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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精神--吴清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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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精神》



吴清源著



目录


  王军序

  陈平原序:从文武双全到中和之道

  林海峰序:五十年前恩师与我

  王立诚序

  芮乃伟序:说说吴清源老师

  牛力力序:否认天才的天才

  《中的精神》中文版自序


  第一章 中和

  旧满洲
  哈尔滨
  沈阳
  北京
  电影化


  第二章 出生在中国
   
  吴家
  西太后
  张元奇
  吴维贞
  父亲吴毅
  四书五经
  围棋启蒙
  段祺瑞
  天才少年
  日本人俱乐部


  第三章 来日初期
   
  濑越老师
  犬养毅
  神户港
  来日的第一盘棋
  麻布谷街
  模仿棋
  休养一年
  西园寺公毅


  第四章 新布局的研究  
   
  满洲事变
  地狱谷温泉
  新布局
  三三·星·天元
  打挂
  和名人对局之后
  秀策和秀荣
  围棋友好访问团
  伪“满洲国”皇帝


  第五章 从疗养到镰仓十番棋  

  兄长
  红卐会
  加入日本国籍
  富士见高原疗养所
  卢沟桥事变
  名人隐退棋
  川端康成
  升降十番棋
  镰仓十番棋
  恐吓信


  第六章 结婚和信仰  

  结婚
  玺宇
  母亲、妹妹的回国
  雁金准一
  太平洋战争
  东京大空袭
  原子弹爆炸下的对局
  玺光尊
  双叶山
  桥本宇太郎
  流浪的结束


  第七章 不败的十番棋  

  升为九段
  藤泽库之助
  国籍
  大国手
  少年林海峰
  小田原
  垂樱花
  两位首相
  最后的十番棋


  第八章 交通事故  

  梅兰芳
  最强战冠军
  摩托车事故
  全败
  蒋介石
  应昌期
  除籍
  四谷
  清峰会
  永野重雄


  第九章 令人怀念的人们  
   
  美国
  讣报
  木谷一门
  母亲仙逝
  再加入日本国籍
  隐退
  荣誉博士称号
  陈祖德


  第十章 21世纪的围棋  

  归乡
  授勋
  芮乃伟
  录像讲座
  21世纪的围棋
  研究会
  国际化
  一阳来复
  六合之棋
  中和

  后记

中的精神



王军 序



  我与吴清源先生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但敬慕他却很久了.自小我就爱下棋,凡是与围棋相关的人与事,我都怀着很深的兴趣和感情.想要学棋学艺,我就特别想得到一本关于吴清源先生的书,读他怎么谈棋论棋.但我最终也没能得到先生的书.

  到了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我父亲王震担任中日友好协会会长时,吴先生到中国来,或父亲到日本去,他们几乎每次都要见面,交往甚多。父亲多次提到棋艺高妙、经历富传奇性的吴清源先生,这样说来,与吴清源先生我也算是间接地相识了吧。

  直到前两年,我才真正地认识了先生本人,与他相谈甚欢,一见如故。又因为中信文化要拍吴清源的自传电影,中心出版社要出版先生的自传的书,亲近的感觉更加深了一层。听著名导演田壮壮告诉我,吴清源先生也对与我结识深感愉悦,还特别说到“王先生是懂棋的”,“我希望今后王先生到日本来,能够和他下一盘棋,即使我不能下完,可以让我的助手接着帮我下完“。作为一个年已90高手的前辈,他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对我莫大的鼓舞和激励,令我感动不已。根据吴清源先生的想法,支持中国的围棋事业,弘扬围棋的精神,当是我应尽的义务。

  即将由中信出版社出版的《中的精神》一书,已经有懂文的和懂棋的写了序言和书评,他们都是大家了,在这里我又何必说棋说人说事呢?只想以这篇序文做个引子,让读者自己去品味吴先生的书,自己去琢磨其间的道理。

  围棋在古代被称为手谈,弈棋的双方,以平淡的落子交流对棋道、对人生的理解。围棋的好,在于它的简单和包容。小小纹枰,方寸之地,布局、征战、防守都在上面进行,有因伐而失,有因弃而获,人生的大智慧,都在这里。一个人多研究研究围棋是有好处的,可以多些大局观,少些冲动和戾气。这是吴先生所强调的“用中”精神的根本,也是他近年来研究“21世纪六合之棋”的成果。这位棋坛宗师把围棋理论和中国古典哲学智慧相结合,其高深的境界和造诣,让人不能不十分钦佩。

  出版这本书,其实对于棋迷或非棋迷来说,都是有意义的。身为一代宗师,吴先生把起伏巅沛的一生写得很淡,重点是在说棋,他的气度和从容确非常人能及。更重要的启示是,无论你从事的是什么职业,棋无止境,艺无止境,学无止境,各行各业追求的精神都是相同的,达到这样一个境界的人,专注修为,一定会有所成就。为此,我愿把《中的精神》郑重推荐给广大读者。

王军


2003年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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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精神



陈平原序:从文武双全到中和之道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具体到本书,倾听一代棋圣吴清源自述生平,这里的“门道”,似乎属于“围棋”,“热闹”则是“追忆”。而像我这样的围棋盲,即便费尽心力,也只是雾里看花,实在不好意思佛头着粪。可如果换个角度,从“文类”立论,“故事”反倒成了“热闹”,“叙述”方才是“门道”。这么一来,我的出场,也就不算太离谱了。

  作为文类的自传(或者回忆录),并非某一生命形态的自然呈现,而是刻意经营的成果。一个精彩绝伦的“人生”,不见得就一定能够转化成为同样异彩纷呈的“文本”。所有的自传,都是对于已经一去不复返的“过去的生命”的追忆。无论是谁,一旦拿起笔来细说平生,原初的生命必然有所变形,或删繁就简,或洗尽铅华,或飞扬跋扈,或夸饰放大。随着时间的推移,叙述者的立场、心态、趣味、记忆等,都在发生变化,人们无法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自传都是一种“再创造”。

  写在纸面上的自传或回忆录,不等于真实的人生;有所修饰,有所隐瞒,是很自然的事。只要不是无中生有,或颠倒黑白,都在可以谅解的范围内。当初卢梭撰《忏悔录》,以“说真话”名扬天下;后世学者却发现,卢梭的自述与忏悔,“只暴露一些可爱的缺点罢了”。不见的是叙述者有意作假,或刻意隐瞒不利于自己的事实,而是在长期的岁月中,当事人选择性地遗忘了某些场面,而凸显了另外一些。对于自传或回忆录的作者来说,首先必须面对的,是诗与真的选择,自我与世界的互动,还有遗忘与创造之间的平衡。

  回到眼前这册《中的精神》,我的关注点,不在吴清源如何“征战”,而在于其如何“追忆”。除了闭着眼睛也能想到的“扬长避短”--任何一个围棋迷都比我更了解吴清源--外,更重要的是,这并非吴先生头一回自述生平。

  70岁那年,也就是1984年,吴清源辞别现役棋士生涯;同年,白水出版社出版了其回忆录《以文会友》。四年后,台湾独家出版社推出该书的中译本,改题《天外有天》。1990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吴清源回忆录》,署吴清源著,李中南译;1996年燕山出版社的《天外有天--一代棋圣吴清源传》,只提作者,未见译者,但书前的金庸、沈君山、桥本宇太郎三序以及《吴清源谈围棋规则》、《荣誉文学博士吴清源先生赞词》,明显透出此书与台版的联系。2002年,已达米寿的吴清源再次披挂上阵,笑谈几十年间亲历的围棋风云。这些分90期连载于《东京新闻》和《中日新闻》的专栏“我走的路”上的文章,结集为这么一本“记录我周围以及国际棋坛所发生的显著变化的一本最新回忆录”(参见吴清源《〈中的精神〉中文版序言》)。18年间,两度自述,比起早年的《以文会友》来,《中的精神》到底给我们什么新的启示,这或许是所有“吴清源迷”所急于了解的。

  对于围棋爱好者来说,吴清源的大名及其业绩,必定如雷贯耳。早年以“围棋神童”出入段祺瑞府邸以及来今雨轩棋席,14岁东渡扶桑,开始其职业棋手生涯。1933年,年仅19岁的吴清源运用自创的“新布局”,与本因坊秀哉名人等对弈,开创了围棋史上的一个新时代。此后二十几年,吴氏横扫千军,超越前贤,雄踞“天下第一”的无冕王位;尤其是那些被誉为“悬崖上的白刃格斗”的“升降十番棋”,更是充分展示其过人的意志与才华。1961年,吴清源不幸遭遇车祸,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从此战绩欠佳。到了古稀之年,日本棋院等为其在大仓酒店举行了盛大的引退仪式。晚年的吴清源,着力于围棋的国际化,尤其关注中国的围棋事业,企盼其提倡的“21世纪六合之棋”能为促进世界各国之间的友好关系尽“绵薄之力”。

  对于如此精彩人生,怎样准确评价,非我能力所及。与其不懂装懂,还不如堂堂正正,当一回“文钞公”。著名小说家金庸是有名的围棋迷,曾自称古今中外最佩服的,“古人是范蠡,今人是吴清源”,其为《天外有天》所撰序言,题为《崇高的人生境界》,其中提到:


    围棋是中国发明的,近数百年来盛于日本。但在两千年的中日围棋史上,恐怕没有第二位棋士足与吴清源先生并肩。这不但由于他的天才,更由于他将这问以争胜负为唯一目标的艺术,提高到了极高的人生境界。


  同样是超级围棋迷的原台湾清华大学校长沈君山,其为《天外有天》所撰序言,题目竟模仿苏东坡为韩文公庙立碑:《“匹夫而为异国师,一着而为天下法”》,其妙语如下:


    对吴先生而言,围棋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哲理,反复争棋的最后目的,是从中领悟建立圆满调和的道。吴先生髫龄渡日,纵横棋坛四十年,所创布局定式,不知凡几,这些新布局新定式,对当时的胜负未必有助,但却为后来者开辟一片新天地。此所以吴先生卓立于群彦之上,而为围棋史上划时代的人物。


  1986年,由于著名物理学家杨振宁的积极推荐,香港中文大学决定授予吴清源“荣誉文学博士”称号。在典礼上宣读的《荣誉文学博士吴清源先生赞词》中,有这么一段:


    为了获得生命上的调剂与平衡,吴清源从少年时代开始就向往灵境,从信仰寻求滋润与宁静,有数年甚至曾经因为宗教热诚而舍弃围棋,全心追求另外一个世界,对他来说,棋是“武”的胜负世界,宗教是“文”的和平世界。他虽以棋名,以棋尊,在宗教的追寻上则遭遇过痛苦和失败,但对两者无分轩轻,同样是贯注着“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惟淬”的深情。倘若说对一个人生目标诚执信守,一往无前是大和魂的体现,那么他能够文武双修,在内心同时涵蓄战争与和平这两个截然相反的境界,并且取得两者的平衡,正好显示他始终还是一个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中国人。


  所谓“围棋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哲理”、追求“文武双修”、将原本“争胜负为唯一目标的艺术,提高到了极高的人生境界”,都既是对于吴清源一生的精彩概括,也是对于《天外有天》一书的准确表述。

  《天外有天--一代棋圣吴清源传》(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共八章,第八章“以文会友”,最后一节题为“文武双全”,以凸显作者“在棋中悟‘道’,在宗教中达‘理’”的平生追求:


    我始终不渝地将围棋和宗教信仰作为生命的两大支柱,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风雨兼程地走了过来。因此,我一方面作为棋士,在残酷的胜负世界中奉行武道;另一方面,吸收了红会的宗教思想和东方哲学思想,并将其作为人生的指南而自我培育出丰富的精神世界。我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披荆斩棘地踏出了一条文武双全的道路。因此,对我来说,胜负与信仰,如同人离不开水与火一样,缺一都不可。(258-259页)


  历经一生磨练,修成文武双全的人格,而不满足于成为一代“战神”或“棋圣”,在我看来,这正是吴清源不可及处。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从“文武双全”出发,吴清源还能走到哪里?拜读这册《中的精神》,你不难发现,答案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中和之道”。围棋讲胜负,但不只是胜负,更有高深的哲理在。最近几年,吴清源再三论证,21世界的围棋应该是“六合之棋”。构成其“六合之棋”理论基石的,是古老的中国文化。这一点,读过《中的精神》最后一章的,大概都不会有异议:


    87岁的我所走过的道路,应该可以说是追求中和的人生吧。(217页)


  过去的读书人,没有人不记得《礼记.中庸》中的这段话:“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如此和谐的境界,对于传统中国人来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当然,要达到“中”的境界,并非易事。这需要精神上的修养。所以,我一直很重视信仰。从5岁(虚岁)开始,我就学习《大学》、《中庸》等四书五经,
至今我仍然坚持每天研究《易经》。 (30页)



  全书首尾呼应,强调围棋背后的人生阅历与文化修养,凸显自家的中国文化背景,颇有落叶归根的意味。这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中日友好”,更包含着某种文化上的融合与思想上的皈依--所谓“中和”,更像是东方哲学的精髓,而不仅仅局限于《大学》或《中庸》。

  作为一个长期征战的职业棋手,应该说,吴清源得以从容读书的时间并不多。这从其回忆录中,可以看得很清楚。但读书不多,并不妨碍其平日里的沉潜把玩,以及关键时刻的豁然开朗。这里所说的“痛灵”,不仅仅是红卍会那样的宗教信仰,更包括“用中”的文化启悟--后者既落实在围棋技艺,又体现在立身处世,可内可外,可圣可俗。至此,所谓的“文武之道”,不再是一张一弛,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应该承认,这种境界,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长期修炼的结果。没有早年的殊死搏斗,固然“纸上得来终觉浅”;没有晚年的咀嚼提升,作为技艺的棋战,也不可能通“天”达“道”。在这个意义上,十几年前的《以文会友》(《天外有天》),以及眼前的这册《中的精神》,对于吴清源的围棋生涯来说,是必不可少的点睛之笔。金庸所说的“极高的人生境界”,以及沈君山所说的“一着而为天下先”,只有放在这个层次,才能领悟。

  这一点,对比同是“棋圣”的藤泽秀行的自传《棋魔》(庄玮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0),可以看得很清楚。要说戏剧性,藤泽那“常年像是走在钢丝绳上似的,充满了不安定因素”的生活与棋艺(35页),还有如何与“负债与酗酒”搏斗(59页),或许更能吸引一般读者。这位“天生的赌徒”,明显是以“才情”而非“修养”取胜。读其自传,看他如何计算每次比赛的收入,以及如何惨淡经营其人生道路,你感觉很亲近,也很有趣。但也仅此而已。因为,你很难从中获得启悟与提升。

  作为后辈,藤泽秀行在自传《棋魔》中,多处提到吴清源。比如,少时如何将吴清源作为人生楷模(89页);“为了推翻吴先生的霸主地位”,如何废寝忘食地努力(177页);还有,当初木谷实和吴清源发明新布局法,尤其是挑战本因坊秀哉名人时,吴之特立独行,用三三、星、天元等布局法参战,又如何“引起举世瞩目”(117页)。

  说到1933年10月开始的那场“恶斗”,在吴清源的整个围棋生涯中,最为惊心动魄,也最常被人提及。因事关本因坊乃至日本棋坛的名誉,在新旧门派之争外,又添上中日恩怨,难怪其备受关注。偏偏关键性的第160着,出于弟子前田陈尔的“救驾”,秀哉名人可谓胜之不武。自1948年濑越宪作披露此事内幕,一直议论纷纭。已故围棋史学家徐润周的《围棋记事诗》(长沙:岳麓书社,1998)中,有这么一手:


    吴郎清气正朝暾,百战威声一老尊。
    齐集门生参帷算,前田妙策报师恩。
    (257页)



  至于金庸的《历史性的一局棋》(见《三剑侠随笔》),更是说得活灵活现:


    许多年后,曾有人问吴清源:“当时你已胜算在握,为什么终于负去?”(因为秀哉虽然出了巧妙的第一百六十手,但吴还是可以胜的。)吴笑笑说:“还是输的好。”这话说得很聪明,事实上,要是他胜了那局棋,只怕以后在日本就无法立足。


  当初到底是意识到赢棋危险而故意放水呢,还是措手不及,回天乏力?我相信是后者。《中的精神》固然只提及“这第160手的妙着,后来听说是名人的弟子前田陈尔五段发现的”(87页),不作进一步的发挥:早年的《天外有天》,也只是使用虚拟语态:“现在我常想,在当时那种险恶的气氛中,若是我胜了这盘棋,弄不好会吃大苦头呢。”(63页)日后可以“输了棋,处境反倒好多了”自我解嘲,当初不可能如此深谋远虑。对现实政治缺乏了解,对世态人情不太关心,沉湎于围棋世界的吴清源,不可能因计较得失而故意放弃。从儿时的痴迷围棋,到老来的谈玄说道,吴先生性格中,有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一面。

  德国思想家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个很有名的比喻:人的思想有三种变形,由忍辱负重的骆驼,到英勇搏击的雄狮,再到天真游戏的儿童。后者最为难得,其天真烂漫地去开始一切、创造一切,往往可以实现雄狮所无法完成的事业。日本著名学者梅原猛曾在其自传《学海觅途》(张琳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中借用此说,将自家生命划分为三阶段:20至35岁是骆驼时代,35至45岁是雄狮时代,45至54岁是儿童时代(57页)。我的感觉是,梅原猛先生说早了些--过分理性化的叙述,本身就不是儿童的特点。学者读书博杂,其“妙语”与“启悟”,多来自书本知识,而非生活体验。如此一来,进入天真无邪的儿童状态,难度更大。

  要说“颇具童心”,一代棋圣吴清源庶几近之。尤其是晚年的悠闲自在,以平常心看待世事沧桑,更是令人感动。仔细比勘《中的精神》和早年的《天外有天》,你会发现,除了增补部分,事情大体上还是那些事情,只是叙述的语调及心态变了,变得更加通达、恬淡、休畅。早年的很多不愉快,渐渐远去,转而怀念起那些曾帮助过自己的师友,其谈论犬养毅、西园寺公毅、濑越宪作、木谷实、川端康成等章节,很是温馨;讲述追随玺光尊的故事,也不再刻意张扬“毫无后悔之心,还为能获得难得的生活体验而庆幸”(《天外有天》179页),而是很有节制:“如今想起来,那四年就算是一种修行吧”(《中的精神》138页)。

  对于名人自传来说,最大的陷阱在于,一是过分自怜,无限夸大个人业绩;而是缺乏反省意识,不断为自己曾经有过的过失辩解。《中的精神》基本上没有这种毛病,以感恩与怀旧为基调,平和之中,蕴涵着力量。如此“谢幕”,焉能不博得满场掌声?


陈平原


2003年7月26日于京北西三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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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精神



五十年前恩师与我



林海峰



  那已是50年前的事情了....

  我和工藤纪夫(九段)去拜见恩师吴清源先生。当时恩师深居在箱根仙石原山区。周边旷无人烟,恰逢隆冬时节,寒气袭人,特别到了晚上更令人倍感萧索。师母热情地把我们安排在他们隔壁的房间住下。

  时近午夜,朦胧中欲去洗手间,经过恩师房间猛然全醒,只见剃着光头的他在藤方凳上正襟危坐,置身于微弱的灯光下,凝固在冰冷的空气中,半闭双眼,两手自然垂放在两膝上,恍如一位高僧在打坐,令人敬畏;又俨然是位学者在思索,神情专注;更像是位严师,在默默地注视着弟子学棋。当时,恩师全然没有察觉我的出现,而赫然映入眼帘的这一幕,却深深地铭记在我的脑海和心头。

  那时,由于我住的地方离恩师较远,故恩师常以通信方式赐教,如此一直持续到我升至三段。在这期间,每当收到等待已久的恩师乳白色的信函--其中装满了他的期待,拜读其言简意赅的评注,我便经常想起那难忘的一幕,仿佛恩师就正襟危坐在我面前。此后,我稍有倦怠、灰心或偶遇挫折之时,总会想起那次的拜见,于是我便更加努力,不断进取,不敢松懈。

  我10岁来日本,入恩师门下。无论在无形的精神方面还是有形的棋艺方面,都能直接地受益于恩师的影响,真是三生有幸。

  转眼五十多年过去了,恩师已是之年,虽已于二十多年前退役,但为了“21世纪的围棋”的精益求精,仍孜孜不倦、夜以继日地研究。这种对于围棋的纯粹热爱,实在是令人钦佩。

  最后祝恩师健康、长寿!永远永远地带领着我们、指导着我们。


林海峰


2003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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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精神



王立诚序



  吴清源先生被誉为“围棋之神”,深受人们尊敬。他的回忆录《中的精神》即将在中国出版,我应邀写序,备感荣幸。

  1971年我刚到日本,曾陪伴老师加纳嘉德先生到吴清源先生的寓所,拜见了仰慕已久的吴先生。

  那时我13岁,能去拜访一直受我尊敬的林海峰先生的老师吴清源先生,现在能清晰回忆出来的,就只有当时我紧张异常。

  吴先生经常参加林先生的研究会,对我们的未来深予厚望。我通过别人得知:有位医生,是居住在地方城市的吴先生的棋迷,他曾提出要在自己的医院旁边免费为先生提供一套带有医护设施的别墅,而先生却拒绝他说:“在立诚获得大赛冠军之前,我不能离开东京。”先生对我的期待竟然如此深重,感激之余,惟当铭记不负所望。

  10年前,在先生还在以芮乃伟为助手的时候,我就荣幸地加入了这个研究会。在这个研究会上,先生对我的棋给予了指导,这是我围棋生涯中最大的幸福和欢乐。我常想:正是从此时开始,我对围棋的视野拓展了,同时感到了对局的乐趣,自己也变得坚强起来。

  我能屡获大赛冠军,皆托吴先生之福,对此我深表谢忱。

  在先生面前摆棋,总是立即被指出恶手所在。先生无须经过反复思考,一眼就看出关键,然后分析讲解我们的棋直到深夜,他就这样以实战为基础来举行“21世纪下法”的讲座。先生的构想、立意似乎来自异于我们的另一空间。我经常佩服之至,自愧不如,只有像“惟日惟新”的格言那样,不断完善自己。

  先生对围棋灵活且富于创见的构想和哲学、热情和努力、直觉和理论,使人无法感觉到他已是89岁高龄,对此我只有惊异和尊敬,先生到底不是我们这些晚辈可以企及的。我只想通过努力,能够离先生的境界更近一点。

  吴清源研究会正在世界范围内培育着承载围棋界未来、比我更年轻的人,先生是世界的至宝,为了围棋界,祝愿先生能够鞭策、指导我们直到100岁。为此我衷心希望先生留意自己的健康。

王立诚


2003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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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精神



说说吴清源老师



  小时候开始学棋时,大人就告诉我说棋界第一英雄的名字就是吴清源,我最初的棋书也是吴老师的《黑布局》和《白布局》。

  随着我的成长,我渐渐地明白吴清源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他遥远而又神圣。从不敢奢望他老人家会收我做弟子,只想能够有机会见一见自己心目中的神,这位在棋盘上创下了惊天动地战绩的英雄。

  没想到我的运气太好了。到日本后,从给吴老师的讲座做助手起,我最后竟然幸运地成为了吴老师的弟子。

  那时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的。当时吴老师已经七十多岁了,原本就体质嬴弱,此时更是身体和精力都大不如从前了。可是一坐到棋盘前,吴老师就目光炯炯、思路敏捷,一口气研究上五个小时的棋,也丝毫没有疲倦的样子。吴师母说,吴老师不是不累,而是一摆棋他就高兴,也就忘记了一切,到第二天积攒下来的疲劳发作时,吴老师都动不了了。看来吴老师摆棋,完全是在燃烧自己啊!

  现在,回想起当年吴老师手把手教自己的情景,才明白了更多的道理。当时吴清源的许多布局思路和具体招式,已经和正在成为当今棋坛的流行下法。吴老师那开阔的大局观、灵活的思路,给了我许多的启迪。我到韩国后取得的一些战绩,完全是吴老师教导的结果,可以说,是吴老师硬生生地将我拽到了一个凭我自己的力量很难达到的高度。

  吴老师是14岁去日本的,不久便所向披靡,威震棋坛。对此,我自己也曾有疑惑:在当时中国没有高手的情况下能出这样的绝世人物,莫非老天的安排真是如此--我们只须等待超人?跟吴老师学棋后才明白,即便是天才,也还是要靠后天的勤奋努力才能够获得如吴老师这样辉煌的成绩;或者说,除了棋上的绝世之才外,还有其他很多素质,如对围棋的不带功利心的单纯的热爱、常年来静心踏踏实实做研究的习惯、对世俗功名的不动心以及对清贫俭朴的生活安之弱泰的人生态度等等,都是吴老师作为大天才的一部分。

  吴清源老师在中国国学方面的造诣非常高,他从小便接受《四书五经》的教育,到日本后那么多年,最爱读的还是中国的古书,现在我们去看吴老师时,他还总给我们讲他研究《易经》的感想。关于对吴老师人生修养的描述,我们很喜欢作家阿城对我们讲的一段话:小时候的教育如同一颗智慧的种子,深埋在吴老师心灵的土壤里,经过这么多年的灌溉培育,那一粒种子已悄然地长成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可惜在现在的中国棋界,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人了。

芮乃伟


2003年8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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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精神



否认天才的天才



  一位从小就被誉为“围棋神童”、“天才少年”的人,一位后来几十年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人,一位被尊为“围棋之神”、“围棋泰斗”、“一代宗师”的人,一位集各种最高荣誉于一身的人,一位被世人公认为天才的人,居然有人矢口否认他是天才,而且只有一人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个人就是吴清源先生。

  吴清源先生说:别人都说我是天才,其实我不是天才,只不过比别人更用功。诚然,吴先生虚怀若谷,但众所周知,他为人坦诚,从不妄言。凭我作为他的助手十年来的感觉,吴老师否认自己是天才的确发自内心,因为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天才,而只是时时刻刻都比别人更用功。

  吴老师实际上早就功成名就,现已近90高龄,本该颐养天年,但他退役20年,从未间断对围棋的研究,除自己每天夜以继日打谱摆棋,还定期举办研究会。吴老师的研究会实际上是他为大家复盘。日本围棋等级分明,一般都是从前辈的棋开始摆起,就这样排下去,一盘接一盘,吴老师也就不停地讲下去。每当研究会进行到一半时,师母一定会为大家端出应时的点心。尽管吴家生活俭朴,但对客人一向款待。为了新鲜可口,每次都是师母现去店里买回来。十几年来不论寒冬酷暑、刮风下雨,从未间断过。大家都吃着美味的点心,喝着香喷喷的咖啡或茶,唯独吴老师对此无动于衷,仍埋头于其中。由于吴老师视力不好,他常常会把身体覆盖在棋盘上,偶尔也会把茶杯端起,但总是还未送到嘴边又放回了原处,就这样常常会三五个小时滴水未进。

  2001年初,富士通杯赛的前两天,江铸久、芮乃伟夫妇为了赶上吴老师的研究会,早于韩国的大部分人马,先行乘早班飞机飞抵日本。研究会大约进行了一半,夫妻俩才气喘吁吁地赶到。乃伟说:“老师好!”吴老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却道:“你是谁呀?”在大家的哄笑声中老师如梦方醒:“哦,是乃伟!”想必刚才吴老师的思维沉浸在棋中。可见吴老师多么用功,用功时又多么专著!

  为大出自平凡,天才在于勤奋。吴老师否认自己是天才,这更能证明他确实是位伟大的天才。

牛力力


2003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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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精神



《中的精神》中文版自序



  这本《中的精神》是根据我在日本报纸《东京新闻》和《中日新闻》的专栏“我走的路”上分90期连载的内容整理而成的。

  1984年1月我出版了第一部回忆录《天外有天--以文会友》。

  我在福州出生后不久,就随家人去了北京,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一直到14岁去国赴日。我的中国古典哲学知识,以及成为我的职业的围棋,全都是父亲启蒙的。所以,可以说我的根就在中国的北京。

  虽然长期远离祖国,但我一直期望着中日友好出力的宿愿。《天外有天--以文会友》发表后的这些年,在世界范围内从政治、经济到各个领域,都发生了让人震惊的变化。而我所钟情的围棋界也同样今非昔比。世界各地的女棋手,她们的实力得到了很大的提高。甚至有的达到了与男棋手势均力敌、不相上下的地步。我的徒弟芮乃伟取得了韩国围棋国手的称号,而我的大徒弟林海峰也参加了中国围棋甲级联赛。

  时代在前进,在世界赛上女棋手和业余棋手打败世界一流棋手的事情也时而发生。

  这些年来,中国和韩国有了很大的提高,在实力上已经赶超了日本--围棋在向着国际化的方向飞速迈进。

  从1992年开始,我的助手--先是芮乃伟,后是牛力力--向外界发表了我的“21世纪六合之棋”的围棋观念,此后又由中国的专业棋手牛力力用日语将我的观念付诸文字,该书得以大量地出版。这一系列令人欣慰的快事,让我感到能够长寿真是幸事。

  《天外有天--以文会友》出版后不久我即从棋坛引退,但我从未忘却过自己的围棋使命,不曾放松过对围棋的进一步研究。围棋也如同一门科学,需要不断进步。幸运的是,一群年轻棋手云集在我的研究会上,他们将我的想法、发现应用到实战当中,使它们不断得到印证和更新--这对我的研究是极大的鼓舞和鞭策。而这些棋手不但来自当今围棋强国的亚洲各国,还来自欧美和另外一些国家。

  当初,我抱着通过围棋来实现中日友好的美好愿望东渡日本,现在,我祈盼“21世纪六合之棋”能为促进全世界各国之间的友好关系贡献绵薄之力。

  在这一“六合之棋”的研究过程当中,我对艺无止境有了更深刻的体会。为了能够再接近真理哪怕只是一步,我希望自己能活到100岁。为了完成我的围棋使命以及希望通过围棋实现国际间友好的愿望,我要求自己夜以继日地努力研究。

  还有一件事让我非常高兴,那就是将由田壮壮导演把我的经历拍成电影,同时还要拍摄电视连续剧。

  这本《中的精神》是继《天外有天--以文会友》发表以来,记录我周围以及国际棋坛所发生的显著变化的一本最新回忆录。世界上的围棋爱好者中,以说中国话的人为最多,今天能用中文出版,我感到万分喜悦。

  借此机会向关心和帮助我的桐山桂一先生等众多的朋友表示衷心的感谢。

吴清源



2003年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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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3-12-4 16:43 编辑

中的精神



旧满洲



  2001年的6月上旬,我在中国的东北转了一圈。

  从辽宁的大连到沈阳,又从沈阳到黑龙江的哈尔滨....我是去出席在沈阳等地举行的中日两国围棋爱好者的交流活动。由于当地的报纸连日报道了我的来访,我受到了各地盛大的欢迎,其热情令人难忘。


  因为我是出生在福建,成长在北京--直到14岁去国赴日,所以每当我踏上中国的大地,总是感慨良多。特别是东北地区--战前在日本的扶持下建立了伪“满洲国”--更是一块让人百感交集的土地。

  许多年前,我曾经访问过这里,也曾有过一次御前对局--在末代皇帝溥仪的龙座前下棋。那是1934年的事情了。

  伪“满洲国”的首都设在长春,当时被改名称为新京。我和木谷实先生在宫殿里下了一盘棋,溥仪很有兴致地一直热心观战。我还用北京话和溥仪聊了几句,溥仪看上去十分高兴。

  我和“满洲”还有另外一层因缘--我的大哥吴浣,战前曾经在伪“满洲国”宫内府任职。他由于厌恶日本军的蛮横粗暴,于是就趁随同溥仪的弟弟溥杰一起来日本之际,留在东京当上了一名外交官。大哥在战后去了台湾,现已去世。

  我虽然现在已经87岁了,但每年仍然不是访问大陆就是访问台湾。因为各地的围棋国际赛事经常邀请我来当裁判长。我自己也觉得,促进国际友好是我的一项使命。

  可以这样说,73年前我来到日本这件事本身,就肩负着改善中日关系的责任。当时,日本正企图侵略中国,两国关系日趋恶化。在十分险恶的形势下,因为得益于亲中派的犬养毅先生(原首相)的鼎力相助,我才得以来到日本。然而,遗憾的是,犬养毅先生在5.15(1932年)事件中被枪杀,随后立即爆发了侵华战争--那可真是一个黑暗的时代。

  对于经历了那样年代的我来说,十分希望21世纪能是一个相互友好、共存共荣的时代。只要一息尚存,我愿为加深各国之间的友好关系而走遍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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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3-12-4 16:43 编辑

中的精神



哈尔滨



  59年后,我重访哈尔滨。这个有着“东方莫斯科”之称的城市,在榆树、柳树和白杨树的庇荫下,十分漂亮。

  59年前来哈尔滨时虽然是春天,但天气却十分寒冷,连呼出的气几乎都要冻上了。当时是1942年4月18日,我还清晰地记得,“东京遭到了第一次空袭”的消息就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听到的。

  故地重游,感慨万分,如今的哈尔滨让我感觉到不久将成为中国、日本、俄罗斯、韩国经济交流的一个中心城市。和有着大量欧美资金涌入的上海等地相比,北方显得有些落后。但这片土地和日本有着很深的历史关系,我想不久的将来它一定会有很大的发展。

  哈尔滨同时也是我的围棋研究助手牛力力(中国棋院五段)的故乡。而且这次主办围棋交流活动的黑龙江棋院的院长赵国荣先生正是牛力力的先生。赵国荣先生是中国象棋的冠军,在中国很有名。

  由于有了这样的缘分,在欢迎会上我谈了一些我正在研究中的关于“21世纪围棋”的一些想法,讲解了自己对布局的一些思考方法。简单概括来说,我的围棋理想可以用“中和”这个词来表达。翻译成日语也许可以用“调和”这个词吧。

  “中”这个字,中间的一竖将口字分成左右两部分,这左右两部分分别代表着阴和阳。而阴阳平衡的那一点正好是“中”。在围棋上,我经常说,要思考“中”的那一点。中和了棋盘上各个子的作用的那一点,就是正着。

  所以从拿起棋子之后的80年来,我从来不把围棋当做胜负来考虑。无论输赢,只要下出了最善的一手,那就是成功的一局。日本的围棋规则是比较双方围地的大小,而中国的规则却有所不同,在棋盘上活着的棋子多的一方是取胜的一方。我认为比起胜负来说,那是生存权的象征。

  当然,要达到“中”的境界,并非易事。这需要精神上的修养。所以,我一直很重视信仰。从5岁(虚岁)开始,我就学习《大学》、《中庸》等四书五经,至今我仍然坚持每天研究《易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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