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棋所》24-第二十四章——死别
算哲已经下定决心,要投身历法改革大业,回到京都多方活动起来,而因循守旧的天文方却对棋士的指手画脚颇为不满,采用了拖字诀。与此同时,道悦与道策登门拜访棋界元老井上因硕,商定了以坊门弟子入继井上家的计划。道策原本推荐塾头道节,但道悦却有更深一层的想法,属意道策之弟千松。最终,道悦说服了道策,让千松剃度,改号道砂,成为了井上家下一任家督的候补。
对道悦与道策等幕府棋士而言,每年十二月至次年三月都是官定的假期,多数棋士都会回到京都休养。然而,本因坊门一行既是时隔四年之后首度归洛,自然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便是那些亲朋故旧,都是久未谋面,不做些礼节性的会面自然是断断说不过去,因此休养是肯定谈不上了。二月间,师徒一行就先后去参加了大阪的石原道求和堺的栗田宗海召开的棋会。
“简直不像回家,倒像出门去干活儿呢。”
道悦已然是半名人之身,现在这样的牢骚倒也未必一定是牢骚, 因为棋士的忙碌既是身份的度量,也与收人大大相关。
说起来,道悦与算知的争棋还算不得正式结束,然而幕阁方面却有意见下来,虽然旧有棋份必定要改变,但最好还是缓一缓,不要强行变更为妙。既然如此,道悦便也做好了计划,等二月结束,三月间再去出府不迟。
道策则要与道悦分别行动,回一次石见的生家,因此预计到江户会稍迟一些。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自然得到了道悦的首肯,因为道策双亲健在,还有长兄五右卫门,关于怜姬的事情,当然该和他们通报一下。
此外,还有些常例的应酬。道策既然归乡,他身为本因坊家的迹目,石见藩的藩主当然也应该去拜访。总之,一切必须事先打好招呼,这边也还要精心准备一下方可。
“我这边没什么问题,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从堺出发回到京都,道策一路上都在犹豫。虽然师傅道悦觉得全然不是问题,道策却不能不多几番考虑。道悦乃是出身行商之家,且性格洒脱,对此当然不以为意,而道策却不同,从自己生家山崎家的立场考虑,倒觉得自己应该暂时按下思乡之念,因此并未拿定主意。
“从道理上说,我以后还有机会,这次就先不回去了吧。我觉得,这一次还是先让千松回去更好。”
“那也都无所谓。”这便是道悦的风格。
说话间,便已经到了二月末。 突然从江户的伊势屋宗兵卫那里来了一封急信,告知道策,怜姬已然病危。
信中说,怜姬其实一月末就已经病倒,先是一度卧病在床,后来又逐渐好转,能够操持一些家事了,谁知本月下旬再度发热,而且一病倒就再不像能起来的样子了。 本以为只是平常的感冒,并无大碍的,谁知病情迅速恶化,经医师诊断,确实已不乐观。这时,怜姬提出想要见道策一面,希望他快些回去。
“师傅,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 道策一边说着,一边把来信递给了道悦。道悦读罢,细细的眼睛睁得大大,看着道策。
“要说怜姬这姑娘,可不是那种为了撒娇什么话都说的人。看来,这次确实是有大状况了。”
“我也这么想啊。”
“那还磨蹭什么?现在就走! ”
“是,我也这么想。”
一时间,道策如有一团乱麻堵在胸口。怜姬的母亲就是死于肺痨,在临死前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宗兵卫。现在,怜姬是不是得了和母亲一样的病?怜姬蒲柳弱质,高热之后,身体又那么衰弱,若是潜藏的病情爆发,可怎么得了?道策马上就打点行装,嘱咐了要回石见老家的千松,又拜托百次安排好师傅的生活,便单身一人往江户去了。此刻正是一个寒冷的午后,天空犹自飘着雪花。
道策即将年满二十六岁,身体很是健康。然而,他毕竟是坐在棋盘前的棋士,不是舞刀弄棒的武家,不曾打熬过筋骨。京都到江户的路程不近,若是正常行走怎样也要十几二十天。可这一次,道策已顾不得许多,有快轿就雇快轿,有马就骑马,一心要快点回到江户。
终于,从京都出发第九天的晚间,疲惫不堪的道策急急忙忙闯进了伊势屋的大门。从京都到江户,最好的驿马接力也要跑上六天,道策仅仅用了九天不到,这一次真是不顾一切了。然而,道策自己却丝毫感觉不到疲劳。他轻轻脱下草鞋,径直向别宅的最里面自己的房间走去,怜姬的病床便在这里。
屋里有医师,有宗兵卫夫妇,还有一名使女,突然见到道策出现在门口,所有人的视线中都带着诧异的神色。按照原本的估计,道策总该再有个三几天才能到来的。唯有卧床不起的怜姬,面上却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巳经非常痩削的脸颊上突然泛起了红晕,挂着微笑的嘴唇动了一动。
“大师啊……”
“怜姬,你怎样了?”
道策一点一点向着怜姬的枕边膝行过去,她的精神似乎比自己预想的要好一些。怜姬黑色的双瞳看着道策,一滴很小的泪珠从眼角缓缓滑落下来,而泪珠落下的同时,眼睑也缓缓合拢了,似乎安睡过去的样子。
坐在道策对面的医师,伸手去摸了摸怜姬的脉搏,便轻轻垂下头来。这是医师的惯例,宣告一个生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道策一瞬间几乎便要瘫软下来。
“怜姬……”
愕然的道策只知道握住怜姬的一只手,似乎是想要将生命的元气从那里注人对方的体内,可是那白蜡般的小手,分明已经渐渐冷却了下来。
“怜姬……”
便是这样,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用了这一生最后的力量,从油尽灯枯的身体当中挤榨出来的力量,给自己呈现出一副笑颜……道 策的眼中,大滴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宗兵卫向大家施着眼色,众人一同退了出去,屋中只留下了道策一人。
过了大约半刻的样子,使女悄悄回到了屋里,站到全然不见劳顿之态,仍然静静端坐的道策身边。
“道策先生,大厅那边的酒饭都准备好了,您还是更衣吧。”
道策这才意识到,众人都在门口等候多时了,而自己在屋子里面,葬仪便无法准备了。
“实在是对不起。”
“没有,没有,道策你能够回来,怜姬最后是很高兴的。”
听着宗兵卫强忍悲痛让自己宽心的话,道策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又抬起眼睛,最后凝望着怜姬熟睡般的面孔。提灯晃动的影子当中,那可爱的脸庞上似乎又浮现出了熟悉的笑容。
道策去别室更换了衣服,来到大厅,店中人和附近的邻居们都已齐集,道节和许多内弟子也都从本所赶来了。道策眼中看着,口中喃喃。
“你们一直在这里,没有回本所吗? ”
已对道策心思了然于胸的道节小步上前,低声应答。
“是,我们是直接过来的,一直在这里。”
“板垣先生也知道了吗? “
“已经通知他了,估计很快就会过来吧。”
“这样啊……”
道策话音未落,道节的话音便响了起来,指挥内弟子们帮忙操持起各种活计来。道策呆呆坐下,一反常态,一杯一杯喝起酒来。
这是守灵的通夜酒席。道策一言不发,只管闷头喝酒。不久板垣友仙就赶到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和道策交换了一个眼神。
很快,便四处都弥漫着线香的香气了,大厅中和廊下,人来人往,都静静地忙碌着。僧人已经赶到,诵经声响了起来。道策此刻已是微醺,醉意让他忘却了疲劳,似乎自己的心已经是在另外一个世界了。
“道策君,你现在很累了吧。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宗兵卫过来的时候,大厅里已经坐了很多的邻人,但是却几乎没有一点的声音。又不知过了多久, 邻居和帮忙的人们都已经渐渐散去,僧侣们诵经的声音也几乎听不到了,道策半眠半醒,在寒冷空气的刺激之下,反倒一点点开始神智清楚起来。
“道节他们到哪儿去了? ”
“在旁边的房间休息呢。有事 情要找他们么?”
“不用了,让他们接着休息吧。我在这屋里是不是有些碍事?我想到怜姬那里去待一会儿……”
“没什么。你尽管去吧。这里有大家,还有我在。”
道策从大厅出来,到了怜姬的房间。棺木已经备好,就停在旁边。 怜姬依然静静卧在床上,前面已经布置了香案。道策从这里出去到大厅中饮酒的时候,屋里已经点了很长时间的香,现在满屋子都是香气,笼罩在轻烟之中。
或许,还是自己一个人陪着她更好吧……可是,道策刚才步入怜姬的屋子,眼睛看到她熟睡的面容,胸中便如一个炸雷滚过,竟然呆住了。怜姬身上已换了白衣,化了妆的面庞是他从未见过的。平日里,怜姬是从来不施粉黛的。只是,早已将她当作自己妻子的道策却曾经不止一次在心中想象过她花枝招展的新娘妆扮。然而,此时此刻,那与自己想象中完全一样妆容的怜姬,却已经是横卧眼前,人鬼殊途了 眼前的一切,是真还是幻觉?道策的身体战栗着,几乎不能自持。
一点点地,道策控制着自己,缓缓在怜姬的枕边坐下。定定看着怜姬化了妆的脸庞,刚才的那个笑容似乎一次又一次地在这张脸庞上浮现出来,就如同在极端艰苦的对局之中,打开局面的着点突然自盘上浮现出来一般。难道是棋神要通过怜姬的笑脸将棋道的秘奥传达给自己?怜姬,我的妻子啊…… 如墨着纸,道策心中的感情一点一点弥漫开来。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