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应天长 蹁跹
“最近,怎么没看见你林老师?”摆弄着手里的折扇,姚景程貌似有些漫不经心的问。
现在是十六强赛的比赛现场,离比赛正式开始还有一点点时间。
正在凝神的夏子常内心一窒,下意识的避开了对方的眼光。他低下头去,轻轻的回答:“老师他,好像一直和陈易江九段在一起。”
“……”
这场对局的两人,都是那个人求道路上的弃子呢!
这样的比赛,连看都不愿意看了吗?姚景程这样想。在嘴角拉出一个讥诮的微笑来。
自己,还真是可悲呢!
明明已经决定要放手,却还是在这一刻忍不住的惴惴,忍不住的黯然。
他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狠狠的握紧手中的折扇,掌心中终于有了充实的感觉。
至少,我还有棋。
他这样想。
绝不要输!如果连这个都输掉,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所以,绝对不要输!不管坐在我对面的那个,是谁!
抬头,定定的看着对面的青年,眼神,是刀锋一样的锐利。
主裁站了起来,宣布比赛开始。
八对选手彼此行礼后,开始猜先。
姚景程猜中,他选择执白。
执黑的夏子常没有立即着子,他静静的盯着空白的棋枰出神。
姚景程并不催促,他垂眸,慢条斯理的捧起面前的茶水。嘴角,依然是那丝变幻莫测的笑容。
观局室,杨思敏皱皱眉头看向楚衡:“你那个小老公搞什么?不至于低级到玩这种心理暗示游戏吧?”
楚衡一笑:“应该不会,那孩子老实着呢!”
十五分钟后,屏幕上的夏子常动了。
他的目光沉稳,他的动作缓慢而优雅,然而——
星.小目之后,夏子常的第五手既没有去守角也没有去挂角。
他选择了直接隔五在三线拆边,直接将右边的黑棋连成了桥梁的形状。
“高中国流?”楚衡皱皱眉头:“小常是决定取外势?他明明知道小妖是更喜欢实地的……。”
中国流布局最鲜明的特点是:以星小目的配合为基础,以快速的步调向边上扩展地盘,在围空速度上压倒对手。当对方不得不进入黑阵时,则通过攻击来取得主动。
但是,比起三连星的布局,高中国流的布局又石不那么极端的取势,它在一定程度上兼顾了势地。
但是,相应的,原本意在将局面复杂化的这一布局方式在近年被进行了比较彻底的研究。在大多数棋手心目里,这种布局方式其实已经缺乏变化了,显得有点“被动”。
以这样一种布局方式应对心思灵动妙想不断的姚景程,夏子常究竟是怎么想的?
而姚景程的想法,则更是让人有些不知所措——他竟然选择了小目. 三三,这种近年几乎绝迹的方式狠捞实地的方式来应对。
三个看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一对师徒到底是想干嘛。
下面的进程倒也没有辜负众人的期待。
姚景程轻灵飘逸的刀,在棋枰之上,倏忽来去,鬼手迭出。
而夏子常的棋,却多了一种恢弘的气势。浩然宏大,却又不动声色。
白棋,以其特有的妖异飘忽的方式来去。很快,就要在一条边将连成一片。
夏子常停了下来。
用扇子轻轻的敲打着掌心,他在犹豫。
“阿衡,你怎么看?”观局室里有人问。
有人微笑着回答:“我的话,当然是打入。但是,”她摊摊手:“现在执棋的人不是我,不是吗?”
现在打入,当然是有气势的一种做法。
但是,同时也会使局面最大的复杂化。
夏子常的局势,并不差。比较稳妥的做法,还是铺地板。
“女人啊!”有人在旁边大声的慨叹:“你永远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时候,她们对龙的**,简直不可思议……。”
杨思敏淡淡的笑:“我明白了,我下次会转告夫人的。”
朴立恒嘻嘻一笑,完全不以为意:“我夫人对此,其实是无所谓的啊!”
杨思敏刚想回嘴,却直直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回头看着楚衡笑:“把老公调教的好像不错啊!”
屏幕上,黑子,打入强硬!
激战序幕就此拉开。
混沌的乱战自此肇始。
海量的计算铺天盖地而来,压迫的观局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低低的叹一口气,朴立恒把眼前的棋枰推开,专注的转向闭路的屏幕。
在那里,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精彩战争正在上演。
激烈,但并非短兵相接。
两方以一种华丽而意境悠远的方式在对决。
事后看来,这盘棋的序盘更像是日本围棋全胜时期出现的名局。
棋理、棋型、悠远的意愿、宏大的构思以及全面的大局。
眼睁睁看着,好像有一方即将崩溃,但险象环生之际,总有峰回路转之着。
自强硬为始,以转身为终。
好像是比拼内力的两大高手,互有忌惮,却又完全不遗余力。
一决生死的场面最终均擦肩而过,既精彩无比又遗憾无数。总让人有那么一点点的心痒难耐。
然而,这种华丽而悠远的感觉只刚刚持续到序盘结束。
序盘大转换刚刚完成,夏子常的招法骤然一变,中腹强手妙手迭出,端底狠厉无边。
这一场中腹大战,夏子常手法舒展,却又绝对实用。
在这暴风骤雨一般的一系列组合拳之下,姚景程不得不一退再退,待得他自补一手,安定局势之后,抬头再看时,盘上局势已经沧海桑田。
好苛烈的下法!
这真的是那个娴熟优雅却永远缺乏一点血性的夏子常?他冷冷的抬眼,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抬手,落子。
白90,二路托。
白92,轻吊。
蹁跹轻盈,让人忍不住击节——只有姚景程,才能下出这样的棋!
相形之下,黑91,93就显得有些过重,有点笨拙不堪的意思。
观局室里,楚衡杨思敏相视而笑,朴立恒却一怒而挥子。
“华而不实!”看着吃惊的盯着他的两个女人,朴立恒的脸色几乎有些发青:“他在自取败亡之道!你们仔细看看,这两手交换,黑棋的所得……”
虽然难看,黑棋这两手,的确是借着攻击的同时,隐隐将棋盘上方的控制权隐隐的握在了手中。
再不出十数手,这里只怕就会变成黑棋的后花园。
朴立恒长叹一声:“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这个死爱漂亮的毛病……。”
对局室里,姚景程分明也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
脸色瞬间惨白,他紧紧的咬着自己的嘴唇,死死的盯着棋盘。
胜负已定,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想,包括夏子常。
所以,他选择了在左下角凭借弃子,然后围定中腹的策略。
他认为这是最简明的取胜之道。
适可而止,一向是夏子常的棋道哲学。
何况,对面的人是姚景程。
于是,一场最华丽的表演就在夏子常的眼前上演。
“啪”的一声,姚景程阖上手里的扇子。
他透过金丝边眼镜的上空,冷冷的讥诮的看着对面的年轻人,一如很多年以前下指导棋时对方犯了不可容忍的大错误的时候一样。
的确,夏子常在这里犯了不可容忍的错误。
不论是因为轻敌,还是因为心慈面软,现在的夏子常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姚景程以几乎匪夷所思的手法,挥师右上角。
曾经让三国棋界俯首的妖刀在这一刻终于显露出了他令人惊恐的光芒。在一个小小的角地,白子极尽了翻江倒海之能事。
手起,刀落!
原本铁板一块的黑角,被白棋的先手搅得如同残垣断壁。
机敏,转身!
白子居然在这里还围住了数目小空。
这一出一入之间,夏子常的亏损大得简直超乎想象!
所有的人一片愕然,嘈杂的观局室瞬间如死一般的安静。
这就是,和自己纠缠了这么多年的厉害家伙。朴立恒在心里默默的想,那么眩目的才华,简直是让人不得不嫉妒。
黑子,回天乏术了吧?
杨思敏冷淡的声音。
楚衡难言的摇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她静静的屏住呼吸,等待着夏子常的投子。也许,心里已经在酝酿安慰词也不一定。
然而,那个温柔倔强的年轻人又一次出乎了她的预料。
夏子常在最初的震撼之后,只是用敬仰的眼光看了一眼眼前的前辈,然后——“啪”!
他坚定的落子。
以此开始,黑子开始了它长距离艰苦卓绝的追赶。
如野草一般坚韧顽强的一目一目的,稳健的追赶起来。
他心静如水,没有惊慌,也没有烦躁。
只是心平气和的一点一滴四处搜刮。
十年前,李秀哉用自己的成绩告诉世人,官子,是左右棋局胜负的钥匙。
十年后,夏子常终于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了最好的一把钥匙,而且学会了使用它的方式。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
一点一滴的蚕食,
一目一目的缩小差距,
量变
然后,是质变!
这成了当天结束最晚的一局棋。
从早晨十点开始的对局,一直到晚上八点才结束。
点目的结果,夏子常,胜半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