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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过窗棂和院中的树木,我痴痴地望着月亮。

  晶琦的模样重现在眼前。他手倚着门框,目光怪怪的,他磕磕巴巴地感谢我能来参加他的生日会。

  自从认识他以来,这男孩都表现得高傲粗野。每次与他逗笑,我都小心翼翼,不敢得罪他。如果敏辉说的是真话,我从此不再畏惧他轻蔑的眼神。喜欢我的男孩就是一本打开的书,任我编写故事。

  为什么晶琦会说敏辉配不上我呢?这两个男孩子怎么又突然面对面地互敞心扉?晶琦为什么要向敏辉表白呢?他们一定是吵架了,他们没打起来吧?

  敏辉说要娶我。可我担心迟早他有一天他会变成父亲、姐夫那样。这些男人的热情比女人的美貌更易消逝。

  敏辉要我作出选择。可我怎么能不再理会晶琦呢?身边有了他,敏辉才会吸引我。其实我不会背叛敏辉的。他让我变成女人。我感谢他,就会忠诚于他,他的忌妒永远不能锁住我的心。我和晶琦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肉体的冲动。禁欲是灵魂最美的情欲。晶琦在暗中窥视我,他和我一同发现了男女间不可思议的欢爱。只要我看他一眼,他就忘记了哀怨。可我想到他时,他苍白的脸上又有了生命的色彩。晶琦是与我同时生下的孩子,我的孪生兄弟,同他的身体接触没有任何意义。我不会戒防他,不会为他痛苦,没有性欲,没有疲倦,没有开始也就没有结束,这种纯真炽烈的感情又怎么能交给敏辉?没有晶琦,我与敏辉的爱是粗俗的交欢;没有敏辉,晶琦就没有存在的魅力。只有敏辉的轻松放荡才衬得出晶琦的严肃神秘。选择了一个,就是放弃了另一个,那也等于同时失去他们两个。

  下棋时如果遇到这种僵局,高手总会另找突破口: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明天敏辉去千风广场找我时,我会对他视而不见,让他不知所措。一盘过后,我清点棋子,向对手告别,再目送他远去。然后疲倦地注视着棋盘。我会发问:“敏辉,唐林是谁?”

  他会大声向我表白他的忠贞。我会故作嗔怒,跺足长叹。每日都见夜珠悲悲切切,我会模仿得维妙维肖。为了安抚我,他会拉我到晶琦家。我由他狂吻,任他向我扑来。我们赤裸的身体紧紧相拥,仿佛纠缠在一起的松树和常春藤。我们的床变成了花轿,微风是无形的轿夫,把我们抬入仙境。

  一声轰响把我从梦中惊醒。透过窗子,我见到父母穿着睡袍站在院中。受惊的厨娘手拿蜡烛,从房中跑了出来。

  “赶快把灯吹了!”父亲厉声发令。

  “这只是军事演习。”母亲说。

  父亲叹了口气。

  枪炮声再次响起,好像春节时燃放的鞭炮,面对这一片喧嚣,小城却是死沉沉的寂静,听不到一丝的脚步声,低语声,抽泣声。

  之后,满天星斗,一切如常。爸妈回到睡房,厨娘关上了房门。

  月亮在树梢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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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我们又围着营区开始了三千米热身长跑。有规律的脚步激起漫天尘土,高昂的爱国歌曲响彻云霄。集体的热情驱散了恶梦,温暖了军士的心灵。

  一晚上,我们在地震后的废墟上游荡。天空中黑烟滚滚。呻吟声此起彼伏,居然分不出哪些是哭声,哪些是虫鸣。我精疲力竭,只想停下来。可地上血流成河。我一步一滑,怎能在血水中坐下呢?我边走边诅骂,惊醒之后尚在喃喃自语。

  水房里,战友们不惜花上几个小时修剃他们的仁丹胡。我用凉水冲了头,对镜自望。当自己面孔在镜中出现时,我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开了。

  莫非想逃避镜子另一端的真理?

  我屏住气,鼓起勇气,仔细打量自己。镜中的我短发粗眉,眼中布满血丝,赤裸的上身,在运动后,肌肉条条突起,皮肤通红,颈项上静脉突出,左肩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痕,那是在一次刺刀演习中被误伤后留下的。二十四载的人生就这样过去了。我到底是谁呢?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但至少知道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死,我的身体已发育成熟,我信神,怀疑过自己,玩过女人也爱过他们,这一切一切都是献给祖国的一束烟花。我的肉体、我的灵魂将为胜利之夜燃放、爆炸,点缀大日本的夜空。

  差一刻十点时,我敲开了千鸟餐馆的门,老板帮我乔装。我又一次扮作学者模样,到街上执行我的秘密使命。

  从黄包车上望去,平定暴乱之后,城内是一片惊人的平静。人行道上,中国人大都没精打采,这和我们排成方阵,雄赳赳前进的士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店铺开了张,商人们摆起了摊子。小贩们不知疲倦地高声叫卖。我问车夫,昨夜的枪炮声有没有吵醒他。他却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千风广场上的棋手们早已开局对弈。我侧耳细听他们的谈话。却没有一人在谈时事,他们仍是张口棋式闭口局形。

  中国少女在树林边出现了,轻盈如小鸟儿,朝我的棋桌飞来。她的额上汗珠涔涔。

  她边道歉边坐下。打开蓝色的棉布包袱后,把装着黑棋的木漆匣递给我:

  “来吧,轮到您了。”

  这些人对昨夜的动乱装得漠不关心,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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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窗外桃树枝上的一簇簇嫩叶宛如盛开的鲜花。

  我真快乐。这种幸福不是产生于心态平和,而是源自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蝉儿们仿佛揣透了我的心思,欢快地鸣叫着。日光穿过重重帘幔射到床上。想象中,沐浴在阳光下的千风应该像一个赤裸的女子,静卧在那里等待着情人的拥吻。

  姐姐陪母亲去集市买菜去了。父亲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力图驾驭莎士比亚的英文。家中一片清爽宁静,门窗大开,草木的幽清与厅中的茉莉香融为一体。仆人王妈拿着鸡毛掸子,在那里打扫。

  六个月前,她的儿子得痨病死了。从此以后,她成天念叨着她可怜的儿子。父亲表面耐心地听她唠叨,心里却在想着他的书本,最后总是用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来安慰她:

  “王妈,勇敢点儿吧。”

  母亲和夜珠倒颇能理解她。王妈无尽的追述常引得她俩叹息落泪。今天早上,我的同情心被不耐烦所取代。我像怀孕的妇女一样珍视自己怀中的幸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王妈扫了我的兴。还没等她开口我就开了门。

  “我去千风广场,一会儿就回来。”

  陌生人已经在那里等我了。他隐在眼镜后的面孔和他的身体一样毫无表情。他端坐在石椅上,纹丝不动,宛如古庙中的阎王。

  我们在棋盘上排兵布阵,陌生人落子有方,简洁精准。围棋最能反映人的思想。他一定是心思缜密,冷酷无情。

  前几日,我曾大方地让他先出棋,现在他略占上风。我和他争地盘,针锋相对,更加落在了后面。三十六计,走为上,这次我铤而走险,从东北角起,一棋到中心。

  天气热得要命,任我怎样挥扇子都没有凉风。坐在我对面的陌生人任由骄阳暴晒,却从未皱一下眉。他额头布满汗水也不擦一下,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握紧了关着的折扇,坐得笔直。

  日上中天。我要求休战吃午饭,在纸上记下了棋子的位置。我们相约饭后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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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少女回家吃午饭去了,我选了一家偏僻的韩国餐馆,要了碗冷面。坐在厅中一角,我不时对瞌睡的侍者们望上一眼,偷偷地给母亲写信。

  我告知母亲我需要的东西:香皂、餐巾、报纸、书籍、红豆糕。在军校中度过的几年使我成长为一个男人。远离祖国的我却好像又变回了任性的孩子。我点名要这个或那个牌子的产品,详细描述它们的颜色气味。我把这单子反复写了有二十遍,狂热的思乡之情才得以渐渐平息。

  花园中的花儿怎么样了?弟弟参军后,近来一切可好?他每月都会回家吗?家中会为他准备好盛筵清酒?当妹妹读到我的思乡之情时,她又在做什么呢?东京的天气怎么样呢?

  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信件会受到监察审阅,将士们担心泄露国家机密,只能对家人说上泛泛的片言只字。家人的回信也大都如此。说不定我们死了之后,因为我们的信中从未流露出一丝的担忧抱怨,我们会成为声誉无暇的英雄。

  我反复研读日本寄来的信,妈妈那边也仔细揣摸我的心思。她怕我心软,心中从来不提她有多想念我。为了不让她流泪,我也不说起我的思乡之苦。

  在我俩之间,只能交换死亡的字眼。

  她在信中写道:“为了天皇陛下的大业,你要毫不犹豫地献身,这是你生命的意义。”

  我回信说:“能为祖国牺牲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啊!”

  我从未对她说过我也是为她的光荣而死。她也不承认我的死会让她崩溃。

  我这样结束我的信:“孔夫子有云,‘杀身以成仁’。这种美德成了我的人生信条。母亲,为了我能早日达到这一理想,请为我祈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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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家人在大饭厅中吃午饭。为了保持房中的凉爽,家人一早就关了窗子,拉上帘幔。姐姐在集市里听到不少小道消息,兴高采烈地讲给我们听。

  她说,昨晚上日本兵逮捕了一批抗联成员,我们听到的枪炮声不是演习,而是真枪实弹的战斗。

  我漫不经心地听她絮絮道来。一局围棋陶醉了我,把我与外界隔离开来。昏暗的客厅让我想起晶琦家的卧室,犹如皇陵一般阴沉:黑漆家具散发出一阵闷香,墙上的裂缝组成了一幅幅神秘的壁画。床上铺着绣金的紫缎,好似一团团永不熄灭的炭火。

  “造反起义!”姐姐说,“你们听听,多愚蠢呀!”

  之后她接着说:

  “你们知道这帮人是在哪里被抓住的吗?听听:市长的亲生儿子把他们聚集在他家族的一所房子中。妹妹,你别以为我在编故事。听说日本兵在地窖里找到了武器弹药。怎么着?当然他也被抓起来了。”

  我口中的鸡肉一下子变得淡然无味。我拼命填米饭,强迫自己咽下去。

  厨娘一边上茶一边说:“今儿一大早,日本人逮捕了李医生,据说他也是那一伙的。”

  父亲悠悠然地说道:“我和市长很熟。我们的父亲同在慈禧太后朝中称臣,我们少年时常常见面。他也曾想去英国留学,可是遭到全家的反对,这成了他生平一大憾事。前几天,我的讲座结束之后,他过来和我打招呼。五十五岁的他酷似他的父亲,就差朝珠马褂、顶戴花翎。他拉住我的手,告诉我他哥哥是满洲‘皇帝’的信臣,已经为他在‘新京’宫中谋得高官。看来从此以后他的前途不会美妙。”

  “你怎么会同情这个人?”妈妈问道,“他妒恨你。他在政府管教学时没减少你的课程。我怀疑是他想禁止你的译书。你是好人,我可什么都没忘。现在我可要幸灾乐祸了。”

  我不知道原来父母竟然认识晶琦的父亲。他俩的话听得我心痛。我的家人在昏暗中围桌而坐,居然在轻松地议论一伙同胞如何落网。

  姐姐突然惊呼: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我肚子疼。”

  “你的脸色不好。回房休息吧,”母亲命令道,“一会儿叫人给你送茶过去。”

  我倒在床上,用冰冷的手紧紧捂住了肚子。

  晶琦在哪儿呢?敏辉和他在一起吗?我在头脑中审视着他们那所房子中边边角角,家什摆设,一切都是那么的陈旧安详,看不出丝毫反叛的迹象。然而,我的朋友们欺骗了我,当敏辉拥紧我把我拉到房中时,他行走在包藏秘密的地窖之上。当晶琦在花园中同我说话,当他窥视怨恨敏辉时,一种比爱情更强有力的感情把他俩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们为什么会对我隐瞒真相?我会分享他们的爱国主义精神,与他们一同被关进监狱。我会留在他们身旁,跟他们一起去死。

  姐姐过来给我倒了杯茶,我转身面墙而卧,假装睡着了。

  我眼前又浮现出我们初次见面的场景。集市中,抗联发动突袭。我跌倒在狂乱的人群中。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朝我伸出了手。他有英俊的四方脸膛,一望便知他出身满洲贵族。之后,高傲冷峻的晶琦出现了。这场暴动的两个组织者从此走入了我的生活。

  我转过身来,一口茶下肚,逐渐平静下来。每当敏辉和我谈起他的革命大业,我总以为那不过是他的梦想罢了。当他告诉我他生活在危险之中,我还以为他故作高深。

  我想起了唐林,那个在晶琦生日会上演讲的女学生。现在我终于可以领会她的话中深意了:出身贫困的她在共产主义理想中重新找回了力量和自信。日军的入侵打破了中国自古以来的等级社会,沦陷的土地上人人都是奴隶。唐林把她的追求传给年轻的地主敏辉,他们梦想着建立起一个人人平等的新社会。是他鼓励敏辉拿起武器,加入到抗日联盟。而敏辉又拉上了晶琦。他们三个都会被枪毙!

  我悄悄溜了出去。车夫拉车经过晶琦家。整条街都有哨兵站岗。

  千风广场上,我把棋子按记下的位置摆好。我紧盯棋盘,清点棋子,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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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饭后,中国女孩面容扭曲,脸色苍白。她握住棋子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她的沉默使我不能开口安慰她。女人们都讨厌被人怜悯。我只能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几小时之内,这少女好像老了好几岁。面颊上的阴影使她的颧骨显得更高,脸更长,下巴也变得更加棱角分明。

  在她的眼中读到悲伤难过。她噘着嘴,神情就好像一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孩子。她和兄弟姐妹吵架了?和小伙伴闹别扭了?不过,她一会儿就会忘记痛苦的,我也不应为她担心。女孩儿的脸,六月的天,没一会儿就又笑起来。

  上午的较量中,她给我的印象是出手快捷自如。现在,她却常常沉思良久。她低垂着头,眉头紧皱,脸上仿佛戴着能乐剧中阴森的魔女面具。

  她弓着背,双手托腮,看起来十分疲倦。我不知道她的心思是否真的在围棋上。棋子是精神的反映。她这一子棋要是下得再往左一点,她的局面就会稳当得多了。我一反常态,快手一棋,想用这种挑衅激发她的战情。她抬起头,我以为她眼泪会掉下来,她却冲我一笑。

  “下得好!明天上午再来下吧。”

  我原本想多陪她玩一会。但我恪守自己的原则,决不同女人们争议。

  她重新记下棋子的位置。在日本,巡回赛中,每次比赛中断,都会有裁判记下棋子的位置,并把记录公开封存起来。

  “要不要放在您那里?”她问道。

  “不用了,请您保管吧。”

  她奇怪地盯了我一眼,收拾好了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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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敏辉的影子又在街头出现了。我已经在十字路口等他好久。他朝我这边骑车过来,朝我点头示意。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光洁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痛苦,额角的汗珠闪闪发亮。他朝我一笑。

  必须再见晶琦一面!我穿过封锁线,闯进了他家。断壁残垣上弹痕累累。花园中只有那些大丽花仍旧昂首怒放。晶琦躺在藤椅上,正在那里逗他的鸟儿。

  “我以为你已经被关进监狱了。”

  他抬起头,目光中爱恨交加。

  “你才是囚禁我的监狱!”

  我一下子惊醒了。

  一大清早,庙前的十字路口就挤满了商贩行人、和尚道士。我坐一处摊前,强迫自己喝下一碗饺子汤。大锅中冒出腾腾蒸汽,我期待着敏辉的出现。

  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人们各自奔向何处?他们是否也有亲人被日军抓了起来?我羡慕僧道的超然物外,婴孩的无知懵懂,乞丐的安贫乐道。每当有自行车在地平线上出现,我总会焦急地抬头观望。我第一次领会到“望眼欲穿”一词的深远含义。

  中午的天空艳阳高照。我站在一棵柳树下面。日本兵刺刀上挂着太阳旗,气势汹汹地穿过十字路口。我审视着军帽下一张张年轻而残酷的面孔:他们一个个五短身材,眼睛细长,塌鼻梁,一副岛民模样,据传说,他们是中国人的后裔。这一切看得我直恶心。

  十一点了,我决定回去上课。鸿儿告诉我国文课老师发现我没来,记下了我的名字。她问我为什么迟到了,我将实话说给他。

  她略一沉吟:

  “你得躲出去一段时间。你同晶琦和敏辉有来往,说不定日本人已经盯上你了。”

  她的话使我一阵冷笑。

  “我乐得被他们抓走呢!我能躲到哪儿去?要是我逃走,父母就得替我顶罪,他们要想逮捕我就随他们便吧!”

  鸿儿求我别做傻事,还是小心为上。

  “我当然不会鲁莽了,我既通情达理,又胆小怕事,永远不会为了救这些朋友们而一把火烧了鬼子的军营,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他们会开枪射击,投弹爆破。他们会为自己的伟大理想而献身。我连枪都没碰过,对打仗一无所知,连个抗联战士都认不出来。我也太渺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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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村上尉神经兮兮,看谁都像奸细,连自己人也不放过。他觉得营中的翻译不可靠,坚持要我参加对犯人的审讯。

  牢房位于营区中心,园中种满了高高的法国梧桐,墙头布满电网,进门来,一阵腐臭之气扑鼻而来,如同死尸满地的战场。冈中尉热情地接待了我。我是一次在城里吃饭时,通过中村上尉的介绍认识他的。他身着熨得笔挺的军服,小胡子修剪得一丝不苟,在牢里,他也要这样注重外表,有点过份吧。

  他把我带到院落深处,一个中国人被倒挂在树上。赤裸的身上鞭痕累累,待我们走近前,一大群苍蝇应声而起,他的身躯已烂如耕地。

  “我们鞭打他之后,又用了烙铁”,中尉热心地解释道。

  牢房里散发着刺鼻的臭气,冈中尉谈笑自若,我也只得尽力模仿。他执意要先带我四处看看。在阴暗的走廊中,中尉骄傲地向我展示他的工作成绩,那得意的神色就好像大夫带人参观一所模范医院。隔着铁门,我看到一堆堆伤残的犯人。中尉解释他上任后的一项重大举措,就是降低天棚的高度,让犯人在牢里站不起来,之后他又下令减少犯人的食物。

  粪便和血腥味混到一处,我几乎要窒息了。我的导游做出一副体贴的样子。

  “不好意思,中尉,这帮猪狗一挨打就这样屁滚尿流的。”

  看到这些奄奄一息的犯人,我身上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冈中尉的庄严认真,又使得我不得不极力掩饰自己的恶心,我必须尊重他的劳动。也怕被他嘲笑神经脆弱。我强忍住胃中的阵阵痉挛,恭维了他几句。他果然很满意,羞怯地笑了。

  刑房位于走廊的尽头。冈中尉如此安排,据说是为了能让受刑者的惨呼响彻整个监狱。他急于向我展示自己的才华,命令副官重新开始审讯。

  一声女人的大叫让我汗毛倒竖。

  “我们刚才把盐撒到这个女匪的伤口上,”中尉向我解释道。

  之后,他又补充说:

  “我受训时常听老师说:女人们比男人的承受力强得多。这女人特别顽固。”

  他推开一扇门,屋正中铜盆里燃着熊熊炭火,一根根拨火棒烧得通红。燥热得让人难以忍受。一个赤裸的女人在地上挣扎,两个刑兵把一桶水泼到她身上,翻译俯身嚷道:

  “说不说!你要是招了的话皇军就饶你不死,”

  我听到她在呻吟中断断续续地说:

  “狗日的日本鬼子。”

  “她说什么?”冈中尉问道。

  “她在辱骂皇军将士。”

  “告诉她,她的同伙已经都招了。只有她不肯合作,同我们作对有什么好处?”

  她双手反绑着,背上鲜血淋漓,在地上缩成一团,不回答。

  中尉踢了她一脚。她倒向一边,露出青肿的面孔。

  他的军靴踩住了她的头,笑道:

  “告诉她,她要是不说的话,我就把这拨火棒刺进她的屁眼。”

  翻译赶紧奉命行事。呻吟声停住了。所有人都盯着地下僵直的身躯。中尉示意让翻译拿纸笔来。突然间,这女人好像地狱中走出的复仇女神,高喊道: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诅咒你们,都不得好死!”

  冈中尉不待翻译开口,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使了个眼色,两个刑兵扑过去抓住了她的胳膊。中尉拿起了烧红的烙铁。

  女犯一声惨叫,一阵令人作呕的烟气扑鼻而来。我转过头去。中尉把烙铁放回炭火中,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盯着我道:

  “休息一下,待会儿再审。”

  接着,他拉着我到别处参观,向我展示他的种种刑具:皮鞭、狼牙棒、长针、滚油、辣椒水....他一件件加以解说,仿佛是一位治学严谨的科学家。
他请我到办公室喝清酒。

  “不好意思,我白天从不喝酒。”

  他朗声大笑:

  “每个监狱都是个小王国,我们是这儿的土皇帝。清酒可以刺激神经。少了它,我们很快就会才穷智竭,身心俱疲。”

  我谎称要去汇报,向他告辞,他送到门口问道:

  “您明天再来吧?”

  我朝他含糊的一点头,溜走了。

  我在房中给中村上尉写报告,极力称赞冈中尉。

  “他谨慎小心,效忠天皇。应该让他自由行事,与下属们精诚团结。外人贸然闯入恐怕会妨碍他的工作,不利于审讯的顺利进行。至于我,上尉,请您不要再派我过去了。参观过后我更加深信不疑:决不能活着落到敌人手里。”

  三天后,一个小兵过来传话:冈中尉找我有要事相商。我只能当即随他前往。虽然天气炎热,中尉崭新的衬衣外面还穿着笔挺的军服,皮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朝我微微一笑。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昨天你看到的那个吊在树上的犯人招供了。我们刚抓到一个十五岁的男孩,今晚审他。您要不要来看?”

  我一听见“审讯”一词就禁不住一阵反胃。我对他说翻译既能干又可靠,用不着我跟在旁边。

  他执拗地望着我:

  “您真的不想来?太遗憾了。这小男孩很讨人喜欢,我一早挑选了精兵强将,准备好好审他一夜,这场好戏不能错过。”

  树荫下也有摄氏三十五度的高温,可中尉的话还是听得我浑身发冷,我含糊地回答说我对此不甚感兴趣。

  他吃了一惊:

  “我还以为您喜欢这个呢。”

  “中尉,为了大日本的强盛和天皇的光辉,您任重道远。我不想打扰您。请允许我回绝您善意的邀请。”

  冈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他难过地望着我。他的胡须修剪得过分精致,看上去几乎要从他的上唇掉下来,一阵微风就能吹走。

  “好了,中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好好干吧,帝国的胜利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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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一个星期,我一直伫立在十字路口,痴痴地等待着敏辉的出现。

  每天下午都在他的大学校门外徘徊良久,只盼能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然而又总是失望而归。

  我找出唐林留下的地址。在贫民区破院子前,一群孩子哭闹着跑来跑去。台阶上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那里疲倦地搓洗床单。

  一个妇女走了出去。

  我拦住她。

  “请问唐林在吗?我要把这本书还给她。”

  “她被抓走了。”

  全成为一片白色的恐怖所笼罩。日本鬼子决心将一切反对他们统治的人都抓起来。我惊讶于自己居然会一直平安无事。每天夜里我都在等待着日军的到来,军犬的狂吠,急促的敲门声。但街上的宁静要比嘈杂更让人毛骨悚然。我打量着自己的睡房,梳妆台的镜子上镶着蓝色缎边,写字台上摆着一束玫瑰,在黑暗中显得分外耀眼。所有这一切都可能被打烂烧光,我们家会像晶琦家一样,毁于一旦。

  恍然中,我又看到了敏辉。他跑过来,头发乱乱的,还不知道灭顶之灾正在等待着他。他对我说:“晶琦喜欢你。他刚才向我承认了....你必须在我俩之间做出选择。”我生他的气。这种命令的口吻挫伤了我的自尊心。“别让旁人看笑话。”这是我惟一的回答,也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最后一刻的幸福就这样浪费掉了。

  我也同样想着晶琦。现在,他的坏脾气、他僵直的步态,在我的怀念中充满了魅力。怎么才能救下他们?他们不幸出身于富人家。他们的卧室和阴暗的牢房之间有着天壤之别。怎样才能和抗联取得联系?怎样才能去牢中探望他们?听说用钱可以买通牢卒。我可以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街上传来一阵枪声,一只狗在狂吠。之后,城里又是一片死寂,宛如无底的深井。

  我身上忽冷忽热,忧惧交急。但仇恨带给我无穷的力量。我打开柜子,从针线包中取出一把金剪刀,这是我十六岁生日时收到的礼物。

  我躺下,把这珍贵的武器平放在脸上,它比冰凌还要冷。

  我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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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穿军装或便装的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前者以胜利者的姿态傲然统治着这座城市,后者却不禁为他的美丽所倾倒。

  这个中国人就是我。一番乔装之后,我惊讶地看到自己改变了原有的举止言谈,渐渐学上当地口音。我失去了名字、国籍,迷失了自我,却更能理智观察自己。在这种陶醉中我几乎忘记了自己尚在军中服役,不是个自由人。

  我自孩提时代起就常做这样一个梦:身着剑客的黑衣,在沉睡的城市中穿房越脊。黑夜在我脚下,天空中星光闪烁,仿若大海上的点点渔火。这座城市不是东京。它对我来说是如此的陌生,我不由得又兴奋又惊惶。狭长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屋檐下的灯笼微微摇曳。我悄然踏过每一片屋瓦,一直走到屋顶的尽头。突然,一步踏空我跌下房去。

  中村上尉逼我扮演这个如此可憎的角色,我对他十分不满,我不够冷酷,不够理性,没有做间谍的神经质性的观察力,四处能识出伪装的敌人。相反,总觉得自己在无形中被人监视。六月里天热得要命,为了遮住别在腰上的手枪,我却还得穿着厚厚的棉质长衫。我端坐在棋盘前。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右肘掩住了枪把,免得衣服一皱它就露出来。

  每当我抬起右手走棋时,总能碰到坚硬的武器。它是我的力量源泉,也是我的致命弱点。与手无寸铁的百姓相比,我有可以为所欲为的优势,但一个中国人从背后射来一枪也足以置我于死地。

  我在国内时严格遵守对弈的规则。开局前,总选择幽静的棋屋。棋盘旁的我永远气定神闲。经过一番吐息纳定,屏气凝神,我的灵魂逐渐升入黑白的空间。

  在广场下棋怎么会有同样的灵气?满洲的酷暑让人难以忍受,没经受过这里的烈日炙烤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这块黑土地中蕴藏的力量,每日艰苦操练过后,我整个人几乎都要瘫痪干涸了。同中国少女对弈是一种休息,也是一场自我搏斗。六月的燥热侵入了我的血脉,刺激着我的神经。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都足以使我勃起:少女赤裸的双臂,她的旗袍微皱的下摆,她布裙下丰满的屁股。甚至是一只飞过停在她发辫上的苍蝇,也使我一阵冲动。

  在对手面前保持尊严,不亚于一项酷刑。一周以来,她棕色的皮肤娇艳欲滴。她穿着无袖旗袍,这种服装让女人们比裸体时更让人动心。棋盘上方我俩的头几乎要碰到一起了。凭着多年军旅生涯磨练出的坚强意志,我尽力抑制自己的举止。下棋几乎使我精神变态。

  在满洲的系列作战,使我理解了军人的伟大和渺小。我们仿若棋盘上的芸芸众生,只能听命行事,永远不知自己会被派向何方,只能为全局的胜利而默默牺牲。对弈的我由士兵一级变成了司令官,冷峻地指挥旗下的千军万马。为了战略需要,许多棋子被包围剿杀。

  这些棋子的死,与那些无名战友的英逝,又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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