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发帖

29



  夜珠求了父母半天,一定让我陪她参加新任市长的生日酒会。我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以为姐夫的情妇也会出席,打算暗地观察,在他们眉来眼去时突然出现。

  母亲没法拒绝她含泪的请求,便同意了。我对姐姐的嫉妒很不耐烦,却又暗暗希望可以在那里遇到敏辉。中午刚过,夜珠就借口头痛,躺到天黑,待姐夫一出门她便起床梳妆。

  “夫人好,小姐好。”

  服务生站在台阶下向我们鞠躬施礼,其中一个引我们踏入红漆大门,直穿过三重院落。

  盏盏红灯笼把花园照得亮如白昼,树林间散放着上百张桌子。东边是西洋乐师,穿着燕尾服,高奏华尔兹。西边是一台京剧,锣鼓喧天。

  我和夜珠好像两个潜伏的猎人,绕过人群在松林中胡乱选了一张圆桌。为了化解料峭的春寒,主人叫人四处燃起了火炉。姐姐一坐下就开始抱怨:火光这么刺眼,叫她怎么认出姐夫呢?我只能帮着她四下观望。突然我看到了穿着西装的晶琦,远离宾客,独坐一角,正在那儿微笑着打量我。

  我溜过去和他打招呼。

  “来碗烧酒吗?”他热情问道。

  “不了,谢谢,我最讨厌这种味道。”

  晶琦一挥手,侍者过来,在桌上摆了十几道菜。

  他拿起筷子,给我碗中夹了几片透明的肉。

  “尝尝熊掌吧。”

  这是满族贵族最喜欢的菜,我一口吞下,什么味道都没有。

  “这个是黄酒中泡了五年的驼蹄,”他说,“这是黑龙鱼,今天早晨从松花江深处钓上来的。”

  我动动筷子,只是示意而已,我问他敏辉有没有来。

  “他没来。”他答道,又问,“你找他干吗?”

  我回道:“我找他干吗?问一句不行吗?我是被姐姐硬拉来的,连晚会的寿星,新任市长的模样都不知道!”

  顺他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又矮又胖,穿着锦缎长袍。

  “你怎么认识他的?”

  “这是家父。”

  “你父亲?”

  “想不到吧?”晶琦冷笑道,“暴乱之前,他是前任市长的参事。在这个世界上一些人的死总能成全了另一些人。我老爸是那种在阎王府中也能找到升职机会的人。”

  他的坦率使我不知所措。

  “你看,那一位便是他的姨太太之一,刚娶的。”晶琦毫不掩饰他的鄙夷,远处一个女人穿着镶皮旗袍,浓妆艳抹,梳着两把子头髻,插绢花,打扮得如同出土文物。她像花间蝴蝶一样在宾客中往来穿梭。

  “在嫁给我父亲前她是妓女。”晶琦挖苦道,“现在和一个日本上校上床,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打扮成宫廷贵妇的模样了吗?她成天嚷着自己是正黄旗出身....看,我妈过来了,她怎么能忍受和这个荡妇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呢?”

  我随着晶琦的目光,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远处蹒跚而过。

  在她身后我突然看到了姐夫,他头发梳得油亮。我问晶琦认不认识他。

  晶琦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他是你姐夫?最会向日本人告密。”

  “他怎么会是告密的人呢?姐夫可是满洲的一个鼎鼎有名的记者呀。”

  晶琦没有回答我。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我对敏辉的这位好朋友既反感又崇拜又害怕。慌乱中,我向他告辞,一时也找不到姐姐的桌子了。

TOP

30



  朋友们觉察到我对学徒艺妓的感情,于是每次聚会都叫她过来。她一出场我就脸红。大家暗地里偷偷笑,我虽然又羞又怒,却又难免有一丝骄傲和幸福。

  光很腼腆,总是唱完了立刻就走,日子久了才肯陪坐侍酒。她的手小巧娟秀,指甲玲珑好似明珠。当她举杯时,和服的宽袖轻轻沿着前臂滑落,露出一段雪白的肌肤。她的裸体应该像雪地般洁白无暇吧?

  当年,我的津贴远不够包养一个艺妓,最多也就够开几次宴会。我的热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减退。作为枯燥军旅生活的消遣,我更愿意结交那些容易接近的普通妓女。

  1932年的政局堪称是“黑云压城城欲摧”,我们期待着风雨闪电撕开云层,阳光普照大地。身为军人,我们既不能退缩,也无处可逃。一些军官急不可耐,以身殉国。暴力事件层出不穷。内政部长被刺杀,几个年轻的凶手向警方自首,以示对天皇的忠诚。然而这一切都改变不了政府官僚的惰性。这些人担心幕府时代重演,不倾听军队的呐喊,不允许军人参政。

  牺牲的时刻提前到来了。我们要征服世界,就得穿越自己血肉筑就的桥梁。切腹自尽又在军人中流行起来,这种庄严的自杀是一种人生态度,需要深思熟虑,我怎能再想那个学徒艺妓呢?

  一个春日,我收到一封神秘的短信。秀丽的字体表明写信人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一个陌生的女人约我在柳桥旁的茶坊相见。我满腹狐疑地前往赴约。天色已晚,门外传来阵阵歌声笑语,不时有丝绸衣袂相互摩擦之声,让人联想到可能是几个艺妓在廊下徐徐而过。两扇纸门轻轻滑动,一个年约四十的女人俯身而入。她穿着玫瑰灰色调的长袍,领口露出浅青色内衫。衫裙下摆与袖头是手工描画的一树盛开的樱花。

  她自我介绍说是光的母亲。

  我早听说她从前也是艺妓,现在经营着一间茶坊。她说她和我父亲相识,我知道父亲曾经迷恋过一个艺妓,或许就是她。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之后垂下了头。

  “您认识我的女儿吧?”她问道,“有她陪伴的宴会还算快乐吧?”

  我回答说我非常欣赏她的歌喉,真是美妙极了。

  “我女儿已经十七岁了。她去年就有了艺妓资格。您大概知道,干我们这一行,一个学徒不经过破身仪式是当不了正式艺妓的。年轻时我的经历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我不愿让女儿也遭这种罪,希望她能挑上一个自己合意的男子,她选择了您。我也打听了,您在军中前途光明,大家对您评价很高。当然您还年轻,没法支付这仪式所需要的费用,这没关系。我把女儿的身体送给您,只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要是您能接受这个卑微的请求的话,我将对您感激不尽。”

  她的一番话使我深感震惊。

  她走上前来,跪下行礼。

  “请您考虑一下。别担心钱的问题,我会负责一切的。请您好好考虑一下。”

  她起身退了出去。房间里的阴暗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依照传统,学徒艺妓只能把童贞献给一个富有的陌生人。这种卖身价值连城,可对一个男人来说则是权利与雄性的象征,让很多人绞尽脑汁寻找机会。从未听说有艺妓可以选择自己的献身对象,真是天大的丑闻。我反复思量,迟迟不肯作答。

TOP

31



  昨天没碰见敏辉,又胡思乱想起来,他会不会生病了?还是不想再理我?也许和大多数与他同龄的大学生一样,他早就订婚了?城里的好女人多的是,他怎么会对一个女高中生感兴趣呢?

  今天早上,他还没有出现在十字路口。我又生气又难过,发誓将他忘掉。正在刻骨铭心之时,一阵铃声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抬起头,敏辉正在朝我骑过来,对我喊道:

  “你今天下午做什么?”

  慌乱之中,刚才的赌气也忘了。

  我不由自主地答道:

  “我去千风广场下围棋。”

  “明儿再去吧。中午我请你吃饭。”

  他没给我拒绝的时间,又道:

  “我来你学校门口接你。”

  他跨上车,临走前扔给我一张票子。

  “把钱给车夫吧,堵住他的嘴。”

  中午时分,磨蹭到最后一个走出学校后,我低着头沿墙根而行。敏辉没在校门口,我长出了一口气,叫了黄包车。这时敏辉幽灵般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我还没来得及惊呼,敏辉已跳上车。他一手揽住我,一手放下车帘:“去七韵山!”

  黄包车在狭窄的街巷中穿行。被阳光晒得发黄的车篷把我们与外界隔离。敏辉的呼吸沉重起来。他的手指滑过我的颈项,深插入我的长发,抚摸着我的头颈。我骇得屏住了气,却又感到一阵莫名的狂喜。从帘下可以望见车夫赤裸的双腿有节奏地跑动。天蓝的路面闪过落叶、废纸、鲜花和行人杂错的脚步,我真希望这一切永远继续下去。车夫按敏辉的吩咐,停在了一家小饭馆前面。敏辉大方地坐下,点了面条。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早春的花香。老板上菜之后又跑回柜台后打盹去了。透过半开的房门,正屋的阳光直射进来,我一言不发,低头吃面。敏辉一直在那里高谈阶级斗争,之后又说从未见过这么狼吞虎咽的女孩儿。我虽心中恼怒,但只由任他挪揄。这家伙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我却不知道一个恋爱中的女孩子该如何应付。饭后,敏辉不顾我的尴尬,建议去七韵山上走走。

  我们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蜿蜒而行,路边开满了黄色的蒲公英和紫色的风铃草。山岗上青草丛生,依稀看得出被焚毁宫殿的残疾。敏辉让我坐在一朵大理石雕成的莲花上,盯着我一言不发。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寂静。我低着头,用鞋尖拨弄着一朵金黄色的花蕾。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学校里流传的那些“鸳鸯蝴蝶”派小说中,青年男女花园相会总是情史中最混乱的一页:他们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都扭捏着不肯开口。两相比较。我发觉我和敏辉其实都很可笑。敏辉期待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我又期待着什么呢?默默相对,好没意思。

  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感受,初次见面他就深深吸引了我,每天路上虽然只是与他擦肩而过,我却总是激动不已。是不是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爱的感觉只是我脑海中的海市蜃楼?

  突然,敏辉的手放到了我的肩上。我一阵颤抖,马上就要挣脱他的拥抱,他却开始用指尖轻抚起我的眉毛,我的眼帘,我的前额,我的下巴....他的每一次抚摸都使我的心一阵阵悸动,我双颊火热,羞愧难当,生怕被人发现,却又无力拒绝。

  他一点点把我的头揽向他,我们的脸越来越近,我已能看到他颊上的几点雀斑,他唇边新生的胡须,还有他眼中的顾虑和迟疑。为了保持我的骄傲,不让他看出我的惶恐,我非但没有挣扎,反而一下扑进他的怀里。我感到他干燥的双唇,当他把湿润的舌头伸进我的口中那一刻,一股强大的力量吞噬了我。

  我欲哭无泪,只有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他。我的指甲嵌进了他的后背,敏辉轻轻呻吟了一声。他双目紧闭,双颊似火,如痴如醉地紧拥着我,仿佛一个书生贪婪地阅读着古籍珍本。

  隔树望去,整座城市已然消失在薄雾之中。敏辉并没因我的沉默而气馁,他把我带到山顶上的一座寺院,叫小和尚给我们上壶茶。他给我斟上,自己却吃起了西瓜子,吹着口哨欣赏四周的风景。我避开和尚们好奇的目光,一口气喝干了我的茶,起身整理好揉皱的衣裙,拾级而下。

  一轮红日渐渐西斜。城外积雪消融,露出烧焦的田野。点点村落与片片黑土地融为一体。丛林慢慢隐没于黄昏之中。

  晚上,我梦见陆表兄闯进了我的房间。他朝我走来,把我的手拉到他胸前,我厌恶地想甩开,他却紧抓着我不放。我怒气冲冲,却又感到一阵惬意。

  我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TOP

32



  入秋时我收到一个女人的来信,约我到公园见面。我猜想,寄信者一定会询问我对学徒艺妓一事的决定。上午十点,我来到信中指定的地方,决意拒绝她的请求。

  石凳上,苔藓点点。火红的枫树下,一女子坐在那里。她头发简单地挽成一个髻,身着靛蓝色家常服,系着橙色的宽腰带。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光没有化妆,一对樱唇,看起来像个十岁的孩子。她站起身来,向我深行一礼。

  “感谢您能来这儿。”

  我们分别坐在长椅的两端,中间隔了好大一段距离。她半侧着身,良久无语。

  我也不知如何开口。

  过了许久,我邀她到公园里走走。她小步跟在我后面。层林尽染,红黄相间的秋叶随风飘落在我们身上。我们穿过一座木桥,饶过岸边菊花盛开的一池碧水。凭栏眺望远中山石峥嵘,藤老意浓。

  衣衫的窸崒声与鸟鸣交织成取。这种默契是用言语无法形容的。

  公园门口,她向我深鞠一躬,渐渐远去。

TOP

33



  千风广场,我和一个姓吴的古董商对弈。虽然我让了他八子,他还是输了,长叹了一口气,黯然离去。

  简简单单的一局棋场使棋手们精疲力竭。他们回家后得大吃大睡才能恢复状态。我的感觉却异于常人。棋局伊始,我的精神就兴奋起来,聚精会神之下,我常可以体会到灵魂出窍的惬意。棋局结束之后,我久久不能平静,集聚的灵气无处释放,就是努力放松,也徒劳无功。

  今天,和往常一样,我不坐车大步往家走。一路上我飘飘然仿佛神游四海,自觉超凡脱俗,像仙人一样潇洒。

  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抬眼望去:晶琦骑着自行车穿过马路。他的车后座上带着个鸟笼,用蓝布罩着。他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你拿个笼子做什么?”我问他。

  他掀开布罩,得意地向我炫耀着他的两只百灵。

  “鸟儿们都喜欢遛弯儿。通常养鸟人都起早带他们出来散步。我不愿像那些老头那样庸俗,这是我的最新发明。”我笑他傻。他说要送我回去。

  夜幕降临,街上行人的面孔渐渐模糊,没有人会认出我。于是小心翼翼地跳上了他自行车后座,左手提着鸟笼,右手揽住他的腰。他快蹬起来,为了保持平衡,我死死抓住他。我的手指从扣眼中滑过裘皮绸缎,摸到他的小腹。他皮袄下穿着棉质内衣,我的手掌能感觉得他灼热的体温,他的肌肉随着腿部的运动时紧时松。我不由得面红耳赤,赶紧抽回了手。转弯时,晶琦故意将身子偏向一侧,让我不得不紧紧搂住他。

  我叫他停在家后门。小街上空旷无人,幽暗的路灯虽有如无。晶琦双颊通红,忙着翻找他的手帕。

  我把我的抛给他。他谢过我,擦干脸上的汗水。也许是我的目光使他不安吧,他转过身解开上衣,用手帕擦拭前胸。

  我向他打听敏辉的消息。

  “我明天上学能见到他。”

  我把鸟笼递给他,他接过抱在怀里,低声说:

  “你的手绢真香....”

  一声轰响吓了我们一跳。靠在树旁的自行车没放好,倒了下来。晶琦俯身扶起车,像被猎人追赶的野兔,匆忙逃去。

TOP

34



  火车猛地停了下来,把我从睡梦中摇醒,上面传令下火车步行。连滚带爬,出车之后,迎接我的是冰冷的黎明。灰蒙蒙的天空下是火烧后的一望无垠的焦土,举目四望,皆是一片荒芜,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棵庄稼。

  抛下我们,火车又开走了。我们师进驻满洲国南部的一座小城--千风市,真羡慕那些还睡在车厢里面、即将踏入中国内地的战友。

  我竖起衣领,一边随着大队人马前进,一边继续打着盹儿。没几个月,我就学会了边走边睡,这样既舒服又暖和。

  我和光相会的公园中有一座雅阁,她的母亲决定在那里举行喜宴。晚饭后,女仆送我入房,服侍我更衣。躺在地铺上,我双臂交抱,仰面平视,尽力整理着纷乱的思绪。

  天色已晚,也不知几点了。寂静和等待使我焦躁不安。我站起身,拉开了通往平台的隔门。

  浓云遮住了月色,昏暗中,只有蝉声和蛙鸣一唱一和。我拉上门重新躺下。醉意逐渐消退,我开始不安起来。从未与处女的身体相识,这次该如何完成任务呢?

  一声微响惊醒了我。光身着白色礼服,站在门口向我深鞠一躬。满面浓妆的她简直像天女下凡。她飘过房间,走入隔壁。

  再出来时她已脱掉了华丽的礼服,披上了赤红的睡袍,乌黑的长发与鲜艳的丝绸互相映衬。仔细看去,光还只是个孩子。

  双手放于膝上,她静坐良久,目光茫然。突然,她打破了沉默:

  “请您拥抱我吧。”

  我笨拙地把她拉入怀中,贴面相依。她睡袍的衣领中飘出一阵幽香。我的心狂跳起来。

  躺在榻上,她双臂置于身侧,一动不动。当我分开她的双腿时,她紧张的全力抱紧了我。我得使劲分开她铁钳般紧闭的大腿。我俩汗水涔涔而下,汗水在她涂满脂粉的脸上刻出一道道黑沟,浸湿的长发遮住了她的面颊,有时还会跑到我的嘴里。她无法呻吟,宛若被扼住咽喉的小动物。我想吻她,却无力接近那涂得艳红的双唇。她裹在睡袍中的身子滚烫,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触手到处都是一层鸡皮。突然,我在她的双眸中读到了极度的恐惧,同那死囚们临行前的眼神别无二致。

  我一下子失去了男人之气,从她身上滑了下来,跪在榻边。她颤声问道:

  “您怎么了?”

  “对不起!”

  她抽泣起来。

  “没关系。”

  她的绝望使我陷入了极度悲哀。二十岁的我自以为了解女人,却并不知道,肉体的对话从未让我真正面对女人,她们的灵魂是一个黑暗的世界,在那里游荡的男人们都已放弃了尊严,如同在能乐剧(注)中一样,不得不带着白色的面具以掩饰内心的恐慌。我决定用床单蒙住她的脸,撩起她的睡袍下摆。灯光映出她苍白的大腿。我尽量把她想成一个从大街上拉回来的妓女,却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她当成泄欲的工具。

  突然,我发现光一动不动了,不会是已经闷死了吧。

  我揭开床单。她在默默流泪。

  为了挽回她的面子,我割破手臂,用自己的血代替处女的血,染红了那幅白绢。破晓前,光补好妆,穿好衣服将白绢卷好塞入袖中,黯然离去。

-----------------------
注:能乐剧原为日本的“猿乐”,14-15世纪期间发展为一种歌舞剧。

TOP

35



  下课之后,鸿儿和我一块儿回家。与父母吃过晚饭,我们就躲到我的房间里下象棋。

  鸿儿上了一步“士”,突然说:

  “我要结婚了。”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我答道,想着鸿儿一定是在开玩笑,“你到底选中了那一个?我认识他吗?”

  鸿儿不回答。

  我抬起了头。

  她左手执颊,手中摆弄着一只棋子,借灯光望去,我看到她眼中泪光点点。

  我大吃一惊,追问她到底怎么了,鸿儿一下子抽泣起来。

  我看着鸿儿,心中一阵难过,自从结识了晶琦和敏辉,鸿儿在我的生活中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我对舞会失去了兴趣,对她的邀请也一概回绝。今天放学后,她一直陪我走回家,我却一直心不在焉,没理会她一路上谈些什么。

  “我订亲了。”

  “和谁呢?”

  她盯着我望了良久。

  “我们镇镇长的小儿子。”

  我不禁大笑:

  “这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怎么从来没和我提起过,干吗把他藏起来?你俩一定是青梅竹马的小情人喽?之后嘛,又在城里重逢。他在哪儿读书?帅不帅?你们会住在城里吧,起码我希望是如此。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哭呢?有什么问题吗?”

  “我从来没见过他,我父亲和继母帮我订下了这门亲事,下月底我就得回乡下了。”

  “你别乱说,他们总不会逼你和一个陌生人成亲吧。”

  鸿儿大哭起来。

  “不可能,怎么还能有这种傻事?时代变了,当今社会,做女儿的不必再对父母俯首听命了。”

  “我爸爸写信说....要是我不同意的话,他就....他就....不再给我生活费....”

  “你不是商品,不是用来交换的!你刚逃出继母的魔爪,可不能再跳进另一个火坑!你婆婆一定是个悍妇,叼旱烟,还抽鸦片,她会嫉妒你比她年轻,比她有文化。她会羞辱你,折磨你,直到你变得和她一样邪恶、狠毒、可悲。你的未来公公则更不用说了,这些乡绅,个个都脑满肠肥,整日里眠花宿柳,回来时醉如烂泥,对他的老婆颐指气使。你丈夫无所事事,却总也不在家。你得跟一大帮女人朝夕相处:仆妇、厨娘、你公公的姨太太、你丈夫的姨太太、大姑子、小姑子....每个人都处心积虑,想讨男人欢喜,想置你于死地而后快。你还得生儿育女。要是生了儿子,或许还能让人敬重。要是生了女儿,那对你可就猪狗不如了。说不定哪天一直休书把你赶回家,到那时你可就成了全镇的耻辱....”

  “求求你别再说了....”鸿儿哽咽道。

  我也觉得气愤之下话说重了,起身去拿了条湿毛巾来,催她拭干泪痕,又给她倒了杯茶。

  鸿儿渐渐平静下来。

  我又说:

  “我知道父命难违。从前,反抗就是犯罪。现下这却是唯一能使你获得幸福的途径。要是你父母断绝了你的经济来源,我父母会帮助你的。我们一起上大学,别怕。”

  我拉着鸿儿的手,一同走到檀香木柜前,我打开了扣锁,一本本古书,一只只插在木架上的毛笔展现在我们眼前。我从中找出我的绸缎荷包,在灯下打开,和鸿儿数点着我的首饰:

  “把这些卖了,足够付我俩的学费了。”

  鸿儿又开始垂泪。

  “我妈也把她的首饰留给了我,却被父亲夺去讨好他娶的女人了。”

  “别再哭鼻子了。在金钱和自由之间,一秒钟都不能犹豫。快擦干眼泪。我的东西就是你的,别自己折磨自己了。”

  夜深了。鸿儿在我身边安详地睡着了。

  我倾听着风声,几只野猫在屋顶跑来跑去。

  姐姐夜珠的形象此刻又浮现在我眼前:她高翘着的双腿纤细修长,眼睛里闪烁着骄傲的目光。她把姐夫送给她的礼物拿给我看,那是一双奶白色的缎子鞋,上面绣着一只只精致的小蝴蝶。她系鞋带的手如柔荑,上面还点缀着一只珊瑚戒指。鞋中赤裸的双足也毫不逊色。然而。一瞬间她脸上的欢乐消失了。眼前的她面色苍白,头发散乱,额角布满皱纹,目光呆滞,神色迷茫。她度日如年,分分秒秒都在祈祷着丈夫午夜之前能够回家。衰老和丑陋早已侵蚀了她的身体,可她身上却有比这些更恐怖的东西。对我而言,夜珠已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朵凋零的鲜花。

  我的母亲也已不再是一个女人。她同样在苦海中沉浮。整日里见她撰写父亲的手稿,帮父亲查找文献。她视力日渐下降,背痛得要命。虽然这些作品永远不会署上她的名字,她却为此弄得精疲力竭。当父亲遭同事们妒忌,被他们排挤迫害时,是母亲在安抚他,保卫他。三年前,父亲被他的一个女学生迷住了,母亲隐忍不言。一天早上,那女孩子抱着婴儿找上门来,私下里母亲把自己所有的体己都给了她,才让她从此离开千风城。母亲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换得家中的平静。她从未流过一滴眼泪。

  可谁又配得上“女人”这光辉的字眼?

TOP

36



  我开始重新眠花宿柳,只求得到心理和生理上的满足。光的影子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听说,一个银行家成了她的靠山。她渐渐地出落成一个知名的美人,不久就只和上流人士结交,同我断了联系。

  两年后一个有雾的夜晚,我又遇到了她。她出现在人行道的另一头,衣着华贵,梳着高髻正准备上黄包车。

  她对我视而不见,如高傲的女神般在黑夜中远去。

  我被派往满洲国,出发前曾去她家拜访,她母亲接待了我。我独酢清酒,等候良久。她很晚才夜宴归来。她穿着黑色的和服,下摆是手绘的灰色大海,绣着金色的浪花。点点冰雨淋湿了她的发髻,她从怀中取出手帕擦干。我好久未见过她了。她双颊微陷,目光冷淡,神色疲倦。已是成熟女人的模样。时间玩弄了我们!

  她低头坐在我的面前,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她羞涩的姿态让我想起了我们在公园中的那次散步。相对无言,我知道我们中间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勇气重新开始。

  “我要到满洲国去了。”

  她眼都没眨一下,平静得出奇。

  “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

  她又低声重复一句:“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

  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起身告辞。她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悲叹,没有眼泪,这次诀别虽然苦涩,却庄重地埋葬了我的初恋。

TOP

37



  校门口,我看见敏辉斜倚在树旁。

  四目相交,我赶紧低下头走我的路。他从后面追上来:

  “我能送送你吗?”

  我没回答。他毫不害羞地凑过来,没话找话和我聊起来。其实,我并不讨厌敏辉跟在我旁边。他比我高出两头,言语温柔又有风趣。他谈起他读过的书,他如何打猎,还有他的革命理想。他提议星期天带我去钓鱼,让我见识一下什么是“爱之鱼”。

  我们经过晶琦家所在的大街。

  他拉住我的胳膊,对我说道:“来喝杯茶。”

  刚随他进门来,他转过身微笑着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在他的大胆面前,我反而虚弱无力,后退一步,紧靠住门。

  他开始抚摸我的脸,我的颈项,他的手指滑过我的肩膀。我任自己被一阵奇异的倦怠吞噬。敏辉双颊紫胀,双目微闭,感觉着我的肌肤。双唇所到之处无不激起一阵热浪。待它们触到我的下巴,我不由自主地张开嘴,敏辉的舌头又伸了进去。他的手滑到我的乳房上。他的爱抚使我心跳加速,他狂热的拥抱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我请敏辉解开旗袍的扣子,他吃了一惊,但还是按我说的做了。他激动得双手微颤,打不开一颗颗扣襻。几乎是我自己把裙子扯开的。

  敏辉脸上浮现出一种痛苦与欣赏的表情。他跪在地上,双唇紧贴我的乳房,用他新生的胡须来回磨蹭。他的前额滚烫,宛如白热的赤铁。我弯下腰,将他搂入怀中。

  门锁中一丝微响吓了我们一大跳。我赶紧推开敏慧。刚把衣衫扣好,门就开了。晶琦提着鸟笼走了进来。看见我和敏辉,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他不屑地打量了我一眼,哼了一声,算是和敏辉打了招呼。我拾起书包,推开晶琦,一下子跑到街上。

  我从未感受过这样美妙的悲哀。天空中橙色和紫色的霞光渐渐与乌云融为一体,乌鸦呱呱叫着飞过。空气中散发着幽香。五月一到,杨树花纷纷从枝头落下,好像褐色的蠕虫。当我还是孩子时,我常把它们扔进姐姐的领口,吓得她连声惊叫。

  敏辉弄疼了我的胸部,我感到一阵胀痛。我在一棵树下停下来整理头发,用唾液润湿双手,理平了裙子。我用小圆镜自照:我好像是刚从冗长的午睡中醒来,嘴唇微肿。绯红的面颊泄露出我的秘密。我感到前额滚烫,好像那里还残留着敏辉的热吻,当然,这一切只有我自己才能陶醉欣赏。

TOP

38



  我们擦亮武器,整理好皱巴巴的军服,重新上路了。很快,一座森严的古城出现在我们的视野。警察如同护城河两岸耸立着的一排排杨树,沿途一群群中国人挥动着太阳旗,以示欢迎。刚入城门,繁华的千风市就呈现在我们面前:城中万家灯火,餐馆飘香,大街上车水马龙,买卖兴旺。当地驻军的上校带着官兵们前来迎接,紧随其后的是市长。这人胖胖的,留着小胡子,身后紧跟着本地乡绅的代表。

  我们瞪大了眼睛。三十多个年轻妓女身穿和服,站在人行道上朝我们挥手致意。她们双颊绯红,嘻笑着你推我搡。几个比较害羞的遮住了脸,悄声点评我们的体格相貌。几个胆大的操着半生不熟的日语,朝我们嚷道:“他多英俊呀!”“来金莲坊找我吧!”“我爱你们。”我们顿时忘却了长途跋涉的辛劳,昂首挺胸,骄傲地继续前进。

  营区位于城西,入口处防备森严,高墙上电网密布。操场上,当地驻军列队欢迎我们。

  欢迎仪式结束后,便是用餐时间了。食堂里,上级刚讲完话,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冲向那一盘盘微辣的牛肉海菜汤,肥嫩的鲤鱼,鲜美的鹿肉、鸡肉,米饭、海菜,还有精心摆放在碟中的生鱼片,一股脑儿贪婪吞下。

  我的胃胀得如球,口中犹有余香,跌跌撞撞回到房中,一下子倒在了床上。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