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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的棋》37-加藤正夫(2)内弟子生活

2018年9月20日   经典棋文


本文原载于:《围棋天地》

从最初登上本因坊战的大舞台,到最后真正拿到头衔,加藤走过了将近十年的道路,其中甘苦不足为外人道。不过,加藤对此不能说毫无准备,或者也可以说,他早已在一定程度上学习过如何面对这种艰难,因为在拜师时,他就不是最出色的弟子,而在入段时,他的年龄也毫无值得自豪之处。可是,他自己全心的付出和木谷道场的培育终于还是将璞玉雕琢成了大器。


说起木谷实一门的育成,其实早在他和吴清源并肩打出新布局的昭和八年(1933年)就已经开始了。从那时直至昭和五十年(1975年)逝世,木谷实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棋道的探求,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年轻才俊的发掘和培养,倾注全力筑就了大木谷一门。

木谷一门之所以能够成就,和美春夫人背后的全力奉献是分不开的,这一点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忘记。木谷一门育成的龙骨完全是美春夫人的后背在支撑,这样说一点也不过分。木谷实回家之后常常会笑着对夫人说:

“我又钓到了一条鲷鱼。”

于是乎,正如我们所了解的,新来的内弟子,其日常生活之类就一切都交给夫人打理了。至于木谷实,完全是在那里袖手旁观。当然,我们也必须明白,假如离开木谷实,离开这位稀有的求道的棋士的存在,大木谷一门的养成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从战前到战后,日本社会经历了非常激烈的变革,但是木谷道场却似乎与这一切完全绝缘,运营操作的方式从来不曾改变。不必说,制度的变革必然要对人产生影响,但是,从更深一步的角度说来,人类历史的流向改变,其影响才是更加深入的,这一点在木谷道场就得到了证实。

回顾历史,我们会发现,无论在怎样的时期之中,在怎样的状态之下,都会有那种杰出的人物出现,成为文化的旗手。要成就这种文化的旗手,必须具有基于自己独特的艺道的天才,这自不必说,只是,假如在青少年时期得不到良师益友的帮助,即便天才往往也是很难开花结果的。

假如遭逢不幸的时代,受困于闭锁的社会,被制度像坚壁一样阻挡,难有机会得到良师益友,于是原本应该得到发展的才能最后就可能陷于枯竭,这样的例于不胜枚举。无论如何,人类所具有的才能,在怎样的机缘之下才会开花,这一点从过去到现在,丝毫都没有发生过变化。

不久之前,我曾经回顾过德川时代的围棋史,现在又仔细考察木谷实的足迹,于是在我的眼前,江户前期的棋圣本因坊道策的身姿渐渐和木谷实重叠起来。

道策凭借着自己天性的才能,借助于延宝、元禄这样一个难得的良好时代,便筑就了围棋理论的基础,引导着棋界走向空前的隆盛,可谓是围棋史上屈指可数的巨人,而且他培养弟子的成就也完全可以用华丽来形容。在道策的膝下,道的、策元、八硕、本硕、道知等第一流的年轻天才辈出,同样,木谷门下,大竹、石田、加藤、武宫、小林、赵等等今日棋坛叱咤风云的才俊们也是层出不穷,两者极为相似。

道策时代的本因坊家究竟是怎样的组织形态,现在已经无法找到翔实的资料了,不过在我看来,他这一门的养成应该和木谷道场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以对人的教育为基础,辅以合适的制度和运营方式,更离不开从事者的真心。在元禄的棋圣道策的身边,很可能也有一位木谷美春夫人这样的伟大的协助者,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加藤正夫能够投入围棋史上两大英才教育机构之一的木谷道场,说是最高的幸运也一点不嫌夸张。更加需要指出的是,他入门的时候恰好也是木谷道场最兴盛的时期,这双重的幸运诚然是不可多得。

加藤进入木谷道场是在昭和三十四年(1959年),当时他十二岁,正是小学毕业的时候。

加藤的父亲清夫先生在福冈市经营着一个卖茶的小店,而在小店的二楼,他还开了一家挂着“青桐棋院”招牌的棋会所。由于这地方恰好就在九州大学教育学部的门前,客人中自然也就是学生居多。就是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加藤家最小的儿子小学四年级、十岁的时候学会了围棋,而且进步非常迅速,六年级的时候就得到了业余4段的认定。

他是在日本棋院福冈支部的升段比赛中获胜而成为4段的,具体说来,水平比今天的业余6段还要强。天才犹在云中,只鳞片爪就已经隐约可见,自然要引起周围人们的注意,当时木谷门下有一位职业棋士加田克司经常来这里访问,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便热心介绍,于是这可爱的男孩就走进了木谷道场的大门。


当时,木谷道场还在平塚。弟子中的孩子头是大竹英雄,此外还有已经或者很快就要入段的户泽昭宣和石榑郁郎,在加藤入门的前后,石田芳夫、春山勇、上村邦夫、佐藤昌晴、久岛国夫等也先后加入内弟子的行列。

渐渐地,平塚的地方就显得狭窄了,于是木谷道场就搬家到了四谷的三荣町。那是昭和三十六年(1961年)的事情。此时,先辈大竹等已经独立,再后来,武宫正树、宫泽吾朗、浅野英昭、赵治勋、小林光—等次第入门。至此,木谷道场已经成了二十人左右的大家族,迎来了自己的全盛时期。

道场里的规矩是非常严格的。弟子们早晨六时起床,早饭之后就要在古谱或者新闻棋战中选出一局棋来打谱,这是必须完成的功课。即便在严寒的冬季,弟子们打坐时也是不许用蒲团的。对于幼小的少年们而言,这的确是相当的苦行了。

石田芳夫颇有一些小聪明,专门挑那些几十手的短棋谱来打,而加藤就没有他这么耍滑。此外,吃饭的时候,加藤也是吃得最慢的一个,甚至有些时候,他还没有吃饱,饭菜就被别人一扫而光了。最后收拾饭堂的总是加藤,每天帮厨的也几乎都是他。

从放学到下午五时之前是自由活动时间,之后就要开始修业了。内弟子们先是进行循环战,对局之后,再由先辈来帮助复盘。他们在这段时间中的投入程度就决定了他们作为棋士的未来。

我经常去木谷道场做客,因此不时可以看到他们修业的姿态。少年们集中在道场里,进行真刀真枪的对局,或者是全心投入的复盘,真是令我非常感动。当然,在棋会所,我们也可以看到那些认真对局和认真复盘研究的人,但是出现在木谷道场的,仍然不得不说是截然不同的风景。一言以蔽之,对棋的认识,其深度是完全不同的。当复盘研究遇到难题,找不到明确结论时,从少年们的表情上看来,他们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时间观念。

在最后的结论出现之前,研究是绝对不可能停止的。这就譬如狂奔的赛马,用什么办法都不能控制,惟有等它自己慢慢停下来才算结束。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一件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但是旁观的我却明显感到了一种迫力。看着他们的样子,我心里不禁对自己说:啊,原来如此,这就是职业棋士的修业。

进入木谷道场这一世上最好修业场的加藤,在入门五年之后,即昭和三十九年(1964年)入段,当时是十七岁的年纪。严格说来,这一记录实在并不引人注目,因为十七岁才入段,对于一流棋士而言,这样的出发时间多少恐怕是迟了一点。当时,以职业棋士为目标而努力的院生数量众多,竞争非常激烈,从这个方面来考虑,想要成为职业棋士的加藤,十二岁才人门就已经很危险了,再晚已经是不可想象。

创造了小学生棋士新纪录的赵治勋是十—岁入段,大竹英雄是十三岁,石田芳夫是十四岁,而入门的年龄,赵治勋是六岁,大竹和石田都是九岁。大致说来,内弟子在修业四五年后就可以入段了。在这之前,为打下成为职业棋士的基础,正确的计算和判断的感觉必须要一直融入到血肉当中,因此在头脑最柔软的时期进行为时四至五年的修业是绝对必需的。与此同时,这些天才的少年们还要培养和磨砺自己的意志,才能在这必死的修业中最终出人头地。


从业余棋手的眼中看去,职业棋士的棋力可谓高深莫测,这其实是理所当然。职业棋士们,尤其是那些出类拔萃者,那些争夺头衔的第一级棋士们的才能和努力,铸就了无可替代的宝贵财富,我们是无法不对此感到由衷的尊敬和钦佩的。

虽然出道有点晚了,但是加藤的棋才确实是非常地道的一级品,这一点已经被他的战绩无可置疑地证实了。入段的昭和三十九年(1964年),他的成绩是十八胜四败一和;四十年(1965年)二十三胜五败;四十—年(1966年)三十四胜八败;四十二年(1967年)三十七胜八败;四十三年(1968年)二十—胜十一败。

在截至昭和四十二年(1967年)的四年间,他的胜率达到八成,中途一刻不停地一直升到四段。第五年的四十三年(1968年),他又昂首进入了本因坊战循环圈。虽然入段有点迟,但是能够一口气取得这样的成绩,加藤堪为大器这一点自然也就得到了世人的广泛认可。假如将他成为职业棋士之后直线前进的姿态和他的棋风拿来进行比照,就更加让人觉得有趣。

说起加藤的棋风,他十二岁时进入平塚木谷道场那年的夏天,曾经接受过老师木谷实的一次指导,这棋谱现在还保留着。这是一局五子棋,到中盘时,加藤突然向老师的白棋发起猛烈追击,怪力发挥,大有要将对手一气击溃的势头,但是最终却因为下出了失着而被逆转。看到这棋谱,人们自然会想到,后来得到“职业杀手”绰号、成为第一流棋士的加藤,他的棋在本质上似乎并没有过任何的改变。当然这只是印象而已,要具体进行说明,我是没有这个能力的,我只能肯定地说,加藤具有第一流棋士的才质,同时又拥有自己独特的个性,这一点不容怀疑。

围棋是胜负的世界,想要获得胜利,就必须拥有强大的力量。本因坊九连霸的高川格,现在已经是世间公认的知性的和均衡的棋士,但是少年时代,他的棋也曾经被本因坊秀哉评价为“野性的手法”。事实上,二枚腰林海峰和电子计算机石田芳夫,少年时代下的也都是很激烈的乱战棋。一流的棋士,往往随着年龄的增长,战斗的幅度也会不断加宽,这就是所谓棋风的变化。

加藤最初染指头衔的时候,已经二十九岁了,在昭和五十一年(1976年),他相继取得了小棋圣和十段的头衔。翌年的五十二年(1977年),他又登上了本因坊位。此前的十年间,他曾经先后八次出战头衔战决赛,但是却一次又一次地败北。在此期间,棋界的霸权从坂田荣男那里转移到林海峰手中,又从林海峰那里传递给了加藤的同窗石田芳夫。这段时期当中,加藤的身份是“万年老二”。不过,在万年老二的时代里,加藤不断磨炼着自己,终于使职业杀手的技艺臻于大成。

仅仅做一个职业杀手,是不足以取得天下的。八次挑战头衔,八次落荒败北,在这种不断的试验和练习中,加藤的姿态也在逐渐发生变化。表面上,职业杀手还是职业杀手,但是实际上,加藤的棋风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记得他有一次曾经笑着回答我的疑问:

“对手已经不让我轻易吃棋了。”

事实是,加藤的攻击,其范围已经朋显扩大了,在更多的时候都是保持一种压迫力,只有必要的时候才会拿出一击必杀的雷霆手段。当然,这绝对不能理解为他已经摘下了职业杀手的招牌。


这段时间,加藤主要仍然居住在木谷道场,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英才教育机构,天才少年们集中的地方。在这里,求道的棋士木谷实指引着他们成长的道路,而美春夫人则将他们看作是自己的孩子一样,细心照顾着他们的生活。

木谷实在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有喜欢热闹的一面,但是到了晚年,他却变得寡言少语。他很少对弟子进行直接的教诲,大多数时候都是靠弟子们自主运营。换言之,从平塚来到四谷之后的道场里,这一门的培育,主要是靠弟子们的努力而开花结果的。石田和加藤等的院生时代是受大竹的帮助,而小林和赵治勋等的院生时代则是受石田和加藤等的指导。总之,由上一辈杰出的师兄来提携后进,木谷道场形成了简直可以说是最完美的体制。

不过,木谷总希望事情能够更加完美,因此还有额外的关照用心。他自己病倒之后,专门为石田、加藤、武宫、小林等年轻棋士物色了最合适的指导者梶原武雄,拜托他来锤炼自己的弟子。加藤等人经常能够在复盘中得到梶原的教诲,而梶原也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技艺倾囊相授。对于现在制霸棋界的木谷一门棋士而言,梶原可以说是仅次于木谷的第二老师。

此外,木谷还拜托自己的好友书法家佐佐木泰南来向内弟子们教授书法,在棋道的直接修业之外,帮助他们提高个人的修养。泰南那飘然的文人风采对内弟子们的个人风格也曾经产生过很直接的影响。

值得一提的是,泰南夫妻还是石田芳夫结婚的媒人,而他们的爱女则成了加藤正夫的妻子。

加藤的整个青春时代都是在木谷道场度过的。那是整整十五年的光阴。这段时间也恰恰是木谷道场修业的黄金时代,这自不待言。此外,能够长时间生活在木谷道场,必然是因为住在那里感觉非常舒畅,这一点也是不必怀疑的。

事实上,在道场里住了很多年的人远不止是加藤一个。比如石田芳夫,独立出去的时间也只是比加藤略早而已,还有入门略早、但基本上是同期的佐藤昌晴,入门和独立的步调基本上也是和加藤一样的拍子。像他们这样的情况,在十几年当中简直是不胜枚举。

在双亲都通情达理的现代家庭中,子女到了二十岁左右就要独立出去,这已经是常识。不过,木谷道场则不同,这是一个青少年聚集在一起的大学校,是培养棋士的地方,像加藤和石田这样生来就是为了争夺天下的一流棋士,这种修业的场所简直就是他们的乐园,这毋庸赘言。原本,加藤和石田是特别适合在道场这样的场所生活的,在老师木谷实病倒之后,为了想办法减轻老师的负担,他们还曾经有过代老师主持道场的想法。他们为道场也做过许多事,这是不必多说的。

木谷道场可以说是一个现代的奇迹,非常引人深思。某种程度上说来,这奇迹的根源就是美春夫人。正如前文所述,美春夫人就像对待自己亲生孩子一样照看这些内弟子,是那样的慈爱。内弟子们都称她为“母亲”,这一称呼是显得那样自然。

昭和五十年(1975年)十二月,木谷实去世,他所创建的木谷道场也走向了终点。之后,四谷的道场关闭,美春夫人回到了平塚的家。这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情,但又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情。

木谷实在自己的全盛时期受到了吴清源的压制,后来又缠绵病榻,作为棋士,他可以说并没有能够走上荣光的大道。毋庸赘言,人们完全可以用“不遇的棋士”这样的说法来称呼他。可是,他和夫入一起培育了木谷一门,这种英才教育事业可以说是围棋史上最高最大的奇迹。虽然木谷实未能取得功名,但是他们对于弟子发自内心和自身天性的喜爱,却培养出了一批又一批一流的青年才俊,十多年间,在自己膝下建设了魅力不可磨灭的道场。

木谷去世之后,还有一位内弟子和“母亲”一起回到了平塚。这就是园田泰隆,木谷道场最后一名内弟子,后来,他给母亲美春夫人的贺年卡上就写下了这样的话语:

“从昭和八年开始,您就和门下弟子一起生活,直至去年九月,我这名最后的弟子也独立了,这四十六年半的岁月是怎样的经历,在毕业时想到这一切,那感觉我始终无法忘怀。这份感激的心情就像满斟的酒杯,将永远伴随我未来的人生。谢谢您。”

(松谷、杜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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