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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在客厅的一角下起了围棋。陆表兄一夜没睡,双眼布满血丝,头发散乱。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浓茶以保持清醒,还不住地长叹。父亲母亲前两天忙着到各家拜年,今天换上了新装,准备在家中款待宾朋。我俩只好躲进我的屋中,关在房间里,可还是难以摆脱迎来送往的喧嚣。过一会儿,母亲打发人来找我们。对着亲戚要叩头请安,恭祝新春吉祥,恭喜发财。对父亲的同事则可以浅鞠一躬了事。大人们总是这样子,听到恭维话后就会高兴地把红包塞给我们,还要一成不变地说:“孩子们,拿去买糖吃吧。”

  表兄回到棋盘前,不屑地把红包扔到桌上。为了气他,我拆开了自己的,一边数钱,一边发表评论。

  “行了,你不再是小孩子了。”

  我对他扮了个鬼脸。

  “你都快十六岁了,”他恼怒地说。“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要嫁人当妈妈了。”

  “那么,你是要娶我喽?”

  我哈哈大笑。

  表兄沉下脸,不再说话。

  中午时分,大街上鞭炮声大起,锣鼓喧天。透过窗子,我看到墙头边,长长的秧歌队,浓妆艳抹,踩着高跷。蓝天下,树影间,男男女女,穿梭舞蹈。

  表兄堵住了耳朵。外边的音乐非但没打搅我,反使得我更加聚精会神。冬日的阳光把街头的欢庆气氛带到了棋盘上。节日使我与世隔绝。我的孤独犹如锁在木箱深处的一匹红绸。

  午饭过后,表哥陷入了沉思。不时地,他拭去眼角的几滴泪珠。我没法继续装傻,只好闭口不言。寂静,宛如一盘淡而无味的冷面条,在棋盘上蔓延着。

  表哥心神不宁,以手支头,不住地长叹。还不到七点,他连犯了几个错误。晚上,不等棋局结束,我就指出他已经输了,必须遵守诺言。

  他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第二天早晨,听人说他已经走了。火车是九点钟开,我有足够的时间赶到车站,也许他正在车站等着我呢。让他望穿双眼吧!我不会祈求他忘记这盘棋的,这会鼓励他的蠢行。他伤了我的心,只能是俯首赎罪了。过些日子,当他猬琐的欲望被失败者的卑微取代后,我会写信给他,我们的友情会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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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我们的部队包围了大雪掩埋的村庄。村中不少人得知我们的到来,早就跑光了。只剩下一些老人躲在屋里,墙上粗糙廉价的年画使得这些茅屋显得越发贫苦凄凉。

  我们把人们驱赶到村中空场上。这些人用破被子遮住瘦骨嶙峋的身子,用皮帽压盖住幽怨的目光。他们颤抖呻吟,仿佛想博得我们的同情。我用官话问他们,他们摇头,嘟囔着无法理解的方言。我勃然大怒,掏出枪威胁这帮蠢家伙。突然,三个人扑倒在我的脚下,抱住我的腿不放,用标准的官话大呼冤枉。我厌恶地用枪托推打他们,试图摆脱他们的纠缠。可这三人把我拉得更紧了,还用头撞我的肚子。

  我的尴尬引得士兵们一阵哄笑。我对其中的一个嚷道:

  “混蛋,还不过来帮我!”

  他的笑容消失了,脸上泛起了杀气。他敏捷地从肩上摘下枪,对着其中一个老头儿的屁股狠刺一刀。

  伤者呻吟着在地上打滚。他的两个同伴吓得昏倒在地。我回过神儿来,对他大吼:

  “混蛋,你也不怕扎到我。”

  看热闹的官兵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大日本皇军的虐待心理来自于我们所受的体罚式教育。小时候,家长的耳光、辱骂与责备,是家常便饭。部队中,一旦犯错,就会被上级用竹尺痛打,直到脸颊红肿出血。

  我讨厌折磨无辜的人,也同情那些生活在无知、贫穷和肮脏中的中国农民。

  我命令士兵给伤者包扎伤口,把老头送回家。我们搜查全村,将粮食财产洗劫一空。我向这帮农民允诺,只要他们说出抗日分子的藏身之地,我就把一切都还给他们。

  第二天,天还没亮有维持会的人来告密。

  对饥饿的恐惧让有的人开了口。我们不等天亮就在大雪中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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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后,我收到了陆表兄的来信。他说他拿到了通往内地的通行证。还说当我读到这封信时,他已经到达北京了。

  我反复研读表兄的字迹,感到一阵莫名的忧伤。抛下书信,我信步走到千风广场。一个个棋手们正醉心于棋局之中。

  小时候,表兄到哪儿下棋我就跟到哪儿。有一次,在一场连赛中他发了高烧,晕倒在棋盘前。我替他赢了那局棋。那场胜利使我成了棋手圈中唯一的女人。

  岁月匆匆,我的童年一去不返。

  表兄没法理解我。他希望我在成人的世界中和他结合。却不知道,我心中对这个悲哀浮华的社会充满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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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面传下新的命令,要我们烧毁各村的粮仓,以切断敌军的补给。

  劫后的村庄如墓地般阴森凄凉。柴堆之上浓烟滚滚,村民们在大火旁无力地哀嚎,哭声与呼啸的风声连成一片。

  整整三个月,林海雪原把我们与外界隔绝开来。士兵中酗酒斗殴之类的事时有发生。灰白的世界,炫目的雪光,无尽的行军,这一切一点点摧垮了我们的神经。前天有个下士脱光身逃跑了。我们最终发现他晕倒在山沟里。再行军时就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象驴一样牵着。一路上他不住地狂笑咒骂,让人毛骨悚然。一天中午,我发现自己大脑已变成一部留声机,几日来,没完没了,总放着一首歌曲。

  我们也许会被疯狂全部吞噬,但现在,我们只能在风雪中前进,再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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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早已厌倦了女子中学的生活。

  现在的教育塑造出一堆可笑的女才子,我的同学们日后准是标准的贵妇名媛。鸿儿是其中最漂亮的一个。精心修剪的双眉犹如两道弯月卧于眼上。她时而蹙眉苦思,时而嫣然巧笑。可这种种造作的欢愉却掩盖不了她青春的忧虑。

  周则是其中最丑的一个,黑发倒是全班最长的。不讨人喜欢的面孔使得她可以尖酸刻薄地面对一切。她的魅力也正在于此。据说她母亲是某将军元帅的侄女,体壮如牛,威震“新京”。

  课间大家谈论的不过是电影明星、时装、首饰、婚嫁和种种花边新闻。没人去读新闻学及对时政的尖锐批评;没人关注日益严峻的政治局势。大家争相传阅各种流行小说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时常为之凄然泪下。“满洲国”把我们与中国的其他部分隔离开来。我们犹如作茧的蚕蛹,享乐到最后一刻,最终会被人淹死在沸水之中。

  放学后我常去千风广场。围棋使我进入了一个美妙的世界。棋盘上瞬息万变的局面使我忘记了平庸的日常生活。

  学校里,女同学们常戏称我为“异乡人”。在她们眼中,我对围棋的爱好是一种疯狂。广场上棋手们则要宽容得多,容忍我这个任性的女孩,更显出他们宽大的心胸。

  二十年前,父亲成亲后,说服祖父送他去英国留学。一年之后的父亲已然西方化,他把姐姐夜珠托付给祖母照顾,自己则把母亲接到国外共受欧洲文化的洗礼。这在当时不帝是一桩丑闻,生活在京城的两大家族为此震惊。慈禧太后驾崩后,外祖父便从官场上激流勇退,祖父则依然在小皇帝朝中身居要职,两人从此断交。我出生在伦敦的薄雾中。大概是生于异乡,喝了异乡的水吧,据说我自小便任性得很,有种种奇怪的癖好。只可惜这段最初的童年往事在我的记忆中没留下任何痕迹。清帝国覆亡后,出于对革命者的同仇敌忾,两位祖父又和好如初。他们差不多同时去世。回国后,父母遵祖母之命,返乡守孝,我们搬家离开北平,回到了千风城老宅。

  祖母一生最怕战乱,在“九一八”事变后第二天,她说心痛,晚上就溘然长逝了。五天之后,东北军的残兵败将逃到了千风。他们夺门而入,强占我家安置伤兵。

  接着,日本人就来攻城。轰炸了三天。一颗炮弹正中我家的大宅,珍贵的古玩家具都化为灰烬。东北军投降了,城门大开。据传有三千降兵在河边被处决。

  祖母丧事过后,我们的生活又逐渐回复正常。日本人扶持了新市政府。街垒消失了,屋顶上从此飘扬着太阳旗。街上开了好多家日货商店,各家饭馆的门帘也由传统的白布换成了印有日文的招牌。一些日本妇女梳着乌亮的高髻,在街上溜达。大概是被和服紧箍着的缘故吧,她们总是迈着细碎的小步子,木屐敲打着我们的青石路。

  我们得重建家宅,通货膨胀又掏空了银行积蓄,母亲不得不遣散家中仆妇,只留下了王妈和厨娘。新崛起的暴发户取代了破落的贵族。城中又是一片浮华的欢乐景象,宾馆、高档商店和豪华餐厅遍地开花,千风城还从未如此兴旺过。

  父母各自找到了逃避现实的方法。父亲一本本地翻译着英文诗集。母亲则专职篹抄父亲潦草的手稿。

  母亲把海外生活的纪念品锁在箱底。我趁她不在时偷出藏在花瓶中的钥匙。照片、衣饰、信件,还有印着花纹的布料,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幽香。这种香味迥异于传统的麝香、松脂、檀香或城中花木的味道,使我沉浸于一个新世界中。

  梦想增加了我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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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经过一个月在深山野林间的追逐,我们终于把敌人包围在悬崖上,让他们插翅难逃。

  干粮早就所剩无几。我们一边等待后方的援军,一边均分剩下的食品。每个人的包里只有几块饼干,饥饿时就着雪水咽下。

  到了昨天中午,子弹也绝尽了,我们决定拿起刺刀,和中国人决一死战。

  这天早晨,山谷中一丝风都没有,安静地出奇,山雉的尖叫显得格外刺耳。我写了遗书,诀别的话语反倒使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我缓缓地拔出军刀,用手帕擦拭刀锋。在我眼中,这柄十六世纪铸久的利器从未像现在这样寒光逼人。从效力于祖先到现在,它已经砍下了无数的头颅。而今天,我手捧起它,如高举起死亡的明镜。

  军号吹响了。我一下子跳出战壕,高喊着冲向敌人。山顶上没有一丝动静,一个人影都没有。敌人莫非真的飞走了!一个士兵招手让我们到悬崖边上来。崖深百余米,崖底积雪点点布满敌人的尸体。这些人在跳崖自尽前,是先把武器辎重和死者伤兵推下去了。我顿时明白了,为何自从昨天中午那次猛烈的交火过后,他们的枪声再也没有响起过。

  敌我双方同时弹尽粮绝,彼此却毫不知道对方也处于崩溃的边缘。

  为了保留最后的尊严,日本人选择了进攻,中国人选择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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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城受西洋风俗影响,今年的春节处处都在开舞会。

  我穿上了姐姐的欧式长裙。她把我的头发偏分,涂满了发油。之后打开了化妆箱。一小时之后,我几乎认不出自己了。我的脸白得像漂洗过头的床单。眼影涂得比夜蛾还黑。颤巍巍的假睫毛使我看上去楚楚可怜。

  市政广场上张灯结彩,冰雪地上车水马龙。男士们带着礼帽挥着镶金手杖,女人们烫着卷发,穿着裘皮大衣,手中夹着过滤嘴香烟,不时懒洋洋地吸上一口。

  松树林后面,皇家大酒店傲然耸立,刚刚打扫过的小路在光影中蜿蜒。树上积雪闪闪。门前卫士们着黑皮靴红斗篷。透过明亮的落地窗,可以看到白衣侍者忙碌的身影。

  走过转门就是宽敞的大厅了。厅顶高悬着水晶吊灯,灿若焰火,厅内高耸着一根根红漆巨柱。墙上填满锦绣山河、日月争辉、鹤舞九天之类的壁画。

  姐姐把我拉到桌前,让我坐下,帮我要了杯牛奶咖啡--这种场合里流行的饮料。在乐队的伴奏下,一个女歌星穿着闪亮的红裙,半露出雪白的胸脯,妖艳地扭动着腰肢,哀怨地唱着。

  姐夫过来邀姐姐共舞。两人对望了一眼,牵手步入舞池。他们进退自如,舞姿优雅高贵。舞曲的节奏加快了,姐姐沉醉地微笑着,随音律旋转。这一支华尔兹在掌声中结束。姐夫温柔地拥着姐姐,在她眉头轻轻一吻。我转过头,谁会猜到他让姐姐每天在家中流泪呢?

  我向厅中扫了一眼,发现鸿儿正在不远处向我点头致意,看来她已经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了。我顿时为我的浓妆懊悔不迭,恨不得钻地盾形。她明天会怎么说呢?我岂不要成了全班的笑料。

  最使我尴尬的是,她招手叫我过去。我慢慢站起身来,走近才发现,鸿儿的脸上也涂了厚厚的脂粉,还大胆地穿着露背长裙。我终于放下心来,看来出丑的不只是我。

  一位先生起身把他的座位让给了我。鸿儿兴高采烈地和我谈了起来,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们,这些人看起来都年纪不小了。我第一次发现她言谈举止虽然做作,却也不失优雅。我的敌意消失了,不由向她倾诉我对这个扭捏的小社会的反感。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举起了酒杯。

  “喝一点吧。否则你永远是个局外人。”

  香槟刺得我喉咙发烫,一阵咳嗽。欢乐的气氛感染了我,在鸿儿的鼓励下,我终于敢抬起头来,大胆迎视我周遭男人的目光。有人过来邀我跳舞,我在他的怀中笨拙至极。鸿儿大笑,转瞬之间,这个让我从未喜欢过的女孩却成了我的知己。

  从酒店出来,微醉的我坚持要先走走再上车。姐姐开始不同意,后来觉得也有道理。我到家之前实在得清醒一下。

  放眼望去,满世界白雪皑皑,晶莹可爱。在松林深处我发现一具尸首,双臂置于腹上,身上一丝不挂,在夜空下显得格外扎眼。

  去年夏天,抗日联军又袭击了日军的火车。日军认为庄稼地利于游击队的埋伏,于是放火烧了铁路沿线几公里内的农田。此后,大批衣食无着的农民涌入城区,靠乞讨为生。死者想必是其中的一员,被活活冻死。他的尸体自然没法再保护自己的尊严,其他的乞丐把他的衣物一抢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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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次收到家书,欣喜若狂。母亲在信中详细描述了新年的种种场景。小妹的信叙说了一些母亲不愿提及的事。自从我离开家那天起,母亲每天都去寺中长久地祈祷。至于小妹,她说,梦中佛祖答应会保佑我的。

  小弟的信则要简洁得多。这位文学博士总是斟字酌句,感情从不外露。他承认,眼下国家更需要的是军人,而不是文人。

  读罢这寥寥数语,我不禁热泪盈眶。小弟的意思很明确,他坦率地承认长久以来他对我持有误解,并请求我原谅。

  少年时父亲去世后,我就对小弟特别关爱,作为兄长,我既是父亲,又是严师,更是他的军事教师。为了让他早日成才,我对他处处苛求,强迫他学习我擅长的体育技能。他表面上服从于我,心中却早埋下了反抗的念头。

  这一天最终来到了。在人体的发育过程中,尽管兄弟间总有着年龄上的差别,但一过青春期,自然规律总会使他们在体格上平等起来。让长者失去居高临下的威风。

  十六岁时小弟个头和我差不多高了,俨然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一日,在击剑场上。几个回合过后,他的木剑正中我的面具。这一剑来势凶猛,我差点儿没摔倒。待我重新站定之后,胜利者对我深鞠一躬,感谢我接受他的挑战。当他摘下面具,我在他大汗淋漓的脸上读到一丝难以察觉的喜悦。小弟随后向我道别,穿着战袍走出了训练场。

  上高中时,小弟暗下决心成为作家,他不听我的苦劝,考进了东京大学文学系。从此我们俩走上了两条路。在大学由于他整日与左派学生鬼混,又深受无政府主义作品的影响,变得偏激起来。他反对军人干政,指责我们扼杀自由。

  我再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来纠正他。每次回家时,他总是找借口跑出去,我也懒得理他。对我而言,小弟已被红色浪潮吞噬,成为共产主义又一个牺牲品。

  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转变?他和他的朋友们在思想上发生了什么冲突吗?还是现实向他证明了马克思主义的不现实和乌托邦的可笑?

  我给他回了一封同样简洁的信:

  小弟:

    自从第一场战斗过后,我热爱的只有太阳了。惟有它才使人懂得死亡的神圣。不要相信月亮的谎言,它不过是大千世界的倒影,永远有阴晴圆缺。只有民族是永恒的。无数代爱国者用血肉筑就了大日本帝国不灭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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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这个年纪,朋友经常换来换去,好友之间虽然亲密无间,也不知能否持久。

  我请鸿儿到家中吃饭,就想让她了解我的世界。她穿着蓝色棉布旗袍,梳着两条辫子,一付文静乖巧的女中学生的样子,很讨我父母欢心。晚饭后我把她带回我的房间,请她喝茶。她略显羞涩地随我进来。

  这是全家少数几间逃过了轰炸的屋子,为了向鸿儿展示它的神奇,我关掉了电灯,燃起了蜡烛。幽暗中,一副副卷轴字画与梁上的彩画融为一体。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红漆木桌上绘着栩栩如生的花鸟。两个围棋匣子俨然立在檀香木衣柜上,默默地注视着我们。鸿儿随手拿起一本棋谱,翻了起来。我搜集了好多精致的银钗,她拣起一支,摆弄着下面的垂珠。屋中一下子静了下来。

  鸿儿坐在床边,向我敞开了心扉。

  她生在乡下,八岁时没了母亲。父亲再娶的是一个能干的肥胖女人,每天早上叼着烟袋双手叉腰在田里监工。父亲渐渐对她为命是从。继母十分讨厌鸿儿,自打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弟弟出世后,父亲也不再喜欢鸿儿了,她成了没人爱要的拖油瓶。两个弟弟渐渐长大,整日里以欺负鸿儿为乐,就像两只小猫折磨一只受伤的麻雀。出言不逊的继母更少不了对她羞辱责骂。她蜗居在佣人房,夜里数着屋顶漏下的雨珠入眠,一滴一滴,和她的痛苦一样无穷无尽。

  她十二岁时来到学校,继母除去了眼中钉,鸿儿也获得了自由。

  学校里,鸿儿决意把自己变成城市女孩儿,改掉自己的乡下口音。没多久,她就熟知游戏规则,玩得城里人任她差遣。她时常对学校门方施以小恩小惠,年底再送些酒水礼物,这样就可以随意出入。同宿舍的女孩儿们比她大得多,鸿儿从她们那里知道了香槟、巧克力和华尔兹的醉意,学会了化妆、隐瞒年龄、让人邀请参加舞会。常有男人开车来接她,为讨她欢心曲意逢迎。

  从那以后,鸿儿最恨暑假。老家中房屋阴暗潮湿,鸡鸭臊臭味让人恶心欲呕。父亲随地吐痰,继母出口成脏。饭桌上,两个弟弟常常蹲在椅子上,手捧大碗,狼吞虎咽。

  这一夜我和鸿儿同榻而眠,她面朝墙睡在里面,一直喃喃地对我倾诉,渐渐地,声音和话语都已模糊难辨。

  我久久不能入眠。女孩子快十七岁了。她父亲正在给她找婆家。三年的逍遥时光转眼就要结束了。在此之前,她能在灯红酒绿之中遇上一个愿意改变她命运的男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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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日子里,我会踌躇满志,快乐而平静地等待死亡。如果国家需要,我会奋然捐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尽一个皇家战士的天职。然而英雄的道路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平坦。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迷惘恐惧中蜿蜒前行。

  早晨,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趴在太阳烤干的大地上。地上溢出的热气传来热流,使我直打瞌睡。我用了好长时间才睁开困倦的双眼,发现面前立着一块墓碑。我居然在母亲的坟前睡着了。怎么,母亲已过世了吗?

  我凄凉地叫了一声,这才从梦中醒来。冬日的太阳还没升起,征用的茅屋比墓穴还要阴森。黑暗中,士兵们的鼾声此起彼伏。真想能有个人为我圆梦。但愿不是凶兆吧?这会不会是母亲在离开这个世界前传给我的讯息?此时此地,东京远在千里之外,又有谁能告诉我母亲是否安康?

  经过这几个月的战火洗礼,死亡对我来说已变得轻如鸿毛。可万一母亲有个三长两短,这种痛苦,比残肢断臂还令我难以忍受。

  一个战士总是难以忠孝两全。他在出征的同时也扼杀了亲人们的欢乐。如果说我的生命有什么意义的话,那祖国就得感谢一个女人为此所作的牺牲。

  在黑暗中,我找出了纸和一截铅笔。虽然看不清自己在写些什么,我还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的忏悔。原谅我这不孝之子吧!

  我把信方方正正折好,塞在枕下。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外界联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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