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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8-11-18 20:24 编辑

《名人棋所》10-第十章——弥助



争棋前十二局战罢,道悦五胜三敗四和,已经非常不容乐观。便在这样的气氛当中,坊门搬到了建好的新宅邸,迎来了新年。安井家认定算知的地位已经逐渐稳固,设宴庆祝,世人当中更流传着道悦并非名人对手,不如趁此终止争棋的说法。然而,道悦却不以为意,在新年棋会上,他破天荒地执黑棋与自己的迹目道策交手,进一步学习和领会道策流的精髓,为后续的比赛进行准备。他的信心正变得愈来愈强。


转眼便到了一月末,道悦接到了一封京都的来信,写信的人是雏屋立甫(译注:雏屋大致相当于中国的杂货店,雏屋立甫指雏屋为姓,名立甫,是日本当时著名的徘句诗人),信的大意是,过去一年间,你日日夜夜都将心思用在与算知的争棋之上,而年终又必须处理搬家的事务,着实忙碌,回不了京都,因此给你寄上这封贺年信,期待着你的回复。

话说立甫此人,虽然本业是雏屋的店主,但同时更是俳句的诗人,以风流洒脱闻名,和歌、书法、 绘画无一不通。立甫的棋艺也很强,与道悦也不过只是三子之谱, 在京都的爱好者中称得上是屈指可数的人物。

立甫与道悦之间颇有渊源,两人是总角之交,在同一屋檐下成长起来的。道悦的父亲吾市是一位杂货商,长年来往于伊势的老家和京都之间,而雏屋那时的店主便是立甫的父亲市兵卫。早早地,两人相识之后,吾市就带了自己的儿子弥助,也便是后来的道悦,将他送到雏屋做学徒,拜托给市兵卫照顾。 说起来,这已经是道悦七岁那年春天的事情了。

市兵卫本是丹波的武家出身, 生性自由自在,不喜拘束,便出来开办了雏屋。正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店与那些只使用自己家族成员的商家迥然不同,到处都弥漫着自由的气氛。弥助的父亲带着他来拜访的,便是这样一个所在。

“叫什么名字? ”

“弥助。”

听着儿子这样直来直去的回答,吾市急忙抢口斥责。

“这孩子!说话就不能讲点礼貌吗? ”

“我的名字叫做弥助。”

市兵卫便笑出声来。

“这孩子真是有趣。”

其实,弥助虽然言语直来直去,但并不是那种不讲礼貌的孩子。在他细长的双眼中,流露出来的还是真诚的敬爱之情。只是,多少有些奇怪的是,他的双肩便那么耸着,再加上这样的言语,便给人留下了一种厚脸皮不害羞的印象。

“唉,真是个野小子,我们没有教养好,就请您严格管教吧。”

吾市恐缩着,低下了自己的头。

“哦,你在这里呀。”

循着声音,市兵卫将目光转向了门口,那里站立着他自己的儿子亲童,也就是后来的立甫。亲童站在那里,探进头来看着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学徒弥助,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

“赶快进来,到这儿来。弥助比你还大一岁呢。”

和弥助比较,市兵卫的儿子亲童看上去身体要瘦小一些,人也显得机灵得多。吾市急忙在弥助背上推了一把。

“跟人家打个招呼,礼貌点儿。”

弥助便低下头来,很有礼貌地问候。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

“亲童。”

“亲童?哈哈……这名字真好玩儿。”

“这家伙,乱说些什么呀? ” 吾市吃惊之下,在弥助脑袋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小孩子嘛,由他们去吧。”

市兵卫制止了吾市,对着弥助转过身来。

“你叫弥助,他叫亲童,都是名字嘛。你们要好好地在一起。”

弥助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次与市兵卫的初见,可说是棋士道悦诞生的序幕。如果弥助的父亲不把他送到雏屋来,或者是他们在房间中说话的时候,亲童未曾出现,也许弥助这一生便将以学徒和商人的身份终老也未可知。


说起来,亲童这孩子其实也是市兵卫夫妇的一桩心病。亲童是他们的独子,生性多动,总是容易焦虑,无论如何也和其他的孩子相处不来。亲童很任性,因此总是被人欺负,常常是高高兴兴出门,哭哭啼啼回家。亲童读的书,或者其他的玩具,从来不肯给别人碰一下, 唯独对弥助却例外。

市兵卫和吾市商量收留弥助的时候,亲童见了弥助便觉得亲近。弥助笑话亲童的名字,亲童也没有任何的反感。看来二人天生便是合得来的。这让市兵卫大喜过望,于是也不给弥助任何的活计, 便让他做了亲童的玩伴。

市兵卫果然是好眼光。亲童和弥助一同玩耍,一同学习,从来不曾有过任何的龃龉。身为学徒的弥助在遇到外面的坏孩子欺负亲童的时候,总是把自己强壮的身体挡在亲童的前面,而两人的友谊也因此日益加深。与此同时,亲童的性格也逐渐变得坚强起来,和其他孩子交往的时候也不再那么畏缩,便有了更多的的朋友。

市兵卫夫妇自然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还有一桩让他们意外的事情,弥助以前原本既不喜欢,也不擅长读书写字,但是在亲童的影 响下,这些都有了很大的改善,这也让市兵卫夫妇着实感到满足。

“这孩子有的时候看着像是脑子迷糊,其实还是相当……”

市兵卫诚然是经常这样对自己的妻子说起弥助,不过真正让他吃惊的其实还在后面。那是正保元年(1644年),即弥助来雏屋当学徒大约一年之后的事情。

说起市兵卫的爱好,围棋自然是第一位的。他经常请朋友来家里下棋,“雏屋棋会”已经成了当地爱好者非常熟悉的事物。他还在家中准备了专门的场所,即便自己不在家,朋友们也可以随便过来下棋。

弥助和亲童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成长着。目睹着大人在棋盘上真剑胜负的争夺,耳濡目染,他们也就逐渐学会了下棋。相对而言,亲童只是感兴趣而已,弥助却兴趣更大,或者应该说,他总是很自然便会生出棋该下在何处,胜负结果会是怎样的感觉。

某曰,市兵卫将自己的一位老对手,邻居裱糊店退休的老掌柜请来下棋,不知何时,弥助也静静地走了过来,在一旁观看。两人正对弈之间,原本是一言不发的弥助突然脱口而出。

“哎呀……”

这是市兵卫让裱糊店老掌柜四子的对局,老掌柜落下了一着自撞一气的大恶手,让弥助禁不住失声惊叹。


这一瞬间,市兵卫大感意外, 弥助年不过八岁,八岁的孩子对棋能了解多少?可是他偏偏在这当口 “哎呀”一声,难道是因为他看到老掌柜自撞一气,要招致大龙顿死而惊叹的吗?市兵卫想,弥助这孩子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啊呀呀呀,这下完蛋了。”

市兵卫一子落枰,老掌柜才发现自己干的傻事,大龙已是断了生 路,不禁悲鸣起来。

“你这小子,看明白啦? ”

老掌柜低下头去,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市兵卫收拢着棋子,突然手上的动作一顿,问出了这样一句。弥助眯缝着细细的眼睛,颈子缩着,向右扭了一扭,又向左扭了一扭,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答对。

“要说明白嘛,也不是特别明白。”

“可是,刚才他那块棋死了,你是看见的了? ”

“是的。”

“那就是明白了嘛,一定是的。 下一盘来看看,先放九个子试试。” 市兵卫便请老掌柜挪身到一旁观看,让弥助坐到对面来。弥助按照吩咐静静地摆上了九枚棋子, 他拈起棋子的手势很不灵活,更加说不上自然,慢吞吞地,甚至牵动了整个身体,可棋子落枰却是非常迅速,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市兵卫嘴边漾着笑意,先挂了一个星位的角。

弥助只是看人下棋逐渐入的门,并没有过实际对弈的经历,可弈出的着法也都是八九不离十,真正称得上废棋的着手是没有的。有时也会下出一些不太好的形状,但是接下来却总能够体现出自己的意图。

“真是不可思议呀。”

旁观的老掌柜显然是非常佩服,发出了赞叹的声音。更让人惊奇的是,弥助几乎总是不假思索, 落子如飞,而思路却是非常连贯, 很好地谋求到了子力的配合,全盘牢固地连接在一起,将双方势力的分野很快基本确定下来。九子的棋,只要黑坚实地连接,白可谓是全无胜机。老掌柜看得出来,无疑黑胜的结果已经是不可动摇了。

“不行了不行了,输了呀。”

市兵卫不得不承认败北。他也先向右、又向左地扭动着自己的头颈,似乎在学弥助的样子。

“弥助,再来一盘,还是九个。”

“是。 ”

于是便又下了一局。这一次, 弥助拈子的手形几乎就已经和刚才完全不同了,非常像模像样。至于对局的结果,弥助又是大胜,甚至比第一局还要来得顺畅。

真是个了不得的大天才!

市兵卫又是惊奇,又是欢喜, 激动无以复加。其后,市兵卫每天都要专门招呼弥助来下棋,眼看着他的水平一天一天地提高。两个月之后,弥助轻松地过了市兵卫的四子关,市兵卫便请裱糊店的老掌柜过来和弥助进行互先对局,结果弥助胜得不费吹灰之力。

市兵卫为弥助筹划,让他投入本因坊二世算悦门下做了内弟子, 便是这一年年底的事情。按说,发现弥助的天才之后,市兵卫本打算立即让他拜算悦为师的,可是当时算悦还在江户出府(译注:日本江户幕府时期实行的参勤交代制规定,各地大名要轮流到江户为幕府工作,称“出府”,亦有长期居住江户者,称“定府”,棋士们也延用了 这种说法),要到年底才能回洛(译注:古代日本受中国文化影响,京都一称“洛”,以比中国洛阳,也因此催生出若干相应的名词,如古代诸侯带兵至京都宣扬威风称“上洛”),因此也不得不耐下性子来等待。当然,在此期间,弥助的棋力又有所提升。带着弥助去拜见算悦的时候,市兵卫介绍道。

“先生,这个叫弥助的孩子,半年时间就超过了我。”

事实也确实如此,此时市兵卫对弥助受先对局也难求一胜了。

“哦,这样啊。”

算悦好像觉得不错似的微微颔首,眼睛里流露出轻轻的笑意。 在市兵卫自己那里,自然是将这一次推荐看作是了不起的大事,因为他与算悦这样的专家棋士对局的时候,也不过受让四子而已。然而实际上,算悦若是认真起来,即便再让四子,市兵卫也不是对手。正因如此,听到市兵卫以自己的棋力作为推荐标准的时候,算悦的笑当中不能说没有一丝苦笑的成分。

不过,无论如何,一个年仅八岁的少年,能够有如此神速的进步,对此算悦也是不能不严肃看待的,而且从神态上可以看出,算悦对这少年还是非常中意的。算悦是一位僧人,没有妻小,过着纯粹的清僧生活,若能有一个像弥助这样稚气未脱的少年为伴,照料自己的生活起居,也确实不失为一件美事。让弥助成为天下一品的棋士, 这当然是市兵卫的期望,但是算悦将弥助收为内弟子的时候,对他的棋才如何其实还没有完全确定。

自此之后,弥助便与算悦朝夕相伴了。算悦为人处事细致周到, 每年四月出府参加御城棋,年底归洛的习惯从来不曾改变过。弥助便也跟随着老师每年往返于两地之间。最初的几年,在江户的生活,弥助过得并不习惯。江户的来客,总是武家居多,让弥助觉得很是无趣。幼小的弥助满心都是思乡的念头,总是一天天计算着归洛的曰 子,思念着京都街上和善的人们。

于是,年少的弥助多少变得有些伤感,他无法不怀念待自己就像亲生父母一样的市兵卫夫妇,尤其是从小一起成长的玩伴亲童,和他们一起在京都生活的日子是那么愉快。

又经过了若干岁月,亲童迎接归洛的弥助时,开始将他带到一些风月场所了。一个是棋士的内弟子,另一个是雏屋的少东家,在游冶之间,两人当初总是弥助照顾亲童的立场也渐渐颠倒过来,在酒色间,无疑亲童才是上手。

算悦在江户时,若是发现门下弟子有了放荡的行为,必定会严加叱责,不过回到京都之后,弥助和亲童一起游玩,他便睁一眼闭一眼了,而弥助和亲童也心领神会,总是不让老师当场看到。每次都是弥助教亲童下棋,然后亲童以酒饭招待,已经成为定式,对此算悦也不以为意,或者是他觉得以弥助和雏屋这种特殊的关系,这些也都是难免的事情吧。

弥助承袭家督之位,成为本因坊三世,则是万治元年(1658年),他 二十二岁时的事情,那时他被确立为算悦的迹目,开始使用道悦的名 号已经两年了。与此同时,亲童使用立甫的名号,作为俳句诗人,名头也是日渐响亮。此外,立甫书道师法尊朝亲王(译注:尊朝亲王,日 本南朝皇室,著名书法家),绘画更是得到狩野探幽的亲炙(译注:狩野探幽,江户时代狩野派绘画的一代宗师),也都卓然有成。更加不必说,在围棋上,他拜道悦为师,棋力也是日见长进,和道悦是真真正正只有三子之差。

与这位多才多艺的立甫交游, 不必说道悦的人生是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影响。道悦对于老师算悦的尊重是发自内心,但并不一定萧规曹随。算悦故去,年轻的道悦成为当主,本因坊家原本严苛清苦的气氛也逐渐生出明快的变化来。自然,这同道悦与立甫的交游是有着很大关系的。

道悦改变了严格禁绝酒色的家风,开始雇佣打杂的女佣了。与此同时,坊门弟子外出教学更加自由,甚至本因坊家也完全开放了, 普通人只要愿意付出指导费,就可以到本因坊家来下指导祺。由于这些改革,坊门之内的气氛自然便发生了变化。


不过,道悦至少在一点上是和老师一样的,他也不纳妻室。之前很长时间内,本因坊家一门都是男性,而现在女佣能够进入家门,无疑是道悦的一大英断。不过,娶妻要经过种种手续,道悦觉得实在麻烦,倒不如做些变通,购置别宅蓄妾就好。总之,道悦在处处都贯彻了明快的方针。

又过了十年,本因坊家的本所转到了芝白金,由道悦而改革的家风还是一直持续着,不断有内弟子入门,本所中生活的人数不断增加,到处都是一派自由的气氛。不过,本所中所有人都是没有妻小的,在世人眼中就未免有些古怪, 让人觉得有所欠缺似的。

以道悦的想法,是打算在搬家之后让道策在本所成家立业,居于一门的中心的。因此,在本因坊家的新邸,迹目的住处和当主一样, 都是独立的,规格上也亳无二致。 不过,去年开始了和算知的争棋, 道策的婚事实在无法顾及,也只有暂时放下了,今年他正打算和友仙好好商量一番,为道策安排亲事的。道悦便给立甫回了信,就这件事情征求他的意见。

立甫很快便来了复信。信中说,两位老人虽然年事巳高,但还身体康健,知道了你们本所搬家的事情,在此表示祝贺。来信中说到道策娶亲的事情,我们是非常赞同的,至于你,不娶亲也就不娶亲吧。 显然,立甫对于道悦多少有些见异思迁的性格是非常了解的,因此也认可了他这种就这样一直蓄妾的选择。当然,在文章的最后还加上了一笔,为他争棋的胜利而祈祷。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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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11-第十一章——收徒



若不是与京都雏屋的一段因缘,当年的少年学徒弥助也不可能成为后来的一代大棋士本因坊道悦。雏屋与坊门堪称世交,雏屋立甫更是道悦的知交好友,与立甫的交往大大改变了道悦的人生,他后来能够打开本因坊家的大门,一改之前清僧一般的家风,也与立甫有着莫大的关系。在与立甫的书信往还之中,道悦无事不谈,悉心请教,而道悦对坊门未来的种种安排,尤其是道策娶妻之事,立甫都非常赞成。


收到雏屋的复信之后,依照长期的习惯,道悦很快就将内容告知了道策。其实,道策能够投入本因坊家的门下,和雏屋也有着莫大的关系,当年的少年道策假使不曾在来到江户的途中遇到雏屋父子,也就没有今日身为坊门迹目的棋士道策了。

道策幼名三次郎,他为了棋的修业赶往江户,是在万治二年 (1659年),即十四岁那一年的夏天。那时,道悦是二十三岁,正是承袭门户,担任本因坊家三代家督的第二年。

单单就棋士修业的年龄论,十四岁才开始未免有些太迟了。道策本姓山崎,家族世代担任石见藩大久保家的家臣。是否该让年幼的三次郎就此走上棋士之路,父亲七右卫门一直非常犹豫,难以决断,因此才拖到了这时节。

七右卫门其实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祺迷,而且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的儿子三次郎具有非常了得的围棋天才。然而,在那个时代,家门的传承才是具有最高的优先地位,必须考虑周详,百不失一才好。 哪怕三次郎自幼就头脑聪敏,棋才不凡,确乎适合以棋为业,哪怕他其实只是次子,也并非随便就可放手。于是乎,事情一直拖到七右卫门的长子五右卫门娶妻生子,有长 孙在,山崎家再无后继乏人之忧, 七右卫门这才最后拿定了主意。

一旦决心下定,七右卫门便着实着起急来,在家中已是坐立不安,急忙忙带着三次郞踏上了前往江户的旅程。好在,山崎家中,七右卫门的母亲出云,妻子安艺,以及五右卫门妻子伊势,均是来自他藩的名门望族,因此七右卫门在江户倒也不乏亲朋故旧。

父子二人路过京都,受到了市兵卫的热情接待。市兵卫此时已将家督之位传给立甫,正过着悠哉游哉的退休生活,正如当初发现道悦的才能一样,市兵卫也在对局中领略了道策的棋才。两人从让先开始,一直打到市兵卫受六子还立脚不住。

啊呀呀,这简直是弥助以来仅见的天才。市兵卫便死说活说,强行劝服了七右卫门,非要留他们住上一夜不可。因为立甫此时恰好有事外出,市兵卫要等他回来和道策对弈一局,好好考校一下这少年的实力。平日里对弈,市兵卫与立甫之间是三子的样子,不必说,那是立甫留有余地。从日间的对局当 中,市兵卫觉得三次郎与立甫或许大致相当,自然,一切还要看最终的考校结果而定。

市兵卫清楚,以自己的水准,要准确把握将成为职业棋士的三次郎的棋力自然是力有不逮,而立甫便不同,他的看法或许会比较准确。当晚,听从了市兵卫的劝告,三次郎执白与立甫对弈了一局,结果棋方下到五十余手,立甫就只能投了。

“父亲大人,这棋没法下呀。就让我两个我也赢不了。”

满心不可思议的立甫一脸苦笑地看着父亲,市兵卫便借机挖苦起来。

“这么说,这孩子对弥助也就是一先上下的棋份了? ”

市兵卫的推算是,立甫和道悦对弈是受三子,而对三次郎是两子也难胜,所以三次郞与道悦之间也就大致是如此了。

“哦,那个嘛……”

立甫嘴里嘟嚷着不知什么话, 脸上依然是苦笑。

立甫与道悦下的是三子局,但那未见得是道悦全力以赴的结果,对此立甫只是在似懂非懂之间。立甫与市兵卫对局授三子,而道策与市兵卫对局也只授四子而已,而且结果常常是胜负只在一线之间。总而言之,以职业棋士与爱好者之间的对局情况为基准来推断三次郎的棋力,其实完全是文不对题,几乎毫无意义。

不过,这次对局还是让立甫对三次郎的强大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尽管立甫不能透彻了解三次郎的棋力,但与三次郎的对局确乎让他想起了与道悦的对局,道悦棋子落下时给他带来的那种强大的威压感,从三次郎的着法中也能体会到。三次郎确乎是难得的浑金璞玉,立甫对此毫不怀疑。局后,市兵卫父子对三次郞说了很多勉励的话语,赞成他前往江户,将棋士作为毕生的志愿。只是,三次郎是否应该,或者能够投入道悦的门下,那时他们还不曾提起。

三次郎来到江户,原本并不是打算投入本因坊家门下的。这位天才少年随父亲投奔到江户的亲戚家中时,棋界的主流力量毫无疑义正是安井算知,有志于棋士道路的人,大多都通过种种途径去敲安井家的大门,而对于棋界也只知大概的七右卫门,自然而然地便也在心中倾向了安井家,这自不待言。事情很快安排妥当,和算知见面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便在这当口,七右卫门父子暂住的伊势屋宗兵卫家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本因坊道悦。原来,立甫送走两父子 后,立即给道悦写了信,要他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三次郎。

七右卫门又是吃惊,又是为难。在京都雏屋受到了热情招待和周到照顾,当时雏屋提到的道悦现在便在眼前,当然没有拒绝的理 由,然而已经定好了与算知见面, 之前再见道悦,未免总有些不大对头。

“我听说,你比雏屋的立甫还强? ”

道悦严肃地对三次郞说着,眼光便在屋子里扫视,看到壁龛中放 着一副棋具。

“下一局吧。”

便是如此明快的风采,本因坊家当主突然地来访,更突然地提出了下一局的要求。三次郎无法拒绝,看看七右卫门也不置可否的样子,便将棋盘搬了过来。

“请多多指教。”

“那么,四子吧。”


听了道悦的话,三次郎端正的脸庞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变化悄然掠过。便在来到京都之前,石见藩内已经没有人能受二子与三次郞对局了,然而今天却有人要让他四子,即便对方是名扬天下的本因坊,他也不免有些吃惊。不必说, 父亲七右卫门就更加吃惊,心想这家伙真的是本因坊吗?不会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吧。七右卫门定定看着道悦,视线中充满了怀疑。

道悦这一次真的是全力以赴了。要振兴家门,就必须广纳贤才,去年二十二岁继承本因坊家的道悦,对此可说是已经有了透彻骨髓的认识。在接到立甫的来信之后, 他没有像对待平常事情那样请友仙代劳,而是亲自登门来拜会七右卫门父子,这三次郞若真是个人才,无论如何要将他收入自己的门下,道悦已经下定了决心。

于是,他令三次郞摆上四子,要以自己真正的实力叩响他的心门。从立甫的来信看,自己对三次郎恐怕三子就已近乎极限,何况是初次交手,若是普通的考虑,或者还是二子更有余裕,能够切实保证不致落败。然而,道悦还是决意强行,要三次郞摆上了四子。

在对局之前,道策就已经非常清楚,自己和三次郎真正的差距并没有四子之巨,是否有三子都难说得很。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全无师承,竟然能够进展到和自己只有两三子之差的棋力,如此才华怎能不让人喜爱。少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对局的要求之时,道悦就已经想定,要将局面引入混乱!以自己的秘术取胜。果然,棋至中盘,双方的子力完全扭杀在一起,正是一手便可决定胜负的场面。白棋虽然没有眼位,但是一举防断黑棋,成功地狙击了三次郎的大龙,由此确定胜负。混乱之中,腕力之差判然。

“做我的弟子吧。就请您同意吧。”

大龙被屠的三次郞,定睛看着盘面,一点点向后退去,然后伏下身来,向着道悦低下了头。

“三次郎……”

面对着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七右卫门不由自主地插嘴进来,但是这声音却是那样无力。原本已经托亲戚与安井家打好了招呼,可是这孩子完全不与父亲商量,便就此成了道悦的弟子,原本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让人生气的事情,可是看着三次郞自作主张,七右卫门竟然也发不出火来。何以会如此,他自己也满心糊涂。

道悦细细的眼睛带着笑意,看着三次郎。

“我也是这样决定的。”

于是,两天之后,二次郎如约投入了本因坊道悦门下,成了内弟子。不消说,在亲戚当中,依然还有些固执的人们坚持认为他应该投入安井门,但是,三次郎决心已下, 断断不肯改弦更张,而且七右卫门最终也站在了儿子一边。虽然七右卫门对道悦的第一印象多少有些古怪,但还是被道悦鬼神一般的强腕所折服,更想起在京都之日,雏屋父子对道悦的种种说法,于是他最终还是做出结论,认定道悦是一个值得自己信赖和尊敬,可以将儿子托付于他的人。

此后的十年岁月当中,就像当年的道悦与算悦一样,道策也一直追随着道悦,同出同人。道悦到江户,道策便也到江户,道悦回京都, 道策便也回京都。逐渐地,指导雏屋市兵卫、立甫两父子的事情,也由道策代理起来,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形成了习惯。因此,雏屋不但可说是道悦的第二个家,同样也可说是道策的第二个家。

“家里来信了。”

立甫的信到了,道悦自然要把事情告诉道策,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情。然而,这一次却又不平常,读着立甫的来信,道策的脸上分明透出了一丝紧张的情绪,道悦看在眼中,嘴角不禁露出了笑意,不消说, 道策之所以感到紧张,正是因为信中提到了他的婚事。

“看来,京都那边也是议论纷纷哪。”

立甫在信中也提到了对争棋胜利的祝愿,看来,最近这段时间, 江户方面关于争棋的种种说法传到了京都,立甫显然是也听到了算知果然不愧第一人的评判,这也让道策的表情沉重起来。

“嗯,是呀,今年可是不能再输了。”

看着道策的表情,道悦立即明白了弟子的想法,刚刚放松的嘴角也立刻紧绷起来。

原本只是闲话家常而已,但不 由自主地,道悦和道策的心情都已不再轻松,听着立甫激励的言语, 他们很自然地想到了本因坊家目前所面临的非常现实的危机。这半个月当中,他们相继收到了大阪的石原道求和堺的栗田宗海的来信, 得知了一些事情的重要进展。

道求是先师算悦的门人,说起来与道悦和友仙都是同辈,而宗海则是一位茶道家,棋力非常了得, 与道悦对弈也只受让二子,是爱好者中的强豪。两人相继来信,告知了一些关于算知的消息,而这事对道悦而言不啻是青天霹雳一般。


虽然乍一得知时吃惊不小,然而细细推想,却也不能说是全无预兆。去年的年末,正是本因坊家搬家事务最繁忙的时候,而安井家方面,算知便带领着知哲和春知回到了京都。每年的十二月至转年三月,棋士并不当值,回到京都去休养原本也是惯例,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可是这一次,算知并不是以一名普通棋士或者一家当主的身份归洛的,他已经是名人棋所了。 亲朋故旧纷纷前来道贺,大排筵宴如流水相仿,在京都的世人面前很是露脸,也都是题中应有之义。这些事情,本因坊家听在耳中,心情自然不可能愉快起来。

然而,真正让人震惊的当然不是这些……道求的来信当中,真正让道悦吃惊,气愤,甚至感到呼吸艰难的,其实是关于棋力判定的问题。很快,堺的宗海也来信了,大致是同样的内容。道悦看得是血往上撞,道求和宗海的紧急报告,逼得他不得不立刻设法,与算知好好较量一番。

道悦召来了友仙,与道策一起商量,可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一个像样的对策来。这是因为,算知的行为虽然让他们无法接受,但实际 上却是身为名人棋所的当然权力, 若是贸贸然站出来反对,反而会使得自己处于不利之境。当年,算砂 与道硕棋所相让之日,文书中便有 “品定段位,并宰领棋事搭配对弈” 的明确规定。棋所为幕府之下的正式机构,其权威是不容争议的。

作为棋界的最高权力所在,评定棋士棋力,确定棋士之间的棋份,都在职权范围之内,这与本因坊门或者安井门是有着绝大不同 的。据道求和宗海的报告,算知已经在四出评定祺力,对人说贵殿与上手该是如何如何的棋份,不消说,得到这判定的人们自然会有不菲的谢仪奉上,而此种做法实际上已经侵害到了坊门的利益。

“道悦殿,所以说你输得真是太不应该了。”

友仙感慨不已。虽然道悦反对算知的棋所任命,提出了争棋挑战,而且番棋还没有结束,但是已然结束的十二局当中,道悦受先也不过五胜三负四和,在世人心中, 自然便产生了算知确有名人实力的印象。算知行使棋所的权力,道悦也唯有默然处之,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不尽人意的战缋。

“真的是这样。何况最后还是两连败。”

看着眼前的局面,道策的心中又是气愤又是沮丧。

“在这当中,他还把我定成上手的基准了……”

算知在判定棋士实力之时,首先不必说是将自己设定为名人的基准,与名人一子之差者为上手, 而上手的基准便是道悦,然后再以与上手之差确定其他人的位置。被算知定为上手,用作判定棋力的基准,道悦的心情自然不可能愉快。

对于一般爱好围棋的大众,正确的棋份基准,当时还并不存在。 两名具体对手之间的棋份可以由实战成绩而逐渐调整得到,但是适 用于所有人的统一规范却是阙如。 不必说,这也是围棋发展的一大障碍。若一定要强说是有所基准的话,只能说是所谓的名人和上手了。当年,在算砂统领之下为家康服务的一众围棋与将棋棋士,称作是“上手众”,其间算砂鹤立鸡群,持白与上手众对弈,是为名人。以此为源头,名人与上手之间局差为一子,俨然已经成为了棋界的惯例。算知成为名人棋所,道悦独持异议,争棋的幕命中令道悦受先, 便是以古来的名人上手之差为滥觞。

总而言之,道悦其实也清楚自己是被定在了上手的地位,他对算知的名人棋所进行挑战,就不可能回避这个上手的名称。于是乎,算知在京都出席各种棋会,为众人确定座次,自然要说到贵殿对上手如何如何,而这上手,便是受先挑战自己的本因坊道悦,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更加让道悦不快的事情还在后面。算知的祝贺棋会在京都举行,为表敬意,立甫也前往参加。其间,算知问立甫,道悦与他的指导棋是怎样的棋份。众所周知,从算悦以降,雏屋与本因坊家也算得上是世交了,而算知提出这样的问题自然有其用心。立甫的“一般是下三子,但其实五子我也不见得能贏”可说是非常诚实的回答,然而算知便摇起头来,“不,你确实很强,今天的棋就是证据。和上手下三子棋,我保证你全都能贏”。这显然是明确的挑衅,算知对道悦丝毫不留情面。

因此,立甫在给道悦的复信当中,在最后以浓墨写上了祝愿争棋胜利的一句,以算知践踏坊门尊严的事情来激励他。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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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12-第十二章——定计



从雏屋立甫与其他亲朋故旧的来信当中,因为本所搬家而未能归洛的道悦得知了算知在京都大事庆祝的无限风光,得知了他以名人棋所身份四处招摇的作为,更得知了他在庆祝棋会上借与立甫谈话之机侮辱坊门的言语。虽然气愤难平,但终归是自己在争棋当中未能获得关键性的胜利,才使得算知的地位愈来愈稳固,道悦也只能暂时按下性子,等待着在新的一年当中,在争棋中获得更好的成绩。好在,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道策所说的牧野大人,便是牧野备后守,将军家纲亲弟弟馆林藩主纲吉的侧用人(译注:侧用人,江户时代幕府及诸藩职制,全称“御用侧用人”,后因将军的侧用人位高权重,出现所谓“侧用人政治”, 而侧用人从最初的侍从角色发展为后世将军身边的重臣,正是从这位牧野成贞开始)。所谓侧用人,其实具体地位和权力也各不相同,有的手握重权,有的可有可无,而备后守的情况则多少有些微妙。将军家纲无嗣,只有两位弟弟,一个是甲府藩主纲重,一个是备后守的主人纲吉,都是下一代将军的有力候 补。身为纲吉的侧用人,备后守身边无疑是巨大的权力游涡,一语不当便可能掀起一场波澜,因此他对自己的行为自然十分慎重。

也正是因为如此,尽管牧野备后守一直照顾着本因坊家,道悦和友仙对此也时刻铭记在心,可是因为要争棋,因为算知的背后是将军叔父松平肥后守便去拜托他,似乎也有些不妥,这是他们的远虑。

事实是,牧野备后守一直没有具体参与到争棋的事情中来。若是将他卷进来,便可能惹得甲斐守暴怒,后果委实难以逆料,这也是道悦他们鋳躇的理由。原来,牧野家只是三千石的旗本,就家门而言, 实在加贺爪甲斐守和小笠原山城守这些寺社奉行之下。若是备后守贸贸然随便说话,年资较长的甲斐守脾气上来,必定会大声斥责,说他只是纲吉身边一个下人,不过是凭借着主君的旗号狐假虎威而已。

在官场之中,备后守与甲斐守都算得上是高手,而两人之间的矛盾便也由棋而来。他们是否对弈过,外间不得而知。不过世人都相信,若是真的交手,定是备后守要棋高一筹,这样的说法甲斐守自然也听到过不少。因此,一听到牧野二字,甲斐守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道策建议去走牧野大人的门路,道悦和友仙会以怀疑的目光相对,其中便有这样的关节。

牧野备后守年纪长道悦两岁, 从先代本因坊算悦的时候,就一直和坊门非常要好。他棋力非常了得,二十岁的时候,在所有的旗本之间就已经全然没有对手了。只是,他对指导棋的兴趣却非常有限,偶尔心血来潮,请道悦来下棋,也不过一个月就下一局而已,而更多的时候,则是几个月都没有一次。

只是最近这五六年,备后守才渐渐形成了习惯,棋士在府期间,每月都要下一局指导棋,而被邀请去登门指导的,也不是道悦,而是道悦的内弟子、后来成了迹目的道策。

“道悦来不来都可以,道策请一定要来,从现在开始,我就是这位青年的弟子。”

这便是备后守的宣言。备后守受三子与道策对弈,无论输赢都是非常爽快,道策悉心指导备后守,不必说,背后也自然有一番远见。

从那时开始,牧野家便形成了以道策为中心接受指导的传统,而道策对牧野家的一切也愈来愈了解。现今,道策说要拜托备后守,自然也是多少有些成算的。道悦和友仙的视线当中含有期侍,便是因为这番缘故。

“就这样去请他出面,不会有些不合适吧? ”

“当然不是要牧野大人直接出来说话,而是请他去运动其他大人,要求在自己家中举行比赛,以牧野大人的地位,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友仙不禁用力拍了一下大腿。

“真是好办法。去年,甲斐守殿就使用过这样的策略,才推动争棋进行下去的。现在,只要各位大人说话,奉行方面是不敢不考虑的, 我去完成我的任务,道策殿,那边就拜托你了。”

道悦也低下头来,做出拜托弟子的姿态。道策点了点头,师徒二人的口角都浮上了微笑。

“其实,大人对这事已经有过不满了。”

“什么? ”

道悦眯缝着细长的眼睛,询问地看着弟子。

“去年的对局,要么是在甲斐守自己的衙署,要么是在和他有关的大人的府邸,这样牧野大人要请纲吉殿下出席自然就很困难了,他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呢。大人亲口和我说过,要让我们和纲吉殿下有更密切的关系。”

“这样啊,还真没有留意。”

“明天,我再去看看详细的情况,老师您就放心吧。”

道悦忙不迭地点头,两只细长的眼睛更细了。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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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13-第十三章——应变



利用四月一日登城的机会,道悦向算知提出了继续争棋的要求,然而算知却语焉不详,显然是意在拖延。道悦按捺不住,便利用拜访诸幕府要员的机会去找甲斐守,表达了争棋再开的愿望。然而,甲斐守的一番话却让道悦开始愈发怀疑幕后还有别的玄机。道悦、友仙、道策三人商议对策之间,道策突然提出,此事或可拜托将军家纲亲弟弟馆林藩主纲吉的侧用人,与坊门和自己关系都极为密切的牧野备后守。


数日后,道悦与道策两人便一同往神田桥的牧野备后守宅邸前去伺候。

备后守堂堂一表,用伟丈夫来形容可谓恰如其分,一见而可知是位性格刚直的人。实际上,他的性格却并非普通的武家那样一味鲁莽,待人处事非常细致,是那种平易近人的风格。

“一直都没来找您,实在是怕给您添麻烦。最后是听了道策的劝说,才来拜托您,实在不好意思。”

道悦的开场白刚一结束,备后守便微笑作答了。

“是,我听小先生说过了。不仅仅棋盘上要分个胜负,棋盘外也是个修罗场啊。”

道悦的后背轻轻耸动了一下, 笑着应和道。

“是啊。若是不全力以赴的话, 就要彻底输掉了。”

备后守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那么,对局场的事情,我去和大久保加贺守殿提一下,你们觉得怎样? ”

道策望着备后守,视线中有几丝怀疑。

“加贺守,他也下棋么? ”

加贺守是若年寄之一,而且还是老中候补,身份自然显贵,可是关于他下棋的事情从来不曾听说过。这样一位幕阁的要员,自己并不下棋,而要求在自己家中举行对局,不消说,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条加贺守——备后守——本因坊的线索隐隐浮现出来。看着明显有所担心的道策,备后守笑了。

“倒也是,我还没有和小先生说过呢。他经常和家老渡忠左卫门下的(译注:家老,日本古代职制, 为武家家臣团中地位最高者)。对我他放四个大概是好胜负。这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道悦和道策连忙施礼。

“那就太感谢了。请您多多费心。”


“之外,还有两三条线都是可以谈的。只要这边发出话来,寺社那边是不敢不有所动作的。何况,还有些东西,是我们不运动也要发生变化的。”

备后守意味深长,倒教道悦一时摸不着头脑。

“您说的是……”

“我说的是会津公老。他毕竟已经年老体衰了,今年登城都没有露面。将军辅佐的职务,他已经递上了辞呈。”

“原来如此。说起来,去年御城棋上,我就觉得他已经老态龙钟了。看起来,今天这样也是早晚的事情。”

“话是这样说,但总归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是要由各位老中好好研究一下的。何况会津公总是会津公,面子要给足,人走茶凉就不好了,所以,情况要迅速发生变化也不大可能,还要过很多的手续。”

会津公松平肥后守引退在即,这对于安井家而言无疑是绝大的损失,而对于本因坊家而言,自然就是难得的好消息,不过,道悦对于事情将来的进展仍然有隐隐的担心。算知一直倚仗着肥后守的威风,最终将名人棋所的权力攫取到手中,自己始终未能将他从宝座上拉下来,那么,将来即便肥后守引退了,算知未必不能继续凭藉着棋所的权力呼风唤雨。这是他不能不好好考虑的。

此外,甲斐守的话也让他担心。若是算知与甲斐守联起手来, 下面的争棋还不知道将有怎样的麻烦。

备后守似乎是看破了道悦的心思,说起寺社奉行的事情来。

“对局场的申请,递交给轮值的寺社奉行就可以了吧? ”

“是。本月轮值的是户田伊贺守。不过,是不是也应该和甲斐守打个招呼……”

“难道他还会居间作梗吗? ”

对于甲斐守这位旗本当中出名的性格暴烈者,备后守显然也是颇有耳闻。

“倒也不能那么说,之前的进行,他一直是不偏不倚做安排的。”

“那就好。我都明白了。”

“那就请您多多关照了。”

道悦和道策将头深深垂下,向备后守行礼。备后守待二人叩头之 后,转向道悦,罕见地说了一句。

“那么,今天就请大先生指导一局如何? ”

“好。知道了。”

两人便来到牧野宅大厅的一角,这里事先已经做好了准备,铺上了红色的毡子,端端正正地摆着棋盘。道悦先将自己圆滚滚的身子挪动过去,在备后守之前坐到了红毡的上位。

按照这一天约定的计划,备后守开始一步一步执行了。若年寄大久保加贺守将自己的意愿告知了目付松平丹后守(译注:目付,曰本江户幕府职制,负监察旗本等将军直辖武士之责),再由后者向户田伊贺守及加贺爪甲斐守做了传达: 算知与道悦何时开始对局,对局场又何时开始预订。

上方的大员一个接着一个地催促,寺社奉行这方面,当然是必须要有明确答复的。同伊贺守商议之后,甲斐守便将算知召来,与他确认对局的时间。算知倒也并不是死死抱定了此后便不着一子的念头,但是事情这样的进展,他很快就明白了必定是本因坊家幕后策动的结果,心中大感不快,无奈事已至此,也只能遵命而行。

之后一切便势如破竹。算知很快做出答复,五月开始对局是断断不可能了。于是乎,就对局的日程安排,周边议论纷纷,多是对算知的非难。人人都说算知是有意拖延,拿自己的健康状况来做藉口。 听着这样的话语,主管的寺社奉行也觉得颜面无光,一怒之下甚至出现了若是算知的身体已不允许对局,还不如干脆辞退棋所的说法。 算知的最后底线是五月间就不要安排对局了,于是在甲斐守的衙署提出了六月开始的申请。

算知的时间安排自然传到了道悦这里,正在双方紧锣密鼓地准备之时,突然生出了一场意外的大变故。在番棋进行当中,负主要组织安排职责的寺社奉行加贺爪甲斐守由于言行不慎,开罪了大员, 突然被命令蛰居谨慎了(译注:蛰居,曰本江户时代对官员的惩罚措施,略同于停职,闭门思过)。

以甲斐守的性格,树敌甚多自不待言。他脾性暴烈,口无遮拦,即便并无什么恶意,也常常会令人非常不快。幕阁当中,其实很多要员都想拔掉这颗眼中钉。然而,此人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能吏,更有将军辅佐松平肥后守的照应,因此要随便革他的职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当前,肥后守既是行将引退之人,幕阁中追究甲斐守的气氛便逐渐酝酿起来。肥后守引退之际,手握独裁大权,名义上与实质上均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便是大老酒井雅乐头(译注:大老,江户幕府职制,多为临时设置,位在诸老中之上,负责辅佐将军),这样一个并非多么严厉的人物,也决意要拿甲斐守开刀了。甲斐守的失策便在于,已经成为各大员暗地里的众矢之的,却犹自不知。


说起来,甲斐守此次受黜,未必没有咎由自取的成分。他在无意之间,常常会说出一些对自己有绝大不利的话来。某次与同僚饮宴,酒到酣处,他竟然拿大老取笑起来,“雅乐头那个多余的头真是全然没用啊”,之后还放声怪笑。

原来,大老的额头上有个小小的瘤子。若是肥后守没有引退,甲斐守拿上司的瘤子开开玩笑也未尝不可,毕竟他爱胡说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可是这当口,玩笑也可以不被认为是玩笑,这是甲斐守欠考虑的地方。大老权势熏天,而甲斐守却要去捋虎须,于是这样的说法被人揭发出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甲斐守遭到革职,蛰居思过,多数人对此都是非常欢迎,然而道悦的心情却颇有些复杂。尽管单单就对甲斐守此人的感受而言,道悦也有煮赤豆饭庆祝的心,但是甲斐守去职的同时,好不容易迎来的番棋再开的前景,也同时变得晦暗不清了。甲斐守不在了,其他的寺社奉行是否能够接过他的差事?借助这一机会,算知的位子是否坐得更 稳了?这些都是道悦不能不担心的。

甲斐守被革职,而谁来接替他的位子却暂无定论,道悦只好拜托友仙直接去找算知交涉。不消说, 算知又开始将此事当作了藉口,他感慨甲斐守的变故,又说兹事体大,必须要待上方将一切都处理清楚,才有可能再开番棋,而在此之前便唯有等待。

友仙也只能无功而返,还未说话便是一声叹息。

“这位爷真是针插不进,笑嘻嘻地还教训起我来了。 ”

“看来没办法了,和他交涉没有指望。”

道悦也曾数次让道策去拜访牧野备后守,报告情况。备后守向大久保加贺守转达,然后拜托要员松平丹后守,交代小笠原山城守和户田伊贺守等奉行,要求他们再开对局。

然而,无论怎样,事情都几乎是毫无进展,便这样又拖了整整两个月。道悦已然忍无可忍,打定了主意,准备要写一份弹劾文,要求算知辞退棋所。同时,在文章当中,他还打算对寺社奉行的不作为进行谴责,要求他们承担相应的责任。不必说,这样一份文书递上去,结果注定是两败俱伤,而算知是否会因此就辞退褀所还未可知,然而道悦已经准备抗争到底。

六月末,道悦将道策与友仙召来,同他们研讨弹劾文的事情。

“除此之外,真的再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

对此,友仙及道策都不赞成。 尽管对道悦的心情,他们都非常理解,但是这样公然弹劾,显然并不适宜。友仙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诉状里面所说的意思,我觉得还是对的,可是争棋现在也没有正式终止。我觉得与其写一份弹劾文,倒不如写一份请愿书。”

“可是,要依然没有效果呢? ”

“即便是没有效果,我们也应该按照正当的程序进行。弹劾文是最后的手段,到那时再拿出来也不迟。"

对友仙的意见,道策也点头表示同意。

“这样说来,倒是我太性急了。”

道悦将粗粗的颈子缩了回去, 苦笑着接受了两人的建议。

于是,本因坊家以友仙为中心,起草了要求番棋再开的请愿书。正打算将请愿书递上去的当口,牧野备后守那边便来召唤了。 道策立刻叫来乘轿,飞一般地赶去,心中预感着会有好消息传来。

“已经议决了,由奏者番本多长门守殿兼任寺社奉行。这是渡忠左卫门提议的,本多殿和大久保殿的关系非常亲密。番棋的事情已经提出来了,下面就要加紧进行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老师一定会非常高兴。 ”

“他算知再怎样,大久保和本多两位大人发下话来,他也不能装听不见。”

“那么,长门守什么时候正式到职? ”

“那倒不知道。不过,他代替甲斐守来管理棋界,这是确定无疑的。本因坊家不必再四处活动了, 你回去告诉道悦殿,方便时去拜访他一下。”

“好,一定去拜访。太好了,总算是拨开云雾见青天。”

备后守所言诚然不谬。在本多长门守这样一位大员面前,慢说是算知,便是其他的奉行也不敢丝毫掉以轻心。算知对甲斐守尚且不敢有所违逆,对长门守就更加是如此了。

奏者番是掌管城中礼式的官员,地位仅在老中与若年寄之下, 若是寺社奉行暂时缺员,奏者番向下兼职也是旧例。由于甲斐守被罢黜,人们如鸟儿抢夺巢穴一样争抢他留下的位子,各种差使都陷人了停滞,长门守便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之下上任的。

七月初,兼任了寺社奉行的本多长门守将算知和道悦传来,传达了番棋重新开始的意向。一直以来都将拖延当作是作战最上策的算知,这一次也乖巧得紧,似乎自己早巳迫不及待一样,很痛快地便答应了。于是,在长门守催促之下,两人马不停蹄,马上就去轮值的小笠原山城守的衙署,立即确定了对局的日程。


结果确定,七月十一日在目付松平丹后守宅进行第十三局,七月二十一日在若年寄大久保加贺守宅进行第十四局。之前,道策从备后守那里得知长门守兼任寺社奉行的消息后,道悦马上就登门拜访了长门守,而又过了两天,长门守便召见了二人。

“不愧是长门守,真是雷厉风行啊。”

在本因坊家,道悦一边向道策讲述着当日的情况,一边感叹。

“这实在是太好了 。”

道策回答,师徒都是满面笑。

“接下去,这位算知爷不知道又是吹了哪阵风,又说起交流比赛的事情来了。”

“那么,您是对他说了声谢谢了? ”

看着视线中多少有些吃惊的弟子,道悦没有说话,但脸上明显是一派笑容。

“那好,我会安排的。”

算知的这个想法,是在从本多邸到小笠原邸的路上提出来的。大意是说,由于你我二人的争棋,我们两门弟子之间现在都有些疏远了,以前那些定期的比赛和交流, 其实都是很好的,应该恢复起来。 道悦其实也多少有些同感,便当场答应下来。

说起棋院四家之间的交流比赛,其实也是由来已久的习惯,而且常常还有旗本级别的大人物,或者是富商等爱好者出面,将自己喜爱的棋士召来,设下不菲的赏金请他们对局,让他们自由地交流。然而,自算知与道悦的争棋开始,由于这种决战气氛的影响,两家弟子之间甚至连话都不说一句了,至于交流对局,更是陷入完全停顿的状态。

打破这一僵局,举办定期的交流比赛,这样的提案作为棋士是不可能不欢迎的。因此,道策才会说出“对他说声谢谢”的话来,这也是 道悦对算知的提案应有的态度。

身为棋士,要一试自己的实力而没有相应的机会,无疑是最大的痛苦之一。在自家门内进行钻研不必说是至关重要,然而钻研成果如何,必须和其他门派比试方才能够知晓,这是才能磨练的最佳方法。 算知会有这样的提案,怕是安井门内这样的呼声也不低。不消说,准备在番棋中使用的各种秘术或许也可以在这样的使用中得到锻炼, 更重要的,算知身为棋界的头领,也必须为年轻棋士的未来着想。

道悦身为坊门的头领,自然也是类似的立场。只是,他应下算知建议的同时,也不能不有所提防, 总之是多少有些复杂的心情。

仅就形式而言,交流比赛与奉幕命而行的、全力抗争的争棋自是迥然不同,其运作理所当然地应该按照身为棋所的算知的安排行事。 棋份是否该由算知来确定?本因坊家收到了祝仪,是否该由算知来统一分配?假使如此,这也无异于对算知名人棋所地位的一种承认。怎样该同意,怎样该反对,其间的分寸是极难拿捏的。正因如此,道悦无言笑对弟子的时候,那笑容中也有相当成分是源于内心矛盾的苦笑。

这番经过之下,不由得道悦的心情不复杂。两家的交流比赛毋庸置疑是一大盛事,而算知在番棋至关紧要的当口提及此事,焉知没有其他的打算?当然,番棋的第十三局和第十四局日程已然确定,不可能再有更动,那么算知的目的是什么呢?总之,隐隐约约从这一提案背后嗅出的策略味道令道悦难以完全心安。

就事论事,算知有这一提案, 或许是因为在他看来,算哲、知哲、 春知以下,安井一门无论在质或者量上都要胜过道策、道节以下的本因坊一门。既如此,便可以真实的战绩让世人看看,哪怕家督在番棋决战之中败北,安井门的总体实力仍然是凌驾于本因坊门之上的。

对此,道悦倒可以一笑置之, 因为他内心之中确乎是有着一种与算知完全相反的自信。他人还则罢了,自己的迹目道策,棋技决然是拔乎整个安井一门之上的,对此道悦深信不疑。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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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14-第十四章——交流



正是道悦摩拳擦掌,准备一鼓作气,与算知继续展开争棋之时,情况突然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加贺爪甲斐守性情暴躁,口无遮拦,因为一句无心的醉话得罪了大老酒井雅乐头,受到了蛰居的处分。算知借机再度祭起拖字诀,高挂免战牌。道悦一怒之下,几乎上书弹劾寺社奉行的不做为。好在,新任奉行、下兼的奏者班本多长门守雷厉风行,在他的运作之下,一度有夭折之险的争棋终于峰回路转了。


在奏者番下兼寺社奉行的本多长门守斡旋之下,算知与道悦的争棋重开,第十三局按照之前的计划,于宽文十年七月十一日在目付松平丹后守的宅邸开始了。立会人是当月轮值的寺社奉行小笠原山城守。

相隔八月之久重开的争棋,两棋士都是以真剑胜负之姿全力投入,可是,由于暴虐的加贺爪甲斐守身姿的消失,对局场的气氛较之以前总是柔和了不少。牧野备后守等以前从不曾出现在对局场的人也纷纷前来观战,让空气之中平添了若干紧张的味道。

不消说,对局本身的约束仍然是非常严格的。甲斐守之前确定的规范是非常周密的,观战人选的确认,对局者与其他棋士的接触,一切相关的禁令都得到了认真的执行。

这第十三局刚刚开始不久,胜负便意外地明晰起来。道悦已经把握了道策流注重棋子效率的真髓, 运用道策流作战,很快就收到了明显的效果。中盘一战之后,算知断然败势。眼看着盘面相差十目左右,对手的棋形又无隙可乘,算知彻底丧失了斗志,第一天晚上便告投了。这是争棋开始以来第一次中盘便分出胜负,结束得比人们的预想要早得多。

棋便是如此,胜者为王。前一年的年底,算知调子上佳,由一胜五负一翻而为三胜五负,便令世人产生了真不愧为名人棋所的观感。 然而此番,算知却遭遇惨败,掌握了道策流的道悦明显更强一筹的景象便出现在世人眼前,似乎算知的力量已经凋零。

其实,算知几乎一开始就注定是难有作为。如此的大胜负,对于身心都是极大的消耗,而要恢复元气,他这样高龄的一方显而易见要困难许多,如此自然就失去了调子。因此,算知一直以来都采用拖延的策略,希望可以尽量地恢复, 然而当对局重开,之前的拖延只能使得他对局中更感疲劳。归根结底,面对着道悦这样一位年轻的对手,算知是在与岁月抗争,而这自然难望获得胜利。

紧接着,七月二十一日,第十四局又在若年寄大久保加贺守宅开战了。这一局,算知几乎是与前局毫无不同,很清楚地就迅速落入了不利的境地,而势头正旺的道悦则一如前局,一波又一波展开强势的冲击。最终的结果也与第十三局相同,运用道策流战法的道悦在序盘便确立了优势,之后毫无波折,眼看便要顺利地又拿下一个中盘胜。

算知此局若再告负,胜负之差便将达到四盘之多,因此他强撑着榨出自己的最后一丝精力,苦苦追赶。然而,当日夜半终局时,道悦还是以六目之优胜出。算知只是确认了胜负,并没有复盘,一言不发便走出了对局室。他的精魂已然全部耗尽。


两局连胜,道悦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学会了弟子道策的战法,并且取得巨大的成功,他愈发确信了这是棋之正道。像去年那样被算知压倒的局面再也不会出现了,以后的对局还要再接再厉。道悦是暗自下定了决心。

然而,要落实第十五局,却又要着实地费上一番功夫了。不消说,一再受阻于种种状况之后,道悦又是血往上撞,心情大大烦躁起来。

然而,番棋的进行在种种幕后运动之下暂时陷入僵局的同时,算知所提议的安井门与坊门的交流比赛,却在一步一步地落实之中,这未免让道悦心中不快。然而,对于交流比赛的联络工作,他又断断没有拖延的道理。

交流比赛是在安井家的积极运动之下促成,这自不待言。道悦虽然无法摆脱心中的危惧之感,但是算知对权力的运用却无可指摘, 对方以算哲和知哲为中心,与坊门的道策与友仙相联络,一时间,两家之间的气氛倒是迅速好转起来。

然而,所谓棋,终归是胜负的世界,安井一门积极运作交流比赛时,头领算知却吃了连败,这便让弟子当中如临大敌的气氛日益浓重了。于是乎,虽然是同士的交流, 但是互相之间,竞技的欲求还是上升到了第一位。

商谈的结果是,第一回的交流比赛于八月上旬在日本桥的吴服商伊势屋宗兵卫别宅举行。以常理论,最初的交流比赛,理当由居于上位的安井家来落实场所,而这次却设在了与道策有特殊关系的宗兵卫家,不能不说意味深长。两家名手之外,来接受指导的大名旗本等大员也有不少,因此,即便是那些还上不得台面的年轻弟子,也都非常希望能够参加盛会。既然如此,道策便提出,与其在某位地位崇高的大人那里举行棋会,还不如在伊势屋举行,可以让大家无拘无束。此外,宗兵卫拿出了大量的祝仪,这也是将最初的会场选定在他那里的原因之一。

伊势屋宗兵卫是道策嫂子的叔父,虽然两人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自道策从石见来到江户修业的三次郞时代开始,宗兵卫就一直在照顾他,实际上扮演了父母的角色。直至道策成人之后,两人的关系才开始逐渐发生变化——道策被册立为本因坊家的迹目,成了享有御目见得资格的大人物,接受恩惠的变成了宗兵卫一方。

比方说,伊势屋现在已经是炙手可热的馆林藩的御用商,这便是道策的斡旋使然。馆林藩主是天皇贵胄,将军家纲的亲弟弟纲吉,由于家纲无嗣,便成为了下一代将军呼声最高的人物,不消说也是所有商家都非常垂涎的贵客。纲吉对之言听计从的侧用人牧野备后守又与道策交情不浅,于是乎,宗兵卫便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御用商家的资格。

除开馆林藩的号召力之外,本因坊家的面子也不可小觑,坊门棋士不断出入喜好围棋的诸大名和旗本的府邸,也使得伊势屋成为了近水楼台。总而言之,由于与本因坊家的特殊关系,宗兵卫有形无形地获得了巨大的财富。本因坊家下一代主人道策,更是成为了宗兵卫眼中的至宝。因此,宗兵卫便将自己在日本桥的别宅交给本因坊家自由使用,而且众棋士还时常会收到他的种种礼物。这一次听说有交流比赛的事情,他自然是当初便将所有费用一例应承下来。

“道策殿,你真是有个绝好的后援哪。”

当曰,安井一门的主将安井算哲出席棋会,受到了宗兵卫的周到款待,而且还有不菲的祝仪,因此在交流比赛之后,很认真地对道策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算哲年长道策六岁,也是御目见得的棋士,虽然平素做僧装打扮,但是却更具学者的威严。他自幼便有神童之名,博闻强记,是一位非常努力的学问家,天文、地理、 儒学、神道,无所不通,无所不晓。 在各个不同的范畴之中,他都展现出绚烂的才华。他的本职是棋士,不但围棋出色,将棋也甚是了得, 拥有接近上手的实力。

现下,安井家已经被世人公认为棋界的主流,而出任名人棋所的算知,在安井家的地位其实是更接近于长老,支持着算知,并在实质上真正统辖一门的,其实倒是算哲的地位来得更加重要。不必说,大才算哲在世间的知名度要远远超过当时还只是崭露头角的道策。

算哲是安井一世算哲的亲生子,作为二世继承家督的算知很大程度上也要依靠他。在胜负的世界当中虽然并无世袭的传统,但是主从关系却是存在的,而且算哲的棋才早早就被世人肯定,他成为安井三世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安井家的情形与本因坊家有所不同,算知是以超脱的姿态,别居于会津公松平肥后守邸内,换言之,安井门内是有算哲家与算知家之分,各自独立运营。明历大火之后,算哲家和本因坊家一样都迁移了本所,而算知则一直不曾搬出过肥后守的宅邸。


在伊势屋别宅举行的交流比赛,双方各自派出八人,进行八局对抗。具体的棋份,原本是打算按照御城棋的基准确定。具体而言,在御城棋中是算哲授道策先,而两人各自之下的棋士则再以与他们之间的棋份类推,得出最终的棋份。

如此做法,从最上席以下类推,基本都是安井家棋士授本因坊家棋士先的情况。如此棋份,由于算哲与道策的真实差距其实并非一先,客观而言对本因坊家是几分有利,但是全体低一格的气氛却让众人觉得索然无味。算知也克服疲劳出席了这次棋会,他很快就在现场发觉了本因坊家一侧的这种气氛,于是建议推倒前案,索性以双方互先计,且打乱一门棋士上位下位的安排,重行搭配。

此次交流比赛能够顺利举行,本因坊家是出了大力的,因此还是应该对本因坊家的感受有所照顾。 虽然算知在番棋问题上一味拖延,令人不满,但是这一提案却是考虑周详,作为立会人出席的道悦,自然是满面笑容地同意了。

如此一来,对抗的味道便大大削弱,对局更像是同门之间的学习切磋,众人轻松下来,欢喜的表情浮上了脸孔。众人身体散发出的热气混杂着盛夏的暑气,充满了整个会场。两门之间的正式对抗变成了真正的友好对局,对于几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种新鲜的体验,整整一天,众人都陶醉在超乎平日生活之外的另外一个世界之中。

最终的比赛结果,本因坊家一方是三胜五负。此种棋份之下,这一成绩多少有些意外。获胜的,是道策与另外两名内弟子,而告负的,则是参谋友仙、班头道节,已经独立的元悦和道哲,以及道策的亲弟弟,进步显著的千松。

友仙已经多年不曾正式比赛, 道节近期调子不佳,输掉都情有可原。千松二子对算哲已是必胜之局,最后才被逆转。尤其难得的是,只有十三岁的长作,受三子击败了知哲,这可说是一个大惊喜了。更何况,主将道策授一先对春知,赢得不费吹灰之力。这几盘败局原本是本因坊家意料中事,有这一胜, 坊门便不会有怎样难过的败北之感。在胜负的世界当中,主将的表现是凌驾于全体之上的。

相反,安井家虽然主将算哲授千松二子险些翻船,但好在有惊无险,因此一门也都陶醉在胜利的气氛之中。最后,主人宗兵卫派出了谢仪,宾主尽欢,算哲再次郑重地向道策和宗兵卫表达了谢意。

“今天的对局到这里就结束了,真希望能够有机会尽快和你交手。”

算哲表达着对局愿望的时候,道策分明地感受到了其中的友情。

“我也是,非常希望和你交手。”

两人要尽快对局,唯有是在这种大规模的交流当中,算哲显然是在表示,自己将全力运作下一次的交流比赛,希望道策届时一定参加。

“我可是虚席以待,道策殿你一定要赏光啊。”

“无论怎样我都一定来。算哲殿你就看着安排吧。”

友仙站在一旁,将两人的对话都听在耳中,便过来对算哲低下了头,告诉他,道策的意思便也是自己的意思。闻听此言,心中欢喜的算哲免不了又再和友仙欢谈一番。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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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15-第十五章——怜姬




算知与道悦的争棋战意犹酣,尤其是道悦在重开之后一再取胜,算知步步后退,定先的棋份眼看便难以为继了。然而便在这一当口,安井家与本因坊家的交流比赛还是如预先所安排的那样,顺利地在伊势屋别宅进行了。由于算知审时度势的安排,双方的比赛火药味淡了许多,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交流。两家棋士尽欢而散,安井算哲二世更与道策惺惺相惜,临别时约定尽快安排下一次的交流比赛。


交流比赛全部结束,算哲带领着安井一门的棋士定下了再会的约定之后离去,已经是暮六刻(十八时)略过一点的时候了。夏季的黄昏,天色仍然明亮。坊门的弟子帮忙收拾了会场,便也三五成群地散去了。现在,只剩下了道悦、道策和友仙三人。

按事先的计划,道悦和友仙原本是要择个附近的餐馆,宴请元悦和道哲等同辈棋士的,然而这两人吃了败绩,委实没有心情,便只好下次再说了。这是两门之间的第一次大规模对抗,所有人都非常投入,即便没有对局的道悦也甚感疲劳,大家坐在当地,动也不想动一 下了。

“我来小小叨扰一下,可以吧? ”

在走向大厅角落的座位时,道悦向道策问了这样一句。伊势屋的别宅是宗兵卫为道策提供的,道策到此便如归家一般。既是道策的城,道悦若要留宿,征求道策的意见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快别这么说,您高兴怎样就怎样。”

道策登时窘住,忙不迭地作答。于是,道悦与友仙两人便留宿伊势屋,而道策便责无旁贷,担负了接待的工作,让佣人准备起酒饭来。虽然道悦的问题让道策很是受窘,但在说话时,道悦脸上因给人添麻烦而不好意思的表情却也是发自内心。

数年以来,道悦与友仙其实一直在催促道策成亲。自初代算砂以降,本因坊家历来都是不置妻室的家风,直至当下的家督道悦也是如此。然而时代既已变化,旧日的习惯早已失去了继续存在的理由。门下弟子愈来愈多,佣人数量也不断增加,以常理而论,本因坊家其实早就需要一个女主人来操持一切了。

道悦已然没有此种资格了。他总觉得自己与其娶妻,还莫如蓄妾,更何况,他也深知自己乃是喜欢花间流连,不到倦游不思归的性格,而且还无意改变这种习惯。道策却与其师截然不同,对酒全无兴趣,更遑论买春之类的荒唐事,乃是一根筋埋头于棋道的端正的生活态度。正因如此,若是道策娶妻而居于一门正中,本因坊家的未来定是坚若磐石了。道悦早已打定了这样的主意,而友仙也心有同感,不时在旁帮腔,对此其实道策也已非常清楚了。

然而,道策却始终不曾做出过明确的反应。他其实早有一个意中人叫做怜姬的,但道悦却浑然不知,甚至多心地怀疑徒弟的木然可能是身体有病的缘故,差一点请了医生来诊断,而且也曾非常认真地同友仙反复商量。几年以来,道悦和友仙完全是蒙在鼓里,因为怜姬的生活起居一直都在伊势屋的别宅,而他们二人几乎是从来不涉足此处的,因此也就无缘与怜姬谋面了。

怜姬虽然不是宗兵卫的亲生女儿,但是宗兵卫对她的宠爱绝对不在亲生女儿之下。宗兵卫四十多岁,膝下有两个儿子,长子四岁,次子两岁,都是五年前娶的后妻所生,而过世的前妻并未留下一儿半女。前妻从来就身体虚弱,而宗兵卫又是登徒子之流,自然就不免常常来往于花街柳巷。便是在这长年的逢场作戏之中,他结识了怜姬的母亲希姬。

希姬在一家叫做深川的餐馆做事,说来倒也不算是特别出众的美人,只是气质不俗,柔和沉静的样子很是惹人怜爱,恰好是宗兵卫心中理想女性的样本。为了这位希姬,宗兵卫任何事情都愿意去做,可是希姬却从来不曾向他要求过什么。

在两人结识的第二年,希姬突然吐血,卧床不起,原来是得了非常厉害的肺痨。病榻前,希姬面对着急忙赶来的宗兵卫,第一次告诉对方自己还有个六岁的女儿怜姬, 说自己命不久长,只有将这孩子拜托给宗兵卫抚养。希姬已是油尽灯枯,苦苦捱到了却了这最后一桩心愿,便就此撒手人寰。


宗兵卫先是将怜姬寄养在亲戚家中,不久后就接来和自己同住,至今已然整整十年。十年之间, 他始终待怜姬如同己出,宠爱不已,不过倒也并不娇惯,而是凡该她做的事情就一概放手让她去做, 把家事当作是练习的机会,让她从小学会为人持家之道。在宗兵卫的悉心教育之下,怜姬渐渐出落得一表人才,便在此时,道策出现了。

宗兵卫一直是期待着怜姬与道策能够得成好事,多年来这个念头从来不曾动摇。他如此培养着怜姬,其中也多少带有这种想法。等到这爱如掌上明珠的怜姬长到十六岁,宗兵卫想着事情是该进一步挑明了,便将她送来别宅,照顾道策的生活起居。

“可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啊。”

道悦嘴里嘟嚷着。他向弟子提出留宿的要求时,会有难为情的神色,也是因为他自己的小算盘。今天原本是他与友仙定计,为了到这里好好看看怜姬,才有此一求的。

友仙也应和着道悦的话。

“真的呀。这么年轻,又这么能干,真是让人想不到。”

道策又何尝不是深有同感。怜姬平时将他的生活照顾到无微不至,而今天这二十多人的大场面也是安排得妥妥贴贴,整整一天都无可挑剔。女佣总计不过只有两人,可所有客人都大有宾至如归之感, 正想要喝茶,茶便端到了手边,一切都那么自然和流畅。

“伊势屋真是教女有方,这样的父母真是世上少有。”

这是道悦对宗兵卫的赞赏,赞赏他没有把自己的女儿教成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小姐。友仙也在一旁点头称是。道策脸上自也浮出了微笑,但依旧是一语不发。

道策心中所想其实一言难尽。 怜姬的身世,道策一度也想对道悦分说明白的。可是,道策这样一个淡泊声色的人,要对老师说起怜姬并非宗兵卫亲生,而是他结识的餐馆下人的私生女,总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何况,道悦早早就曾经对本因坊家的一门人众说过,道策的意中人乃是伊势屋的亲生女儿。

然而,怜姬对宗兵卫,却又是以“掌柜”相称。因此,道悦自己其实也是不明就里,一头雾水,虽也想过当着宗兵卫的面好好盘问一番,但是又总觉得贸贸然提出此种问题,实在是太过失礼。

道策对老师的迷惑自然是看在眼中,但却始终没有良机,也难以下决心去说明。毕竟,坊门人众之所以对怜姬非常尊敬,从无乱七八糟,不合礼数的行径,正是因为道悦一再强调此乃宗兵卫之女的缘故。看着老师道悦和师兄弟投向怜姬的目光,道策心中总会涌起纠结着难为情与内疚的复杂心情。

便在此时,怜姬已经指挥着女佣布上了酒菜,向道悦与友仙劝酒已毕,便来到道策面前。

“大师你也来一杯吗? ”

语声起处,沁人心脾的凉意油然而生,厅堂中白日间残留的暑气一扫而空。

“那,就来一口吧。”

道策轻轻拿起酒杯。怜姬便俯下身来为他斟酒,捧着酒壶的一双手近乎透明地白。

“大师”乃是怜姬对道策一种特殊的称谓。道策还叫做三次郎的时代,便经常来宗兵卫这里下指导棋,那时他与怜姬便相识了。当时,宗兵卫仍然称呼道策为三次郞,在棋盘之上,两人的师徒关系已经逐渐确定下来,只是一时间脑子还不曾转到那里而已。可是,当道策真正成为道策的那一刻,未曾被人称为道策,倒先成了怜姬眼中的“和尚”。

三次郎改名为道策,被内定为坊门的迹目,是在他十九岁那一年的年末。眉清目秀的青年三次郎, 突然落尽了三千烦恼丝,以一名僧侣的形象出现了,当时还只有十岁的怜姬不由得大吃一惊。往日的三次郎君怎么会是如此模样,百思不得其解之间,一句“大师”已经脱口而出。当时的怜姬之所以会大惊失色,其实也正由于她心中对道策早就情苗暗茁,只是自己还懵然无知而已。道策形象突然变化,对怜姬的冲击是如此强烈,以致这“大师” 的称呼便再难改口。如此年深日久,怜姬反倒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对这二字分外中意起来。

酒既奉上,席已成席,怜姬便起身告退。道悦眯缝着细细的眼睛,目送怜姬离去,转过身来对道策开口了。

“多好的姑娘啊。大师,哈哈, 能不能尽早将她迎到咱们的本所来呢? ”

听着道悦戏谑地称道策为“大师”,友仙也不禁笑出声来。

“这当然是早晚的事情,不过总归要好好商量一下……”

道策苦笑以对,又避开了自己欲言又止的内幕。


怜姬毕竟年轻,有些事情还须宗兵卫指教。宗兵卫精心抚养的女儿,要让他就此完全放手,毕竟心情上也需要若干调整,与此同时,坊门这一侧,当主道悦与算知波澜万丈的争棋还在进行之中。既然如此,索性不如将一切都暂时搁置一 下,或许更好,这便是道策的打算。 更不必说,吴服商与棋士,双方根本是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之中,怜姬要真正了解棋士的生活与思想,也需要充分的时间,道策觉得慎重总归是没错。

“不管怎样,总是越快越好。真的在一起了,想让你们分开,你们都不会愿意的。”

道悦略略有了些酒意,说出的话也开始有点下作的味道了。听见廊下有脚步之声,友仙急忙向道悦使着眼色,止住了他的话头。

大约是在日落的时分,主人宗兵卫走进了大厅,身后跟着一名女佣。

“让我们真是宾至如归呀,实在太感谢了。”

友仙一见宗兵卫,急忙客气起来。白天一天都是忙忙碌碌,也不曾好好打过招呼。道悦也跟着抬起头来,满面都是笑意。

“不打扰的话,就算我一个吧。”

听着宗兵卫的问话,道悦笑得细细的眼睛几乎看不到了。

“快请,快请。”

一派和乐,已分不清各自谁是宾主了。

女佣布上灯火,厅堂中更显明亮,怜姬也提着满满的酒壶跟了进来,依着道悦、友仙、宗兵卫的次序为各人斟酒。

“对小先生就不劝一劝了? ” 宗兵卫笑道。

‘‘是。”

虽然答得痛快,但是怜姬并没有将手中的酒壶向道策伸过去。在宗兵卫发话之前,怜姬就已稍稍瞥了一眼道策的酒杯,知道杯底尚有残酒。显然,道策全无尽饮杯中酒的意思。她于是转过身来,只是伺候道悦和友仙,道策便由他自己去了。

宗兵卫面带笑容转向道悦,开 始说起日间坊门与安井家对抗的话题来了。

“要说起长作这孩子,那可真是不错。”

当初道策被父亲带着来到伊势屋拜访的时候,恰恰是今天长作的这个年龄,宗兵卫不由得想起了往事。

“的确让人高兴啊。虽然现在说来还早,但的确是块下棋的好材料。将来应该能成个人物。”

道悦对长作也颇为称许。

“一开始我们还担心,不知道他调子顺不顺。能赢这一盘,我们也放心了。”

友仙一边说着,眼前便浮现出这少年一年之前入门时的情景。

长作的身份多少有些特殊。他离开父母,投入本因坊家,开始内弟子生活,在这一点上他与本因坊家的其他成员并无分别。不过,长作是久留米藩官送而来,因此便带有若干留学的味道。他的一应生活开支也是藩内供给。久留米藩将这位天才少年送到坊门来,是希望他能够出人头地,回到藩内从事围棋的教学。

在此之前,诸名医那里,也常有各藩送来的青年弟子在修业,不过以棋士弟子的身份留学,长作乃是第一人。他们通过熟人走了友仙的门路,请友仙去向坊门当主道悦关说,争得他的同意。久留米藩方面认定这少年乃是浑金璞玉,若再将他留在本地,便不免耽误了进境。

“拜托了。无论如何也要请您把他收下。孩子年龄还小,就请您多多费心了。”

道悦一听,当即痛快地应下了,不消说,这当中也有友仙面子的成分。道悦和道策原本作为棋士,便有幕府颁赐的正式俸禄,此外总能收到各种贺礼和谢仪,其额度甚至还超过俸禄。就像帮助伊势屋与馆林藩建立密切关系那样,虽不能说是以斡旋为业,但是以棋为媒,为商家与那些幕阁的要员及诸武家牵线搭桥,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这自然便为本因坊家带来了更大的利益。归根结底,周全了别人也就周全了自己,各方面得到相应的好处之后,也是断断不会忘记本因坊家的。


正是出于类似的考虑,坊门无条件接纳了这位少年。友仙对长作原本也没有太大的指望,只想着他能够和普通人一样成长起来就好了。当然,对他也不能完全如普通人一般对待,久留米藩的面子无论如何也要顾全。长作在修业之间取得的任何一步进展,友仙看在眼中,都会觉得面上光彩。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想象,这一次长作面对当代屈指可数的大棋士知哲, 也能在三子局中获胜,如此说来,他可说是已经具备了成为本职棋士的资格。

宗兵卫这方面,对于长作就如同当初对于道策一样关心。他今天提到长作的话题,不消说,正是因为长作获得了一个大金星。与此同时,他更期待着未来的久留米藩棋士长作,也能够如道策一样,成为 一位对伊势屋有益的角色。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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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16-第十六章——压胜



争棋重开之后,算知一改前一年的势头,两局连败。其中虽有围棋理念落后的原因,但是体力不支也是重要因素。然而,无论他如何争取休息的时间,争棋终究必须进行下去。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双方迎来了争棋的第十五局。若是道悦此局能够胜出,则再胜一局便可将棋份由定先改为先互先,这是至关重要的较量。虽然交流比赛多少冲淡了双方之间的敌意,但只要算知还是名人棋所,争棋便不可能就此结束。


算知对道悦争棋的第十五局和前一局相同,也是在若年寄大久保加贺守邸进行,对局日是九月一日,和前局相隔整整四十天,不必说,这是算知一方幕后作战的结果。

以如此速度进行,一年下满二十局根本不能想象。前一年,即便在甲斐守几乎是不近人情的强迫之下,也不过才消化了十二局而 已,而今年便想一气下那么多局,可说是断无可能。更何况,本多长门守下兼寺社奉行,诸多人事尚欠整备,要他那边能够加速对局进程,也未免强人所难。

对局数量既十分有限,在道悦这一侧,就更加必须抓住机会,获得确实的胜利。他当前的目标便是再胜两局,达到净胜六局,将棋份由定先改为先互先。这也已是他最后的底线,争棋开始已一年有余,若再不能改棋份为先互先,反对算知就任名人棋所便要落得个师出无名了。

现在,机会便在眼前,更加是不能再生变数。算知仍然在施展种种伎俩,稍有疏忽大意,便要坠入他的彀中。不消说,算知最大的目标便是休养自己的元气,挫折道悦的锐气。道悦自然心知肚明,也请了友仙去交涉,可是看着日子一天天无所事事地过去,心中自然不是滋味。

本因坊家对安井家交流比赛之后,友仙便到当月轮值的寺社奉行户田伊贺守那里,找他的手下交涉,催促安排第十五局在八月中旬 进行。算知那方面自然是依旧能拖便拖。最终,还是提供了第十四局对局场的大久保家出了面,询问下一次对局的情况,他们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还请再在这里下一盘。听了加贺守这位大人物的直接吩咐, 寺社方面再也坐不住了,直接向算知通知了在大久保家继续对局的意向,九月一日的对局才得以确定。

第十四局在大久保家进行,这其实是牧野备后守通过他提到过的喜欢下棋的家老渡忠左卫门进行的策划。加贺守自己便不怎么下 棋,对此事的兴趣也有限,甚至连对局室都不曾来过。加贺守之所以会要求在自己家中下上一局,完全是奉了忠左卫门之命。

“你可以看看嘛。”

听着友仙的报告,道悦斗志满 满,微笑也开始浮现在嘴边,大大的脑袋晃悠起来。

“如此说来,是为了牧野能够亲自前往了? ”

道悦将多少有些惊讶的脸孔转向了友仙。说起牧野亲自前往, 这当中便有些意味深长了。

“反正我听说的,是要在大久保家对局。前一次对局,牧野是亲自去观战了,但是加贺守却没有来,两人不曾见面。所以这一次要 求在自宅再举行一次对局,而且希望牧野一定要来。大久保家的意思,是希望观战的邀请由本因坊家这一方代为提出。”

听着友仙的解释,道悦频频点头。

“既然如此,就赶紧帮他们转达一下吧。就让道策……不,还是我亲自走一趟吧。”

“确实,就让道策去好像不够郑重。”

“那这样吧。板垣君你也去,我们三人一起。这毕竟是一件大事。”

确实如此。事情的缘起,正是因为大久保加贺守想要得到面会牧野备后守的机会。现下,加贺守乃是佐仓藩主,堂堂大名,还担当着若年寄的职位,而备后守则只不过是馆林藩的侧用人而已,两的地位高下判然。然而,现任将军家纲并无子嗣,未来的将军只能是将军两名亲弟弟之一,要么是甲府藩主纲重,要么是馆林藩主纲吉。换言之,牧野备后守虽然现在地位较低,但是将来极可能成为将军的侧用人,加贺守汲汲于晋级老中,若不未雨绸缪断断不可,而现下的争棋正是他培养与备后守私谊的大好机会。加贺守的种种作为,正是基于这样的盘算。

当然,将军家纲虽然是蒲柳弱质,但是毕竟只有二十九岁,正当壮年,完全可能诞下子嗣,因此,现在就大张旗鼓地运动拥立下一世将军,未免也太过孟浪。若是言行欠谨慎,会落得个谋反的罪名也未可知。因此,表面上看去,将军后继者的问题一直是风平浪静,然而实际上,幕阁的要员之中早已是暗流涌动,纲重派和纲吉派巳然壁垒分明。

大久保加贺守安排算知对道悦的第十四局争棋在自宅进行,可谓是煞费苦心,然而纲吉的侧用人前来观战,自己却懵然不知,错过了和他见面的绝好机会,想起可能因此失去未来将军的欢心,加贺守不由得将前来报告的家人暴风骤雨般叱责一通,命他安排好备后守下一次来观战的招待事宜。以观棋为名,再一次将备后守请到家中, 在全然与政治无关的气氛之中晤面欢谈,如此机会不可多得。因此, 加贺守提出要求,要在自宅再举行一盘对局,打算暗暗向备后守传出信号,让他了解自己在内心深处是支持纲吉的,已然跃跃欲试了。


这第十五局的立会人乃是寺社奉行户田伊贺守,方才履新便担起了这粧差事。上午对局开始时, 当主加贺守也出现在了一众外来 的观战者面前,而且加贺守的家臣也纷纷来到,一时间场面十分盛大。等到天色已然过午,牧野备后守终于在家老渡忠左卫门引领下走进了对局室。

周围观战者怎样的躁动,道悦都有清楚的意识。加贺守走到对局席边,略看了一会儿,便退将回去,与众多其他要员坐在了一起,而在这些要员当中,赫然便有备后守的身影。道悦一方面视线专注于盘上的对决,但是余光扫视,周围人们的动作大致也都落在眼中。等到备后守从对局室退出,到宅邸中别寻他处去与加贺守谈话,道悦才将全部注意力都投入了对局。这是绝对不可以输掉的一局,对此道悦非常清楚。此局到手,再需一局便可改变棋份,也算初步击败了算知。

挟着这样的气魄,道悦在盘上完全是压倒了算知的架势。备后守和渡忠左卫门一同退出对局室时, 后者在廊下便问过一句。

“本因坊真是来势了得呀,相比之下,名人看上去可是无精打采,你觉得这棋怎么样? ”

“啊呀呀。我可只是个普通的棋迷,不过在我看来,是本因坊一方占上风。”

备后守的棋力虽说比忠左卫门要好出不少,但是要判定算知道悦争棋局面的优劣也还力有不逮。 只是本局之中,黑的优势着实明 显,一见可知,因此便顺口做出了这样的回答。

与前两局如出一辙,午前的布局阶段之中,道悦就已经成功地确立了优势的局面。面对着实践道策理论,一切以子效为依归而作战的道悦,算知以自己坚持的老式手法顽强反击。然而,由于双方实力差距极为有限,此种反击未免过于简单,很难收到实效,相反,算知愈是百般反扑,陷入劣势之中就愈深。 等到备后守午后来观战时,双方的形势确实已经是云泥之差了。

最终分出胜负,是在暮五刻(晚八时)稍过的时分,道悦以十二目胜出。在高手之间,这可以说已经是很大的差别了。由于遭遇劣势而大举反攻,而反攻之后劣势反而更大,这样的情况说来倒也正常,只是,若有那样的局况,劣势一方往往便提前投了,还指望着在收官中一点一点挽回这十目差距,因此一直坚持到最后的,在专家棋士当中确属罕见。总而言之,这种差距如此巨大的终局,在史上也算个异例。其实,傍晚时分,算知便已败势历然,而且自己也深知十目以上的差距是极难追回,但是他仍然坚持不肯投子。

明知失败已无可挽回,却还要一直下到最后,其间的苦痛可想而知。然而,满心的悔恨之下,算知又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做出认输的表示,似乎要以这种苦痛来惩罚自己白日间糟糕的表现。五十四岁的高龄,体力与气力都已衰退,此刻算知的形象,令所有观者都难以忘却。战斗到最后,他双肩低垂,视线虽在盘上,却已然没有了焦点,道悦甚至开始怀疑对面的此公究竟是否自己认得的算知了。

对局全部结束,夜色已渐深, 道悦便想叫上道策,一同往伊势屋的别宅去。上局结束,时间正是夜半,回家是有些晚了,但是留宿在对局场,道悦无论如何都难求一寐,翻来覆去才熬到天明。此刻时间还不算太晚,道悦实在不想便这样一人归家。算知从对局席上站起,请求立会人户田伊贺守允许自己离席。方才叫来乘轿,加贺守家一位年轻的家臣急忙忙跑了过来, 在伊贺守耳边低语了几句。伊贺守点了点头,转过来对算知和道悦二人说道。

“主人已经准备了夜宵,便请二位一起用了再去吧。”

算知当即点头,道悦虽然心有 不愿,也无话可说。

这事在争棋中也算破例。让道悦不自在的是,哪怕是贏了棋,和算知同席也是件心中不快的事,然而也只能随着家臣同去了。果然,女佣们已经打点好了上等的酒菜。 此刻,道悦的嘴角突然现出微笑。 眼前的酒肴应该是备后守的安排,事先和主家打了招呼,若是终局较晚,还是吃点夜餐再散局的好。

那是几天前,道悦、道策和友仙一起去拜访备后守,转达大久保家的邀请,后来便说起对局之后高度疲劳,总是难以成眠,或许喝点酒多少会有帮助。当时只是随口漫谈,不想备后守便记在了心中,并且对忠左卫门做了吩咐。正思想间,忠左卫门已经在劝酒了。

“名人,本因坊,两位都辛苦了。能喝一点就喝一点,这样放松放松也好睡觉。若是说起酒量来, 可不一定是年轻人就好了。”

听了这话,算知面上满是苦笑。

“实在是有负盛情。这个时候, 我酒是实在喝不下去的。”

道悦倒满不在乎,已经将杯子端在手中了。

“既然如此,就叨扰了。” 这也可算作是慰劳的宴会吧。伊贺守转过身来,对算知开了腔。

“算知殿,就在今天,松平市正 大人传下话来,想要把下一局放在他那里……”

伊贺守话还没有说完,算知的头就已经恭恭敬敬地低下去了。

“承蒙关照,我知道了。”


第十五局刚刚结束,伊贺守便安排起第十六局来,这确实令人大感意外。不过,相比而言,倒是算知便这样无条件地接受了安排,更加令道悦感到意外。毕竟,再输一局便要改变棋份,如此重要的当口,是必须高度紧张而谨慎的,如此痛快地答应,实在不是算知的风格。

松平市正虽然姓松平,但其实并非德川一门(译注:德川家康本姓松平)。他本是福冈黑田家的旁支,豊后四万石的藩主,赐姓松平。 这位大人喜欢围棋非常出名,一直是安井家的坚定支持者。今年争棋的对局场,松平丹后守宅一回,大久保加贺守宅两回,全都是牧野备后守在幕后运筹,自然多少照应本因坊家,这些算知都心知肚明。于是他也在背后向一直照顾自己的松平市正提出了请求,要他提供对局场所。无论如何,在这样的地方对局,自己面对道悦,多少也算是先占据了一点上风。

下一个对局场的确定,算知的确算是小有收获,因此当场应承下来。毕竟,此刻已经到了不容有失的地步,定先的棋份即将被颠覆, 算知心中也是斗志喷涌。伊贺守得到算知肯定的答复之后,又将视线投向了道悦,道悦正眯缝着细细的眼睛思忖,见此情景,急忙将圆滚滚的上身俯下来。

“真是感激不尽。既然如此,便请您按照已经确定的计划安排吧,拜托了。”

“那好,详细安排是这样的……”

败者与胜者刚刚结束战斗,正是余韵犹存的当口,对局的话题多说无益。伊贺守便转向了忠左卫门,一起研究起这难得的好酒来了。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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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17-第十七章——赛点



争棋的第十五局和前局一样,继续在若年寄大久保加贺守邸进行。加贺守是希望借此机会面会将来可能成为将军辅佐的牧野备后守,为自己的前途铺路,为此不免便欠下坊门一个人情。此局道悦再度完胜算知,至此,第二年的争棋道悦三战三捷,若是道悦第十六局再胜,两人之间的棋份依照定例便将由定先改为先互先,而算知让不动七段的道悦定先,是否拥有名人之技,自然就值得怀疑了。双方便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迎来了这重要的一局。


漫长的争棋终于迎来了开战以来最关键的一场,第十六局。是局于九月二十二日和二十三日两天在豊后藩主松平市正邸进行,距大久保加贺邸进行的第十五局相隔仅有二十日而已。

棋份是继续维持定先,抑或是更改为先互先,便要决于此局。至此,算知已陷入极为困难的境地,照常理说来,第十六局正需养精蓄锐,全力应对才是,然而,尽快对局恰恰是由他自己提出的。正因为这一局如此重要,才更需尽早实现,若算知还是故伎重施,祭起拖字诀,则外间的非难必然大起,换言之,第十六局和第十五局间隔如此之短,在他这面也是颇有些不得已。既然事已至此,不如直率行事, 求一个痛快的了断,如此也能大举提升自己的斗志,不消说,这胜负师的根性也是原因之一。

总而言之,对于争棋双方而言,这一局的胜负都是至关重要,很可能会决定整个争棋的走向。争棋现在已经进人第二个年头,而这一年当中进行了三局,全部都是道悦胜出,通算起来,他已经是八胜三负四和的领先,五局净胜在手, 若是能再下一城,便是以毫无瑕疵的四连胜一举更改了棋份,进人先互先。更不必说,因为这种连胜,在世人心中,也必然生出道悦至为强大的印象。最重要的是,先互先的棋份已经近乎平起平坐,算知名人棋所的地位自然会因此而动摇,这正是道悦挑战的初衷。

不过,如前所述,算知在这最后的关头并没有米用拖延的策略,而是同样全力出击,不消说,他的想法正是要在此局守住定先的棋份。按照之前的安排,两人的争棋是一年二十番,合计六十番的规模,而在这当中,二十局自然便是一个段落,在这样一个段落当中,是否发生了棋份的变化是世人做出评价的一个重要标准,而双方对此自然也是心知肚明。若是在这第一个二十番当中,定先的棋份并无变化,从一般常识说来,便可认定道悦的技艺较之算知确有质的差异。换言之,若是道悦输掉此局,后果也是极为严重,二十番内无法改变棋份的可能性是有的,甚至争棋便夭折于第一个二十番的可能性 也是有的。总之,对道悦而言,这正是必死的一番。

站在道悦对面的算知,这一次是将名人棋所作为赌注来出战,不消说更是天大的一番。一直以来的定先若是改为先互先,距离互先便也是咫尺之遥了,身为天下第一的名人,在此局是非拿出不同寻常的表现不可了。算知这一年已经吃了三连败,令大众产生了他已然年老气衰的观感,这一点毋庸赘言。此刻已是最后的关口,他必须站定脚跟,扭转世人的看法。

两人都心怀旺盛的斗志,无论如何也要全力争胜,这一点所有人都是洞若观火。便是如此,在算知支持者松平市i的宅邸,棋局尚未开始,决死一战的气氛已然令赛场中的人们感到了窒息。

争棋开始的第一年,对局场一直是在加贺爪甲斐守的宰领之下设置,虽然对局场的提供者倾向于安井家的较多,但是整体而言,大致还算是第三者的立场。然而,转入今年以来,第十三局是在目付松平丹后守邸,第十四、十五局是在若年寄大久保加贺守邸,悉数都是牧野备后守幕后运作的结果,自然要对本因坊家的利益更多考虑。事实上,这几局的观战者,也都是支持坊门的占据多数。

不过,第十六局的局面又生一变。豊后藩主松平市正是安井家的支持者,正是见到之前几局的对局场设置都有利于本因坊家,才提这一要求的,而这要求背后,不必说正是强烈的对抗意识在燃烧。既然是安井家支持者提供的对局场, 一切的安排和考虑自然就是以算知为中心。与此同时,今年争棋开战以来,每一局都来观战的牧野备后守这一次却拒绝了邀请,棋盘上的对抗气氛早已弥漫到了赛场之外。

总而言之,道悦现在正是一派单刀赴会的心境。不过,久历战阵的道悦当然不会慌乱,相反却是斗志喷涌,事实上,很多时候,这种孤军作战气氛的刺激倒正是制胜的良方。正是怀抱着这样的斗志,对局第一日的上午,道悦早早到场, 只是对观战者简单致意,便径自在盘前坐定,脸上挂着无畏的冷笑。


算知入场要稍晚一点,和在座的观战者逐个寒暄一番,可偏偏和道悦一个招呼都没有打,似乎眼中便没有此人一般。不必说,这又是刺激道悦的小伎俩,想要看看他是否真的心如止水。

如前局一样,立会人依然是户田伊贺守,他宣布对局开始的时候,正是朝五刻(上午八时)刚过一点的样子。道悦执黑先行,满心都是打破算知如意算盘的斗志。道悦正当盛年,艺与力可说都是当代一流之选。这一年之中,面对着以道策流行棋的道悦,算知已经遭遇了三连败,尽管对自己的败北仍然是莫名所以,但算知终究是准备了若干对策。这一次,棋局果然没有如之前那样很顺利便进入道悦的步调。前三局当中,胜负的天平总是早早便告倾斜,而这一局,棋至序盘,道悦便已明白,今天面对的将是一盘难局。

然而,先行之利终究是非常可观的,至中盘战斗展开时,道悦还是成功地获得了一点优势。充分考虑对手的力量,以平衡理论来运子,先番者的确是很难突然崩溃的。道悦秉持着正确的方针小心翼翼地行棋,第一日进行至八十余手后,算知宣布打挂,此刻道悦大致判断了一下,虽然盘上还有种种的变数,但黑棋四至五目的优势还是有的。

第二日,算知凄绝的反击开始了。算知的棋风原本就是力战一派,而且眼见自己将一点点陷入非势,自然已不可能满足于平淡进行,便打起了黑模样的主意,寻求种种味道与手段,展开了凶狠的进攻。

道悦应付起来颇为吃力。白棋对黑棋处处施以最强手段,要颠覆黑的实地优势,在这样的场合,一切都决于力量。面对着算知的气魄,道悦不得不一处又一处地退却。尽管迫于算知的强力,无法正面抗衡,但是道悦还是支持着不断创造见合的好点,寻求转换以简化局面的机会,到了最后,局面变得极端微细,在和棋和一目胜负之间反复摇摆。

小官子的阶段,道悦仔细点了一次目数,确认是和棋或者黑好一目的结果,然而究竟是和棋还是一目胜,要做出极为准确的判断还是很不容易的。若是和棋,简直就和失败没什么两样,而若是一目胜,便意味着棋份就此改变了。道悦将全部的精神都投入盘上,反复计算着各种收官的次序。

算知何尝不是如此。要想胜出已经是非常困难了,但是无论如何至少也要保住和棋,不能一目落败。此时,他额头上深刻的皱纹似乎又多了几道,和道悦一样,也是两眼死死盯着棋盘。至此,双方精神高度投入,进入了锱铢必较的官子争夺。

这一局最后决出胜负,已经是对局第二日宵五刻(晚八时)之后的事情了,道悦一目艰难胜出。双方整理盘面,做棋之后,黑地四十七目,白地四十六目,最终确认了黑胜一目的结果。

“实在是难为您了。”

道悦向着算知低下头,口中非常自然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在此之前,每一局对局结束的时候,道悦从来不曾吐露过这样的言语。然而此刻,贏得了这赛点的一胜,道悦心中百感交集,这句话便脱口而出了。或许是艰难得胜之后的感谢,或许是对刚刚激战过的前辈的由衷敬意,又或许是两者兼而有之,总之,道悦的心情确实是有些冲动。

‘‘啊,不……”

这回答听起来简直不像是算知本来的声音了。面对道悦这种满含最高敬意的来言,算知照理是应该端正了姿态,拿出前辈和名人的风范来应答,然而现在,他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了。

“两位都辛苦了。”

立会人伊贺守目睹了算知与道悦之间谦虚的应对,腰背也不自觉地向两人弯了下来,表示慰问。

三人所说出的话,其实正是他们对这一局的第一感想。赢下这更改棋份的一局,道悦心中百味杂陈,直觉得胜负的机微根本不能以言语描述;算知则是不言而言,或许内心深处正想寻个地方大哭一场也未可知;伊贺守看着两人,急忙膝行过来。

“此外,我们专门为两位准备了宵夜,就请来用一下吧。”

前一次的对局,大久保加贺守专门准备了宵夜,这事已经人所共知。这一次松平市正设立对局场, 自然不肯逊色一筹,因此也备下了酒肴。

“那咱们就……”

算知听了伊贺守的话,漫声回应着,将多少还有些呆滞的视线转向了道悦。在松平市正邸,算知应该是主人的立场,但是他实在难以将沮丧和忧郁的表情从脸上驱除开去。

“那就打扰了。”

道悦拜下身去,表示感谢,然后便开始挪动圆滚滚的身体,比算知要迅速得多。赢得至关重要一局的喜悦已经难以压制,伴随他缓缓站起的动作,几乎要从身体里喷涌而出。虽然动作依然得体,但心里已经是要手舞足蹈的状态。这个对局场,道悦现在一刻都不想多待了。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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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18-第十八章——棋份



争棋第十六局在安井门的支持者松平市正邸内进行,然而,算知却没有抓住机会,虽然他对道悦的新战法多少有所准备,而且也的确让道悦遇到了更大的麻烦,但是最终,还是以一目之差落敗。这便意味着,按照棋界向来的惯例,两人之间的棋份将由定先改为先互先,道悦当初对算知就任名人棋所的非难,似乎也显得不那么唐突了。对局虽然已经结束,但是道悦内心的喜悦之情却久久不能散去。


次日清晨,道策及千松以下一众内弟子早早便来到了伊势屋别宅的大门口,等待着师傅道悦的归來。道悦喜悦的心情全部都写在脸 上,赢得了转沂点的一局,即将改棋份为先互先,而且败北的算知,态度与预期大不相同,亳无拖泥带水,这也让他感动不已。

道悦一一接受了道策等众弟子的祝贺,便开始赞扬起算知来了。

“要说算知爷,输也输得漂亮。 虽然这么说不合适,但是他确实也不该有什么遗憾的了。要是我稍微大意一点,这一次的胜负还真不好说了。”

“总而言之,能赢还是太好了。”

“是啊,那么咱们今天该怎么办呢? ”

道悦看着道策,已经催促起來,要询问庆功酒宴的准备情况了,

“要说这个,那就全看师傅您的意思了。本所这边,我都已经打好招呼了。就是不知道您现在打算怎样? ”

“昨天晚上根本就睡不着。回本所太远了,我想就在这儿小睡一下,可以吗?”

于是,道悦不回本所,而是在伊势屋小憩,庆功的酒宴自然也就安排在了伊势屋。事实上,本所和伊势屋两处之前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比较起来,还是伊势屋的厨师手艺更加出色。对于道悦的想法,道策立刻便明白了。

“您就不要客气了,赶快去休息吧。我去把大家都叫来就好了。”

“不必夸张,找几个最亲近的人就行了,简单点最好,另外,板垣君现在在哪里? ”

“刚才还看见他了,这会儿可能出去了吧,不知道要办些什么事。”

“哦……那好,就这样。”

一名内弟子帮助着师傅更衣之后,道悦就向着卧房去了。道策转过身來,命令另外一名内弟子回本所去报信。伊势原的別宅,一切都由道策操持,更换的衣服和寝具等等早就已经用心准备好了,正是为着道悦疲劳之后休息的方便。

道悦一觉睡醒,人色已然近午。此时,坊门的参谋友仙、元老元悦和道哲,以及塾头道节以下的内弟子们都已经聚集在了一起。

“哎呦,大家都已经來了呀。”

道悦略事洗漱,便来到廊下, 看到众弟子正在前后奔忙。道策、 友仙等人坐在一旁等待,而其他的弟子,有的在打扫庭院,有的则去厨房帮忙。

“孩子们都来了,那咱们就早点开始吧。”

道策急忙应答。道悦的意思显然是说,如果酒宴开始得太晚,众弟子宴罢之后赶回本所时,天怕都是要黑了。

“都来了当然是好,可是这么多人,实在是太打扰伊势屋了。”

“今天是为师傅庆祝胜利嘛,当然要隆重一点,就不要客气了。”

道悦挪动着圆滚滚的身躯,舒服地坐下,对道策顺口开着玩笑,

“我说道策你以后要是总住在这里,怕是要越来越胖的。”

伊势屋对道策照顾得非常好, 而未来的妻子怜姬对他更是百般呵护,所以道悦的话倒也不能说是没有道理。不过一直行为举措都很端正的道策依然只是苦笑了 一下,并没有顺着师傅的话头说下去。

师徒二人正说话间,主人宗兵卫和怜姬已经到了。宗兵卫走向道策,自然又是一番祝贺的言辞,而道策急忙弯下腰去表示感谢,同时又对今天的叨扰再三表示歉意,只是与宗兵卫寒暄时,视线却不止一次情不自禁地转向了怜姬。怜姬虽然静静站在一旁,但那身姿如此动人,满开的花朵一般,任谁也不可能不多看几眼的。

怜姬随着宗兵卫一起对道悦等致意之后,马上便开始操持起酒席来,而这当中不免又对道策叫了几声“大师”,向他询问祝贺宴席的若干细节。

两间房间撒去了隔扇,并成一间大厅,道悦、道策、友仙等人和宗兵卫为主席,而内弟子们居于下座,酒宴很快就开始了。年轻的内弟子们不必说,全是来享用美食的,而主席之上,更多还是饮酒欢谈。在怜姬主持下,菜肴总是尽量送到下座,内弟子们一个个都缄口不言,只管闷头饕餮,而一壶壶酒则奉到主席,伴着众人的欢声笑语。


众人谈着谈着,话题便逐渐转移到今后的争棋上来,尤其是先互先的棋份该如何安排顺序的问题。 所谓先互先,即下手方两局执黑, 一局执白,而大家所说的,便是哪一局执白的事情——黑、黑、白, 黑、白、黑,白、黑、黑,这三种顺序哪一种更加妥当。

黑白黑是比较中庸的选择,也正合乎先互先三个字的含义;黑黑白更能体现下手对礼仪的重视和对上手的敬意;若是为了强调棋份的改变,白黑黑也有其道理。种种顺序都有其合理的一面,而现实当中,棋界在此又没有特別明确的规约。

本因坊门内对此虽然并无明确规定,但是却有一套约定俗成——从互先到先互先和从定先到先互先,处理起来是完全不同的。具体而言,若是一方被从互先降至先互先,则三局的次序为黑黑白;而若是一方从定先升上先互先,则是白黑黑,初番即让下手执 白,也有一层鼓励之意。

“最好按照我们家的传统,从定先打上先互先,初番就让下手执白,不知道算知殿能否同意。”

“是呀。我们本因坊家多年以来就是这么定下来的。我同意。”

两位元老元悦和道哲主张初番执白,道悦也表示赞同。

“说得确实不错,很有道理。”

然而实际上,道悦只是为了今天的气氛,随声附和而已。这只是坊门一门之内的惯例,以此作为主张而要求算知同意,又谈何容易。只是,若是一点点细究这一问题, 实在未免扫兴,今日既是在庆祝的洒宴,初番执白的说法也恰好符合欢笑的气氛,道悦也就暂时搁下了后面的想法,当然,众人之所以如此热心初番黑白的问题,也不是没有来由的,因为今年的御城棋很快就要开始了。

这一年的御城棋预定是在十月十七日,而庆功酒宴举行的今天已经是九月二十四日,可说相距已经很近了。换言之,今年的御城棋上来可能就会进行棋份改定之后的第一局,即争棋的通算第十七局。不消说,本因坊一门之中都是期盼着道悦能够在御城棋上执白出战的。

“要说这第一局黑白的问题, 我们首先还是应该和算知殿确认一下棋份改变的事情呢。”

道策虽然没有因为不饮酒而影响了兴致,但是说起这一话题, 却不能不多想一层。

“是啊,我现在想的也正是这个。”

友仙也应和着道策。这时候,道悦的脖子微微扭动了一下,但是也没有表示反对。

“要说赢都多赢六盘了,还会有什么岔头吗?不过,小心没大错,和他确认一下总是好的。板垣君,这就拜托你了。”

“好的,我尽快去联络。”

果然,道策和友仙的担心还真应验 了,棋份确认的事情远非那么简单。

众人明白这一点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前一日,道悦、道策和友仙饮酒谈话到很晚,都住在伊势屋的别宅。不过,快乐的酒没有宿醉,早晨起床时,大家都感到心情分外爽快。送走了往算知处去联络的友仙,道悦和道策唤来了乘轿,回归本所。不消说,在本所的大门口,内弟子们又对师傅进行了一番欢迎和祝贺。

然而,艰难取胜之后巨大的喜悦当晚就被一风吹散了。友仙从算知那里回来了,带回了“马上就更改棋份不可能”的答复。


“不认帐了?这位爷是疯了还是怎么了?下完了没结果,那我们下什么劲儿?不如大家拿刀互砍,这总有胜负了吧。对,就这样,别下什么棋了,就拿刀砍算了。”

一时间,道悦几乎是胡说八道起来。净胜六局更改棋份,这是毫无讨论余地的问题,而算知居然连这都要抵赖,也难怪道悦气得口不择言了。然而实际上,算知的原话并没有那么直白,只是友仙听了之后也是气往上撞,报告的口气也就未免有些添油加醋了。看到道悦气成这个样子,友仙才回过神,开始从头道来。

算知所说的其实是,“我是名人棋所,御止棋的身份。因此,与他人的对局都要看将军的意思而定,这次的争棋也正是尊奉上意进行, 因此棋份变更的事情也非我自己能够做主”。

所谓御止棋,即是说棋所乃是将军的围棋教习,上意之外的对局完全是可以不去下的,这是一种特权。既然棋所的所有对局都是尊奉上意,那么由对局而生出来的所有问题,也都必须由将军御裁。算知便是咬定了这一点,对于净负六局更改棋份的问题抵死不认。

与此同时,在至关重要的一局当中落败后,算知犹自沉浸在悔恨之中,难以自拔,便在这个当口对他提出马上更改棋份,委实令他难以接受,更令他觉得本因坊家对棋所的权威亳无尊敬之意。因此,当友仙提出更改棋份的问题时,他便多少有些报复一般地说出了前述那样的话语。

然而,无论怎样,从道悦的立场出发,算知的说法都是无法接受的。番棋开始时上意定下的规格是 “算知名人授道悦先”,因此棋份更改就必须再有“授道悦先互先”的上意,这简直是混帐理由,是在找借口。算知身为棋所,对全体棋士都有支配之权,他当然有资格宣布自己和道悦之间的棋份变更。

在赢下赛点之局时,道悦一度还曾经被算知的爽快态度所感动, 但是当从友仙口中得知算知全然不承认棋份变更的时候,这种感动登时全然消失,剩下的只有穷追猛打的冲动。与此同时,自他提出挑战以来,算知的种种行为,幕前和幕后的运作,不断的拖延,也全部都涌上心头。一时间,道悦原本已经渐渐平静的心中骤然卷起了怒涛。

无论如何也必须将算知从棋 所的宝座上拉下来,这一目标不经过战斗是不可能实现的。道悦立即为更改棋份的问题向奉行方面提 出了申请书,要求在御城棋之前予以确认,而且采用了众人在祝贺酒宴上提出的办法,要求在先互先的初番执白。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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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19-第十九章——申请



争棋第十六局战罢,道悦终于赢下这关键一场,净胜六局。 按照惯例,道悦净胜算知六局之后,两人的交手棋份便将由定先改为先互先,而道悦与棋所算知为难,也有了实力上的依据。此局得胜,坊门在伊势屋举行了庆功宴会,众人甚至开始憧憬道悦在即将到来的御城棋上执白面对算知的情景。然而,前去与算知确认的友仙却带来了令人大吃一惊的消息,算知拒绝更改棋份,一时间令道悦急火攻心。


九月二十七日,即算知做出拒绝更改棋份的答复三天后,道悦偕同友仙,一起来到了月班寺社奉行户田伊贺守的衙署,递交了申请 书,请求奉行方面对棋份改变问题做出确认,以确保争棋能够顺利进行。

伊贺守历来以礼仪非常端正,对棋士们的态度甚为得体而闻名,可即便是这样一位人物,通读了道悦的申请书之后,也极为罕见地流露出满脸的不悦之情来。

“难道,不这样便真的不行吗? ”

以伊贺守一直的习惯说来,这样的言辞其实已经带有相当的非难味道,对于道悦的主张,他显然并非十分赞成。道悦闻听此言,急 忙低下头来回禀。

“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争棋可以进行下去。算知殿对于棋份改制的问题总是固执己见,和通常的做法大相径庭。为了双方能够达成一致,无论如何也只能请您做主了。”

“净差六局还不肯改制? ”

伊贺守的脖子微微扭动着,似乎不太满意的样子。

“是。究竟是出于怎样的考虑,我们也不大清楚,总之这是棋所大人他自己的想法。因此我们才请您做主。”

“真是奇怪。其实我昨天和算知殿见过一面,他可一点都没提这方面的事情。”

这一次,倒是道悦的脖子扭动了一下。

“确实是奇怪。因此,我们才要递这份申请。对于我们下棋的人而言,这一点至关重要。如果现在连棋份问题都不能确认,就像是武家的比试,赢家成了输家,输家成了赢家,未免荒唐。御前比试的话,胜负要由武士总领说了算,而棋份的事情,我们自然要找您。”

“道理是这个道理呀……道悦殿,事情就先说到这里吧。尽管我是奉行,但是事情总要和算知殿商量着办。我们见个面才能最后处 置,你看这样可以吗?”

伊贺守此番回答可谓得体,道悦便恭恭敬敬叩下头来。

“当然这样最好。事情就拜托您了。只是,御城棋眼看就要到了,无论如何,还请您能在之前解决这个问题。”

听着道悦的话,伊贺守的面色一瞬间微微一变,似乎有什么东西的影子从面上掠过一般。

“要是那样的话……”

听着伊贺守沉吟起来,道悦短短的脖子又微微一扭。

“就御城棋的事情,算知殿和您说了些什么? ”

“这个呀。说起来,还只是一个腹案呢……不过就这么告诉你也无妨。今年的御城棋是安排了两局,算哲对道策,门入对知哲。算知殿本人,他是打算歇一歇。既然如此,道悦殿您也可以歇息一下了。我是觉得,变更棋份这么大的事情,原本也不是一两天能解决的,缓一下也好。”

道悦听了伊贺守这番分说,当即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啊,原来如此。奉行大人,御城棋的安排原本是在棋所权限之内,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有什么异议了,休息一下也未尝不可。只是,算知殿和我之间的番棋,可是御上裁定下来的,在御城棋上进行番棋,这也是先代留下的成例。这一点,也希望您能够有所考虑。”

所谓先代的成例,道悦所言,乃是当年道悦之师算悦与算知之间为决棋所而行的番棋。那一次的番棋对局,完全都是在御城棋当中 进行的,而道悦与算知的番棋,第一局便是御城棋,而且番棋持续之中,从来也不曾回避过御城棋。有鉴于此,本次御城棋上当然应该进行番棋的第十七局,这便是道悦实际的主张。

—听到“成例”这样的字眼,幕阁的官员们便会紧张起来。若是没有特殊的事情发生,而擅自变更成例,便可能担上扰乱御政道的罪名,是必须负责的。果然,听了道悦明显包涵着压力的话,伊贺守也含糊起来。


“这个,算知殿应该是知道的吧。既然如此,我们还要和他再商谈一次,您就再等一等吧。”

眼见着自己的策略收到了充分的效果,道悦心满意足,伏下身去告别。

这一回,坊门迹目道策并没有和师傅同来,因为此日恰好正是他与算哲惯例的对局日。不久前的八月上旬,安井一门与本因坊一门在伊势屋别宅进行了交流对局,而自那之后,道策与算哲之间便约定了定期对局。此前已经总计进行了四局,道策四连胜,而这一天,正是第五局。道悦正在为着与算知变更棋份的问题苦恼的当口,道策也即将改变与算哲的棋份了。

之所以这第五局便成为了赛点,是因为两人之前的交手成绩也被计算进来的缘故。道悦与算知是官命的争棋,棋份的计算自然要以 番棋第一局为正式的起点,而道策与算哲则是自行安排的对局,按照惯例就以通算成缋来定棋份。算哲与道策二人在前两年的御城棋中曾经对弈两次,均是道策胜出,而御城棋之外还有一次交手,则是算哲得胜,合计是道策二比一领先,再加上这四局的四胜,道策已是六胜一负,若是此局再胜,两人的棋份便将由定先改为先互先。

算哲今年已然三十一岁,长道策六岁,他初次出仕御城棋,是在万治二年(1659年),与道策之师道悦同年,比道策的宽文七年(1667) 早了整整八年。道策是本因坊家的迹目,而算哲却是安井家的次席,因此,道策面对这位与师傅同格的对手,最初以定先棋份交手,是完全符合棋界惯例的,看起来也是非常妥当的。

然而,这所谓妥当的考语很快便靠不住了。道策虽然只是坊门的迹目,但是其力量的充实却日益展现在众人眼前。自算知对道悦的番 棋开始以来,师傅道悦而下,本因坊家一门的棋士都开始愈来愈确信,他便是无可置疑的当代实力第一人。然而,这些还都只是坊门内部的评价,在道策与其他祺士交手较少的情况之下,大众对于他的真正价值还没有充分的了解。

更何况,眼下正是算知对道悦六十番大争棋最紧张的时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也是理所当然。两人正是祺界的最高峰,因此 才会在他们之间展开争棋,这已经成为了众多棋士乃至全体世人的共识,若说在这两人之上已经有更高的高手诞生,大家自然是难以理解。即便是频繁与道策交锋的算哲,从近两年的御城棋再到眼前连续四局毫无机会地落败,也依然没有完全明了其中的关窍。总而言之,对道策实力的完全认识,目前还仅仅局限于坊门的范围之内,而外人还依旧不明就里。看似定先的棋份是理所当然,但是实际交手中却一败再败,算哲愈发激起了斗志,要全力以赴地与道策进行战斗,作为棋士,这当然是最自然不过的一种心情。

道策与算哲的交手,根据事先约定,是在彼此的主场交替进行。道策去算哲家弈一局,算哲来伊势屋别宅弈一局,如此往复已有两 次。这一次又该道策去算哲的宅邸了。

明历大火之后,大家纷纷修筑新的宅邸,这一年,继本因坊家之后,算哲家也迁入了新居,不消说,来往自也更加便利。道策之所以请算哲来伊势屋别宅对局,而不选择本因坊家本所,当然不仅仅是简单地图方便,也有一番周详的思虑在。安井家具体而言,是算知家和算哲家二元的结构,身为天下棋所的算知是居住于会津藩主松平肥后守的私邸之内,而在算哲家这边却很少露面。本因坊家则不同,当主道悦与迹目道策是同居一所的。因此,道策去算哲家对局自然是见不到算知,而算哲去本因坊家对局,即便见不到道悦,心中也很清楚他必定是在邸内。有鉴于此,道策便将对局安排在伊势屋别宅,以免外间产生什么不公平的说法,同 时,怜姬的安排会更加细致和周详,这也自不待言。

这一天的对局开始之前,道策的心态依然是非常平和。虽然已到了棋份由定先改为先互先的转折点,但是他并未过多考虑,更未将 此与算知对师傅道悦的棋份改制问题纠缠不清。与算哲见面时,他对所有这些片言只语也不曾提起,向对方征求意见时,态度不卑不亢,在他看来,身为坊门的迹目,原本就应该如此行事。相对之下,对局前的寒暄之中,明显是算哲的心态要沉重许多。显然,对种种可能的结果,算哲远比道策想得更多。

算哲家的大门比起本因坊家要大了不少。本因坊邸修建在先,算哲邸修建在后,不消说,这当中也有一点微妙的对抗意识的作用。 来到这比自家大门高大许多的门口,道策依然一心不乱,反而更加提醒自己要小心行事,这便是道策的材质。

手下人报进去,算哲急忙迎接出来,一派既严谨又甚是明朗的表情。

“请,请……我可是引颈以待, 恭候多时了。”

这是觉悟到赛点危机的最自然的言语。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 道策忙微笑着接口。

“今天怕是要失礼了。” 对局室的深处,座席都已布置妥当,算哲身着十德落座,两手在胸前合掌,表达着自己的斗志。

“当然,当然,这对我可是难得 的学习机会呢。”

对于棋士而言,最正式的装束自然是落发缁衣的僧形。这一天,道策还是一如平时,身着僧人的长袍,而算哲则不同,改成了俗家的十德装扮。

与宽袍大袖的僧衣相比,在对局之中,身着十德无疑方便许多。尤其是前一年的御城棋,初次出仕的林门入在将军出座的当口失仪,致使棋子崩落的事件,便是因为不惯僧衣的缘故。此事给算哲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自那之后,他在对局时便常常身着黑底的十德,并且就此对棋所算知提出了建议。此种一反前例的变革自然不可能简单得到赞同,然而算哲却没有就此死心,相反自己先身体力行起来,本次与道策对局就是如此。

算哲当然不是孟浪之辈,这一局进行之前也曾经向道策征求意见,是否可以在对局当中按照各自的习惯着装。对于享有御目见得资 格的棋士而言,僧装诚然是正体,不过在门内对局或者其他非正式场合,该身着怎样的服装原本也无定论。只是,算哲与道策的对局虽然说不上是争棋,但终究是有各自代表一门味道的正式对局,因此着僧装出战其实也是常识。然而,算哲偏偏要打破这常识,向道策提出了申请,道策当即应允,觉得试试也无不可。便是在这种奇妙的变化之中,两人开始了他们这一段时间内的第五次交手。


两人在盘前先后坐定,心中都隐隐觉得此局的气氛与前几局颇有不同。正在佣人端上茶点的时刻,道策终于还是开口了。

“算哲殿,我师傅棋份改制的事情,您听说了吗? ”

这话原本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算哲将下巴略点了点。

“还没有和他们见面,不过事情已经知道了。要说我们家这位棋所大人,当起一言居士来了,确实不大好。我自然也要帮着转寰一 下,可是无论如何,这都要费上一番功夫了。”

非难自家门主的话,算哲很平静地便从口中说了出来。难道算哲和算知之间真的有什么芥蒂,因此才在背后无所顾忌地批评?一时间,道策的心情反倒有些难以平静了。这一天,道悦和友仙去拜访奉行,提出强硬的申请书,道策自然不能告诉算哲,但是他自己心里却因此有了一点歉疚的感觉。

“您这么明理,实在是难得。太感谢了。”

“事情历来就该是这样的,哪里说得上明理不明理。”

算哲这话说得干脆利落,姿态也是那样端正。

“来吧,道策殿,这一次就请您给我个痛快的吧。”

一听这话,便可知算哲面临着赛点,要大干一番的觉悟。道策的嘴角不禁浮上了微笑,静静地低下头来行礼,以无言的回答表示迎 战。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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