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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敏辉故作神秘,对我炫耀他藏有的政府禁毁图书。其实他不过是想引我去晶琦家。一想到这幢白房子,我就一阵眩晕。可我不得不作决定。如今的我已无退路。不能再做一个简单的女高中生,满足于生活在幻想之中。我必须行动起来,勇往直前。等到这不可抗拒的一切开始的时候,我最终会弄明白我到底是谁,为何而生。

  书房中,敏辉在旧书堆里翻出了“危险”作品。我信手翻阅,目不暇给。敏辉利用这机会从后面抱住了我。他的双手在我的衣裙下摸索,一下抓住了我的乳房。

  敏辉像给水果削皮一样脱下了我的衣服。我只穿着内裤,双臂环抱胸前,叫他把我的裙子挂在衣架上,不要弄皱了。他自己脱下长衫长裤,扔得到处都是。敏辉只穿着三角裤。扑到我身上,用他的胸膛紧贴着我的胸部。

  我紧闭双眼,努力抵抗他沉重的身躯。敏辉把我抱到房间中,又让我平躺在写字台上。他慢慢地分开了我的双腿。我伸手遮掩。他按住了我的胳膊。我挣扎着,呻吟着。为了抚慰惊惶的我,他轻吻着我的胸乳,不时吸吮。突然,他像魔鬼一样直起身,头好像碰得到天花板。敏辉扭曲的面孔后面,便是窗格中刺眼的蓝天。他的腹部顶着我的大腿,我听到自己尖叫一声。

  传说中,在地狱里魔鬼们最喜欢的刑罚之一就是把犯人锯成两半:这种想象一定是来源于男女第一次肉体接触。

  “你疼吗?”他问我。

  我紧咬下唇,拒不回答。

  敏辉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之后穿上衣服,用手帕擦干了汗,说:

  “我得娶你。”

  我回道:

  “把我抱到床上去。”

  敏辉关上房门,拉上窗帘,放下床帐,给我盖上双层的丝棉被子。

  半明半暗中,旧家具的气息使我浑身无力。

  他安慰我道:

  “第一次总是怪怪的,别怕。”

  “你这么有经验!?”

  敏辉不说话了。他的手滑过我的头颈,我的肩,我的胳膊,我的肚子。门外传来阵阵蝉鸣。敏辉又伏在我身上,我很痛,但这次的疼痛像手术一样可以忍受了。我颤抖着,几乎无法呼吸。脑中一片混乱,一幅幅画面交织混淆。我在幻境中看到了晶琦,又见到陆表兄。

  突然,敏辉焦急瞪着我,喉咙中发出一阵嘶哑的呻吟。他好像在与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作斗争,之后便倒在我身上,一动不动了。敏辉睡着了,疲惫的双臂紧拥着我,头枕在我肩上。我略微移动,他就下意识地抚摸我,把我搂得更紧。我得回学校上课,却不想起床。明天撒个谎就行了。我的思绪飘浮不定,仿佛千风市上空的流云,飘飘荡荡,最后消失在满洲里平原北部的群山之中。我听说处女要流好多血,我却一滴也没有。是哪一位神让我免受此苦?我非但没有犯罪感,反而高兴地吹起口哨。对我而言,生活从未像现在这样透明光亮。

  午后,我们终于回到了外面的世界。夜幕已然降临,落日却尚有余晖,宛如将离港的一艘小船。我才想到下午的钢琴课,得找个借口骗过母亲。我一边琢磨一边慢慢走。关闭在我生命中的某种东西终于被发掘出来,好像一张在大箱子里已发黄的床单拿到烈日下暴晒,好不痛快。我的处女之身只剩下一处伤口。我被一分为二,自觉身体向外敞开,微风穿身而过。

  敏辉把我从遐思中拉回现实。

  “等到我们赶走了日本人,我会娶你的。”

  “我不想结婚,忙你的革命事业去吧。”

  敏辉停下来望了我一眼,看得出我的话伤到了他。他嘴唇颤抖着。他是多么英俊呀!

  “我家是正黄旗出身。封地从我们城边一直延伸到蒙古边界。母亲过世后,我想把遗产用于祖国的解放大业。我可能会一贫如洗,整日生活在危险之中。要是你看得起我的话,既然你把你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你会成为我的妻子。”

  我笑了起来。

  我在黄包车上挥手向敏辉告别。人行道上,他的身影从一竖变为一点,面容逐渐消失在昏暗的城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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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孩提时代起,我就梦想着神秘的中华帝国,常爱在纸上勾勒出雄伟俊奇的亭台楼阁,英勇善战的天朝战将。之后,我又迷上了她的古典文学。

  一直到昨天,我对中国的认识仅限于哈尔滨。这座国际化大都市坐落在松花江边,十分繁华现代。如果拿它与千风市作比较,这后者虽然归属满洲国,却让人能感觉到它身上永恒的中国气息。

  这里的车辆要比哈尔滨少,很少堵车。没有电车,人力车夫们不辞辛劳地日夜奔忙着。自行车则是富家子弟的奢侈品。

  哈尔滨的居民都是流放者和犯人的后代,外表粗野,千风的本地人却大都面貌俊秀。听说他们的祖先是清朝皇族或是宫中杂役,血管中流淌着满族、汉族和蒙古人的混血。他们的面容典雅纯净。男人们身材高大,肤色偏暗,凤眼长可入鬓。女人们则继承了宫廷妇女的白皙皮肤,颧骨略高,杏眼樱唇。

  从到达的第二天起,驻地军官们就把我们带到了营区附近的花街柳巷。我坚信定是军人们发明了卖淫业,历史上的第一个婊子一定是军人的爱人。

  这儿和日本一样,娼妓们以卖笑来骗取我们微薄的津贴。妓女们都会用简单日语,与我们讨价还价。我没钱找同胞,就任由行家指引。几个军官带我到了一家门庭简单的妓馆,名为玉箫院,院中有棵参天大树。楼层间隐约可以看到军服和花裙来往交错。

  鸨母操着山东口音,把姑娘们叫到我们面前排成队。我立刻挑中了玉兰。她乜斜着眼睛,小嘴如草莓般鲜红,手中捏根香烟,肩上披戴着狐狸尾围脖。她光脚穿着尖跟皮鞋,上楼还扭动着双胯。

  我刚一搂她,她就郑重地告诉我她是纯种的满族人,可不能把她和汉族女人搞混了。我们日本妓女们习惯于忸怩作态假装快感,玉兰也许因为是旗人,敢于叫喊呻吟。从没见过妓女能像她这样到达高潮的。她十分投入,天真而毫无戒心。当我离开时,这个长着丰满屁股的姑娘斜倚着门框,手中摆弄着她的绿手绢儿,目送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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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回到学校,心中有说不出的骄傲。昨日的痛苦在腹下燃烧,这正是我的尊严。虽然大家都是蓝布旗袍、黑布鞋、两条小辫,我却深知,从此以后,我将不再是一个普通女孩。

  下课之后,我绕了个弯去看望姐姐。她正在窗下织毛衣。我一下子坐在她面前的柳条椅上。

  她丈夫的姐姐刚刚怀孕,夜珠不禁自怨自艾起来,为什么她总是腹中空空!我不想看到她再流泪,试着分散她的注意力:

  “怎样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坠入爱河了呢?”

  夜珠破涕为笑。

  “哟,你准是有喜欢的男孩子了吧?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故作嗔怒道:

  “你要不爱说就算了,我走了。”

  “生气了?要不要吃一块合欢花蜜糕?”

  夜珠摇铃叫来仆人,又织起她的毛衣:

  “你想知道什么呢?”

  我用书包遮住了脸。

  “怎么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恋爱了?爱是什么样的感觉?”

  “一开始时,你就忘记周围的一切。家人、朋友全被忘在脑后。你日夜只思念着一个人。当你看到他时,生活中顿时充满光彩。当你看不到他时,他的身影让你揪心。你无时无刻不在思量着:他在干什么呢?他在哪儿呢?你想象着他的生活,他是你的存在,你的眼睛为他而看,你的耳朵为他而听。”

  夜珠呷了口茶,继续道:

  “开始时,大家都不知对方的心意。这是最艰难的阶段。之后,恋人门敞开心扉,彼此沟通了解,一会儿工夫就沉浸在幸福之中了。”

  姐姐扔下她的活计,目光变得迷茫起来:

  “可惜的是好景不长。突然恋人们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们摸索前行,日渐老去。妹妹,到时候你就明白了。等到你懂得爱人和被爱之后,你就能体会到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痛苦了。爱情就是仇恨,仇恨就是爱情。一切都在转变,一切都是模糊不清。永远让你失落,永远让你伤感。”

  姐姐的嘴唇干裂得如久旱的大地,她的目光中充满哀怨,仿佛要在冥冥之中找出制造她不幸的罪魁祸首。她接着说:

  “你会比我过得好的。你比我坚强。上天忌妒我的爱情,你也许会平息他们的怒火。”

  “为什么男女还要结婚呢?”

  “婚姻?”夜珠笑着说,“这项仪式残忍冷酷,不过让父母开心罢了。现在,我连自己的影子都不如,我一手建立起的小家庭成了我肩上的重担。我真希望能变成一件家具。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永远在等待,奉献,光宗耀祖。”

  夜珠站起身来,抬手摘下一束紫藤花,用她颤抖的手指揉捏着:

  “我告诉你实话吧。我曾经深爱我的丈夫,把一切都给了他,我象一只蚕虫,吐出最美的丝,为他的生活增添光彩。现在的我只剩下一具无用的空壳。我还能做什么。我会向他献出我的生命,他生我死!”

  我突然感到一阵不适,找了个借口向姐姐告辞。

  到了街上我快跑起来。我需要呼吸生命,呼吸树木,呼吸城市的温暖。我会做自己命运的主人,让自己活得快乐。幸福就是棋中的包围战。我会毫不留情地扼杀生命中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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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间大地灼热得好似一块烧红的铁板,我们冒着酷暑,刻苦操练。在军官们的监视下,士兵们摸爬滚打,一遍遍挥舞步枪,刺向草人的肚子。中国古训说得好:玉不琢不成器。我们的惩罚也因而愈加严厉,常常用一桶凉水和两个耳光来对付体力不支晕倒的士兵。

  烈日晒得我唇皮干裂,面色黝黑。口令喊得我嗓子嘶哑,喉咙疼得要命,米饭变得如同沙砾般难以下咽。夜间气温陡降,可身体里还残存着白天的热量。冷热夹击之下。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可我还是十分高兴驻扎在这儿。酒馆、饭店、图书馆、漂亮的护士、备有木质浴桶的浴室....设施完善的营区几乎是一座小小的紫禁城。妹妹和明子给我寄来了报纸书刊,母亲的包裹中则满是巧克力、红豆饼、崭新的袜子和内衣裤,这几乎要把我惯坏了。

  大家暗地里传阅着色情杂志。到了晚上,各房中的吵嚷之声盖不过走调的情歌。军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到一起,打牌赌钱。

  士兵们只能在军区内自寻娱乐,军官们则享有特权,可以每日自由出入。大家渐渐组成了一伙伙寻欢小队。太阳落山后,我们就跑到城中饮酒作乐,之后再到花街继续消遣时光。

  因为会讲汉语,我和当地妓女逐渐建立起特殊的关系。语言交流使我与这些泼辣的女子间产生了一种温情。我的身体征服了玉兰,她从此疯狂地迷恋上了我。

  在玉兰的想象中,我与她的萍水相逢是命中注定的风流佳话。她宣称从我们到达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我。列队前进的官兵中,只有我的英俊使她着迷。

  由于玉兰对我的狂爱,我对她也变得忠实起来。她的热情和直率很讨我欢心,国内的女子身上可没有这些优点。她常送我些小玩意作礼物:手帕呀、袜子呀、几绺青丝呀,还有一个她亲手绣上春宫图的绸缎枕头。东西虽然不值几个钱,却和她无止境的性欲一样使我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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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乡的五月虽然温和晴朗,却好似牛蛙入水,转瞬即逝。

  夏天到了。

  午饭后,初夏的燥热使父母陷入冗长的午睡。我蹑脚穿过客厅,潜进花园,从后门溜了出去,顺着蜿蜒的林荫小路,缓步前行。阳光在头上洒下点点金光,我热得直出汗,脑中是一片空白。

  晶琦家中怒放的丁香花陶醉了我们。敏辉在床上等着我。他用井水冲过凉,身子光滑得如同刚从河中拾起的鹅卵石。我向他扑过去。我火热的肌肤一经与他接触,几乎冒起白烟。

  我抚摸着敏辉的肌肤,一寸寸的,他在我眼中成了无尽的大地。我不住地开发探寻,倾听他汗毛的叹息,阅读他静脉绘成的地图。我们发明出种种游戏。我用舌尖在他的胸前写字让他猜。我把腹部呈献给他的双唇,乳房交付给他的前额。敏辉爬到我身上,做祈祷状,每动一下都得先背一首诗。我被他的头发弄得痒痒的,不禁笑了起来。为了惩罚我的调皮,他突然进入了。世界分裂开来。我目不能视,耳不能听。我抓紧了我的长发,咬住床单的一角。虽然双眼紧闭,我却看到了鲜艳的彩旗在黑暗中飘扬。种种模糊的轮廓聚了又散,一张张面孔显现眼前,转瞬即逝。我要死了。突然,我觉得自己一分为二。我的灵魂已经离我而去,飘浮在空气中。她仿佛在高处静静观望着我,倾听我喘息呻吟。之后,她袅袅升起,好似飞跃山巅的鸟儿,消逝在遥远的天空,再也看不到了。

  敏辉整个人瘫软了下来,胳膊搭在我的胸前,沉沉睡去了。我的肚子上还残存着他留下的点点白迹。用手指摸去,恍若丝丝缎线。这个世界上男人们是蜘蛛,用精液织成网,等待着女人的沦陷。

  我悄悄起床,身上充满了新生的能量,准备去下盘围棋。花园里,晶琦正在树下的长藤椅上打盹,脸上盖着草帽。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他是否偷听到了我和敏辉之间的一切。我刚要溜出去,晶琦一下拿开了草帽盯着我。看到他脸上的绝望和不屑,我不禁一阵窃喜。我迎着他的目光,挑衅般地望去。他双唇颤抖,一言不发。

  水果贩的长声叫卖传入我们耳中。

  “我想吃桃子。”我对他说。

  晶琦的拳头砸在椅背上,他猛地站起身,跑去买了一篮。他在井边洗净桃子,挑了个最大的给我。我默默地吃起来。晶琦大口一咬,桃汁溅了他一衬衫。

  蝉儿又尖鸣起来。被阳光烤焦的树叶的味道和我头发的香气融为一体。墙角上,几条金鱼在缸中游来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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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新结识的军官中,情报处的中村上尉是最特殊的。他不近女色,喜好清净独居。虽然身居高位,却乐于充当小丑的角色,有意无意地鼓励大家与他开玩笑。

  这一日,他在饭馆中连饮了二十多瓶清酒,一醉不醒,鼾声如雷。我们决定趁机戏弄他。我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将他弄醒,以禅学宗师教训学生的口气问道:

  “吃饭饮酒,追逐女色,此为感觉之虚荣。上尉,你可知何谓灵魂之虚荣?”

  他猛地站起来,如飘游墓外的孤魂野鬼,毫不理会我们的嘲笑,高声吟诵起来:


    秋虫的呢喃渐倦渐远,

    秋天的身影消失不见,

    感伤的我要先它而去....


  是的,灵魂之虚荣乃死亡也。

  我忍住笑,继续发问:

  “那请问上尉,何谓虚荣之虚荣?”

  他摇起了头:


    滚滚红尘,

    芸芸众生,

    镜花水月,

    似水流年....


  所谓虚荣之虚荣者....所谓虚荣之虚荣者乃是....”

  为了更好地逗弄他,我故意一字一顿地发问:

  “虚荣者,空虚也;虚荣之虚荣便是双重的空虚,所以说虚荣与虚荣相抵。灵魂之虚荣乃是死亡,灵魂之虚荣之虚荣便是生命。生死之间,我等究竟是何人?”

  他默默思考,惊异严肃的表情引得同事哄堂大笑。

  一天下午,我去拜访他,在他房中发现了围棋。我们二话不说,下了起来。使我吃惊的是,平日里看似笨拙糊涂的他下棋起来竟是如此的潇洒灵活。他在营区中素有疯人之誉:整天在琢磨间谍、便衣、阴谋之事。这种痴迷变成了极端的谨慎。

  上尉输棋之后请我吃饭。几盏清酒过后,我们便成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从中国政事,我们讨论到中国文学,我忍不住炫耀我的京腔,说起中文,上尉赞叹不已。问我从那里学到如此纯正的汉语。棋手们越是棋盘上勾心斗角,越是生活中互相信任。我毫不犹豫地向他敞开了心扉。

  一个北平女子陪伴她的丈夫来东京求学。不久,男人死于癌症,抛下她和刚出生的婴儿。她身无分文,又不太会日语,为了谋生四处求助。母亲可怜她雇她做了保姆。这是佛祖赐给我的礼物。同其他日本家长一样,父母对我的管教极为严厉。稍有小错,就是两个耳光。我常是双颊发烫,眼含泪花,委屈至极地扑到我的中国乳母怀中。她会为我的不幸而流泪,把我抱在腿上,给我讲述中国的奇闻轶事,让我忘却痛楚。中文给予我温暖,抚慰我心灵。到了四岁,她教我读汉书写汉字,背诵唐诗宋词。跟着她我学念《论语》,也读了《红楼梦》。当我高声诵读时,我的京腔常使得她喜极而泣。后来,她以同样的温柔爱抚带大了我的弟妹。某天早晨,她突然失踪了。一年后,母亲残忍地断绝了我的希望。乳母回家乡去了,永远不会再来了。我的述说使上尉长叹。他将一杯清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模仿着能乐剧演员的样子,以筷子当作折扇,唱道:


    倘若他尚在人世,

    万物犹在眼前,

    我却视而不见,

    人生如梦,何忍偷生在人间。

    时隐时现是他的面容,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生死化作长夜分开;

    阴郁的苍天,

    闪烁的月光,一切皆是人间的悲哀。


  我被歌中的悲苦所感染,不觉鼓起掌来。上尉向我鞠躬致谢,又喝了一杯。

  他随之转换话题:

  “你知道吗,千风城中心有个广场,中国人常聚在那儿下围棋,这可是一奇景。棋手们坐在刻有棋盘的石桌旁,等人前来挑战。你的北京话说得这么棒,应该换上便装去下一盘。”

  他又饮下一杯清酒,接着说:

  “很久以来,我就对他们感兴趣,却不知怎样接近。虽然我的情报员们汇报说这是正常活动,我却觉得奇怪。自从抗日分子在城中暴乱,我事事留心。这些人必定是在装腔作势,围棋不过是他们的障眼法,敌人一定是以下棋为借口,在棋盘上酝酿战术,用棋子传递信息。”

  上尉面色绯红,沉浸在想象世界中。我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可我怎么乔装改扮呢?是否得在旅馆中租间房子换衣服?”

  他把我的问题当了真:

  “这一切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明天起,你可以去那件名为千鸟的日本餐馆,老板是我的人。他会借给你衣饰,告诉你怎样骗过中国人。如今,虽然恐怖分子们大部分离城而去,他们的残部还在到处活动,准备伺机再起。这一次,我确信能将他们一网打尽。感谢您为祖国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来吧中尉,让我们为天皇的健康干杯。”

  我这才明白,原来上尉不是开玩笑。要拒绝已经来不及了。我与他干了一杯清酒,表示同意。实际上,上尉比我想象的还要狡诈,他的古里古怪不过是个圈套。在我进入他的房间之前,他已了解我的身世,就准备让我当他的间谍了。我在下棋时落入了他织好的网中,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假扮中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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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敏辉看不起棋牌之类的游戏,觉得这是浪费时间。这天下午,经不起我反复劝诱,他终于改变了主意,同意和我玩牌。但我们得躺在床上,用我的肚子做牌桌。同他在一起,生活中所有的乐趣都变成了一种情欲的幸福。敏辉不记牌不算牌,一把就输掉了,他将纸牌堆在我的双乳间,快乐地洗牌。他的懒惰和轻浮激怒了我。为了惩戒他,我随便找了个借口跑了出来,直奔千风广场。

  树林间,棋手们不是在沉思就是在打盹儿。我没找到对手,就将棋匣打开坐在桌前等着。我一手托腮,用黑子白子在棋盘上排兵布阵,在想象中与敏辉对弈。一个人影映入我的眼帘。我抬起头来。几步之外有一个陌生人,他头上的巴拿马草帽压住了他的玳瑁眼镜。我朝他略一点头,示意他坐下。

  陌生人好像没懂我的话,想悄悄走开,我叫住他:

  “您会下围棋吗?”

  他呆在那儿一动不动。

  “来吧,您看起来也是个行家。请坐,咱们下一盘。”

  “请问您是哪一级的?”陌生人用一口讨厌的京腔问道。

  “我不知道。”

  “要是不知道您是哪一级别,我没法儿跟您下棋。”

  “下一盘吧。您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略为迟疑了一下,终于坐到我的面前。毫无疑问,这个陌生人对我的名声一无所知。他像许多傻瓜一样以为我是个姑娘就瞧不起我。

  我大力把黑棋罐推给他。

  “您先来吧。”

  他的第一手下到了西北角。他刚才的谨慎激怒了我。我决定和他恶斗一场。我把白子置于他的侧翼,作为回敬。在棋局伊始,棋手们从不针锋相对。这是棋坛的金科玉律。

  陌生人被我杀了个措手不及,他盯着我望了良久,陷入了沉思。

  在四方形的棋盘上,十九横行和十九纵行组成了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棋子们在此搏斗厮杀。棋局终了之后,双方比较所占地域的大小分胜负。与象棋相比,我更喜欢围棋的自由玄妙,在象棋中,对阵双方等级参差,壁垒森严。围棋的兵士个个平等,回旋往复,大胆和想象是取得成功的关键。

  我没有占领边界,而是直接挑战。我的第四手又使他陷入了沉思。

  我的第六子棋挡住了黑棋的第五子,与其他诸子连成一片,包围了黑棋的第一手。

  他的第七手是一步狼狈的缓兵之计。

  我偷着笑了。玩笑到此为止,我开始认真作战。

  陌生人棋下得非常缓慢。他的曲折思路使我震惊。他的每一步行棋都十分顾全大局,落子空灵有致,宛若鹤舞翩翩。我不晓得在北京有这样一派棋手,对他们而言,围棋就是美学,优雅的图形远比用武的厮斗更为重要。这下轮到我迷惑了,不由得随他的节奏,放慢思虑。

  陌生人打断了扣人心弦的棋局。

  “我有事,不好意思,先走了。”他粗声粗气说。

  我心中不悦,强作笑脸:

  “您请便。星期天早上十点再来吧。”

  他不回答,隐藏在眼镜后的目光毫无热情。

  “要不就算了吧。”

  “我站起身来。

  ”好吧。“他终于做了决定。

  我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在上面记下棋子的排位,我抬起头对陌生人微微一笑。这种笑容,我早已在陆表兄、敏辉和晶琦身上检验过,完全了解它的厉害。

  果然不出所料,陌生人猛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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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扮妥当:麻质长衫,巴拿马草帽,题字折扇,我一下子颇具满清秀才的风采。一副眼镜,更给我加了几分西洋书卷气.

  黄包车夫一眼就看出我不是本地人,决定多骗我几个钱。他没拉我直奔千风广场,而是绕城大转了一圈。

  他边跑边说,断断续续向我讲述本地的历史。四百年前,大清贵族发现了这里茂密的森林,于是建起了宏伟的行宫,以尽消夏行猎之娱。几个世纪以来,他们十分珍爱这块盛产野味和美女的沃土。从前的千风不过是个小镇,如今却成了商业和手工业发达的现代城市。本城仿效北京而建,虽然略显纤巧,却保持了首都的四方形结构。清王朝覆灭后,一部分北京贵族追随皇帝到了新京,其余的人则避难于此。在街上,这些遗老一望便知:他们身穿过时的马褂,留着长指甲--这可是有闲阶级的标志,剃光了头顶,留着长辫子,似乎保存住这一切,他们就可以对抗现代文明。

  我们经过城脚下,那里聚集着乞丐,走索的,吞火的,和耍猴儿的。车夫又自豪地把市政广场指给我看,那里有几座过时的豪华宾馆,却是现代化的象征。最后,他终于在一处丛林掩映的空地前停了下来。

  “这就是千风广场了。”

  之后,他神秘兮兮地问道:

  “您也下棋吗?”

  我没回答他。

  公园里的矮桌前,棋手们默然对阵。从他们的衣着打扮看得出来,此处鱼龙混杂,各种社会层次的人都有。

  要是我没来过这儿的话,绝对不会相信世上会有这么个地方,过路人可以随便坐下对局。对我而言,围棋是精英们独享的游戏,对弈就是庄严的仪式。

  这种现象并不使我吃惊。根据传说,四千年前,中国人发明了这项特殊的游戏。好像中华历史,过分冗长,它的文化在发展中渐渐干涸,失去了原有的精致和纯正。围棋在几百年前传入日本,历经改进和完善,逐渐成为一门高雅的哲学。我的祖国在此又一次显示出它的优越性。

  远处一个女子自己和自己对弈。在日本,一个女子独自呆在男人出没的场合,是不可想象的。我深感不解,走近几步。

  她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穿着中学生蓝旗袍。她单手支颊,陷入沉思。棋盘上精妙的布局不由得使我暗暗佩服。

  她抬起头,前额宽阔,眉目如画。我以为见到了十六岁的光。但这种幻觉很快消失了,学徒艺妓的美内敛含蓄。中国女孩却毫不害羞地打量着我,在日本苍白就是美,女孩子们都躲避阳光。这女孩成天在烈日中下棋,晒得发亮的皮肤却也有独特的魅力。我还没来得及躲避,她的目光如利箭一般,刺入我的双眼。

  她邀我下一盘,为了使我的角色更加可信,我故作踌躇。

  在离开千鸟餐馆之前,中村上尉的情报员告诉我:近十年来,我们的国家成了亚洲地区面向西方世界的窗口。我既然自称是在东京长期留学的中国留学生,就得站有洋相,坐有洋相,北京腔中要多用怪词,并对时事一无所知假装清高。

  中国女孩却不愿多聊,也不问我的姓名,就催我快些开始。她的第一手棋就下得悖理荒谬。我从未和女子下过棋。除了母亲、妹妹、雅代和艺妓以及妓女们之外,我从未和别的女子如此接近。虽然中间隔着棋盘,她身上散发的少女气息还是使我手足无措。

  她垂头陷入了沉思。她温柔的面容与她狠辣的出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姑娘真使我迷惑。

  她有多大?十六岁?十七岁?她胸部扁平,扎着两条辫子,这年龄的少女都是“假小子”。然而,好像早春的雪莲,她身上已经显出一些女性特质:她的手指修长,前臂圆润。

  天黑得太快了。我得赶回营区了。

  她立刻约我再来,任何其他女人与男人这样对话都会显得不知羞耻。中国少女却懂得表演一种纯真。

  我没有回答。她把棋子收入棋匣,弄得噼啪作响,表示她对我的漠然十分不满。我不禁窃笑。要是她学到如何收敛锋芒,钻研棋道,这女孩会成为一名高手的。

  “星期天上午十点再来吧。”她说。

  我十分欣赏她的固执,也就不再矜持,点头表示同意。

  在日本,女人笑起来会用和服的袖子遮住脸。这个中国女孩率直而毫无顾忌。肆意开怀大笑。她的红唇如阳光下裂开的石榴。

  我心一动,把目光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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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香客沿墙蜿蜒而来。他们由城墙的缺口潜入城中。那里丛林掩映着一处湖泊,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一座残破的亭阁内,一个胖男孩正拿着风筝作耍。

  孩子冲香客们狡黠地一笑,欢迎他们的到来。他自称他的风筝可以占卜未来。

  人群中年纪最大的人问道:

  “你的风筝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

  风筝飞了起来,朝亭阁的一角飞去,之后突然变了方向,又向相反的一角冲过来。它仿若跌入陷阱的鸟儿,用双翼扑打四面梁柱,撞到窗户,一头扎在地上。

  “你们要去地狱一游!”

  我从梦中惊醒。

  今天早上,敏辉骑车追上我的黄包车,把一本书塞到我手里。我信手一翻,发现其中有一张折成四角的纸条。他邀我课后去晶琦家,庆祝他二十岁生日。我决定把鸿儿介绍给晶琦,算是我送他的生日礼物

  在晶琦家的花园中,一帮大学生们吸烟饮酒,争论不休。男孩们颈上系着白围巾,浪漫派诗人的模样。女孩子们穿着平跟鞋,剪了短发,比男人还要男性化。人群中心,一个女学生正在慷慨高谈。敏辉靠在树上,专心致志地听着,他的目光不时在人群中扫过,却没看到我。

  晶琦从房中出来,端着茶盘。我把鸿儿介绍给他,她早被这些年轻的革命者们迷住了。这两个人热烈地聊起来。

  我倒在一张长椅上,一遍剥葵花子解闷儿,一边注视着那个正在演讲的女学生。虽然她挥动拳头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我还是觉得她长得很美。她的声音抑扬顿挫,很能引起大家的注意。她的言语掷地有声,令我佩服,也让我深感自卑。

  “日本帝国主义正在大举进行军事扩张,它绝不只满足于把满洲变为它的殖民地,下一个目标会是北京、上海、广州。中华民族主权岌岌可危!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得成为丧家犬、亡国奴。军阀、临时政府、叛国贼正在分裂祖国。只有爱国主义精神才能把希望和力量凝聚起来。同学们,起来抵抗吧,赶走侵略者,铲除嗜血成性的军阀,还农民以土地,还农奴以尊严。让我们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废墟上建立起来民主的新中国!没有腐败,没有贫困,没有暴力。自由、平等、博爱会成为我们的座右铭。每个公民都按需劳动。人民会成为国家的主人,政府是人民的公仆。到那时,幸福、和平又会回到我们身边!”

  人群中响起来热烈的掌声。她向支持者们点头致谢,之后朝敏辉望过去。四目相对,她眼光中的刚毅霎时被温柔所取代。敏辉对她一笑。我立即起身去找晶琦和鸿儿。

  我的女友正尽情施展她的魅力。她谈起她的家庭,她的包办婚姻。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了晶琦的目光。

  晶琦的脸上时而是好奇,时而是同情。我的出现使他局促起来。他看我一眼,赶紧垂下眼帘,轻咳一声,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在花园中信步而行,却又无法摆脱一种莫名的痛苦。好些红蜻蜓落在花茎上,又一只只飞向落日的余辉。透过卧房的窗子,我依稀看得到我睡过的那张床,上面依旧铺着绣有菊花的紫色床单。

  终于,敏辉看到我叫我过去,在朋友们面前,他把我当成小妹妹,笑着对大家讲述他是如何救了我一命,我任他去乱说。不就是因我而羞愧吗。

  晶琦在分发生日蛋糕。到我时,他却停下来,拂去我辫梢上的一片落叶。

  有人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介绍你的朋友给我吧。”

  我认出她就是刚才那位演说家。

  她不等晶琦回答,径直过来说:

  “我叫唐林,你呢?”

  她问了我一大串问题。她的热情让我不知所措。她想知道关于我的一切:我的学校,我的家庭,我有多少兄弟姐妹。之后,她大大方方地告诉我,她从小就认识敏辉,她的母亲是敏辉家中的女仆。她把她的地址写在一张纸上,邀我去她家玩。

  我谎称我的家人在等我,把鸿儿托付给晶琦照顾,就离开了聚会。晶琦追我到门口。他手撑到门框上,挡住了我的去路,磕磕巴巴地感谢我来为他祝寿。

  我对他说:

  “鸿儿是个好女孩,她有点迷失,你一定会帮她找回自我。”

  晶琦顿时满面通红。我明白鸿儿很讨他欢心。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快回去吧,大家等着你呢。”

  我从口袋中拿出一块手帕,那天他骑车送我回家,曾用它擦过汗。我把它洗干净了,还在上面绣了他的名字。

  “拿着,一份小心意。”

  晶琦握着手帕喃喃地说:

  “认识你,我觉得挺有运气。你很有趣,与众不同。敏辉配不上你。”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他咬紧了嘴唇,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不断追问,晶琦恼了,跺了一下脚,转身而去。

  街上潮湿炎热。树木闪闪发亮,叶端渗出绿色的汗珠。店铺的橱窗折射着倦怠的阳光。报童们几乎是光着身子,挥着报纸在人行道上跑来跑去。为了招徕买主,他们高声叫卖:“一个女人谋杀亲夫!和尚发现了尸体!”

  离家不远,敏辉突然冒了出来,拉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走。

  “晶琦发疯了,他刚才对你说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呀!”

  “他说我什么?”

  “什么也没说。”

  敏辉还是不放心,盯着我看了半天。

  “他说他喜欢你。”

  这句话刺到了我的心。

  “放开我。”

  “你得在我俩中作出选择。”

  “别让旁人看笑话!”

  “你不能背叛我,你的身体是属于我的!”

  “我是自由人,我愿意献身给谁就给谁,哪怕是魔鬼你也管不着!”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你不爱我!”

  “放开我,姐姐在家里等我呢,等你冷静下来我再和你谈。明天我去千风广场下棋,下午五点去那儿找我。”

  我从未见过敏辉这样。他气得浑身发抖。

  我心中暗笑,赶快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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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晚饭后,我们接到命令:把武器放在身旁,和衣而眠。午夜时分,一声军号将我们从睡梦中唤醒。我一跃而起。我们的队伍分成若干小分队,挤上了卡车。上面传达下来本次行动的目标:抓捕今夜在城中集会的抗日分子。据说其中有著名的李双枪。

  天气潮湿阴沉。飞蛾在路灯下团团扑舞。卡车开进了贵族区,车灯照亮了一扇扇森严的大门。突然间,枪声四起。原来抗日分子已发觉自己被包围,试图逃走。我们的先头部队开了火。

  一颗手榴弹在邻近的小街爆炸了。火药味刺激得我一阵颤抖。我有好几个月没上战场了,不仅开始怀念起死亡的感觉。

  我们包围了抗日分子的老窝。他们躲在窗后,靠投掷手榴弹负隅顽抗。手榴弹所落之处的树木都在熊熊燃烧。窗子上的玻璃被震碎了,看上去好似一排漆黑的地洞。

  在我们火力的掩护下,突击小队登上屋顶,几名队员打开一处缺口潜入房中,战斗持续的时间太短了。我还没来得及热身就被迫放下了武器。房中剩下的抗日分子五死八伤。那位著名的李双枪还算聪明,在我们冲进来之前就结果了自己。本次行动战果辉煌:在地窖中发现大量武器弹药,军需给养,还有一捆捆的中国钞票,敌人还没来得及把它们换成满洲货币。一场新的暴动被我们及时阻止了。

  我清点我方伤亡人数:四个战士和一名军官为大日本天皇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花园深处有人影晃动。一个士兵正在地上打着滚,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我跑过去检查他的伤势。他的身子被炸得血肉模糊,与衣服的碎片搅和在一起,肚子开了一个大洞,肠子流了一地。突然,他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肩膀:

  “来吧,杀了我吧!”

  我知道他没救了,也清楚我们当兵的都得有这么一天。可我却没有勇气把枪拔出来。

  “快杀了我!笨蛋,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胆怯了,手中握着枪把,一阵晕眩。救护人员赶过来,用担架抬走了伤者。他还在那儿嚷道:

  “杀了我吧!求求你们杀了我吧!”

  营区里,我和衣倒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我的军服上还粘着那个陌生士兵的血迹,湿糊糊的。他恐怕还得在医院里再强撑几天。他的绝望长久萦绕在我心头。我没勇敢到把死亡仁慈地赐予他,我是个懦夫。佛祖解救众生时也会杀人的。同情只属于强者。

  母亲的话一直在我耳畔回响:

  “在死亡和怯懦之间要毫不犹豫选择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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