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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孙青阳 来源：知乎 2016-12-31
刚接触围棋不久的读者，可能对“韩流”一词没有特别直观的概念。道场出身的95后新生代国手在各项世界大赛上所向披靡，冠军奖杯似已逐渐成为一种习惯。赛前往往不可一世的韩媒终于一片唱衰，以失败者的无奈口吻记录下中国围棋走向霸主的步步足印。
十载光阴，足以令一切沧海桑田。新世纪之初的中国围棋，仍笼罩在一片哀鸣之中。彼时的高丽棋界方兴未艾，曹李师徒仍梦魇般亘在中国棋手头顶，横空出世的飞禽岛少年又已锋芒毕露，大杀四方。适逢足球“恐韩”论调盛行，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瑰宝的围棋，居然也要被扣上“韩流肆虐”的不雅衣冠，这令当时的公媒喉舌无比难堪；而当难堪最终转化为满腔愤怒，形单影只的职业棋手就自然成为了公众的泄愤工具。从聂卫平到马晓春，从常昊到古力，一代代最杰出的中国棋手在难以想象的舆论重压下踽踽独行，虽偶有佳作，却始终没办法掀翻一整个高丽王朝——冠军如镜花水月，始终遥不可及。
短短十数年时间，棋界格局竟如此天翻地覆，这真是个值得大书特书的历史议题。关于中国围棋的崛起原因众说纷纭：有的认为举国体制胜之不武，有的认为从葛道兴起的冷血道场模式功不可没，也有的认为围甲联赛居功至伟。这些自然都有道理，不过在笔者心目中，真正撬动中韩棋力天平的，是俞斌出任国家队总教练以后强力推行的“集体研究”制度。
当围棋摒弃了门户之见，所有人都朝着围棋之神迈出了一大步。
昔日的中日韩职业棋手往往单兵作战，周遭的棋手可以是生活中的朋友，却永远是棋盘上的敌人；没有比赛的日子，他们总是独自在家，一人面对空荡荡的棋盘苦思冥想；偶然发现的所谓“密着”和“新手”，也定要反复推敲后，留待重要的比赛先声夺人。
“集体研究”制度却完全不同。中国最顶尖的国家队成员，每周定时在中国棋院训练室碰头，共同研究棋手（特别是他国棋手）在比赛中弈出的新手新型。在这样的环境下，所有的派系之分消弭无形，所有的“新手”“骗招”“密着”全部开诚布公，拆它个酣畅淋漓。作坊式的个体施为在这样的时代洪流下自然无力抵挡，当初令中国棋手闻风色变的“大雪崩”“韩国流”等一系列韩国棋手最擅长的布局套路，在极短的时间内摇身一变，成为中国棋手用以反制彼身的“套中套”，在布局阶段无往不利。某次世界大赛的预选赛中，当时一度风华正茂的张栩九段祭出独门绝招“张栩流”并一举击溃了一位中国的少年新锐，却在一周后的下一盘对局中被有备而来的怀揣集体研究结果的另一位新锐全部吃光——这已成为一则流传甚广的棋界轶闻，集体研究的威力也可见一斑。
从围棋三大坑（“大雪崩”，“大斜”和“妖刀定式”）到各式套路布局，以往令棋手头痛已极的复杂难题在集体讨论中被一一破解，中国棋手在世界棋战中的成绩也随之明显上升。不过，集体讨论也并非万能；有些套路，时至今日也未能破解。
有这样一种布局——它看起来并不复杂，却罕有棋手敢于在重大比赛中使用；它几乎从未在集体讨论中出现，也从未有棋手胆敢声称其勘破了此布局的全部玄机。时至今日，也只有一位职业棋手敢于在任何比赛中使用这个布局，这也使得他的名字，被永久地镌刻在围棋历史的殿堂。
这个布局叫做“三连星”。这位棋手名叫武宫正树，他以一己之力将“三连星”推上了“宇宙流”的高度，几乎开创了一种全新的围棋战法——大模样作战。素来高傲不羁的藤泽秀行先生，或许也只有在武宫正树面前才会偶尔流露出半分相形见绌——“我们的棋用不了多少年就会被遗忘，只有武宫的棋才会流芳百世”，这样平淡却悲怆的言语，蕴含了多少不甘而无奈的高山仰止。随着“六超”时代的落幕，武宫正树逐渐从棋坛一线隐退；“宇宙流”之盛名，也再无人问津，成为一个时代的烙印。
武宫正树的围棋，与所有人都不大一样。今日棋界，同样坚持走向棋盘中央的甘思阳的“阳春流”虽令人起敬，但客观来讲，依旧没有逃出现代围棋局部战争的桎梏，大开大合的布局最终还是要走回寸土必争的老路。可“宇宙流”不同，武宫正树的围棋始终给人行云流水之感，局部纠缠绝不拖泥带水。这并非意味着武宫正树毫无杀力——与之相反，打过武宫棋谱的朋友一定会对其必要时赤裸裸的恐怖计算瞠目结舌——但宏观构想始终压倒局部的一切，却是宇宙流最知易行难之处。生活中的武宫正树慈眉善目，乐观开朗，这恐怕也是其总能在对局中大度放弃小利，始终追逐大模样的人格特质罢。毕竟，“吃亏是福”说来容易，真正能够践行的，总是凤毛麟角。
本文选取的，是宇宙流最负盛名的一局。可宇宙流是如此特别，每一次出现都如神迹般令人难以忘怀。如有兴趣，请读者自行阅读武宫先生的其他对局；笔者相信，你一定可以从武宫正树的围棋中，看到在其他棋谱中绝难出现的最珍贵的东西。
闲话已毕，请读者与我一道，欣赏一盘只属于武宫正树的围棋。
这是第1届富士通杯决赛阶段的对局，执黑的武宫正树九段对阵林海峰九段。
1988年是围棋世界大赛元年，而富士通杯又是世界围棋大赛的鼻祖，棋局背后的意义自然不凡。日本的六超们依旧在国内的各大头衔战上勾心斗角，却恍然不觉身后默默追赶的中韩年轻棋手已悄然成熟，三国鼎立之局雏形初现。
首次抛开门户之见共敌外寇，身负整个师门门楣和尊严的日本棋手个个卯足了劲，决不允许冠军奖杯旁落。正值壮年的武宫正树以数盘潇洒自如的宇宙流连克后辈曹大元、马晓春和老对手小林光一挺进决赛，而另一边的林海峰则接连战胜徐奉洙、赵治勋和聂卫平，以数个看似惊心动魄的半目将“二枚腰”之精髓发挥到淋漓尽致。
决赛的对手一个脚踏实地稳扎稳打，一个大步流星志在中央，实为有趣。回到局中，棋盘四处看似照本宣科的几个定式之下，暗流涌动的两位六超棋士之间的对抗，早已展开。
这是布局伊始之型。执白的林海峰有备而来，索性将稳扎稳打贯彻到底，白1小飞露骨取地。黑的应对也色彩鲜明，2、4肩冲直接脱先，以快速的粗线条勾勒出中央百目大空的轮廓。
长考后的林海峰祭出白1的碰靠手段，远窥黑上方弱点的同时，希冀顺势进入中央。面对白的试探，武宫正树不为所动，大手一挥——246直接看轻局部数子，令本意试应手的白方反而一时难以脱身。双方在此局部几个来回，白成功鲸吞左上黑子，却在外围付出惨痛代价，得失一时难明。黑怎样应用外围厚势最大化己方模样，将直接左右本局胜负。
深思熟虑后的武宫正树，右手捻起一枚棋子，重重拍在上图黑1位，也拍下自己整个生涯最声名卓著的一着——五五肩冲。二十八年后的人机大战，冰冷无情的AlphaGo下出第37手的肩冲，被人类认为是机器向上个时代围棋王者的无声致敬——因为这样的肩冲，需要特别的勇气。
肩冲并不罕见，可位居五路的肩冲，令当时的所有棋手闻所未闻。“三路肩冲四路吊”是印刻在每一个自幼接受严格训练的棋手血液里的常识，因为四路以上的肩冲，为了中央虚无缥缈的将来利益，在局部却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可是本局的武宫正树用自己的围棋告诉世人：斗米之利，岂敢于日月争辉？哪怕因此让对手左下的星全部实地化，在自己更为宏大的模样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林海峰是昭和棋圣吴清源先生的高徒，平常心造就了其大棋士的恐怖心脏。哪怕乍逢对手的天外一着，也并未因此乱了阵脚；稍加思索后，决定以不变应万变，1357顺势取地——既然对手将左下实地拱手相让，那便先笑纳囊中，再做打算。而已经拍下五五肩冲的武宫正树自然再不会将这点实空放在心上，连飞带压摁住白左下出头之势，深渊般的中央巨空已经静静张开血盆大口，静待来犯之饷。
接下来的进行中，白1试图考验黑方取舍，武宫正树大袖一挥，三子尽管拿去！在白又吃下十数目的同时，先前云雾缭绕的模样已逐渐成型。
“模样不好围”是棋界的共识，因为当某方下定决心要围出一片天，迎接他的必然是对手全方位的骚扰。模样边界处的摩擦往往以围空方的妥协告终，因为双方在此发生战役的风险比例显然失衡——破空方可以随处试应手，因为哪怕手段不成立，对自己的损失也极有限；可围空方却需时时高度警惕，因为任何一处包围圈的破裂，意味着全局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眼看武宫围模样心切，林海峰开始四处小刀割肉——先是上方挖走黑三子，接下来又立马转去左下挖洞——哪怕不能彻底撕开黑的防线，只要能在局部有所斩获，也算不虚此行。
可本局的林海峰，显然低估了武宫正树的勇气与实力。算清局部变化后的武宫正树毅然将所谓的“风险控制理论”抛诸脑后，以最强硬的态度直面对手的试探。寸土必争的手段中，黑9恐怕是彻底击碎林海峰冷静头脑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刻的林海峰心中恐怕已经在骂娘——你想鲸吞白侵入棋子也就罢了，竟然在收气前还有空来便宜我2目，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此后的白棋利用黑断点的气紧大做文章，在中央黑空里翻江倒海，局面一时极为难解。可黑毕竟人多势众，任白上下折腾，终究稍显勉强。
大棋士的棋就是如此，他们真正将“质量大于胜负”践行到自己每一手棋之中。没有见好就收概念的武宫正树算清变化以后毅然13冲断，仗着征子有利之便，强行用自己的大块棋筋与对方搏命，棋局一度险到极处。至黑7，虽然白左下还欠着一手，可黑中央四处棋筋，味恶之极。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在本谱。机关算尽的林海峰在场控后终于发现了白1妙手，黑左右两侧的气紧棋筋似乎已经不可两全。可武宫正树忽然脱先，24转身将白左下角尽数歼灭。白在中央连下三手，在茫茫黑阵中中腹开花，所谓的“大模样”似已灰飞烟灭；可黑将白整个左下全部鲸吞，收获显然更为可观。沉浸在成功突围喜悦中的林海峰此时才忽然意识到，哪怕成功破去黑中腹模样，左下的损失也使自己从此失去了争胜可能，本局至此已有定数。
这是终局图。不堪受辱的林海峰最终选择了玉碎，以悲壮的姿态结束了本局。从左下延绵至右上的数十白子竟然全军覆没，不由令人感叹胜负世界的残酷。
在本局中，武宫正树围绕中央巨空展开的宇宙流战法始终掌握局面主动，在几乎每一处局部纠缠中选择最有利己方未来发展的灵活变化，展现了其卓绝的大局观和平衡能力。其中，左下角的五五肩冲极具视觉冲击力，是宇宙流摒弃小利、注重全局的代表性招法。而黑方在不同局部对中腹模样的时取时予，则体现出宇宙流战法的真正精髓。
“宇宙流”是棋界对武宫正树围棋的尊称，而武宫本人更愿意称其为“自然流”。这种架构在三连星之上的独特布局战法并非单纯地落子于高处，而是更为注重局面的平衡。在宇宙流的逻辑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舍弃的，一切局部的取舍都取决于更加宏观的长远利益。在本文的对局中，执黑的武宫正树先是放弃许多边角利益换取中央模样的成型，又在白真正侵入时选择灵活转身，将大空转移至棋盘左下，正是“自然”或“均衡”的最佳注解。
由于其独特的视觉冲击力和天然予人的美好感觉，宇宙流往往深受初学者喜爱，却每每仅得其形，不得其神。造成此现象的主要原因，恐怕是大家都下意识地将“模样”定义为宇宙流的核心。其实，围不围模样完全取决于怎样使己方的利益最大化，“模样”只是己方长远利益的一件华丽外衣罢了。一味追求大模样却忽略了内在利益转换的照本宣科式下法极容易形成围棋中著名的“一方空”局面（全局仅此一块，发展为零），而这必然会导致对局者陷入整个后半盘都疲于四处救火的尴尬处境。当你将所有的鸡蛋都存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来自敌方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使你鸡飞蛋打竹篮打水；可换个角度看，若是敌人以为你将所有的鸡蛋放于一处而对你的篮子屡施计谋，是否就正好可以将篮子作为诱饵设下圈套，令对手自食其果呢？想明白这个逻辑，棋手离熟练掌握宇宙流战法，就迈出最关键的一步了。
当然，宇宙流中的所谓“自然”，绝离不开棋手最精确和深远的计算力。全盛时期的武宫正树看似行云流水的进退自如，几乎全部建立在其对各局部不同变化的准确计算和判断之上——所谓“胸有韬略，面如古波”，讲的或许正是这般道理。上世纪90年代以后，随着武宫本人年龄渐长带来的算路退步，武宫在大赛中能够以宇宙流善始善终的好局越来越少，真是棋界之不幸。不过，基于计算却不拘泥于计算，正是以武宫正树为代表的宇宙流最鹤立鸡群之处，值得每位棋手细细品味。
在笔者心中，宇宙流是棋手最难掌握的布局，因为它的内涵是如此渊博，绝非单单几百个具体到每一手的变化就能尽述。可是，笔者强烈推荐读者们至少要在自己的对局中偶尔浅尝一下宇宙流，因为它真的与其他所有布局完全不同。毕竟，早已习惯了脚踏实地的我们，偶尔能够借围棋体验在天高任翱翔的自由，总是一种独特的人生体验，不是吗？
武宫正树的宇宙流灿烂华丽，可魅力绝不仅限于远观。身临其境地大加“亵玩”，才可能通过方寸之间，与武宫先生隔空相望，完成跨越时代和空间的共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