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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的棋·高川格 (3)模式

2016年4月3日   经典棋文


虽然高川在长达九年的时间当中一直占据着曰本第一棋战的冠军宝座,但是在公众乃至棋界内部的眼中,高川的形象仍然不甚清晰,这并不是因为人们对高川没有任何了解,而是因为各种了解其实都存在着相当的偏差。高川在盘上盘下都是众人公认的温润君子、知性棋士,但是当年尚未崭露头角之前,他的棋却被本因坊秀哉名人评为“野性的手法”,从野性到知性,这是一条怎样的道路?

本因坊战有一个惯例:历年的挑战七番棋期间,文士们都要轮流到现场观战,并各自写出一篇观战记。我后来也加入到了他们当中。 我第一次担任观战记者的工作,是在昭和四十年(1965年)的第20届比赛中,负责坂田荣男对山部俊郎的第4局。

记得当时山部对于负责第2局观战记的尾崎一雄颇有微辞,我曾经亲耳听到过他的抱怨:
“尾崎说我的棋和高川不同,不是那种序盘、中盘和终盘条理分明的棋,而是像一个一心只想着全垒打的棒球手,如果一棒击空的话,就彻底完蛋了。可是,我的棋子绝不是随随便便落下的。”

我忽然间若有所悟。平心而论,尾崎的观战记其实是站在外行的角度,觉得山部对胜负不够执着,因此希望对他有所激励而已。不过我的感悟其实和这具体的是非并没有关系,我是通过山部的话语感受到了职业棋士的一种自觉,感受到了这些构筑和存在于自我的特定模式中的人们的一种自我认知。

山部因为被随便和高川进行棋风的比较而感到不满,这也是人之常情。我却在不经意间想到,像高川这样,序盘中盘终盘条理分明,不正是一种很典型的类型和个性吗?换言之,这就是高川的模式。

在人们的眼中,高川是一位温厚的绅士,有着大学教授的风范,可说是一个完全不像是胜负师的胜负师。的确,高川的气度温厚平和,而且在他的棋风当中,也很少能够看到普通胜负师那种极为激烈的成分。可是,如果我们能够再 深入思考一番,就会发现这反而是一个奇特的现象。如果高川是一个汲汲于平凡生活的平凡的人,那么他的性格或许就是一种平凡的性格,然而实际上,高川却是一个生活在胜负世界当中的职业棋士。这样一个人之所以几乎全然没有一点胜负师的味道,只能是因为有一种特殊的性格在被培育、被坚持着。换言之,高川这种表层的平凡姿态,正是其内在的非凡的证明。


有人曾经把高川的棋评为“野性的手法”,听起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然而这评价却是出自已故的秀哉名人的口中。当然,秀哉名人说出这话时,高川并非后来占据棋界顶峰的本因坊战霸主,而只是有幸接受名人指导棋的一位初到东京的少年。尽管如此,把“野性的手 法”和高川联系起来也是一件让人感觉非常奇怪的事情。不过在我看来,这奇怪之处恰恰就是发人深思之处,秀哉名人的评价其实是恰如其分地点明了不死鸟高川的力量的源泉。

人只要拥有了适当的资质,这 种资质就迟早要开花,而具体形态和时间就未必一定会受到周围环境变化的左右。当年的高川少年被秀哉名人看透的“野性的手法”,必定是隐藏在如今的高川的“知性的手法”当中。长期以来,我们都完全没有发现高川“野性”的一面,但实际上,他的强和韧并非不存在,而是深深地隐藏起来了,我想这样说应该也是言之成理的吧。要成为一流的职业棋士,没有任何天才是不可能的,而对于一位天才棋士而 言,其艺道的根基必定是由其少年 时代所拥有的资质筑就的。

记得著名的围棋作家田冈敬一曾经在聊天时对我说过:
“一个下围棋的人将来能否成为本因坊或者名人,其实在他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我想,这大概称得上是至理名言。田冈虽然是一位业余棋手,但是却拥有不可思议的棋力:高川和坂田能让我多少子,他就能让我多少子,而且还要比高川和坂田赢得更多。田冈曾经是一位院生,只是中途放弃了成为职业棋士的打算, 或许正是由于他有着这样的经历,才能够说出这样一针见血的话来。

于是,一个疑问自然就会产生出来:难道人的后天努力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吗?然而实际上,两者并非一个层面的问题。如果我们将目光局限于艺术和胜负的世界,局限于这些没有资质就无法获得成功的领域,那么“生而注定”的说法的确是有道理的。日本近代文学大家芥川龙之介就是一个具有这种稀有资质的人,他曾经说自己的才能和其他作家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细说起来这也算不上是狂妄自大。

人如果自觉到没有才能,怎样努力也是徒劳无功,就可能会滑落到自暴自弃的境地,甚至产生对懒惰的憧 憬,产生对生的绝望。

那种俯瞰人世沧桑如同深渊的感觉,往往也是基于这种自觉培养起来的。事实上,如果不曾经历过这样的 苦恼,也不会对人的才能产生真正的敬畏之心。

有志于成为职业棋士的人,都具备着出类拔萃的才能,惟其如此,他们在成长的道路上都会有那么几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可是在我看来,怀疑本身就是才能的证明,是莫大的幸运了。即便一切的确是 “生而注定”,也只有神才能够知道,我们人类是不可能知道的。

曾经的“野性的手法”的高川, 后来却成为棋界第一的“知性的手法”的拥有者,其实这件事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人的努力的价值是存在于在他成长的整个过程当中的。

话到此处,我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那是在第21届本因坊战当中,我和前一年一样,同样担当了第4局的任务,赶赴九州别府观战。

解说现场棋迷众多,人头攒动。我正在和《棋道》主编河野直达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这时有一位家长过来和我们打招呼,说自己的孩子有志成为职业棋士。我从来没有过处理这种问题的经验,就直接把事情推给了河野主编,河野主编只说了一句“下一盘吧”,大家就很快在我的房间开始了一盘二子局。

一会儿,立会人前田陈尔九段出现了。原来,这是河野主编的安排,他不能确定这少年是否可造之 才,因此不敢冒昧介绍给前田九 段,便请他来看一看。前田九段向盘上只瞥了一眼,便说了一句“就到这里吧”。于是,河野主编和少年的对局打挂了,前田九段坐到了少年的对面。这完全是一件偶然的事情,但是对于少年而言,却可说是莫大的幸运和难得的机会。

前田让少年摆上了五子。少年着手很快,而且气势十足,落子“啪啪”有声,这不禁令我感到有些佩服了。第一次接受专家的指导,而且对方还是一位九段高手,但是少年却丝毫没有犹豫和畏缩的样子, 那份气度实在是难得。我一边漫无 边际地想着,一边看着眼前的对局。到了中盘的时候,少年多少有些过于贪婪,作战失败,四颗棋筋被前田九段吃掉了。一般人遭受了如此重大的打击,恐怕都会感觉非 常沮丧,但少年却只是调整了一下 坐姿,就平静地继续对局了。
“小家伙,加油啊! ”
河野主编为他鼓劲。
“是啊,不努力就要输了。”
少年回答道。终局时,少年正好胜出1目。

一个刚刚学棋两年的小学生 就能够在五子局中战胜九段,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从前田九段脸上却看不出一点佩服的样子来。像这样水平的少年,在院生当中可说是为数众多,如果不能确定少年是否有坚定的信念,胡乱评价显然是不合适的。

因此,前田九段只是对少年的父亲说,“关键要看他的本性”,不过在我看来,这无疑已经是一个初步合格的鉴定。这少年后来是否果真将成为职业棋士当作自己的前进方向并进行了努力,我是不知道的。”生而注定”的这位少年的模式又是怎样,我就更加不得而知。只是,我的确认为,这位少年成长于一个根本没有职业棋士存在的地区,却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达到了如此水平,必定是具备了相当才能的。

这似乎是有些跑题了,只是我一想到秀哉名人“野性的手法”的评价,头脑中不知不觉就会浮现出在别府见到的少年的身姿。像他这样具备相当才能的少年,在全国各处散落的恐怕还有不少,根本称不上是凤毛麟角;可是我相信,这样的人同样也不会很多。是否还会有像他这样的第二个或者第三个“野性的手法”最终被埋没了呢?我真心希望能够有人对他们伸出援助之手。

恐怕我又是杞人忧天了吧?只要有足够的锋锐,囊中之锥终究会一个个都脱颖而出的。事实上,高川就是最好的例子。对于少年高川而言,最终走上职业棋士之路纯粹是一种偶然。高川家兄弟姐妹共有六人,他是最小的一个,因为父亲是棋迷而学会了围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暂且选定了自己一生的志愿。为了继续深造,大正末年,高川以他人养子的身份离开了和歌山农村的家乡,来到了东京。高川的进京,和桥本宇太郎、前田陈尔和 村岛谊纪等人大致是同期的事情。不过这些少年棋士当时在地方上已经崭露头角,是在东京棋界的热切期待中到来的,而高川却根本是另外一种情况。


这种说法的证据之一就是,高川的养父很快就因为工作的原因把家搬到了大阪,而高川也就随之离开了东京。被秀哉名人评为“野性的手法”的试验棋就是在这短暂的东京岁月当中下的。在当时的那种师徒体系之下,如果高川的才能被认定为出类拔萃,则棋界无论如何也会做一些工作,试图把他留在东京。然而事实上,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可见高川虽然是“生而注定”,但是当时却没有人能够预见到他将来的成就。即便是秀哉名人“野性的手法”的评价,今天想起来似乎是意味深长,但在当时也可能只是“哪里来的野孩子,胡乱下棋”的意思。

秀哉名人当初的想法今天已经无法断定,暂且按下不说。高川在大阪投入了光原伊太郎的门下。即便这入门拜师,现在看来也颇有些随意的味道。高川的养父完全不了解围棋和棋界,于是来到大阪之后,首先把他带到了住址附近的棋会所,是会所主人把光原伊太郎介绍给高川养父的。尽管有些失礼,但是我的确常常会怀疑:当时的光原伊太郎恐怕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弟子会成为日后的本因坊秀格。


事实上,成为光原伊太郎的弟子之后,高川也曾经几乎放弃职业棋士的志愿,因为他作为一个神童在当地已经小有名气,并得到了升学的机会。细川千仞九段是我的再从兄弟,他的弟弟在九州做和尚,当时就读于京都的僧侣学校,曾经在光原伊太郎家接受过高川的指导棋。

高川那时已经是一个中学生了。他和我这兄弟下着让子棋,但是却不看棋盘,而是一个劲儿地盯着手里的英语单词本,偶尔抬头瞄一眼棋盘,就飞快地打下一子。听到我这位兄弟的叙述时,我头脑中自然就浮现出了一幅似乎在哪里见到过的漫画:棋盘一边是一个少年在看漫画书,而另外一边则是一个头上冒着热气的成年人。据我这位兄弟说,他对于这种失礼的行为非常恼火,如果对方只是个淘气的小沙弥,他恐怕就要发作了,可是对面坐着的却是一个看上去非常机灵、非常讨喜的少年,因此一肚子的无名火也不知该向何处发泄。

对于那些熟悉今日高川的人们而言,这样的事情显然是难以想象的。对于木谷道场的情况,我是颇为了解的,就我所知,在对局时如此无礼的少年,那里一个都没有。在高川的中学时代,人们对于言谈举止中的礼仪,比起今天来要看重许多。可见从好的方面说,这至少也能够证明高川是一个不拘小节、不为他人所动的人。何况我的这位兄弟也是个淘气的小和尚,跑去下棋的时间未必不是考试的前一天,两人下棋,倒可以说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迄今为止,我谈到的都是一些琐事。其实,业余爱好者在议论职业棋士时,话题经常是天马行空的,我们这些围棋记者们也是如此。记得有一次我们讨论到职业棋士如果下起按目行彩的赌棋来,究竟谁是最强的问题。当然,职业棋士是不下这种棋的,因为一切都不可能得到验证,大家的话也就越说越离谱了。

“毕竟还是坂田最合适吧。” “木谷怎样? ”
“强,木谷非常强,因为他力量很大。”
“那么,朋斋呢? ”
“这个,也很强。”
一个接着一个,当之无愧的一代豪强们纷纷被推举出来。
“林海峰怎么样? ”
不知是谁插了一句。可是这个当场就被否决了。
“林海峰不大行吧。”
“是啊是啊。”
众人纷纷附和。于是乎我也战 战兢兢地说出了一个谁都没有提及的棋士的名字:
“高川……”
我刚一张嘴,众人就全部嗤之以鼻,一致断定:
“这个不行,根本就不行。”


当然我也并不认为高川在这 方面有多强,只是众人的反应是如此强烈,我自然不免要怀疑:高川难道真的这么弱吗?一切都无从确认,因此这样的谈话也只能是不了了之。只是,众人的看法和我的看法竟然会存在如此巨大的差异,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的。强韧如不死鸟的高川,给人留下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印象——不过在我看来,不这样也就不是高川了。

高川一副淡漠胜负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胜负师,但是他却能够从众多胜负师中脱颖而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只能说, 高川的确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存在。

在第7届本因坊战当中,高川击败了苦手坂田,获得了挑战权,并成为了新的本因坊。接下来,他在本因坊位上九连霸,其间在八段和九段的升段手合当中也全部顺利晋级,还取代藤泽朋斋获得十段,苦战击败林海峰获得名人。高川的整体胜率并不起眼,但是在真正的大胜负当中,他的表现却可以说是极为出色。然而在记者们关于赌棋排位的闲谈中,这样一个人却名落孙山。即便我们可以列出各种理由,这也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然而,大众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甚至可以说,在他们看来,如果有谁觉得这奇怪,才真的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毕竟人们眼中的高川已经被诸如温厚的绅士、知性的棋士、均整的棋形、明朗的形势判断之类种种优等生式的评价严密包裹起来了。然而这些其实都只是表面现象。诚然,在当代的一流棋士当中,高川根本说不上是一个内在极为复杂的人。只是,高川性格的褶皱极其细微,因此一眼看上去会给人以非常光滑的印象。因此,人们戏称高川为“狐狸”,可说是极其意外地抓住了高川的本质。只是,高川离开本因坊位之后,重新认识了他的世人又为他剥去了狐狸的外皮,披上了不死鸟的华丽羽衣。

(张江、杜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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