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水龙吟 传承
外围赛,在两天打响。
年轻的,年长的,熟悉的,陌生的……
一张张的面孔,热切盯着眼前的棋枰。那里,有着可以通向黑白世界更高境界的大门。为了一张入场券,每个人,都在全力以赴。
一种混合着杀气的活力,就这样弥漫在安静的对局室里。
李秀哉在对局室里看了一会儿屏幕,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下的急切,向管理人员们微微致歉的点点头,轻轻走进了对局室。
站在房间的中央,他并没有着急的走近哪一局对局。
那并不是他的目的。
他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平静而深切的呼吸。空气中涌动着的战意如同最凌厉的白酒,在他平静如海的内心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
他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如同是经历了一整个冬天休眠的植物被春风吻过,生命活力的汁液开始在躯干里疯狂的涌动!
疯狂的想要下棋,想要执子,想要下出名局来!
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欲念,手心里有冷汗涌出,手在微微抖。
我想下棋。他这样想。
还能够下棋,这是何等的幸福和恩赐!
身边,有人轻轻的触碰。
他抬头,于是就看见了那双温柔而担忧的眼睛。
这一刻,李秀哉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拥有了他所想要拥有的一切。
所以,他笑笑,笑意中有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他笑着安抚着夏子常,拉着对方随意的走到了一台旁边。
眼前,是棋。
身侧,是你。
这,就是属于我们的天荒地老。
身边的夏子常神态平静安详。他轻轻的垂眸,长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洒下了一点点暗影这样看着他,李秀哉原本激荡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于是,他也埋头看向身边陈同宇和朴世承的对局。
一看之下,忍不住轻轻的“咦?”了一声。夏子常好奇的探头来看时,也是一惊。
朴世承此局,竟然摆出了硬攻的架势,颇与他往日风格不和。
秀哉仰头想了想,再绕到记谱员的电脑前看了看,心下了然。
陈同宇这小子,开局就爆下无理手,处处进逼。朴世承忍气吞声,一让再让。他却全不知轻重进退。
是泥人也有土性儿!
若对手如此轻浮,即使是自己,只怕也忍不住发怒吧?李秀哉这样想。
只是,这个手段,只怕不是这害羞的孩子想得出来的。其中有几手的着法,他看着颇为眼熟……。
若有所思的抬头瞧瞧——不出所料,某个角落里,有一个面貌俊美的年轻人,在抿着嘴轻轻的笑。看着秀哉看过来,李诚熏吐了吐舌头,模样说不出的淘气。
李秀哉忍不住心下叹气,摇了摇头:真是完全不顾规则任性乱来的家伙。比赛之时,给对手支招打败自己国家的棋手。这要是传出去,只怕又是一场绝大的风波。
按理,棋道的追求理应没有国界。
只是,随着政治和商业的东西越来越多渗入,想要保持这一点何其的困难!
商业推动了围棋的发展,但在另一个方面也腐蚀了棋手的内心。
到了如今,只是单纯的看着棋,完全无视其他无关因素的棋手,还有几个呢?
眼前这个,有着赤子之心的完全不知轻重的家伙,就算其一吧?
如果真有什么麻烦,说不得还是要替他完全抹过的。秀哉在内心这样暗暗的琢磨。
这一天的对局结果,朴世承被陈同宇中盘屠龙,曾弦翔稳扎稳打从头到尾都没有给目下山本慈郎什么机会。
罗卿郁同学少见的杀得兴起,恶狠狠的将棋打到了爆,生生让韩国的一位新秀哭了出来
楚衡慢慢墨迹到终盘,两目半把洪志诚丢了出去。
身为教练的林振玄本人功力不减当年,先掏后洗,给对手上了一课后,早早将胜利揽在怀中。
而姚景程九段最后还是不及朴立恒老师的手段,半目惜败。
至此,中方有九人进入了本赛——
罗卿郁,陈同宇,曾弦翔,楚衡,林振玄,王立浚,再加上作为杭州棋院种子的夏子常,和中国棋院总部的两名选手。
日方选手五人。
其余十九人,全部是韩国选手。
非常符合三国围棋实力的一种分布,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
本赛的抽签时间在一天以后,下完的棋手于是很快就离去了。大厅里,渐渐冷清起来。
王立浚的比赛结束的非常早。事实上,所谓最年轻的日本名人,在这对局厅里,也已经算是大龄了。而他那华丽却不实用的招法,在刀锋锐利到了野蛮的地步的中国第一人面前,很快也已经溃不成军了。
快得甚至让王立浚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赢了都觉得没劲。
所以,棋局结束后的行礼,他几乎只是意思意思一下的点了下头,全然不顾对面那颗的头颅几乎贴在棋枰之上……。
他很快就跑开了,比起年老、刻板而无聊的对手,他对那些年轻的棋手有着更多的兴趣。
至于说抱残守缺的日式围棋,谁在乎?
那么在乎那些无所谓的礼仪,让他们抱着礼仪做一辈子垫底好了,也算求仁得仁。
转着这样几乎不算君子的想法,王立浚像一只汲汲营营的工蜂,四处寻找着能吸引他注意力的蜜源……。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过去了。
当最后一台感兴趣的棋手也结束战斗之后,王立浚意犹未尽的抄起外套,向门外走去。
路过观棋室的时候,他顿了一下。
在那里,一个带着眼镜的斯文青年人,坐在那里,一板一眼的摆着棋。坐姿标准,风雅的如同一棵古松。他的身边,短头发俏丽的女子温柔的注视着他。
最早败北的日本名人,一直在这里安静的摆着棋。
想了想自己刚才的举动,王立浚脸红了红。
他清清嗓子,慢慢走了进去。
去道歉或者做点别的什么,他还没有想好。只是对方这样的坚持,让他隐隐觉得自己有些无地自容。尽管,他才是胜利者。
名人和气的笑了起来,向他行礼,十全十美的礼仪。
“王君,来复盘吗?真是辛苦你了。”他这样说,用的是蹩脚的汉语。
“啊……。”王立浚有些别扭的回答,仔细回想了半天,才能想起对方的名字:“刚才真是不好意思,白木景吾九段,我急着去看罗卿郁六段的对局。让您久等了……。”
“没关系!”对方笑着摆摆手,然后一段日语脱口而出。
看着王立浚鸭子听雷的傻样子,一早站起来的年轻女子掩口轻轻的笑了起来:“外子是说,没有关系,中韩的棋手都很厉害,他能在这里实况看他们比赛,拆他们的棋,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他坐在这里,觉得很有乐趣,并不觉得时间过得很久。”
“……”张张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王立浚最终只能别扭的转向另一个话题:“您是白木夫人?您的汉语真好。”他这样诚心诚意的称赞。
女子冲他点点头:“白木清羽,请多指教。”
于是刚才的败亡之局,重新出现在了棋枰之上。
一手,一手,又一手……。
依旧是古旧的日式下法,只是,里边暗藏的刀锋每每让王立浚冷汗迭出。
居然……。
他在心里这样暗暗的想,若有所悟。
复盘的最终,在白木夫人的帮助下,两人达成了共识,如果在中盘战斗的时候,白木只要不要太过保守,白木的黑子,其实充分可战。
“完全不被胜负所左右,冷静的找出破解之策,白木景吾九段,真是了不起的人。”这一次,王立浚的称赞里,不再是完全的客套之词。
出乎预料,白木景吾九段微微的笑了一下,笑容里充满了苦涩:“王君是觉得我看着很坦然吧?其实,即使到了现在,我的脑海里也一直在浮现刚才激战的局面,经常在后悔,那一手棋,如果落在那里就好了……。”
“我先生,今晚只怕是睡不成觉了。”白木夫人小声的对王立浚开口,她的眼神里有着不舍:“每次输棋都会这样……。”
王立浚讷讷无言,他想,如果这么难过,不下了好不好?反正,日本国内的头衔战,奖金比国际大赛还要丰厚……。
他这样想着,却听见对方在轻轻的说:“王君,不,应该是说大部分中韩的棋手,都看不太起日本的下法吧?”
王立浚一惊,含糊了两句,却没有否认。
“然而,我相信,日本的围棋总有会重新站在世界最顶端的一天。”白木景吾的话语在白木清羽翻译之后,依然没有降低那份骄傲和凌厉。
年轻的名人高高的昂着头,光洁的额头上,显示出说不出的高贵和尊严:“日本的围棋大师们,他们创造的这个世界里,有道,有理,有的不止是胜负。我们这些不肖的子孙没有用,让日本围棋式微至此。然而,只要我们坚持下去,总有一天,我们总会找到办法,让棋道重回棋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有一片丑陋的杀戮!”
王立浚呆呆站在原地,不能动弹。
在刚刚的一瞬间,他从并不强大的对手身上,感受到的气势,几乎让他站立不稳。某种比气势更为强大的东西,击中了他的脑海。
长久以来想不明白的事情,好像一下子豁然开朗。
“谢谢……。”他喃喃。
然后,突然回神。冲着已经走到门口的那对夫妻大声的说:“某种程度上,也许我会赞成您的想法。但是有一件事,请记住,棋道的复兴,只能在中国!在这个围棋的母邦!”在我的手里!
白木停了下来,转身深深的鞠了一躬
“我拭目以待。”他这样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