,棋运蒸蒸日上。泉秀节父子相继去世后,大正二年,田村嘉平成立“同志会”,把关西方面大阪、京都的棋士汇成一派,再联合井上家十五世田渊米藏,共同弘扬棋道。如此经年累月的多方提倡,自然培养出不少人才来,久保松胜喜代和小岸壮二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久保松生于明治二十七年(1894),其父乃是个大官。五岁时,他曾向父亲学棋。翌年父亲去世,寄养在叔父家。九岁时偶然得一机会与泉秀节弈了一盘九子局,久保松居然中盘胜。泉秀节认为是奇才,再三要收为养子,培养成专门棋家。不料叔父看不起弈人,不但不答应,反而从此不许他摸棋,这是久保松一生中最感遗憾的一件事。

    十四岁时,久保松以优异成绩就读于北野中学,此时关西弈风渐盛,叔父对他的管理也放松了,久保松便重操“旧业”。上课时,老师在上讲课,他在下面用红蓝铅笔大做死活题,结果成绩恶劣,竟致留级,被叔父痛打一顿。不料,之后久保松依旧我行我素。叔父气得发昏,可也拿他没办法。十五岁时,大阪的棋会组织了少年棋士新闻战,久保松报名参赛,结果他与十一岁的小岸壮二成绩最优秀。最后久保松在让小岸二子的决胜局中获胜,遂独占榜首。由于这局棋,《日本及日本人》杂志请本因坊秀哉讲评,秀哉一见二人的决斗谱,极为赞赏。有此因缘,不久小岸便前往东京,投在秀哉门下。久保松却受阻于叔父,不得成行。

    那小岸壮二在东京专心学弈,三年后重返大阪探亲,再度和久保松对弈。壮二自觉在专家堆里泡了三年,分先杀杀不曾见过大世面的久保松当无问题。不料三局棋下来,壮二一胜二败,回去被父亲痛骂“没出息”。壮二吃骂不过,涨红脸分辨道:“我在东京和高段对局,已打到先二,虽不曾拿到正式免状,但有初段棋力再不会错!实在是久保松君也在进步....”

    久保松听说此事,方知自己已具有专业初段棋力,高兴得要命,于是更加坚定了当专业棋手的信念。叔父见他学习成绩每况愈下,知道事无挽回,从此不再管他。大正二年,久保松已被公认有二段棋力。大正三年,中川社长来大阪,在田村嘉平的促成下,久保松受二子与中川对弈两局,结果胜负各半,中川见他了得,当即授予三段免状。不仅如此,而且在第二年,久保松又升为四段,此时他刚二十二岁。

    再说小岸壮二败给久保松,方知弈海无边,自己知识艺连雕虫小技都称不上,于是回到东京日夜孜孜在黑白上下功夫。壮二天份虽不如久保松,但努力程度却非常人所及,而且下棋极认真,故深得秀哉欢心。当时日本棋坛规矩,徒弟和师父一般只有下三局棋的机会,即进门一局,入段前一局,学成回乡送别一局。可秀哉却与壮二额外弈过不少指导棋,真可谓爱护备至。大正四年,小岸壮二入段;第二年升二段;大正六年便一跃而为三段了。

    小岸壮二升三段后,开始显露锋芒。大正六年至七年,他共弈了七十局棋,胜五十六局,负九局,和四局,胜率达九成以上,被称为棋界的“麒麟儿”。壮二的棋细密坚韧,无懈可击,是一种极适合比赛的类型。但美中不足的是,壮二属“非常长考”型,仅布局就要三天,其坐功之精湛,足以和当初的岩崎老先生媲美。所以每逢此君出战,对方最少也得做好厮杀十天半个月的准备。不过,壮二长考归长考,长考之后却能大赢特赢,别人当然也无话可说。此一段时期,壮二可说是出足了风头,他以四段身份参加万朝擂台赛,曾一次连赢十一台,三次连赢六台,在时事新报新闻棋中更是惊人,居然连胜三十二台,创造了空前绝后的纪录。大正八年的一年之中,壮二成绩是三十六胜四负,真是锋芒指出,众将披靡,不由别人不心服口服。

    小岸壮二在东京踌躇满志时,也是久保松在关西春风得意之日。大正九年(1920)三月,久保松晋升五段,由于当时关西棋坛高段棋士甚少,对此少不得要大大庆贺一番。于是,小岸壮二和濑越宪作分别代表坊门和方圆社,前往关系道贺。

    久保松见这两位大名鼎鼎的代表到达,真是高兴万分。壮二是老相识自不必提,尤其对濑越,也许都是自学成才的关系,两人一见如故。当晚,久保松便请濑越住在家中。原来濑越近年来棋艺又有长足进步,大正六年已升为五段,翌年又在万朝擂台赛中执白棋逼和常胜将军小岸壮二,一时棋名大著。久保松久仰濑越大名,此番相聚,同处一堂,不免问长问短,于是二人摆开了“龙门阵”。

    谈话之间,濑越忽然问道:“关西棋运甚倡,不知发现有天才儿童否?”久保松答道:“天才儿童倒是有一些,但关西地方毕竟难比东京,好手最高也不过五段,恐难培养出成大器者。此地有个鸟井锅次郎的二段棋手,家里很有钱,他开了一家“道场”,广收弟子来学棋,凡是天资极高的儿童,他教数月,便送到我家来。现在还有两个鸟井先生介绍来的学生在我处学棋,一个叫木谷实,另一个叫前田陈尔,都是资质极佳的好坯子。此外,还有一个棋童是大阪的朋友介绍来的,名叫桥本宇太郎,今年十三岁,天份似乎更胜别人一筹。”濑越听到此处,脸上不禁露出羡慕的神色。

    却听久保松叹了口气,接着又道:“谁不想调教出几个好徒儿,自己面上也增光彩,但我只不过区区五段,棋力实不足以造就大器,只恐怕耽误这等天才儿童的前程,所以再三思量,日后还是要把他们转送到东京的名师之手。”

    濑越心中一动,当即就想开口要一个天才少年收为弟子,但自觉初次相识,便夺人之美,实在不大好意思,所以话到嘴边,又强咽了下去。于是改口道:“自古名师出高徒,此话半点不假,但不知老兄心目中的名师是否已有人选?”

    久保松道:“此三个孩儿年纪尚小,择师之事还要从长计议。不过秀哉名人艺冠群雄,倒是个再好不过的良师,就怕孩儿们没这个造化。”濑越一听,心中暗叫“可惜”,连忙接口道:“老兄有所不知,秀哉之技固然厉害,但授徒的本事则属一般。如今方圆社人才济济,并不输于坊门,何况中川社长和广濑副社长均是教徒弟的好手。广濑副社长的徒弟加藤信,进步神速,现已升四段,老兄想必早有所闻。最近崭露头角的岩本薰,十二岁时到社,广濑还要授八子,只教了两年,再与岩本弈五子局,竟被他杀得大败,仅64手就认输了。”濑越口中说着,便拿过弈具摆起这盘棋来(见棋谱)。

    久保松一看,黑棋确实下得好,通盘无一着缓手,简直是对子棋的力量,不禁连连点头。濑越在旁笑道:“此子果然不凡吧?他现在已升三段了。当然这主要还是个人天份所致,不过,广濑副社长教导有方也是不容忽视呢!”

    久保松此时已听出濑越的话外之音,但他是从心底里佩服秀哉的,便故意掉转话头,忽然问道:“听说雁金准一前辈再度出山了?濑越兄可知详情?”

    濑越见久保松顾左右而言他,不由大失所望,只得懒懒答道:“详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雁金于上月和秀哉较量过一局,结果先着中盘胜。现在东京纷纷传言:“雁金面壁十三年,苦练独门杀手,再度出山,志在报仇”。连我也觉得雁金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怕秀哉的名人宝座连同坊门家督之位,从此再也坐不安稳了。”

    久保松皱眉道:“那雁金一出山便挫败秀哉,当真令人咋舌,老兄是否摆出来让我开开眼?”濑越道:“全局有二百五十多手,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雁金的棋风十分细密,似乎与小岸壮二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语未了,久保松忽然叫道:“哎呀!只顾闲聊,几乎忘了正事!后日庆祝会,我想请老兄与小岸君做一局公开表演,不知老兄肯赏脸否?”

    濑越笑道:“着一局棋倒没什么,但小岸君下棋甚慢,没有十天半月不能终局。难道叫道贺的客人们留此半月不成?”

    久保松忙道:“有精彩棋赛可看,棋友们求之不得,留十天半月又算什么?好在此局要在报纸上刊载,对他们并无不便之处。此事一言为定!现在时候不早了,老兄旅途辛苦,早点歇息吧。”于是二人息灯睡下,一宿无话。

    久保松的升段庆祝会于四月三日举行,关西有段的棋士几乎全部到齐。大会由田村嘉平五段主持,少不得把久保松大捧一番。仪式完毕,好戏上台,濑越和小岸便真刀真枪地杀起来(见棋谱48)。
  
    这局棋自四月三日起,每天弈足十二个小时,到七日夜以继日,八日凌晨三时才终局。全局自黑37扳头,激战开始。白78后,黑如 A位粘,白 B、黑 C、白 D、黑 E、白 F、黑 G时,白 H打,黑则80位反打成大劫,但此劫是白方先提,黑暂时没有适当劫材,故小岸盘算多时,先于79觑试应手。对此,濑越无法再应,白80补强中央,至黑89止,双方形成大转换。接着左下角又将打劫,演变至黑在右下活了一块,白也舍左下的劫不打,左上的双活不要,至 168全力围成腹空。黑 169以下遂歼灭白左上角。从白 188开始,双方寸土不让,又形成一次大转换,出入巨大,得失难言。黑 201夹时,白202 再度跳起劫争....。此棋从头至尾炮火连天,端得是惊心动魄。结果共弈了三百余手,大杀小输赢,最后戏剧性地以和局收场,于是皆大欢喜。局后,濑越抹着额上汗水,说道:“小岸君之善斗令人钦佩,此局乃我精根倾尽的一战,弈成和局已无愧棋道同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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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长考趣话



    话说濑越宪作“精根倾尽”也不曾将小岸壮二擒下马来,却有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小岸打得改了赛格。此人非别,正是铃木为次郎。

    原来铃木在大正元年,一心想发财,受友人之怂恿,曾放弃弈道,跑到马来西亚去做橡胶生意。大约是不懂经营之故,四年后,铩羽而归,只得重操旧业。他回国后第一战,就是对小岸壮二。当时小岸三段,铃木五段,小岸执黑棋。弈至官子时,白棋输二三目已成定局,不料小岸一着不慎,反而败下阵来。

    也许是该赢的棋输了,把小岸的斗志也给输没了的缘故,从此以后,他一碰见铃木就好象着了魔,总是打不起精神来,胜负当然不问可知。本来小岸的棋专挑别人的毛病,但和铃木对局,这些功夫便完全没有了。众棋士均感奇怪,可想破了头也不知其中缘故。岩佐圭因和铃木交情不坏,私下问铃木:“小岸君执白棋能赢我,我让你先互有胜负,怎么你居然让小岸君先,似乎还游刃有余?”铃木笑道:“我对付小岸,自有一套秘诀,所以常胜。”岩佐圭一听,心痒难熬,缠住铃木再三追问。铃木被他纠缠不过,只得如实交代,说道:“其实方法很简单。小岸君的长考相当有名,此乃他克敌制胜之宝,如想打败此君,你就必须弈得比他更慢。一着棋他如想一小时,你就想一个半小时。小岸君见你如此长考,以为今后变化你已计算清楚,自己就会狐疑起来,纵有鬼手,亦不敢施出。胆气一怯,你便可趁虚而入了。总而言之,要以长考对付长考。此乃不传之秘,万勿转告他人....”

    且不谈岩佐圭闻此秘诀,如法炮制,到后来,以“长考对长考”竟成为日本棋士临阵克敌的一大武器。更有甚者,有的棋士在授徒时,把此“秘诀”当作一条戒律,命弟子严格遵守。于是长考新秀层出不穷,小小年纪便能坐上个一二天。当时,对于这些少年棋手来说,最重大的比赛无过于入段赛。因为一得到初段免状,便意味着正式迈入专业棋士的行列,所以每逢入段赛,战况空前激烈,人人拼命,比赛中一手棋想一二个钟头乃司空见惯之事。后来有个叫星野纪(现为九段)的少年居然创造了一手棋长考十六个小时的惊人纪录!

    当时入段赛每周二、四、六上午九时开始,即一周内要弈三局棋,星野少年参加入段赛,时在一个星期二,比赛进行一个小时,双方弈成图五十六(见棋谱)局面。星野执白于 1位扳,执黑棋的某少年便长考起来。

    本来,在此局面黑 A长已成定论!即便刻意求变,也不过是 B位挡。如此简单变化,某少年当然了如指掌,但他迟迟不落子,显然是想进行“体力消耗战”。红日西沉,二位少年依旧正襟危坐,直到晚上八点半时,某少年才拈起一粒黑子,重重打在 A位,除去午休时间,他整整考了八个小时,气得星野七窍生烟。星野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而且赛前师父严加告诫他:“对方泡一个钟头,你就要加倍拖他两个小时,否则别回来见我!”星野一怒之下,果然谨遵师命,心中暗道:“八小时加倍为十六小时,现在是晚八时半,除去夜餐和翌日的午休时间,明天下午二点方能落子。哼!你就等着瞧吧!”盘算已定,星野也开始长考。

    本来黑 A位长,白 B位长,想一分钟就足够了,但星野存心不下子。这番长考,被观战记者称为“千军万马式”,可见其声势之壮。可怜那某少年自以为考八小时已属壮举,万没料到“班门弄斧”惹出一个如此厉害的对头来。十几岁的少年本就睡眠不足,眼看着无招可算的棋盘,不由呵欠连连,前俯后仰起来。偏偏星野是个鬼精灵,一见他打瞌睡,便马上做出要下子的样子。待那少年猛然惊觉,急视棋盘时,星野却将手中棋子又丢进棋罐。

    如此,这局棋连“泡”了两个昼夜,那某少年被星野“考”得死去活来,头昏眼花,最后随手一招,大龙被杀,星野遂高奏凯歌。不过棋虽赢了,时已至星期四清晨,紧接着下一场比赛又将开始。星野和那少年如何再去比赛,其师对此又作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此也算是长考的一大趣闻吧。

    少年人尚且如此,成年棋士更不必说。如此一来,棋便越下越慢,纯粹成了体力消耗战了。过去御城棋,一般是当天弈完,轻易不打挂,自从新闻棋战开始以来,观棋的对象变成读者,报社乐得慢慢登载,棋士也落得海阔天空地长考。而且报社登棋,胜负较不公开的为严重,棋士惟恐输稽,所以更需要慢慢想。这样比赛,身强力壮的人尚可支持,只苦了那些年老体弱的棋士。每逢比赛,便如同上刑场一般,吓得心惊胆颤。试想在这种情形之下,如何能弈出好棋来?棋界有识之士均感比赛不限时之规定,实有改革之必要,但弈风如此,人人都怕吃亏,谁也不肯从自身做起。更何况当时棋界的权威人士,是秀哉名人、广濑副社长、雁金准一等,皆是出了名的长考专家,自然不肯改变“既定方针”。

    大正九年,《时事新报》主办了秀哉名人和雁金准一的公开赛。消息传出,棋界轰动。试想,雁金与秀哉过去的恩怨,棋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而且雁金苦忍十三年再度出山,志在复仇,也是家喻忽晓的事。所以对此大赛,别说懂棋的,就连不懂棋的人都显得十分关心。

    五月十一日,对局开始。由于此棋事关重大,两雄落子慎重,第一天仅弈了二十五手便打挂了。《时事新报》也其货自居,大卖关子,一天只登一着,或两着,半个月后续战,至第四十五手又打挂。之后棋越下越慢,往往一天弈不到十着。一般的人最关心的是谁胜谁负,但这场大战过了三个月还舒来看(见棋谱),由于布局之初,黑17不在 A位飞,41不在B 位关,已是失势;之后,黑57不在74位长,65不在70位尖出,95不在 C位关,中盘阶段黑棋已陷入苦战之中,似乎已成为一面倒的样子。所以棋迷们更加觉得无趣味了。

    这局棋共弈了二百三十四手,却费时半年,前后打挂二十一次。据最低估计,双方对局净用时间,至少在一百五十小时以上。

    《时事新报》开始时买卖兴隆,发行量不断上涨,着实赚了一笔。及至后来,发觉形势不对,但棋至中途,又不能去催二人快下,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刊登下去。那边棋赛没完没了;这边报社急得抓耳挠腮,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盼望赶紧终局。如此一来,新闻界也开始感到比赛不限时之可怕了。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尽管舆论一再呼吁缩短赛期,棋士也个个深受长考之苦,但是一触到改革此制度的实际问题,就无人赶揽这份苦差事了。直到“裨圣会”成立之后,这种局面才有所改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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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三派鼎立



    就在秀哉、雁金杀得难分难解之时,濑越宪作“身在家中坐,喜自天上来”。他早就看中了的天才少年桥本宇太郎居然主动给他当徒弟来了。

    原来久保松早就想送宇太郎到东京深造,只是担心他身体不好,恐不胜内弟子工作,故拖了一二年。经与濑越一番长谈,知道濑越温厚,对宇太郎必能亲如一家,另眼相看,遂决定将宇太郎送至濑越处学棋。濑越喜出望外,当即收为弟子。有此佳弟子,不免向人炫耀。众人看了宇太郎的棋谱,自然也暂不绝口。

    铃木为次郎看得眼热,向濑越问清了原由,便毛遂自荐,老实不客气地给久保松去信,请求他给一个徒弟。久保松平日也久仰铃木大名,接信后便对弟子前田陈尔和木谷实道:“关西地僻,难有大成。东京现分坊社二派,棋力都是高强的。如今,方圆社铃木五段有心收徒,尔等愿去否?”

    前田年龄比木谷实大二岁,平日久闻本因坊秀哉乃当今名人,便乘势要求老师将他送到坊门去。木谷当时仅十二岁,并无定见,悉听久保松安排。于是久保松把木谷实送给铃木做徒弟,并把前田推荐给坊门秀哉,此二人便到东京来了。

    前田和木谷到东京是,秀哉和雁金的激斗刚好结束,由秀哉获胜。这当初人人关心的一局棋,耗到此时,观众早已倒了胃口,甚至连胜负都懒得过问。结果轰轰烈烈的大赛,落了个冷冷清清的收场。有识之士如濑越之流,目睹此状,心中都横了一个大疙瘩,愈发痛感不限时间弊病太大,改革之举实不容再缓;(1)。于是便向广濑进言,劝他首先在方圆社实施。

    原来在一年以前,即大正九年(1920)七月,中川千治因副社长专横,对社务常感掣肘,自己身体又不好,便主动辞去方圆社社长之职。中川在决定由广濑继任社长的同时,曾授意广濑:“濑越君年轻有为,可委以副社长重任,对于社务必有裨益。”不料,广濑听了却大不愿意。他心目中的副社长人选,当时是得意弟子加藤信,但又不便当面顶撞中川,所以借口岩佐圭资格比濑越老,把此事搁置下来,暂不设副社长。如今见濑越居然指手划脚,要插手社务,心中疑窦顿生,只道濑越此举必为副社长之职而来。再者,广濑自己也是长考专家,与岩崎健造、本因坊秀哉并称“长考三巨头”,资格远比小岸壮二为老。濑越对他提倡限时,岂非“与虎谋皮”?当然是毫无结果。

    濑越原无争权之心,只是认为限制时间乃大势所趋,便不嫌麻烦,再三和广濑据理相争。当时雁金也已经归到方圆社麾下,是吃过秀哉苦头的人,对限时这一点颇为赞同。濑越又说服了铃木,三人一同劝说广濑。广濑心中更加不悦,但表面上却作出笑脸,说道:“诸位之言确实有理,无奈有史以来,弈棋从不曾限过时,故改革之举,事关重要,需要慎重从事才是。”濑越等不得要领,只得回去。

    事实上,广濑这人虽自私,但确实相当能干,和当年的岩崎健造属同一类型。可惜他也和岩崎一样,犯了专权拔扈的毛病,结果刚继任一年多,便弄得人缘恶劣,偏他自己还不知道。大正十一年,雄心勃勃的广濑,为统一棋界,便想组织围棋协会,于是百般设法,向诸方有志之士募捐,果然筹得一大笔钱。他便自作主张把方圆社搬到当时最有名的“凡之内”大楼内,准备以方圆社为骨干,由他主办协会成立事宜。

    要说广濑也真是滥用职权,如此大事,居然事前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未免太过目中无人。濑越、铃木便以理事身份,对此提出书面意见,扬言要辞职退社。广濑虽恨得牙痒,但惟恐小不忍则乱大谋,只得承认疏忽,请求理事会追认迁社之事,同时答应帐目公开,再不随便挪用筹款。

    双方既已妥协,一场风波原可平息。不料广濑身边的一个侍童,因遭广濑斥骂,心中不甘,就把广濑历来瞧不起濑越、铃木等言行,添油加醋,向二人告密。二人听了,怒火中烧,当即联络雁金和原属坊门的高部道平,密谋脱社另立组织。不久广濑因劳累过度病倒在床,濑越等人便趁机发难,突然向广濑提出辞呈,如此一来,形势急转直下。

    是年十一月,以雁金、铃木、濑越、高部为中心的新组织“裨圣会”成立了。此会一成立,首先打出“打破传统陋习,顺应时代潮流”的大招牌,其新制度、新作风,着实令人耳目一新。不但方圆社因中坚分子退社而元气大伤,连初时拍掌称快的秀哉名人,现在也觉事态严重,不得不急谋对策了。

    原来,裨圣会成立后,其制度全部针对传统积弊而发。首先便是采用限时制,决定双方各限用十六小时。但此制度还不够严密,曾有濑越对铃木一局,局面微妙,双方大长考。铃木弈至一百七十一手,时间正好用完,白棋还不曾下子,居然就被判胜了,是为当时限时制之一弊。后来有人提出“读秒法”,才算解决了这一难题。

    第二,裨圣会修正了当时的段位制,之前升段用推荐制,其中颇有执事者爱憎情份在内,而且有些高段棋士等闲不肯出手,一年之中难得弈一二局棋,裨圣会就提倡选手权制,以对局成绩决定升段与否。

    第三,规定分先棋,执黑先着贴四目半。这实在是一大创举。因为实力相当者,如不贴目,执黑者获胜甚易,假如碰到一局定胜负的场合,执白棋者当然一百个不愿意。故贴目制一出,颇受棋士欢迎。发展到后来,发觉贴四目半也是黑棋胜率高,于是又改为现在普遍施行的贴五目半。其实围棋乃是一种艺术,布局之始,先着这一子究竟有几目价值,谁也无法精确计算出。现在贴五目半的制度,不过是因黑白胜率大致相当而流行的,将来也许还会更改也未可知。但黑棋先着贴目的制度,远较不贴目为公平,这倒是千真万确的。

    裨圣会以上创举,确实适应时代要求,使日本棋坛风气为之焕然一新。故一般青年棋士对裨圣会都颇有好感,以致秀哉名人和广濑社长见了非常着急。

    广濑一急之下,病况愈重,只得让岩佐圭继任社长,主持社务,同时提拔加藤信为副社长。那岩佐圭向来是个好好先生,实际权力便全都为加藤信所把持。但方圆社改组后,情形并未好转,最令人头痛的是社内以小野田千代太郎为首的一帮年轻人,竟然公开赞同裨圣会,要求与之合作,弄得加藤坐立不安,又气又怕。

    坊门的秀哉名人到底见多识广,知道大势所趋,非一门一派所能阻止,就有改组本因坊家成立新围棋会之意,只是苦无资金。想来想去,只有加藤信怀揣巨金,可派用场,便叫小岸壮二为说客,前往方圆社摸底。

    小岸到社,正值加藤信气急败坏之时,一听由坊社合并经营新围棋会,当然大可考虑。当天晚上,加藤便亲自去见秀哉谈判,双方决定新组织名叫中央棋院。于是坊社之间,化敌为友。大正十二年(1923)一月二十一日,中央棋院就在“丸之内”大楼内的方圆社新会馆正式成立了。

    消息传出,裨圣会棋士不禁有些惊慌,濑越却冷笑道:“坊社二家势同水火,今番合作不过是权宜之计,势必各怀鬼胎。何况以广濑之为人,秀哉岂能容忍?”果然一语中的,不出三个月,中央棋院就分裂了。

    分裂的最大原因,归根结底还是一个“钱”字。原来中央棋院创立之初,开支较大,方圆社的基金自然垫进不少,加藤是财物干事,总觉得垫钱吃亏,整天愁眉苦脸,终于向秀哉提出二项要求:
  
    一、方圆社基金,应归方圆社所有,所垫付之款,应由坊门负责筹还半数。
  
    二、发行中的《棋院新报》乃方圆社《围棋新报》之继续,故该报发行权及经营权,应归方圆社所有。

    坊社既合并为中央棋院,还要彼此分明,斤斤计较,秀哉对加藤出尔反尔的无理要求。更因棋院成立后,岩佐圭和加藤信的正副社长名义被取消,都变成委员,独秀哉原衔不变,加藤心有不甘,曾多次要求秀哉恢复田村保寿原名。本因坊乃秀哉引以为豪的姓氏,如今要他改名换姓,如何能够接受?于是加藤借此理由,于四月一日晚上,一夜之间以方圆社老招牌,换下了中央棋院的招牌。第二天,坊门棋士到棋院来,均被加藤拒之门外,一时人人愕然,大吵大闹起来。

    秀哉闻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当即决定另在银座中央棋院。缺少资金,一向视钱如命的秀哉,居然连自己的房子也典押了,总算弄到五千元。同年五月,中央棋院迁到日本桥川濑石町,破釜沉舟地干起来。于是东京棋界便成为三派鼎立之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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