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7日 经典棋文
本文原载于:《围棋天地》
每隔五年一次,连续三度出现对局无胜负,这是赵治勋九段的一个奇特纪录。这看似偶然,但实际上却真实地反映了棋士治勋顽强的斗志,对于胜负的执着,所谓“斗魂”,也在当中得到了最好的阐释。要成就一个时代的王者,在永无终点的棋道之路上孤独地跋涉下去,是不能没有这种精神的。
只要有时间,我经常都会拿本对局集来打谱。报纸和杂志所刊登的头衔战对局,我也是经常摆的,而且多少有些心得。总之,打谱是我一个多年的习惯,打过的局数应该已经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了。不过,业余爱好者总归有业余爱好者的悲哀,在鉴赏棋局的时候,虽然的确可以多少感受到一些东西,但是当一局棋摆到后面的时候,前面的东西也就忘掉了不少。总之,终究不可能完全获得实战者那种非常真实的体会。当然,尽管说未必能够直接获得什么东西,但是春风化雨一样的帮助还是有的,这是我的切身体会。
一局棋的真正魅力是存在于棋谱的整个流程之中,存在于对局者呼吸一般的节奏之中,这是很难言表的。
其实对于我而言,打职业的谱更多还是习惯,而且作为本因坊战的观战记者,我还一度曾经写过相关的文章。这个习惯大致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并持续了下来,即便到现在也经常会突然兴味十足地摆上一局,尽管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极度热衷,多少有点断断续续,但是习惯终究是保持了下来,已经成为了我个人生活中的某种定式。
总之,我的所谓打谱,严格说只是一种娱乐而已。研究职业的棋艺,学习棋理,提高自己的棋艺,这些并不是我的初衷。可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打谱,我还是发现自己的棋艺进步了,这种感觉非常神奇,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就我的感觉而言,打谱在这一点上和读书其实非常相似。
我并没有什么系统的学问,也正因为这一点,我读书也完全没有系统,什么书都读的。作为一种鉴赏,我读书的感想也没有远离世间通常的评价。我对于棋谱的鉴赏也是如此,多少有点没有章法。不过,打谱究竟和读书不同,其中包含着围棋技术的因素,仅仅就棋而言,不看细致的解说显然是不行的。可是,在棋谱当中还是存在着一些奇妙的东西,或者就是所谓的围棋的真正的妙味吧。哪一手是缓手,哪一手是妙手,这样水平的解说我其实也是一知半解,但是我的确感觉到一局棋的真正魅力并不是局限于此,而是存在于棋谱的整个流程之中,存在于对局者呼吸一般的节奏之中,这是很难言表的。
要说清楚这一切诚然是困难的,但大的胜负会使人们对棋相应生出巨大的兴趣,这是毋庸置疑的,同样,对局者高度投入的真剑胜负会增加棋的趣味,这也是毋庸置疑的。“争棋无名局”,作为谚语,这种说法似乎已经得到了广泛认可,但是要认真推敲名局的定义,恐怕应该说“不争棋无名局”才对。
比如,围棋史上的大名局之一,即天宝二年(1831年)在老中松平周防守宅邸进行的本因坊丈和对赤星因彻的“吐血之局”就是一个例子。在这一局中,丈和弈出了流传后世的三妙手,将对手因彻逼入败势,最终以崩溃收场。这一局双方的失着都非常少,仅仅这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满足名局的要求,但是这一局真正的重中之重无疑还是丈和的三妙手。这三记妙手是出现在丈和因为下了疑问手,已经落入非势的局面之下,起到了一举扭转胜负的作用。对于这三妙手的深刻含义,我们这些业余爱好者其实是很难完全理解的。不过,当代的名手坂田荣男和高川格在评论这三手棋的时候,都异口同声地反问:“超过这之上的妙手,世间还有吗?”说这话的时候,他们还全都是微微侧着头,非常认真的样子。
不过,让人印象更为深刻的还是这局棋的迫力。棋局完结的时候,因彻当场吐血,一个月后与世长辞。这是一场壮烈的战斗。对于棋的内容,历代棋家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评价,但是谁都无法否认它已经在围棋史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丈和与因彻之间的对局是真正的战斗,一场回味无穷的沥血的战斗,最后以一方生命的完结为终局。
所谓名局,要配得上这个“名”字,就必须是真正的战斗,这可以说是最低限度的必要条件。只有这样,它才会让人觉得魅力无穷,至于失着的多或者少,反倒不是最重要的了。比如前文说到的大竹英雄和赵治勋的对局,因为直接提劫的错误而不得不以无胜负收场,我不但不将它排除在名局之外,相反倒抱有浓厚的兴趣,因为这错误正是最好的证据,证明了战斗的残酷和激烈,否则也就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情了。
实际上,治勋有着大量的非常罕见的纪录。昭和四十五年(1970年)的大手合,他与福井正明对战三劫循环无胜负,昭和五十年(1975年)的十段战,他与加藤正夫对战三劫循环无胜负,昭和五十五年(1980年)的名人战,他直接提劫无胜负。每隔五年一次、前后三度在正式比赛中出现无胜负,这样的棋士惟有治勋一人。尽管作为业余爱好者,我的看法可能有失偏颇,但是我的确认为,治勋之所以会创造这样的纪录,绝对不是偶然,而是因为他对于胜负的高度投入和高度苛求。我想,这样的纪录正是棋士治勋的勋章。
前文说过,我打谱的时候经常会打到后面忘了前面,但是无论我的忘性多么大,只要同一个棋谱打过两次,第二次的体会总归是和第一次有所不同。总之,我常常可以有新的体会,原本以为是一目了然的地方,后来未必不会突然产生出某种特殊的感觉。我曾经担任观战记者,为了完成工作,相关的棋谱我当然是要打的,而这些棋谱中就不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作为一名业余爱好者,对于职业棋士的对局进行随意的鉴赏,我的意见和评价诚然肯定会有不少偏差和错误,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我也会选出自己眼中的名局。
我眼中的名局,有很多都是来自治勋。比如说那一局直接提劫无胜负的棋。再比如同一届名人战挑战赛的第二局——尽管职业棋士的评价似乎并不高。这一局当中,治勋在大竹的白阵里大闹天宫,三十个左右的黑子成功治孤,夺得了最终的胜利。那种读秒声的催促和压迫,即便我这样的业余爱好者在打谱时也能够感觉得到。
还有翌年的昭和五十六年(1981年),治勋在本因坊循环圈中对加藤正夫的一战也给我留下了至为深刻的印象。这一局是赵治勋的黑番,在右上角,加藤有一块盘角曲四的棋,按说已经被吃,可是去吃它的黑棋也有一大块没有足够的眼位,这就使得最终的攻杀横生变数。为了吃掉角上的白棋,就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因为无论如何,这里最终也是要靠劫争解决的。于是黑开始四处补棋,因为假如贪图目数而没有把劫材全部补净,就等于给了对手翻盘的机会。在我看来,即便是一流的职业棋士,遇到这样的奇特情况,一面受着读秒的催促,一面还要进行海量的计算,他们的处境恐怕也是非常困难的。从这里,我们不但可以看到治勋的苦心,也可以看到加藤的苦心。最终,奇妙的一幕出现了,为了补劫材,治勋走了很多没有目甚至损目的棋,加藤不得不死心了。这样的棋一见之下简直不像是职业棋士的对局,但实际上,在我看来,即便对于职业棋士而言,这也是很难的棋了。
看着这一局的棋谱,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打过的另外一局,即昭和十四年(1939年)的木谷实对吴清源十番棋中的首局。这一局中盘之后,在已经是黑地的右边,吴清源的白棋猛然突破,引爆了劫争,而木谷则将白棋一路赶向了自己的空里,最终形成了转换。对于我们这些业余爱好者而言,令我们吃惊的是,虽然木谷引狼人室,伹是平衡并没有打破,劫争转换之后依然是胜败不明,倒是黑更厚实好下一点。
最终,吴清源在中央的劫争中占了便宜,才以两目胜出。这个木谷吴十番棋的第一局令我印象深刻,在我看来,这一局与治勋和加藤围绕盘角曲四大做文章的一局颇有类似之处。
这一年已经是治勋进入本因坊战循环圈的第二年了,包括和加藤的盘角曲四奇局在内,他这一次的战绩是全胜。挑战赛中,他以四胜二负击败前一年从加藤那里夺得头衔的武宫正树,成为了头衔战时代的第四位本因坊名人。这是一个标志,反映了棋界正在由加藤时代走向治勋时代。
当时,我在《棋道》杂志曾经写过一篇题为《棋士一人》的文章,赞扬了赵治勋的胜利:
“赵治勋继名人位之后又获得了本因坊位,至此,坂田荣男、林海峰、石田芳夫之后,史上第四位本因坊名人宣告诞生。虽然有棋圣秀行的存在,但是两大头衔在手,治勋无疑已经登上了棋界的顶点,大家完全可以相信,治勋的时代已经开始了。对此我要送上我的祝福,但是治勋也必须更加努力,因为对手也在变得越来越强大。
去年,治勋获得了名人位,完成了重要任务的满足感充满在他的胸中,可是,登高必望远,我对于他未来的期待也更加强烈了。名人就位的那一天,我真是由衷地想说:祝福你,继续努力吧。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次,获得了本因坊的治勋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没有言语并不等于没有思考,他想到了些什么呢?我冒昧地推测一下,从名人到本因坊的道路上,治勋的脚步其实也踏入了其他的世界,这是真正的前进着的棋士的身姿。
对于治勋而言,名人毋庸置疑是非常重大的目标之一。任何一位职业棋士,都不可能不想着去夺取这种大头衔的,只是,真正能够如愿以偿者还是只有极少数。惟其如此,头衔到手之后的那种欣喜,棋士世界之外的人是很难真正理解的。可以说,在悲欢交集之中,这种感觉更近乎悲伤也说不定。更何况,在欢喜之后,获得头衔的棋士又有了新的目标,那就是防卫现有的头衔,和夺取新的头衔,背负起这些重荷的感受,依然只有棋士们自己才能真正体会。对于他们而言,这种背负重荷前进的道路会一直延伸下去,没有尽头。
在这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前进的棋士们,注定要有一个人走在最前面。治勋继名人之后又获得本因坊,为自己的棋士生涯增添了荣光,也因此而获得了更多爱好者的支持。荣光的增添和爱好者的增加,这些都是棋士治勋因为达到棋界顶点而应得的报答。可是,他既然达到了棋界的顶点,就更加必须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不断跋涉,不断向前,这是棋界先锋的宿命。
十番棋不败的吴清源,七冠王达成的坂田荣男,他们当时的身姿也是那样孤独,惟其如此,才显出这些棋界先锋的卓绝。当时的他们,同样被“太好了”、“祝贺你”之类的话语包围着,但是惟其如此,他们必须更加前进,因为惟有胜负的道路才能让他们真正充实。
名人治勋又加冕了本因坊的头衔,他当然会有发自内心的喜悦。作为棋士,念念不忘的名人位到手,自然会督促着他在没有尽头的道路上继续向前,现在通过持续的努力又获得了本因坊,他当然会感到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也因此而更加喜悦——只是同时,也因此而更加感到孤独也说不定。
现代社会是信息化的社会。新闻棋战之外,电视对局也增加了许多。现在,将棋士社会再视为一个封闭的社会就不妥当了,事实上,站在顶点的棋士的知名度之高,是一般人所无法想象的。棋士已经无法再将自己封闭在小小的社会之中,而是受到了大众的广泛关注和广泛了解。就是在这样的时代,治勋依然在这样的道路上大步前进着。
众所周知,治勋是出生于韩国,成长于日本,而现在则站立在棋界的巅峰。
在两国之间,过去曾有过许多的不幸,都是由日本一方的横暴所造成,而且伤痕到今天也还没有彻底痊愈。对于在日本活跃的治勋,韩国人自然寄予了更多的期望。这种情况下,治勋前进的道路便走得更加吃力,而我们也就更加应该为他的活跃喝彩,并从心中给出深深的祝福。
治勋是韩国的至宝,同时,他又是棋界全体的至宝。和来自中国的吴清源、林海峰一样,治勋的活跃同样值得我们无条件地给予更多赞扬。在这一点上,我们对他的爱和韩国人不该有什么区别。
作为给予一位取得名人本因坊的棋士的祝词,这番话多少有点沉重,有点苦涩。或者也可以说,过多地强调了治勋所承受的负担。可是,这又是我由衷的话语。治勋在自己的道路上跋涉前行,走到了今天,而此后,在一个人的道路上,他更加任重道远。这一切,我是深深相信的。”
(松谷、杜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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