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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全国冠军



    “万年老二”摘了帽。

    从1982年到1985年,四年间全国个人赛冠军轮流,而亚军总是我,所以大家叫我“万年老二”。我把个人赛看得很重,因为老拿第二,就认为自己也许一辈子也拿不到冠军。

    1986年个人赛来临的时候,我的心态跟往年有所不同,不再那么焦虑。因为在上半年的擂台赛中,我输给了今村俊也,那是我下棋以来精神压力最重的一场比赛。经历了失败和反省,再面对个人赛时,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个人赛冠军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大事,但是和今村俊也那场那么多人关注的棋我都输了,个人大赛拿不到冠军又怎么样呢,只要自己尽力就行了。

    心态放松,个人赛也一路打得比较轻松,也许在某种程度上有了一点平常心吧。感觉上就像是平时的训练比赛,很认真,但对胜负想得不多。比赛意外地顺利,一共要下十二盘棋,但赢下第十盘棋时我已经是冠军了。最后,我十二盘全胜。有些事就是这样,当你千方百计地想得到它时,每每会失望,而当你把它看轻些时,它又会送上门来。拿冠军毕竟是自己多年的愿望,当赢了第十盘,冠军提前来到的时候,我赶紧给家人打电话报喜。那时候打长途很不容易,要跑到很远的电话局。冠军曾是我面前一道高高的门槛,现在我总算是跨过去了,前景似乎也光明了,路途开始顺畅。此后,从1986年到1989年我连拿了四届全国冠军,1990年以后没再参加。    1989年,我从国家队回到了上海,面对即将到来的个人赛,我不太想参加。一方面是连拿了三届,感觉已不那么兴奋。另一方面是回上海后训练不系统,怕输棋。妈妈个性很强,意志也挺坚强,她就拿话激我:“你不是想跟男棋手一起比赛,在国际赛场竞争吗?你现在连个人赛都不敢参加,那你还参加世界赛干什么?”妈妈的话刺激了我,是呀,怕什么?大不了就是输棋,输了再来嘛!于是我跟上海队领导说:“个人赛我还是参加。”一旦进入比赛,怕输的念头就没有了,只想着好好下棋,多学点东西,就这样一路赢下来,我又拿了冠军。

    从1982年开始,我有机会参加一些国内的杯赛,如新体育杯、国手战、十强战、天元赛等,在这些比赛中,我的水平发挥得比在女子赛中要好得多,因此也常常获得一些名次。

    1985年的新体育杯上,我赢了聂卫平。刚开始赢男棋手的时候,有些棋手不习惯也不自在,后来和男棋手之间的输输赢赢多了,大家也就习惯了。有些男棋手我始终觉得难以逾越,像马晓春,我只是在一次不太重要的比赛上赢过他。这么些年,我跟很多高段位男棋手下过棋,胜率最低的就是马晓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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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九段



    我实现了一个遥远的梦。

    1988年6月我升为九段。成为九段棋手是我小时候一个遥远的梦想。那时候,听到九段就觉得遥不可及,不可战胜,因为它代表了围棋的最高境界。等到自己也入段后,才不把九段当成一个神话,而是把它作为奋斗的目标。

    中国开始职业棋手制度是在1982年,先根据往年的比赛成绩定段位,还要参加定段赛,这才能真正确定段位,拿到证书。当时,我是四段,杨晖是五段。

    当年的年底,在成都又举行了升段赛。当时的升段赛春秋两季都有,每次十二盘,以后才改为每年一次。所以在年底的升段赛上,我就升为五段。围棋协会还有一个规定,中日围棋对抗赛的成绩算在升段分里。我下过十二盘棋,胜率还可以,所以小有“盈余”,赚到一点分。一路爬上来连续升段,但1986年升为八段以后就停了,因为升九段需要的盘数比较多。在1988年的升段赛上,我第一盘对孔祥明。当时队里突然宣布:中日围棋对抗赛的成绩不再算分。我一听就傻了,因为当年我在中日对抗赛上的成绩不错,如果把它算入升段赛的积分,那我只要赢一盘就可以升段,也就是赢下孔祥明就可以升为九段。而现在,我只能一盘盘地下了。

    第一盘我赢了孔祥明,接着又赢了两盘,第四盘我输给了张璇。比赛休息的时候,罗建文老师突然打来电话说:“中日围棋对抗赛的成绩是以后不算分,现在还算分。所以你赢了孔祥明,也就等于升了九段。”因为当时我已经做好了一盘盘下的准备,所以听到这个好消息并不怎么激动。后来,我曾为此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这一天我盼了很久很久》,其实当时的感受并不像文章里写的那样强烈,可能因为年轻,有意无意就渲染了不少。

    九段对我而言不仅代表我达到了一个高度,而且说明我把升段这件事了了。更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接下来如何选择?是去,还是留?这其中的原因要追溯到一年前发生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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怅然离队



    我的生活在三峡触礁了。

    1987年的中日围棋对抗赛采取了沿长江顺流而下,一站一站比赛的方式。那一年,我的成绩特别好,和依田纪基下三番棋,赢了。

    在重庆上船前,队领导突然宣布了一项纪律:为了对女棋手负责,上船后,女棋手不能到日本男棋手的房间里去。女棋手有我和杨晖、张璇。听了这个规定,我很不高兴,觉得带有点污辱性,不合理。不过,既然队里规定了,我们也没有想到去违反。所以,在船上我们也没有去日本男棋手的房间,但因为都是年轻人,大家相处得很愉快。

    船到武汉,全体成员住在洪山宾馆。洪山宾馆分外宾部和内宾部,内宾部的条件当然不如外宾部,外宾部的条件在今天也并不怎么样。有天下午,我和张璇、依田纪基、今村俊也等游览归来,依田建议去打羽毛球。天太热,大家都没有兴趣,于是依田又建议下快棋。当时我和张璇说:“那就在走廊里下吧。”可是走廊的光线很暗,依田说:“这怎么下?”于是我们就自然而然地去了他们的房间,早把队里的规定忘在脑后。

    依田纪基房间的门开着,对面住的是加藤正夫,江铸久也在里面。我们几个人下起了联棋,颇为热闹,后来加藤他们也过来,兴致勃勃地观战。突然,电话铃响了,是队里叫我去参加一个晚宴。我和张璇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违反纪律了。

    第二天是对抗赛的最后一轮,我上场赢了彦坂直人。但那一年的总成绩是中方输了。

    第三天,全队开了总结会,气氛凝重。说到输棋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队员不好好下棋。我们去日本男棋手房间的事,更是遭到了领导的严厉批评。有些批评的话,是当时意气风发的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特别震惊,也特别受不了。

    回北京后,队里要我写检查,我写了好几次,最后虽然勉强通过,但队领导还不满意,认为不诚恳也不深刻。接着处分下来了,取消我当年的国手战参赛资格,在此之前我已通过预赛,打到本赛,进了分组循环圈。而张璇则被取消棋王赛的预赛资格。就在我努力忘记而且差不多就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我偶然地在办公室看见了训练局的年终总结报告,其中提到了围棋队。报告中说,在当年的中日围棋对抗赛中,两名女棋手行为不检点、不守纪律,队领导及时认真地做了处理,全队都提高了认识,等等。我一下懵住了,原以为我的不守纪律只是围棋队的事,没想到被写到了训练局的总结里。我承认自己违反了外事纪律,但并不是所谓的“行为不检点”。作为那个时代、那个年纪的女孩,我们都很看重这些。而现在白纸黑字这样写了,那就是盖棺定论,我觉得可怕,觉得无法再呆下去了。

    我始终认为,我和张璇去日本男棋手的房间只是为了下棋,光明正大。我们的过错就是违反了队里的规定,这种规定虽然在我看来,多少是带有一点污辱的成分,但既然违反了规定,理所当然地应受到批评。当时我也认为,再出现这样的情况,我决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但因此而受到了这么重的处罚,我心里不服。而且事情发生后,很多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再给我戴上一顶“行为不检点”的帽子,更让我难以忍受。

    我的生活在三峡“触礁”了。受这件事的影响,我的比赛一度状态极差,成绩一落千丈。那时年轻,心理承受力也差,特别是我完全没有做过的事,到了训练局领导那儿,竟然被定性为“行为不检点”。我看不出自己哪里行为不检点,年轻的女孩背着这样的包袱,真是觉得无路可走。我以为取消参赛资格是对棋手权利的侵犯,而说我们不检点,则是侵犯了我们的名誉。所以当时我就决定,不管我多么喜欢下棋,不管我多么喜欢国家队的环境,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走了,否则我无法呼吸。可以说,“三峡之行”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

    多年以后,在罗建文老师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还用非常隐讳的语言提到了这件事。文中说:她们那时候做了一些事,我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会影响她们的名誉。而我认为恰恰是罗老师这样的说法,貌似保护我们,其实是真正损害了我们的名誉。我实在不理解罗老师的做法,这么多年了,他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

    看了那篇文章,当时我很悲愤,但我无处申诉。正在日本的我不得不重温了一遍当年的那种沉重和无奈。这件事即使我想忘记,很多人也并没有忘记。最近回国做《五环夜话》节目的时候,还有记者问起这件事。现在我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对我自己是一个心理上的了断,对关心和爱护我的家人和朋友也算是一个交待。

    1995年,我代表上海参加了在广州举行的全国个人赛。当时为了参加一项杯赛,我给陈祖德老师打了个电话,陈老师说他非常支持我,但围棋协会领导还有些不同意见,让我直接给罗建文老师打个电话。老实说,我心里是不想打这个电话的,觉得打了也不会有好结果,但是因为实在太想参加比赛了,只好硬着头皮给罗老师打了个电话。谁知他一口拒绝了,顺带还训了我一顿。在他面前,我只是一个学生和晚辈,为什么要这样刁难我,实在想不通。当时绝望的心情一如1987年。只是1987年的时候还心存一点希望,因为那时我还只是八段,准备再坚持一些日子,升到九段再走。升到了九段,对自己。对父母都是一个很好的交待。不管以后干什么,也算没有辜负了这段围棋人生。所以那段时间我很用功,全心全意扑在棋上。然而,可能是因为心态不好,棋总是下不好,一直到了1988年,才重新进入状态。

    1988年升到九段以后,我认为自己可以走了。但真要走了,突然又感到很矛盾,我实在是舍不得围棋,舍不得国家队的环境。

    想离队还有一个原因。当时和我水平相当的男棋手,他们参加世界比赛的机会比我多,这可能因为我是女性,一些完全由队里安排的比赛自然不用说,就连富士通这样的比赛,对女棋手来说,机会也差了很多。

    从第二届富士通开始,中国国内就开始有了选拔赛。选拔赛方式是这样的,首先当年全国男子围棋个人赛的第一、第二名可以直接参加下一年的富士通,余下的名额,年底的时候,在国家队里打一个大的选拔赛,要打一个冬天。我当时提出来,男子个人赛的前两名可以参加富士通比赛,那女子个人赛的冠军是否也可以考虑,队里的回答是不行,因为女棋手的成绩不如男棋手。这个理由我可以接受,但我随即又提出申请,想参加男子个人赛。这是有先例的,过去也有女棋手参加过男子团体赛和个人赛,当然男棋手不能参加女棋手的比赛。我的申请没有得到批准,而国家队所有的男棋手都有两次的机会,既有个人赛争前两名的机会,也有参加选拔赛的机会,而我们女棋手只有一次机会。当时觉得无论从才能和水平,我都不如像马晓春那样出色的男棋手,不但如此,我的机会还远远不如那些水平和我差不多的男棋手,所以我觉得我没有办法和一些男棋手竞争,机会也不公平。但我从来没有提出过要单独给女棋手一个名额。

    1988年,也许是“三峡事件”的后遗症,在研究比赛名单时,我听说聂卫平表过态:以芮乃伟的表现,给她一个对抗赛的名额就很不错了。就这样,在想走又舍不得走的心情下,慢慢地拖到了1988年底。那时有一个富士通的选拔赛,那个冬天,棋外的事我什么也不想,就像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一心一意钻在棋里。白天比赛,晚上复盘,我的脑子里只有棋,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落选,那我可能是走定了。所以,我很想在离开国家队之前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棋,至于以后怎么样,我不去想。我只想给自己留下一个与棋相伴的完整的记忆。那个冬天,我尽了自己的全部力量,但最终还是落选了。路到尽头,一切都结束了,我没有理由再呆下去了。

    于是,我就向队里领导谈了离队的想法。华以刚老师挽留我,劝我三思。其间我回了趟上海,也跟家人谈了。回到北京,我正式向队里打了离队申请。申请理由是:年纪大了,打比赛力不从心,所以想离队回上海读书。当然,这是一个应付的理由,想离队的真实原因并不是这些,把真实的原因写上去队里肯定通不过。队里领导都找我谈了话,特别是陈祖德老师,诚恳地对我说,他很希望我留下来,但他尊重我的选择。聂卫平老师则很干脆,他说:“反正我已经劝过你了,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我都要这么说。现在你想走,那你就走吧。”我还专门找了郝克强老师,他当然劝我留下,但也表示无奈。就这么谈着谈着,报告批了下来。这期间,队里的一些事就没我的份了。他们说:“你不是交了离队报告吗?我们就当你走了。”

    临走的时候我难过极了,毕竟我在国家队呆了九年,我在这儿下棋、生活和成长,这里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而且,我对国家队还有了另一种牵挂,那时我和江铸久走得比较近,或者可以说是恋爱了。

    离队前,打报告、谈话、办手续、整理东西,忙乱得静不下心来。1989年5月20日,临走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真的要离开国家队了,生活断了链,过去的一切以后只有回忆了。和江铸久告别时,我哭了。一方面是对国家队的留恋,另一方面就是对他的留恋。既然要离开国家队,为什么又把对一个人的感情留在那儿?

    江铸久送我上火车。火车启动了,铸久跳上站台上的一辆拖车,挥动着手中的行李车向我道别。那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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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海



    我和铸久几乎同时离开了我们亲爱的家乡。

    托运回上海的行李中,最多的是书。为了安置这些书,妈局紧急买了书橱、书桌。在外多年的女儿回家,父母总是很开心。

    回到上海,体委和棋社都对我很关心、很支持,给我提供了很多方便。去上海棋社报到时,我谈了自己的想法,想留学或是去复旦大学读书。棋社领导说,你可以去读书,但不要退役,把关系留在棋社。

    在联系去复旦读书和去日留学事宜期间,我还是想打一些比赛,有空就打谱,还翻译一些日本棋书。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我的想法行不通。我可以代表上海参加团体赛、个人赛以及天元赛(上海办的),而名人战之类的杯赛我就没资格参加了。其实这些杯赛,棋手只要具有六段的资格就可以参加,所以我报了名,但国家围棋队就是不批。有一次,我找到了国家队,甚至还和队领导发生了争执,但最终他们还是没有同意。我也很倔,不让我下棋,那我就呆在北京看下棋。对此,罗老师对记者的解释是,芮乃伟已拿到了护照、签证,就要去日本,不能保证全程参加名人赛。其实,在和罗老师争执时我就说明,我只有去日留学的意向,上海市体委还没同意,护照、签证都没办过,跟日本方面还没有联系。而且我还表明:“我是棋手,能保证打入本赛后继续参加比赛。”罗老师反驳我:“你保证有什么用?你要是参加,肯定会影响我们的赛程安排。”总之,我参加杯赛的路一点一点地被堵住了。我认为,对一个九段棋手,不管在省市队,还是在国家队,在参赛资格上都应该一视同仁。

    我终于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想边读书边下棋,太不现实了。

    离开国家队时我还想过,实在不行就重头开始,干别的。可是回到上海,当我想看书时,拿起的总是棋书。我还是想下棋,希望参加一些比赛。那时,江铸久还呆在国家队,我们的感情很好。在那种情况下,我就考虑要不然就走回头路,回到国家队。而这时候,一些作为九段棋手可以参加的比赛,又接二连三地被掐断了。看这架势,即使回头,回国家队也没有好日子过。何去何从?干脆走远一点,出国留学,可是办出国留学的手续太繁,要体委批,要找保人……要不然,先在国内读书,有机会再出去?

    那时,日本是世界围棋最强国,高手云集。我天真地以为去了日本,就可以直接和高手比赛,遂了我的心愿。要国家队安排我去日本比赛很难,可是如果我人在日本,没准机会随时就会冒出来。

    上海体委一直很支持我,但对我出国留学,则持保留态度。当时上海市的刘振元副市长很关心我,特地把我叫去谈话。他说:“我可以放你出去留学,但希望你出去后继续下棋。如果你出国后放弃了围棋,那以后就不要见我了。”他让我第二天就去体委办手续。此后,体委一路绿灯。

    十年后,我在和国内棋迷的一次见面会上,见到了刘副市长。刘副市长说:十年以后看到你还在下棋,我非常高兴。我对刘副市长说:“如果没有你当年的支持,我是不可能出去,并且继续下棋的。”刘副市长说:你们在国外争光,也就是为自己的国家争光。

    离开中国前,我去了一次嘉定,看望老朋友——嘉定围棋协会会长周时华先生。我们是在1989年在嘉定举行九段赛上认识的,他特别关心我和铸久,同时也是许多棋手的好朋友,他现在是中国围棋协会的副主席。周先生对我说:“出门在外多保重,我们永远支持你。无论你什么时候来嘉定,我们都欢迎你。”在当时的情况下能听到这样的话,真是温暖人心。以后每次回国,有时间我总要去嘉定看望老朋友。有一年,铸久带美国围棋团来华,还特地去了嘉定。对我和铸久来说,嘉定就像一个随时可以停泊的港湾,一个随时可以回去的家。

    我在日本找的担保人是一个女医生,叫日野英子。1990年9月5日,我登上了去日本的飞机。此前的8月20日,我在北京送铸久去了美国。回到上海,即拿到了赴日签证。就这样,在那一年的夏秋之际,我和铸久几乎同时离开了我们亲爱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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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渡日本



    漂泊异国他乡的生活开始了。

    去日本的那天天气非常好,全家出动为我送行。多年在外,除了刚开始爸爸送我去火车站外,后来大家都习惯了,我一个人出出进进。进关时,妈妈哭了。我从十五岁开始就离家在外,她应该早就习惯了我不在家的日子。可是,现在我是独自一人去异国他乡,前途未卜,大家心里都没底。爸爸催促我快上飞机,要不然妈妈哭得更厉害了。

    来机场接我的是依田纪基,其实,他平时是不做这种迎来送往的事的。有一年,我去日本打对抗赛,他曾经邀请我和刘小光等棋手去他家玩,那时他新婚,我和他及他太太依田雅子都成了很好的朋友。雅子长得很可爱,圆脸,一笑两酒窝。我去日本留学,雅子也很关心,一直和我的保人联系如何安排。我最好的朋友牛力力那时已在日本留学,因为那天力力和保人都有事脱不开身,就委托依田纪基来接我,说好依田只要把我送到去横滨的高速公路入口处就行了。

    在机场,依田拿了一本书——《发阳论》,这是一本早期的研究围棋的死活题书,是井上因硕写的。前后几年,我看见依田不管在哪儿,手上拿的总是这本书。这本书很难,可以训练棋手对围棋死活的感觉。依田已经做了好几遍,我当时一遍也没做过。依田除了围棋以外,对其他都不太关心也不太懂。接我时,他只顾自己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推着行李车紧跟,他一点也没想到要帮我提点东西。在高速公路入口处,他帮我买了票,挥挥手就跟我再见了。第二天他还要比赛,要赶回去休息。

    去横滨的路上,看着窗外美丽的景色,我的心却不轻松:漂泊异国他乡的生活开始了,我的未来会怎么样?

    保人日野英子女士来车站接我。我认识她很偶然,她和她丈夫日野光囗先生都不懂棋,我的朋友孙琪刚在日本留学时借宿在日野先生家里。访日时我带东西给孙琪刚,就这样认识了。以后只要一去日本,我就带了礼物去看他们。这样一对老夫妻,在我想要留学时,只问了他们一句,他们就说没问题。学校也是他们帮我联系的——横滨YMCA学院,他们认为这所学校好。老先生很喜欢我,但为了做保人方便,由他太太出面担保。

    日野先生的家坐落于一小山坡上,独门独户,环境幽雅。去他们家有一段路,出租车开不进去,只能步行。这可要了我的命,我的行李箱太重,一个人拿不动,而日野先生脚不好,所以只能由他的夫人——英子女士和我两个人抬箱子。到家时,我们都累趴下了。

    其实,日野先生家并不宽敞,因为儿子一家和他们同住。为了照顾我,英子女士坚持睡在客厅里,把她的房间让给我。在国内,我学过一点日语,但完全置身于日语环境时,我的那点日语就不够用了。

    我是9月5日到日本的,可是横滨YMCA学院要到10月初才能开学。日野先生让我先休息几天,他们已给我找好了房子,过几天就可以搬过去。当天晚上,铸久给我打了电话。我们两个都离开了祖国,身在异国他乡,前景不明,只能互相鼓励。

    在日野先生家住了五天左右,其间他们带我出去走了走。刚到日本很茫然,他们叫我于什么,我就干什么,其实心里很急,因为住在保人家总是不方便,搬出去虽然生活会有些不便和困难,但毕竟能自己安排了。

    日野先生七十多岁了,有一次,他带我去看望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先生。日野先生一点也不懂棋,可是那位老先生懂棋,我们下了一盘棋,临走时,老先生给了我两万日元,让我去买些书。我怎么好意思拿呢?日野先生说,老先生是长辈,给你你就拿着吧。这是我到日本后通过下棋得来的第一份收入,在书店,我花了三千多日元买了本字典,剩下的全部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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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家



    捡了一台冰箱。

    从地图上看,横滨在东京左下角,而他们给我找的房子在千叶县的船桥市,在东京的右边,要横穿半个东京。去日本时,我的行李中除了衣物就是书,要单独过,生活日用品就缺了很多。日野夫人为我准备了餐具、被褥、菜刀等日用品,那把菜刀我用了十年,从日本用到美国,再用到韩国。临去船桥时,日野先生拿出了一本小本子,上面记着他替我垫付的钱,有学费和搬家费用等。从国家队回来,我并没有多少钱,去日本的机票也是妈妈买的。我就读的语言学校很好,自然学费也贵,半年的学费要七十八万日元,我根本付不出,所以是日野先生垫付的。一些生活日用品算是他们送我的。我很感谢他们,如果他们不为我垫这些钱,我是根本付不出的。

    船桥市是东京的卫星城市,很热闹。有人说,船桥市是乡下的东京,我后来在东京住过几个地方,那要算是东京的乡下了。我借住的房子是日本风格的建筑,和蔼的房东矢野先生五十多岁,是一家很有名的保险公司的科长,日野夫人是那家保险公司的顾问,他们是同事。他有一间空余的房子,暂没考虑出租,就免费提供给我居住。说话时,房东先生的身后探出个脑袋,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起先我还以为是他的女儿,经介绍才知道原来是他的夫人——矢野文子。文子性格开朗,说话直来直去,不像一般的日本女人,倒像是我们中国的一些直爽女人。我们后来很谈得来,成了好朋友。

    我去零售店买了点东西,印象特别深的是两只西红柿就要两百多日元。我当时所有的钱,除了自己的两三万日元外,就是那位九十多岁老先生给的钱,我开始感到生活的艰难了,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在日本生活下去。

    我虽然不是第一次到日本,但却是第一次孤身一人在日本。第一天住在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除了自己的呼吸,就听不见其他声音了。第二天,我就去打公用电话,开始联系朋友。有一个上海籍的棋手李青海也在日本,一联系,发现他的学生宿舍(日本人称寮)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五六分钟的路程。李青海的宿舍楼里住了很多的中国留学生,房间虽小,但设施齐全,大家相互也有照应,重要的是房租不贵,每月只要两三万日元,可惜不收女生。而我住的房子目前虽然免费,如果收费的话应该是很贵的。

    好朋友牛力力来了,带来了铸久放在她那儿的二千五百美元,其中二千元是铸久打应氏杯得的奖金。那时,国内棋手比赛奖金封顶,不管杯赛的奖金是多少,作为棋手的个人所得是有限的。对我来说那真是一笔巨款,有了它,我觉得可以在日本撑很久了。

    我和力力去购物,提着几大袋东西往回走,走着走着我们迷失了方向,可我压根儿就没想到喊车,就这样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家。几个月后,力力对我说,当时她很想叫计程车,如果她出钱,我肯定不同意,而如果让我自己出钱,对我又是一笔大费用,所以只好陪着我走。

    我的住处空空的,李青海告诉我不要急于买家具,因为每个月里有一天,居民可以把不用的大件东西扔掉。日本扔垃圾有严格的规定,比如我们这一带,每周一、三、五扔生活垃圾,二、四、六扔一些不能燃烧的东西,如塑料等。至于不用的洗衣机、电视机之类的大件物品,也只能在规定的那一天扔。这些信息留学生代代相传,因为可以不花钱就捡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李青海曾经看到一台录像机,上面还有说明书。而肯定不能用的东西,上面也会贴个纸条加以说明。在这方面,日本人做得很地道。离扔大件垃圾的那天还有些日子,我只好等着什么都不能买,因为没冰箱,买来的牛奶等食物,当晚就要吃掉。

    有一天,李青海高兴地跑来告诉我,他发现一台丢弃的冰箱,观察了好几天,确实是人家不要的。不过,大白天去抬人家不要的冰箱,总觉得难为情,所以我们就约好晚上找人去抬。

    晚上,我们先去学生宿舍找朋友,因此认识了从北京来的刘林,他也很喜欢下棋,我们后来成了好朋友。我们先把冰箱抬进李青海他们的宿舍,检查一下,看能不能用。如果抬到我住的二楼再发现不能用,那才冤了。我把一杯水放在冷冻室里,如果水能冻上,那冰箱就是好的。然后大家就开始聊天,聊几句,我就要拉开冰箱,看看水冻上没有,老是担心冰箱是坏的。当时觉得等待比赛的心情也不过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水终于冻上了。

    大家兴高采烈地帮我把冰箱抬了回去。迎面看见矢野先生生气的脸。他不高兴地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玩到半夜才回来,我来看过好几次了。”兴头上的我也不高兴了,心想日本人真麻烦,管得太多了。但事后想想,矢野先生也是为我好,因为他不知道我的周围一下子冒出那么多的朋友。正是有了那么多朋友的帮助,初来乍到的我,才能比较顺利地开始在日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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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棋谋生



    为了省一百五十日元,我把自己弄病了。

    住处是安定下来了,接下来面临的现实问题就是收入来源。当时我手中的钱前面已经做了交代,而日本的物价奇贵,买两棵青菜就要二百日元,坐吃山空肯定不行,况且我还有一大笔债务。于是,我给一些日本朋友打电话,请他们帮我介绍工作。我们职业棋手所说的工作一般就是下指导棋,下指导棋的方式有很多,可以私人教棋,一对一下。也有的在棋会所(也就是围棋俱乐部)教棋,有的地方老板发固定工资,不管来多少人。也有的是来一个下一个,按人收钱。比较好的工作是私人教棋,或者参加一些大型的围棋联谊活动,那样比较轻松,收入也多一些。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棋会所教棋。下的是四面打,也就是同时和四个人下棋,四面棋盘摆放成扇形,我就坐在扇柄的位置上。四面打还勉强可以坐着,五盘以上就要走着下棋了。那天我下了十多盘棋,四面棋盘上棋手轮番上阵,可把我累坏了。我把每一盘棋都当做比赛,下得很认真。后来有人告诉我,下指导棋用不着那么认真,随便下下即可。那天,我领到了四万日元和二千日元路费。老板胜部先生说:“大家都很欢迎你,那就请你以后每个月来一次吧。”下完棋,我和会员们一起去附近的一家中国餐馆吃饭。按规矩,餐费是由会员平摊,老师是不用出钱的。

    11月,我再次见到了一位名叫山下功的业余强豪,他连着为我介绍了两份工作。山下功的女儿山下千文是日本女子围棋前三名的人物,后来拿过世界业余女子围棋赛冠军,他自己也实力不俗,我让他两个子,要赢很艰苦。我和他认识也是一种缘分。我是1990年9月到日本的,5月的时候,我曾经随上海市围棋代表团访问过船桥市。活动很多,其中一个内容就是,每一个代表团成员都被安排到日本居民家中生活一天,体验一下普通日本人的生活。就这样,我住进了山下功的家。山下功的家是老式的日本房屋,我第一次在榻榻米睡觉,感觉不错。他们一家对我都很好,我也随山下功的女儿叫山下功的太太为妈妈。

    山下功先生为我介绍的工作中,一份是在都市美装公司教棋,确切地说是教公司的社长山本健一先生和一些高层管理人员下棋,每周一次,每次两小时。另一份是私人授棋,跟我学棋的是一个叫大囗正信的佛教团体领袖,也是每周一次,每次两小时。这两份工作收入都比较好,也比较轻松。现在我有三份工作了,生活是没问题了,而且还有盈余还债。多亏了山下功先生,使我很快就安定了下来,不用为生计发愁,也不用很辛苦。

    还有一件非常好的事就是一家电脑网络围棋公司“GO-NET”请我去做老师,每个星期去一次,每次通过电脑网络跟会员下四盘棋,这也是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有了这几份工作,我的生活就完全安定了下来。那家公司的蒲原社长对我很不错,在我决定去他那儿工作后,他就让秘书带我去买了家具,帮我安家。每次工作结束,大家一起吃饭,然后社长开车把我送回家。

    我很幸运,到日本不久就认识了这些人。特别是那位佛教领袖大囗正信先生,更是给了我很多帮助。在日本遇到的一些困难,找他他总会尽力帮忙。他教给我很多日本的礼仪风俗,带我出去吃饭,去体育中心锻炼。与其说是我的学生,不如说是朋友,兄长。后来我们离开日本时,就把很多书籍物品存在他家。以后再回日本就都住在他那儿,连我们的被褥也存放得好好的,一回去就可以拿出来使用。

    在此之前,我的第一份工作完全不能保障生活,因为每月才有一次,所以,我用钱很省。9月31日,我第二次去棋会所教棋,结束时已是晚上八点了,当时正碰上台风登陆,风雨交加。因为要赶到李青海他们的宿舍去庆祝中国国庆,我谢绝了会员们的聚餐,急急忙忙往回赶。从电车上下来后当然是乘出租车最方便,巴士也行,车费要一百五十日元,可是我那时只有这一份工作,实在舍不得乘巴士,就顶风冒雨步行,走了半个多钟头。热热闹闹地吃完饺子,回到住处,我就感冒发烧,躺了好几天。当时还不好意思跟别人讲,为了省一百五十日元,把自己弄病了。一周后,乘电车去学校报到时,我还晕车,可能是身体虚弱,那真是一段难忘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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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



    等到学期结束,我的书没有一页是连起来的。

    我就读的学校离保人日野英子家很近,可是离我住的地方就很远了,路上顺利的话,单程也要一个半小时。横滨YMCA学院是九层楼的建筑,在电车上远远地就能看见。它是一所专科学校,以英文出名。我就读的日文专科在八楼,报到时,老师让我们做了一些卷子,测试一下学生的日文水平,然后根据水平分班。我被分在四班,最好的是在六班。我那时仅会一些日常用语,所掌握的词汇都集中在围棋方面。

    回住处时,我在横滨车站换车。横滨车站是一个大站,有许多线发往各地,我要乘的是十号线,十号线和九号线在一个站台。车还没来时,我就在站台上散步。走着走着,我听到广播里说车要来了,人们都拥了过去。我就随着大家一起上了车,谁知我上的是九号线,和我的目的地正好相反。车开了一个钟头,估计应该到船桥了,可是我怎么没有听到广播里播报船桥的站名?这么想着,车继续往下开。不久,车到站了,所有的人都下车了,我更感到奇怪。我就问工作人员,这车上哪儿?他反问我上哪儿?我告诉他,我是从横滨上的车,要去船桥。他告诉我,那你就再坐上去吧,车还会开回去的。

    开学了,可能是因为以前学过一点日语的关系,我接受得挺快。而且放学以后,我经常是直奔工作地点,或者是跟日本朋友见面,再加上邻居们都是日本人,语言环境很好,所以,我的日语水平提高得很快,学的马上就能用上。几个月后,我就可以直接和日本人交谈,不像刚来时,要借助纸和笔。

    横滨YMCA学院真的不错,老师好,教学严格。我听说有的日本语言学校很随便,为了能多收学费多赚钱,对学生的学习和出勤要求不严格,而横滨YMCA学院对出勤有严格的要求。我们的学生签证一年或半年一签,在人国管理局续签时,学院会提供在学证明书以及出勤方面的资料,如果这些文件材料不合格,那就可能遭到拒签。这样也好,从某种程度上逼着自己天天去上校,否则,我也可能会逃课的,因为实在是太辛苦了,天天睡不够。

    我们早上八点三十分开始上课,上午上四节,下午有一节。我因为住处离学校太远,即便顺利,单程也要一个半小时。而且交通高峰时,站台上人潮汹涌,很难挤上车,想一个半小时赶到学校很紧张。所以,我一般都是六点二十五分出发,这一方面可以避开高峰,另一方面能赶紧把昨天的作业补上。学院很严格,作业也不少,上了一天的课,很累,有时接着还要上班,下指导棋,弄到晚上十点以后才能回家,实在没空也懒得做作业。在去学校的路上,和许多日本人一样,我在车上常常就睡着了。我只好趁早晨脑子清醒、体力充沛的时候做作业。作业来不及做完,就继续在上第一节课时做,所以,我实在不能算一个很好的学生。

    说起在车上睡觉也有窍门。我上车的车站不是起点站,所以上车时车上已经没有空位,每天总能看见相同的人坐在相同的座位上。经过观察,我发现有个乘客最早下车,也就是在我上车二十分钟后,他就到站下车。于是,我每天一上车就站在他旁边,他一起身,我就马上坐下,很快就睡着了。这样一直到下车,足足可以睡四十分钟。我这人特别需要睡觉,睡眠不够,做什么事都没精神。我真佩服有些人,站在车上,拉着拉手就能睡着,我始终没有练出那样的本事。

    在车上睡觉我从来没有误过站,人大概都有这种自然反应,一听见广播里报出自己要去的地方的站名,马上就会惊醒,跳起来就走。虽然不会误站,但会丢东西。我就想了个办法,把要紧的东西诸如钱包、外国人登录证、学生证、学生月票等都放在一只小包里,挂在脖子上,书包就放在行李架上。碰到晚上有重要的活动的那一天,比如酒会、联谊会,我只能一大早就穿得一本正经地出门。这看上去很滑稽,穿得一本正经,却背着个又破又旧的大书包。

    书包很重,里面的书各种各样,有的大开本的有几百页。学校没有储物柜,我们上好课后,教室就租给了其他学校,只能再把大书包背回家。如果碰上教棋的那一天,就更麻烦了。有一天,我发现一个台湾同学把大开本的书拆开来,拆成两个半本。我把这种做法贯彻得更彻底,用哪几页就撕哪几页,连拆书的工夫都省了。其实我是个很爱惜书的人,在国家队的时候,嗜书如命,书借给队友的时候很大方,可要是书还回来的时候有点破损,我会心疼得要命。而现在,我只能每天估摸着要用哪几页,然后撕书。不过也有撕错书的时候,把不用的带上,要用的却没撕下来,那时就很难堪了。等到学期结束,我的书没有一页是连起来的。

    就这样,生活和工作都安定下来了,读书虽然很苦,但也一直撑着。只是心里一直惦记着,总想有机会能在日本正式下棋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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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舍围棋



    林海峰老师家的研究会一创办,我就参加了。

    单独住下没多久,大概是来日后三个星期左右,我就去过一次日本棋院。棋院在千代田的一个比较繁华的商业区,以前我随中国队来棋院比赛,气特别壮,日本人对我们也是以礼相待。但这次不一样了,很紧张,心里完全没底,暗暗祈祷,但愿日本棋院能给我一些机会。那天是日本女棋手本田幸子带我去的,她是女棋手中的大先辈。战后,日本棋坛有很著名的本田三姐妹,大姐嫁给了九段棋手杉内雅男,二姐就是本田幸子,一直没有结婚,妹妹就是楠光子,我们下过棋。为什么本田幸子会带我去棋院呢?

    在1988年的中日围棋对抗赛上,我和张璇是中国队的女棋手。大竹英雄先生和本田幸子女士对我们特别好,送给我们许多礼物,还带我们去卡拉OK玩,那是我们第一次见识卡拉OK。因为想去棋院下棋,我就给本田幸子打了电话,她说愿意带我去棋院。后来我才知道,本田幸子等一些女前辈是反对我在日本下棋的,可能当时她也不好意思推辞,就带我去了。

    在棋院八楼,我见到了棋院的理事——藤泽秀行老师的儿子藤泽一就,他曾经随秀行军团到过中国,我们还下过棋。本田幸子对藤泽一就说:“芮桑(桑,日语音译。此处作小姐、女士意)现在来日本了,想下棋,你看看能不能帮助她?”藤泽一就对我说:“我个人很想帮你,但恐怕棋院不会同意。”他给我看了一份文件,是中国围棋协会刚给日本棋院发的正式公文。公文的大意是,中国围棋协会不同意所属的棋士在日参加日本的公式战。所谓公式战是指那种有传统的、每年一次的比赛,如本因坊战、棋圣战、名人战,主办单位和日本棋院签约,诸如棋手的对局费、奖金额等都有明确的规定,而那种临时性的快棋赛,或者是谁跟谁的对抗赛,就不属于公式战。

    看了文件我呆了,根本没想到中国围棋协会会发这样的公文,我无话可说。藤泽一就说:“所以,你想参加比赛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要考虑和中国围棋协会的关系。”后来我才知道,即使没有中国围棋协会的那份公文,日本棋院也不可能让像我这样的中国棋手在日本下棋。几年以后我又听说,日本的女棋手曾经开会讨论是否同意我在日本参加比赛,结果只有一人投了赞成票。我是女棋手,她们不同意,那我就不可能在日本参加比赛。我还听说,在棋界势力比较大的就是那些前辈女棋手,因为教棋,她们跟日本政界、财界的很多要人关系密切,那些要人是她们的学生。所以,日本棋院肯定要尊重她们的意见。

    看样子是不可能在日本下棋了,但也没办法,来也来了,还是先把生活和学习安顿好再说,以后再想办法。虽然不能比赛,但出入日本棋院是没问题的。日本棋院每周有两次“手合日”,也就是比赛日。周三是五段以下棋手比赛,周四是六段以上棋手的对局比我一般在星期四的下午赶到棋院看棋,第一年因为还在上学,所以就不排工作,放学以后就来。

    对局室五楼、六楼都有,每间对局室都有名字。在五楼,有一间叫“幽玄”的特别对局教室,墙上有川端康成写的字:深奥幽玄。一般比较大、比较重要的比赛就安排在这间特别对局室,不过也不完全是。日本的等级观念很强,如果那一天有比赛,那么那天地位最高的棋手就在“幽玄”下棋。比如棋圣头衔的保持者那一天比赛,那他就在“幽玄”下棋。如果棋圣那天不在,那接着就是名人、本因坊。如果那天他们都不在,那就是天元在“幽玄”下棋。有些高等级的女子比赛和星期三的比赛,有时也会在那儿下。

    “幽玄”里有闭路电视直接通到记者室。在记者室,记者和棋手可以看棋和打谱。如果想到对局室看棋,其他棋室都可以直接进去,而“幽玄”则不能随便进去,想看棋只能在记者室。

    六楼的房间比较大,其中有一间特别大,可以放几十盘棋。日本的对局室和中国的有些不同,我们的大对局场是一排排的桌椅,大家坐在椅子上下棋。日本的对局室里安放的是棋桌,棋手就坐在榻榻米上下棋,没有其他的桌椅。如果想看棋,就跪坐在棋桌旁,看完了,再换一盘。

    刚开始,我去六楼看过棋,觉得相当别扭,不自在。大家都跪坐在榻榻米上下棋,看上去矮矮的。而你走进去的时候,就显得特别高大,很显眼。而且有些棋手虽然是高段位,但年纪比较大,想多赢几盘棋、拿名次都有些困难,年轻人总是厉害些。当然,那些出色的、超一流选手则另当别论。还有,那些年纪较大的高段位棋手来下棋,本身就不是来拼命赢棋的。日本的对局时间比较长,每方用时一般要四五个小时。早晨十点开始下棋,十一点四十五就打挂暂停,十二点三十再开始。如此漫长的比赛,那早晨的时间就无所谓的了,甚至可以寒暄、聊天、喝茶,显得特别热闹。我上午偶尔去棋院,看着看着就有些心理不平衡。他们下棋那么随意,不好好下,也不想着去拼,为什么他们这样倒可以下棋,而我那么想下棋却不给我下。一气之下,我有两个星期没去看棋,当然那其中也有疲劳的缘故。

    后来我就熬不住了,实在太想看棋,也想通了。既然作为职业棋手入了段,那么下棋和怎么下就是他们的权利。我不能下棋只是一个特例,不能因此而心理不平衡,想下棋,那就要靠自己去争取了。所以,以后我还是每周四到棋院去看棋,但不再去六楼了,而是呆在五楼。五楼通常有五盘棋,我就轮流看,足够看了。

    11月间,我突然接到了林海峰老师的电话。他告诉我,他打算在自己家里办个围棋研究会,以下棋为主,下循环圈,计划中的棋手有我、牛力力、王立诚、王铭琬、赵善津等。他问我愿不愿意去。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想去?而且林老师亲自打电话给我,我特别感动。林海峰老师家的研究会一创办,我就参加了,可以算是元老。最初的中国棋手有我和牛力力等,因为当时在日本的中国棋手不多,台湾地区的棋手有王立诚等,日本的棋手实力很强,最初有淡路修三、小林觉、片冈聪等。

    研究会每月有两次活动,安排在每个月的第二和第四个星期天。每次从下午两点开始,一直到傍晚。我们先下棋,赢得多的和赢得多的下棋,有点像我们的积分循环。每个人每盘棋下四十五分钟的保留时间,然后是三十秒的读秒。日本那时就有专用的记时钟,它会帮你读秒,听到“笛——”的长声,就是提醒你还有五秒时间。

    下完棋,大家就复盘、摆谱,交流心得。天黑了,林师母端出了晚饭。林师母做得一手好菜,有人说,我们去林老师家,就是为了吃那顿饭。菜很多,可是年轻人也多,所以饭菜总是一扫而光。林老师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芳美后来成为日本很有名的围棋节目主持人,儿子后来到中国留学。我们下棋时,林师母准备了很多茶水、点心,在很轻松的气氛中,大家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林老师又是一个特别和蔼的人,我们在他家,就像在自己家那样轻松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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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宿”



    参加秀行军团集训。

    除了参加林老师的研究会,我还参加了藤泽秀行老师的“合宿”。“合宿”类似于我们国内的集训,去的都是些年轻棋手。多年来,秀行老师每年都组织年轻棋手到中国参加比赛,无论是日本还是中国,我们都把他和他组织起来的年轻棋手称为“秀行军团”。

    “合宿”每年冬夏两季都有,地点都是在横滨以南一个有名的叫“汤河原”的温泉。日本的温泉是很有名的,日本人也特别喜欢泡温泉浴,休假和度周末时,他们通常选择温泉。游客到了温泉,放下行李就去泡温泉,吃好了晚饭,接着再泡,有时一晚上要泡好几次。所以我以为日本人去旅行度假,大多跟风景无关,而跟温泉有关。

    我随秀行军团去的那个温泉,附近有家旅馆以接待围棋和将棋旅行团出名。旅馆里有对局场,可供几十人下棋,在对局场四周的梁上,挂满了著名棋手题写的字,一看就知道旅馆和围棋的渊源非常深。

    我一共参加了六七次“合宿”,第一次是我自己给秀行老师打电话,并且请有名的围棋记者京野秀夫介绍,秀行老师很爽快地答应了。而且秀行老师还说,你刚来日本,我就不收你的钱了。老师允许我参加我已经很高兴了,怎么还能不付钱?参加“合宿”要七万日元,到了温泉,秀行老师当真指着依田纪基说:“让他付,他有钱。”我以为老师在开玩笑,可是依田真的付钱了。他说:“老师说的我不能违背。”第二次,老师还是叫依田替我付钱,我实在过意不去,就把钱装在一个信封里,千方百计地塞到了依田手里。

    “合宿”前后一共有五天,我发现了一个令我大惑不解的情况,据说这是日本围棋界的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大家结伴去温泉的途中,在一个地方休息吃饭。吃好饭,依田付了钱后,说声“走吧”,大家就走了。我很奇怪,我吃饭的钱,还有大家吃饭的钱,为什么要让依田付?有人告诉我,棋界的规矩是前辈付钱,也就是入段早、年纪大的棋手付钱。还有,如果男棋手和女棋手一起出去吃饭,那付钱的肯定是男棋手,除非那个女棋手比男棋手年纪大很多,入段也早。看样子只有我过意不去,大家都心安理得,只说声“我吃饱了”,站起来就走。我就想,那岂不是好一点的棋手在经济上压力太大了吗?情况也确实这样。

    集训很严格,第一天报名、交钱,老师训话、自由活动。第二天开始正式活动,上午九点到十二点对局,休息一小时后,再下两盘棋一直到下午四点,然后是老师讲评,一般是两小时。晚上七点开始,老师还要讲评两个小时。九点以后很多人还要下快棋。在那儿流行十秒棋,意思就是十秒之内必须走一步,超时就算输。因为是练习棋,大家就想出了一个规则,十秒到了还不下,就罚两目,交给对方两个子。日本的规则是数目法,等到下完棋,要把对方的死棋填到对方的空里,他多给我两个子,就表示多死两个子。记时钟前五秒会发出五声短促的“笛”,后五秒是一个长声。十秒棋完全是练感觉,要求熟悉棋形,培养对整个棋局在一瞬间敏感的捕捉力和判断力。基本功扎实的人,十秒棋就下得好。我和那些棋手下一般快棋时还能对付,下慢棋可能实力还要强过他们,可是下十秒棋这样的超快棋我就输得多。十秒棋下得最好的是依田纪基和结城聪。

    晚上九点后有人接着下快棋,有人先去温泉泡个澡,消除疲劳后接着下。总之,很少有人聊天、玩。我很想跟他们下棋,但主动来找我的人并不多,通常是以前到过中国的那些棋手,比如森山直棋、横田茂昭。依田纪基和结城聪总是他们两个自己下,不跟别人下。我很珍惜这个下棋的机会,一般要下到半夜一两点,然后赶快睡觉,因为明天还有训练比赛。有一次是集训的最后一个晚上,依田纪基和结城聪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我也就呆在旁边一直看着。看棋也能长棋,因为我总是把自己当成对局者,只是往往我想象的棋不如他们下的好。看到早晨四点,我实在吃不消了,就到温泉去泡个澡,精神焕发后接着看。那时,我实战很少,参加“合宿”对我是一种强训。

    秀行老师讲评时,我们就众星拱月般跪坐在他的周围。跪坐,日本叫“正坐”,也就是膝盖着地,臀部全部坐在小腿上。这种姿势可不好受,我的承受力也就半小时,过了半小时就站不起来了。在日本,任何仪式开始的时候,大家都笔挺挺地正坐,当仪式结束,主持人说“随意”后,男子可以改为盘腿坐,这样可以舒服放松些。而女子是不允许盘腿坐的,只能弯着腿侧坐,即使这样,也要时常更换姿势,要不然也很难受。还有,因为棋手太多,听秀行老师讲评时,前面的棋手都是跪坐,中间的棋手是跪着不坐,后面的棋手就站着。虽然我的眼睛不好,但我总是站在后面。就算是那些从小就开始跪坐的日本棋手,两个小时坐下来,也都在那儿揉腿。

    讲评的方式,一般是好一点的棋手先上去,正坐在棋盘对面的一个垫子上,自己选一盘当天的棋摆出来。偶尔会有人说,我最近下了一盘棋,请老师看看。秀行老师对棋的见解和思路都很犀利,听他讲评能学到很多东西。可能是因为秀行老师比较严肃,规矩严格,除了依田纪基和森田道博等一些棋手上去外,很少有棋手敢上去请秀行老师讲评,女棋手就更不敢上去了,往往要点名。我也没主动上去过,是秀行老师点的名。当秀行老师提问时,基本上就依田一人回答,其他人就是问到了也不回答。日本棋界很讲究等级规矩,跟我们中国不相同。摆棋的时候特别分前后辈,不像我们,五六只手同时伸上去,甚至还会争起来。论资排辈可能也有好处,但我总觉得太拘束了。总的来说,我还是喜欢我们国内的摆棋环境,你不说出自己的意见,别人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而且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对还是错。

    因为我是外国人,在秀行老师讲评时我一般不插话,但有时也忍不住说上一句:“这里‘飞’一个怎么样?”在林老师家,大家都畅所欲言。在棋院,跟石田芳夫小林光一等大先辈摆棋时,我也经常忍不住要提问,我太想请教他们了。在日本,我很少看到像我这样辈分的人在他们面前这样直接提问。可能因为我是外国人,他们也就原谅了我的无礼。事实上,当你向小林光一老师他们提问时,他们好像也并不觉得唐突,而是很乐意回答你的问题。有一次,在日本棋院,小林光一老师一个人在摆棋,我在一旁看。摆着摆着,他突然问我:“你觉得形势怎么样?”我就谈了自己的看法,然后我们就一起摆起棋来。我觉得这些超一流棋手全心钻研,不会觉得和晚辈棋手摆棋是冒犯了他。话虽这么说,刚开始向他们讨教时,我也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我第一次去“合宿”是在1990年的冬天,那次成绩不好。1991年夏天去的时候,我居然七连胜,第八盘就是不下棋也是优胜,奖金是十万日元。我太高兴了,这笔奖金抵掉我交的费用还有盈余。关键是我上了一年学,下棋的机会不多,棋感不行,居然还七连胜。那一次,结城聪因为有比赛,没有参加“合宿”,但比赛一结束他就赶来了,可见“合宿”对年轻人的吸引力了。秀行老师对结城聪说,既然来了,你就和这里赢得最多的芮桑下吧,结果我输了。这是我在“合宿”取得的最好成绩,后来一年比一年差。成绩虽然不好,但我还是喜欢去那儿,持续了大约有三四年吧。

    跟随秀行军团“合宿”的日子里,我简直舍不得睡觉,因为我平时很难有这样的机会,那么多人一起研究、下棋。日本棋院的制度和我们国内不同,棋手不需要上班,各管各,比赛时来参加就行了。所以像秀行军团这样的集体活动很少,对我来说,那更是雪中送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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