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25日 棋友文采
杜甫（712—770），字子美，京兆杜陵（今陕西省西安市西南）人，生于巩县，十三世祖杜预为晋朝名将，祖父杜审言为初唐著名诗人。自幼聪颖好学，早年曾有丰富的阅读和漫游经历。天宝五载（746年），入长安，参加科举考试，因李林甫作祟，落选。天宝十四载（755年）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次年六月，潼关失守，长安沦陷。杜甫不幸陷贼，被押回长安。安史之乱结束后，漂泊西南，辗转流离于各地。广德二年（764年），由严武荐任检校工部员外郎。永泰元年（765年）五月，至夔州。大历元年（766年），思家念归，乘舟出峡，辗转于公安、岳阳一带。大历五年（770年），病死于湘水舟中。有《杜工部集》。
杜甫的围棋诗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种情况：
一是寄赠之作。如《因许八奉寄江宁旻（mín）上人》：
不见旻公三十年，封书寄与泪潺湲。
旧来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谁与传？
棋局动随寻涧竹，袈裟忆上泛湖船。
闻君话我为官在，头白昏昏只醉眠。
这首诗作于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年），时杜甫在朝廷担任左拾遗一职。僧人旻上人喜欢吟诗与弈棋，是杜甫的故交。诗歌开篇慨叹，与旻上人已经有三十年未曾谋面。杜甫在唐玄宗开元十九年（731年）曾漫游吴越，后来他在《壮游》一诗中写道：“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从开元十九年到乾元元年，一共是二十七年，这里说三十年，是举其成数。潺湲，形容流泪的样子。《楚辞·九歌·湘君》：“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与好友已经许久未曾谋面，而今想寄一封书信，不由得潸然泪下。其交情之深可见一斑。
颔联，慨叹曾经的快意现在还能否享受。如今您已日益老去，所作新诗又该传给谁？又有谁能欣赏呢？也许只有我才能读懂吧。
颈联，回忆当年与旻上人的交游。想当年，在那清澈的水流旁，在那幽静的竹林中，你我是那样年轻，那样意气风发，不知对弈了多少局。您披着袈裟，我们一起乘船，荡漾在悠悠的湖水中。
尾联，写自己的现状。诗人慨叹，如今历经奔波辗转，我终于找到了天子。然而，朝中的环境未免让人失望。如今的我，头发花白，终日昏昏，也只能是饮酒度日，借酒浇愁而已。
又如《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
衡岳啼猿里，巴州鸟道边。
故人俱不利，谪宦两悠然。
开辟乾坤正，荣枯雨露偏。
长沙才子远，钓濑客星悬。
忆昨趋行殿，殷忧捧御筵。
讨胡愁李广，奉使待张骞。
无复云台仗，虚修水战船。
苍茫城七十，流落剑三千。
画角吹秦晋，旄头俯涧瀍。
小儒轻董卓，有识笑苻坚。
浪作禽填海，那将血射天。
万方思助顺，一鼓气无前。
阴散陈仓北，晴熏太白巅。
乱麻尸积卫，破竹势临燕。
法驾还双阙，王师下八川。
此时沾奉引，佳气拂周旋。
貔虎开金甲，麒麟受玉鞭。
侍臣谙入仗，厩马解登仙。
花动朱楼雪，城凝碧树烟。
衣冠心惨怆，故老泪潺湲。
哭庙悲风急，朝正霁景鲜。
月分梁汉米，春给水衡钱。
内蕊繁于缬，宫莎软胜绵。
恩荣同拜手，出入最随肩。
晚着华堂醉，寒重绣被眠。
辔齐兼秉烛，书枉满怀笺。
每觉升元辅，深期列大贤。
秉钧方咫尺，铩翮再联翩。
禁掖朋从改，微班性命全。
青蒲甘受戮，白发竟谁怜。
弟子贫原宪，诸生老伏虔。
师资谦未达，乡党敬何先？
旧好肠堪断，新愁眼欲穿。
翠干危栈竹，红腻小湖莲。
贾笔论孤愤，严诗赋几篇？
定知深意苦，莫使众人传。
贝锦无停织，朱丝有断弦。
浦鸥防碎首，霜鹘不空拳。
地僻昏炎瘴，山稠隘石泉。
且将棋度日，应用酒为年。
典郡终微眇，治中实弃捐。
安排求傲吏，比兴展归田。
去去才难得，苍苍理又玄。
古人称逝矣，吾道卜终焉。
陇外翻投迹，渔阳复控弦。
笑爲妻子累，甘与岁时迁。
亲故行稀少，兵戈动接联。
他乡饶梦寐，失侣自屯邅。
多病加淹泊，长吟阻静便。
如公尽雄俊，志在必腾鶱。
这首诗是杜甫乾元二年（759年）流寓秦州时所作，题目中所说的贾司马六丈指贾至（718—772），字幼隣，河南洛阳人。当时被贬岳州司马。严八使君指严武（726—765），字季鹰，华州华阴（今陕西省华阴市）人。当时被贬巴州刺史。
自“衡岳啼猿里”到“钓濑客星悬”是第一部分，是全篇的总纲。开篇点题，衡岳紧扣贾至，巴州紧扣严武。在古人的诗文中，猿猴的叫声总是那样哀怨。郦道元《水经注·三峡》：“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李白《长干行二首》其一：“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杜甫《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白居易《琵琶行》：“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鸟道，指的是只有飞鸟才能飞越的道路，极言道路之艰险难行。李白《蜀道难》：“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杜甫《秋兴八首》其七：“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刘禹锡《松滋渡望峡中》：“巴人泪应猿声落，蜀客船从鸟道回。”吕温《道州送戴简处士往贺州谒杨侍郎》：“羸马孤童鸟道微，三千客散独南归。”
“衡岳啼猿里，巴州鸟道边”，诗人用猿猴的悲啼来写好友的悲伤的心情，用鸟道来写一路上的艰辛困苦。之后“谪宦”二字道出友人的不幸遭遇以及伤心的原因。“开辟乾坤正，荣枯雨露偏”，自天地开辟以来，朗朗乾坤，正气凛然，草木有的枯萎有的茂盛，这是因为细雨清露的偏心。很显然，杜甫在这里是对两位好友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和愤慨。
“长沙才子远”，这句是指西汉的贾谊。贾谊（前200—前168），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东）人，西汉初年杰出的政论家、文学家，世称贾生。贾谊少有才名，是典型的才子型文人。潘岳《西征赋》：“终童山东之英妙，贾生洛阳之才子。”汉文帝时任博士，受大臣周勃等排挤，谪为长沙王太傅，故后世亦称贾长沙、贾太傅。“钓濑客星悬”，这句是说东汉的严光。严光（前39—41），又名遵，字子陵，会稽余姚（今浙江省余姚市）人。少有高名，与东汉光武帝刘秀为至交好友。辅佐刘秀起兵，刘秀登基后，多次延聘严光，都被他谢绝，隐居富春山，直至终老。范仲淹撰《严先生祠堂记》，有“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的赞语。
这两句诗紧紧扣住两位好友的身份和遭遇。以贾谊来比贾至，是盛赞贾至的才华如同贾谊一般，但如今遭受贬谪，就像当年贾谊被贬到荒远的长沙一样。以严光来比严武，在赞美其才华的同时，又写严武，如今也远离官场，就像当年在富春江垂钓的严光一样。
从“忆昨趋行殿”到“书枉满怀笺”为第二部分，写天宝之末，诗人与两位好友同为皇帝的近侍之臣，亲眼目睹了乱离之状。“忆昨趋行殿，殷忧捧御筵”，是指杜甫从长安逃离后，历经艰辛到凤翔找到天子的行在，拜谒肃宗。“讨胡愁李广，奉使待张骞”，李广（？－前119），陇西成纪（今甘肃省天水市秦安县）人，西汉名将，抗击匈奴，屡立战功，被称为飞将军。张骞（前164―前114），字子文，汉中郡城固（今陕西省汉中市城固县）人，西汉杰出的外交家、探险家。曾多次出使西域，打通了汉朝通往西域的南北道路，即赫赫有名的丝绸之路。汉武帝封其为博望侯。天宝十五载（756年）六月，守潼关的哥舒翰兵败被安禄山所俘。这里是借李广曾被匈奴人所俘获的典故来隐喻哥舒翰兵败之事。借用张骞出使西域的典故来隐喻等待使者去游说回纥援兵。
“虚修水战船”，汉武帝曾修昆明池以练水兵，杜甫《秋兴八首》其七：“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这里是借汉武帝以代唐玄宗。“虚修”，是说所训练的水军终究也是徒然。“苍茫城七十”，战国时燕昭王曾派大乐毅攻打齐国，连下齐国七十余城。这里是代指安禄山，安禄山坐拥燕地，所占领之地也多属古齐国。“小儒轻董卓，有识笑苻坚”，董卓（？－192），字仲颖，陇西临洮（今甘肃省岷县）人，东汉末年献帝时权臣，曾引发汉末大乱。苻坚（338－385），字永固，十六国时期前秦皇帝。曾一意孤行地发动淝水之战，但败于东晋谢安、谢玄领导的北府兵，国家亦陷入混乱。这里是以董卓和苻坚之乱来比喻安史之乱。
“阴散陈仓北，晴熏太白巅”，写战乱终将如阴云一般消散，定会如迎来晴天一样迎来和平盛世。“乱麻尸积卫，破竹势临燕”，写安史乱军的惨败。“法驾还双阙，王师下八川”，写天子重回京都长安。“恩荣同拜手”以下六句，写杜甫与两位好友的至交深情。我们曾经同朝为官，并肩出入朝廷，曾经一起饮酒大醉，曾经一起纵辔驾马，曾经一起秉烛夜游，曾经一起书信往来。
从“每觉升元辅”到“失侣自屯邅”为第三部分，写正在朝中为官，却旋即遭受贬谪。“大贤”指好友贾至和严武。“弟子贫原宪，诸生老伏虔”，原宪，孔子弟子，以甘于贫贱而闻名。伏虔，即伏生，秦末汉初学者。这里以原宪和伏生来比喻两位好友贫寒衰老的现状，所以遭到晚生后辈的嫌弃。“地僻昏炎瘴，山稠隘石泉”，岳州地处荒僻之处，地多瘴气，令人生畏。巴州群山连绵，阻碍着清澈的泉水流淌。“且将棋度日，应用酒为年”，如今，年老体衰的两位好友只能在这偏僻荒凉的地方，借酒消愁，下围棋来消磨无聊的时光。
最后四句为第四部分，慨叹好友体弱多病，却漂泊在这偏远的地方。“如公尽雄俊，志在必腾鶱”，但诗人坚信，以两位好友的才华，在仕途之路上一定会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再如《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这是诗人在广德二年（764年）春归成都时所作。且看其关于围棋描写的片段：
但使芝兰秀，何烦栋宇邻。
山阳无俗物，郑驿正留宾。
出入并鞍马，光辉参席珍。
重游先主庙，更历少城闉。
石镜通幽魄，琴台隐绛唇。
送终惟粪土，结爱独荆榛。
置酒高林下，观棋积水滨。
区区甘累趼，稍稍息劳筋。
网聚粘圆鲫，丝繁煮细莼。
长歌敲柳瘿，小睡凭藤轮。
农月须知课，田家敢忘勤。
浮生难去食，良会惜清晨。
据三国魏王肃《孔子家语》，子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杜甫慨叹，我和芝兰一样的人物交往，又怎么会在意与那高楼大厦的人为邻呢？“山阳无俗物，郑驿正留宾”，晋代向秀经过好友嵇康的故宅，曾作《思旧赋》，其中有“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的句子。《晋书·嵇康传》：“嵇康，字叔夜，谯（qiáo）国铚（zhì）人也。”“有奇才，远迈不群。”“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史记·汲郑列传》：“郑当时者，字庄，陈人也。……常置驿马长安诸郊，存诸故人，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其明旦，常恐不遍。”这里是用嵇康和郑庄来比附好友王契，是盛赞好友爱好高雅，居室中没有俗物，如同郑庄那般热情好客，盛情款待我。
我们一起骑马纵游，一起宴饮把酒言欢。一起游览先主庙，一起经过张仪城。石头镜子照着幽深的山谷，传说中伯牙弹琴遇知音的琴台，如今隐居着你这样的高士。在这茂密的树林中摆上酒席，在清澈的水边对弈一局。一时间自己疲劳的身躯得以休息和放松，甚是惬意。
有感于您对我的热情款待，我也要邀请你到我简陋的草堂中一会，尽情地享用江中的美味圆鲫和细莼，敲打着柳瘿瓢，打着节拍，饮酒高歌。喝到尽兴的时候倚着藤轮休息片刻。接下来，杜甫笔锋一转，如今正是农忙时节，身为田家的我怎么敢忘记勤劳二字。人活着就离不开吃饭，所以我们这美好的聚会时间有限，诚然让人感到无限惋惜。
又如《别房太尉墓》：
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
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
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
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
此诗作于广德二年（764年）杜甫在阆州（今四川省阆中县）将赴成都时。房太尉，即房琯（guǎn），天宝十五年（756年）拜相。后因指挥陈陶斜之战失败，于肃宗乾元二年（759年）贬为邠州刺史。代宗广德元年（763年）卒于阆州，赠太尉。两年后，杜甫途经阆州，特意去凭吊好友。
首联，是说作为客子的杜甫此时漂泊异乡，为诸多朝事所役使，奔走不息。然而诗人还是特意来到好友墓前，来凭吊好友。“孤坟”二字道出房琯晚景的凄凉和死后的寂寞。
颔联，杜甫与房琯感情至深，曾经因营救房琯而被肃宗黜落。如今故交已逝，伫立在好友墓前，泪水纵横，仿佛地上的土也为之沾湿。天幕低垂，白云也为之颓然不流，断云隐喻失去好友的哀伤。
颈联，“对棋陪谢傅”，中的“谢傅”指谢安。他曾在淝水之战中大败前秦苻坚的军队。据《晋书•谢安传》载，淝水之战时，捷报传来，谢安仍对客围棋，了无喜色。对棋，下棋。以谢安的镇定自若、儒雅风流来比喻房琯，足见出杜甫对房琯极为推崇。“把剑觅徐君”，春秋时吴季札（zhá）聘晋，路过徐国，心知徐君爱其宝剑。待他返回时，徐君已死，于是解下佩剑挂在徐君坟边树上然后离开。意即杜甫和房琯早已心许。方回曰：“第一句自十分好：他乡已为客矣，于客之中又复行役，则愈客愈远，此句中折旋法也。‘近泪无干土’，尤佳。‘泪’一作‘哭’，可谓痛之至而哭之多矣。‘对棋’、‘把剑’一联，一指生前房公之待少陵为何如，一指身后少陵之所以感房公为何如，诗之不苟如此。”（《瀛奎律髓》）
尾联，如今我即将辞别好友的坟墓，只看到纷纷飘零的花朵，只听到一声声黄莺的啼鸣，萦绕在我的身侧，回荡在我的耳边，送别我这漂泊的客子。
本文授权转自微信公众号：转发前动动脑子
微信扫一扫关注该公众号
（弈客编辑YK009）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