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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中腹 七



  1934年1月初。
  时值寒冬,整个东京一片萧瑟。
  本因坊家笼罩在诡异的沉寂中。
  众人围在秀哉身边,静静看着秀哉身前的棋局,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秀哉如往常一样,庄重而威严地端坐在棋盘前,只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已经如同这严冬的东京城一般颓然了。
  这局棋,是第十二次打挂后的“名人胜负赛”对局。
  尽管秀哉对外称是细棋局面,但他心底很清楚——现在的局势,是黑棋领先……
  此时,整盘棋总共进行了159手。经过数次冲击,白棋成功地掏去了黑棋方阵下边和左边的地域,将方阵凌空悬在了中腹。但是随着黑白双方在这里的攻守,黑棋方阵越来越坚实,可用的空间也越来越少,看上去已经没有破绽了。更可怕的是,这里的黑军还有发展的空间,中腹还有一片公共地域白棋很难和黑阵争夺!而除去此地,其他地方的黑白攻守双方基本都是两分,得失大致相抵。换句话说,唯一有可能决出胜负的地方就在这片黑棋军阵上,白军必须要在这里获得尽可能大的利益,还要打乱黑阵所有可能的发展空间!
  然而,对手是吴清源——面对着他攻守兼备,速度奇快的招法,怎么能做到大获其利呢?
  本因坊的荣誉就要毁在这局棋上了吗?
  小岸壮二,若你还在,该有多好啊……
  这时,一个人突然起身走到了秀哉身旁……
  “师父,弟子想到了一招棋,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秀哉静静抬起眼睛,看向身边的这个人……
  是前田陈尔。
  前田陈尔正恭敬地向秀哉施礼,将头低下,拼命掩饰着内心的狂躁!
  前田?你的棋招?
  秀哉静静沉默了一会,终于张开了干涩的嘴……
  “摆摆看……”
  秀哉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听上去竟像是锈蚀的金属……
  前田陈尔再拜,小心翼翼地从秀哉身前的棋盒中取出一粒白子——他的呼吸已经慌乱了,甚至拿着棋子的手都在颤抖!
  仿佛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前田陈尔极其艰难地将这粒白子轻轻落在了棋盘上那个令他激动得无法遏制内心狂躁的点上!
  吴清源,我说过,总有一天我要在秀哉师父的面前击败你!
  寂静的本因坊内,白棋棋子落到棋盘上,发出了一声清脆而柔软的如水滴一般的声音!
  这轻轻的一步棋,似乎耗尽了前田陈尔所有的气力!
  他沉重地喘息着,静静将手收回来,伏倒在地,紧张地等待着秀哉的评价……
  秀哉看着棋盘,默然不语……
  前田陈尔感到,似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整个本因坊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他静静地感受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声,手心渗出的汗在严冬的寒气中透出刺骨的冰凉。
  “前田……”
  秀哉突然张开了嘴,用那锈蚀了的声音喊出了前田陈尔的名字。
  苍老的声音在整个本因坊回响着,久久不散……
  慌张的前田陈尔听不出秀哉这一声究竟是怎样的情绪,只感到自己的心脏似乎快要抽搐了!
  “弟子在……”
  秀哉静静地将眼睛从棋盘上移开,看向正跪伏在自己身前的前田陈尔。
  “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是关西人,对吗?”
  秀哉突然问出了这句话,令前田陈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
  沉静了一阵,前田陈尔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师父……没记错……”
  秀哉看着前田陈尔,默不作声。
  小岸壮二,也是从关西来的……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正在手合赛休假期间享受假期并一起研究拓宽新战法棋路的吴清源和木谷实同时收到了一个特殊人物的宴会邀请——日本棋院的创建者,大仓喜七郎。
  通常情况下,日本棋院内的一般棋手是没有机会去大仓喜七郎家吃饭的。能够享受这种待遇的只有秀哉、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这样德高望重,在日本棋院有着重要影响的棋手。吴清源和木谷实都还只是年轻新锐而已,竟然得到了大仓喜七郎的邀请,难道是大仓喜七郎已经看中这两个人来做未来的日本棋院理事?
  木谷实想得比较多,他是一个遇事十分较真的人,始终认为大仓喜七郎一定是有什么事要说,绝对不是无缘无故要宴请他们的。
  而吴清源是一个天真的浪漫主义分子,根本不去理会大仓喜七郎想干什么,有大餐吃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就这样,两人来到了大仓的豪宅中,并意外地发现大仓喜七郎摆下了丰富的中餐宴席!
  这就很明显了:这次宴席的主要对象不是木谷实,而是吴清源!
  大仓喜七郎为首的这批政界人士过去一直并不十分支持吴清源,甚至在吴清源赴日的事件上曾经十分犹豫,幸亏后来濑越宪作坚持运作才让吴清源有机会进入日本棋界。当时大仓喜七郎等人担心的事情是:若吴清源以中国人的身份夺得了日本的名人,那岂不是日本棋界的大灾难?
  但是,如今大仓喜七郎特意设宴邀请吴清源,看来过去的这种担心已经烟消云散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大仓喜七郎是真的看重吴清源了!
  宴上,大仓喜七郎、木谷实和吴清源三人讨论了很久关于围棋界的各方各面的事情,气氛十分热烈。只不过,在大仓喜七郎看起来,这次对话有一个让他十分不能理解的问题……
  吴清源从头到尾竟然没有一个字提到与秀哉正在进行的“名人胜负赛”!而这局打挂的棋赛明天就要续开再弈了!
  吴清源,难道在你心里和秀哉的比赛竟然也不必放在心上吗!
  很快,宴席结束了,吴清源和木谷实起身告辞。
  大仓喜七郎显得惊慌了!
  在大仓喜七郎的强烈要求下,他特意将两人一直送到了自家豪宅的院门。就在这段路上,大仓喜七郎终于直入主题:
  “吴君,关于明天继续进行的那场‘名人胜负赛’,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想请你帮我解答一下……”
  吴清源刚刚受过了大仓的盛情款待,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大仓喜七郎取出一份棋谱,指向其中的一个点……
  “吴君,明天再开赛之后,假如秀哉下在这个点,你会如何应对?”
  吴清源看向大仓喜七郎指出的那个点,有些想笑……
  大仓喜七郎确实是一个业余棋迷,但是他的水平再高也只不过是一个业余高手而已。对于顶尖职业高手的对局,大仓喜七郎的招法实在太过儿戏了……
  吴清源指向棋谱:这步棋,只需要从上面挡住就行了,黑棋阵地十分稳固,这一招没有任何威胁。
  说完,吴清源和木谷实向大仓喜七郎告别,各自回家了。
  大仓喜七郎送走了这两个人,回过头再看向吴清源指出的应手——看上去似乎有道理,但是又似乎没道理……
  是因为我的棋力太业余,所以无法理解吴清源的应手吗?
  当时吴清源和木谷实都没有想到,大仓喜七郎指出的这一手棋其实并不是大仓本人想到的……
  前不久,大仓喜七郎对不断打挂的棋局感到急不可耐,很想立刻知道究竟棋局会如何发展,于是亲自跑去本因坊家打听秀哉是否真的会输……
  然而,他意外地发现本因坊家的气氛竟然比起之前几个月要轻松得多!
  面对大仓喜七郎的询问,本因坊家弟子只是指着棋谱上的一个空点,告诉大仓:这个点将是吴清源的致命伤,这局棋吴清源输定了!
  第二天,打挂了十二次的名人胜负赛再次开战了……
  本因坊众弟子严阵以待,静静守在观战室,等待着棋赛开始。
  秀哉再次坐在了吴清源对面,瘦小的身材这时却显得无比高大。
  不久,棋赛开始。
  这一局棋,要在今天迎来非同凡响的一招棋了。
  吴清源,不是我秀哉不守棋道,只是本因坊和名人的荣誉不可以毁在我秀哉的手中!
  若有一天你知道了这步棋的真相,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何尝不想和你堂堂正正一决胜负,但是这局棋,我无论如何不可以输!
  秀哉取出一粒白子,静静地落在了那天前田陈尔颤抖着双手落子的那个点上……
  白棋,第160手,凌空点入黑棋方形军阵!
  吴清源一愣——这步棋,正是昨天晚宴后大仓喜七郎指出的那一手!
  这手棋,原来不是大仓喜七郎作为业余棋手的请教,而是在试探吴清源可能的应手!
  紧接着,吴清源稍稍揣摩一下这粒白子,不禁大惊失色!
  这步棋——简直是神授的妙手!
  棋局进行到前159手时,黑棋方阵只有上方还有两路的空当,左边还未封住口而已。下边黑棋边界只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断点,看上去十分安全。同时,白70,白72两手棋先前被秀哉作为弃子投入了黑棋大阵中,一直被当做废子,无人在意。
  然而,白160手,十分精妙地处在黑阵左方的空隙和上方的漏风口之间。尽管如此,看上去似乎黑子只需要将上边的漏风口封住,这粒白子也就闹不出什么风波了。然而,黑阵下方那个毫不起眼的断点却恰恰处在一个十分微妙的位置,若白棋从此处断开黑军正好可以将整个黑阵顺势断成两截,就此吃尽黑阵!若黑棋强行护住下方断点,不远处的两粒白棋废子又恰好处在十分精妙的地点,和黑阵内的白军联合起来正好可以再次将黑棋大阵打成两半,先后吞吃!
  黑阵内原本的破绽都并不大,单独应对,甚至同时应对两个三个漏洞都游刃有余,不会有任何危险。但是白160一手,恰恰十分诡异地将黑阵内所有的破绽全都活跃起来,将这些微小的漏洞一个个积累在一起,竟然正好形成了黑棋无法应对的局面!
  这手棋,已经不能说完全是出于实力了,甚至或多或少含有一丝运气的成分在内——只是恰好棋行至此就出现了白160这个绝妙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好点!
  看着这一步棋,吴清源感到了惊恐——苦心经营了三月的黑棋方阵竟然突然面临着全线崩溃!
  吴清源开始了长考……
  观战室,木谷实、濑越宪作等人都为这神话般的一步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而众本因坊弟子却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一般,在一片喧哗中静静等待着新棋谱的送来……
  前田陈尔静静看着乱作一团的木谷实等人,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感。
  木谷实,吴清源,我将就此剥夺原本属于你们的下一个时代巅峰的位置!
  下一个时代,将是我前田陈尔的时代!
  总有一天,我会亲手击败你们!
  对局室里,此刻寂静无声。
  吴清源看着棋盘,痛苦地思索着。
  难道在原本那样大好的形势下,我却要就此败北吗?
  秀哉看着眼前苦苦思索着的这个十九岁的少年,一瞬间竟然忘记了这个人是自己的宿敌濑越宪作的得意弟子。
  秀哉想到了当年的关东大地震,那场大灾难之后,本因坊家的一切辉煌付之一炬,连秀哉自己都已经感到绝望之时,自己身前那个为了报恩而忙碌至死的身影……
  他也是一个长考派棋手,坐在棋局前苦思的时候,表情就和现在的吴清源一模一样……
  十九岁,那正是当年他被称作“麒麟儿”的年纪啊……
  秀哉突然感到一阵凄凉……
  自己六十岁的时候,竟然已经沦为了一个时时伤怀的老头子了……
  毕竟,小岸壮二已经死了整整十年了啊……
  就这样,吴清源苦苦思考了一个小时以后,终于落下了第161手。
  这手棋虽然勉强挽救了黑棋阵型免于崩溃,但是给白棋留下了无尽的后招空间!围绕着这片黑阵,白棋立刻在四周展开了神出鬼没的攻势,令黑棋完全疲于应付!
  随着这一系列攻势的尘埃落定,黑棋方阵虽然保住了,但是原本由方阵发展出的五粒黑子遭到了白军鲸吞,原本黑棋微弱的领先优势就此立刻遭到了逆转,秀哉第一次确立了微弱的领先!
  但此时整盘棋就只剩下了官子了!
  胜败转折就此奠定了!
  吴清源痛苦地思索着,拼命寻找可能再次翻盘的空隙——可是,他的对手是本因坊秀哉名人啊!
  秀哉看着眼前这个痛苦的年轻人,这一瞬间竟然恍惚间回到了十多年前——眼前的对手,多么像当年的小岸壮二啊……
  就在这时,就在吴清源苦苦思索,找不到出路的时候,秀哉做出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
  秀哉轻轻扶住了脑袋,温和地说:我感到头疼了,此局打挂……
  在胜负将分的时候,秀哉宣布打挂!
  吴清源惊讶得抬起头,却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秀哉关切的眼神!
  “吴清源,下次我们下完这局棋。”
  ——吴清源,不要放弃……
  秀哉静静站起身,转头离开了身后那个痛苦思索着的少年……
  在秀哉的带领下,本因坊众弟子很快离开了。
  前田陈尔跟在秀哉身后,看着秀哉的背影——他很想去问秀哉为什么不在今天结束战斗,而要给吴清源喘息的机会。
  但是,前田陈尔最终没胆子问出来。
  秀哉走在寒风凛冽的东京大街上,十年来第一次为一个年轻棋手感到热血沸腾了……
  吴清源,这一战我胜之不武。即使你输了这局棋,将来的棋界也是属于你的。
  你配得上即将到来的那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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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
  关于本局中的第160手究竟是不是前田陈尔想出的,其实是一个争议非常大的问题。
  首先,这个说法第一次被披露出来是出自濑越宪作之口。在日后吴清源与岩本薰的一次十番棋赛之前,作为余兴节目,报社采访了濑越宪作为首的几个棋界前辈。就在这次采访中,濑越宪作在报社承诺不发表的情况下,说出了这步160招妙手出自前田陈尔的观点。但是报社后来很不负责任地将这句话刊了出去,结果引起了轩然大波,濑越宪作甚至被迫辞去了日本棋院理事长的职务。
  这句话出自濑越宪作之口,又是在报社承诺不发表的情况下说出来的,其可信性其实是有疑问的——毕竟,谁都知道濑越宪作和秀哉是仇敌。只不过,精明一生的一代大师濑越宪作在这种地方阴沟翻船,实在引起了太多人的同情。
  吴清源本人则是不认可这件事真实性的,在其自传中多次提到这步棋只有秀哉这样身经百战的人才下得出。但是,吴清源的观点也有不真实的可能,因为吴清源一生战绩辉煌,自尊心也极强,他是可以承认自己输给了末代名人秀哉的,但是要他承认他输给了日后经常和他闹别扭的前田陈尔,那绝无可能。
  但是现在再去追寻当时的真实情况,已经很难了。由于濑越宪作披露这件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濑越门和原本因坊一派都在为此事进行大规模的论战,因此双方都搬出了很多所谓证据,其中自然少不了不少伪造的东西。但是说得多了,究竟哪些证据是真的,哪些证据是假的,早就搞不清除了。
  笔者个人观点,前田陈尔找出这一手并非绝无可能,毕竟前田陈尔原本就是以选点精准著称的,号称“死活大王”。也可能是当时本因坊弟子七嘴八舌,结果前田陈尔最终灵机一动先秀哉一步发现了这个神授的一点。毕竟,这种事如果是空穴来风,恐怕也争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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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中腹 八



  1933年1月29日,名人胜负赛最后的争夺展开了。
  棋局已经进行到了官子阶段。也许是先前的白160手影响了吴清源的心情,在收官阶段黑棋的招法多少有些值得探讨之处,甚至日后有棋手认为最后关头吴清源原本是有再次扭转局面的招法的,只不过被吴清源错过了。当然,比较主流的观点仍然认为白160手之后的一系列招法已经定下了本局的胜败。
  而秀哉的收官呢?
  棋局进行至此,几乎可以说胜负已定。下到一半之时,吴清源站起身,打算去一趟厕所。中途,路过观战室,吴清源朝观战室里偷偷瞥了一眼……
  整个观战室里,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本因坊弟子,人手一张棋谱,集体钻研着各种收官的可能,气氛压抑得让人恐怖!
  简直如同面对敌军千军万马的围攻,严阵以待的精锐大军一般!
  这样的气氛令吴清源恐惧了!
  他偷偷找到了观战室外的濑越宪作,紧张地求师父保护自己……
  濑越宪作眼看着观战室里阴森的众本因坊弟子,心底感到十分不安——这里的气氛就如同泼满了汽油,充足了瓦斯一般,只需要一小点火星,就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大变故!
  濑越宪作只好强作镇定地安慰吴清源,然后立刻派人前去拜请一位名叫“吉田操子”的关西棋界天王级人物赶紧前往对局场所充当公证人。
  这位吉田操子虽然在围棋史上名气不大,但在关西围棋史上却是一位重量级人物,她创办的围棋道场“吉田塾”培养出了日后支撑关西棋界半边天的一批高手,堪称“关西的木谷实”。彼时吉田操子正在东京,而由于她并不属于东京棋界,因而可以保证公正而不引起质疑。而凭借吉田操子在关西棋界的地位,以及他与本因坊家的种种渊源,本因坊一门面对这个人多少还是要收敛一些的。
  不久,濑越宪作派去的人急匆匆找到吉田操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吉田操子说明了来意。吉田操子看到这个人的慌张,感到了事态严重,于是立刻动身赶到了比赛地。
  刚走到观战室门外,看到房间里本因坊弟子们如同战事前线般的气氛,见多识广的吉田操子也被吓了一大跳!
  这局棋,假如吴清源获胜,恐怕将是一场大灾难的开始!
  在观战室外,为好友吴清源愤愤不平的木谷实不断地向濑越宪作抱怨:这哪里是吴清源和秀哉的对局,哪里称得上是一场公平的棋赛?
  这简直就是吴清源一个人在和整个本因坊战斗!
  面对着这样的局面,原本希望秀哉击败吴清源,为传统战法挽回影响的濑越宪作也改变了他的看法。
  使用三三·星·天元这样奇怪的布局,竟然能将棋力天下第一的秀哉逼入如此苦战,濑越宪作已经渐渐改变了自己对于新战法的偏见,开始承认了新战法应该是拥有其地位的。在这局棋的过程中,越来越多的传统棋手也渐渐开始接受新战法了,大家不得不开始认真地面对这些几百年来一直被认为是错手的招法……
  更重要的是,毕竟吴清源是濑越宪作的弟子,是濑越宪作培养了五年的天才!
  眼看着本因坊使用这种有违棋道精神的方式追求一局对吴清源的胜利,这已经超出了濑越宪作所能认同的底线了!
  无论围棋变成什么样,棋道精神不可以丢失!如果要抛弃公正的棋道来维护那个自己所熟悉的围棋世界,那濑越宪作宁可就这样扔掉传统的棋理!
  秀哉,你怎么配得上“名人”二字!
  就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棋赛渐渐走向了终局。
  这天夜里,棋赛结束。
  1933年10月16日至1934年1月29日,历时三个半月的“名人胜负赛”,最终以本因坊秀哉名人执白两目获胜告终。
  落下最后一粒棋子后,秀哉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渐渐松弛下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懊丧的年轻人,竟感到了那么一丝的不忍!
  不久,《读卖新闻》的记者采访秀哉,请求秀哉发表一下对这局棋赛的看法。
  吴清源静静地被冷落在一边,没有注意到秀哉关切地看着他的眼神……
  “我秀哉过去曾经和许多高手进行过激烈的争棋。石井千治,广濑平治郎,野泽竹朝,甚至雁金准一,他们都是顶尖的高手。但是,在我一生当中,从未有过一局争棋像这局棋这样举步维艰,苦战到最后……”
  “黑棋的招法十分独特,虽然布局方式我无法认同,但是吴清源之后的发挥十分出色……”
  “比如黑棋的41手,举重若轻,妙到毫厘,是精妙至极的一手……”
  秀哉就这样不断赞美着吴清源,将自己能想出的所有精美的词句全都放到了眼前这个垂头丧气地少年身上。
  吴清源,你是一个令我感到惊讶的对手,你值得得到我的尊重!
  而在对局室外的濑越宪作和木谷实,对于秀哉这样不知羞耻的言论只感到恶心——本来就胜之不武,还抓住机会炫耀自己过去的战绩……
  走出对局室之后,吴清源看到濑越宪作的脸上满是恼怒的神情——并不是对吴清源不满,而是纯粹对秀哉愤恨。
  濑越宪作很快离开了赛场,将自己请来的吉田操子女士送回了住处。而木谷实并没有马上离开,他一直等到吴清源和秀哉复盘结束之后才陪同吴清源一起走出赛场。
  对于木谷实来说,自己珍视的好友正在承受着痛苦,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在他身边,不让他感到孤单。
  努力了三个多月,到头来却令人惋惜地以微弱劣势败北,同为职业棋手的木谷实十分理解此时吴清源的心情。
  走出赛场,木谷实默默地带着吴清源去了著名的银座商业区,请了吴清源一顿晚餐。
  两人不多的几句谈话中,木谷实说道:这局棋不断地打挂,完全只给白棋有利的条件,是极不公平的对局。
  之后,木谷实没有说得太多,以免刺激到吴清源。但在他的心里,已经打定了一个主意——将来若有机会挑战秀哉,绝不会给秀哉这样的机会!
  棋赛结束了,秀哉获得了胜利。
  但是实际上,获得了胜利的绝不只是秀哉一人而已!
  这局棋赛在传媒界千年不遇的奇才正力松太郎的运作下,得到了整个日本空前的关注。三三·星·天元的怪异布局,一时间成为了人们日夜争论的焦点,甚至许多原本不下围棋的人就此成为了棋迷!新战法在这一战的过程中,成长的速度达到了顶峰,席卷了整个日本棋界,并通过逼使秀哉陷入绝境的激战赢得了空前的认可——甚至使得原本一直反对新战法的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逐渐转变了自己的看法!
  在这一战当中,新战法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影响力,真正可以说步入了围棋殿堂的正中央!
  除了秀哉,新战法同样堪称是这一场棋赛的胜利者。
  然而,还有一个人,尽管看上去似乎是失败者,但是长远来看,却实实在在地成为了胜利者——
  1934年,日本舆论评选出了日本各界最知名的一百人。在这份名单中,排名第一的是当时站在神坛上的日本天皇。排在第二位的,是吴清源!
  吴清源输掉了比赛?是的,他输了。
  但是吴清源的时代,就在这场惊世骇俗的失利中静静地酝酿起来了!
  另外,还有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证实了吴清源的胜利。
  棋赛结束后不久,吴清源收到了一封信——来自本因坊秀哉名人!
  吴清源打开信,发现这竟然是一份请柬!
  这一年,本因坊秀哉搬了新家,是一座豪华的宅院。名人乔迁之喜,那自然是十分隆重的,堪称是整个棋界的大事。秀哉向来喜欢享受名誉,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他自然要好好地铺张一把。
  只不过,秀哉与濑越宪作的矛盾人尽皆知,秀哉竟然会主动来邀请濑越门下的弟子,这可真是一件奇事!
  彼时,吴清源对于白160手的出处之争还毫无了解,对于找到了这样一步天授妙招的秀哉名人原本就有了一丝钦佩之心。既然秀哉主动邀请自己前去参加秀哉的乔迁盛会,那就却之不恭了。
  何况,吴清源在那局棋赛的最后一天见到了本因坊家的阵势之后,认定了一件事:秀哉这个人自己是得罪不起的……
  于是,按照请柬上写明的日期,吴清源穿上了最正式的服装,前往秀哉的新府。然而,远远地,吴清源就感到了一阵怪异——
  原本应该是十分热闹的本因坊秀哉新府门前,却意外的冷清!
  吴清源感到奇怪:难道自己看错的日期?
  吴清源狐疑地走到了宅院门前,恭敬地敲了敲门。
  “你找谁?”
  “请问,这里是秀哉先生府上吗?”
  “没错。”
  “您好,我叫吴清源,是秀哉先生邀请我来的……”
  “哦,吴先生,请进,秀哉先生正在屋中等您……”
  秀哉在等我?
  吴清源更加疑惑了。
  “请问,来参加秀哉先生乔迁典礼的诸位都在屋中吗?”
  “吴先生误会了,秀哉先生并没有什么乔迁典礼,今天只邀请了您一个人。”
  只邀请了我一个人!
  吴清源大感受宠若惊,立刻快步走到屋中。
  就在这一天,吴清源看到了一个和棋盘边上完全不一样的本因坊秀哉——那是一个亲切和蔼的瘦弱老人!
  秀哉看到吴清源来了,十分高兴,热情地带领着吴清源在自己家中四处参观,甚至邀请吴清源在家中吃了顿饭。
  吴清源手足无措,面对着这个热情的秀哉完全慌了手脚!
  棋盘上对自己那么刻薄,甚至四年前曾经在棋局前由于自己的冒犯而斥责过自己的本因坊秀哉,突然之间竟变得如此热情?
  这是怎么回事?
  看上去,秀哉似乎并不像濑越宪作所说的那么蛮不讲理啊——他简直像是在请求吴清源和他交朋友!
  原来本因坊秀哉名人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吗?
  在这天的交谈中,秀哉如同一个温和的长辈般和吴清源闲聊,话题天南海北,除了围棋之外,甚至聊到了两人都有过深交的顾水如、川端康成等等人物。
  终于,话题缓缓地落到了濑越宪作身上。
  秀哉静静地向吴清源提出了他最看重的那个问题:吴君,在你看来,濑越宪作是一个怎样的人?
  吴清源心无城府,难得得到秀哉的盛情招待,于是便随口回应了起来:濑越先生对我恩重如山,是我最敬重的人……
  这时候,吴清源丝毫也没有注意到,秀哉那张被六十年的岁月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上在那一瞬间表现出了一种绝望的悲哀……
  “说得好,吴清源,尊师重道乃是棋道根本,你要谨记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秀哉的心底在滴着血。
  二十多年前,秀哉端坐在棋盘前,面对着刚刚结束了入门测试棋的一位十岁少年,语重心长地说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句话:小岸壮二,尊师重道乃是棋道根本,你要谨记啊……
  当天,秀哉与吴清源一直交谈到很晚。临别之时,秀哉告诉吴清源,自己随时欢迎吴清源再来这里拜访,他也随时愿意指导吴清源的棋艺。
  吴清源千恩万谢,之后离开了。
  只不过,那天之后,吴清源几乎再也没有去过秀哉的家。
  不久,吴清源曾经独自获得秀哉的邀请,前去秀哉新家做客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本因坊。本因坊众弟子大惊失色,几乎要爆发一阵骚动!
  前田陈尔无疑是所有人当中最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人——秀哉师父,难道你忘记了那招白棋160步妙手了吗?
  然而,来到了本因坊的秀哉立刻恢复了往日的威严,让人无法相信那个他曾热情招待吴清源的传闻。
  尽管如此,前田陈尔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因为他感觉到了一件事——秀哉开始增加了和自己对局的数量!
  师父真的开始看重自己了!
  在秀哉看来,这局名人胜负赛让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了……
  自己已经老了,本因坊需要找到下一个小岸壮二了……
  就在这个时候,让我们暂时离开本因坊家,来到另一个地方。
  随着“三三·星·天元”一战的华丽表现,新战法立刻成为了一个社会热点,但是它存在着一个致命伤:没有人真正说得出什么叫做新战法!
  吴清源下三三是新战法,木谷实下三连星也是新战法,岩本薰下目外又是新战法,甚至桥本宇太郎下着小目,也有人说他用的是新战法!
  三三、星位、目外、高目、超高目、甚至五五和天元,这个时期癫狂的棋界里一场又一场疯狂的空战都在告诉人们,这是一场飓风!
  但是,究竟什么才叫新战法?
  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恐怕只有木谷实和吴清源了。
  但是,他们何时才能给出一个答案呢?
  终于,在新战法已经热得发烫的时候,有一个人坐不住了——时任日本棋院编集长,安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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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
  吉田操子对于大多数中国棋迷来说都是一个相当陌生的名字,其实这个人在日本关西棋界堪称大名鼎鼎。
  吉田操子1881年生于京都,本姓“井上”。11岁时在父母的教授下进行了围棋启蒙,十六岁时跟随当时方圆社关西分社的泉秀节等人学棋,十八岁获得方圆社初段。之后,吉田操子进入了当时与方圆社合作的本因坊家,成为了本因坊秀荣的弟子,与秀哉是同门。1906年被本因坊和方圆社同时承认为二段,此后与一名法学学士结婚,由于自己迟迟无法出人头地而远离了棋界。不过,之后由于本因坊、方圆社和关西的井上家却突然同时授予他三段头衔,不久又升到了四段而于1921年回到了围棋界。对于这段时间究竟出了什么事,笔者手头资料不足,无从判断。
  1923年,京都著名的寂光院举办了本因坊算砂逝世300周年的纪念活动,吉田操子一介女流却凭借在这次盛会上的劳苦表现得到了棋界的瞩目。日本棋院成立后,吉田操子被任命为棋院关西围棋研究会干事,并成功处理了井上家拒绝加入日本棋院的变故,威望猛增。此后,吉田操子在京都开创了“吉田塾”,培养出了无数关西棋界精英,与神户的久保松胜喜代、大阪的光原伊太郎并称为关西棋界的支柱。日后著名的本因坊九连霸高川格就曾经在吉田操子的围棋道场学棋。
  1944年,吉田操子去世,死后被追认为七段。
  吉田操子作为棋手堪称大器晚成,至死也没能成为最顶尖的高手。但是作为一名围棋活动家,吉田操子对围棋在关西普及和繁荣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堪称关西棋界一位教母级的大师。
  另外,由于吴清源先生的自传中管这个人叫做“吉田操子先生”,因此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这个人是个名字很奇怪的男性……
  吉田操子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性,但吴清源先生传记中的说法也没有错:在日本,“先生”是前辈的意思,是可以用在女士名字后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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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中腹 九



  在名人胜负赛打挂的期间,吴清源和木谷实的分先十番棋第六局开战了。
  事实上,《时事新闻》对这棵摇钱树是丝毫不愿意撒手的,他们巴不得吴清源和木谷实赶紧在三月木谷实正式升段之前把这次十番棋全下完了,让报社慢慢登——可惜,这个构想可行性实在太差。
  在这段时间木谷实要参加升段决胜战,吴清源要参加名人胜负赛。好不容易等到1月份,吴清源可以在名人胜负赛打挂期间下棋了,偏偏赶上身材瘦弱的吴清源在严冬季节染上伤寒,连名人胜负赛都推迟了两周。千辛万苦等到吴清源病好了,立刻就在名人胜负赛上被秀哉下出了160妙手,眼看着那一边吴清源就要输了……
  这时候《时事新闻》再不抓紧时间,让吴清源在输给秀哉之后再休息个两三天平复心情,木谷实就正式升段了……
  十番棋要全部下完不可能了,能下多少算多少吧,赶紧让他们再下一局……
  说起举办十番棋的筹备力,《时事新闻》和正力松太郎治下的《读卖新闻》实在不是一个档次,每一步都显得这么狼狈……
  不管怎么说,这局匆匆忙忙的十番棋第六局终于在1月底正式开赛了——就在名人胜负赛最后一次打挂期间。
  大家也全都清楚,这局棋大概将是这次十番棋的最后一局了……
  那就要好好玩玩了!
  棋赛一开,木谷实和吴清源先后布下了二连星阵型。紧接着,执黑的木谷实大手一挥,立刻将下一手棋拍到了天元上……
  吴清源,来中腹玩玩吧,这才是新战法啊……
  吴清源也立刻调皮地把分投的棋向中腹移了一格,没下到传统的“边”上……
  木谷实也好不到哪里去,立刻把棋子放到了与吴清源白子对称的点上。
  紧接着,双方的落子呈一字形排开,又在边上摆起了规整的几何图形,看上去就像画画似的……
  要是一年前,这种棋非让秀哉这批人砸了棋盘不可……
  就在双方这样调皮的尝试中,这局棋最终以吴清源执白四目获胜告终——这次孕育了一场风暴的十番棋就在这种越来越搞怪的气氛下结束了……
  当时正值年少的木谷实和吴清源两人,分明是两个顽童啊……
  最终,吴清源一生中的第一次十番棋仅仅弈了六局就结束了,他与木谷实战成三比三平手。对于此时的吴清源而言,他还无法想象“十番棋”这三个字对于他的一生将会具有怎样的意义……
  这局十番棋从第五局开始,双方在布局中变得越来越疯狂。这最后两局最终都以吴清源的获胜告终,看起来似乎是吴清源在新战法上胜过了木谷实。
  然而,事实情况是:木谷实在新战法中的地位直到此时也是远远超过吴清源的。
  尽管战绩上吴清源高过木谷实,但吴清源的战法比木谷实要保守得多,因此吴清源施展起来比木谷实更得心应手。而此时的木谷实,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疯子棋手,不论三连星还是五五,最早都是出自他手。那个时期,木谷实的创造力和胆识要都在吴清源之上,也因此使得他的新战法更难以把握,连他自己也无法完全驾驭。
  对于这样的一场风暴,更重要的不是战绩,而是创意。笔者个人认为,这个时期是木谷实棋手生涯中创造力最爆发的时期,他也因为这种神乎其技的创新力成为了昭和初年棋界最耀眼的一颗星。
  一个曾经十分保守的棋手,在自己二十多岁的时候突然强行改变棋风,并很快掀起了一场风暴,引导了整个棋界的潮流,围棋史上能做到这一点的恐怕唯有木谷实一人而已。
  这局棋结束之后,正当吴清源和木谷实以为他们终于迎来了难得的寒假的时候,日本棋院找上门来了。棋院带来了一个信息:想靠他俩赚钱的可远远不止外面的报社而已——
  日本棋院也要赚钱啊!
  1934年2月,日本棋院官方杂志《棋道》跑来找他二人下一局棋赛,起名叫“五段级争霸战”……
  这件事其实办得很扯淡——五段争霸战,那应该是日本棋院所有五段棋手全都聚在一块,然后搞个交叉淘汰赛最后决出一个冠军啊!
  可怜的桥本宇太郎五段、前田陈尔五段等等众人再一次惨遭忽略……
  这次比赛的创意,其实出自前田陈尔的一句牢骚话。木谷实当年由于对拿白棋不适应,因此战绩很差,升段分数欠缺很多,所以尽管后来战绩回勇也迟迟未能升为六段。于是在手合赛中某一次拿白棋对阵木谷实的前田陈尔为了给自己留点面子,称木谷实是“当今棋界不可想象的超强五段”……
  在木谷实与吴清源的十番棋先后数次在日本棋院内掀起了《时事新闻》报狂潮之后,业余做做杂志社的日本棋院眼红了——自家的棋手,帮别人赚了一笔又一笔,自家反而没落得好处,这怎么行?
  于是,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日本棋院惨无人道地毫不顾忌吴清源和木谷实刚刚经历了疲于奔命的半年,强行把他们摁到了棋盘边上……
  老板要你加班,还不给加班费,又没有工会组织帮忙,此时的木谷实和吴清源除了跳槽去那个多少年没动静的棋正社之外,唯一的出路恐怕就是推迟寒假放假计划了……
  2月5日,棋赛开始,木谷实执黑先行……
  木谷实没精打采地把第一步棋落在了右上五五,继续着一点不正经的玩法。
  吴清源自然也陪着木谷实玩起来,下在了左下星位。
  然后,就是两个五五对二连星。
  再然后,就是黑棋摆直线,白棋三连星……
  然后黑棋布下浩瀚黑阵,白棋挤进去搞搞破坏……
  这局棋前64手,竟然从5号一直下到了8号——不知道是不是木谷实拿长考功来做默默的抗议了……
  64手之后,日本棋院也觉得这么干实在有些没意思,于是允许二人打挂,让他们放寒假去了。等他们寒假放完回来,棋也不用下了,因为木谷实升了六段,再硬拉着人家下“五段争霸战”就脑子有病了……
  总之,这件事其实是件高层对普通棋手的剥削事件,是被压迫的棋手阶层有苦难言,只好默默承受的“悲剧”……
  当然,在这件“悲剧”事件当中,也有一件比较有意义的事情。
  通过这次荒唐的永久打挂对局,木谷实和一个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安永一,1901年12月3日出生,被东京的叔父抚养成人,曾在东北帝国大学数学系进修,但是后来辍学了。退学后安永一拜入本因坊秀哉门下,后升到了四段。作为职业棋手,安永一没有什么骄人的战绩,但是他有着其他职业棋手无法比拟的才能。
  1928年秋季升段赛爆发了著名的“万年劫事件”,引起了棋界的一阵骚动。第二年,当时年仅二十七岁的本因坊弟子安永一冒着得罪秀哉的危险,在《棋道》杂志上发表了关于日本围棋规则的讨论文章,直言日本围棋规则存在漏洞,引起了棋界重视。1932年,他发表了《围棋宪法草案》,日后被称为“安永宪法”,造成了广泛的社会影响。
  凭借着这样的才华和胆识,安永一被日本棋院任命为《棋道》杂志的主编,名义上被称为“日本棋院编集长”。
  1933年,木谷实和吴清源兴起的新战法风暴席卷棋界,原本作为无名棋手的安永一是没机会和木谷实等人一同探讨这种全新战法的。但是依赖这次荒诞的“五段争霸战”,安永一得以进入了木谷实和吴清源的身边。
  紧接着,安永一期待已久的行动就要展开了……
  这年除夕,吴清源应邀在西园寺公毅家中完成一些宗教仪式后,回家途中路过了木谷实家。
  除夕之夜,不知道木谷君在做什么呢?
  抱着这样的好奇之心,吴清源敲响了木谷实家的门。
  然而,前来开门的木谷夫人告诉吴清源,木谷实正在和一个人激烈地争论着什么,似乎是围棋的问题。
  吴清源更加好奇了,赶紧跑了进去。
  原来,此刻在木谷实家中与木谷实争论的正是《棋道》杂志的主编安永一先生。看上去,安永一似乎在试图用传统战法的理论驳倒木谷实,木谷实则滔滔不绝地反驳着。
  毕竟安永一先生从本质上也还是本因坊弟子啊……
  吴清源的到来没有打断这两个人的争论,恰恰相反——吴清源被木谷实立刻拉做了盟友,两人一同热烈地向安永一阐释新战法的观点。
  但是,毕竟他们俩是职业棋手,文化教育水平都停留在比较幼儿的阶段——安永一好歹也算是名牌大学学生,尽管后来辍学了……
  木谷实和吴清源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越说越兴奋,同时也越说越混乱。就这么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地就到了第二天早晨……
  等到吴清源从激烈的争论中回过神来,天已经亮了。这可把吴清源吓坏了,新年第一天早上他还有要紧事要办呢!于是立刻飞奔出去了。木谷实和安永一继续战了个下半场,争得头晕眼花的……
  要说起来,安永一这个名牌大学真不是随便考进去的——争了整整一个晚上,吵到后来眼冒金星,回去之后竟然把吴清源和木谷实说的全都记住了!
  接下来就好办了!
  过了一段时间,安永一找到一个叫做“平凡社”的出版机构,给了他们一套书稿。
  “平凡社”很清楚安永一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给出的书稿一定不是一般的书稿!很快,这套书雷厉风行地被印刷出版发行了!
  在发售首日之前,各大报社都得到了消息,以大幅版面报道了这部书即将出版的消息。发售当天,平凡社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甚至有人从清晨就开始排队,就像是买大明星演唱会门票似的……
  出版社大门刚一打开,刚印好的新书立刻被抢购一空,销售数字很快突破了四万册!
  这部书的封面上这样写着:围棋的革命——新布局法。
  标题的下面写着:木谷实、吴清源、安永一合著。
  没错,这就是传说中神乎其技,震惊整个日本棋界的新战法!
  安永一那天的目的其实并不是和木谷实争论,而是为了搞清楚木谷实和吴清源自己根本概括不出来的所谓“新战法”本质上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凭借着他特殊的本领和才华,将木谷实和吴清源的思想整合起来,终于把这些杂乱的思路升级成为了理论!
  安永一总结出的结论是:所谓的新战法,并不是一种从布局到中盘再到官子一以贯之的完整战术,而是一种全新的布局观念!
  布局是一局棋的开始,职业棋手从第一粒棋子落下就应该对整局棋有了总体的构思。落在小目为主的传统布局,其总体构思从这一手棋之后就奠定了基调:先守角,再稳边,最后争夺中腹。
  而木谷实和吴清源开创的新战法,其一系列与众不同的棋招根源都在于从布局阶段开始完全不同于传统棋理的构思方式:比起边角的争夺,中腹的价值空间要大得多!因此,无论是星位、双目外、高目、甚至五五、天元,它们都是新战法思路下的全新布局战术,其目的是为了在布局阶段尽快确立对中腹的统治力!
  木谷实和吴清源将围棋棋盘上的四线称为“势力线”,三线称为“实地线”,认为布局落子在势力线之外比实地线之内要更加合理。从此以后,古典日本围棋中常见的在二线奋力掏边角的招法渐渐从棋盘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四线之外争夺面向中腹的外势。
  另外,新布局战法更加强调了速度的优势,主张一手缔角,立刻进入扩张。因此,星位和三三是新布局战法这个方向上的典型代表。
  综合以上两点,最能够体现新布局精髓的就是星位布局,而星位布局最精华的就是神乎其技的“三连星布局”!
  除了构思方式的不同,新布局带来的摧枯拉朽的变革还体现在对待定式的态度上。
  过去的传统棋理中,定式是牢不可破的,是类似于数学公式的东西。但是新布局提出了以思维打破定式的观点,甚至发出了“只要了解了这些(新布局的思维),定式就没有用了”的疯狂呼喊!木谷实和吴清源借用安永一的笔告诉整个棋界,决定布局成败的绝不是选用何种定式,而是从布局阶段开始确立的行棋思路。
  可以说,新布局革命不仅仅是棋盘上具体招法的变化,或者“三三”、“星位”这些点的解放而已,它是围棋界的一次思想解放,是棋盘上的“文艺复兴”。
  从这本书开始,这次大风暴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新布局。
  也是从这本书开始,所有人终于认清了这场风暴是什么,并且划出了这次风暴的图谱——比如,仍然坚持下小目的桥本宇太郎终于被认为不属于新布局派了。
  然而,这本书确立起了新布局的大旗,也同时宣布了这场风暴摧枯拉朽的狂飙之路到达了顶点。
  物极必反,这是客观的规律。
  在新布局横行的这半年里,本因坊的众弟子们静静地蛰伏着,默默守护属于传统布局的那一片天地。
  桥本宇太郎的小目布局,就这样被排除在了新布局派之外,然而他用小目取外势、追求飞速扩张的战法,甚至开始渐渐形成的“新手癖”使得他也不再属于传统战法一派了。他该在哪里找到自己的路?
  同时,本因坊秀哉渐渐越来越反感木谷实的棋,认为木谷实的棋风显得毫无章法,不知所云。而对待新布局的另一位主将,他的态度却恰恰相反——他很欣赏吴清源的棋所展示出来的缜密的思维。
  而在新布局派的内部也存在着肉眼看不见的裂缝——木谷实反对吴清源的三三布局,认为这种布局是严重违反新布局重视发展中腹势力这一原则的。
  群雄汇聚的昭和时代,就在这样的一片繁荣和危机四伏中向着另一个王朝稳稳地前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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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
  关于安永一先生,出了新布局时期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围棋变革也和他有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1965年中日围棋交流赛,中国棋手陈祖德在面对著名围棋理论派棋手梶原武雄之时,第一次施展出了日后被称为“中国流”的布局法,很快引起了棋界的注意,被日本各大媒体纷纷以“中国棋手使用新武器”为题作了专题报道。
  中国流布局是一种大气而且平衡的布局,子与子之间的构成配置和谐而精妙,堪称是最完美地调和了新旧布局方式的布局体系。并且,几乎各种棋风的棋手都能在这样的布局体系下找到自己喜欢的构思方式,因此中国流布局很快流行开来,成为了世界大赛上最常见的一种布局套路。
  对于中国流布局的缘起,一种观点认为这种布局体系是当时的中国围棋第一高手陈祖德从中国古谱中得到灵感,独自呕心沥血创造出来的。而另一种说法,据说出自加藤正夫所著《中国流布局》一文。
  文中说道:“中国流布局由中国棋手创始起来,但究其源流却在日本,据说是在大约十多年前安永一先生访华时传授给中国棋手的……”
  对于加藤正夫的说法,在日本被不少人接受,因为确实能够找到类似中国流图形的日本古谱,这种古谱中国是不可能有的——中国古谱是座子棋,不可能有包含小目的布局。
  但是这种说法毕竟很难站住脚,因为日本古谱中的类似图形虽然形状相似,但是完全没有中国流布局思想中属于“新布局”的那一部分内容,所以不好说缘起在日本。至于说安永一将这种招法传授给了中国棋手,这就太扯淡了——也许当时日本围棋还高高在上,暂时无法接受中国人创造的布局体系在日本广为流行这种局面吧。
  至于事实究竟如何,其实也没有太大必要去细究了。毕竟,围棋应当是没有国界的,探讨一种围棋招法究竟起源于哪个国家实在是一件没多大意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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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中腹 尾声



  1933年,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棋手出现在了日本棋院。
  卸任方圆社社长之位整整十年之后,广濑平治郎再一次出现在了棋界——日本棋院决定授予这位秀哉早年的宿敌一个日本棋院名誉棋手的资格。
  这一年,广濑平治郎已经六十八岁了。
  当年在升降番棋擂台上死斗的两位棋坛高手,如今都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了。再次相见,秀哉和广濑平治郎都放下了往日的过节,难得地相聚叙旧。原本在方圆社跟随广濑平治郎学棋的加藤信和岩本薰再次见到自己的恩师,也感慨万千……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啊……
  但这条消息并没有引起棋迷们多大的震动。
  当年风风火火的方圆社如今早就被人遗忘了,何况这位前方圆社社长呢?
  简单的一点仪式之后,广濑平治郎又离开了,回到了那个属于他的默默无闻的世界里去了。而在日本棋院,已经改名为本因坊秀哉的那个昔日的少年还站在气节的风口浪尖上,和吴清源这样的孩子拼死争夺着……
  回想起来,除了秀哉和广濑平治郎,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方圆社第一高手石井千治更是早就化作尘土了……
  不管我秀哉一生能有多么辉煌,不管我秀哉击败过多少对手,甚至不管我秀哉经历了多少个时代,我终归也是要化作尘土的啊……
  看着广濑平治郎孤寂的背影,回想着当年意气风发的那个石井千治,秀哉突然感到自己这些年来的争夺显得那么可笑……
  六十岁的人了,偏偏还被一个“不败名人”的名号折腾得死去活来的……
  那一天,秀哉回到本因坊,看着眼前打挂的“名人胜负赛”棋局,看着陷入了苦战的白棋,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六十岁了,属于我的时代就要结束了吧——我隐隐约约已经看到了尽头了。
  世上哪里有真正的不败之人,我输棋的那天就要来了……
  众本因坊弟子只看到秀哉如往常一样威严地坐在棋盘边,却没有人想到此刻秀哉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
  秀哉只是在幻想着:我离去之后,下一个时代将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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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1

“新进打切棋战”木谷实执黑4目负前田陈尔 黑111=白84 黑171=黑165 黑223=黑217=黑211=黑203=黑197=黑191=黑177=黑163 白220=白214=白206=白200=白194=白188=白122 黑247=黑91 白272=黑101 黑275=白74 白278=黑45


“选手送迎临时对局”吴清源执白战和筱原正美 黑111=白12 黑247=白72 白258=黑45 白266=白260=白192 黑263=黑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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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2

“十六六指”局前十三手


十六六指局 黑155=黑151


木谷实对吴清源分先十番棋第五局 白158=黑133


木谷实对吴清源分先十番棋第六局


“五五”之局,木谷实执白对关山利一 白68=黑51 白134=白128=白102 黑131=黑73 白186=白172 黑189=黑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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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3

“三三·星·天元”局前五手


“三三·星·天元”局 吴清源的方阵


“三三·星·天元”局白160妙手


“三三·星·天元”局 黑39=白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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