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发帖

幸运数字的涅槃


作者:公孙青阳 来源:知乎  2015-09-06

6这个数字,被笔者赋予了特殊的含义。

它是笔者的幸运数字,也是笔者整个学棋生涯的制胜法宝——从笔者第一次参加业余升段赛开始。

与今天水分泛滥成灾的中国业余围棋段位制度不同,当初的业余1段对于初学围棋的笔者来说,更像是一扇金灿灿的大门。百般艰困终于突破了老师七子大关的笔者,在升段赛现场满座成年人的包围中,怀揣的忐忑至今难以忘怀。聊点闲话,其实笔者这一代业余棋手的比赛生涯最是苦逼和惆怅——因为他们小时候参加比赛时,是成年高手们最为喜爱的玉盘珍馐;而好容易熬过了年纪,终于成为中年蜀黍的他们又成为了新一代道场出生的小孩们瞧之不上的板上鱼肉。“感受我的痛苦吧,无知的对手!请接受我全部的被两代高手肆意欺凌的愤怒吧!”他们每每一边开着低段小号在网络世界里大杀四方并乐此不疲,一边如是想道。

书归正传,升段赛的第一天笔者就输了2盘棋。对于一共七轮的赛制,这意味着第二天剩下的4局比赛绝不容再失。尚不知胜负世界残酷的笔者已经在比赛现场真切感受到何为凛冽的杀意,何为一往的决心;羞愤和苦楚在走出赛场的瞬间终于爆发——不出意外地,笔者发烧进医院了。

脾气倔到不讲道理的笔者在打完点滴回家的夜半时分,坚持向父母要求参加第二天的比赛,谁也拦不住。临行前,想起电视剧里各类狗血桥段,时至今日尚不懂穿衣品味为何物的笔者在那一瞬间灵感迸发,毅然决定换一件T恤,以图摆脱昨日失利的晦气。之后的故事依旧剧情和狗血:身披6号球衣的笔者在接下来的比赛中发挥神勇,怒斩四位成年大叔,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业余1段称号,并自此真正开始步入了围棋的殿堂。而数字6也自然从此成为笔者的御用幸运数字;每逢关键比赛前内心煎熬难耐,笔者总会用善于发现6的大脑为自己创造一个又一个胜利的暗示——从每次比赛6点零6分起床到上下每层楼梯用6步,从每次喝水必喝6小口到每次扇扇子定要扇6下,再从每着棋落子前用手指抚摸6次到每一页对局记录的局后总结一定要写满且仅写6行。这些荒诞不经的小动作每有偶然奏效之时,幸运数字6在笔者心目中的神圣地位便更超然一分,下一次的使用更加变本加厉。从笔者今天专业的变态心理学角度来看,这些显著偏离了常态的心态和行为已经可以成为强迫障碍和偏执型人格障碍的早期判定标准之一(所幸在很久以后的一次职业定段赛中,笔者因为一些其他更狗血的事情最终放弃了这个幸运数字,没有在变态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幸甚幸甚。个中曲折,在此略去不表);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这些现在看来天真幼稚的行为撑起了笔者曾经尚不能全盘接受的胜负重压,并一路帮助笔者踏寻围棋金字塔的更高层级。

当然,除了幸运数字以外,年轻时的笔者所用的其他增加对局幸运属性的办法还有很多,比如对局时在脑中一直单曲循环至某特定语句的幸运歌曲,比如在奇数轮次的对局中一定要去一次洗手间但在偶数轮次时一定要端坐至终局,再比如幸运风油精、必胜鲜橙多和赢棋包子铺;总而言之,一切但凡与胜负产生了某些神秘关联的事物,哪怕超出了自己理解能力,为求胜利,一定要大胆一试——相信有一定棋力和比赛经历的读者一定似曾相识,心有戚戚。时至今日,笔者依旧对自己当初的奇思巧计、别出心裁和剑走偏锋赞叹不已,虽然笔者已经清楚地知道这些天真烂漫的行为有一个共同的称呼,叫做迷信。是的,被“誉为”旧社会三害的迷信。

许多棋手都有自己的迷信。这绝非因为棋手缺乏最基本的生活常识,而是因为他们求胜的欲望已经几乎快要超出了人性理智的极限。作为高智商人群代表的棋手,没有道理不清楚独立小概率事件原理;他们各不相同却近乎偏执的小动作,彰显的是他们不留退路的决心。没有哪位棋手因为赛前完成了必胜图腾就在对局中高枕无忧,也没有谁因为怀揣着幸运道符便在战场上漫不经心——争胜是棋手的本能,这一点毋庸置疑。在真正的心理学界中,迷信的积极作用已几乎盖棺论定:当我们自身清楚地认识到迷信行为本身的虚无属性时,迷信便可以为个体提供更加积极的心理暗示和心理体验,而不会造成主客观世界崩析对立的惨淡结局。换句更直白的话讲,当我们知道自己的行为是迷信时,迷信就可以帮助我们舒压宽心,以更加放松和上佳的状态迎接前方的挑战。

而正是因为始终相信棋手是理性人群的代表,笔者才会对前些日子发表在新浪围棋主页的一篇文章瞠目结舌,这也是本文最主要的成因。在那位写手的大作里,作者煞费苦心地罗列了种种不知于何处搜集而来的精确数据,并用“严密”的排除法和换算法分析得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中国棋手成绩不如韩国棋手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胜负心太弱;而韩国棋手胜负心独树一帜的原因,是他们拿着微薄的薪水却承担着巨大的生存压力。更为夸张的是,该作者在文末用“悠闲”来概括日本棋手,用“富足”来概括中国棋手,并以此推论出中日棋手不如韩国棋手敬业。这样一篇明显意有所指的文章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发表在新浪首页,恕笔者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探索其背后错综复杂的因果,但这已经完全越过了笔者容忍的底线。此种明显的“大跃进”复兴式的思维逻辑和已经直白至无以复加的迷信居然在素以理性闻名的围棋圈中引起讨论,这使得笔者觉得有义务也有责任帮助诸君理清个间思路,明辨此间是非。旧社会三害,不灭不足以平民愤——这也是作为围棋界最边缘的笔者,感受到的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


首先,笔者不知道该作者是从怎样的观察和交流中得出中国棋手“富足”的结论的。这当然有可能是由于笔者的棋界交际圈太low造成的观察者偏见,而反之亦然。笔者没有办法整日与世界冠军觥筹交错,也没有办法对功成名就的棋手纸醉金迷的淫乱生活身临其境,这使我对该作者的幸福生活羡慕不已。但就笔者所了解的这批最普通、最中间、最能代表整个职业棋手群体的棋手朋友们来说,生存几乎是绝大多数职业棋手无从回避的最主要话题。

中国围棋的单项通道是道场,而目前占据行业绝大部分话语权的道场基本都集中在北京,这使得几乎每一个矢志围棋的少年最终都被迫选择了极早极艰辛极漫长的北漂生活。北漂的生活成本和艰困程度毋庸笔者多言,对此仍有存疑的读者请自行百度北京六环外二手房价格。有太多的前人巨细无遗地罗列了一个孩童由初学围棋到出人头地所需的各种成本,而作为可能在逻辑运算和数理推理智商在整个中国也属最为出众的职业棋手,所付出的机会成本显然也是天文数字。

可哪怕成为职业棋手之后呢?笔者看到的,是与一同飘摇的父母蜗居在南四环一栋挤满数百位同命相连棋手和家长的破烂楼房,是在每天训练之余尽可能抽时间在同一家道场给业余小朋友代课以补家用,是每一次挤破头颅终于获得世界大赛预算赛资格却因荷包空空而无力承担全自费旅程的愁容,是与三五儿时好友久别重逢酒足饭饱一顿后对其实并非天价的账单的惴惴,是一整年也找不到几个比赛可以参加被迫自备对局费与其他同样处此尴尬境地的棋手内部循环以尽可能保证自身的竞技状态以应付不知何时才来也许永远不来的所谓的未来的机会。华丽头衔和光鲜外表下的职业棋手群体,绝大多数人或许终其一生也换不来一次被笔者和其他读者所熟知的机会,他们的人生也就在这样或许茫然却永远不敢懈怠一分的一年年坚持中悄然逝去。

有那么一小部分人,终于在这样的绝境中脱颖而出并最终获得了围甲的参赛资格,这在许多棋迷的眼中意味着他们终于成为了中国围棋最顶尖的那一批人,围棋天地每年散发着璀璨光芒的棋战奖金榜似乎也将要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至少该作者是这么想的。那么笔者在这里顺便给该作者上一课,作为伟大祖国的子女,您似乎有意忘记了东方文明最伟大的社会产物之一——税。执意用税前全额奖金来代表职业棋手的真实生活水平,这显然荒谬地圈内人都无力吐槽。难道诸位读者都忘记了当年常昊苦尽甘来收获应氏杯金杯时媒体的吐槽了吗?是的,40万美元的奖金,经过层层揩油,最终拿到棋手本人手中的,不过十之二三。经过一代代棋手的据理力争,听闻今日棋院的抽成制度较之当年已有收敛,不过这对于改善棋手的生活显然是杯水车薪。据笔者不负责任的胡乱估计,一位能够常年坐稳围甲主力并保证在国内外棋战稳定输出成绩的棋手,一年到头的总收入也不过三四十万,这仅仅相当于一个最正常互联网三巨头公司里一个最不起眼的月薪两万的码农而已。至于其他尚未获得围甲参赛资格的棋手,其真实收入甚至也许还没有笔者这种顶着学校名头外出兼职的研究生所获薪金高。月薪两万,对于一个已经基本确定要定居在北京的人来说,无论怎样似乎也与“富足”二字毫厘不沾吧?看到这里,诸位读者还认为棋手的生活一定灯红酒绿、富足安康吗?

是的,古力或许风光,孔杰或许富足,可这茫茫的围棋圈,究竟有几人能走到前面这二位的位置呢?中国人太习惯以偏概全,太习惯抓住典型,太习惯以为别人家的瓜总比自家的甜。这样的强盗逻辑已经使无数行业领域的人备受双重伤害,难道今天自诩理智聪慧的围棋界,又要重蹈覆辙吗?同以前许多文章那样,笔者再次在这里呼吁所有那些希望对棋界有所贡献和帮主的人:多关注普通棋手,或许比把所有视线和目光都聚焦在冠军身上,有意义得多。

其次,“富足”和“不够努力”二者间随手划上的想当然的等号,令笔者无比心寒。


这又是一个劣根到极致的莫名其妙毫无根据的想当然判断,所谓“为富不仁”“唯利是图”讲的都是同样的东西。中国人太喜欢幻想自己明天一夜暴富,太喜欢在这些幻想中加入自己的一腔怨念,还太喜欢把这些属于自己的幻想全盘投射到他人身上。这位作者用这么多数据苦口婆心地向我们点明,中国棋手享受了太好的待遇,所以他们富足而欢愉,所以他们肥胖而懒惰,所以围棋再不会是他们唯一关心和在意的东西,所以他们不如同为职业棋手的韩国人敬业,所以他们老是输。笔者不知道这种破碎的逻辑是不是希望吴清源终生不娶,是不是要求李昌镐青灯古佛,是不是强制葛玉宏分文不收。棋手生活中彩色元素的增加,只能说明今日时代发展的迅捷,也只能说明棋手本人的生活质量得到了显著地提升,这难道不是值得每一位围棋人欢欣雀跃的事情?换个角度讲,就算今天的职业棋手真的富足了,难道这不是社会对棋手自身努力最好的褒奖,不是棋手继续在棋艺道路上寂寞修行的最好保障吗?笔者始终对职业棋手心怀神圣和敬意,就是因为笔者从小经历了太多胜负的折磨,对其间的痛苦体会颇深。我们无从体会别人内心的痛苦与煎熬,特别当这些别人用涵养和担当小心掩盖了一切不愉快的印记;但从我们自身输棋的痛苦和抓狂,难道我们还要去肆意质疑比我们更加专业的职业棋手不敬业、不努力、不想赢吗?笔者从未要求其他人对职业棋手的痛苦和逡巡感同身受;但请为了我们最热爱的围棋,保持对围棋和职业棋手最基本的尊重。

近期拿到世界冠军依然不出席任何活动、每日继续苦修不息、依然对使用成语字句斟酌的范廷钰,给予笔者观点最大的信心和支撑。感谢范老板,也衷心祝愿范老板从少年石佛,一路成长为得道佛祖,最终修成正果。

另外,即使该作者的一切“数据”和“推论”全部属实,中国棋手“富足”的形象盖棺定论,“不努力”的恶习也积重难返,是不是就意味着中国棋手一定比不上不那么富足的韩国棋手呢?再稍进一步加以解析,这个结论其实是在告诉我们:别人比我们努力,所以别人比我们成功。这是一个极可怕的假设推论,也是中国家长最喜欢放诸自家小孩的混账逻辑;它甚至可以意味着人类数千年来唯物唯心主义论战的终结,也可以导致一整个稳定社会体系的分崩离析。这个逻辑初看起来无懈可击,但愈是细品就愈能体会到其恐怖之处。无限放大和膨胀的主观能动性,意味着亩产万斤指日可待,意味着人类登月只需臆想,意味着自然界对人类设下的物种壁垒自此形同虚设。人只要努力就可以实现一切目标,这是整个世纪最美好却最虚伪的迷信,时至今日的理性大众依然要被它的光鲜所迷惑,这着实出乎笔者意料之外。

正如前文提到的那样,主观至上从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这是不那么小的小朋友都应该明白的道理。这绝非鼓吹天命论或是号召万事随缘,而是希望人们不要任由自己的本我欲望无限膨胀。明确的目的当然是成事之根本,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事情的成败都要归因于自身的努力。虽然笔者至今也不知道中国棋手的成绩为何就比韩国差了,但就算这个事实成真,我们怎样从这个结论中推论出韩国棋手更厉害因为他们更敬业呢?从原文中,笔者能深深感受到该作者恨铁不成钢般的愤懑,但这显然不意味着这整个行业最精英的集体可以成为大家肆意宣泄自身负面情绪的沙袋。哪怕真的想认真了解和尝试解决这个问题,仅仅靠一个单薄地失去了一切内涵的迷信,显然也难以令人信服。建立在这样单薄的迷信基础上的“韩国棋手比中国棋手敬业的原因是他们更穷”这个结论,显然也是无稽之谈了,希望诸位读者擦亮双眼,不要被有心之人蒙蔽和利用。

我知道我的幸运数字其实是迷信,我也知道它时灵时不灵,且大多数时候都不灵。

但我依旧在每次赴身战场前,怀揣最美好的愿望,和满腔的热情和勇气,去拼尽全力。

我已经习惯在只身一人的胜负道路上,手捧一枚小小彩蛋,这样我就不会显得那样无助和孤单。

我的幸运数字是我求胜的欲望,我也相信每位棋手都有自己无上的求胜欲望。

它很渺小,很脆弱,却不会褪色;或许终有一天,它会成为我的信仰。

那应该就是我的幸运数字真正涅槃的一天。
附件: 您需要登录才可以下载或查看附件。没有帐号?注册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