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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版序



--关于《围棋少女》



  2001年9月底,我的《围棋少女》被法兰西龚古尔文学院提名。11月底,这部小说获得了中学生龚古尔奖。在此期间,我参加了由FNAC书店在法国各省组织的座谈会。每到一处,总是受到狂风暴雨般的掌声欢迎。我向,这不仅因为我是《围棋少女》的作者,还因为我的年龄最小,与年轻人最接近,也因为我是中国人,代表一种遥远而神秘的文化。

  每个作家,总能在与读者交谈中收获意外的惊喜,最让我感动的是,几十个青年读者都说到尽管中西文化间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壕沟”,然而《围棋少女》的爱情悲剧却深深地打动他们的心,让他们忘却女主角是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女学生,而他们是21世纪的法国青年。

  从1931年东北三省沦陷,到1937年日本全面发动侵华战争,《围棋少女》以中日经济、政治、文化冲突为背景,在这个血腥的世界冲突中,我塑造了一角和平的天地:小小的千风广场,碧影绿叶中,男女主角在刻有棋盘的石桌旁相遇。男人是日本间谍,冷酷而痴情,女人是十六岁的中国少女,纯洁而不天真,聪明而残忍。一盘围棋,也是在感情的迷宫中失去自己。每一场棋的开始都是一场美妙的梦,每一场棋的结束都是无情的回归。男棋手的天地是军营、战犯、监狱、硝烟,女棋手的天地是没落的贵族家庭、抗日青年的团体,是日本铁蹄下呻吟的东北三省。

  到今天为止,《围棋少女》已成为法国最畅销的小说之一,正被译成英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日文等十多种文字。我想,这本书所以获得文学奖,所以为广大读者所喜爱,是因为它触动了现代人生存、感情的危机。美国“9.11”事件后,西方社会在痛苦地寻找各种新的定义:比如,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什么是犯罪,什么是惩戒,什么是忠诚,什么是背叛,等等;然而,《围棋少女》却讲述了在两种非常状态的敌对文化中,男性与女性在对立中相爱、探讨乃至达到升华的可能。

  在写到《围棋少女》最后一页时,我曾经泪流满面。许多读者写信说,在读了这部小说之后,他们曾经失声痛哭。

  《围棋少女》是一场梦,希望梦中的沉沦与爱情能带来现实的清醒,能让人们对幸福对未来有一种特别的追求和信心。


山飒(SHAN SA)


2002年1月15日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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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风广场上,棋手们身上罩着一层薄霜,口鼻中呼出白气,一个个俨然成了雪人。他们的帽檐边生出串串冰凌,一直垂向地面。天空作珍珠色,绯红的日头渐渐西沉。何处是落日的陵寝?

  不知从何时起,这里成了围棋爱好者们相聚的地方。千万局过后,刻在花岗岩桌上的棋盘已变成一张张面孔,一串串思绪,一声声祈祷。

  我握紧了手笼中的暖炉,用脚敲击着地面,试图融化凝固在体内冰冻的血液。我的对手是一个刚下火车的陌生人。随着棋盘上争斗的加剧,一股暖流穿过了我的身体。天色已晚,棋盘也变得模糊不清,棋手们纷纷离去。突然,一人划亮火柴。我的对手的左手上拿了一支蜡烛。夜幕降临,寒风四起。为了保护这一丝微光,那人用他戴着手套的手掌罩住了蜡烛。我从口袋中拿出一小瓶白酒,一口喝下,喝得心头发烫。我把酒瓶递到陌生人面前,他怀疑地看了一眼。满脸胡须掩盖了他的真实年纪。一道长长的伤疤自眉峰一直穿过他紧闭的右眼。他龇牙咧嘴,一口气喝干了。

  今晚的月亮暗淡无光,寒风如婴孩般呻吟着。遥远的夜空中,神仙们以星星做棋子也在对弈。

  对面的男人反复清点着,一共输了十八子,他叹了口气,把蜡烛交给我,站了起来。这时,我才发现他原来身材十分魁梧。他背上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
了。

  我把棋子放回木匣,它们在我的指间嘎吱嘎吱作响。我独自一人,但拥有一百八十名英勇善战的士兵。我满足,我骄傲。今天,是我的第一百次连续胜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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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身材矮小,只到我胸前。因为长年守寡,她人都已干枯了。目前,当我告诉她我将被派往满洲战场时,她一言不发,痛苦地望着我。

  “母亲,对不起,您的儿子要去履行他军人的使命。”

  她一言不发,退回自己的房间。透过白纸糊的板壁,我看见她单薄的身影在灯下晃动。母亲整整祈祷了一夜。

  今天早晨,东京下了第一场雪。我双膝跪地,双手平放在榻榻米上,向祖先灵位叩拜。当我直起身来时,目光碰到了父亲的遗像。他在对着我微笑。祝福我吧,父亲。

  全家人都在客厅中等我,大家跪坐着,这种安静是悲凄的语言。我先向母亲告别,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离家上学的小男孩:“母亲大人,我走了。”她向我深深还礼。

  我拉开房门,径直走入花园。母亲和弟、妹默默地跟着我。

  我转过身来,一鞠到地,泪水从母亲的面颊流淌下来。当她鞠躬还礼时,我听到她的和服在簌簌作响。我掉头跑了起来,母亲情不自禁,在雪地中追我。

  我停住脚步,母亲也停住脚步,她一定是担心我扑到她的怀中,后退了一步。

  “满洲国是我们的友好邻邦。”母亲喊道,“可惜的是,一些好战分子要破坏两国皇帝之间的情谊。你的职责是坚守和平,在死亡和怯懦之间要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

  我们在军乐队的喧嚣声中上了船。码头上挤满送行的人们,他们把彩带和鲜花抛过来,发出阵阵欢呼,这一切都带着泪水的咸味。

  河岸和港口的嘈杂声渐渐远去。我们驶入了浩瀚的大海,人的离情与这无穷的浪涛相比又是多么渺小啊。

  我们在朝鲜的釜山登陆,然后挤进一列火车向北挺进。第三天凌晨,车队停了下来。我们兴奋地跳下车,伸展伸展筋骨。我一边小便,一边轻快地吹着口哨,看着鸟儿在天空盘旋。突然,一声闷响,几个人逃进树林。只见十几步开外,刚从军校毕业的尹雪躺在地上。他双目圆瞪,鲜血从咽喉汨汨涌出。上了火车,我的眼前一直闪现着他惊异的扭曲的面孔。

  难道死亡和吃惊一样的轻而易举吗?

  列车在深夜到达满洲边境。冰霜冻得大地在路灯下闪闪发光。远处,一只野狗长吠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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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表兄教会我下围棋。那时我四岁,他长我一倍。

  整日里对着棋盘冥思苦想,有时会十分痛苦,然而对胜利的渴望往往能使我一动不动。

  陆表兄在十年后成了杰出的棋手。他名震“新京”,连满洲“皇帝”都在宫中接见过他。我在暗中帮助他走向辉煌,他却从未言谢。我是他的影子,他的秘密,他最好的对手。

  二十岁的表兄俨然像个老先生。几绺白发遮住了他的前额。他常常背着手,弯腰驼背,踱步缓缓。下巴上刚刚长出的胡须稀稀疏疏,好似百岁老人的山羊胡。

  一周前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

  “我是为你来的,小表妹。我已经做了决定,我要和你谈谈我们的未来。”

  这封信其余的部分则是晦涩的表白。小心谨慎的表兄浅醮淡墨,笔走龙蛇,水印间的一行行草书宛如薄雾中飞舞的白鹤。几百个小字,冗长难解,满满三页纸,怎能不叫我发怒。

注:“新京”,伪满在长春市建都,改用此名,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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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训练因频繁的降雪而中断。在冰霜寒风的威慑下,我们只好躲进营房里打牌度日。

  在满洲里北部的农村,据说乡民们从不洗澡,把鱼脂涂在身上御寒。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营部终于搭建了临时浴室。

  澡堂外,官兵们哆嗦着排起长队。浴室内热气腾腾,墙上渗出水珠。打锅坐在火炉上,雪水沸腾。每人用木桶舀出自己的一份。

  我连忙脱光衣服,用浸湿的毛巾擦身。离我不远处,几个人坐成一圈。三四个军官正一边互相擦背,一边议论时事。我走近才认出了森上校,他是为满州独立而征战多年的老将。

  今天早晨的报纸报道说,张学良、杨虎城在西安扣押了蒋介石,他们请求国共合作,北上抗日。

  “张学良这懦夫,就会绑架、暗杀。”森上校挪揄道,“三一年我们刚包围他在沈阳的大本营,这个浪荡子放下枪就逃跑了。至于蒋介石,他是个职业骗子。为了掐死那些共产党人,他甚至会去拥抱他们的。”

  “在中国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打得过我们。”一个军官嚷嚷道,他的勤务兵正在卖力地给他搓背。“十几年的内战摧垮了他们的国气,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像对待朝鲜一样,将这片土地一口吞掉。你们等着瞧吧,只要我们的大军决定沿着铁路南下,三天之内就可以拿下北京,六天之后,我们就能在南京街头漫步,再过八天,就打到了香港,东南亚的大门在那里向我们敞开。”

  向中国进军是步兵营中最普遍的一种思想潮流,虽然政府对此保持缄默,我们相信,这一伟大的日子已不远了。

  那天晚上,恢复清洁的我睡得很香。

  入夜,一阵衣袂的窸綷声惊醒了我。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父亲披着深蓝色的棉袍,坐在隔壁。母亲走来走去。她那灰紫色和服微微掀起,露出浅玫瑰色的裙衫。她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杏眼边没有一丝皱纹,身上散发着春天的气息,那是父亲从巴黎带回的香水的味道!

  突然,我想起来,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再也没打开过这瓶香水。

  梦境离我远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思乡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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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表兄驼着背,面容消瘦,一副厌倦世事的样子。他一直紧盯着我,眼神忧伤不安。我对着他问道:

  “表哥,你怎么了?”

  他一言不发。

  我邀他下盘棋。他在我房中,坐立不安。他的棋式暴露出内心的慌乱,棋盘上占据的地域不是太窄了,就是太宽。表兄的天才只限于古怪复杂的布局。我猜他一定还在读那些古旧的棋谱。他有一位身为古玩贩子的邻居,这个大骗子整日卖给他这些破烂。有时我甚至想,这些所谓神赐的书稿中净是些奇局异事,表兄弄不好得跟古代高手一样,以疯狂告终。

  “表哥!”我叫道,“你不想着棋局,只盯住我的辫子发呆。你变得好奇怪啊!到底怎么了?”

  被我看穿了心中的秘密,陆表兄的脸刷地红了。他不住轻咳,神色宛如年迈昏聩的老者。我再也没耐心等下去,挪揄道:

  “你在书中又读了些什么,表哥?长生不老吗?你越来越像那些炼丹术士了,成天颤着声说话,神神道道的,好像成仙了似的。”

  他不理我,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落到我扔到桌上的那封信上。

  他来家后,一直等着我回答他信中的提问。而我则下定决心,三缄其口。

  他垂头丧气地回了“新京”。我去车站送他。看着火车在纷飞的大雪中渐渐远去,我感到异常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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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盼来了我的第一场战斗。

  我们中队接到命令,追捕一小撮在满洲领土上与我们作对的中国士兵。一星期前,化装成日本士兵,偷袭军事仓库,夺取了不少武器和粮食。

  整整四天,我们在冰冻的大河上顶风前进。积雪过膝,我虽穿着新棉衣,却仍觉得寒风如千万把快刀刺骨,手脚早就麻木了。肩上背负着沉重的军囊,头深深地缩进大衣领口中。行军时我再没有什么别的念头,只希望能快点儿安营扎寨,在火堆旁取暖。

  一座小山脚下,枪炮声大震。前方很多战士中弹倒下了,我们卧倒在雪中,我们陷入了包围!敌人居高临下,我们没办法还击。我的腹部突然一阵剧痛,我受伤了!我要死了!伸手一摸,根本没有伤口,一定是恐惧引起的痉挛。我为自己的懦弱深感惭愧。我抬起头,擦掉眼睛上粘的雪。有经验的士兵已经奔向结冰的大河,在河岸的掩护下还击。我一下子站起身,跑了过去。无数次流弹险些击中我,此刻,我真正懂得了在战争中,生死正如抽签一样,单看你抽出哪一根了。

  机枪开火了,我们的反攻开始了。为了弥补刚才的失态,我挥舞军刀,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我是世家子弟,从不知道什么是罪恶,什么是贫穷,什么是背叛。今天第一次感受到神圣的滋味:一种崇高的情感,一种对正义和复仇的渴望。

  天空中乌云密布。巨石遮住了那帮强盗,可是枪口的白烟暴露了他们的位置,我扔出两颗手榴弹。断臂残肢在大雪和硝烟中纷飞,这地狱般的场景使我兴奋不已。我大吼一声,对一个正瞄准我的中国人一刀砍下去,他的头滚在了地上。

  我终于可以面对我的祖先了。他们赐给我快刀,传给我勇气。我没有给他们的名字抹黑。

  战斗使我们进入另一种精神状态。血淋淋的场景使人异常兴奋,我们把俘虏打得皮开肉绽。可那些中国人比石头还顽固,一个个都不肯招供。我们玩腻了,就对着他们的脑袋开了枪,一颗子弹结果一个,送他们上了西天。

  夜幕降临,我们担心受到新的伏击,决定就地宿营。开始时伤兵还在呻吟,后来渐渐安静下来。严寒封住了他们的嘴,没人能活下来。

  我们把自己人的尸体集放到一处,大地冻得坚硬似铁,没法挖坑掩埋。明天,饥饿的野兽会来帮我们清理战场的。

  我们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盖到身上:死人的衣服、破被褥、树枝再覆上白雪。我们像羊群一样挤成一团,听着周围的动静。

  在入睡之前,我反复回味着胜利者凄凉的喜悦。深夜,一阵阵低吼声把我惊醒。一群饿狼等不及我们撤离,就扑向了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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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表兄来家里过新年。

  白马寺的庙会上人山人海,几个同来的朋友都不见了,只有陆表兄还紧紧地跟着我。

  突然间,他拉起我的手,求我慢些走。由于急于找回别人,我厌恶地甩开他,快走起来。他像影子似的紧跟在后,难以摆脱。“表妹,等等我,你听我说
....”我勃然大怒:“不玩了,我要回家。”他假装没听见。在一座亭子前,他伸手挡住了我的去路。

  飞檐下,一串串冰凌尖锐玲珑。

  表兄目光炯炯,脸色苍白,冻僵的面颊像是两块红布。在他的双眉和狐狸皮帽之间,一层厚霜闪闪发亮。他痛苦的表情叫我恶心,“你别挡着我的路。”
我推开他,跑起来。“表妹,别生气,我带你看冰灯。”

  我加快了脚步。

  表兄在我身后大步追赶着,“表妹,求求你,快停下来,你听我说....”他声音颤抖,竟然抽泣起来。

  我堵住耳朵,他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盘旋。

  “你看了我的信吗?”他嚷道。

  我气极了,干脆停住脚,转过身。

  他看着我的脸色,不敢上前。

  “你读过吗?”他又问了一句。

  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信?早就撕了。”

  我转身要走。他向我扑来,抱住我。

  “小妹妹,你听我说!”

  我用力推开他。

  “表哥,咱们下盘围棋吧。要是你赢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要是你输了,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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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来,这群中国兵总是从我们的眼皮底下逃走。1938年,我们在野狼和狐狸的陪伴下度过了除夕。

  今日的白雪覆盖主昨日的白雪。我们一定会把敌人追得弹尽粮绝。

  该怎样描述中国北方的严寒呢?北风呼啸,积雪能压折树枝。森林里,一棵棵冷杉如高耸的墓碑。偶然间,会看到鹿群,它们惊异地打量我们一番,然后就消失在莽莽雪林中。

  每天,我们都在拼命行军,走得大汗淋漓。可停下后还没来得及喘气,严寒就又穿透了我们的棉衣,冻僵了我们的四肢。


  敌人阴险狡诈,熟悉地形,偷袭我们后会立刻撤退,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虽然损失惨重,却穷追不舍。

  谁能战胜饥饿与疲惫,谁就能赢得这场持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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