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孙青阳 来源：知乎 2017-01-25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又是一日好风光。将夏未夏时分，最是惬意悠然。
林海峰依旧早早醒来，泡上一壶清茶，开始浏览每日棋闻。
每天早起看棋闻已经成为他雷打不动的必修课程。远离了棋战一线的日子纵使轻松自在，却时有不可名说的空荡和落寞涌上心头。战胜过所有于昔日遥不可及的对手，捧起过所有在高处璀璨发光的奖杯；隐退以后，生活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念想和盼头。隔着冷冰冰的电脑屏幕，看着后辈棋手们在曾经只属于自己的舞台上走马观花；以前辈和旁观者的视角远望年轻后进在方寸间辗转登场，偶尔回想当年峥嵘，每每只剩下了唏嘘。
随着“六超”一代棋手的集体落幕，日本棋手淡出职业顶尖之争已有年岁，新闻头条上翻来覆去的中韩对决亦已成为常态，林海峰早就见怪不怪。可日本围棋的霸主衰退论调愈演愈烈，却鲜有本国年轻后辈挺身而出击溃闲言，这让他感到一阵失落，旋即又有些意兴阑珊。忽然间，今日的头条标题映入眼帘：“李世石完成‘不可能’逆转！必败之局依靠缓三气劫完成惊天翻盘！”
人机大战以后，李世石已然成为棋坛新贵。棋界内外簇拥愈众。文末的评论区中，李世石的粉丝们面红耳赤，声嘶力竭地高呼：“李世石经典‘僵尸流’再现，完成史上最不可能的翻盘！”“李世石搅局功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向披靡，天下无敌！”“赖皮劫也能赢棋，飞禽岛只此一家！”
众星捧月的场面正自锣鼓喧天，正细品棋谱的林海峰的嘴角，不觉间已然挂上难解的笑容。
李世石是自己最欣赏的现役棋手之一，在他身上看到的永不服输的顽强和坚韧，正如看到了当初年少气盛的自己。可是，区区缓三气劫翻盘便要独领风骚，也未免太目中无人，视棋坛百年积淀于无物。碍于前辈身份，“不过尔尔”四字自然不能脱口而出，这显得自己与棋迷朋友斤斤计较，有失风度；可自己那年的那些壮举，却不论哪点都不输今日的李世石半分。想到这里，林海峰一阵恍惚，当初那盘棋的点点滴滴重又浮现眼前——曾经同样濒临绝境的我，也从未放弃争胜之心！
那也是个初夏的日子，天气温暖舒爽，林海峰的内心世界却一直如坠冰窟——因为就在那天，林海峰可能经历了整个职业生涯最艰苦的一局棋。面对执白的徐奉洙九段的处处紧逼，所谓“大度投子，一了百了”的想法始终在林海峰脑海来回飘荡，从未消失。
布局伊始，林海峰的形势倒还并未那般绝望，
白棋显然有备而来的模仿棋开局无功而返。黑1挂角时，白2夹击停止模仿实属无奈，否则双方连片互围巨空，黑先行抢占天元之利将被无限放大。
林海峰忽又回想起拍下这着棋以后，第一次抬起头望向自己的徐奉洙的眼神，那是属于只忠于围棋之神的青年才俊的炽热与疯狂。白1以后，AB两点见合，看似被动的局面于瞬间柳暗花明——17岁才半路出家的所谓“野路子棋手”，在这一秒展现出盘上独特的理解和才华。
人机大战以后，许多自视甚高的评论家见风使舵，纷纷指责职业棋手“缺乏想象力和创造力，下不出突破边界的围棋”，并跪向AlphaGo一通胡舔。“今日顶尖高手的棋或许确然有些乏味，可廿载之前绝非如此。那时的我们，下出的不也都是充满了想象力的围棋么？”看到白天马行空的招法，林海峰忽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这是本局林海峰颇为得意的时刻。长考以后的黑1直接击中白型软肋，之后3、5破眼痛快之极，接着黑7凌空飞镇，力有千钧。下到此处，望着对手凝重无比的棋型，林海峰打开置于盘侧的扇子习惯性地扇了扇，心中暗叹：所谓的“韩国四大天王”，竟为苟活走出这般恶劣的形状，真是有些名不副实啊。
随着棋局的进行，林海峰心中微存的半分轻视渐收，形势也开始变得扑朔迷离。看似业余的徐奉洙用的确粗俗却简单实用的手段弃掉右下残子，换得白1的逃出生天。随后，白3、7张牙舞爪地飞了过来，然后用最直接的5、9强行撕裂黑防线，黑白攻守自此易位。这一系列大竹英雄先生看到或许要高呼“非礼”的歪歪扭扭的“不正之着”却意外有力，黑大块自此开始漫长艰困的逃孤之旅。
徐奉洙的“实战派”棋风在本局一览无遗。愚型满天飞的白方却始终不露破绽，看似稀稀落落的包围圈步步收缩，黑方中央大块险象环生。至本图，白1问应手时黑已不敢再应，只好2、4安定盘踞整个棋盘的大龙；可白3、5简单分断，黑的左侧十数子已经壮烈牺牲。
就局部而言，黑1是负隅顽抗的唯一办法（1位一旦被白占住，则黑整块气紧如窒息）。可白简单收气后，仅有6气的黑棋显然不具备与白对杀的资本。
当然，忽略气的因素，局部黑还有最后一法，
黑1扳，是利用角部特殊性的最后挣扎。白2、4、6简单收气以后，由于留有A、B等处的打劫余味，局部还存在着一点点的看不清。不过，冷静数气后林海峰失望地发现，由于黑白大块的气差太远，哪怕利用角部劫争进行反抗，局部白缓气数惊人，对杀显然是无稽之谈。
局部基本阵亡，收拾心情的林海峰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棋盘其余空荡的地方。做长远打算。然而，正所谓“一朝翻身做主人”——长呼一口闷气，终于扭转局势并取得主动权的徐奉洙在之后的进行中如鱼得水，奇招频发，
见到此着，林海峰心中也暗暗赞了一声。在此以后，A、B的见合使黑厚势无从发挥，右侧看似肥美的模样如镜花水月消失殆尽。本局进程中，徐奉洙对于左右逢源的深刻理解使黑重拳屡屡落空，胜负的天平已不觉间倒向看似处处挨打、却始终全身而退的白棋。
白1又是侵分好手，之后3、5是连贯的组合拳，寄托黑全部翻盘希望的上方模样至此宣告破灭。棋盘越来越小，争胜之所也越来越少；随着白各处腾挪和做活，实地明显不足的林海峰似已山穷水尽。无奈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林海峰暗暗叹了口气，却并未放弃争胜的念头——携“二枚腰”美誉行走江湖十数年的“不死鸟”，岂会因一时困境止步不前。面上不露半点声色，林海峰不紧不慢地收着官，静待转运之机。
棋局缓缓走向终盘，形势也逐渐明朗。官子实力更胜一筹的林海峰通过来回收束将双方形势差距越拉越小，可盘上余下的空间也所剩无几。点清目数的徐奉洙拍下无棋自补的白1，有如胜利宣言一般望向对坐依旧看似波澜不惊的林海峰。黑方自行介错的终极时刻似乎即将到来——盘面已经不够，又再无任何拼搏场所，这棋再要进行下去，恐怕将有违棋道尊严。
催命般的读秒声在耳畔响起，心神微乱的林海峰最后一次检视全盘，已经调整好心情，做好了投子认负的准备。忽然，他本已黯淡的眼神一亮，将要按向棋钟的手微微一顿，原本优雅连贯的认输姿势定格在这个奇怪的时刻。正如溺水者双手会死死抓住周遭一切，林海峰脑海里又回想起数小时前被自己无奈放弃的赖皮劫变化图，却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点燃了最后一丝希望之火。绝境中的林海峰假装不经意地望向对手也所剩无几的保留时间，决定用尽自己最后一分力量殊死一搏，一个宏大的计划在脑中慢慢成型。
历史，也从这一刻起就此改写。
黑1、3、5假装威胁白右侧大龙，却是针对左下赖皮劫余味的整个计划的开始。看似凶狠地单官切断白大龙联络以后，
身为职业棋手的徐奉洙，在做活以前自然不会错过1、3位的先手之利，可黑也假借威胁右侧大龙之名，装作不经意地在 4位紧住白大块外气，然后黑10，收官的同时顺势再紧一气。
此时的徐奉洙亦已进入读秒，沉浸在优势意识中的他正利用每着棋的间隙反复点目，确认形势，浑然不觉黑的行棋有何反常。此时的白棋当然可以继续在左下收气吃净，可如此一来，职业棋手的尊严因屡吃死子丧失殆尽不提，本就领先约一个贴目的形势差距将被抢先收官的黑棋再次缩小（顺便一提，当年的这盘比赛执行的是黑先贴5.5目，小贴目的规则使本局黑白目数之差更加有限）。再次确认了左下死活以后，
白1先手权利，却又自撞一气。不以为意的徐奉洙继续抢占3位后手4目，价值冠居全盘之首。此时的林海峰却忽然开始走大死子，黑4扳意图延气，至白9，黑气更紧一分，但局部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经此交换以后，白再想要干净地吃掉黑棋，已经力不从心。
如果白从外侧收气，眼见将死的黑可以于2位做眼，留下打劫余地；
而白如这样收气，黑2位做赖皮劫的手段真是顽强到可歌可泣。
两个变化图差别甚微。不论怎样进行，粗粗一数，此局部的赖皮劫白方缓气竟长达6口，全盘各处又比较厚实，没有给黑留下太多劫材，因而暂时高枕无忧；不过，作为黑棋来讲，能在白再次自补以后仍留有打劫余味，已经达到了行棋目的，为将来的暴动埋下一颗不易察觉的种子。
白1如约收气，眼见直接开动的缓五气劫无力取胜，黑只好转投他处，继续收官。黑2是眼见的逆收1目，但不经意间紧住白右上角的外气，使黑在角上多出数枚关键劫材，这也在之后的进行中直接影响了最终的结局。林海峰的老谋深算，在这些不经意的收官中渐渐露出了獠牙，猎物开始上钩，目标已经锁定。
随着各处的定型，棋盘上只剩下左边的官子，白7后手1目加宽气，黑8自提以后，白9又是先手便宜。可是，引诱白方收到这两个官子的同时，黑又小心翼翼地暗中紧住白大龙一气。随着官子收束的不断进行，白外侧大龙的气正被一口口收紧，左下的赖皮劫也渐渐成为了真正的可能。
1至4的交换已是单官，徐奉洙终于深呼一口气，惊心动魄的一局棋终于还是成功拿下，看来“六超”棋士也并非全然不可战胜。眼角斜窥之下，半决赛另一边的同袍曹薰铉已经不敌武宫正树败下阵来，看来这一次的富士通杯，就要靠自己一人之力扭转乾坤了。纷乱的思绪被乍起的读秒声惊乱，徐奉洙揉了揉微微发胀的太阳穴，终于拍下了白5，拍下了全局最后一个后手1目，也终于拍下了或许终其后半生也要痛悔不已的败着——从此刻起，徐奉洙终于丧失了一直以来的警惕，开始一步步踏入林海峰早就设下的圈套，一步步迈向战败的结局。
哪怕放弃盘上的全部带目官子，只要白如上图一样简单收气吃净左下角，富士通杯的历史将就此改写。失去赖皮劫机会的黑棋，再也没有任何机会追回目数差距，无力贴目的苦果只能独自吞下，如此黑盘面2目，白胜定。
读秒中忙于一遍遍反复点目判断形势的徐奉洙，终于在此刻忘却了左下的赖皮劫。或者说，缓四气劫在徐奉洙的意识中，和不存在没有任何区别。在收单官紧气提子以前先收带目官子是职业棋手长期训练下的一种惯性，而这股惯性也最终将疏于防范的徐奉洙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缓四气劫几乎等于不存在”这句话固然没错，可与今日黄历格格不入，百年难遇的盘上奇景即将展开。
黑1扳，百手以前就暗藏于此的手段终于启动，看似不可能的赖皮劫，也终于被彻底引爆。在漫漫长夜中顽强前行的林海峰，终于瞥见一丝黎明的曙光。之后，
白1单团是最佳延气手法，黑2收气的同时留下一个后手1目的官子。此时的徐奉洙仍有悬崖勒马的机会，可早已习惯了刀口舔血的戎马生涯的他，字典里绝无“苟且”之说。再次确认了左下角对杀缓四气劫的结果，白3毅然继续抢占后手1目官子，徐奉洙此时仍认为黑没有任何可能打赢这个赖皮劫。之后，双方各自紧气找劫，
至本图，白全盘已经没有劫材可用。依旧抱着“缓四气劫根本不可能打赢”念想的徐奉洙转而1位收单官，黑2迈着沉重步伐，再紧一气。
黑此前埋伏在上方白两角部的劫材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白缓气虽多，可通算全盘，却再也找不到任何一枚劫材。此时的徐奉洙忽地一激灵，他终于意识到：看似不露声色的黑棋，竟真的想打赢这个缓四气劫！
读秒中的徐奉洙终于展现出职业棋手卓越的胜负感，白1自送1目，是此局面下白棋唯一的机会。
白1是后手，局部黑棋可以脱先，白也无法在空中出棋。可是，多了此子，白在A出将滋生出一系列的劫材，黑应无可应。可是，执黑的林海峰不为所动，冷冷地于2位再紧一气；待白3提劫时，黑4继续找劫，不死不休的决绝早已跃然纸上。黑方坦克般执着的推进下，白方先前对于缓气劫的轻松写意荡然无存，纯黑的窒息感笼罩徐奉洙全身。
白1使用新鲜出炉的劫材，但林海峰视若无睹，黑2继续紧气。至此，局部已经从缓四气劫，变成紧气劫。之后黑4继续在左上角找劫时，白已不敢再应。
白若还不肯放弃左上劫材，则黑2回提时，不论白走在何处，黑4一定秒拍在棋盘上。不论白在其他地方取得多少战果，相较于棋盘左下▲处近百目的损失，都无异杯水车薪。
无奈之下，白1只好消劫；黑2提，将劫争转移至左上角。劫材同样山穷水尽的白只好3位提4子，黑4毫不犹豫，呼啦一声将白左上角全部提起。至此，百手铺垫的林海峰终于利用最后一枚劫材，成功起死回生，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翻盘任务。
这是本局的终局图，望着满目疮痍的棋盘，林海峰和徐奉洙心中都不由浮现出“沧海桑田”的感觉。本局中，林海峰在完全无力贴目、也几无任何拼搏余地的绝境下，把握住对手的一丝疏忽，利用一个缓四气劫成功驱虎吞狼并缴获白左上角，成功实现翻盘。哪怕白也打穿黑上方实空，可二者得失一目了然。
本局最终黑胜2目半。棋界的所谓“大打小输赢”，正是如此。
劫争是包括职业棋手在内也头痛不已的复杂棋型，而赖皮劫则是劫争双方差距最为悬殊的情形。如果一处劫争对一方是松若干口气的宽气劫，而对另一方是紧气劫，我们就称此处劫争为“赖皮劫”。一般来讲，后者很难在此处劫争中取得较大的利益。棋界之所以将此类劫争冠以“赖皮”之名，一方面是因为被动方能打赢赖皮劫的希望实在太过渺茫，另一方面是因为主动方往往不能将赖皮劫一招补净，有劫争如定时炸弹“赖、皮、黏”在其身上之意。
“赖皮”和“赖皮劫”一字之差，却谬以千里——前者是对棋手棋品的毁灭性定格，而后者是盘上独有的有趣棋型。由于劫争的特殊性，气紧一方想要打赢一个赖皮劫本就殊为不易；而考虑到打劫过程中对方因宽气而四处脱先的边际损失，想利用赖皮劫实现翻盘则更是难如登天。有史可考的现代职业棋战中，除去2016年中国围乙联赛中李世石缓三气劫翻盘安成浚外，还有2010年张栩在日本棋圣战七番棋第三局中依靠缓三气劫翻盘大胜山下敬吾，被视为张栩对恩师的最好致敬。不过，由于缓四气劫实在太过前无古人，且棋局发生在创办最早的世界棋战富士通杯的半决赛中，本局中黑方神鬼莫测般的表演显然更胜一筹，林海峰也因此千古留名。
从未有任何人敢说林海峰搅局——因为事后看来，黑棋看似闲庭信步的每一步闲招都自有含义。在漫长的官子收束中，林海峰既要考虑到目数追赶，又要时刻计算缓气程度和各处劫材的数量和大小，浩如烟海的计算量要在读秒声中有序无误地准确完成，这实在有些骇人听闻，也展现出其恐怖的后半盘功力。赖皮劫不是搅局，反而是对棋手后半盘掌握能力的最佳考验，这已经成为当代棋手的共识。
与平铺直叙的轻松取胜不同，棋手若能亲身在比赛中依靠赖皮劫成功翻盘，体会到的快乐和成就感绝非言语能够形容。本科时期的某次参赛中，笔者在同样的绝境中长考半小时后各处铺梗，并最终以一枚劫材的优势翻盘某知名业6棋手，至今难以忘怀。正所谓“百二秦关终属楚，三千越甲可吞吴”——蛰伏许久的一击制敌，是实战派棋手最引以为豪的杀手锏，也是棋如人生的最好写照——不至终局，谁可判吾死刑？棋手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服输”二字；所谓“放弃”，更是无稽之谈。
不要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围棋如此，人生同样如此。连一个赖皮劫都能翻盘世界冠军，还有什么不值得我们再咬紧牙关，坚持到下一秒呢？
下一秒的事情，谁又说的好呢？
（本文情节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为瞎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