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孙青阳 来源：知乎 2015-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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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全国个人赛前夕，中国棋院一位领导发布的一篇博客将矛头直指中国少年一代国手们的着装问题，并迅速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而热烈的讨论。随后，多家媒体立时跟进，《围棋是竞技更是文化 拜托诸位穿个正装吧》《中国围棋礼仪缺失》等相关报道口诛笔伐，直接将问题上升至中国当代围棋文化缺失的高度，以周刚和小炮为首的豹一代棋手表示中枪无数，被批斗得体无完肤。在笔者看来，职业棋手参加重大比赛的开幕式及晚宴是否应该身着正装这种问题是无从争辩的——在现代职场中，不论请柬上有没有“请着正装或晚礼服出席”之类的特别提示，身着正式服装出席重要的公开仪式是对仪式主办方、媒体及到场的其他人士的基本尊重。等等，笔者似乎忘记了好像从来没有哪次国内比赛的开幕式有过提前向与会棋手派遣请柬这一举动……好吧以上只是无意义的卖萌吐槽，笔者真正关注的，是我们透过西装这个表象能看到多少问题的根源，以及围棋相关的从业人员，究竟能在哪些方面真正有所改进。毕竟，作为浸淫围棋多年的我们，理应比当今这个习惯于以攻击他人来提升自我感受的社会更加善于并习惯于思考，并更加清醒的认识道：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并不能给问题的解决带来任何裨益。
追溯到事件的最源头，围棋部该领导的批评应该是有感而发并事出有因的，但我们绝不该因此草率地认为这种针对棋手的口诛笔伐是理所应当。全国个人赛可以算的上是与升段赛齐名的国宝级“活文物”了，在媒体圈内的知名度也应更为卓著。素来被定位成“小众游戏”的围棋，在近年来蓬勃的发展态势中逐渐走入了公众的视野，想必棋院的领导们也更希望通过媒体的宣传进一步扩大围棋的社会影响力。试想，当满座的媒体人士怀揣宣传围棋良好形象的伟大理想来到开幕式现场，却发现满堂的上不得公众台面的圆领、大裤衩和人字拖，连一张得体的照片都踏破铁鞋的踌躇心态立时跃然纸上。倘若有一两张棋手们衣冠不整嬉笑怒骂的照片被媒体流出，棋手们平素温文尔雅举止得体的儒士形象若稍有幻灭，那就更加万劫不复了。近年来，随着豹一代和狼一代中国棋手在世界版图中的悄然崛起，中国棋界对于世界冠军的渴求已不断淡化，而围棋面向大众的宣传和普及则已日渐成为许多相关人士工作内容中的重中之重。棋院的领导们大都也是由不谙世事的小棋手一步步走过来的，自然希望棋手们在棋盘内胜负已有佳绩的情况下能更加注重维护棋手在公众面前的良好形象——这种“爱之深，责之切”的慈父心态，想必绝大多数的棋手都能够体会和理解，从没有任何棋手出面争辩和顶嘴这个事实上便可见一斑。然而，在棋手们虚心接受大众批评和不断自我反省的同时，笔者也想提出几个问题：为什么大多数年轻棋手之前没有参加大型活动规范着装的觉悟？为什么社会舆论对于棋手不穿正装这个问题这么敏感？为什么正装就一定要是棋手面对公众的唯一选择？
首先，笔者想从公众对于这次事件的慷慨激昂和面红耳赤来谈起。毫无争议的是，这又是一次民族自尊心爆棚的典型表现，而这在近几年的社会百态中绝非昙花一现。中国人民的民族自豪感绝非朝夕可得，五千年来的悠久文明一直在不断告诫每一个炎黄子孙：不论外力如何，中华民族永远不会低人一等。外力强，则忍；外力弱，则狠。历史书中一页页的人尽可欺和新中国一天天的国富民强无不时刻刺激着许多国人自尊心的复苏。马斯洛的需求理论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当个人的温饱问题得到了解决，诸如民族尊严之类的高级需求才会被提上日程；而今天，正是此类需求不断膨胀的时期。
围棋作为一个被中日韩三国所主导的竞技项目，因其本身的优雅程度和艺术性被许多人认为是东方智慧的一大结晶。加之中日韩三国在近代历史中错综复杂的恩怨纠葛，致使围棋在无形中成为中日韩三国国力竞争的形象替代品。上世纪中后期由聂老带头刮起的中日围棋擂台赛旋风可以看做是当代中国围棋发展的最根本动力，笔者这一辈的父辈们大多都从彼时开始从最简单的赶超日本的民族自豪感而开始接触并爱上围棋这个项目，并最终带领笔者们走入这一神圣的殿堂。而上世纪末席卷整个棋界的韩流直接导致了围棋这个项目在中国发展的短暂停滞，那一辈的国手们因国际棋战成绩不佳而并未获得笔者认为他们应得的鼓励和尊重。再到古力们在世界大赛的耀武扬威，围棋在众多体育项目集体被韩流压制的大环境下率先“开胡”，在赢得无数棋迷久违青睐的同时也在客观上带动了围棋普及事业在许多大中型城市的发展，这也可以说是少儿围棋的普及在今天的中国遍地开花的重要推动力。到了今天，年轻一代国手在国际赛场已初步具备了统治级的实力，当一个接一个的世界冠军已经难以满足许多棋迷的民族自豪感的时候，围棋文化便进入了大家的视野。围棋项目竞技性和文化性的二元论是其发展过程中无可回避的重要话题，作为五千年悠久文明的最正宗传承者，公众在中国围棋的绝对成绩已经可以服众时当然希望其文化方面也能胜人一筹。而事实上，有关报道里日韩棋战各种高规格中透露出的些许文化气息和古风犹存已经将国内一干所谓大赛压得黯然无光，而连最基本的开幕式的穿着都被日韩棋手清一色的得体西装所压制，自然会引起一些人的反感。因此，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公众舆论对于棋手或许严苛的要求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也是有据可循的。
不过，仅仅因为有据可循便将一切问题都推向职业棋手，笔者认为是有失公允的。在许多媒体倾泻口水快感淋漓的时候，为什么不能稍微站在棋手的角度看一看这些问题呢？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棋手最根本的职业责任便是在棋盘上尽展所长，棋盘之外出席各类仪式只是他们希望尽己所能推广围棋的一点绵薄之力罢了，就算没有完全达到他们预想的结果，又有什么好一直苛责的呢？再直接一点，又有谁硬性规定了棋手参加一项比赛就一定要参加开幕式呢？再换句话讲，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哪怕棋才再出众，在当今这个竞争白热化的棋圈里，又有哪位棋手敢说不投入以百分百的努力便能技压群雄呢？笔者较为熟知的几位一线棋手，无不以最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几乎每天坚持训练到12点开外，试问喷得如此洋洋自得的诸位，又有几人能以这般的态度对待自己的职业呢？夜以继日的刻苦训练，在棋艺不断精进的同时必然会在其他方面稍有疏漏，作为旁观者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对棋手更加宽容一些呢？笔者以为，由于长期的含蓄文化的熏陶，中国人觉得自己一肚子委屈、觉得别人一无是处的受害者心理日趋严重；学棋的人向来以客观、冷静和自律著称，若能在偶遇纷争的时候多站在对方的角度加以思考，或许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再者，诸如大型仪式穿正装此类问题属于职场文化而非天生习得的非条件反射，而是需要后天的不断教导和学习的。从几大主流的围棋媒体的报道中笔者得知，日韩每年新入段的少年棋手们都将接受时长约三个月的围棋礼仪训练和文化熏陶，为何至今尚未听闻中国棋院有此项举措呢？所谓“上行下效”自然是没错的，中国棋院的各位领导和许多年长的棋手也确实起到了无可争议的表率作用，可职场礼仪确非有关于个人道德修养的人格向品质，若有专门的机构加以稍微正规的培训，相信在短期内便能收获最大期许值的成效。
正如前文所述，身着正装所表达的基本涵义便是尊重。棋手身着正装参与比赛相关的宣传仪式是对比赛主办方和观赛棋迷的基本尊重，这是广大人民群众的基本共识。然而，尊重从来就不是一个单方面的人际行为（单方面的话，改用“谄媚”或者“阿谀”或许更为适合），笔者想说，既然对职业棋手的尊重如此在意，那么大家对职业棋手的尊重究竟有没有做到与之相匹配的地步呢？笔者一直认为，职业棋手受到的尊重一直维持在极不合理的水平，这仅仅从网络舆论中对输棋棋手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声中便可略窥一二。
或许有些读者会觉得笔者有些矫枉过正，那么我们一条一条地仔细探讨一下职业棋手的尊重究竟从何而来。“体育迷是体育项目的衣食父母”素来是任何竞技领域的金玉良言，因为大家都觉得没有群众对于该项目的支持，也就没有专业运动员的生存空间。话虽不错，可是笔者确实没有在今天的围棋项目上看到棋迷与“衣食父母”这个伟大词汇间究竟有何必然的直接联系。目前的中国棋界并没有制度合理、规范透明的捐赠渠道；据某知名围棋网站的在线调查数据看，中国棋迷在围棋项目上的人均年投入甚至不足一元；任何在线对弈网站只要稍微放出收费的风头必然招致大规模的反对声音甚至联合抵制；围棋天地的数次价格微调带来的也是怨声载道和一片嘘声。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却依然有不少稳坐“衣食父母”之位的“伟大”棋迷克服了自己或许只有些许的愧疚之感而在网络舆论中肆意对其实根本不熟悉的棋手们评头论足。相信同笔者一样，绝大多数棋迷对网络舆论中先喷常昊棋面人软不成大器、后喷周刚外战外行浪得虚名、现在开始喷檀宝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好事者深恶痛绝，可是你也不出面，我也嫌多事，大家都不出面制止，这些污言秽语就在事实上逐渐成为各大围棋论坛里的主旋律——这，就是我们这些其实根本对围棋事业没有任何投入的棋迷对职业棋手的尊重？笔者近年来养成的习惯，就是不论在任何网络平台看见任何人对棋手有任何人身攻击便直接拉黑并投诉网管；虽然这样的行为看上去不值一提，不过笔者觉得也是一个普通的圈外棋迷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古语说“不以恶小而为之，不以善小而不为”，如果每一个跟笔者类似的棋迷都能多一分公义感，网络暴民一定会有所收敛；如果每一个曾为网络暴民的人都能对输棋的职业棋手多一分谅解，很多纷争一定可以消弭无形。进一步看，路西法效应在体育项目中的体现非常明显：正如臭名昭著的中国足球一般，绝大多数球迷都可以在大喷中国足球的同时不愿为其投入一分钱，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小孩进入足球这个行业，因为大家都觉得中国泱泱大国十数亿人民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不少。这是一个国家公民意识的缺失，也是中国近几十年来飞速发展的必然产物；可是只要每一个人都尝试往前前进一小步，则一定会使这个行业完成本质的飞跃。围棋，作为中华民族含蓄文化的代表项目，尤为如此。
既然谈到了职业棋手的尊重问题，笔者想再深入一步。棋迷对于职业棋手的尊重与否暂且不谈，因为二者之间毕竟没有最直接的接触，可是作为直接与棋手打交道的比赛赞助方和主办方，是不是就给与了棋手足够的尊重呢？正如最开始提到的那样，参赛棋手乃是一项比赛最核心的组成部分而绝非可有可无的鸡肋，既然希望他们作为活动嘉宾为比赛的宣传和围棋的普及做出帮助，为什么连一张大气得体的开幕式请柬都拿不出来呢？（据笔者了解，仅有倡棋和烂柯曾有此举动；如有疏漏，则请容许笔者对对如此贴心的主办方致以最诚挚的歉意）再者，广大棋迷所期望的围棋文化气息的传承，难道仅仅靠职业棋手的一身正装或是汉服就能逆袭？君不见日本两日制头衔战赛前两位棋士的战意铺垫和媒体跟进，结伴游历的亦敌亦友；君不见对局双方身着的和服在整个对局室的精致装潢和满溢历史气息的古老棋墩中毫不起眼；君不见棋战中打挂制度蕴含的对棋手的最根本敬意，以及定时奉上的定制餐点和水果中透露出的对棋手的最基本关怀；甚至连被国人批评竞技性最甚的韩国也在比赛之余组织了诸如明星晚会、棋迷见面会等形式各异的文化交流活动。反观国内，笔者并不想就各项赛事的简陋设施多做赘述，单举今年来某次名人战重要对局被放在棋院大厅为例便足以管中窥豹。堂堂围棋大国的名人战决定战，居然连一个负责记谱和按钟的裁判员都没有，比赛组委会方对比赛的用心程度可见一斑。中日围棋文化的差距绝非一点半点，也绝非职业棋手的一两件正装便可依葫芦画瓢；把中国棋迷有关围棋文化缺失的心理落差全部压在职业棋手的肩上，未免有失公平。当然，文化绝非一两次培训班便能解决的表象，没有棋手日常交际中的彬彬有礼，没有棋院真心诚意的大力普及，没有基层普及工作者认真负责的每一堂课，没有比赛组织者细心到一盘餐点的事事用心，中国围棋的文化复兴便无从谈起。单靠对局双方身上并不合身的一两件汉服便妄图与日本的两日制棋战叫板，未免太过贻笑大方。
最后，笔者想就自己的专业领域谈一谈正装究竟是否适合棋手着装。在此，笔者想顺便纠正一下一位媒体从业人员最基本的常识性错误。所谓正装，就是指适用于严肃场合的正式服装；棋手身着正装参加比赛的开幕式和之后的比赛，直接证明了其对于这次比赛的尊重和重视，这是围棋竞技性的最直接体现，和围棋文化没有半点关系。在目前的职场礼仪中，正装还有着一系列其他的涵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暗指本人从事的职业比较严谨、正直、公开、言语性较强和据有说服力。棋手作为最具有创造力的职业之一，是否真正适合着正装尚有待商榷；不分青红皂白便指责棋手不着正装是缺乏文化和教养，似有欠妥。
当然了，笔者不得不提到的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是适合穿正装的。通常意义上讲，只有脸型偏圆、五官端正、发型偏短的长相，穿正装才比较好看。棋界比较出名的常年身着正装的世界冠军常昊和业余天王胡煜清以正直帅气的公众形象屡受好评，相当重要的原因就是二者本身的面相就很适合正装。前段时间百灵杯决赛阶段身着并不十分合体正装的豪哥的公众形象估计就不怎么样，盖因正装终究是属于相对成熟的着装，太过年少的着衣者很容易被其他人定性为死板、呆滞和缺乏创造力。其实完全不必如此死板，一条合身的黑色长裤搭配一件得体的小马甲搭配白衬衫依然会显得庄重，每个年龄段有每个年龄段适合的休闲服饰和正式服饰，完全不必太过拘泥。具体相关的服装知识，完全可以在棋院内部培训的课堂上加以详细的讲解和介绍。
最后，笔者想说的是，一位棋手所穿着的服饰是否得体，就一定决定了其文化道德水平的高低吗？北京高校联赛的两次赛会都鲜有参赛棋手着正装参加却没有任何人加以批评，是不是意味着着装才是职业棋手和业余棋手的本质区别呢？笔者以为，一位棋手在棋盘内的寸土必争和棋盘外的从容大度才是其文化教养的最本质属性，若将胜负带出棋盘外，才未免有失风度。不论是否有私交，笔者所认识的绝大多数职业棋手无不举止得体心胸宽广，这难道不是围棋文化的最好体现？日本著名棋士赵治勋经常一头乱发一身破旧西装便出席历史悠久的头衔战的各大场面，为何至今不见质疑其个人风度的只言片语？文化从来就不是仅靠外显便得大成的属性，只有从棋手自身的修身养性做起，并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积累和沉淀，才有可能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修成大家。谈到这里笔者想起一件轶事，一位棋界朋友曾与笔者聊起今年北京某著名道场居然将盘外招数发扬光大为一种赢棋战术而在道场范围内进行培训。若此事属实，那么笔者才不得不对中国围棋的文化发展忧心忡忡。不过说到底，诸如笔者这类圈外人士最多不过拍拍砖发发牢骚，对圈内的问题百态并无真正的改善能力；真正能够改变事实的，是棋院的每一位领导，是参与到比赛中的每一位棋手，是基层围棋普及的每一位老师，是赛事组织部门的每一位工作人员，是关注围棋事业的每一位有识之士。在整个行业面前，仅仅依靠个人的能力终究杯水车薪，只有大家都真正能心怀围棋，我们才能对中国围棋的未来充满信心。最后，笔者希望再次对围棋界的每一位从业者致以最诚挚的谢意，因为——真的是因了你的努力，改变才能发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