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棋所》19-第十九章——申请
争棋第十六局战罢,道悦终于赢下这关键一场,净胜六局。 按照惯例,道悦净胜算知六局之后,两人的交手棋份便将由定先改为先互先,而道悦与棋所算知为难,也有了实力上的依据。此局得胜,坊门在伊势屋举行了庆功宴会,众人甚至开始憧憬道悦在即将到来的御城棋上执白面对算知的情景。然而,前去与算知确认的友仙却带来了令人大吃一惊的消息,算知拒绝更改棋份,一时间令道悦急火攻心。
九月二十七日,即算知做出拒绝更改棋份的答复三天后,道悦偕同友仙,一起来到了月班寺社奉行户田伊贺守的衙署,递交了申请 书,请求奉行方面对棋份改变问题做出确认,以确保争棋能够顺利进行。
伊贺守历来以礼仪非常端正,对棋士们的态度甚为得体而闻名,可即便是这样一位人物,通读了道悦的申请书之后,也极为罕见地流露出满脸的不悦之情来。
“难道,不这样便真的不行吗? ”
以伊贺守一直的习惯说来,这样的言辞其实已经带有相当的非难味道,对于道悦的主张,他显然并非十分赞成。道悦闻听此言,急 忙低下头来回禀。
“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争棋可以进行下去。算知殿对于棋份改制的问题总是固执己见,和通常的做法大相径庭。为了双方能够达成一致,无论如何也只能请您做主了。”
“净差六局还不肯改制? ”
伊贺守的脖子微微扭动着,似乎不太满意的样子。
“是。究竟是出于怎样的考虑,我们也不大清楚,总之这是棋所大人他自己的想法。因此我们才请您做主。”
“真是奇怪。其实我昨天和算知殿见过一面,他可一点都没提这方面的事情。”
这一次,倒是道悦的脖子扭动了一下。
“确实是奇怪。因此,我们才要递这份申请。对于我们下棋的人而言,这一点至关重要。如果现在连棋份问题都不能确认,就像是武家的比试,赢家成了输家,输家成了赢家,未免荒唐。御前比试的话,胜负要由武士总领说了算,而棋份的事情,我们自然要找您。”
“道理是这个道理呀……道悦殿,事情就先说到这里吧。尽管我是奉行,但是事情总要和算知殿商量着办。我们见个面才能最后处 置,你看这样可以吗?”
伊贺守此番回答可谓得体,道悦便恭恭敬敬叩下头来。
“当然这样最好。事情就拜托您了。只是,御城棋眼看就要到了,无论如何,还请您能在之前解决这个问题。”
听着道悦的话,伊贺守的面色一瞬间微微一变,似乎有什么东西的影子从面上掠过一般。
“要是那样的话……”
听着伊贺守沉吟起来,道悦短短的脖子又微微一扭。
“就御城棋的事情,算知殿和您说了些什么? ”
“这个呀。说起来,还只是一个腹案呢……不过就这么告诉你也无妨。今年的御城棋是安排了两局,算哲对道策,门入对知哲。算知殿本人,他是打算歇一歇。既然如此,道悦殿您也可以歇息一下了。我是觉得,变更棋份这么大的事情,原本也不是一两天能解决的,缓一下也好。”
道悦听了伊贺守这番分说,当即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啊,原来如此。奉行大人,御城棋的安排原本是在棋所权限之内,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有什么异议了,休息一下也未尝不可。只是,算知殿和我之间的番棋,可是御上裁定下来的,在御城棋上进行番棋,这也是先代留下的成例。这一点,也希望您能够有所考虑。”
所谓先代的成例,道悦所言,乃是当年道悦之师算悦与算知之间为决棋所而行的番棋。那一次的番棋对局,完全都是在御城棋当中 进行的,而道悦与算知的番棋,第一局便是御城棋,而且番棋持续之中,从来也不曾回避过御城棋。有鉴于此,本次御城棋上当然应该进行番棋的第十七局,这便是道悦实际的主张。
—听到“成例”这样的字眼,幕阁的官员们便会紧张起来。若是没有特殊的事情发生,而擅自变更成例,便可能担上扰乱御政道的罪名,是必须负责的。果然,听了道悦明显包涵着压力的话,伊贺守也含糊起来。
“这个,算知殿应该是知道的吧。既然如此,我们还要和他再商谈一次,您就再等一等吧。”
眼见着自己的策略收到了充分的效果,道悦心满意足,伏下身去告别。
这一回,坊门迹目道策并没有和师傅同来,因为此日恰好正是他与算哲惯例的对局日。不久前的八月上旬,安井一门与本因坊一门在伊势屋别宅进行了交流对局,而自那之后,道策与算哲之间便约定了定期对局。此前已经总计进行了四局,道策四连胜,而这一天,正是第五局。道悦正在为着与算知变更棋份的问题苦恼的当口,道策也即将改变与算哲的棋份了。
之所以这第五局便成为了赛点,是因为两人之前的交手成绩也被计算进来的缘故。道悦与算知是官命的争棋,棋份的计算自然要以 番棋第一局为正式的起点,而道策与算哲则是自行安排的对局,按照惯例就以通算成缋来定棋份。算哲与道策二人在前两年的御城棋中曾经对弈两次,均是道策胜出,而御城棋之外还有一次交手,则是算哲得胜,合计是道策二比一领先,再加上这四局的四胜,道策已是六胜一负,若是此局再胜,两人的棋份便将由定先改为先互先。
算哲今年已然三十一岁,长道策六岁,他初次出仕御城棋,是在万治二年(1659年),与道策之师道悦同年,比道策的宽文七年(1667) 早了整整八年。道策是本因坊家的迹目,而算哲却是安井家的次席,因此,道策面对这位与师傅同格的对手,最初以定先棋份交手,是完全符合棋界惯例的,看起来也是非常妥当的。
然而,这所谓妥当的考语很快便靠不住了。道策虽然只是坊门的迹目,但是其力量的充实却日益展现在众人眼前。自算知对道悦的番 棋开始以来,师傅道悦而下,本因坊家一门的棋士都开始愈来愈确信,他便是无可置疑的当代实力第一人。然而,这些还都只是坊门内部的评价,在道策与其他祺士交手较少的情况之下,大众对于他的真正价值还没有充分的了解。
更何况,眼下正是算知对道悦六十番大争棋最紧张的时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也是理所当然。两人正是祺界的最高峰,因此 才会在他们之间展开争棋,这已经成为了众多棋士乃至全体世人的共识,若说在这两人之上已经有更高的高手诞生,大家自然是难以理解。即便是频繁与道策交锋的算哲,从近两年的御城棋再到眼前连续四局毫无机会地落败,也依然没有完全明了其中的关窍。总而言之,对道策实力的完全认识,目前还仅仅局限于坊门的范围之内,而外人还依旧不明就里。看似定先的棋份是理所当然,但是实际交手中却一败再败,算哲愈发激起了斗志,要全力以赴地与道策进行战斗,作为棋士,这当然是最自然不过的一种心情。
道策与算哲的交手,根据事先约定,是在彼此的主场交替进行。道策去算哲家弈一局,算哲来伊势屋别宅弈一局,如此往复已有两 次。这一次又该道策去算哲的宅邸了。
明历大火之后,大家纷纷修筑新的宅邸,这一年,继本因坊家之后,算哲家也迁入了新居,不消说,来往自也更加便利。道策之所以请算哲来伊势屋别宅对局,而不选择本因坊家本所,当然不仅仅是简单地图方便,也有一番周详的思虑在。安井家具体而言,是算知家和算哲家二元的结构,身为天下棋所的算知是居住于会津藩主松平肥后守的私邸之内,而在算哲家这边却很少露面。本因坊家则不同,当主道悦与迹目道策是同居一所的。因此,道策去算哲家对局自然是见不到算知,而算哲去本因坊家对局,即便见不到道悦,心中也很清楚他必定是在邸内。有鉴于此,道策便将对局安排在伊势屋别宅,以免外间产生什么不公平的说法,同 时,怜姬的安排会更加细致和周详,这也自不待言。
这一天的对局开始之前,道策的心态依然是非常平和。虽然已到了棋份由定先改为先互先的转折点,但是他并未过多考虑,更未将 此与算知对师傅道悦的棋份改制问题纠缠不清。与算哲见面时,他对所有这些片言只语也不曾提起,向对方征求意见时,态度不卑不亢,在他看来,身为坊门的迹目,原本就应该如此行事。相对之下,对局前的寒暄之中,明显是算哲的心态要沉重许多。显然,对种种可能的结果,算哲远比道策想得更多。
算哲家的大门比起本因坊家要大了不少。本因坊邸修建在先,算哲邸修建在后,不消说,这当中也有一点微妙的对抗意识的作用。 来到这比自家大门高大许多的门口,道策依然一心不乱,反而更加提醒自己要小心行事,这便是道策的材质。
手下人报进去,算哲急忙迎接出来,一派既严谨又甚是明朗的表情。
“请,请……我可是引颈以待, 恭候多时了。”
这是觉悟到赛点危机的最自然的言语。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 道策忙微笑着接口。
“今天怕是要失礼了。” 对局室的深处,座席都已布置妥当,算哲身着十德落座,两手在胸前合掌,表达着自己的斗志。
“当然,当然,这对我可是难得 的学习机会呢。”
对于棋士而言,最正式的装束自然是落发缁衣的僧形。这一天,道策还是一如平时,身着僧人的长袍,而算哲则不同,改成了俗家的十德装扮。
与宽袍大袖的僧衣相比,在对局之中,身着十德无疑方便许多。尤其是前一年的御城棋,初次出仕的林门入在将军出座的当口失仪,致使棋子崩落的事件,便是因为不惯僧衣的缘故。此事给算哲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自那之后,他在对局时便常常身着黑底的十德,并且就此对棋所算知提出了建议。此种一反前例的变革自然不可能简单得到赞同,然而算哲却没有就此死心,相反自己先身体力行起来,本次与道策对局就是如此。
算哲当然不是孟浪之辈,这一局进行之前也曾经向道策征求意见,是否可以在对局当中按照各自的习惯着装。对于享有御目见得资 格的棋士而言,僧装诚然是正体,不过在门内对局或者其他非正式场合,该身着怎样的服装原本也无定论。只是,算哲与道策的对局虽然说不上是争棋,但终究是有各自代表一门味道的正式对局,因此着僧装出战其实也是常识。然而,算哲偏偏要打破这常识,向道策提出了申请,道策当即应允,觉得试试也无不可。便是在这种奇妙的变化之中,两人开始了他们这一段时间内的第五次交手。
两人在盘前先后坐定,心中都隐隐觉得此局的气氛与前几局颇有不同。正在佣人端上茶点的时刻,道策终于还是开口了。
“算哲殿,我师傅棋份改制的事情,您听说了吗? ”
这话原本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算哲将下巴略点了点。
“还没有和他们见面,不过事情已经知道了。要说我们家这位棋所大人,当起一言居士来了,确实不大好。我自然也要帮着转寰一 下,可是无论如何,这都要费上一番功夫了。”
非难自家门主的话,算哲很平静地便从口中说了出来。难道算哲和算知之间真的有什么芥蒂,因此才在背后无所顾忌地批评?一时间,道策的心情反倒有些难以平静了。这一天,道悦和友仙去拜访奉行,提出强硬的申请书,道策自然不能告诉算哲,但是他自己心里却因此有了一点歉疚的感觉。
“您这么明理,实在是难得。太感谢了。”
“事情历来就该是这样的,哪里说得上明理不明理。”
算哲这话说得干脆利落,姿态也是那样端正。
“来吧,道策殿,这一次就请您给我个痛快的吧。”
一听这话,便可知算哲面临着赛点,要大干一番的觉悟。道策的嘴角不禁浮上了微笑,静静地低下头来行礼,以无言的回答表示迎 战。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