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少年游 细弦
李秀哉默默的看着灯下的人。
他们两个,曾经离得那么近。而如今,却已咫尺天涯。
然而,李秀哉还是慢慢的走了过去,隔着棋枰,坐在了夏子常对面。眯着眼睛观察了一下局势,他拈起一粒白子,轻轻的落下。
夏子常惊讶的抬头看着他,眼睛一亮。然后掩饰一样马上低下头去,快速的落下一子。
室内一片静寂,只有清脆的落子声。
你来我往之间,穷尽了种种可能的变化。
两个人都很惊奇的发现,在自己仔细的复盘之后,这局棋居然还有这么多没有想到的着法。无穷无尽的惊喜,眼花缭乱的迷局,在最后一个摇橹劫后,精疲力竭的李秀哉先行放弃。
他实在是再也算不清楚棋路了,脑子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
于是,他笑着抬头:“不行了不行了,下次吧……”
及待看到夏子常的目光,笑容不由自主一僵,两个人几乎同时低下头去,默默无语。片刻后,似乎觉得这个情景异常熟悉,不由自主一起笑出声来。
子常摇摇头,看向秀哉,眼睛明亮,天真的近乎残忍:“那,秀哉,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但是,我们讲和吧,好不好?说好了要作一辈子朋友的……”
秀哉笑,即使心脏隐隐绞痛,依然欢畅的笑着:“好啊,那就讲和吧!为了庆祝,一起去酒吧怎么样?”
“好!”
一间清净的酒吧里,两个人并肩坐在了吧台边的高脚凳上。
满脸谦恭的侍者很殷勤的用日语问两人需要些什么,李秀哉还没来得及说话,夏子常已经流利的用日语答了回去。
李秀哉看着他笑:“想不到,你的日语这么好!”
夏子常托着腮,也笑:“有什么办法呢?姚老师林老师他们,是学日本式的围棋的呀!经常会有日语的术语大段大段的出来,听不懂的话,会很惨的!”
“只是这样?就可以学好日语?”
夏子常没来得及回答,饮品到了。抢过一杯血红的鸡尾酒,他把乳白色微热的液体推给李秀哉。
秀哉微微挑起眉头,盯着他看。
夏子常笑得无赖:“胃不好又空腹的人,不是我哟!”
李秀哉盯了夏子常一会儿,终于没说什么,慢慢拿过那杯牛奶,一脸嫌弃的慢慢抿着。
夏子常于是乐不可支,笑得趴在了吧台上。
头脑实在是太过劳累了,有一阵子,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安心的享用自己的饮品。
李秀哉发现不对的时候,夏子常已经喝下了第五杯饮料。
侍者面带敬佩的看着眼前脸不变色的年轻人,轻轻的对李秀哉说:“您的朋友,酒量真好……”
李秀哉皱眉,看向身边的人:夏子常规规矩矩的坐着,不说不笑不闹,只是刻版而周期性的把眼前的酒精饮料往嘴里送。只是,他的眼睛,异常的明亮,近乎灼热。
“夏子常?”秀哉试探着叫他。
子常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好半天终于笑了起来:“秀哉……”
李秀哉有些无语。
夏子常却好像终于打开了身上名为沉默的魔咒,开始滔滔不绝:“秀哉,我和你说哦!我啊,曾经最喜欢来日本下棋的,所以才学会了日语的哦!”
“……为什么呢?”终于还是没有熬过好奇心,沉默了半天后,秀哉淡淡的问。
夏子常嘻嘻的笑着,好像是为了有人接话而十分满意:“这里和国内比是完全不同的地方,很新鲜,很有趣!而且,在这里,我第一次确定,我可以作为一个棋手,我可以下出最棒的棋来!”
说着,夏子常点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
李秀哉于是恍然回忆起多年前,被终结在这个男子手里的中日擂台赛。然后,他就理解了夏子常的想法。
所谓天才,所谓自信,其实都是需要成功来作为养分滋养的。
对于以棋为信仰的他们,这养分格外重要!
你大可以把棋形下得无比好看,你大可以宣扬自己多么灵巧机变。
然而,没有了成功作证,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笑话!
所谓的序盘大优之下,下出了俗手。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失败者不甘心的遮羞之词。即使事实真的如此,只怕,也只是另一则笑话罢了!
纵横十九道的黑白世界,就是如此残酷!
胜利者可以有一千种胜利的理由和方法,而失败者,却绝对没有任何合理的借口!
loser!
比起外界所添加的种种苛待,只怕内心的痛楚辗转才是谋杀掉一个棋手真正的凶手。一再一再的失败,一直一直的打击。
到最后,棋手本人的内心只怕也会脆弱不堪,一如阳光下的雪人。
再然后,就连原本能赢的棋也只会在犹豫不决的自我怀疑中断送出去。
到了这个地步,他作为一个棋手的职业生命也就只能宣告终结了。
而日本,对于夏子常的意义,大概相当于朴立恒老师对于李秀哉的意义。
从这里开始,他们各自怯生生的确认了自己小小的自信。然后,义无反顾的朝着追求棋道的狭窄小路奔走下去!
“原来,我对于你,是这般痛苦的存在啊……”李秀哉垂眸,轻轻的摇晃着手中的牛奶,自嘲的笑。一再的把失败的痛苦加诸于他的头上的人,正是自己!李秀哉有着片刻的顿悟。
“胡说!”夏子常却突然生气了:“秀哉总是什么都不说,然后一个人在那里瞎想!我说过,一生的朋友,一生的对手!你觉得,我是在说谎吗?!”
李秀哉看着,没有答话,眼里却分明不信!
夏子常于是重重的把酒杯放到吧台上,双手重重的搭上李秀哉的肩膀,两个人眼睛相对:“秀哉!输给你,是非常非常痛苦的事情!但是,我一想到,下次,也许下次能赢你,这样以前的痛苦就算不了什么了。而且,围棋,是要两个人下的。没有你的话,我……”
你怎样呢?李秀哉没有等到答案。因为,下一刻,夏子常重重的倒在了他肩膀上,彻底醉了过去。
竹露轻响,淙淙的泉流绕过了精致设计的小小假山,在院子里拐了个弯,泻到了一个小小的水池里。
这是一个设计精巧的和式院落,原本的用途,是情人旅馆。
只是现在在榻榻米上正坐的两位,却都是女子。正在斟茶的那一位,眉目清秀,赫然正是白日里和李秀哉对局的那位。
而坐在她对面的那位,艳丽非常,却是楚衡。
看着对方娴熟的手法,楚衡苦笑:“敏敏,我真怀疑,这几年在日本是你不是我!”
杨思敏淡淡一笑,递给楚衡一杯:“你自己没兴趣,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楚衡接过,浅浅的抿:“刚对完局,就把我约到这么诡异的地方,不会只是为了欣赏你的茶道吧?”
杨思敏久久不语,最终,放下手中的茶盏:“阿衡,你又作蠢事了!”
口气云淡风清,楚衡却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半晌,才终于想起来反驳:“也不用就因为我个自己找了个比我小的老公就这么刻薄吧?”
杨思敏轻叹:“虽然棋风很像,但他不是平岚……”
楚衡直直看了她半天,突然大笑起来,杨思敏淡淡的看着她发疯,微微的蹙眉。
好半天,楚衡才恢复平静,笑着摇头:“敏敏敏敏,难得你也会看走眼!我如果看上平岚那个混帐,我自己不会去死缠烂打么?你几时见我在意面子来着?”
杨思敏淡淡:“你对他怎么想,你自己清楚,我懒得管。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选了这个小子!”
“为什么啊?”楚衡凝神,半晌噗哧一笑:“大概是为了他的眼神吧!”
“敏敏你有没有见过这种傻瓜?把是自己的错不是自己的错通通背起来,明明心里难过得要死,还是红着眼圈仰着头说,我没问题的我一定会更好的……”
真的是,让人好想欺负呀!
杨思敏沉默了半晌:“他不是小云!不管你怎么作,小云也回不来了!”
“可是,”楚衡笑着,眼中隐隐有水光:“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当年有人对小云说,‘下不好棋也没关系,成不了棋士也没关系,只要你是你就好了’。如果有人对她说这种话,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
“那你对那小子说了?”
楚衡把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没!我只是告诉他,除了棋手之外,你还是丈夫,将来还可能是父亲而已。”
杨思敏默默,她并不赞同,然而她可以理解楚衡的做法。
把生命的一切都投入于一件事情上的人,就如同坐在了一根细弦之上。
如果现实这个巫婆再用失败之刀一刀刀不停的切割着这根弦,那么,坐在其上的人,只剩下了万劫不复这一条路。
楚衡想作的,大概是想无中生有的系出另外一条线来,作为安全带。
只是,真的会成功吗?难道不是会让那个始终微笑的年轻人最后成为一根两头都在燃烧的蜡烛,加快走向灭亡吗?
杨思敏摇摇头,这些,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只要阿衡高兴就好。她一向是极其护短而记仇的人,而那个小子,不在她的关心范畴之内。
所以她也只是笑了一下:“但愿那小子能如你所愿,熬过去。”
但是,只怕,很难吧!她有些无情的想着,内忧外患之下,背负起所有人的期待,本来就会束手束脚。再被加上所谓国家荣誉,棋院生死这种无聊的东西,神仙来了只怕在对局时也得先损了一手棋吧!
如果再加上不近人情的师傅,尖酸刻薄的媒体舆论……
倒是很可以再期待一次,棋局上殚精竭虑的吐血呢!
杨思敏冷冷的笑着:希望这一次,那个男人还能说出贪心不足之类的评语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