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日 经典棋文
本文原载于:《围棋天地》
与坂田荣男或者赵治勋横扫大小头衔如卷席的气概相比,大竹英雄的业绩似乎是有所不如,然而,大竹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在相当的时间之内,他始终坚持在棋士的第一阵营当中,而且不断在各个不同的比赛中夺取冠军。他的成绩表就是棋界壮大的证明书。
昭和四十五年(1970年)我在《棋道》杂志连载着以《木谷道场的人们》为题的随笔,同时也尽可能去各头衔战的现场观战。这一年的名人战,藤泽秀行四比二挑战在位名人林海峰成功,八年之后再次登上了名人宝座。比赛第一局的对局场是四谷的福田家。
记得研究室里除我之外,还有若干位相关的记者,以及一些职业棋士,而且,木谷实也在加藤正夫的扶持之下来到了赛场。从行动和气色看来,显然木谷实还是在病中,周围的人不由得多了几分关心。
大家在盘上研究着对局,木谷也坐在了旁边,看上去还是多少有些不舒服的样子。对于比赛的进行,大家开始时还不断七嘴八舌地提出意见,但到了后来,屋子里逐渐就安静了下来。自从病倒之后,木谷实逐渐变得沉默寡言了,今天也是如此,就那么静静地盯着盘面,而坐在一边的加藤也和老师一样,默默地看着棋局的进程。整个研究室一片寂静。
这是怎么了?我心里暗暗嘀咕着。所谓研究室,是记者进行报道的重要地点,也可以叫做解说室,实际上经常应该是比较热闹的景象。我有心打破沉默,但是顾及到自己业余爱好者的身份,假如随随便便开口,是否会让别人觉得不适呢?
事实上,我确实是有一些问题的,比如像“这样下是否好”,或者“形势现在怎样”之类,但是心里想归心里想,嘴上却一直没有问出来。木谷看上去还是那副不舒服的样子,依然是一言不发。整个研究室都被一种不同于平常的气氛笼罩着,多少有些难捱的沉默一直持续着。
打破这沉默的正是大竹英雄。他从外面进来之后,屋子里迅速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了。正在进行中的棋局开始在盘上进行了探讨,各种变化图一个一个地摆出来,大竹的声音为研究室增添了活力。这时候,只有木谷实,依然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发表任何的意见。不过可以看到,当自己的弟子在棋盘上摆出各种变化的时候,他的服睛里面也泛起了非常柔和的光辉。
“您多少教我们几着吧。”
在各种观点争执不休,得不出最后结论的时候,大竹转向了自己的老师,进行请教。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口吻多少有些淘气的味道。木谷实微微笑着,尽管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但是眼中嘉许的神色就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师徒之间融洽交流的场景呈现在人们面前。
其实,就棋的技术而言,木谷现在已经不能再教给大竹和加藤什么东西了。甚至,在计算变化图的时候,年轻的大竹和加藤还要比老师算得更快,这一点无须怀疑。在这种情况下,大竹要老师木谷“多少教我们几着”,这说法就其本身而言,显然没有多少实质的意义。
虽然这话的本身没有多少意义,但是它背后的东西却是耐人寻味。正如我们之前谈到过的,大竹认为,围棋要变强,重点就是要靠耳朵来听,我想他现在所说的话和这一认识也是有着必然联系的。大竹想听到的,并不是老师对于具体手段的计算,而是老师的看法。尽管这样的说法多少有些极端,但事实确实如此一哪怕木谷随便说一句什么,在他的语言当中就可能蕴涵着棋的本质,大竹所期待的也就是这个,这也就是他所谓“多少教我们几着”的真正含义。
大竹要从木谷老师那里学到些什么,其具体内容,显然是我无法在这里用自己的语言来表现的。对于身为业余爱好者的我而言,那是更高次元的围棋的内容,是我所无法领会的。那简直是无法触及的星云世界。不过,尽管我无法触及那样的世界,但是天文学家对于星云生成的研究和解释的过程,我还是可以想象的。
比如匈牙利民间乐曲的旋律,从李斯特和巴赫的耳朵进入他们的头脑,并最终在那里生成了狂想曲或者是舞曲。高次元的围棋的内容,在职业棋士的头脑当中生成,其过程应该和这是有几分相似的吧。
不过,我同时又觉得大竹的话多少有点夸张的意味。面对着沉默的老师,他要给予—点轻微的刺激,这当中也许还有其他的内情也说不定。毋庸赘言,大竹是怀有强烈的向上志向的棋士,自然也很容易理解自己的老师,后者付出了若干倍的努力,但是作为一名棋士,他所取得的实际成绩却无法和自己的努力相匹配,当他出现在这样的环境中,大竹希望自己的老师能够有所排解,这显然也是不必说的。从一个以业余爱好者身份仰视他们的角度看来,我的确有这样的感觉。
话题还是回到名人战吧。昭和五十二年(1977年),大竹面对林海蜂的挑战,以零比四的比分败北,告别了名人位。不过,翌年的五十三年(1978年),他又从循环圈脱颖而出,还了林海峰一个四比二,成功复仇。五十四年(1979年),面对坂田荣男的挑战,他四比一干脆利落地卫冕。大竹的大才终于绚烂地展示在了世人面前,但是一切也就仅此而已,人们曾经期待的大竹时代还是没有到来。
在新设立的棋圣战中,藤泽秀行建立了自己的霸权。与此同时,万年老二加藤知耻而后勇,其活跃的程度令人吃惊,本因坊、十段、天元、小棋圣,一个接一个地夺取着头衔,将自己的飒爽身姿刻在了人们心中。之后,赵治勋登场了,他在各条战线上不断取得大胜,达成了令人吃惊的总成绩,他的强大让人很容易就想起全盛时期的坂田荣男,而实际上他也像坂田一样不停地席卷大小头衔,其中就包括夺走了大竹的名人位。
大竹总是能够确保自己在顶尖棋士当中占有一席之地,这一点诚然是毋庸置疑,可是,加藤正夫也好,赵治勋也好,都能够在一段时间之内将若干头衔揽入怀中,而大竹获得头衔,却总是零散的。于是,我们自然也就有了加藤时代、治勋时代的印象,而大竹,却总是让人觉得是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中。总而言之,那些日子都不能说是大竹的时代。
然而大竹就是这样一个独特的存在,他的棋的质量,他的人的品格,都是非常充实的,总是给人以一旦时机成熟,就将大有发挥的感觉。事实上,我也是一直基于这样的预感在思考的。“不会有二十多岁的名人”,坂田评价林海峰的这句话其实未必没有其合理性,从进入四十多岁最盛期的他的角度,这样的想法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同样,对于春秋正富的大竹,我们期待他会在某一天有所彻底表现,自然也是顺理成章。
尽管对于大竹的期待一直不曾减少,但是石田、加藤、治勋、武宫,直至平成年代的霸者小林光一等等,木谷一门的俊英们一个接一个地成长为棋界的巨无霸,始终高度活跃,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不必说,我一直是在一个非常接近棋界的角度进行观察的。至于我和职业棋界关联最为密切的接合点,无疑就是本因坊战,以这个棋战为中心,完全可以勾划出棋界发展演进的轮廓。
昭和十三年(1938年),本因坊秀哉对木谷实的引退棋结束了,短暂的准备时期之后,本因坊战就于昭和十六年(1941年)正式诞生了。这个头衔战的最主要策划者,是当时每日新闻社的教育部长阿部真之助,而引退棋的观战记,则是由川端康成执笔的。后来,川端还以观战记为蓝本,写出了小说《名人》,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
战后重开,本因坊战的观战记也一直坚持由喜欢围棋的文士们撰写,逐渐形成惯例,而我也成为了这行列当中的一员。现在,文士的本因坊观战传统已经终结了,而我大致是从昭和三十六年(1961年)到平成元年(1989年),前后写了二十九年。
当然,在此期间,我也是始终在关心其他的棋战,但是归根结底,普通观战和写观战记终究是有所不同的。总之,对于本因坊战,我所了解的事情是很多的,而这自然也就为我提供了观察棋界的最佳角度。站在这一角度上,我所看到的棋界霸者变迁轨迹是高川格、坂田荣男、林海峰、石田芳夫、加藤正夫、武宫正树、赵治勋,事实上,从其他角度看去,情况也大致是如此。
在本因坊战这个舞台上,藤泽秀行和大竹英雄都只是作为挑战者露面而已。诚然,只要有一定的实力,就能够站出来争夺王座,但这毕竟是胜负的世界,是至为残酷的所在,只有绝对强大者才能屹立不倒。
坂田荣男的才能是四十多岁才真正盛开的,而藤泽秀行成就大器,更是在棋圣战创设之后,那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以他们为标准来衡量,大竹似乎总让人觉得有些美中不足。我们总认为,以大竹的实力,他应该取得更多的胜利才对。可是几年前有一次,当我拿到大竹的成绩表,我反倒吃了一惊,因为那上面的统计和我的想当然全然不同。
看到这惊人的战绩,我开始相信,在大竹身上必定还有着某种至关重要的资质,却被我们忽略了。事实上,包括全部新闻棋战、电视快棋赛,还有企业赞助的快棋等等,通算整个职业棋战舞台上的全面表现,我们看到,大竹获得冠军的数量,其实已经仅次于坂田荣男,位于全体棋士的第二位。总之,他在自己所能够参加的全部棋战当中,其实是取得了非常值得自豪的成绩。
这就意味着,伴随围棋世界的不断扩张,我们也许是看到了另外—种令人欣喜的棋士的形象。大竹固然没有集中夺取大量头衔,但是他这种日积月累,也在不断壮大着自己的形象。那大山脉一般的木谷一门,由他来担任总领是最合适不过了。他以自己独特的资质,对应着棋界不断扩张的现实,夺取冠军的范围之广是其他人无法企及的。
不久之前,大竹返回久违的十段位,他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出的一番话语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我自己都觉得不太够用。幸运的是,我还是能够一次又一次地得到面对棋盘进行战斗的机会,这让我非常感激。站立在人生观和围棋观的歧路上的我,假如能够进行新的学习,必定还会比今日更为强大。”
这番话,就是大竹在自己五十岁之后的人生感怀,看着藤泽秀行夺取王座战冠军的足迹,他想必也生出了许多思考。秀行在自己五十岁之后,业绩还在增长,达成了棋圣六连霸的伟业,而且留下了“我是五十岁后变得更强”的话语。这里所谓的变强,绝对不仅仅是技术进步那么简单的。
不过,归根结底,在棋的世界当中,假如不能提升自己的棋力,所谓变强终究是无法达到的。人在步入自己四十多岁的壮年时,体力和脑力也就开始了衰落的轨迹,这已经是人所公认的生物学常识,可是,还是有很多棋士成就了超越常识的存在。比如,藤泽秀行的棋圣六连霸,以及年近古稀还获得王座战冠军的事迹,这些都是常识所无法解释的。
我们或许可以说那些只是特例而已,但是通观围棋史,这样的判断就要动摇了。明治年间的秀荣名人,是过了四十岁才技术大进,完成了自己华丽的棋风的。幕府末年的棋圣丈和也是著名的大器晚成的棋士。当时的所谓四十多岁,其实是相当于现今的五十多岁和六十多岁了。能够达成秀行棋圣六连霸这样业绩的棋士诚然是少数,但是当我们翻开围棋史,就可以明白,这也绝非个案。
围棋的才能,是十多岁逐渐形成基础,二十多岁达到顶点,三十多岁和四十多岁进人全面盛开的时期。要超越这样的常识,而将棋士的生命进一步延伸下去,就必须学习和依靠常识之外的智慧。所谓常识之外的智慧,多半是只有被棋神选中的人才有取得的可能。
大竹说“站立在人生观和围棋观的歧路上的我,假如能够进行新的学习,必定还会比今日更为强大”,那“新的学习”,其中的秘密想必就在于此。
大竹的时代还远远没有终结。
(松谷、杜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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