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棋禅一味微信号 2019-02-07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棋禅一味,作者何云波
前一部分链接:聂卫平:擂台与抗癌英雄(上)
聂:确实从你说的76年以后,一直到80年每隔一年我们到日本去一次进行一次比赛。日本是逢单来中国,到中国来的时候还挺好。但是我们去日本的时候,经常赢,为什么呢?因为日本很多棋手都比较有关系,擂台赛和中国人下棋出场费也比较高,所以我们去日本他们就经常请一些水平一般但是很德高望重的老棋手来下,所以他们经常输。但是总是输就造成日本国内的围棋爱好者们质问日本棋院,说为什么老是输给中国啊?于是日本的NEC,一个电器公司就回应了日本国内的围棋爱好者办了擂台赛。当时他们办就认为他们肯定会赢,没想过输。他们花了很多钱,比如说交通费都是他们出,我们去日本比赛交通费日本出,他们来中国比赛交通费也是日本出,包括奖金和出场费。我们中国人什么也不出,就《新体育》出个盒饭,我们给提供个食宿,其他的钱都是日本出。所以日本搞这个比赛就是觉得稳赢,没想过输,他们就在想什么时候到哪儿都能把中国灭了。
何:但是那次比赛也是一波三折,开始江铸久过五关,然后小林光一斩六将。
聂:对对对。
何:最后是我们的聂老师水淹三军,把日本最重要的三个棋手都解决了。我还记得您和小林光一那盘棋,您做了大量的准备,包括对他棋风的了解。因为小林光一的棋风属于比较平和、均衡的那种,所以您就刻意的引诱对手走对角型的布局,把局面引向战斗型的局面。第二个呢,他喜欢实地,你就故意把实地占掉,让他去取外势。我记得当时为了走那个对角形布局,您还颇费了一番心思,因为我们知道在一场比赛中,对方如果不想走对角,你是永远没有机会的。
聂:对,我发现他的布局就是我走右上角的星位,他就一定走左上角,我看了他几百盘棋。我得走右上角星位,如果走小目他就会走到对角去了。这棋后来就流畅了,但是中盘出了问题,我在书上也写过,到最后我几乎是处于无解的状态。我自个儿是不能赢他了,我只能引诱他,看看哪条路他更容易犯错误,最后他终于在我顽强的引诱下犯错误了。他真要犯错误了,棋也就不行了。
何:这盘棋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盘棋,是那次比赛的一个转折点。
聂::对啊,之前小林光一连赢六盘棋气势非常之盛。
何:并且您之前也没有赢过他是吧?
聂:是,没有赢过他,我跟他下过一两盘,都输给他了。我之前跟日本的超一流啊,就那个六超啊,下棋,全输,一盘没赢过。跟赵治勋0:2,跟加藤0:2,跟武宫0:1,小林光一好像也是0:1,反正没赢过。
何:那擂台赛您能赢他们,是因为自身水平提高了,还是心理啊心态的问题,或者是战术方面,战术的准备更充分呢?
聂:擂台赛当时在全国引起了很强烈的关注,新闻媒体报道的也很多,上至国家领导人,下至普通百姓,对比赛都非常地关心。我比方说吧,我就接到很多解放军战士的来信,给我出主意,你该怎么下。有大量的解放军战士给我出主意,模仿棋,但是他们不知道黑棋还要贴五目半。虽然他们的水平有限,但是内心是非常关心的。包括那时候还有越南老山的前线将士,那些伤兵在医院里写信。还有很著名的画家,范增,大家都听说过吧?我要跟小林光一下之前,他就说你这用不着三盘都赢啊,赢一盘咱就行啦,表示了他热烈的希望。还有邓小平先生的儿子邓朴方也说,不用都赢。那时候总书记知道我喜欢打桥牌,还特意安排了桥牌活动,让我放松放松,说后天比赛一定能赢。万里还送我们拍子呢,让我们打打网球,放松放松,那真是各种各样的人,关心得不得了。后来我和藤泽的比赛也转播了,像我们会下棋的那些领导都是在眼瞪瞪看着,包括胡耀邦啊、邓小平啊,前面不知道,后面才知道的,他们都在看着,都是非常关注的。人一般是有潜能的,所以说可能是太多太多的关心把我的潜能给调动出来了。
何:越有压力就越有动力是不是?
聂:对,所以在那个时候是超水平发挥,赢了他们。其实按我本来的水平常态化,是赢不了那些超一流的选手的。像小林啊、藤泽啊他们本来正常下我是下不过他们的。因为有了关心,还有当年那些今天在座的大家的关心下,才能取得当时的成绩,没有大家的关心,是不可能的。
何:所以有的时候精神力意志力也特别重要,在大家水平差不多,甚至是稍微差一点的情况下,怎样把潜能激发出来。比如说有些棋手总是输,也许就是关键的那一两步总是顶不住。
聂:你看看我这个比赛,曾经被邓小平问过怎么样?第一届我是一对三,第二届我一对五,在那比赛之前,跟邓小平吃饭的时候,邓老爷子就问:“现在擂台赛情况怎么样啊?”,其实当时情况很严峻,上次一对三,这次一对五了,中国就剩我一个人了,其实很不好意思说,但是邓老爷子既然问了我也不能撒谎,就照实说了。好在那天我们训练局的局长李富荣也在,我照实说了之后呢,平常很少说话的邓老就说了两个字:“哀兵”。“哀兵”这两个字在我们中国古代就是“哀兵必胜”,但是他“必胜”没说,就说了“哀兵”,他的讲话很有艺术,我后来一想啊,这话说得实在是高。因为当时赢对我来说是几乎是不行的了,他要是说我必胜也不符合当时的形势,但是他说哀兵说明他心里还是希望我能赢的。当时胡耀邦总书记在旁边说笑:哀兵是哀兵,就是太少了,就剩他一个人了。所以我们国家领导人还是很关心的,我们国家围棋队夏天那时候去北戴河,就是领导们都在那开会的地方,领导去都是工作的。我们国家围棋队是去疗养的,但是交叉碰上了,碰上的时候我以为邓老爷子这么关心中国围棋肯定要问一下比赛形势什么的,我就给汇报了说围棋队都到了。是不是要抽空见一下,给我们一点鼓励。按理说太私心了,不该有这样的要求,但教练领队啊谁不想被接见一下,鼓励下队伍。但是邓老爷子说不能接见,真要专门接见就成了大新闻了,可以请吃饭,就把当时表现最好的刘小光,他在第三届中日擂台赛里连胜三盘,邓老爷子就说请他吃饭。刘小光也是我们中国围棋队里被邓老爷子点名说要请吃饭的,他哼哧哼哧从南戴河跑到北戴河来吃顿饭,满脸是汗,他本来就喜欢流汗,当时得流多少汗啊,但这也是他的荣耀。所以说当时我们围棋得到了群众啊,爱好者们还有党和国家领导人们的高度关注,否则哪有那么大的动力,像我这种一对五一对三,要想赢概率太小了。概率只有百分之三,就一对五这个概率还闹过一个笑话,被胡耀邦同志和万里同志叫到办公室里严肃批评了一顿。因为一对五的时候我曾经对记者说过,我每一盘都有百分之五十的胜率,这个我没说错吧?你们说我当时对日本哪一个棋手不是有一半的胜率?都有。但是那个记者呢对数学不太懂,他就写:聂老师对第二届中日围棋擂台赛非常有信心,有百分之五十的胜率。然后万里就说:你以为是92:92啊?因为当时亚运会上,中国对韩国是92:92,最后中国93赢了,万里就说你这个差多了!你怎么可以说你有一半的可能性赢呢。耀邦也说本来看你这个同志挺认真挺扎实的,那怎么能这么轻浮呢?当时是在人民日报上刊发的,我实在没办法,就只能求助于邓朴方,说了人民日报这个事情。邓朴方马上就明白了,他说你这个胜率只有百分之三,百分之五十再乘以百分之五十,连着五次,最后就剩百分之三了,他说的是对的,但是人民日报登出来是错误的。所以邓朴方就找了中宣部的副部长,请人民日报给更正一下。《人民日报》真的在第二周的一个很小很小的版面上刊登了一个更正,我不知道当时的领导人耀邦同志和万里同志看没看到,我也解释不清楚,我真的是说了跟每一个人都有百分之五十的输赢概率,被那个记者一说说成了整个比赛是百分之五十。这百分之三就是邓朴方算出来的,他算的非常快。
何:最后百分之三变成了百分之百!
聂:对对对,最后赢了之后我们都说邓老是高人,他说哀兵,其他人没人敢那么说啊。
何:所以中日擂台赛对中国围棋的影响特别大,因为中国棋迷根本没想到可以赢。围棋受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关注,可以说是举国关注,也是因为聂老师奇迹般的十一连胜。中国围棋从此走上一个新的时代,从这个角度来说,擂台赛对于中国围棋来说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聂:对对,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何:所以我们特别感谢聂老师对中国围棋的贡献,推动了中国围棋的发展。同时我也想到了后来的比赛,在应氏杯没有拿到冠军,最后输给了曹熏炫,虽然从个人上来说这非常遗憾,但是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聂老师不光推动了中国围棋的发展,也在客观上激励了韩国围棋的进步。
聂:我输给曹熏炫呢,很多人不知道其中原因。首先呢,耀邦总书记是1989年4月15号去世的,我当时跟耀邦书记的关系是非常非常好,我们属于忘年交。在这里我就不多叙述我跟耀邦书记的关系了,但是他去世的时候我是超级超级难过,可是那时候我正好要准备应氏杯的比赛,我人已经到杭州了,当时的头两场比赛在杭州。我因为胡耀邦同志的去世心情非常不好,首先我不能去参加他的追悼会,而且还不能去他家里吊唁。我就给李钊阿姨拍电报,说我有应氏杯的比赛不能去了。但是由于人很悲痛,我开记者招待会的时候是大哭啊,当时现场有很多人看,都惊讶极了,说聂老师为什么哭啊,但是我也不能说啊。所以都觉得聂老师状态不好,怎么在发布会上痛哭流涕啊,但是他们又不知道具体是为什么。因此我第一场比赛输了是因为状态非常不好,完全进入不了状态。按照我当时的水平,只要正常发挥,是肯定不会输曹熏炫的。头一盘在杭州下的就输了,后一盘状态回来了就赢了。但是第三盘第四盘要去新加坡下。
何:其实就是说如果当时继续下,也就赢了。后来去了新加坡,听说您当时还感冒了?
聂:对,到新加坡去我下错飞机了。买飞机票的人当时是说这飞机是香港直达新加坡,像我这个人平时自理能力极差,那飞机呜呜一到,我就提着飞机下去了,而且是香港的航空公司,说的都是英语,我也听不懂,当时让我提着包下去,我就下去了。但是新加坡我在1988年去过一次,感觉这机场不对,虽然看着不对,但也不知道错在哪。我就排着队出去,结果啪一下,拦住了,不让我出去。
何:呵呵,所以就赶紧跑回来。
聂:而且他们的语言和我不通啊,他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且当时正是1989年,动乱过后,他们可能以为我是跑了,叛国要跑什么的。我也很焦急,那个地方其实是泰国,不是新加坡。结果人家找了一个我这一生碰到过的最差的外国人讲中国话,那中文讲的,交流特别困难,很费劲,但最后我还是明白了,这里不是新加坡是泰国,我坐的那个香港飞机还没飞走呢,还在等着我,请我赶紧回去。我这再提着行李往回去赶,一身大汗。然后那个香港飞机质量也是好,空调冷气特别足,所以我一下就感冒了,我以为是鼻炎,其实是感冒。所以第三盘第四盘比赛的时候我都是高烧40度,一到下午比赛就是40度,这也是一个非常不走运的事情,怎么会碰上这种事情。买机票的人告诉我说是直飞的,后来体委的领导问起这个事情我给他说了一下,结果领导大怒,说要处理这个买机票的人员。这个业务员其实和我们很熟,我76年去日本比赛时候的翻译,这翻译和我们关系非常好,不能处理啊。我就说这棋都输了,处理也没用啊。
何:所以这些事情有时候也有命运的意味,就像中日擂台赛的时候百分之三的机会,最后全赢了。而那次比赛马上胜利要到手了,最后因为种种客观的原因没拿下,人生很多事情很难说清楚。
聂:是,第四盘的时候,我其中有一步就赢了,走了那步他立刻就要认输了,很简单的,但是没看出来,就完全失常,不是我的正常水平。而且新加坡这个国家擅长赌,人家都是开盘赌的。所有人都认为我输,没有人认为我赢,这太奇怪了,他们都认为我会输,所以真的是说上帝不让我赢呐。
何:呵呵,聂老师,这个上帝不让你赢客观上也带动了韩国围棋,据说曹薰铉回国铺上了红地毯啊,像您一样的民族英雄啊。
聂:哈哈,我从来都没有过红地毯,我只不过是当时我们的副总理方毅去机场去接。但是据说曹熏炫回韩国的时候都是红地毯,到了韩国人发狂的地步了。从这以后吗,我给中国制造了一个新对手。韩国一下就冒出来把我们摁住了。
何:最后中日韩三国鼎立,三国争霸的局面就起来了,也就是这么一个机缘。
聂:对对,如果没有我当时输给曹熏炫,韩国可能也就没那种热情。
何:所以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有利有弊,对聂老师来说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遗憾,但是从围棋发展的角度来看,又客观上带动了韩国围棋的发展。而聂老师自己又把自己的心愿寄托在培养弟子上面,像后来的常昊、古力他们都起来了。
聂:对对对,我自己是拿不到冠军了。
何:但您的弟子把您的愿望都实现了。
聂:是的,常昊得过3个世界冠军,古力得了8个。另外檀啸和辜梓豪也得过几个冠军。
何:您看,十几个冠军了不是。
聂:哈哈,现在确实也只能靠弟子了。
(未完待续)
——《口述史:我的围棋往事》,何云波著,王国平主编《围棋丛书》,杭州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