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其 2019-09-05
为能多种一棵榧树我也会尽全力。想象三百年后参天大树的样子，人生就充满活力。
因或为喜欢围棋，你会认识者听说不少棋迷甚至棋痴，他们为围棋放弃乃至牺牲了很多，得失不明；因为喜欢围棋，你偶尔还会听说有人一掷万金，购下昂贵的棋盘棋子，他们说好棋具是棋迷一生的情人，这有点让你羡慕，你或许正在寻思一旦有条件和机会，也要把传说中的情人带回家，让一生所好有个寄托。
即便你是那么喜欢围棋，甚至那个棋痴说不定就是你，可是，你能相信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吗？
他大学时代学会了围棋，以前爱下的将棋就不下了，别的爱好也在围棋面前变得无足轻重——这有什么？我们当初不都是这样吗？
他的公司开到了日本棋盘棋石的制作大本营宫崎县，他因此接触了不少棋盘师，开始喜欢上榧木棋盘——好东西谁不喜欢呢？不用见到棋盘师，只见到棋盘我就喜欢上了，哈哈。
他开始不断买进榧木棋盘，进而又不断买进榧木原材，几十年过去，他拥有的榧木棋盘和材料已成千上万，让任何一家专业的棋盘店都望尘莫及——这有点不容易，不过嘛，要是有钱，谁说我就不会多买几块呢？
他买下10平方公里的山地，他要在山上种榧树——什么？10平方公里！没听错吧？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有钱。种树嘛，我也喜欢，那叫什么？是一年一度的郊游吗？
他开始上山种榧树了，十几年来，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几乎每天不断，从选种、育苗到上山栽种、维护，每年种下的榧树都在一万棵以上，至今已经种了十几万棵——这个……
他十几年前种下的榧树，至今不过一人高，要长成可以做高级棋盘的参天大树，需要的时间至少是三百年——这个这个……他在干什么？难道是愚公转世去了日本？他是谁？
棋迷前川
他叫前川颖司，是日本高知前川种苗株式会社的会长，他的公司是四国地区最大的农业公司，是一家有上百年历史的家族企业。四年前，他将公司社长的重担交给了儿子，从此开始专心他的榧木事业，如今已经年逾古稀的前川颖司最大的乐趣就是带着儿孙和工人上山种树。
五十年前，在国立千叶大学园艺学部求学的前川颖司向大学的老师学会了围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认为，围棋不受约束，可以自由思考，这些特点十分符合他的性格，这也是他一直不离不弃痴迷围棋的原因所在。
虽然，他已经是日本的业余6段，但他还是常常感叹自己学习围棋太晚了，要不然水平应该比现在高得多。因为自认为学围棋较晚，他就比别人更下功夫。在他年轻时，到棋馆想和高手过招的话，输了棋都是要交彩金的。他每次都下很多盘，也为此奉上不少学费，不过他一点不后悔，他说，那时候，棋艺涨得最快。
如果仅仅是一个用功的棋迷，这个故事就未免太重复了。前川颖司故事的动人之处，在于他对榧木惊世骇俗的痴情。
收藏棋具是前川的爱好，他的收藏中有不少名贵棋具。这一套顶级的榧棋盘和日向特产的蛤碁石是第一届旧名人战最终局使用的，吴清源与坂田荣男的那一局和棋是棋史上的传奇，所用的棋具也成为收藏中的极品。
榧痴前川
最早和我说起“榧痴”的，是旅日的中国棋手孙志刚三段。现在的孙志刚就工作在前川种苗株式会社，前川颖司既是他的老板，更是他的棋友。这是一对忘年交，孙志刚如今的主要工作就是和前川先生一起打理榧木。孙志刚写过一篇未曾发表的文章，记录了他和前川先生从相识到相交的过程，颇为有趣，先摘录一部分。
1998年沈阳举行了一场“三国围棋对抗赛”，奖金丰厚，邀请的也都是日韩的一流业余强豪。沈阳一队派出史鸿奕7段、王存7段分坐一、二台，我有幸挤到三台。每队五人，团体对抗，第一场沈阳一队3比2险胜韩国队，接下来又5比0拿下日本队。在闭幕宴席上，我身边坐的竟是大名鼎鼎的关西棋院苑田勇一九段。席间他问我爱吃西瓜还是西红柿，我说是西瓜，苑田九段指了指他身边的一个人说，他种的西红柿比西瓜好吃。我看了那人一眼，五十多岁，黝黑的面孔，憨厚的样子倒还真像农民。当时没有交流，只记得他的名字叫前川颖司。
再遇前川
“三国围棋对抗赛”结束了，但担任日方领队的山崎献先生一直对1胜14负的成绩“忿忿不平”，一再跟我解释参赛棋手都是“一有钱、二有闲”，没能派上最强的选手。为此他从自己的退休金里拿出300万日元，在他的老家松山市创办了“亚洲围棋节”，邀请了沈阳队。我这次当上了沈阳队的领队，另外还有一个个人目的，就是参加松山大学的入学考试。
很遗憾的是史鸿奕7段和王存7段没能来，取而代之的是如今已成为职业棋手的孟泰龄和孟磊。两员小将吃不惯日本和食，天天嚷着要吃方便面。在日本棋迷里特有人气的苑田勇一九段也来了，他讲棋风趣易懂，最有名的一句话是“不追美人”：在对局中，孤棋好比美人，追得越快，美人跑得越急。有一晚我到苑田九段的房间，看见他正和有过一面之交的前川先生下棋。前川先生被让先，下得大气磅礴，似乎比“关西宇宙流”苑田九段还有气势。苑田九段笑着对我说“他做的棋盘比下的棋还好”。我只是一笑，没有深问，但心里却对这位“种的西红柿比西瓜好吃”、“做的棋盘比下的棋还好”的前川先生充满了好奇。
比赛的结果令山崎先生如愿以偿，京都队夺走了冠军。在回中国的前一天，有消息说松山大学方面已决定要录取我这个外国留学生了。
三遇前川
2000年4月我进入了松山大学的经济学部。松山市在日本的四国地区，47万人口，有最古老的温泉，产最美味的桔子。没有语言的障碍，环境又好，但昂贵的物价却令我不能一直享受下去，不得不靠自己从小学到的本事找点活干。经山崎先生介绍，我在一家小棋馆开始教棋。为了“薄利多销”，定好1000日元一盘。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下雨，一个下午我只抓到一位客人。回去时发现自行车带扎破了，冒着雨推车好不容易才找到修车铺。一算帐，1000日元，还要加50日元的消费税。
山崎先生可能也是有些看不下去了，他问我记不记得一个叫前川的棋迷。我说，当然记得。山崎先生说，前川先生可是大公司的社长，我们就去他那里看看吧。开车两个多小时，我们到了同在四国的高知市。前川先生已在他的办公室里摆好了棋盘，简单打了个招呼，就和我交起手来。我让他一先，战斗正激烈时，山崎先生在一旁讲起我教棋的辛苦。正在对杀算气的前川先生头也没抬，说道，那就来我这里教棋好了。
从那天起我每月去前川先生的公司教一次棋，每回可得到3万日元的指导费，一直到三年后我大学毕业进入前川先生的公司。
前川其人
前川先生的公司高知前川种苗株式会社是四国地区规模最大的农业公司，有百年的历史。前川先生从四十年前去过中国指导农业以来，游历中国的大江南北数十次，但最多的还是围棋交流。不会外语的他在国外最拿手的就是找棋社，用他的话来说找棋社不用眼睛，用鼻子闻。虽说得有点玄，但我确亲眼见识过几次。大学期间和前川先生去过韩国、越南、泰国等国，每地的棋社都留下他的身影，对手也从专业棋手到让九子的初学者，来者不拒。
前川先生是日本业余6段，棋风大气，着法不拘一格。可惜每每下到后半盘就开始松懈，再加上形势判断极为乐观，往往以为大胜的棋，数下来却总要输几目。他和专业棋手让先也能下出好棋，但却经常输给能让三子的对手。前川先生在大学时学会围棋，常抱怨由于学棋晚，基本功不扎实，不过也不忘炫耀一下和他同期学棋的人没有能下过他的。真是“棋如其人”，说话大大咧咧，为人爽快磊落，因此能结交上关西棋院的苑田勇一九段、日本棋院的小林光一九段等这样性情相投的朋友。
写到这里，我才发现罗嗦了一大堆，要写的还没有开头呢。不好意思，我还得返回我上次和前川先生下的第一盘棋。对杀是前川先生最不擅长的，果然一不留神，大龙被屠。前川先生站起身来说，跟我来。打开房门，放眼望去全是棋盘。前川先生对看呆了的我们笑着补充说，这都是榧木棋盘。
前面的这一排小树就是前川在山上种的榧树，不到两米高的小树，也已经在这里生长了近十年。
每一棵小小的榧苗，都寄托了前川的一个梦。
在前川的公司，任何一点空地都会被他种上榧树苗，这一座办公楼的屋顶也成为了他的育苗区。
榧木棋盘
说起来惭愧，用棋盘下了二十年的围棋，但从来没关心过棋盘是用什么木头做的。每个月我来高知一次，和前川先生下两盘棋，之后便要接受前川先生的榧木讲座。前川先生讲起榧木来眉飞色舞，几个小时下来也不觉得累。只可惜对手是连柾目和板目都分不清的我，只有不停地点头来应付。有一天在前川先生公司的宿舍住了下来，夜色已深，毫无睡意的我推开宿舍旁边的一扇门。榧木特有的香气扑鼻而入，我马上就知道误闯进了前川先生的榧木棋盘殿堂。
抚摸棋盘光洁的木肌，把蛤石棋子敲在盘上，深夜中的落子声更是清脆悦耳。被榧木棋盘环绕在中间的我，心中涌起一个强烈的念头，我应该多了解一下榧木，那样才会知道前川先生的那份痴情的出处。
榧木，有“山中珍宝”之称，自古以来就是制作棋盘的最佳材料。由爱围棋进而爱上了榧木棋盘再进而爱上了榧树的前川颖司对榧到底痴情到了何种程度？
回忆起来，前川颖司最早对榧木棋盘感兴趣是在三十岁左右，那时特别热衷于围棋，有一次，朋友送给他一块实木的棋盘，他有些得意，请指导他下棋的老师看，没想到老师正色道：棋盘就只能是榧木的。老师的话给前川留下深刻印象。后来，公司开到了宫崎，他曾经长时间驻扎在那里，接触到不少当地的棋盘师，对榧木棋盘了解得越多，也就越对它着迷。
很长一段时间，前川先生都是公司的社长，工作很忙，但是，只要有好的榧木都要亲眼看，大价钱也要买下来。最初买榧木时，两个人用大锯把它切成棋盘大小的形状，前后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
前川先生说，看，这就是榧的果实，榧的种子。
在日本泡沫经济期间，榧木的价格也飞涨，日本《棋道》杂志曾经报道过当年的榧木拍卖，一棵榧树的价格就要几千万日元。泡沫破裂之后，大手大脚花钱的日本人变得谨慎起来，加之围棋人口的老化，榧木棋盘的需求量急剧下降。以至于后来很少再有人出高价收购榧木原材料了。但是，前川颖司却从来没有停止过购买。从此以后，在日本只要有人卖榧木，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前川颖司。在本地的木材市场里出品的榧木也都被他全部包下。四十年的不断积累，让前川公司的仓库里堆放了越来越多的榧木原材。
“喜爱榧木就不愿看到它的价值被低估，哪怕是在土里腐烂掉了的榧木也抱回了家。在我的有生之年一定要把榧木保护到底，妻子的支持也坚定了我的信念”。
据前川的妻子美智子所言，前川是“认准一件事一干到底的性格”。他也有从早到晚埋头处理榧棋盘的时候。能制作棋盘的榧木要干燥十年以上，为防榧木出现裂纹、反翘，前川苦心竭虑总结出的办法也赢得了同行们的赞赏。
再往后，前川颖司的惊天之举就是大种榧树。“没有什么能和榧树相提并论的了”， 但是，“比起杉树、桧树，榧树的成活率只有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在高知县和德岛县买了一千公顷的山地，将杉树、桧树等砍掉，栽种榧苗。“谁都不相信世上还会有这样的人。不过比起杉树、桧树，榧树要强上千百倍”，前川自信满满地说。
前川的榧树种植之旅已经走了十几年，先后种下的十几万棵榧苗，目前在山上存活的只有三到四万棵。好不容易种的榧苗常常会被野猪、野兔、鹿给吃掉，还有台风的袭击也在频频摧残幼小的榧苗。“我就当是和动物们竞赛了。长成大树需要三百年，一年两年的失败就不值一提了”。
前川对榧木的着迷还体现在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他给最小的女儿取名“前川花野”（花野的日语读音和榧一样）；他开的花店、俱乐部等，名字也叫“榧”；在他的俱乐部，我还看见一种名字叫“榧”的日本清酒，那也是他专门定制的。每年，他都要抽空到中国的浙江等地，只有一件事情，就是去看看当地的榧树。
前川先生还介绍说，其实，以往的日本人和榧在生活中有很紧密的联系。日本人不仅吃榧果，自古以来榧油就被认为是最美味的植物油，史料中记载有德川家康好吃榧油炸的“天妇罗”的事迹。不过因榧树数量极少，现代人对榧的了解，除了围棋和将棋盘的材料外，其他知道的都很少。目前高知大学的几位教授发现榧树有多种对人体有益的物质，且含量颇高，极具开发价值。高知县里也对此很重视，已经介绍多家公司和前川公司联手开发榧的食品系列产品。
从围棋开始的关于榧的事业，让前川颖司生活得无比充实。他说，一开始还只是个人爱好，后来就逐渐变成一项事业了，他希望要让更多的人了解榧，使用榧，这样才能知道它的好处。
这个事业最初只有前川一人孤单地坚持，不过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支持者和跟随者了。前几年日本棋院就开始组织“盘树之森”的活动，发动棋手参加榧树的种植活动。前川先生对此很欣慰，他也应邀去给活动做顾问，讲解有关的知识。而他养育的榧苗，也渐渐有人找他购买。 “为能多种一棵榧树我也会尽全力。想象三百年后参天大树的样子，人生就充满活力”。
梦想着三百年后的榧树，前川还要和榧一起生活下去。
几百年以后的棋迷如果还有榧木棋盘可以用的话，他们应该记住前川颖司这个名字。
他熟悉周遭的每一棵榧树，这些榧树不是他的，但他也会常常去看看它们。
公益前川
前川颖司先生还是日本棋院高知县支部的现任支部长。高知支部1967年成立，前川先生是第六任支部长。日本棋院在各地的支部负责组织日本棋院的全国性业余县内的选拔赛，围棋普及等活动。由于日本围棋人口老化等原因，很多支部从数年前经营就陷入困境，作为支部长，实际上承担的是赞助者的角色。前川先生除了为支部活动提供常设的场地外，每年还要自掏腰包补贴支部，以维持正常的运营。
本来，在动画片《棋魂》风靡之时，一度有不少日本孩子开始对围棋感兴趣，可惜，在这股风潮过去后，学围棋的小孩又逐年减少，这也是前川先生最担忧的事情。他为当地的小孩子学围棋免费提供场所、老师等各种便利条件，每年都举行“支部长杯”少儿围棋赛，七十多岁的老人，还每次都亲自买来很多奖品颁发给参赛的小朋友。
作为一位资深的农业专家，前川先生还为中国农村的发展出过力。1974年，日本农林省（现农林水产省）组织日本农业各行专家七十余人来中国帮助中国的农业。前川先生也提交了报告，被审查批准，派往北京一个月，介绍当时日本农业最先进的知识，还经常到田间地头直接指导当地的农民。那时候，他们住在北京友谊宾馆。两年前他到北京时还特意故地重游，记得在当时是北京数一数二的宾馆，现在已被包围在高楼大厦之中了。后来，虽没有长期驻扎，但也数次到中国各地农村指导，最后一次是2005年去辽宁省的一个乡村。
前川先生说，1974年在北京时，他看到人们还都穿着一样的灰蓝衣服，商店的服务人员也都是懒懒散散的样子。此后来中国大概有二十多次，中国日新月异的变化令他万分欣喜。他认为，中国人好学，肯努力，这是中国不断发展的根本。另外他很喜欢中国人热情，好客的性格，这和他们高知县人的性情十分相似。
去年，应前川先生的邀请，我专程到高知和他以及孙志刚先生一起上山，我看到了满山遍野的榧树，树不大，但是生机勃勃；我也看到了榧树之前那个老人眼中动人的光芒。如果有可能，我很想每年都能去那里看看。当然，我更想看到的是，在中国的万水千山之间，也有榧树苗在茁壮生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