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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的棋》42-赵治勋(2)深深的视野

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8-9-27 14:32 编辑

2018年9月25日   经典棋文


本文原载于:《围棋天地》

赵治勋成为了王者,成为了一个时代的代名词,就此,他可以说已经以自己的棋艺在昭和围棋史上留下了任谁也无法抹去的足迹,留下来任谁也无法忽视的光彩。可是,赵治勋的贡献还远不止于此,来自韩国的他,从一个日本棋界显然并不熟悉的角度对于围棋本质的思考和解读更加值得人们珍视。


在二大棋战当中,赵治勋最初获得的是名人战的冠军。那是在昭和五十五年(1980年)的第5届名人战(朝日)上,当时他刚刚迎来自己二十四岁的生日。

之前,林海峰登上名人位时二十三岁,石田芳夫登上本因坊位时二十二岁,算上赵治勋,这三个人大致都是在相同的年龄坐上了顶尖的宝座。自坂田荣男以后,能够同时获得名人和本因坊的就只有这三人,这当中必定是有些什么缘故,我一直在反复思索。

别人暂且不论,就赵治勋而言,当他将王座、小棋圣等等头衔握在手中的时候,相信他无时或忘的目标就是获得名人头衔吧。在他少年时代东渡日本的时候,周围的人们都曾经这样激励他——

“将来一定要成为名人。”

这无疑在他的意识当中留下来深深的烙印。


第5届名人战中,他终于得偿夙愿,降伏大竹英雄而登上了名人位。当记者请他发表感想的时候,赵治勋说了如下这些话:

“现在,那种真实的感觉还没有完全到来,不过无论如何,我都觉得名人这个头衔在我心目中具有相对而言更为重要的地位……”

这位仅有二十四岁的青年正在漫长的道路上全力奔走着,现在刚刚达成了一个重要的阶段性目标,因此生出来一些感慨,而与此同时,他更加向着未来全力前进。

此后,在自己的随笔集《斗》当中,赵治勋又回顾了当初的感想,作出了如下的表述:

“肩膀上的包袱终于卸了下来,这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感受。非常喜悦也好,非常轻松也罢,这样的感觉当然也是有点,但是相比之下,更加让我重视的是,我终于报答了大家,报答了身边的人们,也报答了所有关注我的世人。这是一种尊严的获得。因此,肩膀上的包袱自然就放下来了,真是轻松了许多。我终于回到了本来的自我当中。回归了自我,就可以更加集中精力去磨炼和钻研棋艺了……”


已经到达了最高天的赵治勋,作为名人进行了这样的自省。他的思考,已经超越了本能的经验。可以说,赵治勋已经成就了一种智慧。在我看来,这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议。

接下来,他又说了下面这些非常棒的话:  

“更进一步说来,作为现在的我,围棋已经是我的全部。虽然迄今为止,围棋是我生活的主流,但是它也让我对其他的世界看得更加清晰了。换言之,对于棋道之外的其他种种道,我的了解也越来越透彻。比如说,我们这些人在这里下棋,是不能脱离刊登棋谱的报纸和杂志的。这一世界中还有撰写相关文章的记者、观战记者、编辑、职业摄影师,等等。我们棋士在这里下棋,而其他各种各样的专业人士也加入进来,才构成了我们今天下棋的环境,我们今天的围棋。

当然,比任何东西都重要,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无视的,则是数以十万计、以百万计的爱好者的存在,只是因为他们愿意看到我们下棋,我们的棋才能变成金钱。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真实的构造,在成为名人之后的那个时期,我一直都陶醉在这个美好的世界当中。因此,我要是下不出自己独特的棋,绝对是不可以的。”

现在,棋界的霸者不论到了哪里,都是最上席的待遇,而现实当中的治勋,无论是成为名人之前还是之后,对于从事末端劳动的编辑、记者和职业摄影师们,对于这些在各种场所进行周边工作的人们,一直都是以非常自然的态度和他们相处。

我本人作为观战记者而第一次直接接触治勋的对局,是在昭和五十六年(1981年),他向武宫正树挑战的第36届本因坊战第4局。

在对局结束的归程中,我们乘坐大巴,从和仓温泉加贺屋的对局场去往小松机场,我恰好和赵治勋同坐,便谈起了关于加贺百万石(译注:加贺,日本战国地名,位于本州中部,今属石川县,土地肥沃,稻米产量据说可达百万石)的话题。

我向治勋介绍了德川幕府的组织形态。当时常常有若干万石大名(译注:大名,日本战国时期的大领主,通常都拥有大片土地,大致相当于中国所谓诸侯)这样的说法,这多少万石,指的就是他们的领地之内能够收获多少稻米,大名所豢养的武士们,其俸禄都来自农民年贡的大米。为了保证交足年贡,农民自己却不得不经常吃碎米和小米。明治维新的时候,日本的人口大约在三千万左右,而作为支配者的武士阶级还不到一百万人。谈到这些问题,治勋感到是那样不可思议,对武士阶层在整个生产过程中的作用提出了疑问。

“那些武士是什么也不生产呀。”

在德川时代,人一生下来就固定了士农工商的身份,在既成制度中是必须严格恪守的。这也正是支撑德川时代封建社会的重要因素之一。不过,在那个时代,也有个例外中的例外,就是棋士社会。我向治勋介绍了当时棋士社会的情况,大家的话题自然也就转移了过来。

之所以说棋士社会是例外,是因为当时的幕府对于他们给予了特殊的扶持。本因坊家等棋界的四家当主,并非以父子相传,而是以师徒相传,这就意味着,无论你出身于什么阶级,只要你拥有棋才,并努力进步,就完全可以成为家元的迹目,乃至当主,并可以拜见将军。总之,谁都可能通过这一渠道上升到和上位的武士完全相同的阶级。治勋听到这里,若有所思,口中嘟嚷着:

“所谓棋士,原来从来就是什么都不生产,却得到了这样的照顾呀。”

我稍微感到一点惊讶。棋士诚然是不事稼穑,大米蔬菜都不能生产,但是对于音乐、美术或者围棋这样的世界,原本也不应该从这个角度来看待。对于我的这种解释,治勋显然是明白了,可是他还是说道:

“没有围棋,人还可以活下去,但要是不吃东西,人就活不下去了。”


这就是治勋的感想。前一年,他已经从大竹英雄手中夺得名人头衔,现在又以三胜一负的成绩在本因坊战中将武宫正树逼到了绝境,这样一位围棋界顶尖的希望之星,从他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我不能不受到深深的感动。

对于治勋,我是那样佩服,他对于事物的理解是那样聪明,拥有在瞬间直达本质的嗅觉。无论在哪一个领域当中,聪明都是成为第一流的人士的绝对必要条件。顶级圈里面的棋士们,他们无疑都是那种拥有非常完善的头脑和非常敏锐的感性的人,这是毋庸赘言的。治勋则是这真正的顶级人物中的顶级,当时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以治勋的资质和他的想象力,他对于自己本职的围棋世界所进行的思考,是那样的宽广,又是那样的深沉,直达胜负的本质,令我非常钦佩。不消说,他所思考的内容,我是没有能力进一步予以细致精确地表达的。作为一名业余爱好者,根据自己的推测发言未免就孟浪了,毕竟他所下出的棋,哪里好,哪里又不好,这样的研究对于我而言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不过,我的确是感觉到,治勋的思考是在盘上和盘下交叉进行的。

赵治勋达成棋界制霸的时候,年龄和当初的林海峰大致相当,而且对于他的棋,人们也有“顽强”、“富有粘着力”这样的和林海峰类似的评语。这诚然是对治勋的强大的某种解读,可是,这难道不是近乎必需的、所有的成功者都不能不拥有的要素吗?更何况,这样的评论只是基于胜负的结果,对于刚刚踏上自己王者大道的赵治勋,如此评论未免有点太寒酸了吧。事实上,对于治勋的棋,就是在职业棋手里面,不能充分透彻理解的人也是为数不少的,这一点千真万确。

或者,我们还是借用一下治勋自己的语言吧。他最尊敬的目标,毋庸置疑,那就是吴清源的棋。在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他曾经说过:

“吴先生的真髓,就是自由的精神。吴先生的棋时刻都能够随机应变,因此他的形无懈可击。关键在于,他拥有可以洞察未来的更宏大的视野。因此自由就成了他固有的一种本质,这真是尽善尽美。”

尽善尽美,这是治勋的洞察。自六岁从韩国来日本,他一直将围棋作为一以贯之的全部而努力,在中学时期也没有接受很精致的教育,但他还是能说出这样珠玉一般的语言,而且是像流水一样自然。


吴清源是围棋史上最高大的巨人,对于他,不知有多少人曾经试图进行评价,可是在所有的评价当中,能够比治勋更高、更透彻的,我认为并不存在。与此同时,他赞扬吴清源的那些言语,其实也正是他自己围棋观的体现,他也正是向着这样的目标努力前进的,这一点无论如何不应该忽略。就对吴清源围棋本质的理解,他还有如下这样的表述:

“围棋大致可以粗略分成‘厚实的棋’和‘快速的棋’这两种,而在多数情况下,职业棋士们对于厚实的棋评价都要高一些。至少我是觉得职业棋士中的确存在这样一种推崇厚实的棋的倾向。厚实的棋积蓄了更多的东西,相对于快速的棋而言,厚实的棋会让人觉得味道更好。比如,人们对秀荣名人的评价就比较高,而对于秀哉名人的评价就要差不少了,这当中的关键就在于棋的味道。”

真是非常锐利的、崭新的意见。在这里,通过对厚实的棋和快速的棋的比较,引出了“味道”或日“余韵”这样一个重要的概念,完全可以说是对推崇“余韵”的日本式情绪的一种批判性解读,这样一种思考方式是非常少见的。味道也好,余韵也罢,都是很有意味的存在,更加富于艺术的气质,并让人在情绪上自然地乐于接受,而治勋这番表述,则又翻出新的天地,或许新时代的围棋就会从这里生出来也说不定,至少我是多多少少似乎触摸到了这样一种预感。

治勋对吴清源围棋的解说是如此锐利而崭新,这在很大程度上恐怕正是因为他是来自韩国的棋士,并没有被日本式的情绪所左右的缘故。今日的日本棋士,对于吴清源的努力和他的业绩,其实早已是心怀敬畏,并且要像他那样将名棋士的价值发展到极致。可是,听到了治勋从另外一个民族的视野出发的言论,我心中还是油然涌起了全新的感受,大受启发。

昭和的棋界,拥有吴清源和林海峰这样的中国名棋士,又有韩国的赵治勋加入进来,对于我们围棋爱好者而言,这的确是巨大的幸福,我们不为他们奉上我们发自心底的祝福是说不过去的。文化的世界里面,假如能够实现竞争和提携的完美协调,飞跃就必将产生。这一点在音乐、美术、文学和电影等等其他的领域中都早已被历史反复证明了。

(松谷、杜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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