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9 14:29 编辑
九 关西
“田中君。”一个儒雅的声音从田中不二男身后响起,“好久不见了。”
田中回过头去——果然是他。
“高川格!”田中有些兴奋,一时竟失礼地喊出了对方的全名,“你也来了!”
田中的面前,这位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少年微微笑着:“是啊,久保松先生给我师父发去了加急电报,请我师父来神户商量重要的事情,所以我也跟着师父一起过来了。”
田中几乎有些兴奋得忘乎所以了:“光原先生也来了!算上前不久已经到神户的吉田前辈,关西棋界的三巨头就全到齐了!这可是盛况啊!”
田中不二男很快滔滔不绝起来,高川格知道让田中再这么说下去他就得在这里听田中把整个关西的围棋史全都讲一遍了——说不定田中觉得讲得不过瘾,他还得听第二遍。
“田中君。”高川格急忙打断了田中,但举止仍然显得儒雅异常,像个古时候的书生,“我们能先找个舒服的地方说话吗?”
田中不二男像是从梦中被惊醒,眼珠子四处转了转,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久保松胜喜代的围棋道场一角,田中是刚下完棋在这里休息的,但其他人还在对弈……
田中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走,高川兄,我们去找个茶楼慢慢聊!”田中小声说着,却仍掩饰不住兴奋。
高川格是关西棋界另一巨头,光原伊太郎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在关西,若问起新兴一代的关西年轻棋手,他们会脱口而出:天才田中,秀才高川。其中天才田中指的是久保松胜喜代门下的田中不二男,而秀才高川便是高川格。
高川格年长田中一岁,二人相识至今不过一年而已。由于两人一个在神户随久保松胜喜代修习,一个跟光原伊太郎在大阪学棋,因此尽管都曾对对方的名字有所耳闻,却始终没什么机会交手。直到去年,二人一连交手了两次,全都是年轻一岁的田中获胜。尽管战绩上田中领先,但是年轻的田中感觉得到,高川格的棋是独一无二的,若等他的棋艺成熟起来终有一日将震惊整个日本。
两个人相互敬佩对方的棋艺,加上长年不能相见,因此这次令关西棋界精英全部聚集到神户的紧急情况却使得这两个少年格外期待。
“听说你曾与那个蒙面棋手交过手?”刚在茶楼落座,高川格便问道。
田中不二男苦笑了一声:“哪里叫什么交手,我只下了一步棋,那家伙就吓跑了……”
“一步棋?”
“对,就是去年久保松先生教授的那一步初手天元。”
高川格皱起了眉头。
“我觉得这个人不是被吓跑的。”高川格说,“这一着棋是关西顶尖棋手之间的秘密,大家是准备在手合赛上一起施展出,让东京棋手措手不及的。不管是谁,第一次面对这一步棋的反应不应该是害怕,而应该是愤怒。对手看到这一步棋,应该是失去理智只求速战,而不应该是逃跑。”
这话让田中不二男一惊,几个月来自己竟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只以为对手是被自己的气势震慑住而被吓跑的……
“可是他当时的反应怎么看都应该是受了惊吓啊。”田中不二男狐疑地说道,“吉田塾当时在场的人都可以证明,这个人本来是想挑战吉田塾最强棋手的,可是我下完这步棋之后他匆匆忙忙地就离开了……”
“如果他真的是因为怕才逃走了,那就更麻烦了。”高川格说,“那意味着,他和久保松先生一样,都想到了初手天元是一步威力非凡的招法……”
这样的观点又是田中不二男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不得不对几个月前发生的那一切重新进行审视了——如果这个人真的已经发现了初手天元的威力,那他的棋力恐怕不在久保松师父之下,整个关西棋界只怕也没有别人是他的对手了!
“我想,正是因为久保松先生也想到了这些,所以这几个月他才先后七次去往关西各地拜访棋界长老,大家甚至不惜放弃了手合赛。”高川格说道,“这次久保松先生在神户召开关西棋界大会,必定也是要说这件事。”
“我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田中有些自责,“我还一直不理解师父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被我吓跑的小角色放弃了手合赛,听高川兄这么说,恐怕这次是关西棋界的大难了……”
“我听说,东京似乎也派了人来。”高川格小声地说道。
东京?
田中不二男有些警觉了起来:“从哪里听说的?”
“上午,师父和久保松先生见面的时候,我在门外听到了只言片语。似乎说是东京的濑越宪作先生派来了一个人,帮助关西棋界共抗强敌。”
“哼!”田中不二男突然气愤地哼了一声,这一声让高川格十分意外,“东京来的,哪会真的帮助我们关西棋界,只怕是又在想办法从关西捞点什么东西回去吧。东京的日本棋院整天怕我们关西抢了他们的风头,他们根本就是歧视我们关西!”
“田中君,别生气。”高川格赶紧安抚田中,“东京棋界也有关西人,说不定这次来的是你的师兄桥本宇太郎或者木谷实呢?”
然而,出乎高川格意料的是,田中不二男似乎更生气了,他猛地站了起来!
“那两个叛徒!”田中竟旁若无人地大声呵斥起来,“久保松师父教他们学棋,他们却一个个都跑到东京去了。他们本来就是关西人,竟然也看不起关西棋界!他们根本就是叛徒!”
这下子一贯儒雅的高川格也不知所措了,他急忙也站起身,匆忙地劝说田中不二男坐下。但田中不二男似乎完全不理会高川格。
“桥本宇太郎和木谷实有什么了不起,别以为东京棋界比关西强到哪里去。他们若是敢来关西,我让三个子跟他们下!”
“胡说!”一个响亮的女声从田中不二男身后响起。尽管语气十分气愤,但这声音听上去竟有如风铃声一般清脆。
田中不二男向后看去,只见一个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的女孩正瞪大了眼珠子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
高川格见田中愣住,赶忙走过来将田中往椅子上摁,同时还文雅地向女孩鞠躬道歉。
但田中却毫不愿示弱,他很快从惊讶中缓过神来。
“我胡说?”田中不二男的怒气似乎更胜了,“你凭什么说我?你知道我是谁!”
“我才不管你是谁呢!”女孩也毫不示弱,猛地站起身子来,“就你这样的家伙,别说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就是随便从东京找一个棋手过来,都能把你赢个落花流水!”
田中不二男感到了巨大的羞辱,他几乎丧失理智了!
可怜了挡在田中身前的高川格,一边要拦住田中,一边还要不失风度地向女孩道歉……
“美春!”一个秀气的声音突然传来。
女孩听到这一声,立刻安静了下来,回过身看去。
直到这时,高川格和田中才发现原来女孩身后的座位对面还坐着一个男人。这个人年纪与女孩相仿,但眉清目秀,俊美得几乎如同一个女子!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都在心底暗暗惊叹,世间竟有如此俊美的少年。
“你太任性了。”少年看着女孩,微笑着说,“这里是关西,你这样说话很容易伤人的。”
少女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坐回了座位。
趁这会功夫,高川格赶紧将田中按在了座位上,然后朝向那个俊美的少年行了一礼。
“对不起,我的这位朋友太鲁莽了。”高川格儒雅地说道。
俊美的少年也站起身来,向高川格行了一礼:“哪里的话,是我的妻子冒昧了,还请见谅……”
田中不二男还在愤愤地生着气,但这样的气氛下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美春,我们走吧。”少年拉起女孩,又向高川格行了一礼,这才离去。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乡下人。”田中不二男小声埋怨道。
“听口音,恐怕是东京来的。”高川格小声回答道。
久保松胜喜代的家中,三个人正围坐在一个棋座前,共同研究一局棋。
坐在棋座左侧,正在摆棋的,便是关西第一棋手久保松胜喜代六段。虽然名义上只有六段,其实久保松的棋力并不在东京的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等人之下。日本棋院规定,关西分部所颁授的段位最高只能达到四段,再要想升段就必须去东京参加手合赛。由于从关西到东京旅途疲惫,关西棋手在东京的手合赛常常战绩不佳,因此往往到了四段便难以再提升段位。而久保松胜喜代是关西围棋史上的第一位通过手合赛升至六段的棋手,也是唯一一位能让东京高手谈之色变的关西高手。
坐在久保松对面的是大阪棋界的领袖光原伊太郎五段,坐在棋盘侧面的是关西第一女棋手,京都棋界主将吉田操子四段。
三人沉默着,久保松静静将这局棋的每一步摆完。每摆一步,他都会刻意地停留一阵,让另二人看清其中蕴藏的变化。
不久,棋局全部摆完了。久保松垂下手,默然不语。
沉默在这个房间里持续了很久。
“以我的棋力,若我与此人交手,也必定难以找到破敌之法。”光原伊太郎说道。
“在关西,恐怕只有久保松先生能与此人一战了。”吉田操子低声道。
“恐怕我也不能。”久保松皱着眉头,“从三天前我从弟子那里得到了这局棋谱起,我已经研究了整整三天。我的结论是,若要我与此人交战,也绝无必胜信心。”
听到这里,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暗暗抽了一口凉气。
“不知这几个月两位在大阪和京都有什么发现?”久保松又问道。
两人又先后叹了口气。
“我找到了几份据说是这个蒙面人在茶楼与人对弈的棋谱。”吉田操子说道,“此人的招法十分蛮横,但算路极其精准。而且,我收集到的这些棋谱全都是数月之前对局的棋谱,我猜测这个人已经不在京都了。看看这局棋,似乎这几个月里他又探索出了新的棋风——他更难对付了。”
“我也找到了这个蒙面人的几份棋谱,有时在大阪的茶楼,有时又在小的围棋道场,似乎他不挑剔对手。”光原伊太郎皱着眉头,“但是对弈时间也都在几个月前,大概是在吉田塾遭到挑战之后的半个月左右,之后再没有发现这个怪人的棋谱。我想,他离开京都之后应当来了大阪,随后离开了,不知去了哪里。”
久保松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这局棋:“这是神户第一次出现蒙面人在此对弈,而且就在三天前。”
三人都意识到事情不同寻常了:这个怪人又回到了关西,这次他来到了神户。
“几个月前,他去京都,挑战了吉田塾。”久保松继续说道,“后来他去大阪,又挑战了几家大阪围棋道场。现在他来了神户,绝不会满足于只在茶座间与人对弈。所以我请求各位将关西棋界的精英召集到神户,争取在这里击溃这个嚣张的棋手,让他不敢再在关西横行。”
然而,这句话却并未让这个房间的气氛有丝毫变化,大家仍然被一股强烈的压抑感压制着。
这个对手对于关西棋界来说,也许太过强大了……
这时,有人轻轻拉开了房间的门。三人向门外看去,发现是久保松家的一位学童。
学童走到久保松身边,附在他的耳朵上低语了几句。久保松轻轻点了点头,小声朝学童说道:“去请他进来吧。”
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感到有些诧异。
学童快步离去,久保松转过身再次看向二人——这次他的脸上竟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我们有援军了。”久保松说道,“半个月前我将关西的情况写成了密信,寄给了东京的好友濑越宪作先生。前不久,濑越先生给我回了信,说会派一个东京高手来这里助阵。看来这个高手到了。”
两位关西长老有些兴奋了起来——若关西棋界不是孤立无援,那么这场战争获胜的希望便增加了不少。
很快,学童领着一个俊美异常的少年来到了房间门外。
少年向久保松恭敬地行了一礼:“久保松师父。”
久保松微笑着看向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你们大概已经不认识他了吧。我来介绍一下——铃木为次郎七段门下,东京新生棋手的领军人物,木谷实。”
第二天的神户久保松道场人声鼎沸,不断有人从四处赶到这里。来这里的人都有着一个共同的身份:棋手。
这简直就是关西棋界罕见的盛况啊。
关西棋界的三巨头,久保松胜喜代、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三人在道场最深处的座位上坐定,每个从大门进来的人都要先走到最深处向三人施礼。这是棋手至高的荣耀。
在门口,田中不二男看着高川格施完礼之后便朝着自己走过来。
“真是难得一见的阵势。”高川格感慨着,即使如他一般文雅的人也难以抑制兴奋之情了,“关西稍有名气的棋手几乎全部到场了,很多人我甚至只在报纸上见过名字,真人可是头一次见到!”
“这就是关西棋界!”田中早就兴奋异常了,“东京棋界整天趾高气扬,自以为天下第一。要他们来关西看看,这才能让他们开眼呢!”
“田中君!”田中不二男的身边又传来了一个兴奋的声音。田中看过去,发现竟是吉田塾的松本佑二!
这个松本佑二,在蒙面人出现当日曾被蒙面人指名挑战,幸亏当时得到在京都作客的田中不二男解救,否则只怕当日要颜面扫地了。
“好久不见啊,”松本佑二一时间激动得有些失控了,他竟一把抓住了田中不二男的双手,感激得几乎要流泪了,“您的大名在吉田塾已经被视为传奇了!您是我松本佑二的大恩人,是整个吉田塾的大恩人啊……”
松本佑二这过于突然的举动可把田中不二男吓坏了——松本佑二明明比田中不二男大了不少,却每句话都用敬语,这可让田中不二男难以接受了。
田中不二男把眼神转向高川格,尽管嘴上还挂着僵硬的笑容,但是眼神里却向高川格说着两个字:救我……
与此同时,在距离久保松道场不远处的一个旅馆里,众人纷纷跑到了门口来看热闹。关西的围棋氛围虽不如东京,但也十分浓郁,这些关西棋手在当地都是英雄豪杰一般的人物,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次有机会一睹真容,大家纷纷聚在一起指着路过的棋手猜测其姓名。
整个旅馆几乎所有的房间都走空了,这可让店里的服务生轻松了不少。按照老板的吩咐,他们认真地打扫着每个门廊和过道,但打扫的时候气氛十分轻松,似乎住客们快活的情绪也会传染似的。
一个服务生正挨门挨户地擦拭着房门,口中还哼着关西传统的小调。突然,他正在擦洗的这扇门被打开了,让服务生吓了一跳。
“哦,对不起先生……”服务生赶紧低头赔笑,“我以为您也出去看热闹去了呢……”
“你是这里的服务生?”一个年轻的声音。
“是,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你在这里做工一天挣多少钱?”
服务生有些疑惑,不知自己是不是把这位客人惹怒了,赶忙再次赔礼:“对不起,先生,我没想到您……”
“这些钱你要做多久的工才能凑得齐?”
住客取出了厚厚的一打日元,凑到服务生的眼前。
服务生看着这叠钱,竟被吓了一跳!
“先生……您这是……”
“不要抬头看我的脸。”住客说道,“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只要你愿意帮我这个忙,这些钱就全都是你的。”
久保松道场内,密密麻麻坐了九十多名棋手。大家默默看着手中的棋谱,竟都沉默不语。
偌大的道场内,此刻竟出奇地安静,气氛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坐在道场最深处的久保松胜喜代放下手中的棋谱,看向道场内的众人——他能感受到大家现在的恐惧。
“这局棋是三天前在神户被发现的。”久保松轻声打破了这片令人压抑的沉默,尽管很轻但很刺耳的声音,“棋局中执白棋的是数月前曾在京都和大阪四处挑战的蒙面人,执黑棋的是我久保松胜喜代门下的一位弟子。”
这句话似乎让压抑的气氛更加重了。
久保松门下几乎汇集了关西最有潜力的青年棋手,而这个蒙面人让先与对手交战竟能大获全胜,简直不可思议。
“昨日我与大阪的光原君,京都的吉田夫人共同研究过这局棋。我们的结论是,这个蒙面人招法独特,算路精准,若他单独挑战我们关西的任何一派,我们都绝无胜算。”
久保松的这段话,更让大家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这话出自久保松之口,也就等于关西棋界第一传奇久保松已经承认了自己的棋力不如这个蒙面人!
“不管这位蒙面棋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对抗这名棋手都是捍卫我关西棋界荣誉的必行之事。”久保松突然提高了音量,“所以我久保松胜喜代在此向各位请愿,组成关西棋界临时同盟,共同迎战这个蒙面的棋手!”
这一下子,可让道场里的安静被一扫而空,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二人坐在久保松左右两侧,静静等待着所有人安静下来。他们没有表态,因为昨天二人已经与久保松达成协议,留在神户静候蒙面人再次出现。
但下面密密麻麻的棋手们口中所说的就不一定是同样的话了。
“久保松这家伙是想就此统一关西棋界吧……”
“是久保松想做关西的皇帝了吧……”
“这个联盟要是一直放在神户,要光原门和吉田塾往哪里摆……”
骚动迟迟平静不下来,似乎还有愈演愈烈之势。毕竟,关西棋手分散于关西各地,不像东京棋界那样集中,要想让所有人留在神户维系同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久保松先生,您恐怕有些危言耸听了吧。”有人突然高声喊了出来。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藤堂忠信四段,在奈良一带十分有名的棋手,曾有“奈良不败”之名。
“久保松先生自认为不如这名蒙面棋手,我看却未必。”藤堂说道,“我看这棋手的招法虽然怪异,但也并非无迹可寻,他似乎是一个擅治孤但不擅攻杀的棋手,他的行棋一直回避对杀。这一弱点,即使我这样棋力的人也能发现。久保松先生贵为关西棋界第一人,昔日我以‘奈良不败’的身份向您挑战竟五战五败,在我看来久保松先生与这个蒙面人对敌即使不能保证必胜,但至少也能势均力敌,不至于如此不自信吧……”
尽管这话听起来是在夸久保松,但大家都听出了其中的利刃:这话是说久保松明明有能力击退蒙面人,却仍然要组织这次联盟,分明是想要借此机会将整个关西棋界收入自己麾下。
“藤堂君,你可曾见过之前这个蒙面人在京都和大阪与人对弈的棋谱?”久保松问道。
藤堂忠信微微摇了摇头:“我之前根本不相信真有这个棋手存在,所以没看过他的棋谱。”
人群中发出微微的一阵哄笑。
“藤堂君,你太小看我们的对手了。”吉田操子开口了。
吉田操子不仅是关西第一女棋手,同时也是关西棋界最有经营能力的人,正是她的多次运作让关西棋界声望日盛,连东京棋界的长老都佩服不已,称她为关西的濑越宪作。在关西棋界,也许有人不服久保松胜喜代,但没有人敢不服吉田操子。
“这个蒙面人最早出现在京都,我治下的吉田塾曾遭他挑战。我看过那时的棋谱,这个蒙面人绝不害怕对杀——恰恰相反,那时的棋谱里,他是精通对杀的高手,甚至比这局棋表现出的棋力更加强大!”
“这正是这个对手令我们恐惧的地方。”光原伊太郎也说道,“他的棋风会变,恐怕他精通各种行棋招法,风格不定,难以捉摸。面对这样的对手,我们对他的下一步行棋根本无从预判,真正对弈起来只怕会不知所措,根本无力御敌。”
藤堂陷入了沉思。一方面,他能理解光原伊太郎所说,毕竟大家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自然知道对方的棋路一旦捉摸不透自己将陷入被动的道理;另一方面,藤堂确实没有见过蒙面人过去的棋谱,因此也无资格谈论。
“但联盟一事恐怕太仓促了。”
众人循声望去,看到这个说话的人,几乎各个冒起了冷汗。
说话的人是井上家第十六代掌门人惠下田因硕。
井上家从幕府时代起就在东京立足,与本因坊家,安井家,林家并称为日本棋界四大家,家史显赫辉煌。明治维新之后,井上家在东京难以立足,于是迁至关西,几乎以一己之力促成了关西棋界的萌芽。然而,井上家的十六世惠下田因硕,确实出了名的倔脾气。当年前任田渊因硕去世之后,惠下田竟自立为新掌门,甚至将反对自己的田渊因硕夫人等人逐出了井上家。后来日本棋院成立,棋院一方以日本棋院名誉九段之名作为交换条件请求惠下田因硕放弃井上家家主之位,率井上家加入日本棋院。但惠下田因硕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至今仍独立于关西棋界主流之外,维系着井上家这个堪称关西棋界拓荒者的过气名门。
尽管关西棋界上活跃之人已经很少再有井上家弟子了,但是“井上家”在关西仍然是一个不容侵犯的名号。井上家家主若反对同盟,只怕这次同盟势必很难成行。
“不知惠下田因硕有何指教?”面对这个人,贵为关西棋界第一人的久保松胜喜代也不得不弯下身子,恭敬地朝他行礼。
“很简单,你们几个所谓关西棋界的台柱子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惠下田因硕不屑地说道,“你们的关西棋界早就不是关西人自己的关西棋界了。在你们治下,关西要想组成联盟,不是要先经日本棋院批准同意吗?可他们会让关西同盟吗?他们不让,你们能同盟得起来吗?”
众人不禁吃了一惊:惠下田因硕虽然脾气古怪,不讨人喜欢,但是这话确实有理。
然而,久保松却微微笑了:“不劳因硕大人担心,东京棋界已经同意了,还派了一个人前来助阵。”
这样的回答大大出乎了惠下田因硕的意料:“他们派了谁来?这人真的愿意来吗?”
“此人已经在神户住下,昨天我与光原先生、吉田夫人已经见过了。”久保松说道,“东京铃木为次郎先生门下,木谷实五段。”
众人很快又骚乱起来,各自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这次,连惠下田因硕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于是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只不过,久保松先生这个提议恐怕有些难以服众。毕竟,谁也不能确定这个蒙面棋手一定会在神户停留。即使他留在神户,若不能找出这个人,同盟也毫无存在必要啊。”
这次说话的人名叫泉喜一郎。这个人在关西可不得了,倒并不是因为他本人棋力有多么高强,而是因为他的父亲——大名鼎鼎的关西棋界大豪泉秀节。
泉秀节是当年方圆社在关西设立分社后的第一任社长,他和当时的井上家家主田渊因硕合力,勤勤恳恳地将关西这片围棋荒漠开辟成为了如今蒸蒸日上的关西棋界,劳苦功高,至今仍被关西棋界人士所景仰。久保松胜喜代等人少年时,正是因为被泉秀节发现才有机会得以进入棋界。
泉喜一郎虽然没有其父的功劳和魄力,但是也算勤勉,因此在关西也称得上一个人物,他的话仍然是很有分量的。
这句话,让久保松胜喜代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瞒各位,我无从判断这个蒙面人的行踪。”久保松淡淡地说道。
这可引来了一片哗然:既然找都找不到这个棋手,何谈与他决战?
“各位请不必太过惊慌。”吉田操子再次开口了,“至少我们可以确定,这个蒙面棋手现在正在神户。若我们各自为战,一旦他果真逐个击破,关西棋界恐怕难以应对。若我们组成了联盟,即使蒙面棋手不出现,对我们也无害处啊。”
然而这次,即使是吉田操子的话也无法让整个道场安静下来了。
“这种赌博式的联盟,怎么管理关西棋界?”有人在人群中喊了起来。
随着这一声叫喊,人群的喧嚣开始愈演愈烈,坐在坐首的三位关西支柱已经几乎无法控制局面了。
久保松感到无计可施了。泉喜一郎所提的这个问题,正是他的顾虑所在——他对这个蒙面的棋手确实可以说一无所知。
组成一个联盟,却有可能连自己的敌人都找不到,这可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情。
“久保松先生!”突然有小童匆匆忙忙地从屋外冲了进来,“不好了,久保松先生!蒙面人!蒙面人!”
看到如此慌张的小童,众人都一惊,竟瞬间安静下来。
小童一时嘴拙,说不清话语,便仓皇地指着门的方向。
众人朝门看过去。
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越来越近。等到这个人现身之时,整个道场内竟响起了一阵不小的惊呼声!
来者身着古朴的长袍,带着带黑纱的斗笠,整个脸被遮得严严实实——蒙面棋手!
道场内众人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着这位不速之客说话。只见蒙面人一步步向道场深处走来,一言不发,让人胆战心惊。
他正朝着久保松胜喜代走去!
久保松端坐在座位上,静候着蒙面人靠近。
走到了久保松身前,蒙面人停下了脚步,静静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躬下身子恭敬地递向久保松胜喜代。
久保松静静地接过信,默默看着蒙面人。
蒙面人却随即快步离去,始终没有留下一句话。
这样的事件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应对——蒙面人竟如此明目张胆地进来,又毫无顾忌地离去!
久保松胜喜代拆开这封信,默默看了下去。
“久保松先生……”光原伊太郎低声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久保松抬头看了一眼光原伊太郎,暗暗叹了一口气。
“关西群雄,云集神户。”久保松高声念了出来,“拙技不佳,三月之内,愿求一战。”
整个道场终于重新沉入了死寂。
久保松道场门外,蒙面人快步疾行。不远处,几个偷偷从道场跑出来的棋手紧随其后。
蒙面人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正在跟踪自己,大大方方地走进了一条小巷,打算在此换下自己的衣装。几名棋手很快埋伏在了巷子外,打算看看这个神秘的高手究竟长得什么摸样。
等了没多久,一个人便从巷子里出来了,手中还抱着刚换下的古朴长袍和带黑纱的斗笠。几名棋手赶紧一拥而上,将这个挑战者围在了中间。
蒙面人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变故,一脸的惊慌失措。
“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人焦急地问道,“为什么竟要挑战我关西棋界!”
“什么?”蒙面人一脸茫然,“谁挑战关西棋界了?”
“你来送的战书,怎么还装蒜?”又有棋手怒气冲冲地说道。
“战书?什么战书?”蒙面人一脸恐惧,几乎要吓得跪地求饶了。
就这么个家伙要挑战整个关西棋界?
“瞧你这幅德性,你也配叫棋手?”
蒙面人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几乎要哭出声来:“谁是棋手了!谁是棋手了!我根本不会下棋!”
这下子几个棋手可是不知所措了。
“那你为什么打扮成这样来下战书?”
蒙面人终于吓得哭了出来,整张脸扭曲得让人厌恶:“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是前边旅馆的服务生,有个客人给了我一大笔钱,要我穿着这些衣服来送那封信,还叮嘱我无论如何不能张嘴说话……”
这么说,真正的蒙面人就在旅馆?
“那个人长得什么摸样?”
“我……我一直低着头,没看到。等我抬起头,那个客人已经把门关上了……”
“那他现在还在旅馆吗?”
“应该还在吧……”
棋手们赶紧架着这个假冒的蒙面人朝着旅馆飞奔而去。然而,等众人到达旅馆,却得知那个住户已经结账离开了……
深夜,久保松家中,木谷实恭敬地坐在久保松胜喜代对面。
“今天的事情,你办得很出色。”久保松对木谷实说道,“大家对蒙面人挑战一事没有丝毫怀疑。”
木谷实轻轻点了点头,接受了恩师的赞许。
“不过……你说东京也有蒙面棋手出现?”久保松问道。
“是,但他并没有向日本棋院或者棋正社挑战。”木谷实答道。
久保松默默思索了一阵。
“你看过他的棋谱吗?”久保松低声说,“摆给我看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