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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康熙五十五年,京城,某公卿府邸。
  棋枰上,还有几粒残子没有收去。那是刚才徐星友与程兰如的最后一局棋留下的。
  程兰如默默向正在大堂上望着棋枰发呆的公卿走来。
  “大人。”程兰如低声唤道,“兰如该走了。”
  公卿这才抬起头来,看到程兰如穿着一身华贵的衣衫,收拾了行囊,正要离去。
  公卿笑了笑:“是啊,你现在是天下国手了,我供不起你了。”
  程兰如默默低着头,许久没有说话。
  “大人,告辞了。”程兰如突然又行了一礼,用干涩的声音说道。
  望着转过身正要离去的程兰如,公卿突然在他身后喊道:“程兰如,不要忘了,是谁让你当上了天下国手!”
  程兰如的脚步声没有停下,但只有这脚步声在响动,公卿没有听到程兰如的回答。
  忘恩负义的棋手!公卿忍不住在心底骂道。
  程兰如似乎就要这样,默默地离开这府邸了。
  “大人……”即将离开这公卿府邸之时,程兰如突然停下了脚步。
  公卿默默地看向他。
  门外耀眼的阳光让程兰如的身影朦胧到只剩下一片黑影,却莫名地显出一片浓郁的威严之气来。
  “如今,我已取代徐星友成为了天下国手,徐星友曾经拥有的一切都落到了我的身上。”程兰如轻轻地问道,“会不会有一天,大人也会想如今嫉妒徐星友那样嫉妒我呢?到了那一天,大人会不会再找到另一个程兰如呢?”
  公卿静静听着,却没有回答。
  没过多久,程兰如自己却噗嗤笑了。
  “兰如也许想多了。即使做了天下国手,兰如也不过是一个区区的棋手而已,上不足以安国定邦,下无益于农时工商,自己的命运,又岂是我这种人操心得起的呢?”
  说罢,程兰如大笑着,缓缓离去了。
  公卿独坐在自己的屋中,却只觉程兰如留下的笑声在屋中回荡,仿佛这笑声才是屋中的主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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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41 编辑

番外七 高钦如南下会高手 吴瑞征轻兵破北官



  康熙初年,江南。
  棋手张吕陈默默守在公卿家门外,等待着那位公卿的传唤。
  不久,领路的下人向他走了过来。
  “张先生,请随我来。”
  跟着仆人快速的脚步,张吕陈几乎无暇欣赏这府邸精致的装饰和庭园布置。
  没过多久,到了大堂,只见一个中年官员静静等在棋座一侧。且看那官员,仪表容貌英武非凡,此刻他正微闭双目,静心养神,那气势却与真正的棋手毫无二致,除了那一身官服之外几乎就是一个棋手架势。
  “这便是我家主人。”下人轻声介绍道。
  “在下张吕陈,拜见高大人。”张吕陈急忙行礼。
  那位高大人微微睁开双目,定了定神,缓缓站起身来,也向张吕陈行了一礼,说道:“久闻张先生大名,今日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实乃在下之幸。”
  “不敢,不敢。”张吕陈一边急忙还礼,一边在心中暗叹,这官员说话言谈全然是一幅棋手气势,竟无半分官腔官调!
  “张先生,请入座吧。”高大人缓缓抬手,请张吕陈坐到棋座一旁。张吕陈恭敬地答礼,缓缓入座。一坐到棋盘边,张吕陈看着眼前这精致的棋具,不禁大吃一惊。
  公卿虽大多好棋,但对棋具却常常不甚精通,常有误将次品棋具当成宝贝的笑话在棋手之间流传。但这位高大人所选的棋具,确实是精品,可见这高大人着实是一个懂行的人。
  “久闻张吕陈先生乃江南名手,今日能与张先生对弈,我早已激动难耐了。”高大人一边坐下,一边笑着说道,“实不相瞒,我年轻时在故乡渔阳(属天津)也是一个棋手,但北方棋界不如江南这番热闹,棋手谋生毕竟艰辛,因此我放弃了棋手这条路,寒窗苦读,终于中了进士,入了仕途。可这棋瘾实在难耐,故而常常遍寻各地棋手求教。张先生之前,我也曾找过许多小有名气的江南棋手,却没有一人是我对手。今日能与张吕陈先生对弈,想必我定能好好过过这棋瘾了!”
  曾经做过棋手?这么一来,刚才让张吕陈略感困惑的那一切也就都顺理成章了。
  “张吕陈不才,棋力羸弱,此战只求能让高大人尽兴便足矣。”
  “不,张吕陈,你不要怕我,你要尽全力去下。”高大人笑道,“否则,你会输得很惨的!”
  落子声声,逝如斯夫,不知不觉便过了许久。
  那天的激战,战至164手时,下人突然匆匆地跑了进来,附在高大人耳边低语了几声。
  高大人听到那消息,脸色突然变了。
  “为什么偏偏在我下得正急的时候出这种事情……”高大人微微有些不悦,但他在脸上刻意挤出了一丝笑意,向对面的张吕陈行了一礼,说道:“张先生,实在抱歉,今日这一局恐怕不能下完了。”
  说罢,高大人急匆匆地站起了身子,向张吕陈行礼致歉,吩咐下人把礼金拿给张吕陈,好生送张吕陈离去,然后自己便匆匆回了里屋去了。
  “张先生,走吧?”下人对正呆坐在棋座旁的张吕陈问道。
  张吕陈直到这时,才如梦方醒。
  “高大人呢?”张吕陈呆滞地问道。
  “大人突然有要事,不得不离席而去了。”下人低声说道,“大人平日里本就公务繁忙,今日是难得抽出时间来与张先生对弈的。”
  “是吗……”张吕陈突然沉默了,看着棋局,陷入了沉思。
  “张先生,我家大人下得好吗?”下人轻声问道。
  满盘黑白子,正陷入僵持。中盘战正在紧要关头,两军胜负正混沌不明,而张吕陈却全然没有必胜的把握。
  张吕陈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下得非常好。高大人即使做棋手,也会是一个极其出色的人物。”
  张吕陈正要起身,高大人突然从里屋急匆匆跑了出来。
  “张先生,留步!”高大人匆匆喊道,“据张先生所知,福建一带可有名手?”
  福建一带?
  张吕陈几乎不用多想,缓缓答道:“福建一带,最强的棋手名叫吴贞吉,字瑞征。大人若想在福建找一个高手,非此人莫属。”

  数日后,身在福建的吴贞吉收到了一封昔日老友张吕陈寄来的信。信中说,有一个名叫高钦如的官员,过几日将会去福建邀请他对局。张吕陈特意提醒吴贞吉,这个高钦如绝非普通公卿,他曾在天津一带作为棋手四处活动,棋力绝不弱于江南好手,即使在繁忙公务之中抽出空来与自己对弈都能下得胜负难分,与他对弈务必要多加小心。
  一个天津来的棋手公卿……
  吴贞吉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不仅是可能危及他在福建的棋王地位,也可能涉及到整个江南棋界的体面尊严,等那位高钦如大人到了福建,自己必须要全力将他击败才行。
  但北方棋手当中,真的会有这么厉害的人物吗?
  同在那封信中,张吕陈附上了他与高钦如对局的棋谱。吴贞吉急忙寻来棋座,将这局棋从头到尾细细研究了一遍。
  研究过之后,吴贞吉微微感到了一丝惊讶。
  这真的是在公务繁忙之际偶尔抽出时间来弈出的棋谱吗?高钦如的招法一步步都清晰明确,既不冒进贪功,也不畏敌退守,尽管张吕陈已经弈得十分沉稳有力,高钦如却仍然能稳稳把控住局面,甚至若不是恰好有公务导致此局戛然而止,高钦如本来已经做好了发力的准备要一击制胜了。
  白167手,正落子于黑棋中腹破绽上,这一招狠毒异常,黑棋无论怎么应对都会被断开,白棋在中腹即将造出一片大阵出来了。这一手,显然是高钦如早就准备好的一手杀招,如今刚刚施展出来,威力已经足以让执黑的张吕陈惊得手足无措了。幸亏高钦如有事没能下完这一局,否则恐怕即使张吕陈这样的名手也凶多吉少……
  在公务之中偶然对弈一局,却能有如此水准,高钦如简直就是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智谋之士。
  如果我真的与此人对弈,我有几分胜算呢?吴贞吉隐隐感到了一丝担忧。

  没过多久,福建总督姚启圣的府上来了一位客人。
  “下官高钦如,拜见姚总督。”
  那是一个中年人,福建某地新上任的地方官,姚启圣的新下属。
  这本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下属对上司的例行拜访而已,但高钦如却显然另有目的。
  “听说姚总督府上,有一个棋手,名叫吴贞吉?”高钦如低声问道。
  姚启圣笑着答道:“此人乃是福建第一高手,棋力可称国手。依我看来,吴贞吉的棋,恐怕不亚于江苏的黄龙士,京城的周东侯。
  高钦如听到这里,脸上却浮现出了一丝满足的笑意:“实不相瞒,下官年轻时在天津,也曾以棋手之名行走多年,彼时也是天津一带的棋王。如今做了官,到了江南,实在技痒难忍,想会一会传说中的江南各路名手。前些年在江南其他地方,我也曾与几个当地知名的高手对弈过几局,却无一人能胜过我。今日机会难得,可否请吴贞吉先生与我对弈一局,也好给姚总督助个兴?”
  姚启圣哈哈大笑,当时便命下人去把吴贞吉请来。而高钦如,其实对这一天早就期待着了……
  姚启圣的人一到家门,吴贞吉就知道会是什么事情了。他好好收拾整理一番,平静了一下心气,便随下人去往姚启圣府上。
  这一战,吴贞吉可是要赌上江南棋手的名誉与高钦如大战一番的——即使这次的对手是个公卿。

  当天到了下午,这局激战正进行到紧要的关头,高钦如却突然站了起来,缓缓向吴贞吉和姚启圣行了一礼。
  “姚总督,抱歉,下官刚刚到任不久,还有要事要解决,这局棋看来是下不完了。”
  姚启圣急忙点头道:“公事要紧,高大人先回去吧。”
  高钦如急忙告退,临走时,他向吴贞吉点了点头。
  “吴先生不愧是江南名手,高钦如佩服之至。”
  待高钦如离开了,姚启圣静静地问吴贞吉:“吴先生,棋局如何?”
  吴贞吉看着盘上这局没下完的对局,深深叹了口气。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取得了优势。但是再下下去,也没有十足把握能赢下来。”
  “在你看来,那高大人棋力究竟怎样?”
  吴贞吉沉思许久,缓缓答道:
  “深不可测……”

  额,反正书上看到的故事给人的感觉,就是上面所写的这样了。讲到这里,好像挺高端的哦……
  不过,笔者要说,这只是吴贞吉说出来的事情经过。在这段故事当中,作为叙述者的吴贞吉当时也是故事的主要角色之一,所以呢——他的叙述多少有点……额……主观……
  真实的故事,其实应该不是这样的……
  后来,在吴贞吉自己主编的《不古编》一书中,收录了高钦如的两局对局。一局是高钦如执白对张吕陈,那局戛然而止的对局。另一局,则是他自己与高钦如的对局——另一局戛然而止的对局。
  《不古编》是一部在公卿(姚启圣)的盛情邀请下编纂的棋书,而高钦如本人就是一个当地的公卿,所以——大家可以想象在这部书当中吴贞吉肯定没胆子写贬低高钦如的评语。事实上,借着这个机会,吴贞吉可是没少拍高钦如的马屁。如果大家真的去看看这局棋的评语,再联系一下当时的情景,想必也会和笔者有一样的感受——太欢乐了!
  这局棋的评语,吴贞吉对自己的棋半个字都没提,提到的评语全都是在评价高钦如,而且全都是好评。但是,实际情况嘛……
  比如白27、29,高钦如对着吴贞吉的右边黑棋拆二一下子靠上去了,吴贞吉赶紧抓住机会写道:这两步很紧,下得很好,攻击性很强,很不错,好棋!但实际情况是——吴贞吉借着高钦如这两步攻击把自己的棋向中腹张开了,薄弱的拆二走成了强阵,后来还顺着这股力气冲到右上去差点把高钦如右上的白阵给连根端了……
  又比如,高钦如白51镇,攻击黑下边孤子,吴贞吉兴高采烈地写道:五一攻势自在。然后黑52一刺后白53没有接,而是从另一个方向上靠,吴贞吉急忙又加了一句:五三巧。没下几步,吴贞吉好像还嫌马屁拍得不够,又写了一句:五七紧。听起来好像高钦如下得很厉害,吴贞吉完全应付不来,一阵阵被人打得晕头转向了吧?实际情况是——吴贞吉在这里轻轻松松就吃了黑棋一子,下边二十多目棋妥妥的,半点威胁都没遇到,白棋辛辛苦苦造了个厚势后来还被吴贞吉简简单单就给废了……
  全局下完了,吴贞吉给的评语是:此局着着淡雅,有自然之妙,公于政余偶露一斑,非管窥蠡测者所能探其底蕴也。
  看见没,人家平时上班,偶尔下局棋都能下得这么厉害,稍微给咱们露一手都能把咱们下得七荤八素,这功力绝对深不可测,要是全施展出来咱们还下个屁啊,回家洗洗睡吧。
  再看上一局高钦如对张吕陈的最后评语,更直白:此局为公政务纷如之候,偶一临枰乃能有此,其真樽俎运筹,决胜千里之大智邪。
  好家伙,都不绕弯子,直接就夸上了。
  听这评语,大家该觉得这高钦如得是把吴贞吉给灭得魂飞魄散,血流成河了吧?
  实际情况是——当时棋还没下完,粗略数一数目数,吴贞吉至少领先二十目以上……
  这吴贞吉,把人家下的棋捧到天上去了,从头夸到尾,末了还不忘完整地给人奉上一段马屁,结果看棋书的人打完棋谱数一数目数,你把人赢到飞了,这算傲娇吗?
  所以后来徐星友才说你这书不真实嘛……

  让咱们不要去管吴贞吉写了些什么了,还原一下笔者想象中当时的情形吧。<点评:世事洞明皆学问>
  天津棋手高钦如高中进士,跑去江南当了官。于是,棋瘾难耐的他,想凭着自己的棋力,好好在江南棋界杀出个名声来。
  他首先找到了当年被黄龙士祭刀的一种棋手中一个叫张吕陈的人物,想试试自己水平如何。张吕陈这是跟公卿对弈,在那个被黄龙士一统天下的时代他这种水平的人几乎捞不着什么机会跟公卿下棋,于是整局棋张吕陈下得小心翼翼,谨慎地保持着局面上极其微小的差距,生怕下狠了把人公卿得罪了,银子就没了。他做得很成功,黑棋在局面上始终就差白棋那么一点点而已。
  高钦如被突如其来的公务喊走了,张吕陈这可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总算没出漏子,成功唬住了那高大人,银子到手!
  “我家大人下得好吗?”当天下人如此问道。
  张吕陈还得强行安耐住有银子拿的喜悦之情,装作震惊状,答道:“下得非常好……”
  躲在里屋偷听张吕陈评语的高钦如,乐得都快蹦起来了。
  这局棋因为公务被打断了,但是不知道自己被对手相让的高钦如却顿时自信心爆棚,真以为自己很厉害,于是又趁工作调动的机会跑去福建找吴贞吉下棋。
  吴贞吉可没张吕陈那小子那么没出息,人家本来就是总督府上的公卿棋手了,根本不用给面子,于是爽快地给人赢了个七荤八素,不过怕人家面子上挂不住,评语里还得尽可能给人说好话。
  其实呢,黑184一落,高钦如脑门上已经汗如雨下。
  真正的江南高手,果然名不虚传。自己的那些招法到了他们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无论自己设计了多么厉害的陷阱,他们一眼就能识破,还能找出陷阱上唯一的漏洞,一举反攻得手。
  高钦如算是明白了,自己这个天津棋王,到了江南真的还排不上号,只要一个稍微本领高强一点的江南棋手就足够收拾他了。
  于是,184手之后,高钦如以自己还有公务在身,这局棋暂时下不完为由,开溜跑了。
  吴贞吉虽然知道高钦如这是被吓跑了,但是嘴上不能这么说,还得感慨一声:高大人公务这么繁忙,还跑来下出这么厉害的棋,真不容易啊……
  想必那时候,吴贞吉心里可是得意着呢吧!
  于是,清朝围棋史上第一位代表北方棋界与江南高手一决胜负的人物,天津棋王高钦如的故事,到这里就得像他的两局棋一样——戛然而止了。高钦如一生,除了这两局棋之外,什么都没留下,不论是在围棋界还是在政治界。此局之后,他再没有在棋界露过脸,行踪成谜。他曾经的存在,只有一个证据——吴贞吉的马屁。<点评:这个高钦如,可以说是古代的段祺瑞。>
  至于高钦如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来江南是真的偶尔下下棋,还是想砸场子没砸成呢?
  这个,也许就只有已经死了几百年的高钦如自己心里清楚了……
  这正是:
  天津弈者下江南,俗手却要美名扬。
  福建棋王遇北官,纵使凡庸亦高强。
  欲知后事如何——后面真没有了!<作者即将写范施,番外是他端上大餐之前的小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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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45 编辑

第四章 范施



第九十一回 三代卧薪尝胆异邦国手扬名东瀛 一朝丢盔弃甲琉球棋士败退中华



  公元1748年,清乾隆十三年,日本宽延元年。
  日本,江户。
  两张棋座,四个人,正默默注视着棋局。
  坐在上座的两个棋手,身穿日本和服。而坐在下座的两个棋手,穿的却是琉球使节的服饰。两张棋座两侧的对手,年纪都大致相仿。一个棋座是两个长者对弈,而另一个棋座是两位少年对局。
  不远处围观棋局的人群中,有日语的窃窃私语声。
  “会不会输?”有人低声问道。
  “恐怕……会……”
  不知过了多久,长者对弈的那局棋,穿和服的一方缓缓将手中的棋子投回了棋盒之中。
  “我输了。”他用日语低声说道。
  围观众人之间的议论声顿时嘈杂了起来。
  “井上家的因硕居然输了!”众人低沉的语气却掩饰不住那惊讶之情,“输给了下邦人!”
  “因硕”,是井上家家主的称号。
  井上家,是日本幕府时代围棋四大家之一,曾出过两任名人棋所,可以说是日本古代围棋史上除大名鼎鼎的本因坊家之外最显赫的一大棋家了。
  众人的议论声还没有平息下来,很快,另一个棋座上也传来了一声轻微的日语:“我输了……”
  “井上家的迹目居然也输了!”众人惊叹道。
  迹目,在古代日本棋家当中,就是家主继承人的意思,对于一个棋家来说其地位相当于皇太子。
  贵为日本棋界四大家之一的井上家,在这一战中,居然因硕和迹目连败两阵!
  两位琉球棋手微微笑了。
  年长的那位琉球棋手,琉球名字是“田头亲云上”,其中“亲云上”是琉球的一种贵族地位称呼,代表的是他的阶级。田头亲云上除了这个复杂的琉球名字之外,还有一个中文名字,叫做“任弘济”。在那个时代,他是琉球围棋界当之无愧的霸主,是琉球的大国手。
  而那位年轻的琉球棋手,名叫“与那霸里之子”。其中,“里之子”三个字也是指代的其身份地位,我们可以直接称呼他为与那霸。在彼时的琉球棋界,他正以令人瞩目的速度提升着自己的棋力,在琉球国内向任弘济的围棋霸主地位发起强有力的冲击。
  但今天,这两个琉球国手之争的对手却成为了盟友,因为他们要合力完成一个琉球围棋六十余年的梦想。
  两位日本棋手相继认输的那一刻,作为宿敌的任弘济和与那霸二人静静地相视一笑。他们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无比的骄傲。
  那一刻,任弘济在自己的心底默默向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轻声说道——
  师父,我师门三代高手毕生的愿望,终于达成了!

  琉球与日本围棋的恩怨,要追溯到六十多年前的清康熙中叶时代。
  在康熙时代之前,琉球围棋是受中国围棋影响极深的。彼时的琉球围棋,不论围棋规则,还是围棋招法,都是学习中华围棋而来,将中华围棋视为师祖的。但这一切,随着康熙二十一年时,一次琉球与日本的外交活动的展开而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公元1682年,清康熙二十一年,日本天和二年,四月。
  琉球使者来到江户,向当时的日本幕府将军提出了一个请求——请允许当时的琉球围棋第一高手亲云上滨比嘉与日本当时的第一围棋高手本因坊道策切磋几局。
  棋圣本因坊道策大名,想必不需要过多介绍了。他是日本传统围棋理论的奠基者,是一个开创时代的日本棋手,至今仍在日本被尊为围棋至圣。
  亲云上滨比嘉,又称滨比贺亲云上,中文名叫毛荣清。说起来,康熙初年的东亚各国棋界都恰好在差不多同一个时间产生了一位统领本国棋界的俊杰人物,在中国是黄龙士,在日本是本因坊道策,而在琉球就是这位毛荣清。彼时毛荣清在琉球诸岛之间四处寻找一个可以与他匹敌的对手,却始终不能如愿,是一个独孤求败式的顶尖高手。为了找到一个能与自己对敌的好手,他决定将目光放到琉球以外的地方,去看看日本第一高手有多强。
  这是一场事关两国颜面的较量,尤其是把围棋视为一种“道”的日本,对这次较量非常重视。但日本围棋从第一世本因坊算砂时代开始,就定下了一个规矩——凡日本高段棋手对阵外国棋手,不论对方棋力多强,一律至少让三子对弈,以显示日本围棋无可匹敌的强大。让三子面对横扫琉球的第一高手毛荣清,即使是本因坊道策出马,也多少总让人感到一丝不安。
  然而,本因坊道策不愧是棋圣,不仅轻松出场了,而且还有意多让了琉球棋王一个子——最终这场较量以让四子的棋份开战。
  最终的结果,让琉球棋王毛荣清大惊失色。即使被让四个子,他堂堂琉球棋王在第一局中仍然毫无招架之力,最终完败!到了第二局,由于外交政治的影响,本因坊道策刻意相让,才让毛荣清赢回一局挽回了颜面。但是,让四子局,即使一胜一负也根本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地方!
  那一刻,琉球围棋界被日本围棋的强大深深震撼了。
  有赖于日本围棋良好的棋谱保存传统,那第一局让四子局的棋谱我们至今仍然能够完整地看到。那局棋,有一段交手让笔者觉得很有意思。
  面对本因坊道策传统的小飞挂角,我们可以看到琉球棋王毛荣清是以中国古代棋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一着棋应对的——大飞应。
  彼时的中国棋界,围棋布局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中,黄龙士正在慢慢将九三的优势发挥到极致,但此时还没有轮到徐星友出场完成最后的普及,因此受中国围棋影响的琉球围棋,仍然理所当然地认为应对小飞挂角,大飞守角应对就是最合理的手段,这一手从两千年前的中国三国时代就已经流行了。
  这想法在中国围棋理论当中当然是完全没错的,但是在以另一种思路下围棋的日本棋手眼中,这步棋似乎就不那么理所当然了——尤其是当琉球棋手面对的是日本围棋理论的奠基者,本因坊道策时。
  本因坊道策以其独特的围棋思维,对这一中国传统围棋招式进行了一次日本式的攻击——
  第一步,先分别从上方对右下,左下两个星位黑子进行小飞挂,逼迫对手两个角分别在下边大飞守角。琉球棋王果然中计,自以为走了两步正着,却没想到这两手棋却恰恰是典型的不看局面,照搬公式的下法。按照日本围棋理论来看,起手两步棋都下到了低位,不仅效率欠佳,未来发展存在隐患,而且棋型毫无美感可言,在日本是属于要被老师打手心的俗手下法。而放到了中国,例如黄龙士与徐星友的让子对局中,一旦遇到这种情况,一个方向上大飞守角了,另一个方向上一定要反击,要么倚盖出头,要么九三分投,决不能心甘情愿地用两个大飞缩成一团。中国棋手虽不能像本因坊道策那样以严密的逻辑来解释为什么不行,但是他们的感觉与日本棋手是相通的——两个大飞头顶头守角,这么下肯定是不行的。
  在诱使对方下出了两个大飞守角的丑陋棋型之后,第二步,本因坊道策施展出了一招在中国棋谱中从未见到过的对付大飞守角的招法——靠,直接贴住大飞开拆的那粒黑子。
  这一招,在中国棋谱中,通常是稍微隔一路,不要直接靠上去,而是与刚才的小飞挂角一子一起从两个方向上对大飞角进行夹击,逼迫对方多费一步棋守角,同时自己在边上夺取利益,或者抢得先手封住对方前往中腹的去路。但在中国古谱中,从未有过直接靠上大飞角的下法,如果这招棋被黄龙士或者徐星友见到了,也许会不屑地说一句:下得太紧了,完全不留退路,你这水平顶多也就是盛大有那级别了……
  可道策毕竟是道策,人家也是棋圣级别的人物,自然不会随便乱下。这步棋,在对角星座子的中国古棋中确实不能成立,但是在这里,由于有了前面诱使对方下出两个大飞守角的丑陋棋型的铺垫,这招靠立刻就变得可行了!两边分别靠住对方的大飞角,对方如果想要强行反击,则不管对方攻击哪一边的白子,不远处靠在另一个大飞角上的白子都可以作为援军进行支援;而如果黑棋同时进攻两粒白子,白棋只需要在两粒白子正中间落一子,这就恰好掐死了黑棋的进攻点,最终结果竟反而是黑棋棋型崩溃!
  这也算是中日两国传统围棋招法之间的一次较量吧,虽然使用中国招法的这位功夫还没怎么练到家……
  就笔者看来,这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一贯被认为崇尚力战,不重大局的中国棋手,在应对大飞守角的时候却要求保持距离,不轻易进行攻击;而一直被评价为温和平静,全面均衡的日本古棋手反而下出了两靠大飞角这么激烈的招法,并且收效颇丰。棋风这东西,真是变幻莫测,有趣至极。<点评:围棋的内涵,真是深不可测。>
  琉球棋王毛荣清显然意识到了本因坊道策这一创造性的招法,知道这粒靠虽然看起来很弱,像是过分的一手棋,可其实是反击不得的,一旦反击将万劫不复。于是,毛荣清只得退守。道策仅仅用一招看上去弱得不堪一击的靠,竟冻结了黑棋整个下边的发展潜力,也确实不愧是日本棋圣。随后,在上方的战斗中,道策又如法炮制,两个挂角加两个靠,最后竟然把毛荣清四个让子全都死死锁在角上,道策则掌握了无穷的发展潜力,棋局就此朝着向道策有利的方向发展下去,直到终局了。
  纵观整局棋,其实毛荣清的局部战斗力很强,能够清晰地看得出在局部斗力上他并不落下风。但是毛荣清与本因坊道策在围棋理念上的差距差太远了,道策根本不需要真的在局部上与毛荣清纠缠,他的每一招棋都是从全局着眼,结果是毛荣清越在局部用强,全局就越坏,最终到了救都不知道怎么救的程度。

  这局棋的惨败,对毛荣清和整个琉球围棋的打击是巨大的,他们深刻意识到了自己以前所学的围棋都是有问题的——其实同时代的中国围棋也意识到了传统棋招的问题,只可惜彼时琉球人不知道中国人在这个问题上的探索。
  于是,毛荣清回到琉球之后,开始研究日本的围棋技术,并且从此立下了一个志愿——总有一天,我琉球棋手要一雪此战惨败之耻,让日本围棋也败在琉球围棋手下,哪怕一次也好!
  但毛荣清的这个宏愿还没能完成,他就去世了。于是,帮他洗刷这一生之耻的任务,就被他交给了他最得意的弟子,薛以恭的手上。
  薛以恭,在日本史料中被称为“屋良里之子”,生于清康熙十八年。毛荣清从日本归来后不久,为了一雪前耻,便在琉球国内四处寻找有围棋天赋的少年加以培养,很快他便找到了薛以恭。
  薛以恭是一个小天才——至少在琉球,他是天才。毛荣清将毕生所学悉数传授,使薛以恭清很快便达到了国手的等级,并且取代了毛荣清琉球第一高手的地位。
  清康熙四十八年,已经在琉球称霸多年的薛以恭,认为自己已经到了可以去日本为师父报仇的时候了。于是,当年八月,他随琉球王子为首的琉球使节团共同来到了日本,首先在萨摩登陆了。
  由于多年前曾听闻师父讲过日本“道策流”深不可测,不可小视,因此薛以恭不敢怠慢,现在萨摩都留了将近三个月进行备战。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向萨摩藩主家养的两名棋手齐藤道力六段,西俣因悦五段请教并学习了道策流。萨摩藩的这两位棋手,当年正是本因坊弟子,跟随本因坊道策学棋多年,算是掌握了最纯正的道策流棋法。薛以恭通过与这两个人的交流,认定自己已经掌握了道策流的精髓,于是十一月终于动身,于十一月十一日(好节日!)到达了江户,正式向本因坊家发下了战书。
  注意,他不是向日本棋界发出挑战,而是点名挑战本因坊。其时本因坊家道策已死,昔日的“坊门六天王”也已经死的死,走的走,本因坊已经不是当时的日本围棋第一大家了。但在薛以恭的眼中,当年击败自己恩师的是本因坊道策,他就必须要以击败道策亲传弟子的方式讨回这笔债。
  当时代表本因坊应战的,是彼时还只是七段,日后升至名人棋所的本因坊道知。而那时的道知,才只有二十岁而已。
  看到如今本因坊派出来应战的第一高手是个二十岁的孩子,薛以恭只觉得这是在开玩笑。
  那一战,于十二月初一在岛津家宅邸中进行,棋份是本因坊道知让三子。没想到,做了多年准备,甚至特意在萨摩学习了三个月道策流的薛以恭,最终仍然惨败于本因坊道知之手。这一战,本因坊道知下得极好,整局棋让薛以恭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在日本围棋史上被称为“征服下手之名局”。不服输的薛以恭再次求战,二人再战一局,没想到薛以恭又输了。这第二局,薛以恭与道知大斗局部作战,整个棋盘右边都变成了浩瀚的战场,但战局的结果却是薛以恭兵败如山倒。
  尽管连败两局,但薛以恭还是不服——也许更多的,是无力为师父复仇的不甘。他第三次向本因坊发出挑战,要求再与道知决一胜负。但这一次,道知索性拒绝了,前本因坊第一弟子,现任井上家家主井上道节出面派出了当时只有十三岁的井上家弟子相原可硕三段与薛以恭分先对弈以应付他的挑战。结果,即使是这局略带侮辱性质的对局,薛以恭仍然没能取胜。虽然直到终局前都握有领先优势,却在最后的小官子上一着不慎弈出一招缓手,被对方抓住机会逆转,他最终还是执黑两目败下阵来。
  这最后的一战,终于让薛以恭复仇的火焰彻底熄灭了——他不得不承认,尽管日本围棋失去了他们的棋圣本因坊道策,但是如今的日本围棋仍然遥遥领先于琉球,要想击败日本棋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师父复仇的愿望,自己这一生也不可能实现了……

  这次惨败,让雄心勃勃的薛以恭随之沉沦了。没过两年,薛以恭剃发出家,皈依了佛门。
  原本这个年纪轻轻就统领琉球棋界的少年天才一生的愿望就是去日本为师父报仇,甚至当他连续两次完败给当时仅有七段的本因坊道知时他也不肯服输。但最后那一局,一个十三岁的井上家弟子竟然也能执白击败他,这一战对他的刺激太大了。他终于不得不承认,日本围棋对琉球围棋的领先是全方位的,不论顶尖棋手的强大,还是高手群的人才厚度,甚至随便在四大家中挑一个孩子放到琉球来都能横扫四方。
  要想击败日本棋手,就必须要学习日本的围棋,从中找出日本围棋强大的根源,然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是薛以恭得出的结论。
  非常可惜,如果他当时知道中国棋界发生了怎样的技术变革,并且学习中国的技法再去日本挑战就好了——那样我们将有机会通过琉球棋手看到中日两国大相径庭的围棋之路的真正碰撞下最终能产生怎样的火花了。
  清乾隆二年,彼时已经老迈的薛以恭,突然在琉球发现了一个叫任弘济的孩子。这个孩子,年纪轻轻,却展现出了非凡的围棋天赋。他的出现,让几乎已经绝望的薛以恭突然看到了一丝希望——琉球围棋后继有人,打破日本棋手不可战胜的神话(毛荣清胜道策一局是道策有意相让,不能算数)并非全无希望的!
  于是,晚年的薛以恭几乎将全部精力都花在了培养任弘济这件事上。任弘济也果然不负众望,棋力突飞猛进,很快就达到了薛以恭的高度,成为了琉球的新一任大国手。不久,薛以恭去世之后,任弘济以无可匹敌的棋力很快荡平了琉球诸岛各地棋界,成为了公认的琉球棋界霸主。之后,自然不需多言,他的目光聚焦在了北方的日本。
  任弘济总结自己师父和祖师爷在日本遭遇惨败的教训,认为琉球围棋之所以不能与日本围棋抗衡,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日本围棋有四家高手,互相竞争并一起提高,因此他们能够英雄辈出,长盛不衰,而反观琉球则多年来一直是一人独大,缺乏棋力相当的对手的磨砺,因此永远也无法达到日本围棋的高度。
  看清了这一点之后,任弘济成为了一个琉球的“徐星友”。一方面,他以无敌的战绩统领着琉球围棋界,另一方面他又以师长的姿态努力培养琉球围棋后辈棋手,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从师父那里学来的“日本先进围棋理念”倾囊相授,使得琉球棋手的水平得以飞速提高,不久便前所未有地涌现出了一批年轻新锐高手。
  这些年轻高手中,最强的是一个被称作“与那霸里之子”的年轻贵族(此人的中文名字,笔者没能查到)。得益于任弘济的推广,与那霸从开始学棋时起就一直在日本围棋理论中成长着,他的脑中只有本因坊式的围棋技巧,从小就学着下均衡而全面的棋,因此他的招法几乎完全是日本式的,这使得他比起任弘济在围棋观念上具有了一定程度的优势,只是因为技法掌握得还不够纯熟才屈居任弘济之下,列琉球诸岛棋手第二位。
  眼见本国围棋迅速发展,已经有足够的实力再去挑战一次日本围棋了,清乾隆十三年,日本宽延元年,琉球再一次派出使节团前往日本。这一次,琉球使节团中破天荒地带上了两名棋手——彼时琉球棋界的最强二人,任弘济和与那霸。
  也合该日本棋界有此一劫,彼时琉球围棋日新月异之时,日本围棋却陷入了幕府时代围棋史上最低谷的一段时期。那时候,日本围棋四大家竟同时都人才凋零,甚至各家家主的段位都只有七段而已,连一个八段棋手都找不出,更别谈决出一个名人棋所来了。棋盘上没什么真功夫不说,四大家内部还勾心斗角,互相看不顺眼,竟让日本围棋的发展停滞,甚至倒退了几十年时间。听闻琉球棋手再次前来挑战,本已陷入低谷的日本围棋竟还傲慢轻敌,以为琉球棋手都是可以随便欺负的对象,甚至把这当成政治斗争的筹码吵来吵去。
  最终,四大家之一的井上家决定单独承办这场大战,由井上家家主和迹目分别出面对阵两位琉球棋手,希望以一场完胜来提升井上家在四大家中的地位,以期将来由井上家夺取下一任名人棋所。
  日本棋界完全不知道,琉球棋手为了击败他们而进行了多么艰苦的历练。
  自当年薛以恭败给井上家十三岁少年之后,琉球棋手的敌人就已经不再是本因坊一家,而是整个日本棋界了。这次既然是当年以十三岁少年羞辱了琉球国手薛以恭的井上家出战,两位琉球高手自然早就蓄势待发,要为当年的薛以恭出这口恶气了。
  结果,那一战,按照老规矩强行让琉球国手三子的井上家六世因硕和迹目冈田春达竟双双惨败,而且从局面上看他们甚至根本就不具备让三子与两位琉球高手对弈的资格,整局棋基本上都是一触即溃,全无胜算。
  两局棋总比分二比零!虽然是让子棋,但是日本棋手不可战胜的神话终于被打破了!两位琉球国手也知道见好就收,决定后面就不继续下了,转而向井上家家主索要日本围棋五段的段位认定书——五段是个什么概念,要知道当时井上家家主也才七段!
  何况,给外国棋手人开段位证书,这事儿在日本只有名人棋所才有这个资格,可当时日本棋界名人棋所这一职位是空缺的,井上因硕区区七段,绝无这个资格。但是毕竟棋都输了,也不好意思再闹了,于是双方协商了一下,各退了一步,由井上因硕以“大国手”的名义给两位琉球高手各开了一张井上家独家认定四段段位证书了事。<点评:人穷志短,棋输气短。>
  名义上,这事儿也说得过去。日本棋界内部的段位认定,低段的段位认定是允许各家家主自己给自己人随便开的,但是涉及到五段以上的升段就必须要名人棋所认定或者四家家主共同认可才行了。低段的段位,反正也是自家自己说了算的,出了井上家谁也不必承认,所以也就无所谓了。不过,井上家这次偷鸡不成,反而被琉球棋手给灭了一顿,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让井上家成为了其他三家的笑柄。
  但彼时的日本棋界没有料到,数年之后,这件事将升级成为他们整个国家围棋界的一个耻辱。

  话说那年任弘济和与那霸回国之后,在琉球受到了英雄般的盛大欢迎(请想象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后的聂卫平和第一届应氏杯决赛之后的曹薰铉)。一时间,琉球围棋氛围暴涨,人人争相学棋,琉球围棋进入了自身发展的黄金时期——不过,与过去不同,现在的琉球围棋完全是学习的日本围棋招法,可以认为是日本围棋的一个延伸,而跟中国围棋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至于因出使日本而短暂中断的琉球棋坛王者争霸,则很快在两位“井上家四段棋手”之间继续进行了起来。几年后,年纪更轻的与那霸在将自己的技法历练纯熟之后,终于彻底击败了前辈大国手任弘济,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琉球棋王。不知此时战败的任弘济,在心底对于自己当年为了击败日本棋手而尽心培养后辈的行为有没有那么一丝后悔呢?
  成为了棋王之后,春风得意的与那霸却突然发现他陷入了一个六十多年前的大国手毛荣清同样曾经历过的空虚和孤独感——人生没有目标了。
  琉球国内已经没有自己的敌手,而日本棋手也已经被击败过了,他也没胆子再跑到日本去挑战一次——万一把上次挑战得来的名声又输出去了呢?
  于是,日思夜想,苦苦琢磨多年之后,与那霸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构想——既然日本被灭了,那咱这水平应该就已经很厉害了吧,要不咱么去中国试试?
  日本人已经知道咱琉球棋手的厉害了,怎么着也该让更加广阔的中国大地上也留下咱琉球棋手的传说不是?
  于是,与那霸立刻上书琉球皇帝,请求他允许自己带领琉球的高手们前往中国挑战!
  彼时琉球围棋界还处在击败日本的亢奋中,真叫群情激越,势不可挡,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这是让琉球围棋声名远播的绝好机会。在众人中,只有一个人仍然保持着冷静。
  已渐渐老迈的任弘济,看着被盲目的自信冲昏了头脑的与那霸,微微摇了摇头。
  “与那霸,你正在走上一条与我祖师爷当年一样的道路。”任弘济叹道,“不知天高地厚,夜郎自大,你这么做只会让自己成为笑话而已。”
  对于这个老对手,老师父的劝阻,与那霸却不屑地笑了。
  “任弘济,你已经老了,你的脑子里全是几十年前你师父教给你的那些老掉牙的东西。你要知道,现在是琉球围棋的新时代,是琉球围棋界前所未有的黄金时期!你胆子小,不敢去中国,没关系,我们代你去——等我们从中国载誉归来的时候,你就眼红吧!”
  载誉归来?任弘济在心底默默笑了。
  “与那霸,等你去了中国,你才会知道你的想法有多么幼稚……”

  在琉球棋手战胜日本棋手(虽然只是让子棋)之后没过几年,成功称霸琉球棋界的英雄棋手与那霸带着一批新锐琉球高手,踏上了中国江南的土地。在来中国之前,他们简单打探了一下中国围棋的情况,大概了解到中国围棋并不像日本那样有官方供养的棋家,大多数棋手都是散布在茶楼或者某位官员家中自力更生的,因此跟随外交使团跑去找官方棋手下棋的日本模式在中国行不通,他们唯有在茶楼里自己找对手。
  话说那一日,几位琉球高手看到茶楼里有许多人围坐在棋座旁看人对弈,他们便挤进了人堆里。只见棋座上两方黑白子在绞杀,棋座旁边还堆着两堆银子,数目相当惊人!
  很明显,这是在日本被职业棋家所明令禁止的赌棋行为。不过中国与日本不同,赌棋是棋手的日常生活,两国围棋文化不一样,所以对同一行为的评价也截然不同。
  琉球棋手们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可是看了没几步,几个人纷纷摇起了头。
  这也能叫围棋?
  看见断点就先断再说,没看见断点就冲出断点,满盘都是无理手,过分招,这种棋放到日本是要被师父打手心打到残废的!
  “看来这俩人不是什么高手。”与那霸用琉球语跟众人交流道,“这种下法,完全是胡下,毫无章法逻辑,必定是俗手庸手,不值得我们出手。”
  “但是这些人既然下棋看棋,想必也是懂棋的人,我们可以问问他们高手都在哪儿……”有人小声提议道。
  那与那霸听罢,心说有理,于是静静等着这两人下完。
  等这棋局结束了,众人正在议论,只见那与那霸突然走上前来,用撇脚的中文向众人问了个好,便开始交代自己这一行人身份。大伙一听是琉球来的棋手,都来了兴致,笑嘻嘻地听他们介绍自己。
  与那霸吸引了众人的瞩目,那股在琉球无敌的傲慢劲儿一下子涌上来了,于是紧接着便不客气地问道:“请问各位,可知道当今中华最强的棋手是谁?”
  这一声问罢,大伙全愣了。
  好家伙,口气真大,一上来就问中国最强的是谁!这是要来拆台子砸饭碗啊!
  不过众人当中也有好脾气的,只当是这些琉球人中文说不利索,不懂咱们这儿的规矩,也就没放在心上,耐心地给人解答道:“当今中华,最强者当属两人,一个叫范西屏,一个叫施襄夏。这二位先生,棋力超凡脱俗,不分伯仲,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棋圣。”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脸上竟露出了些许敬佩之情。
  那几个琉球棋手见大家光是谈起这俩人就已经跟见了神仙似的了,暗暗寻思,这范西屏、施襄夏二人在中华棋界的地位必定非常人可比,想必乃是日本本因坊道策一级的人物。只是光闻其名,不见其人,不知道究竟有几分本事啊。
  “请问各位,那范西屏、施襄夏二位先生家住何处,如何找他们下棋?”
  嗬!真是好大的口气,不知者无畏啊!众人竟纷纷笑话起这几个琉球人来,弄得与那霸这一伙人不知所措。
  “就凭你们,也想与范、施二位先生下棋?简直是不自量力!”
  听得这话,心高气傲的琉球棋王与那霸心中简直憋了一肚子火。只见他突然大喝道:“你们这些庸手俗手,少看不起人。我乃琉球棋王与那霸,纵横琉球未逢敌手,甚至还曾经去日本胜过日本高手。你们中华棋手,能强得过那日本高手吗?”
  日本高手?日本也有高手?众人听罢又是一通大笑——小子,你要知道围棋是你哪个祖宗发明的!
  见众人越笑越欢,这几个琉球人一个个气得怒发冲冠,要不是怕引起外交冲突索性就直接冲上去揍人了。
  “琉球人,我告诉你们吧。中华棋界,卧虎藏龙,想收拾你们几个人根本用不着范施两位先生出手,中华棋士高手如云,随便挑一个都能把你们灭个遍!”
  “上有常青老帅梁魏今,昔日霸主程兰如,下有胡铁头、童金刚、吴来仪、赵两峰,皆能征惯战,棋力高超之人,你们几个还不够他们试刀的呢!”
  众人的笑话可真的刺伤了这些琉球高手的自尊心了。想那琉球棋界为了击败日本棋手,卧薪尝胆六十多年方有今日成就,岂料一到中国竟被人看扁了!
  “我不知那几位先生究竟有几分棋力,但我看你们几人下棋,简直就是乱下一通,这种棋力根本没有资格评价别人!”与那霸怒喝道。
  这一语说出去,大伙的笑声顿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怒火。
  “琉球小子,你可真放肆,你可知道我们都是江南棋界有名有姓的人物?”
  “原来江南棋界有名有姓之人下出的棋也不过如此!”与那霸冷笑道,“看来你们口中的范施诸人,只怕也都是浪得虚名之辈,不配与我琉球众国手交锋!”
  好小子,这种话都敢说出来,不教训教训你那还了得?
  “琉球小子,你说我的棋是乱下一通,你敢跟我赌上一局吗?”
  “有何不敢?”与那霸冷笑一声,取出一大锭银子摆在棋座一旁,“本来还怕来了中国盘缠不够花,既然你送银子来,我还能不要?”
  那中国棋手也大怒,从袖中也掏出大大一锭银子,拍在棋座一旁,摆上了座子只求一战。
  却说这一战,与那霸只道那中国棋手行棋莽撞粗鲁,必定是无谋之人,自己以纯正的本因坊战法迎战必定能大获全胜。棋战一开,果然见那中国棋手猛冲过来,只管攻杀。与那霸暗笑,正要接招,却突然感到一阵怪异——那中国棋手下的棋,就跟不要命似的,钻着脑袋往对方棋堆里拱,一拱进去就只管四处冲断,全然不顾什么棋理棋型,没一会儿功夫竟然把与那霸的棋给拱得乱七八糟,稀里哗啦了!
  这是什么下法,完全不按常理下棋,简直就是胡下——可是,与那霸偏偏抵挡不住!
  与那霸拼命想把棋往自己熟悉的路上拉回去,要把整局棋下成平稳的日式对局,可是自己那些日本式的招法每每被中国棋手一冲,就一触即溃,完全抵挡不住!
  这不对啊,日本棋理是天下最先进的,怎么到了中国这儿就不灵了呢?
  没下多久,只见这与那霸的棋七零八落,死伤遍地,还哪里用得着下到终局……
  那中国棋手兴高采烈地拿了彩银,大笑着跟附近的人说道:“听这小子刚才口气那么嚣张,我还以为他有多大能耐呢,原来这么弱,下出的棋一碰就散架,竟然还好意思说要挑战范施二位先生,真是荒唐到了极点!”
  众人也哈哈大笑,笑得这几个琉球人几乎没脸继续在这儿待下去。
  “不对,刚才是我不适应中华棋手这种蛮劲,没能施展出我琉球棋风的厉害之处。待我再与他下一局,这次稳扎稳打,必定能叫他输得一败涂地!”与那霸想到这里,又取出一锭银子,要再跟这人对上一局。那中国棋手岂有畏战之理,立刻取出彩银,摆上座子,再开一阵。
  这一阵简直就是上一局的翻版,与那霸照着日本围棋的规矩刚刚摆好了阵势,这边中国棋手一冲过来立刻给他搅了个稀巴烂,杀得与那霸屁滚尿流,输了个一塌糊涂。
  连败两阵,被众人嘲笑得面红耳赤的琉球高手们再也不敢在这儿待下去了,急忙匆匆逃出了这家茶楼。

  “这可太邪门了,怎么就是下不出在琉球的感觉来呢?”与那霸心里纳闷着,想了许久,只道自己是刚到中国,一来旅途劳顿,一来也是不熟悉中国棋风,所以才遭此惨败吧。休息几日,想必慢慢也就好了。
  于是,休息了几日,琉球高手们又出发了,去茶楼找中国棋手练练身手。可这些琉球棋手,虽然口气一个比一个大,但本事真的是一个比一个差,根本不够中国棋手玩的——个个都是一触即溃,兵败如山倒,全然看不出半点棋王风采。
  老输棋还是小事,关键中国茶楼的规矩是,下棋要赌银子的!一局都不开和,银子净往外流,没过多久这些琉球棋手连衣食住行都快成问题了。
  这么一合计,琉球高手们突然意识到——得开溜了,再不走回去的路费都输没了,得在中国打工挣银子回琉球了……
  于是,心高气傲,兴致勃勃来中国扬琉球国威的琉球棋手们,灰溜溜地就又悄无声息地回国了。至于传闻中的范施——他们可能连面都没见上一次!
  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在中国围棋史料中完全不见记载,却被记录在了日本的围棋史料中。为什么这么风光的事情中国围棋史料上竟然都没记载呢?答案也许很简单——这事儿在当时的中国棋界压根儿就不算个事儿,甚至击败了琉球棋手的那几个中国棋手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连记载入地方志的资格都没有,所以这事迹整个就没影子了。换句话说,对于范施时代的中国棋手来说,赢几个琉球人——尽管当时咱们应该不知道他们用的是日本棋招——压根儿就不值得拿出来说叨!
  而为什么日本围棋史料却记载了这件事呢?
  这还得说到与那霸这批人回国之后了。琉球一批高手昂首挺胸地去了中国,然后一个个灰头土脸又跑回来了,在中国那边连一点风浪都没造出来——甚至连当地新闻(地方志记载)都没混上,更别谈“上头版”(史书)了。琉球人这可就吓得目瞪口呆了,于是没去中国的那些棋手们就跑过来问与那霸了——
  “中国棋手真的那么厉害吗?跟日本的井上因硕比如何?”
  与那霸在中国,自尊心已经被彻底拍熄了。他自认研究日本棋法半辈子,甚至到了能在日本混个四段棋手的水平,去了中国却发现自己的日本棋招在中国棋手面前甚至还过不了几个回合,于是他只能归结为是中国的围棋理论要远远超过日本棋法了。因此,他得出了下面这个著名的结论:
  “中华棋手,高手如云,别说日本的井上因硕,就是日本的棋圣本因坊道策去了,只怕也万万不是敌手啊!”
  按照当时与那霸的遭遇,我们也可以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当自己一直以来奉若经典的日本式战法到了中国根本施展不出威力来时,他也只能得出就算是日本战法的奠基者道策出手也没用的结论了。
  但这句话,没过多久便传到了日本,在日本造成了轰动。原本输给了琉球棋手的井上因硕还只是被大家当成笑话,现在这一下子井上因硕可就直接变成了丧权辱国的棋界废物,成了让整个日本丢脸的罪人!这句话甚至直接导致六世井上因硕就此退位了!<点评:丧权辱国,引咎辞职。>
  于是,这段在中国不值得列入史料记载的琉球国手“闹”中华的故事就这样上了日本的史书……
  这正是:
  卧薪尝胆六十载,下邦终胜上邦人。
  枉做夜郎空自大,未入范施半步门。

  欲知后事如何……

  以下段落纯属想象。
  看着眼前与那霸摆出的对局,任弘济陷入了沉思。
  “中国棋手的棋,真的很奇怪。”与那霸低声叹道,“明明都是些不合道理的下法,可是一旦应对起来就是抵挡不住,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我们,甚至整个日本围棋对棋理的理解都错了?”
  任弘济轻声笑了。
  “棋理是没有对错的,我们之所以看不懂不过是因为我们对棋理的理解还太浅,看不出中国围棋和日本围棋貌似截然相反的棋风下那共通的东西罢了。”
  任弘济配合着苍老的笑声说出的这句话让与那霸玩味了许久。
  “这些棋看似不合理,其实他们也一定有着合理之处,只是我们不懂罢了吧。我真想知道,中国这些稀奇古怪的下法究竟是如何出现的,这些下法背后究竟隐藏着多么超出我们想象的棋理。”与那霸低声叹道。
  然而,任弘济又笑了。
  “当年我的祖师爷见识到了本因坊道策的棋,也感慨日本的棋理如此奇特,以致他竟然理解不了。想不到几十年后,你却在这里发出了与我祖师爷当年相同的感慨。与那霸,你还是太年轻了。其实,棋理这东西,没什么值得惊叹的,学个几十年自然能得其精髓,不论是当年的日本棋理,还是现在我们见识到的中国棋理。我们之所以觉得不可思议,只不过是因为我们不了解罢了。与其感慨这些不了解的东西,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去了解一下呢。你的感慨,真没意义。”
  与那霸听完,却不屑地撇过了脑袋:“你这老头,净说些好像很了不起的话。你自己不是也看愣了吗?难道你不是也在心底感慨着和我一样的东西吗?”
  这一次,任弘济哈哈大笑。
  “傻小子,我才不会感慨那么无聊的事情呢。”任弘济笑道,“我对于中国的棋理有多么不可思议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们已经几十年没见过中国的棋了,它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是理所当然的。如今与其说我在感慨,不如说我是在遗憾。”
  “遗憾什么?”
  任弘济颇有意味地瞥了与那霸一眼。
  “如果说,一个中国的普通棋手,已经能下出这么厉害的棋了……”任弘济缓缓地说道,“我真的很想见识见识,那些中国棋手口中所说的范西屏、施襄夏,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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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48 编辑

第九十二回 重金请弈圣三张拜师 当湖设棋局双雄决战



  咸丰年间,安徽,时任安徽巡抚,满洲正红旗萨尔浒?英翰府上来了一位贵客——彼时名满天下的大国手,周小松。
  周小松乃是晚晴中国棋界一等一的顶尖高手,早年与陈子仙并称于世,陈子仙死后他又独霸棋坛二十余年,无人能敌,堪称晚清棋界的标志性人物。
  但是晚清时期,由于战乱和外患,公卿们对围棋的热情已经大幅降低,随之而来的便是棋手收入的锐减,因此即使作为晚清的所谓大国手,也已经没有资格再如清初或明朝的国手们那样潇洒自在了。对于周小松这一代棋手来说,有人愿意给他们银子请他们去,那就是谢天谢地的事情,没得挑了。
  但那一天,周小松没有想到,他即将接下一个艰巨的任务。
  “草民周小松,拜见巡抚大人。”衣着朴素,甚至略显穷酸的周小松向英翰深深行了一礼,“不知巡抚大人召见,所为何事?”
  英翰打量了一会这个传闻中的大国手,微微笑了笑,问道:“周先生,久闻你棋艺冠绝天下,不知真假如何。你自觉,你与本朝各路国手相比,高下如何?”
  本朝各路国手,说的乃是自清开国以来,至周小松为止,这个范围内包括诸如过百龄、周懒予、汪汉年、周东侯、黄龙士、徐星友等各路高手,堪称群星璀璨,震古烁今。周小松听罢此问,知道这是巡抚大人在问自己本事了——看来,今天他要接下的,恐怕是一个大任务。
  “回巡抚大人的话。”周小松低声答道,“遇范施则不敌,其余皆能对抗。”
  有清一朝无数高手,唯有范西屏、施襄夏二人我无自信能胜,其余诸子,我都有信心能与他们弈得难分高下!
  英翰笑了,命仆人取出一套棋谱,递到周小松面前。
  “周先生,可识得这棋谱?”
  周小松微微瞥了一眼,却猛然间感到一阵惊慌,急忙行礼答道:“当今天下棋士,岂有不知此谱之人!没想到,这棋谱竟然收藏在巡抚大人家中,小松惶恐之至!”
  他隐约预感到了英翰请他来的目的——令他不安的预感。
  “几日前,我花重金购得此谱,日夜研习,却始终不解其中精妙啊。”英翰叹道,“我想,如此名谱,必须当世一等一的名手细细解说,我方才能一窥其中奥妙。想来想去,当今天下能当此大任的,唯有小松先生一人了。小松先生,望勿辞却啊。”
  周小松却迟迟没有回答。
  英翰见周小松似有难处,轻声问道:“周先生,莫非不愿接下此事?”
  “草民岂敢。”周小松仓皇地答道,“但有一事,希望巡抚大人答应。”
  “何事?”
  “大人须知,此谱非普通寻常棋谱,乃天赐圣品,凡人断难一窥其妙。小松不才,不敢对此棋谱妄加评论,唯有精深研习之后方敢真正动笔。请大人在府中为小松腾出一间阁楼,容小松在阁楼中对棋谱细细揣摩,仔细研究,然后方能动笔行文。”
  英翰微微捋了捋胡须,点了点头,叹道:“天下恐怕也唯有这名谱当得起如此待遇了。”
  于是,安徽巡抚府上,英翰专门为周小松收拾出一个小楼来。周小松住在这小楼里,就如同当年随黄龙士学弈的徐星友一般,一步也未离开,终日在楼中揣摩棋局。
  很快,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周小松终于走出了那小楼。
  “周先生,莫非历时一个月,终于完成了全部棋谱的评注?”
  看着笑脸相迎的英翰,周小松惭愧地将手中的棋谱双手奉还。
  英翰急忙接过棋谱,翻开一看——棋谱还是那张棋谱,一个月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上面别说周小松的评注了,根本半个字都没写!
  英翰一时间莫名其妙,呆呆地问道:“周先生,这是何意?”
  “望巡抚大人见谅,小松想辞去这个任务……”周小松低声答道。
  英翰茫然不解:“先生在楼中研习了一个月,一字未著便要辞行,为什么?”
  周小松苦笑着摇了摇头:“整整一个月,我都在尽全力尝试去理解这棋谱的招法思路,可是每当我的理解进了一步,就顿时发觉这棋谱蕴含的深意往前进了十步,小松穷尽心力也追赶不上这棋谱的脚步。小松深感自己棋力低微,根本没有资格评价这部棋谱的任何一步招法。惭愧之极,只求巡抚大人勿怪。”
  说完,周小松辞行而去,再未回来。
  英翰送走了周小松,回来再看到这份棋谱,却只感到一阵惊恐——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套棋谱啊!
  这棋谱上,只写着简单的四个字——当湖十局。

  上面所述的这个故事,大致内容当不会有假,只是——笔者个人觉得,堂堂一个大国手,在阁楼上研究一个多月都不敢写一个字的评语,恐怕不是真的看不懂,而是穷日子过久了难得有机会在巡抚府里大鱼大肉,想借个由头享受一个月吧……
  当然,后辈书中提到这个故事,大都是表扬周小松治学严谨,态度端正,有儒士风范,不像那些招摇撞骗、胡说八道的贪财之徒,是个有责任感的良心大国手。
  但是,读到这个故事,大家也许该惊叹了——到底这《当湖十局》是个什么棋谱,怎么能把周小松这样的大国手吓成这样呢?
  一切,还得从乾隆年间说起……

  乾隆四年,浙江嘉兴,平湖张府。
  两个少年正坐在棋座两侧对弈,而一位长者默默在一旁注视着对局。
  这对局的二人,年纪稍长的名叫张世昌,年纪稍轻的名叫张世仁。他们是兄弟二人,而正在观战的那位长者正是他们的父亲,这宅院的主人——张永年。
  平湖名门张氏,五代善弈,文人辈出,至张永年一代达到顶峰。张永年与长子张世昌,次子张世仁在嘉兴有着“拓湖三张”的美誉。张永年平生好棋尤甚,棋力也相当高超,以至于寻常公卿棋手竟然都胜不过他。他的两个儿子,正是因为他好弈才跟着学棋的。
  今日的对弈,很快便结束了。张永年简单地对两个儿子评点几句,便放孩子们走了。张世昌、张世仁兄弟并不像父亲张永年这样一心只嗜弈,他们对书法和诗歌也同样抱有着浓厚的兴趣。张永年知道,他不能强求两个儿子和自己一样把围棋看得如此高尚。
  但是,张永年不得不承认——这俩小子今天的对局下得真是一塌糊涂!
  学棋已经好几年了,但两个孩子好像遇到了瓶颈,棋力始终没法再有所提高,下出的棋总是乱七八糟,毫无章法。这种状况持续时间久了,两个孩子对下棋的兴致也就越来越淡,棋力再想提高就几乎不可能了。
  张永年忍不住感慨了起来。
  莫非我张家五代善弈之名,要在这一代到终点了吗?
  “老爷,又在为二位少爷的棋叹气吗?”
  老管家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张永年身边,恭敬地问道。
  张永年摇着头:“以我之力,只能领他们到这里了,之后就得靠他们自己了。看起来,他们的棋也就到这个程度了——烂泥扶不上墙。”
  听到这里,老管家突然笑着凑上前去:“老爷就没想过,为二位少爷请个棋师来?”
  请个棋师?张永年微微一愣,随后便又苦笑着摆了摆手:“江南寻常棋手,只怕棋力还不如我呢,我都教不好的儿子怎么能给他们教?”
  老管家顿了顿,轻声问道:“如果一般的高手教不了,不如试试去请天下最强的棋手,如何呢?”
  老管家说罢,张永年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

  数日后,京城。
  “看来你也收到了同样的信。”一个略显轻狂的声音说道。
  说话的人,年纪不大,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生得风流倜傥,眉宇间尽是狂放不羁之气,似有些癫狂,却有着一股亦正亦邪的魅力。
  他的身边,一个老实书生轻轻将手中的信折好,放回信封之中,陷入了沉思。
  这书生,与身旁的那狂生年纪相仿,只稍稍年轻一岁。但他一副老成持重模样,温文尔雅而有儒士风范,脸上那认真的神情与身旁的轻狂气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天下竟有人同时对你我二人发来同样内容的信?”书生低声沉吟道。
  “这又有什么?”那狂生笑道,“一个人去也是教棋拿银子,两个人去也是教棋拿银子,何况我们师兄弟二人同去路上还能谈笑解闷,不比一个人闷闷地上路要强得多吗?”
  “我只是感慨,终于有一天,世人真的把我看作可与你齐名的棋士了。”书生低声说道,“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
  “这不是你的夙愿吗?”
  “是,确实是我的夙愿。”书生轻轻地答道,“但是,我担心从此以后,你我就将从此渐行渐远。”
  那狂生却哈哈大笑:“师弟,你怕了?”
  ——要与我这个天下第一奇才并称于世,你怕了吗?
  书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师兄,恐怕更怕的那个,是你吧……”
  ——在你的心底,你一直是畏惧着我的成长的,不是吗?
  狂生哈哈大笑,再没有回答。
  书生和着狂生的大笑,也微微轻声笑着,没有再说话 。
  两种截然不同的笑声,此起彼伏,仿若绝妙的唱和。
  那之后没过多久,棋界流传出了一个让所有人为之一振的传言——京城棋界双璧,范西屏和施襄夏,已经离开了京城,前往浙江嘉兴一个姓张的人家去做棋师。
  请范西屏和施襄夏两人同时做棋师,几乎所有人都能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事了。于是,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棋界都躁动了起来。
  京城,某茶楼,众人焦躁地等了几个时辰,却始终等不来那个约定要出现的对手。
  棋座旁已经落了座的棋手紧张地在手中捏着棋子,但心始终平静不下来。他看着棋座旁边那锭自己刚放上去的纹银,心中的焦躁几乎要将他的身子吞噬掉。
  没过多久,一个急匆匆的报信者跑了过来:“铁头今天来不了了!”
  “来不了了?”正等着看棋的众人面面相觑,“怎么回事?铁头不是约好了今天来战的吗?”
  “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大伙去那铁头家一看,已经人去楼空了,像是有什么急事突然走了似的。”
  有什么急事走了?众人全然不解,一个个都愣在了原地,唯有那坐到棋座旁的棋手长舒一口气,趁着众人没注意悄悄取回了自己的那锭银子。
  在京城去往浙江的途中,一个不知名的旅店。
  一位年长的旅人刚迈进大堂几步,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声音便突然向他喊道:“吴来仪先生?”
  那长者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人正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
  “这位不是……”长者略有些兴奋地喊道,“童金刚!”
  二人哈哈大笑,急忙各自行礼,一通嘘寒问暖。
  “想不到在路上还能遇到吴先生,此行一路上倒真遇到了不少棋手呢!”那少年笑道,“昨日在路上,似乎还碰上了蒋再宾先生的马车。”
  “哦?蒋再宾也去了!”吴来仪只感到一阵热血沸腾,“看来,浙江棋界又要有一阵热闹了。”
  江南某地,一处僻静的宅院。
  两位老先生收拾着盘上的棋子,笑着交谈着些棋局的内容。
  “听说范施二人同时启程前往浙江张家了。”其中一位长者突然饶有兴致地说道。
  另一位长者苦笑了起来:“梁先生,你该知道我是不会去看热闹的——我可还在躲着范西屏呢!”
  梁先生哈哈大笑,轻轻一甩袖子,佯装生气地喝道:“既然程先生这么胆小,我可就不管程先生,自己一个人去浙江了。”
  那程先生也佯装出怒意,一扭身子答道:“要去你一个人去,就算你激我我也不会陪你去。”
  嘴上虽这么说,其实在门外,那位程先生早已藏好了行囊,就等着梁先生走了他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发。

  而当整个棋界都在喧嚣着的时候,浙江山阴,一个不起眼的小草庐中,一位老先生正默默教导着眼前的小棋童。
  “俞老先生!俞老先生!”草庐外一个乡亲兴高采烈地急冲冲跑过来,“听说了吗?您听说了吗?范西屏和施襄夏回浙江啦,就在嘉兴平湖,您不去跟他们见个面吗?”
  俞老先生却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一般,继续指导着眼前的小棋童。
  “俞老先生?您没听见我说话吗?”那乡亲仍旧兴致勃勃地讲着,“快去平湖吧,跟那俩孩子见见面,叙叙旧,看看那俩孩子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也好啊。他们俩一定还惦记着您老人家呢……”
  那位乡亲一刻不停地在旁边唠叨着,俞老先生却始终没见有半分侧目,眼睛始终牢牢盯着棋局。
  “师父,那位大叔在跟您说话……”小棋童睁大了眼睛,轻声提醒自己的师父道。
  “下棋要专心。”俞老先生突然严厉地低声喝道,“不要让周遭的环境打扰你的思路,你如果再开小差,当心我要打你手心了!”
  小棋童吓得连忙认错,重新回到棋局中,再没有半分在意旁边的乡亲。
  一老一少,这对师徒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对弈着,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不如眼前的棋局重要一般。

  数日后,浙江嘉兴,平湖张氏大宅。
  张永年带着两个儿子,默默在门外等待着两位贵客的到来。
  很快,马车到了。两位年纪轻轻的大国手缓缓从马车上走下来,众人看去,却是截然相反两种气质。
  走在前面的那位是个狂生,气势张狂,豪放不羁,举手投足间已有一丝目中无人的傲气隐隐透了出来,这傲气间却又隐藏着一丝让人无法接近的霸气。
  而走在后面那位是个书生,老实收敛,甚至略显呆滞,一举一动都似乎三思而后行尚嫌无礼一般,有些仓皇却也显得更加平易近人,却没多少高手气场。
  张永年见贵客到了,急忙率着两个儿子迎上前去。
  “二位先生,舟车劳顿辛苦了。”张永年笑着介绍道,“我就是给二位发去请帖的张永年,这二位是我的儿子,长子张世昌,次子张世仁。”
  两位少爷也急忙向眼前的棋师行礼,这边两位棋手也静静还礼。但看这还礼,两位棋手却又有不同。狂生只是略欠身子,面相轻慢;书生则恭敬到位,却拘谨异常。
  “不知二位先生,哪位是范西屏,哪位是施襄夏?”
  “在下范西屏。”那狂生答道。
  “在下施襄夏。”那书生答道。
  果如棋界传闻,范西屏少年奇才,心高气傲;施襄夏书生气质,性拙喜静。这二人,简直就像正与反,阴与阳,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如今竟能并称于世,当真奇闻。
  “能够请得两位先生来我张家为师,永年荣幸之至。”张永年笑道,“从今日起,我张家三位棋徒就请二先生多多指教了。”
  “三位棋徒?”范西屏听得一愣,与施襄夏面面相觑,“张老爷,您家不是只有两位公子吗?”
  张永年嘿嘿一笑:“难得请到当世最强的两位棋手为师,我张永年又岂能不亲自领教领教二位的高招呢?”
  张永年竟要和自己的两个儿子一起学棋?
  果然如路上听闻的一般,这张永年是个彻头彻尾的棋痴。
  “只不过……”张永年突然话锋一转,“永年有一个条件,望二位不要介意。”
  “条件?”
  张永年嘿嘿一笑:“昔年我也曾想过为两个儿子请棋师,但是江南棋界鱼龙混杂,滥竽充数者也有不少,很多人甚至还胜不过我,更不用谈教我儿子了。二位虽名声在外,但毕竟我从未亲眼见过二位对弈。二位若是能先与我分先对弈一局,胜得过我的话……”
  张永年话还没有说完,范西屏已哈哈大笑。
  “张先生,等会输惨了你可别哭鼻子啊。”范西屏大笑着转过身,拍了拍施襄夏的肩膀,“师弟,就交给你了……”
  说完,范西屏只管去参观张家大院去了。施襄夏缓缓向张永年行了一礼,道:“张先生,请多指教了。”
  院中置棋枰,四角安座子,不过须臾功夫,盘上胜负竟已分晓。
  张家两位少爷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暗暗在心中叹道——想不到天下竟还有如此棋力,简直是鬼神莫测。
  张永年这边,更是早已吓得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张先生,多有冒犯,还望赎罪。”施襄夏仍旧是一副略显呆滞的表情,方才的一局激战却似乎没让他使出半点力气一般。
  众人再看范西屏——早不见踪影,不知在这宅院里玩到什么地方去了。

  范施二人,就此在张家住下,食住无忧,终日教棋——准确地说,是范西屏负责食住无忧,施襄夏负责终日教棋。
  日后,张永年将范施二人在张家所下的指导棋全部集结成册,出版刊行,定名为《三张弈谱》。书分三卷,分别为《丹九弈谱》(张永年,字丹九)、《振西弈谱》(张世昌,字振西)、《元若弈谱》(张世仁,字元若)。看看这三卷书中收录的对局指导者,其实这里面蕴含了很大的信息量……
  《丹九弈谱》收录张永年受子七局,对子一局。其中受子七局,范西屏弈两局,施襄夏弈五局。
  《振西弈谱》收录张世昌受子十局,其中范西屏一局,施襄夏九局。
  《元若弈谱》收录张世仁受子十局,全部为施襄夏指导棋局。
  通算下来,张氏父子三人共受范施指导二十七局,其中施襄夏指导了二十四局,范西屏指导了三局……
  不论从哪个意义上来说,范西屏这个九分之一的指导量也实在太不合理了吧!毕竟人家请来的是两个师父啊,可你范西屏甚至从头到尾都没跟张世仁下过一局,整天让施襄夏应付人家,施襄夏不给累坏了啊?
  另外——施襄夏你也太老实了吧,这摆明了是被范西屏给耍了嘛,怎么还一声不吭地俩人的活儿一肩膀挑了?
  隐约能听到,施襄夏弱弱地回答:人家范西屏是师兄嘛……
  这俩人的个性,还真是一正一反,恰好相对啊……

  但是,张永年特意把这两个人请到家中,除了当棋师之外,无疑还是有着另一层用意的……
  突然有一天,当范西屏和施襄夏再次一起坐到三位徒弟面前,范西屏心里正在琢磨着怎么把今天的活儿也推给他那个老实的师弟的时候,张永年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不久,仆人们按照老爷的吩咐,在大堂上摆下了一张棋座——上好的棋具,张永年私人的收藏。
  “一张棋座?”范西屏心中猛地一喜,“怎么,今天只指导一个人?”
  这就好办了,我还省得找理由呢,拍一拍施襄夏的肩膀让他出马就行了嘛。
  张永年却笑道:“不,今天我们三个徒弟就不挑战二位师父了。”
  范西屏顿时愣住了。
  不挑战?那你摆棋座干什么?
  “我们父子三人受二位师父指导多日,二位师父出神入化的棋力当真让我们惊为天人。不过——我们也很想知道,二位师父之间如果交手,会是怎样一番景象……”<点评:终于成就当湖十局。>
  范西屏微微抽了一口凉气——好家伙,不仅不让我偷懒,还想让我使出真本事来,这可是费脑筋的事情啊。
  不过,想挑事儿,也没那么容易。
  范西屏嘿嘿一笑,道:“这世上只有师父教徒弟,哪有师父打师父的。何况,我与施师弟情同手足,怎么无缘无故自己人打自己人呢?”
  范西屏轻轻给施襄夏使了个眼色,示意施襄夏附和一下自己。可是,当他瞥见施襄夏的时候,却看到施襄夏一副凝重的表情,似乎正在为一场大战养精蓄锐一般!
  张永年笑道:“其实,昨日我已将这个想法和施先生说了,施先生也觉得是个好提议,愿意与范先生一决胜负。”
  范西屏倒吸一口凉气,几乎不敢相信地看向身旁的施襄夏。
  “师弟,是真的吗?”
  施襄夏缓缓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师兄,我们既然同来浙江,这一战就是迟早的事情,你应该也意识到了吧……”
  施襄夏的声音意外地低沉,让范西屏感到一阵心惊。
  “施襄夏,你……”
  “襄夏十分渴望,能与师兄一战。”施襄夏这次竟抢先说道,“请师兄赐教。”
  张永年笑着补充道:“范先生,望您不要介意,但我们父子三人,乃至天下人都太想知道范施之间究竟谁更胜一筹了。所以,这一战,施先生已经同意办成一次十番棋,若十番棋之后仍旧胜负未分则再战三局,直到双方分出胜负为止,不知范先生意下如何?”
  “师兄,请指教了。”施襄夏没等范西屏回答,便抢先说道,“师兄棋力天下无双,当不会畏惧我这个师弟的挑战吧。”
  张永年与施襄夏一唱一和,范西屏早已是骑虎难下了。范西屏默默看着自己的师弟,这一刻的施襄夏却让他觉得陌生。
  师弟,这一战真的躲不开吗?你分明不希望我们就此渐行渐远的,不是吗?
  施襄夏只是默默等待着,没有一丝转变心意的意思。
  这时,范西屏心中终于洞明了——
  “施襄夏,其实你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机会,是吗?”
  从当年我们初识之时起,你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机会,是吗?
  “师兄……”施襄夏的语气冰冷异常,“十多年来,你不也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吗?”
  范施的决战,是不可避免的,你我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十多年的友谊,那一瞬间却突然变得无比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范西屏笑了。他缓缓坐到了棋座一侧,静静等待着施襄夏入座。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不是吗?”范西屏笑道,“就像是回到了我们小时候……”
  那时候,也是在浙江,在距离此地不远的山阴……
  “师兄,得罪了……”
  “师弟,请猜先吧!”
  平湖一行车一乘,出则兄弟入同门。张氏父子一檄文,离了京城,只道风雨我二人。
  堂中寒风掠孤枰,满席酒宴变鸿门。天下诸侯谁为尊?方圆数子,竟要兄弟作亡魂。

  欲知这范施二人究竟有怎番渊源,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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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西屏(1709-?)清代棋手一作范西坪,名世勋,浙江海宁人。
  雍正、乾隆年间名手。父好弈而破家,3岁时见父亲与人对弈而哑哑指画之,幼时即无敌于乡里,后从俞长侯学弈。15岁时与其师大战十局皆胜。16岁时便有国手之称,后历游各地。1739年与师弟施定庵在当湖大战10局,胜负相当。38岁时在太仓毕见峰教孙毕沅围棋,时已被称为棋圣。
  著有《桃花泉棋谱》传世。
  现存对局:对施定庵11局;对梁会金10局;对藏念宣1局;对程兰如1局;对童和中32局;对陈远游14局;对俞长侯7局;对胡兆麟12局;对李步青7局;对周春来8局;对吴风来1局;对吴冠三2局;对顾审音1局;对张廷彦1局;对黄友功5局;对姚聘三4局;对陈耆年1局;对巴德符1局;对陈九如1局;对洪羽翔1局;对倪克让3局;对钱东汇2局;对卞立言10局;对张丹九2局;对张振西1局;对邵翼圣1局;对韩柱臣4局;对萧络理4局;对黄经文2局;对钮亮周1局;对陈廷桂1局;对王月山1局;对陈耆年1局;对王景云1局;对失名1局。共158局98胜55负5胜负不明。

施定庵(1710-1770)清代棋手 名绍暗,字襄夏。浙江海宁人
  雍正、乾隆年间名手。范西屏的师弟,11岁因慕西屏而师从俞长侯。时被受三子,一年后与范争先。青年时受梁程两人指点很多,乾隆四年(1739年)与范西屏在当湖大战十局,是中国古棋的颠峰之作,也有棋圣之称。
  范施两人棋风各异,自成一家,有人作评:“西屏奇妙高远,如神龙变化,莫测首尾;定庵邃密精严,如老骥驰骋,不失步骤。方之诗中李杜。”
  55岁时著《弈理指归》,后又著《弈理指归续编》。
  现存对局:对范西屏11局;对梁会金7局;对程兰如6局;对赵两峰6局;对吴来仪1局;对蒋再宾1局;对吴风来5局;对陈远游1局;对胡兆麟18局;对僧贯如10局;对朱天植6局;对朱天叙2局;对黄及侣1局;对郑涟漪1局;对钮亮周2局;对郭璜友5局;对陈九如2局;对金在田4局;对张振西9局;对张元若10局;对洪羽翔5局;对范伦3局;对李景文5局;对张丹九2局;对钱东汇4局;对邵含章4局;对张大雄1局;对刘继五2局;对失名2局;对胡位三1局;对张公书1局;对王性有1局;对姚聘三1局;对俞长侯3局;对沧如卜3局;对韩柱臣5局;对汪掌伦1局;对李景云1局;对黄友南7局;对李义宾4局;对王月山1局;对宋鸣岐1局;对李临壮3局;对陆士经1局;对云脉2局;对梅赤抒1局;对刘金声1局;对绣琴2局;对黄友功2局。共182局96胜68负16胜负不明。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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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回 宿命敌手同门初相遇 传奇伊始双雄拜恩师



  上回说到,范西屏、施襄夏二人受邀前往浙江嘉兴,于平湖张永年家中任棋师。然而,教棋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张永年向齐名于世的范施二人提出了一个让无数棋迷心动的提议——请范施二人决战十局,分出胜负。
  天下无对的范西屏和施襄夏,究竟谁更强,张永年想提供一个平台,给两人一次公平比试的机会。范西屏本是随性之人,全然没有想到这一趟浙江之行竟然还会有这么一出戏,要逼自己使出全力应对。但对于施襄夏来说,这日子,他其实已经等待了多年了。
  浙江,山阴,一处偏僻的草庐中,一位老者正专心与眼前的小棋童对弈。
  没过多久,棋已终局。
  老者细致地给棋童讲解着刚才的招法,然而棋童的心思却似乎全然不在老者的讲解上。
  “师父!”棋童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焦躁之情了,“你答应过,这局棋下完了就给我讲那两个人的故事的!”
  老者微微怔了怔。
  “那两个人……”他苍老的声音并不像是在犹豫,而更像是在唤醒沉睡的记忆。
  “师父,别人都说,他们两人当年都曾是您的弟子,甚至他们至今仍然互相称为师兄弟,是真的吗?”
  老者笑了笑:“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称呼彼此,我和他们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不过,他们确实都是你的师兄。”
  “真的吗?”棋童的眼中像是闪烁着星星般亮光似的,惊喜地看着眼前的长者,“天下闻名的范西屏、施襄夏,竟然是我的师兄?”
  长者笑了笑:“许多年前,他们也曾像你一样,坐在这草庐里,听我给他们讲棋。那是许多年前的故事了,记忆似乎都有些模糊了……”
  “师父,你快给我讲讲他们的故事!我想听!”
  老者微微捋了捋胡须,笑着问道:“你想先听谁?范西屏?还是施襄夏?”
  小童费力地琢磨了片刻,喊道:“范西屏!”
  老者轻轻把小童抱到了自己的膝盖上,笑着拍了拍这小童的脑袋,缓缓说道:“范西屏,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呢。西屏是他的字,他的名字叫做范世勋。他是个千年罕见的天才,三岁的时候看他父亲下棋竟然就已经开始咿咿呀呀地指挥他父亲了,在我门下学到十二岁,就已经与我齐名,这样的天赋即使当年棋圣黄龙士,只怕也要自叹不如啊……”
  “那……”小童有些不高兴了,“那我不听范西屏了……”
  “哦?”老者反而乐了,“为什么?”
  “因为他天分那么高,别人根本比不了,我听他的故事就像是听传说似的,自己又不可能变成他那样,那有什么好听的。我想听那些像我这样的没什么天赋的人的故事……”
  老者微微沉思了片刻,轻声说道:“那就听施襄夏的故事好了?”
  小童兴奋地点了点头。
  老者笑了笑,眼睛渐渐望向了远方,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施襄夏,这可是个不一般的孩子,他最不一般的地方就是——作为棋手,他是在太平凡了……”

  清朝著名文人沈德潜曾列举过一个“二十五孝”的名录,其中记录了当时世间广为流传的一些孝行。这“二十五孝”中,排名第一的孝子是浙江海宁一个名叫施绍暗的人——也就是后来被棋迷所熟知的施襄夏。
  施绍暗究竟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竟能在二十五孝中名列第一呢?
  据传,有一次,施绍暗的父亲生病了,卧床不起。施绍暗见父亲的病久久未愈,心急如焚,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个没道德缺心眼的街坊邻居给施绍暗教了个偏方,说长辈生病久久不愈,可用亲子大腿上的肉做汤,长辈喝完病立刻就好。也不知是这施绍暗实在太着急父亲的病,还是这人实在太缺心眼儿,回家之后竟然二话不说,举刀就割大腿,切下一大块肉放锅里熬汤给父亲喝去了……
  至于喝了这人肉汤的父亲病是不是马上好了,那就没见记载了……
  要说起来,古代人割大腿还真不是一件太稀罕的事情,春秋时期介子推割大腿肉给晋文公(当时还是公子重耳)吃,隋唐时期徐世勣割大腿肉给好哥们单雄信吃,同在清朝的另一位孝子刘子乐也割过大腿肉给他母亲改善伙食。也不知道咱老祖宗这是开的什么荤腥,割大腿都能割出传统来……(要说为什么老是割大腿肉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笔者咨询了一下一位学医的朋友,他告诉笔者:主要是因为大腿上的肉都是肌肉,比较好吃……)
  不过,了解一下施绍暗少年时代的经历,就不难理解施襄夏为什么会在父亲生病的时候如此丧失理智了——施绍暗的父亲,是施襄夏人生中的第一个偶像。
  施绍暗之父,名姓难考,只知道是江南著名雅士,诗文、书法、竹兰画作样样精通,堪称三大绝技。除此之外,这位父亲还喜欢抚琴下棋,且水平都不低。总的来说,传统印象中对文人雅士的主要定义项目,施绍暗的父亲一样不落全部到位,堪称雅士中的雅士。
  施绍暗,正是生于这样的书香门第之家,自幼变陶醉于父亲吟诗、书画、抚琴、下棋的优雅身姿中,在他心目中做人就一定要做成自己的父亲这样有档次,有文化,有涵养的大雅之人。在今后的人生中,尽管绝大多数时光都与一个行为性格与流氓地痞差距不大的师兄呆在一起,施绍暗却仍然能一直坚持自我,始终保有着一份文人的矜持,这其中极其重要的一点就是自童年起便一直耳濡目染的他父亲的影响。

  施绍暗几乎从一出生,就是以他的父亲为榜样的。小小的一个娃娃,却从来不喜欢出去玩耍,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学他父亲那样读书写字,一副小翰林的架势。看到自己的儿子如此好学,施绍暗的父亲也十分欣慰,对小施绍暗宠爱有加。但是,小孩子不出去玩,整天呆在家里学习,虽然看上去很美好,其实却是对孩童成长极其不利的一件事——小孩子的身体锻炼,绝大多数都是在外面嬉戏玩耍的时候不知不觉完成的,不出去玩也就意味着身体得不到足够的锻炼,尤其是小孩子刚刚长成的时候身子还很弱,如此一来的结果就只有一个了……
  施绍暗从小体弱多病,身体抵抗力极差,这让心疼小施绍暗的父亲可是操碎了心。没办法,施绍暗就是不爱出去玩,没机会锻炼身体,身子能不弱吗?偏偏小施绍暗从记事起就下定决心要向父亲学习,所以性子极其文静,以至于到了木讷的程度,又怕生又胆小,更不喜欢那些舞枪弄棒的粗俗事情,怎么才能给他加强一下锻炼呢?
  想来想去,施绍暗的父亲觉得至少要让施绍暗练点什么,即使不练武术这种大运动量的东西,起码也要练点能活动活动身子的玩意,就算效果不强也总比整天待在家里看书要好得多吧。于是,施绍暗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两个选项——学弹琴,还是学下棋。
  年幼的施绍暗最喜欢在父亲弹琴和下棋的时候在旁边看着了。父亲抚琴,施绍暗就坐在台阶上听得入迷;父亲下棋,施绍暗就坐在父亲膝盖上看。这两件事,又正好符合施襄夏那文静的个性,所以施襄夏光是旁观就已经乐此不疲了。
  对于父亲给出的两个选择,施绍暗虽然很兴奋,但是却也有点迷茫——古琴和围棋,究竟选哪一个更好呢?小孩子想了很久,没想出个头绪来,于是就又跑去请父亲给点建议。父亲略略琢磨了会儿,说:“学琴需要‘淡雅’,不能‘繁枝’;学棋需要‘灵益’,不能‘沾滞’。你身子瘦弱多病,也许更适合学琴吧。”
  笔者不懂古琴,也不知道这段话说得在不在道理。乍看起来,父亲对施绍暗的建议主要是从学琴的角度说的——你身子不好,性子又比较静,可能更容易体会到淡雅的境界,正好适合学琴吧。
  不过,反过来想,这位棋力可能仅到业余水平的父亲却同时也对施绍暗的围棋天赋做了一个间接而准确的评价——你不是那种有“灵益之气”的围棋天才,要想做一个天才型的棋手你的思维还太死板了,若学围棋你恐怕无法成为一个顶尖棋手。
  仔细回想一下我们过去所介绍过的那些少年天才棋手,基本上一个个都是从小就骗着爹妈跑去茶楼下彩棋赌钱,用赢来的钱堵住爹妈的口这才光明正大做了棋手的。按现在的标准来看,这些行为绝对属于不良少年的范畴。骗着爹妈跑出去赌博,这事儿大家放在自己家孩子身上琢磨琢磨,就该知道得是有多严重的问题。就算真赢了钱回来,咱也绝对不能轻饶了这小子啊,碰上脾气暴躁的得打他个七魂丢了六魂让他长长记性才行啊(像古代人那样一见孩子赢了钱回来竟然还放心地让孩子随便出去赌博了,这简直是脑子进水了嘛)。但是站在围棋技艺养成的角度上说,那时候又没有围棋道场,又没有现在的网络围棋,你想练棋怎么办?唯一的路子就是去茶楼跟乡亲们赌钱了嘛。在那个时代,要想成为围棋国手,还真就得具备这么点儿瞒着爹妈出去赌钱的胆识和魄力。有这种魄力的孩子,性格反映在棋招上,往往行棋也更加大胆、狂放、不拘一格,于是天才就这么养成了。
  施绍暗这孩子,很明显没这个胆子。而在那个时代,没这能耐,想当围棋国手还真是不大容易。只能说,从一开始,围棋祖师爷就没赏施绍暗这口饭吃,所以他父亲的判断是很准确的——这样的孩子就算学围棋也学不出什么出息来,倒是这种文静的性格用来学琴说不定能有奇效。
  于是,施绍暗童年时代的主要功课就这么定下了——音乐训练。
  施绍暗直到十一岁,都一直在父亲的指导下进行着琴艺的训练,弹琴水平稳步提高着。但是,施绍暗的父亲渐渐开始发现,专门学琴之后,施绍暗却并没有对音乐展现出多么大的热情来。相反,施绍暗对围棋的热情却与日俱增,常常在父亲与友人下棋的时候在旁边一看就是一天。笔者不了解古琴,因此无法想象古琴的宫商角徵羽能够组合出怎样无穷的变化出来,但是论变化的无穷无尽,围棋恐怕绝不输给古琴。在年幼的施绍暗看来,也许围棋的无穷变化甚至比古琴要更加玄妙,也更加容易让他接受。渐渐地,对音乐的兴趣正逐渐丧失的施绍暗在音乐上的学习遭遇了瓶颈,他的父亲也很快感觉到施绍暗已到极限,无法继续在这条路上前行了。
  看来,当年为施绍暗选择的路选错了。有的时候,人的兴趣和自己的条件并不吻合,而偏偏我们就是无法选择我们自己的才华。施绍暗确实不是一个当围棋国手的材料,可是,他就是喜欢上围棋了,好像宿命一般。
  于是,终有一天,练完琴之后,父亲取出家中的棋盘棋子,让施绍暗与自己下一局棋看看。施绍暗的脸上显然露出了比刚才练琴时更加兴奋的神采,兴致勃勃地与父亲对弈起来。只是,这次对弈虽然施绍暗兴致很高,但是即使他那个棋力不值一提的父亲也能轻易看得出来——施绍暗下棋太呆板了,根本不是个天才……
  他虽然喜欢下棋,可是他这种资质,要做棋手只怕一生都不会有什么成就。他适合做一个音乐家,适合成为那种独自一人在家中对着古琴便能谱出千古绝唱的琴圣,可偏偏他对这件事已经慢慢失去了兴趣。
  人的才华和兴趣,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而人的悲剧就在于,自己的才华和兴趣常常并不统一在同一件事上。

  就在施绍暗的父亲为孩子的教育问题而烦恼时,他听到了一个传闻。
  浙江山阴,有一个名叫俞永嘉,字长侯的棋手。此人论棋力在当时的浙江一带也算小有名气,而且颇有隐士风范,是一个很值得信任的长者。而就在施绍暗家所在的浙江海宁,有一个叫范世勋的孩子,就拜在俞长侯门下学弈。
  范世勋家也在海宁,跟施绍暗一家是老乡,所以施绍暗的父亲是听说过范世勋的父亲的——那可是个十足的地痞无赖败家子!
  与出生于书香门第的施绍暗不同,范世勋的父亲以现代定义来看,绝对是属于那种女人千万不能嫁,谁嫁谁毁一辈子的男人。
  范世勋的父亲,名号不可考,但事迹略有记载。他是个棋痴,痴迷到整天去茶楼找人赌钱,痴迷到只要有棋手路过海宁,他就抱着大笔的银票去请人来家里指导两局。这个人,无疑是有志向的,他十分渴望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棋手,这种渴望甚至超过了他作为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心。不过,非常不幸的,还是那句话——祖师爷没赏他这碗饭吃。
  范世勋的父亲虽然好棋,可是从棋艺水平上看,却是一个实打实的“臭棋篓子”。他在茶楼棋界非常受欢迎,大家都争着抢着当他的对手,因为他在那里基本就属于是送银子的,这辈子恐怕没开过几次和。水平这么低,还这么爱下,甚至越输越爱下,时不时还请棋手来家里上课,这么下去的结果似乎也就不难想象了吧。
  史载,范世勋之父,“以好弈破其家,弈卒不工”——把家里下到破产了,棋还是没学好。
  我们之前一直在讲述成功棋手的故事,所以也许给大家留下了这么个印象——古代人,就应该从小就去茶楼里下棋,反正茶楼里都是臭棋篓子,下个三五回肯定能赚钱,赚着赚着就赚成职业棋手了。笔者不得不打破各位这种美好的幻想——其实任何一条成功的道路,都是建立在累累白骨的基础上的。一个人将一条路走成功了,大家就会只去看这个成功的人,却看不到这个成功的人身边那几十倍,几百倍,甚至几千几万倍的失败者。棋手这条路,其实很不好走,很多人甚至没能进到门槛里就被淘汰了,只是这些人早已经淹没在了历史中,我们无从知晓而已。范世勋的父亲,这位为了下棋下到家破人亡的可怜人,其实只不过是无数被历史淹没的人当中十分不起眼的一个代表而已。由于他没有成功,所以,我们对他的评价,只能和那些沉迷赌博卖妻卖女的赌棍一个层次了:失败者。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这位怀揣着棋手梦的父亲在破产的那时,才终于知道自己已经注定要成为一个失败者了。但他还有家庭,还有妻子孩子,他也没有那个勇气就这样离开这个世间,怎么办呢?为了生存,也为了减轻一点自己生存的负担,他只剩下一件事可以做了——
  他要抛弃自己的儿子,范世勋。
  我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自然可以毫无愧色地斥责这位想要遗弃自己孩子的父亲。但是,若我们站到和他一样的高度上,我们也许只能无奈地发现,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他是一个已经失去了一切的人,他根本没有能力再去抚养他的儿子了,即使强行把儿子留在身边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鸡鸣狗盗之徒,子承父业地继承一个失败者的人生而已。
  而这位父亲的心中,他的儿子,这个名叫范世勋的小童,绝不应该是一个自己这样的失败者——他很清楚地知道,他的儿子是一个天才!
  年仅三岁时,范世勋坐在父亲的膝盖上看父亲与人对弈,竟然已经能咿咿呀呀地指挥他父亲下棋了!年纪稍大,范世勋就迷恋上了看棋谱,喜欢看各种各样的前人棋谱,而且过目不忘,甚至小小年纪就已经能评价前人棋谱的得失了!这样的孩子,在过去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而那个棋痴父亲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儿子就是这么一个传说一般的神童!一辈子都花在围棋上的父亲,很显然是能够感受到小范世勋身上那与凡夫俗子截然不同的灵气——范世勋需要的,是一个名师,一个能将他那不可估量的潜力尽情发挥到极致的环境。
  于是,这位父亲败尽了家财之后没多久,他找到了山阴棋手俞长侯,将自己的儿子送给了他——注意,不是简简单单的拜师而已,是把儿子送给了俞长侯。至于他要了钱没有,真不好说,毕竟他是个刚刚破产的人嘛,送和卖之间的经济利益差别也很可能让这位父亲再往深渊里多滑一步……
  自那之后,史料中便再没有出现范世勋之父的记载,甚至当短短数年之后范世勋学有小成,名声渐起之时,也没有听闻这个父亲回来认孩子的事情,范世勋此后一直到击败自己的师父顺利出师时为止也一直住在俞长侯那里,不曾听闻他有什么“回家省亲”的举动。一个可能性很高的推测是,在将自己的儿子送给俞长侯之后不久,这个不合格的父亲便带着耻辱离开了人世。
  而俞长侯愿意收下范世勋,也并不仅仅是因为可怜一个为棋败家的棋痴而已。俞长侯从范世勋的身上,确实感受到了前所未见的潜力——范世勋,真的是一个古今罕见的超级天才!
  得到了范世勋这样一个弟子,对于俞长侯来说可以称得上是一生的幸事。他尽心竭力,将自己平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范世勋。也得益于当年黄龙士开创的师徒新风,如今的棋界已不再像过去那样闭塞,师父们对于教徒弟这件事已经是无不尽心,无不竭力了。范世勋在师父的悉心教导下,棋力果然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康熙五十九年,当十一岁的施襄夏还在琴艺的瓶颈期苦苦挣扎时,十二岁的老乡范世勋已经在俞长侯的指导下学有小成,竟渐渐取得了与师父俞长侯齐名的名声!
  于是,能将废柴棋手之子教育成十二岁便与自己齐名的大天才,俞长侯善为棋师的名声不胫而走,成为了浙江一带的知名围棋教育家。
  现在常听说有这种事:一听说隔壁张大妈李大姨的孩子报了哪个哪个高考培训班考上了名校,而自己家儿子正好明年参加高考,这家人立刻就开始打听那培训班在哪里上课,收多少报名费,然后急着给孩子去那培训班报名了。就像现在这些给孩子报培训班的家长们一样,自古以来的家长都有一个毛病——一听说别人家孩子好了,就立刻把自己家孩子往别人家孩子那条路上赶。而施绍暗的父亲虽然是雅士中的极品,却也仍然逃不出这个家长的普遍规律。
  正在为没有围棋天赋却偏好围棋的儿子的教育问题苦恼着的施绍暗之父,一听说有人能把臭棋篓子的孩子教成天才,二话不说,立刻为施绍暗收拾好了行囊,告诉施绍暗——他即将成为俞长侯的弟子,范世勋的师弟了。
  然而,彼时的施绍暗还不知道,父亲口中的那个范世勋究竟是个什么人,以及这个人将在他未来的人生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在施绍暗十一岁那一年,他来到了山阴,第一次见到了一个将从此改变他一生的人——俞长侯。
  彼时的俞长侯,因为教出了一个天才范世勋而成为了江南围棋教育界的红人,每天来他这里求拜师的人无疑是络绎不绝的。然而,据有限的史料推测,俞长侯并没有收一大堆徒弟,以至于开创中国围棋史上的第一个“围棋道场”。也就是说,俞长侯收徒弟,标准是很严的,他很清楚自己这名师的名声绝不是拿来赚钱玩的。
  俞长侯想做的,是培养真正的围棋国手。因此他只收那些真正能让他动心的学生,就像当年他第一次见到范世勋时那样。一个没有一丝灵益之气的施绍暗,如何与天纵奇才的范世勋相提并论呢?
  显然,施绍暗的父亲并不知道这些,他也许只是想带施绍暗来碰碰运气,实在不行就让施绍暗死了这条心,回去专心练琴得了。反正没有损失,何乐而不为呢?
  那一日,俞长侯第一次见到了性格木讷文静的施绍暗,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孩子实在不像一个棋手,要想成为优秀的棋手他太平凡了。
  施绍暗肯定不是一个范世勋那样的天才,让他与范世勋做师兄弟恐怕没有意义——一方面范世勋的存在会严重地打击这孩子的积极性,另一方面这孩子的实力太弱小会让范世勋产生骄傲感从而阻碍范世勋的进步。
  仅从第一面的印象来说,俞长侯似乎并不愿意收下这个弟子。但远道而来的施绍暗父子显然不会就这样仅仅见一面就走,于是这一天便留下了一局极其珍贵的棋谱。
  俞长侯授四子,与施绍暗下了一局试验棋。
  这局棋的存在见于史料文献,但笔者从没亲眼见过这局棋的棋谱,因此无从描述,甚至不知道最终胜负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局棋之后,奇迹出现了——俞长侯答应收施绍暗为徒了。
  这几乎不可能啊,连施绍暗那个棋力业余的父亲都看得出来施绍暗没什么灵益之气,学不了围棋,难道能发掘出范世勋这块璞玉的名师俞长侯竟然会看不出这一点吗?
  俞长侯当然知道,论天赋论灵性施绍暗都不是一个好苗子,甚至放到当时的凡庸棋手当中比较他的天赋都不能算好,再加上这木讷的个性绝对会成为他棋手之路上一个巨大的障碍,但是俞长侯仍然收下了这个徒弟,原因也许很简单——俞长侯第一个发现了施绍暗身上一样至今也没有被其他人发现过的特质,而这个特质足以使他得到与奇才范世勋同门相较的资格!
  这项特质,在清朝以前几乎从来不被棋手重视,直到徐星友的出现才让人们猝然发觉这项特质对于一个棋手而言有多么重要。这是一种能够让一个庸才取得与天才并称于世的资格的特质,而徐星友是中华围棋史上第一个将这种特质发挥到极致的人。
  眼前的施绍暗,将会是第二个!
  这项特质,叫做执着。<点评:因喜欢而执着,喜欢是最好的老师。>
  如果说,范世勋是一个黄龙士那样的天纵之才,是生来注定要成为国手留名棋史的人物,那么施绍暗就是一个最优秀的追赶者,一个最强大的对手,一个徐星友式的不合常理的存在,一个为范世勋量身打造的师兄弟。
  在那局试验棋下完的一瞬间,俞长侯的眼中似乎隐约看到了一个令他心动不已的未来——范施双雄并称于世,互相作为对方的劲敌敦促着对方不断向前冲刺,直到当他们停下脚步时,他们才发觉在彼此的竞逐中他们已不知不觉将整个围棋史甩在了身后,成为了空前绝后的棋界双峰!
  几日后,施绍暗的父亲即将一个人踏上回海宁的路途,施绍暗则按照俞长侯的建议,暂时住在俞长侯家学棋,与师兄范世勋朝夕相对,共同接受俞长侯的指导。
  父子分别的那一刻,没有记载,只能任由大家想象了。
  清朝著名的孝子,将父亲视为人生中第一个偶像并深深崇拜着父亲的一切的施绍暗,这个年仅十一岁,木讷文静而胆小的孩子,牢牢握着师父苍老的手,望着父亲那渐行渐远的马车。
  也许有雨,也许有泪,也许施绍暗的脑中只是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意识到这一切对他而言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
  他一定无法想象,在那一刻,他的人生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
  就在那时,命运之轮开始运转,一个崭新的时代缓缓拉开了大幕。
  那一日,回到俞长侯的家中,俞长侯将大弟子范世勋叫到了面前,把躲在自己背后的施绍暗推到了身前。
  “这孩子叫施绍暗。”俞长侯笑着说道,“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师弟了,你要多多照顾他。”
  大大咧咧的范世勋调皮地向施绍暗眨着眼睛,笑着拍着他的肩膀嚷道:“我叫范世勋,你以后叫我师兄就行了。今后师父教的内容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就行!”
  看着大方而略显粗鲁的范世勋,从小只受诗书教育,见惯了儒雅涵养之士的施绍暗微微有些惊恐地缩着脖子,胆怯地回应道:“我叫施绍暗。师兄,我下棋比较差,请师兄今后多多帮助我……”
  就是那一天,没有惊雷闪电,没有龙现苍穹,没有金光从天而降,一个平凡到早已被世人忘却的一天。
  那一天,伟大的范西屏和施襄夏人生中第一次相见。一段传奇,从此开始。
  这正是:
  家破人亡送独子,书香门第绝琴声。
  狂范静施相逢日,岂知从此龙虎生。

  欲知少年范施在同一个师父的教导下,会分别走上怎样的道路,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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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59 编辑

第九十四回 俞长侯携徒游武林 徐星友授艺赠棋书



  上回说到,海宁同乡范世勋、施绍暗先后拜入山阴棋手俞长侯门下,成为了同门师兄弟。俞长侯一边教导棋艺,一边照顾着两位少年的生活起居,当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师“父”。两位少年在俞长侯的悉心调教下,棋艺都突飞猛进地增长着,照此趋势发展下去未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于是,当两位少年都略有小成之时,俞长侯开始感觉到了一丝棘手——作为师父,他的能力已经渐渐接近了极限了。
  俞长侯的棋力,虽然在浙江一带排得上号,但放到彼时的全国棋界却仍然是一个不值一提的虾兵蟹将而已。自康熙中期以来,中国最强的棋手主要活动区域已经从江南转移到了京城。就在施绍暗拜入俞长侯门下四年之前,安徽棋手程兰如击败了徐星友,成功取代了后者一统天下的地位,开创了棋界的新时代。彼时棋界的格局是,程兰如微微领先群雄,暂称天下国手;梁魏今、吴来仪、赵两峰以及一位后起之秀蒋再宾都具备向程兰如挑战的实力,使得程兰如的天下国手之位并不稳固。那个时代,就是一个国手无力维持棋界稳定而致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的时代。江南一带,却远没有京城棋界那么热闹,高手也基本都不在江南棋界混了,留下的棋手老的老,小的小,基本上就是京城棋界预备营。俞长侯虽然在浙江一带名声不小,但是以他的年纪看,他应当属于那种被京城棋界淘汰下来的老人,真实的棋力恐怕是弱国手二三子左右的差距的。
  因此,当十二岁的范世勋便已经能与他齐名的时候,俞长侯就已经感觉到自己能够继续给这两个孩子带来的东西很有限了,这两个孩子还需要更强的人给予启发。
  而彼时的江南,能够比俞长侯还强得多的人,该到哪里去找呢?
  想了许久,俞长侯找到了一个绝好的人选——前任天下国手,《兼山堂弈谱》的作者,武林徐星友。
  恰在康熙五十八年,也就是施绍暗拜入俞长侯门下的前一年,一部棋书问世,在棋界造成了巨大的轰动,以至于人人争相传阅,几度脱销。这部书,就是号称古今第一棋书的《兼山堂弈谱》。
  《兼山堂弈谱》对于中国围棋史有着怎样的意义,前文已有赘述,就不再多说了。这部书的轰动,同时也让俞长侯想到了一件事:如果这位天下闻名的棋评家兼前任大国手能够亲自指导一下自己的两个徒弟,对这两个弟子未来一定大有好处!
  要想在江南找一个能够给予两位少年更大帮助的棋手,还有谁能比几十年来都以提携后进闻名于世的徐星友更合适呢?
  于是,康熙六十年,即施绍暗加入俞长侯门下的第二年,俞长侯便带着两个少年弟子,收拾好行囊,离开山阴,启程出发前往不远处的武林——也就是现在的杭州——去拜访那位传奇的庸才,徐星友。

  说起来,徐星友真是中国围棋史上难得一见的长寿者——并不仅仅是他活得久,更重要的是他的棋力保持时期真是长得惊人,甚至到了七十多岁还能在与棋力正盛的程兰如的对局中连续下出两局名局。和那些凭借天赋一举成名,然后如流星般一闪而过的棋手相比,懂得归纳总结并且善于死记硬背的笨人徐星友却反而拥有了更长的竞技生命,可见有才也不能太挥霍,笨办法虽费力,但不论天才还是笨蛋都该学学。正是凭着这份“长寿”,徐星友得到了一个福利——得以成为几乎唯一的一个亲眼见证并亲身参与过中国围棋史上两个巅峰黄金时代的棋手。那些死得早的,你们就嫉妒吧!
  自从输给程兰如之后,徐星友基本上就过上了隐居的生活。这几年,他几乎不在外界活动了,整天缩在家中,仿佛又回到了他学棋时那段三年不下楼的时期,专心创作《兼山堂弈谱》一书。这老小子,最大的天赋就是宅,说不出门,就不出门,一宅就宅好几年。人家宅是论天算,徐星友宅可是论年算的。上次宅满三年,徐星友宅成了国手。这次又宅满三年,徐星友宅出一部改变棋书界思维方式的《兼山堂弈谱》出来。棋书写完了,徐星友似乎这辈子所有该干的事就全干完了,于是他索性就继续宅下去,哪里也不去,整天保持着在家休养的节奏等着入土了。只是以那凡宅三年必出大事的架势,徐星友恐怕不知是又在修炼哪路奇术了——哦,专业术语可能得叫“闭关”。
  徐星友这种棋界元老回到浙江,浙江棋界大大小小的棋手们想必都去拜访过,而俞长侯这种在浙江一带小有名气的人物徐星友必定也知道,两人想必是有过交情的。因此,这次见面,也不算太唐突,俞长侯只需要修书一封,徐星友看完做做准备回个信,俞长侯就可以带着徒弟们上马车了。
  听说俞长侯最近收了两个好徒弟,想请徐星友给指点指点,徐星友一下子也来了兴致——两个小朋友,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二岁,这俩孩子能有多大能耐呢,竟然能让俞长侯如此自傲?
  没过多久,俞长侯一行人便到了徐星友家的大宅子。徐星友家,这个当年徐星友从黄龙士学弈的圣地,一不小心又迎来了两个即将在日后与黄龙士并列的大棋豪。先后住过黄龙士、徐星友及范、施四位大国手,这个宅子如果现在还在,也算得上是中国围棋文化名胜了吧。
  那一日,范施两位少年先在院子里玩耍着,容俞长侯和徐星友两个老相识在家中叙叙旧。两位前辈棋家大侃棋界现状,聊得不亦乐乎,聊着聊着话题又转向了徐星友的新著,俞长侯大叹他对徐星友的敬佩之情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等等等等。
  说着说着,徐星友谈起了一件事——
  “其实去年,还有另一个人也曾因为《兼山堂弈谱》一书来拜会过我。”徐星友缓缓说道,“我想,这个人俞先生一定有兴趣认识认识。”
  “哦?”俞长侯听罢一喜,“不知是哪路人物?”
  “此人,姓钱名长泽,字东汇,华亭人。”徐星友答道。
  华亭,是上海松江一带的古称。
  俞长侯听罢,微微沉吟了片刻:“最近这些年,华亭棋界英才辈出,大有成为江苏围棋重镇的趋势。这位钱长泽,莫非是华亭的一位高手?”
  徐星友听罢却哈哈大笑:“他可远远称不上高手,若要单讲棋力大约也只有四五品而已,远远称不得上手,只能算棋界的一个无名小辈而已。但是,他是个棋痴。”
  “棋痴?”
  “从早到晚,对弈不止,号称从幼年至今,无一日中断过对局,堪称棋狂。无奈天赋不济,又始终不得大道法门,所以棋力难有大成,他也为此苦闷至极。两年前他看到了我的《兼山堂弈谱》,自称读过几遍之后有恍然大悟之感,于是去年他便特意赶来武林与我相见,要与我探讨棋理。”
  俞长侯微微笑了:“与徐先生探讨棋理,可谓是班门弄斧啊。想必这位钱长泽的所思所想,让徐先生哭笑不得了吧。”
  徐星友却饶有意味地摇了摇头:“他虽棋力不济,但是对于棋理的认识,却精辟有趣,让人印象深刻啊。”
  “哦?”俞长侯果然被引起了兴致,“这么说来,这位钱长泽先生是一位通晓弈理却不知运用之人?”
  徐星友点了点头:“我与他日夜探讨棋理,自觉收获良多。但钱先生棋力难有提高,问题并不出在棋理不明上,而是自己基本功不扎实,算路不精,思虑不远导致的。可惜,钱先生下棋,只对棋理感兴趣,对那些枯燥无味的死活官子全无兴致,因此我也就劝他索性自得其乐好了。”
  俞长侯听罢大笑:“看来这钱长泽先生也着实是个怪人,我倒真想见识见识他的棋理。”
  “今后你那两个徒弟若棋理不明,正好可以去找钱长泽先生给他们上上课。”徐星友玩笑般说道。
  俞长侯一边点头,一边在心底牢牢记住了钱长泽这个名字。
  “说起你的弟子……”徐星友突然轻声问道,“这两个孩子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以至于你竟然特意把他们带来让我评判?”
  一提起这个话题,俞长侯似乎眼睛里放出光来了。
  “徐先生,你看外面那稍稍年长的孩子如何?”俞长侯笑着指向院子里正在玩耍的范世勋。
  这范世勋,在徐星友家的院子里走来走去,东张西望,似乎无一刻闲得下来。虽然没做什么破坏,但那一举一动却总觉得似乎遗传了一点他父亲的痞气。
  “这孩子,莫非就是你跟我说的百年一见的天才?”
  俞长侯点了点头:“这孩子名叫范世勋,他父亲当年以棋破家,无奈之下才把这孩子送到我家做学徒。听他父亲说,范世勋三岁就能咿呀着指挥他父亲下棋。他父亲还曾为他请过几个棋师,没想到用不了几年这几个师父竟都不是他的对手了,以至于只得主动请辞。这孩子颇好前人遗谱,过目不忘,更有甚者能指点前人棋谱中的错漏之处,当真是百年不遇的奇才!”
  看俞长侯说得正在兴头上,徐星友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俞先生,不是徐某打击你,但这一百年,棋界已经出了一个黄龙士了啊。”
  我师父黄龙士,那可是古今无双的神童,二十岁就能横扫江南,以一人之力改变整个棋界格局。范世勋这孩子再强,恐怕也不能与我师父黄龙士相提并论吧。
  不料,俞长侯却郑重地答道:“范世勋之才,恐怕不在当年黄龙士先生之下!”
  徐星友微微一愣,随后又缓缓笑了——俞长侯,你毕竟没跟黄龙士师父交过手,所以无法想象我师父的棋有多么可怕吧。我徐星友一生,唯有师父黄龙士一人曾让我有过无法超越之感啊!
  “那另一个孩子呢?”徐星友指着正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静悄悄看着书的施绍暗,“这孩子莫非也是一个百年不遇的天才?不大像啊……”
  此刻施绍暗就如以往一样,既不疯闹也不说话,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看书学文化,看起来呆头呆脑,跟旁边一刻也闲不下来的范世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天才,很少有这么木讷的。<点评:李昌镐也挺木讷的,有人开玩笑地说:走在路上,连向他问路的人都不会有。>
  说起施绍暗,俞长侯脸上露出了些许为难的神色。
  “这孩子,名叫施绍暗……”俞长侯低声介绍道,“他嘛……确实不是个天才。”
  “不是天才?”徐星友有些不解,但随后恍然大悟,“这么说来,其实你今天来就是想请我评定一下范世勋咯?”
  “不……”俞长侯苦笑道,“比起范世勋,我更希望先生能仔细评判一下施绍暗的棋。”
  “哦?”徐星友大惑不解,“你不是说,施绍暗不是个天才吗?”
  “他确实不是天才,行棋循规蹈矩,从无异想天开的招法。但是……”俞长侯犹豫着说道,“他身上有一些特质,是范世勋身上没有的,或者说任何一个天才身上都没有的。我有一种预感,这特质能让施绍暗在未来取得不弱于范世勋的成就。但是,施绍暗究竟强在哪里,我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徐先生若能与他对上一局,对局之中自然就能感受到这种特质了。”
  徐星友听罢,竟微微有了一丝期待。

  “这位先生,便是名满天下的国手徐星友先生。”俞长侯向两位小童介绍道,“徐先生将与你们分别下一局让三子棋,你们要好好学习徐先生招法中的奥妙之处。”
  两位小童分别向徐星友深深行了一礼,只是这礼仪,范世勋总觉随意,而施绍暗总嫌拘谨。
  首先接受徐星友指导的,是俞长侯口中百年不遇的奇才范世勋。
  这局棋,胜负不见记载,棋谱难觅踪迹,但我们却不难推测彼时徐星友见到范世勋招法时的惊讶与震撼。
  俞长侯说得一点不错,这个范世勋,确实是一个足以接近黄龙士的天才!
  范世勋的棋,与当年刚出道时的黄龙士非常相似。首先,两人都常常有异想天开的奇思妙想,往往能找到一个任何对手都猜不到的着点,一招落定便教对手惊得目瞪口呆。另一方面,两人都对自己的棋有着极度的自信,不论身处于怎样的险境他们都坚信自己能化险为夷,于是便常常弈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无理之棋”,然后却凭借着娴熟的招法运用化解敌方的攻势,将必败之局转为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徐星友有三十多年没有见识过能让他感到棘手的奇思妙想了,而在范世勋的身上徐星友竟依稀看到了当年黄龙士的影子——甚至,仿佛就是黄龙士正附身于范世勋的肉身中与徐星友对弈着!
  当年的血泪篇,是上一代棋圣黄龙士勉力让三子与徐星友对弈,宣告了新国手徐星友的诞生。如今时光飞逝,徐星友却又在自己的暮年以让三子的棋份,见证了即将诞生的下一位棋圣范世勋。世事当真难料,让人感慨不已。
  不久,这一局弈罢,徐星友复盘完了便再也没说一句话,只是缓缓收拾好了棋局,让早已等在一旁的施绍暗坐到棋座旁来。
  尽管是与这样一个名满天下的对手对完一局,范世勋却仍然没见有多少特别的情绪,与往常一样站起身,拍拍师弟的肩膀,简单鼓励两局便站到师父身边去了。对他来说,这似乎只是十分寻常的一局棋而已。
  到了与施绍暗的对局,徐星友缓缓开始出招,施绍暗则一步步谨慎应对。与方才落子如飞,似乎招招不假思索的范世勋截然不同,施绍暗几乎是步步长考,慎之又慎,一局棋的时间居然比方才的范世勋要多花几倍!
  然而,徐星友的脸上,却露出了比刚才与范世勋对弈时更加严峻的神采。

  不知过了多久,徐星友终于分别与两个小童下完了棋,复完了盘,今天的拜访似乎该到此结束了。
  然而,临走时,徐星友突然叫住了这两个孩子。
  缓缓地,徐星友从家中取出两本书,分别交到了两个孩子的手中。二人看去,只见封面上清晰地印着五个字:兼山堂弈谱。
  这就是传说中的《兼山堂弈谱》!范世勋和施绍暗两人几乎同时兴奋地向徐星友深深地行了一礼,大喊一声多谢徐先生。
  您要问这俩被送了本书至于这么兴奋吗,笔者得告诉你,真至于——因为这书外面脱销了,买不到啊!<点评:从小就受到最先进围棋理论的熏陶。>
  得到作者徐星友的亲自签名授书,对于两个小童来说绝对是无比光荣的事情,只不过这俩小童高兴的方向却并不一样。
  施绍暗高兴的是,这是名家名作,震惊棋界的巨著——今后一个人闲着没事干的时候终于有正经书可以看了!
  而范世勋高兴的是——听说这书里有好多珍贵古谱,以后没事干终于又有新棋谱可以看了!
  高兴的方面虽不同,但是高兴这一点至少还是共通的。
  正要带着兴高采烈的孩子们回去的俞长侯,却突然看到徐星友向他使眼色,示意他先留下来说几句话,俞长侯马上便明白了徐星友的意思。
  “范世勋,施绍暗,你们俩先去马车上等着,师父跟徐先生道个别就过来。”
  两个孩子答应一声,范世勋就大大方方领着师弟向马车跑过去了。
  看着俩孩子渐渐走远,刚刚脸上还一脸慈祥笑容的徐星友,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了。

  “徐先生,你觉得这两个孩子如何?”
  徐星友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是在仔细回想着今天这两局棋范施二人的所有招法。
  “你说得很对。”徐星友缓缓说道,“范世勋确实是个奇才,他的天赋或许真的不亚于我的师父,甚至他在异想天开的构思力上竟还能胜出我师黄龙士一筹,简直让我不敢相信。”
  “构思力胜过黄龙士?”俞长侯惊得目瞪口呆。
  徐星友微微点头:“我是和我师父整整交手三年才通晓棋艺奥妙的,所以我很清楚我师父的棋究竟有多强。但是范世勋的招法,我敢说即使是我师父黄龙士与之对敌也必定有匪夷所思之感。”
  “这么说,莫非范世勋之才甚至要超过棋圣黄龙士?”
  “这倒未必。”徐星友摇摇头答道,“范世勋有胜过我师父的地方,却也有明显不如我师父的地方——他下棋太随意了。”
  说到这一点,俞长侯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
  当年黄龙士横空出世,凭借着天纵奇才屡屡施展出出其不意的招法克敌制胜,一时间让棋界惊为天人。但是,黄龙士并不是完全依赖这种奇招鬼手克敌的人,他的棋在新奇的同时,也一直进行着无懈可击的精深计算,所以黄龙士的棋几乎从来没有破绽,让敌人即使想反败为胜也找不出可行的手段来,这就是黄龙士的棋往往让对手有窒息之感的秘密所在。
  但范世勋的棋,虽然比黄龙士更新更奇,却无法给对手以绝望之感。他的棋,在锐气四溢的同时,也总留着些许破绽,尤其是由于下棋不假思索,刻意求快,导致时不时会下出随手缓着,这也使得棋手在于范世勋对弈的时候即使局面落后也始终保持着有望翻盘的信念,但这种信念在面对黄龙士时是根本不可能有的。
  范世勋略带些地痞气息的随意性格,使得他的棋在锐利上登峰造极的同时,也为他的棋留下了一丝不够严谨的破绽,这也许是过度追求极致所必然造成的伤害吧。
  “那么……”俞长侯突然问道,“徐先生觉得,施绍暗如何?”
  徐星友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想,我送给他们两人的书,范世勋也许只是当成一个乐子,而施绍暗想必会精心研究多年,并真正领会我所写的一切吧。”
  其实这本书,与其说是送给了两个人,倒不如更明确地说是徐星友特意送给施绍暗的。
  “莫非,先生是觉得,施绍暗的潜力甚至要强过范世勋?”俞长侯惊呼道。
  “不。”徐星友摆了摆手道,“以施绍暗现在的棋力,范世勋即使让他一先也尚有余力,他们的天赋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俞长侯微微颔首:“果然,还是范世勋更强吧。”
  “恐怕也不能这么说……”
  徐星友这话,把俞长侯彻底听懵了。
  “那么,徐先生觉得,这两个孩子究竟谁更出色呢?”
  施绍暗的棋,像是范世勋的正反面。范世勋的棋求新,施绍暗的棋求稳;范世勋的棋求快,施绍暗的棋求慢;范世勋的棋主攻,施绍暗的棋主守;范世勋的棋有随手,留破绽,总欠考虑,施绍暗的棋则面面俱到,四平八稳。
  徐星友沉吟了许久,终于缓缓说道:“他们二人,恐怕无法用优劣来区分。只能说,范世勋的存在,将使得施绍暗越来越强大;若没有范世勋,则施绍暗注定只能做一个凡庸到死的俗手而已。反之亦然,施绍暗的存在,将使得范世勋强大到足以超越我师黄龙士,而施绍暗对于范世勋来说也同样是不可或缺的。”<点评:互为对手,互相砥砺。>
  “徐先生是说……”
  “他们二人,恐怕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的。”徐星友轻声说道,“俞先生,你也许是天下最幸运的人,因为你竟能同时将范施两人收为弟子。他们两个人的相遇,恐怕是一件彻底改变围棋历史的事情。”
  徐星友说着,脸上竟露出了些许悲伤之情。
  “徐先生……”俞长侯忍不住问道,“这些本不是伤感之事,可为什么您似乎始终情绪低落呢?”
  徐星友苦笑了起来:“我是在哀叹啊——这两个人在一起,将创造出围棋史上空前绝后的巅峰,而我很明白自己已经年迈,恐怕有生之年都看不到他们二人会创造出怎样的辉煌了。我本以为,我能赶上与我师父生在同一个时代,见证了我师父传奇的一生,这是我今生之幸。但现在,我却为我即将错过一个更加精彩的时代而懊恼不已。对于一个棋手而言,这恐怕是今生最大的遗憾了……”
  范世勋,施绍暗,我真想知道你们未来会成长为多么优秀的棋手啊!
  这正是:
  阴阳玄素岂相克,潜鲤终将化鲲鹏。
  国手府中一相逢,竟让徐翁叹早生。

  欲知后事如何……

  临分别时,徐星友特意向俞长侯多叮嘱了一句:
  “俞先生,千万记住,一定要找一个机会带这两个孩子去江苏,见一见钱长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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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回 钱长泽武林问棋理 俞范施松江求真经



  康熙五十九年,浙江武林。
  有人轻轻敲响了徐星友家的家门。徐星友缓缓打开门,看到眼前的人,他却惊讶得目瞪口呆。
  “徐老先生,好久不见了。”那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
  “你……”徐星友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人竟然还会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你不是应该在京城吗,怎么会来武林?”
  那年轻人笑了笑。
  “兰如今日来,是为徐先生带来了一个人……”
  说完,年轻人缓缓躬身行礼,对徐星友这位曾称霸棋坛数十年的前辈表示尊重。
  程兰如,这个亲自终结了徐星友时代的人,竟然出现在了徐星友浙江老家的门口——徐星友恐怕绝不会想到他引退之后竟还能有这么一天。

  上回说到,俞长侯率弟子范世勋、施绍暗前往武林拜会棋界第一理论家徐星友,徐星友亲自授三子各指导范施一局,并分别赠书《兼山堂弈谱》一本。然而,临别时,徐星友却特意提醒俞长侯,一定要记得带这两个孩子去一趟华亭,见一个名叫钱长泽的人。
  这钱长泽究竟是何许人物,竟能让徐星友如此惦念,这件事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一年前,刚刚完成巨著《兼山堂弈谱》的徐星友,在家中迎来了一位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客人——程兰如。
  程兰如自击败徐星友之后,制霸京城棋界,统领天下,正风光无限。但徐星友一部《兼山堂弈谱》,几乎让整个棋界的争夺都显得黯然失色了。一时之间,徐星友这个退休的棋手却名声日盛,大有要超越围棋界,成为全国文化名人的架势。
  这种背景下,程兰如跟徐星友见面,难免会让人猜测这两个老对手之间是不是又要出什么事了。但其实,并非如此——程兰如并不是自己要来找徐星友的,而是另一个人想来找徐星友。
  “这位,是华亭名门钱氏族人,名叫钱长泽。”程兰如指着和他同来的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客人说道。
  华亭钱氏,乃是华亭士夫巨族,家族中名人辈出,是上海一带人尽皆知的豪门。钱氏一族从钱长泽的爷爷钱芳标一代开始便极其好弈,有着深厚的围棋传统。钱芳标的儿子和侄子也都是上海棋界的顶尖高手,至钱长泽,更是好弈至极,以至于从懂事开始,这辈子没有哪一天没下过棋!<上海市松江区古称华亭,唐(751年)置华亭县,元(1277年)升为华亭府,后改为松江府。松江府管辖上海县。>
  徐星友向那钱长泽看去,只见这豪门公子果然是一身富贵气息,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人物。
  “前不久,我收到钱长泽先生之邀,去往华亭与钱长泽先生共论棋理。”程兰如继续说道,“但是,我没有想到,钱先生所提的问题,我竟然答不上来……”
  “答不上来?”徐星友惊得目瞪口呆。
  自击败徐星友之后,程兰如可是坐拥天下第一之名,世间竟有程兰如答不上来的棋理?
  程兰如苦笑了一声:“兰如虽学棋多年,但棋招棋理都是感觉上的东西,要兰如完全讲解出来却实在困难。当日兰如自觉难以解答钱先生的困惑之处,于是便建议钱先生前来找徐星友先生。徐先生制霸棋界数十年,又著成《兼山堂弈谱》一书,论棋理当是天下无双的豪杰。兰如惭愧,也着实想来听听徐先生会如何解答这些困惑,所以就跟着一起来了……”
  连程兰如也不知从何解答起的问题?
  徐星友顿时有了兴致,于是缓缓问道:“看来,钱长泽先生必定是弈中高手,不知棋力几合呢?”
  说到这里,钱长泽却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实不相瞒,钱某虽然好棋,但无奈天分不佳,又不得法,如今棋力还远远不达上品,程兰如先生让钱某三子尚有余力。”
  “哦?”徐星友微微笑了笑,“那么,不知道钱先生究竟有些什么困惑,竟能让如今的天下第一手程兰如先生也不知如何回答呢?”
  钱长泽听罢,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份书稿,交到了徐星友手中:“请徐先生先看看这份手稿,然后再听钱某慢慢说。”
  徐星友一愣,缓缓开始翻阅手中书稿。只见这书稿上尽是些图谱,看上去难度也不高,主要是些残局变化、官子争夺和局部妙手的集萃。
  “这是一部钱长泽先生正在创作的书稿。”程兰如解释道,“书中所选图势,目的是为了启发有志学棋之人,逐步领悟棋中玄机,进而提高棋力。”
  徐星友暗暗点头,赞许地看了钱长泽一眼。然而,钱长泽的脸上,却始终有着犹疑之神。
  “只是,这部书钱某恐怕编不下去了。”钱长泽有些懊恼地说道。
  徐星友微微一惊,抬起头问道:“此乃棋界善事,钱先生为何犹疑?”
  “徐先生,容钱某冒犯地问一声:徐先生所见这些图势,可有错处?”
  徐星友细细回味了一下书中内容,对于徐星友、程兰如这个级别的棋手而言这些图势都比较简单,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书中内容,十分严谨,当无错漏。”
  “那么,这些图势招法,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棋理呢?”钱长泽反问道,“为什么这一手必须要这么下,为什么那一手不可以那么下,我们只知道棋行至此惟此一手,可为什么只有这一手才行,怎么才能知道只有这一手可下?这些问题让我困惑了,可这些问题若不解决,又如何用此书去教导后辈棋士?”
  徐星友听愣了。
  这问题问得确实有趣。一般来说,徐星友、程兰如他们要想解释这步棋为什么只能这么走,只需要多摆几个变化图,告诉人家别的招法怎么不行就够了。但是棋力不到他们这级别的人,算路算不了那么精深,怎么才能知道这一招棋非走不可呢?就算你去讲解,把变化图全部摆完了,这一题咱明白了,可是换一题呢?难道又要找人把所有变化图摆一遍?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一题一题地讲,讲一辈子也讲不完,正确的讲法是把题目背后隐藏的思路告诉人家,这才是授人以渔。但是当时的人学棋,都是一张图一张图学的,背后的棋理隐隐约约有感觉,可是真要他说他又讲不出来,结果大家学棋都跟盲人摸象似的,运气好摸着了就是高手,运气不好摸不着就一辈子当俗手。
  徐星友的《兼山堂弈谱》,通过详尽的棋谱评析初步开始解决棋理归纳的问题了,但是它毕竟不是专门的棋理解析书籍,最后还得靠大家一张一张把评析全部看完了自己总结徐星友讲了什么。钱长泽的意思是:咱么就别绕弯子了,直接把话挑明了说不行吗?
  这下子确实难住这些顶尖高手了——不是咱不愿意挑明了说,是这事儿他确实复杂,怎么给你挑才能让大伙都明白呢?
  这个问题,在徐星友等三人看来,很值得讨论一下。

  先扯远点举个例子。
  电影理论当中,有一个著名的体系叫做“电影符号学”,由著名电影理论家麦茨提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争议很大的“麦茨八大组合段理论”。电影符号学的意思,就是认为电影的每一个镜头或者每一组镜头都是一串符号,符号和符号之间的结合才产生了意义,而电影符号学就是要研究这些段落符号怎么组合产生什么样的意义,总结出其中的公式和规定程序,这样以后拍电影就可以直接照着套了。
  这种理论出发点很厉害,直接想把电影艺术变成工业化流水线产品加以系统化制造,一旦成功了电影创作者甚至可能就直接从艺术家变成工匠了。当然,电影没有那么容易进行解构,尽管电影符号学已经发展了多年,成果确实斐然,但是偏偏就有那些不安套路出牌,无法用电影符号学去解构的电影出现,所以至今电影怎么能拍好也仍然是一个更多地凭感觉而不是凭科学理论的东西。
  再扯回来。围棋和电影虽然差别很大,但是那些电影符号学研究者如果下围棋,很可能就会面临前文所说到的钱长泽的困惑。
  简单来说,钱长泽所想对围棋做的,也就是电影符号学研究者像对电影做的事情——把围棋解构掉,把每一步招法,每一次落子都看成是一个符号,研究符号和符号之间要如何组合才能具有意义,然后得出一套公式或规定程序。传统说法中所说的棋理,比如“入界宜缓”“势孤取和”等等虽然道理正确,但是表达的仍然是一种感觉。比如入界宜缓,什么程度才叫“缓”?势孤取和,怎么才算“孤”?取多少算“和”?顶尖高手遇到这种情况,他会告诉你需要经过严谨的计算,确定对方对于自己这手棋没有更好的应手,那就到位了。可是普通棋迷谁有那么强的计算力,算不出来怎么办?钱长泽就是想再具体一点,找出多少算“缓”,多少算“孤”,多少算“和”来,然后分别在每一种情况下告诉你最好的应法是什么样的。
  这么一分析,其实钱长泽是野心相当大的,他想把围棋变成一项人人都能当高手的运动——只是,围棋的玄妙,其实并不比电影差多少,钱长泽如果活到现在就会发现,世上总有那些不按套路下棋的棋手,总能下出无法套进公式里面的棋来,这套“围棋符号学”也许还真的是不会太管用。
  且不论这想法日后能做到什么程度,当时徐星友和程兰如刚刚听钱长泽说起这种说法的时候,他们二人都震惊了。这确实是一个从没有人想到过的事情,如果围棋棋理能够更加具体,更加细化,精细到每一招,甚至每一个算路,那天下的围棋水平岂不是要突飞猛进地提升起来!
  围绕这个问题,两代国手和一个棋痴讨论得不眠不休,干劲十足。但是,讨论了几天之后,他们意识到这恐怕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件事的完成,需要经年累月的积累和高手的帮助,这么几天是绝对不够的,顶多只能是浅尝辄止,讨论出几个可行的方向而已。
  然而,徐星友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他的人生已经能看到尽头了。而程兰如,他还惦记着回京城去呢,毕竟京城棋界头把交椅的争夺目前仍然很激烈,梁魏今、吴来仪、赵两峰、蒋再宾这四个人随时等着机会把程兰如从王位上拉下来,他没有时间和精力留在江南陪钱长泽做这么浩大的工程。
  钱长泽需要的,是一个年轻而才华横溢的有志者,最好是一位顶尖的少年天才协助。
  这样的人,在当时的徐星友心目中,还没有人选。
  临别之时,徐星友深深向钱长泽拜了下去。
  “钱先生,徐某年迈,不能继续为你出力,实在惭愧。但是若徐某有哪天能发现一个可以去帮助钱先生之人,徐某必定想方设法让此人与钱先生相见。”
  钱长泽千恩万谢,也深深向徐星友拜了下去。
  从那以后,徐星友几乎日夜琢磨钱长泽的理论,但越是琢磨,他就越是能体会这理论的浩瀚无边,自己即使穷尽余生只怕也无法触摸其边界啊。
  每每想到这里,徐星友都叹息不止。原本著完了《兼山堂弈谱》,他自认为已经圆满完成了当年黄龙士临死时对他的嘱托,他也终于可以无牵无挂,等着此生幻灭了。可现在钱长泽一来,他心中突然又有了惦记,这可叫他日夜难寐,苦不堪言。
  就在徐星友烦恼之时,浙江棋界旧友俞长侯给他寄来一封信,说不日将携两位爱徒来访。那一刻,徐星友隐约看到了一丝希望……

  一年后,钱长泽收到了徐星友的一封信。
  徐星友告诉他,浙江俞长侯几年内可能会去拜访他,而俞长侯有两个弟子——这两个弟子都是非凡之人,此二人能得其一,则钱长泽大望必将得成!
  这两个人,一个叫做范世勋,一个叫做施绍暗。
  钱长泽暗暗记下了这两个名字,静静等待着这两个孩子来访之日的到来。
  而徐星友完成了这件事之后,此生心愿已经尽了,从此再也没有留下任何传说故事,独自在武林老家中享受着人生最后的宁静。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寻常日子里,这位曾经叱咤棋坛数十年的顶尖高手,承上启下的一代大国手,默默地离开了人世。他离开得如此安静,甚至没有留下关于那一天的任何记载。
  生得璀璨,死于平静,这也算是徐星友这个庸才的一种回归吧——就如同他的起始一样,他的离去同样隐藏在一片虚无混沌中,留下的只是四十岁至七十岁那一段绚丽的光彩。

  雍正二年,一封钱长泽等待了多年的书信终于寄到了他的府上。
  信是浙江山阴一个名叫俞长侯的棋手寄来的,信中提到他将带两个弟子前去拜访钱长泽,目的是请钱长泽给他的两个弟子上上棋理课,帮孩子们再提高提高。
  这行为,就有点类似于后来日本的木谷道场,木谷实邀请棋力不如自己的棋理家梶原武雄去给道场的孩子们讲课一个道理——学棋嘛,多听听别人的意见,总有点启发,何况这钱长泽是徐星友钦点的人才。
  要上棋理课?钱长泽看完这信,嘴角就微微露出了笑意。
  钱长泽稍稍打探了一下,俞长侯那两个已经小有名气的弟子的信息似乎即使远在松江也并不难打听出来——范世勋,时年十六岁;施绍暗,时年十五岁。
  年轻的天才棋手,助我完成我的棋理著作之人——徐老先生,你果然说到做到了!
  于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那一日,钱长泽终于在自己的豪宅中迎来了他期待已久的两位少年。
  “在下俞长侯,拜见钱长泽先生。”俞长侯略行一礼,便指向自己身后的两位少年介绍道,“这是我的两位弟子,年长的叫范世勋,年轻的叫施绍暗。”
  钱长泽看去,却只见这两个少年气度竟截然相反,全无师出同门之感。那范世勋,一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模样;而那施绍暗却沉稳内敛,乍看甚至有些木讷卑怯之感。
  果如传闻,这两个弟子名声虽相齐,但个性却一阴一阳,截然相反。
  “听闻俞先生两位高徒都是棋中人才,年纪轻轻便已是名满浙江,俞先生若不小心,只怕要被弟子青出于蓝了啊。”钱长泽有意无意地玩笑了一句,却没想到这一句玩笑竟让俞长侯羞红了脸。
  “实不相瞒,钱先生所言甚是。”俞长侯有些惭愧地说道,“大弟子范世勋,其实棋力已经远远在我之上了……”
  钱长泽听得一愣——那范世勋,毕竟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而已,棋力竟能超过久经沙场的浙江名将俞长侯?
  范世勋彼时就站在边上,一听见师父这话,他更加狂傲起来,一时间竟有这钱府之上以他为尊的架势。
  钱长泽缓缓思量了起来——范世勋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棋力,确实是罕见的天才无疑,若能请他助我完成我的著作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只是这股傲气若不给他打掉,他必定看不起我,不会帮我出力啊。
  可是,要想从棋上打掉范世勋的傲气——可怜钱长泽就是跟俞长侯对弈尚且怕是难以取胜,要想击败范世勋那恐怕是天方夜谭。不过,钱长泽毕竟也有撒手锏——术业有专攻,他知道这些棋手的弱点在哪里。
  只见俞长侯领着两个弟子,在钱府一个大院里落下座来,三人并排坐成一列,让钱长泽坐在前边,就像听老师讲课一样等着钱长泽开讲。俞长侯和施绍暗还好,都是一副认真等待老师上课的架势——这钱长泽毕竟是徐星友力荐的人物,绝不是泛泛之辈。
  可唯有那范世勋却全无听课的意思,只顾东张西望,好像没把这个据说棋力泛泛却号称精通棋理的“暴发户”放在眼里。
  一开头,怎么镇住这几个高手,或者准确地说怎么镇住范世勋呢?
  钱长泽早有准备。

  “三位都是棋中好手,论下棋钱某恐怕不是三位对手,今日竟能为三位高手讲课,钱某受宠若惊。”钱长泽先是一番客气,只见俞长侯和施绍暗都急忙谦虚,唯有那范世勋不以为然——这当然也在钱长泽的意料之中,“在此,钱某不才,斗胆先向三位高手请教几个问题。”
  “钱先生请问。”俞长侯答道。
  钱长泽微微一笑:“请问三位高手,但凡临局,摆好座子,第一手棋你们都怎么下?”
  第一手棋?这也算问题?
  三人几乎不假思索,齐声答道:“小飞挂角。”
  确实,古代棋谱中除了苏东坡首创的“模仿棋”和汪汉年的惊世太极图之外,几乎所有棋谱起手都必定是小飞挂角,绝无第二手——当然,九三刚开始流行那会,也有起手下九三的,但是没有形成潮流,说小飞挂角是“几乎”绝对的第一手基本没错。
  听到这个回答,钱长泽笑着点了点头,紧接着问道:“为什么?”
  三人全愣了。
  为什么?小飞挂角,大家都这么下啊,有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的?<点评:熟视无睹的现象中往往隐藏着问题。>
  “棋局未开之时,盘上除了四个座子之外,尚有三百五十七个点,理论上说任何一个点都可以落子,可为什么大家都下小飞挂角,为什么不能是大飞挂角?为什么不能是一间高挂?为什么不能直接点三三?或者为什么不能自己先大飞拆角?”
  钱长泽一个个问题如连珠炮一般打出来,让三个顶尖高手一时间竟慌了手脚,不知从何答起。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确实,这个问题自己过去根本没有考虑过!
  钱长泽嘿嘿一笑,缓缓开始解释了起来。
  起手挂角,是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既然有先手之利,则必须要将此力发挥出来,进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因此挂角优于其他手段。而挂角当中,三六小飞挂角又最优,因为小飞挂角之后有点三三的手段,点入敌军腹地,一扳一粘之后小飞挂角一子就恰好在敌军防线面前,正好先占住了敌军补型最佳的倒虎一点,逼得敌军被迫还要再多粘一手,而且棋型滞重,为此处战局留下隐患。而其他如大飞挂,或一间高挂,由于没能紧紧贴住对方阵型,点完三三之后对方可以用一招漂亮的倒虎护住阵势,此处几乎就再不剩下任何余味,挂角一子作用几乎就用尽了。
  钱长泽一番解释,配合图势讲解,竟让三位高手有茅塞顿开之感。下了多年棋,只以为小飞挂角理所当然,却从来不知道为什么要小飞挂。钱长泽这一说,有种将围棋追本溯源之感,竟让俞长侯等人对最初下出小飞挂角一招的古人有了些许崇敬之情。
  但三人之中,唯范世勋不服:“这些说法,都是陈词旧调,全无意义。我们下棋,只要知道这么下就行了。就算被人问起,顶多多想一会,总能发现其中奥妙,又何须在这些小事上花功夫研究?”
  话虽这么说,但范世勋的气势却已经下去了一半了——很明显,他也感觉到了,钱长泽在某些方面确实能教得了他。
  钱长泽见范世勋嘴硬,也不恼火,又微微笑了一声,继续问道:“既然范先生嫌弃这说法陈旧,那么我们就举些新鲜的例子吧。当今棋界,布势招法大变,与前代截然不同,其中尤以九三一招为最。可是,为什么大家都说布势之变起源于过百龄,而不是起源于首先提倡九三的黄龙士呢?”
  三人又是一愣,范世勋这次想抢答,却发现脑中一片迷糊,完全想不出其中缘由来——就是啊,布势之变是从角部定式变为九三为主,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说开清朝棋风之先的是过百龄而不是黄龙士呢?过百龄那时候都没有九三的下法呢……
  钱长泽见三人又答不出来,于是笑着继续解答道:“九三一招虽起于黄龙士,但是这一招能够成立却是过百龄、周懒予二人之功。本朝以前,棋手们之所以罕有下九三一招的,主要便是畏惧地方以双飞燕应对。九三脱离角地直取边空,角地就面临着被对方两面夹击的危险。而过去面对双飞燕唯有小尖一招可以应对,并且吃亏不小,故而前朝棋手都认为一旦被对手小飞挂角,不做应对是万万不可的,否则双飞燕一招太过严厉。但过百龄首创倚盖定式变化,周懒予演倚盖定式而创出两压应双飞之招,正好破解了双飞燕这一无解之招。于是双飞燕威力大减,故而后来的黄龙士、徐星友诸位前辈不再畏惧遭遇双夹,而可以放心大胆地使出九三一手了。正因倚盖有此大功,所以开本朝棋风之先的盛誉就给了过百龄先生。”
  这段内容,毫无疑问是跟黄龙士学了三年棋的徐星友教他的。
  这话一说完,三人顿时又茅塞顿开,叹为观止。三位棋手,至今都只顾下棋,却全然不理会这些棋招为什么成立,过去为什么没人下,后来又为什么有人下了,如今想来竟似乎是坐井观天,得过且过似的,竟有了一丝惭愧感。
  就这样,当天的授课就在一问一答再问再答中度过了。钱长泽不断地提出问题,每一个问题都看似基础简单,同时却又让习惯了实战的棋手不知道该从哪个方向来回答。一天的课讲下来,范世勋终于服了。
  不服不行啊,自己在这个钱长泽面前几乎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简直就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在接受研究生入学考试一样……

  天色晚了,俞长侯感到今天的课可以差不多了,于是对钱长泽千恩万谢,感慨受益良多,然后便要带着两个孩子离开。
  一看俞长侯丝毫没有将两个孩子留一个在钱府,钱长泽突然有些急了——看来徐星友没跟俞长侯说起这事儿……
  “俞先生,钱某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一见钱长泽犹犹豫豫,俞长侯不知所措,急忙问道:“钱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实不相瞒,我想请俞先生留下一个弟子在我府上。”
  留一个人?俞长侯万万没有料到这一变,一下子傻了眼。
  “钱先生,这是为何?”
  “其实……我正在写一部关于棋理的书,但无奈我自己棋力不济,力有所不及,因此希望一个棋力高强又年轻有力之人与我合作。今日阁下带来的两个弟子,都是非常优秀的人才。虽然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但是若能得先生一个弟子助我一臂之力,当必定是天下棋界之福。”
  见钱长泽如此恳求,俞长侯大概明白当年徐星友强烈要求他带两个弟子来见钱长泽的用意了。而钱长泽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若能跟随钱长泽继续修行,想必对于这两个孩子的棋力提升必定大有好处。
  想到这里,俞长侯缓缓问道:“不知钱先生看中哪个孩子了?想必是认真刻苦的施绍暗吧。”
  钱长泽微微一笑:“施绍暗这孩子虽然确实用功,但恐怕天赋有限。我看中的,其实是范世勋。”
  范世勋?居然会有人看中这么狂妄的孩子?俞长侯虽然大呼意外,但是想到范世勋如今棋力已经超过自己,即使再跟着自己也必定学不到什么东西了,于是他点头了。
  过了一会儿,俞长侯把两个弟子叫到了身前。
  “从今以后,你们师兄弟就要分开了。”俞长侯缓缓说道。
  范世勋和施绍暗只道师父无非是临走时祝福他们去给钱长泽行个礼什么的,却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话,竟顿时都傻了眼。
  俞长侯耐着性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两位弟子一一说明,两个孩子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你们道个别吧。”俞长侯说着,缓缓向门外走了,“道别完了,施绍暗,你来门口找我。”
  范世勋和施绍暗这俩孩子,虽然性格天差地别,但是朝夕相处了多年,又是彼此唯一的师兄弟,感情已经如亲兄弟一般了。如今师父突然告诉他们,从今以后他们将要天各一方,一个留在松江,一个回山阴,不知为什么竟有了一种生离死别之情。
  两人就这么愣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始终没有动静。
  缓缓地,施绍暗终于发出了声音……
  “师兄,恭喜你,能和钱先生共同研讨棋理,你一定会变得更强,师弟我衷心为你高兴。”
  然而,施绍暗的声音里却根本听不出半点喜悦之情。
  缓缓地,施绍暗迈开了步子,向门外走去。范世勋仍然留在原地,如今这么呆滞的范世勋,即使施绍暗恐怕也是第一次见到。
  “师弟……”范世勋突然喃喃地喊道,“我们还会再见的……”
  施绍暗轻轻哼了一声,但是没有再多说话,仍旧默默地向门外走去。
  “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范世勋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像是怕正在远去的施绍暗听不清楚,“师弟,我要求你变强一点,我要求你变得可以击败我,明白吗!”
  范世勋的声音颤抖着,带有明显的哭腔。
  范世勋没有听到施绍暗的回答,施绍暗也许已经走远了。
  直到这时,范世勋才终于哭出了声音——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的师弟听到他哭。
  但其实施绍暗还是听到了,他当时并没有走远,只是为了忍住自己的哭腔才没敢回答。
  在心底,施绍暗默默地答道——是,师兄!
  松江一行竟泪别,从此天涯各一方。
  只愿来日再会时,你我皆已称霸王。
  欲知后事如何……

  “自从那之后,师父你见过范世勋师兄吗?”小童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道。
  讲了许久故事的老者轻轻摇了摇头。
  “那……”小童接着问道,“施绍暗师兄呢?”
  小童说罢,老者颇有意味地笑了。
  在松江一别整整十五年后,平湖张永年府上,范西屏和施襄夏在棋枰两侧对面而坐。
  “师兄,请。”施襄夏低声说道。
  “师弟,请。”范西屏的脸上,隐隐有一丝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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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8 09:36 编辑

第九十六回 范西屏轻敌中陷阱 施襄夏大意失荆州



  上回说到,范世勋、施绍暗于雍正二年分别于松江钱府,此后范世勋留在钱府与钱长泽研讨棋理,而施绍暗则随师父俞长侯返回山阴。分别之时,二人许愿再见之日便要一决高下。
  这个一决高下之日,终于在十五年后的乾隆四年到来了。
  那是浙江嘉兴,平湖张永年府上。
  这传奇的一战,被后世称之为“当湖十局”。

  “师兄,请。”
  “师弟,请。”
  张永年父子三人屏息凝神,静静地坐在棋座附近。他们清晰地看到,这场决战双方的脸上都露出了极其严峻的神情——那是自从来到此地之后两人脸上从没有浮现过的表情。
  若要说这两个性格若天地之别的人有什么共同点,那便是——在人世间只有对方能让自己如此紧张。
  盘上座子已经落定,施襄夏猜得白棋先行。
  当湖十局,号称中华古棋史上最强的对局,正式开战!
  轻轻几声落子,盘上黑白两军默默调兵遣将,局面却只是四平八稳,毫无变故。小飞挂与九三两招,在两位知根知底的高手手上竟显得如此平淡无奇,其实两个人心中都清楚地知道对方的用意,着平淡之下隐藏的却是惊涛骇浪。
  却见这两人,范西屏落子如飞,几乎不假思索;施襄夏却小心翼翼,每一招棋都细细斟酌。此二人,当真是天差地别。
  行至第七手,施襄夏终于变招——白军左下上方小飞一军凌空跳起,张开阵势,气势汹汹地望向身下孤零零的黑军左下主营。
  施襄夏这是抢先出招了。
  这一招跳起,专业术语称之为“关”。古棋布局,关这一招可以排在小飞挂,大飞守和九三分投之后,与拆二并列作为布局招法的第二梯队,属于第一梯队的三板斧用完之后粗略定型的招法。但此时局面不过才第七手,整个左边和上边几乎都还没有开始动手,施襄夏便率先跳起左下小飞挂一子,这用意即使他不用嘴说,对面的范西屏也早已明白了。
  “师兄,我看你左下招法似有漏洞,我就先出手试探你一下了。”
  两位同门师兄弟对对方的招法都了然于心,范西屏仿佛能清晰地听到施襄夏的心声一般。只见范西屏嘴角微微上扬,笑着答道:“师弟,看来左下一战,要牵一发而动全身了——但我决无理由怕你!”
  下一手棋,只见黑军左下主营大将竟猛然向上飞起,直杀向左下那挂角白军身前!
  这一招——施襄夏心中猛地一紧!
  五六飞攻!
  也许当时范施二人都想不到,这局棋的胜负,将由这一招五六飞攻引发出的大战决定了。
  五六飞攻,顾名思义,在敌军“关”起试图攻击自己主营的时候,自己不刻意与敌军保持距离,而是猛然向上飞出,杀到敌军斜前方。这一手棋,看上去凶悍异常,又似乎隐隐让人觉得留有破绽,忍不住想攻杀敌后,却一时找不出破绽在哪里。
  此招“五六飞攻”,虽然现在许多研究古棋的职业棋手都说这是古棋的“常用定式”,但是说句老实话,笔者还真不觉得这一招哪里“常用”了。据笔者所看的古谱,在范施之前,几乎没见过有人用这一招“五六飞攻”。
  以徐星友为例,在他的棋谱中也常有被对手关起的情况,如此局面徐星友几乎无一例外以大飞守角应对,简洁明了而平和中正,以守为攻,先确保自己地域,确实是徐星友的风格。再往前,汪汉年、周东侯倒是下出过类似五六飞攻的招法,但绝不是在单独被对手关起时出招,而是在大飞守角已经下好,而大飞阵两侧被对方逼住时,这时施展五六飞攻一来是大飞阵已成,有恃无恐,二来也是为了不给对手可趁之机,以攻代守把自己的主营完全定型。
  单独被关的时候下出“五六飞攻”,在范施时代之前还真没出现过,而且首先下出这手棋,以及后来首先记录这种招法种种变化的,正是范西屏、施襄夏二人。
  由此,似乎不难推断出一个结论——五六飞攻其实正是范施二人的绝学,范施二人几乎在同一个时期开始下五六飞攻这一招。可以说,范西屏和施襄夏正是五六飞攻的开创者!
  这一招,两人都无比熟悉。范西屏是首先用出了两人合力开创出的得意一招,要施襄夏前来应招了!
  左下这一战,已经下到这个份上了,那就躲不了了!
  施襄夏取出白子,范西屏静待敌军。黑军关起大将凶狠地向前一长,黑军不甘示弱,强行扳住白军脑袋。白将大喝一声,竟狠狠劈下一刀,将自己和敌军各自切作两段,由此一场大战正式爆发!
  这一连串的招法,范施二人胸中都清清楚楚,对方的每一招应对都是当年二人反复讨论过的,绝无错漏。如今,两人用着这熟悉的招法,却只感到自己的每一手棋当中隐隐都有对方的气息!
  如此下去,这一招五六飞攻根本无法让双方分出高下,因为双方都不会出错。唯一的机会,就是在这一刻想出一招超出当年两人智慧之外的变招——要想使出这样的招法,就是要突破自己的极限了!
  黑白两军在五六飞攻一处互相被斩断成两片军势,白方是左路军和下路军,黑方是左下主营和中原空军。四支大军又全都尚未成活,但范施二人心里都清楚,继续下下去这四支大军都将安然无恙,分不出高下来。于是,范西屏脑中突然灵光一现,手起子落——黑军中原军遣出一员大将向侧面大跨一步,猛然张开阵势,在左下主营的配合下竟隐隐将白方下路军围在自己腹中!
  这一招,是当年范施二人研讨五六飞攻时从未出现过的一着棋!范西屏突然变招了!
  施襄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从这一招开始,他不能再依赖过去他与范西屏仔细研究过的那些招法了,必须要亲自来应对范西屏灵机一动想出的新招,这可是真刀真枪地与师兄拼招了。但是,施襄夏也有优势:首先,他和范西屏共同开发出五六飞攻的一系列招法,对于这一招的思想精髓可以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而对于一起开创这一招的范西屏对这一招棋的种种思路也了如指掌,不难猜出范西屏会从哪些方向上考虑这一变化;其次,这一招棋不在当年范施共同研讨出的结果之中,说明这一招棋必定不如其他变化那般完美,其中必定隐藏着什么漏洞在!
  了解了这两点,范西屏这一招似乎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于是,施襄夏开始了长考。
  在他的脑海中,整个左下角黑白四支强军纷纷舞动起来,急攻急守,疾进疾退,千军万马如烟尘风沙般弥漫整个棋盘。缓缓地,当尘埃落定,施襄夏露出了一丝笑意。
  师兄,你太轻敌了。这招棋,你也许能唬得过天下豪杰,但你真的以为你能吓得住我吗?

  只见施襄夏心中定计,手中出招,白军阵上军旗招展,令箭纷飞,各支军马奔赴其职,调度已毕,静候开战。范西屏隐约察觉到施襄夏似乎要有什么大动作了,心中竟感到阵阵不安。
  然而,想到这一点的一瞬间,范西屏却只觉得有些荒唐——我天下无敌的范西屏,竟然会觉得不安?
  只见左下一声炮响,施襄夏大军齐出,滚滚向黑军破绽杀来。范西屏故作镇定,娴熟地指挥着麾下将士,竟似乎不漏一丝破绽。但范西屏此刻的所有应对,其实竟都在施襄夏长考时的算计之中——
  不愧是师兄,每一招都是最强的应对,若换做是别的对手恐怕定然难以在此占得半点便宜。
  但可惜,师兄今天的对手,是我施襄夏!
  只见白军下路军向上冲杀,左路军却纹丝不动固守大营,似乎左下战事事不关己一般。范西屏处处瞄着左路白军,放下路白军杀入中原不理,又截断左路施襄夏援兵,交战三十合后已将左路白军退路悉数斩断,眼看左路白军已危在旦夕。
  这一切,却早在施襄夏意料之中。见时机成熟,施襄夏一声令下,早已埋伏在左下黑军主营身后的伏兵竟一跃而起,转眼间左路白营精锐尽出,直直向下冲杀而来,黑军主营一瞬间竟然人仰马翻,东西莫辨!
  这是一个陷阱!范西屏在这一瞬间终于醒悟,但却为时已晚。
  其时,左路白军虽然陷入重围,但换个方向看,对左下黑军主营而言这白阵却也是一支强军厚势,配合已杀入中腹的下路白军,恰好也将黑军主营团团围住。黑军主营看似地域宽广,暂无疑虑,但其实身后却隐藏着极其致命的破绽,只是施襄夏暂时没有等到合适的时机而已。刚才的一系列战斗,施襄夏是故意诱范西屏参战,施襄夏则正好顺势将两支大军都张开来,待范西屏回过神,左下白军伏兵一出,黑军主营便顿时回天乏力了!
  这一连串招法,精妙,深远,而且力道十足,施襄夏的计策竟完美地骗过了他的师兄!也怪范西屏太过轻敌,全然没有料想到施襄夏竟能早在当初就计算出近四十手开外的杀招来!
  此时,范西屏才终于发现,自己早早的那一招变招确实托大了——他真的太小看施襄夏了!
  白65点入左下黑军主营,左下范西屏主阵即刻沦陷,七员上将尽数被俘,白军大胜!
  师兄,承让了……施襄夏微微地笑了。

  眼见白棋已得优势,黑军局面十分吃紧,范西屏迫不得已,将战事转向了右方,强行施展凶狠的下法,试图在右侧也取得一场大胜,挽回左下的损失。而此时,优势下的施襄夏,心态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施襄夏这个人,性格上平静温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就缺乏霸气,行事过分求稳,这恰恰成了他几乎唯一的破绽。范西屏拥有那股天生的霸气,让他不论在局面领先还是落后时都始终信心满满,绝不刻意改变自己的节奏。施襄夏却没有这样的平常心,尤其是当他在面对自己的师兄范西屏时——他想赢,所以当这个胜利的机会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更害怕会失去它,于是他的这种心态就开始慢慢成为他的累赘了……
  顶尖高手的对决,必胜决心的一瞬间动摇都足以致命。
  面对范西屏在右侧极其霸道的攻击,施襄夏选择了忍耐——只要不致大败,则全局必定是白的胜利!
  范西屏太了解施襄夏了,他深知施襄夏的弱点就在他那最大的优点——谨慎上。<点评:既是优点也是弱点。>
  右侧的一连串刀光剑影之后,局部上虽然黑棋并未占得上风,但是正是因为施襄夏的退让使得下路白军的防线隐隐约约地有了些许松动。施襄夏此刻仍沉浸在优势意识中,却没有意识到危机正在缓缓地逼近他……
  被围困在层层白阵中间,已经几乎活路尽失,甘心做着俘虏的黑军左下主营八员大将,听着不远处的战场上传来的阵阵喊杀声,感到了一丝微薄但是振奋人心的希望。
  “有战事……”
  背负着屈辱的黑军俘虏们,竖起耳朵听着白军防线外的一切动静。
  “很激烈的交战,战事离我们很近!”
  “白军在退!在退!”
  “会有机会吗?”
  外面的杀声十分惨烈,仅仅是听着都让人感到战栗不安。
  “白军防线会松动吗?哪怕只有一次机会,露出一丝破绽就够了!”
  右侧的战场上,施襄夏一步退让导致的苦战仍在持续,而他非常清楚,如今的局面下,混战恰恰是范西屏希望看到的——如此下去,会有危险。
  施襄夏看着四处传来的告急文书,静静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头来,取下一支军令,奋笔书下四个大字:弃子整型。
  右侧之战,不宜继续打下去,徒然让军士陷入这场战斗中无法自拔,便完全中了范西屏之计了。速速退兵,让出小块地域,稳稳守住主营阵地,抢先以最大限度争取右边城池便可获得小胜。
  对阵范西屏,小胜足矣。
  白军得令,竟全军迅速从中原撤去,抢下右边要塞固守不出,留下九员来不及营救的白军将士被黑阵吞去。随着白军的主动撤兵,右侧战事以黑方小胜告终。局面上虽仍是白的优势,但范西屏已经感到了一丝欣喜之情——师弟,你的弱点果然就在这里!
  对阵别人,你也许还有余力以退为进,但是我范西屏做对手,你将绝无此机会!
  范西屏不给施襄夏半点喘息之机,眼见施襄夏企图死守右边城池,他一声令下,黑军又滚滚向着右侧杀来。施襄夏一时间阵脚未稳,右边阵地顿时有一半被黑军席卷而去。此时局面竟变得越来越接近,施襄夏手中的优势渐渐变得不再那么稳固了……
  眼见一步求稳的退让竟至范西屏步步相逼,施襄夏自责不已。为今之计,绝不可以继续忍让,必须主动出击抢夺更多优势,否则恐将有被范西屏逆转之虞!想到这里,施襄夏终于下定决心,向左路白阵发去一到军令。
  在左下一战中立下奇功的白左路军接到军令,眼看立功的机会又到了,全军一震,喊杀着向左侧黑军飞出一支强军而去。
  原来此时黑军虽然在右侧杀得阵阵得手,却因为行军太急而一直没能抽出时间来回手补左边的军阵。此时黑军左边阵势其实也还没安然活出,隐隐有性命之虞。当然,施襄夏也许并不打算真的全歼黑军左路大军,但至少在自己的强攻之下,范西屏为了求活,必定要损失不少城池,如此一来施襄夏将能通过这一战大有收获,胜势将不可动摇。
  可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施襄夏这一手从任何棋理上来说都是没有一丝问题的,唯一的一点缺陷是——这一步迈得稍微有点大,恰恰把原本安稳的左路白军防线上拉出了一丝常人根本察觉不出的破绽来。
  恰恰就是这一步,那微乎其微,几乎极限接近于没有失误的失误,被范西屏精确地发现了!
  一直苦苦在白军牢笼中等待着机会的左下黑军主营将士,在那一瞬间听到了主帅的声音:
  “时机已到!冲杀出阵,起死回生!”
  已被囚禁多时的左下黑军突然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啸声,叫喝着竟纷纷挣脱枷锁冲杀了出来!施襄夏大惊,急忙让正准备进攻的左路白军回师镇压,却没有想到刚才那一步稍稍迈得大了半步,留下了一丝致命的破绽,以致为了补住这个破绽而微微慢了半步。恰恰就是这半步,被范西屏牢牢抓住了!原本几乎大功告成的左路白军瞬间被黑军俘虏冲乱了阵脚,一场本该绝无意外的镇压变成了一场凶残的大对杀——左路白军和自己曾经的俘虏之间的对杀。
  这一场对杀,双方竭尽全力交战了二十余合,最终形成了一个双活或白棋劫活的局面。可以想象,施襄夏原本犯下的那个失误究竟有多么细微,以至于细微到双方用尽最强的手段也只是双活或者劫活而已。施襄夏那误算导致的恶果,竟要到这场大对杀开始十余合之后才终于缓缓显现出真面目来,而范西屏早在这十几合之前就找到了这一点!一场本该大胜的对局,偏偏就丢在了如此微不足道的一丝破绽上,施襄夏何其委屈。而范西屏竟能看破层层迷雾,清晰地找出如此难以察觉的失误,也足以叫鬼神惊叹了。
  但你要说当初施襄夏那一手进攻要是不那么贪心,往回撤一点,少迈一步是不是就没事了呢?恐怕也不是。少迈那一步,则对左侧的黑棋根本没有压力,黑棋完全可以不用理会你而继续在右侧用强,你则等于是在右边战场正如火如荼的时候让对手多下一步棋,局面恐怕只能更糟。
  施襄夏的失误,放到其他任何对手面前都不能称之为失误,却偏偏在范西屏的面前成了致命的一手。
  左下的这场黑军复活之战杀到最后,不论双活还是白棋劫活,黑棋都绝不存在再度被杀的问题了。再加上黑棋在右侧的收获,此时局面上范西屏就此后来居上,立在了不败之地上。之后的棋局,尽管施襄夏尽力去挽救,却收效甚微,最终无力回天。
  当湖十局第一局,执黑的范西屏竟以七子的巨大优势夺得大胜。
  七子,十四目棋,从结果看似乎是范西屏的完胜之局,其实看看整局棋的过程——范西屏其实胜得相当惊险,最终只是凭借对手一个几乎不是失误的失误获胜了。
  一场胜利,竟然如此艰难!

  这第一局,双方的招法真是玄之又玄,深不可测,一步普通的棋招竟常常要计算到几十步之后的利益纠纷上,双方又都对对方的招法知根知底,因此往往一场交锋才刚刚碰了几下兵器就收兵了——不是不想打,而是碰那么几下兵器大家就知道打下去会是什么后果,于是点到为止就不接着打下去了。除非是某一方出现了十几二十步开外的一丁点误算,或者某一方给对方下了个三四十合之后才图穷匕见的套,否则他们根本不会把内心里想到的那套完整招法全摆出来!
  这种棋谱,难怪吓得后来那位周小松国手不敢妄加评论。纵使是今人的评论,但凡有详细参考图评解的也基本都是范施二人完整把思路给摆出来了大伙才明白原来是这个意思,而对于那些点到为止的招法——只能解说从略了。
  所以大家可以想象,这种棋谱到了张永年父子手里,那可真是——天书啊!
  尽管从那一招一式中,父子三人都能感受得到这是一局十分精妙的对局,却无奈这对局实在难懂,不知该从哪个方向上去理解。好在范施俩人还是他们父子仨的师父,等十局棋下完了再一局局问问好了。
  不过,父子三人也有一个小小的担心——要是十几局下来都这么难懂,仨人看花了眼,晕头转向不知从哪里问起了,那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张永年默默对下人吩咐道:把这局棋谱传到茶楼去,告诉大家范施二人正在我府上对局。
  如此一来,必定能吸引到高手前来观战,那就有解说听了。说不定,还能收点门票钱,捞点外快啥的……
  于是,这局棋就这么流传出去了……

  第二天,茶楼里。
  众人围着一个棋座,议论纷纷,争吵不休。
  只见棋枰之上,尽是些大家看不懂的招法。黑白两军,但凡交锋往往都是点到为止,好不容易让人理出了一丝头绪紧接着没几步思路就又变得不知道哪儿去了。但惟有左下的两场激战,俩人一路下到了底,看得观棋者是目瞪口呆,舌头吐了出去收不回来。
  围绕着这棋谱的招法到底是什么意思,众人争得死去活来,几乎要打起来了。但是,争来争去,就是争不出个结果来。
  正当众人争得头破血流之时,茶楼里来了一位新客人。
  这客人,是个忠厚长者面容,身上衣服满是沙尘,看来是个赶路而来的旅人。
  看到众人正在围着棋枰争论不休,这长者只觉好奇,于是便缓缓朝着那棋枰走了过去。
  只见棋枰之上,黑白两军你来我往,剑拔弩张,杀得好生热闹。长者只道是刚下完棋的茶楼棋手在复盘,斗了几句嘴吵起来罢了,本没放在心上。但仔细看了看棋局——
  一股强烈的杀气几乎从棋盘上汹涌而出,竟让这看棋的长者浑身一阵战栗!复杂的局面下,处处暗藏杀机,尤其是左下一片竟一时间死生难断,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鏖战。
  茶楼棋手绝不可能有能力下出如此匪夷所思的局面,下出这局棋的必定是两个顶尖高手!
  “这棋!”长者不小心竟失声喊了出来,“这局棋,是什么棋?谁下的?”
  “当今天下,还有哪两个人能下得出这样的棋局来?”
  人群中,传出了一个沉重的声音。
  这声音一出,众人竟都自觉地安静了下来,似乎是出于畏惧,没有人敢在这个人说话的时候出声似的。
  说话的,是正坐在棋座旁摆棋的中年人。只见这人,商人打扮,似乎是个富贵人物。此刻眼睛正死死盯着棋枰,望着那黑子白子,面上却隐约露出一副愤恨的神色。
  “拿白棋的是施襄夏。”那摆棋人咬牙切齿地说道,“拿黑棋的是范西屏。这确实是他们的棋,就算化成灰我也不会认错——这是范施之间的对局!”
  范施的对局!长者闻言,不觉浑身一颤!
  “莫非是在平湖张永年家!”
  “不错,就是在那里……”摆棋人狠狠地攥着拳头,“只恨这局棋我没有亲眼在现场看到,不知这两人对弈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可恨我专程赶来嘉兴,不就是为了看他们对局的吗!”
  长者闻言一愣,缓缓向那摆棋人看去。
  旁边有好心的棋迷上来悄悄对这长者耳语道:“还是别惹那商人的好,他可不是好惹的主。他跟我们对局,规定每输一个子就要输一锭银子,偏偏他是个杀棋高手,每每胜得我们砸锅卖铁。自从他到这里之后,嘉兴棋豪几乎尽数让他胜得倾家荡产了。我看你是旅人,不必趟这趟浑水,别招惹他,早走为妙。”
  听到这里,又仔细看了看那摆棋人长相,这长者却笑了。
  “铁头,多年不见,你这脾气还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啊……”
  那摆棋人听得有人喊他绰号,猛地一惊,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那长者。
  只见那长者面容,好生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这“铁头”细细想了想,突然一惊:“你不是……蒋再宾吗!”

  看着棋局上两军对阵,双方知根知底,几乎每一场交战都旗鼓相当,蒋再宾感慨不已。
  “不愧是范施,果然是天生的对手啊。”
  蒋再宾的感慨,让围坐在旁边听高手讲解的棋迷们也都感慨良多。
  “蒋先生看懂了多少?”铁头问道。
  蒋再宾苦笑着摇了摇头:“只知其表,不知其里。这棋,高深莫测啊……”
  铁头听罢,愤恨地咬着牙:“天下若没有范施就好了!”
  这话一出,竟让蒋再宾吓了一跳。
  “何出此言?”
  “天下若无范施,则天下棋谱我都能看得懂,天下棋手我都能一争胜负,这棋界得活得多么逍遥自在。偏偏有这范施二人,让我苦苦斗了多年都占不到半点便宜……”
  铁头说着,铮铮男儿眼中竟似乎隐隐有些委屈的眼泪。
  蒋再宾却笑道:“铁头,你只知道他们二人现在风光,可你可知道要做范施,得承受多大的压力?”
  “做了范施,还需要承受压力?”
  蒋再宾又笑了:“你恐怕无法想象,此刻范施在做什么吧……”
  此刻,在张永年府上,范西屏正紧张地擦拭着棋枰,施襄夏正不安地准备着棋子。两人虽对面而坐,却都不敢看对方一眼——对方身上的那股气势,会让自己在战前便乱了阵脚。
  “要想做到天下无敌,就要承受凡人无法想象的压力。”蒋再宾叹道,“铁头,你并不真的了解范施。”
  “这么一说,倒好像你知道似的……”铁头不屑地说道,“你倒是说说看,范施能承受什么压力?他们两人都天下无敌了,谁还能给他们压力?”
  “他们互相之间的压力……”蒋再宾突然严肃了起来,“你恐怕无法想象,他们两人之间看似无隙的关系下,隐藏着多么恐怖的冲突……”
  “什么冲突?”
  “施襄夏对范西屏的嫉妒,以及范西屏对施襄夏的畏惧……”
  铁头感到了一丝寒气。
  “蒋先生,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蒋再宾沉默了片刻。
  “道听途说而已,但据说这不是施襄夏第一次挑战范西屏……”
  “哦?你是说……”
  “范施,与其说是情同手足的师兄弟……”蒋再宾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如说,他们其实是一对宿敌……”
  这正是:
  平湖张府黑白子,一局烂柯话死生。
  只道奇才皆天赋,哪知湖畔泣血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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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8 09:38 编辑

第九十七回 林凤溪官阁邀双少 范世勋让先破同门



  上回说到,浙江平湖张府一战,范西屏、施襄夏这对师兄弟以一局寻常棋手甚至难以看懂的玄妙对局揭开了传奇的“当湖十局”序幕。然而,这局棋却并不是范施二人的第一次交手——而这局棋对二人而言究竟有何意义,还得从二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手说起。
  那是康熙六十年,施绍暗加入俞长侯门下的第二年。
  一场原本没什么特别之处,甚至没有人留下棋谱的对决,却无意——或刻意地——将两个亲密无间的朋友,缓缓变成了宿敌……

  与范世勋相比,拜入俞长侯门下之后几乎是从头开始学围棋的施绍暗毫无疑问是一个弱者。尤其是,当这个弱者有一个范世勋这样堪称绝世天才的师兄时。性格内向木讷的施绍暗,遇到目空一切的范世勋时,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呢?也许结果和您所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们的气氛非常融洽。
  范世勋这种略带痞气的天才常常给人一种很难相处的感觉,但是其实和这种人相处的诀窍非常简单:你只需要真心去崇拜他就好了。
  这类天才性格极其张狂,目中无人,一副我是大爷的架势,恨不得所有人都来伺候他们,所以这类人常常很招人烦。但其实,这些行为都是表象,蕴藏于其中的本质却是十分单纯的——他们需要别人的承认,为了这份承认他们必须要让自己表现得与众不同以让你惊叹,只是这个度很难把握,很多人没把握好而已。具体到范世勋身上——他由于有着一个下棋下到破产的“丢人”父亲,导致他从小不仅生活贫困,还要忍受无数白眼,嘲笑他是个围棋傻子的儿子,甚至有人还会笑话他是当年被父亲当累赘抛弃掉的。少年范世勋在这样的环境下,幼小的心灵无疑会受到巨大的刺激。如果他真的和他父亲一样是一个庸才,身无一技之长,那也就算了,他也就认了,安心当一个孤僻沉默的野孩子也就是了。可是,在被人嘲笑的同时,范世勋非常清晰地知道自己有着巨大的潜力和天赋,他在围棋上的造诣是所有懂围棋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人们对他的评价是“未来无可限量”!于是,每当被嘲笑时,范世勋都迫不及待地希望那些嘲笑他的人知道他不是一个活该被嘲笑的人,他有着无限美好的未来吧,甚至他将来可以嘲笑任何一个嘲笑过他的人。但当一个人没能取得相应的成就就迫不及待地渴望别人的承认时,这种渴望就会成为一种被人讨厌的东西,别人会更加变本加厉地嘲笑你,而你则更加渴望别人认可你。于是,这就形成了一个循环,结果就是范世勋身上那股傲气和倔强与日俱增,最终形成了日后那个癫狂的天才。
  其实范世勋一生所渴望的东西都非常简单——年轻的时候渴望被承认,后来被承认了就渴望无限制地享受这种承认,仅此而已,他的秉性并没有多么复杂。
  而施绍暗的出现,让范世勋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施绍暗彼时刚开始学棋,所以他知道自己棋力不济,师父和师兄都一定远远强于他,于是他从内心里认可作为师兄的范世勋。与此同时,自幼知书达理的施绍暗非常严格地遵守着师兄弟之间的礼节,对师兄范世勋恭敬之至,甚至连被范世勋欺负时,性格内向的施绍暗都从不抱怨。这么一个同辈人,在范世勋的一生中也许还是第一次出现。施绍暗认可了他,并且让他感受到了这种认可,使得受惯了同龄人嘲笑的范世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再加上施绍暗那个可怜兮兮的样子和胆小怕生的性格,让范世勋几乎连欺负他一下都会有负罪感,反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应该保护这个小师弟的责任感。于是,范世勋尽管对外仍然保持着他那痞气十足的狂傲劲,但惟独在对待施绍暗的时候他是几乎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这个小他一岁的师弟,不让师弟收到半点欺负的。
  就施绍暗来说,他离开家门向俞长侯学弈,最大的问题是这个一直以来对父亲极度依赖和崇拜的小家伙没有了家人的照顾。刚到俞长侯家的时候,他一定几乎整天被想家的情绪和沉重的孤单感笼罩,迟迟难以适应这个新的环境。内向自闭的人通常都会有这样的问题,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新的朋友来帮助他打开这种闭塞的局面。而像兄弟一样照顾着他的范世勋,就恰好是这样的一个朋友。范世勋这个人,痞气虽然痞气了一点,但是直率和义气是没的说的。他要是认了你这个朋友,那就绝对义字当头。
  如果说施绍暗的气质是书生气,那么范世勋的气质就是典型的江湖气——只要你够哥们,我绝对两肋插刀。
  于是,渴望被认可的的范世勋从施绍暗这里得到了满足,而缺乏归属感的施绍暗从范世勋这里得到了帮助,他们师兄弟俩的关系能差得了吗?那可真是情同手足,胜似亲兄弟啊!
  这样美好的关系,至少持续了一年——不过一年之后,俩人的关系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发生这种变化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施绍暗的棋力在俞长侯的教导和范世勋的尽心辅助下飞速成长起来了。
  一方面,俞长侯不愧为名师,教得确实非常清楚。另一方面,范世勋这哥们真够义气,在帮助师弟进步这一点上绝对是尽心竭力,堪称模范。
  但是,施绍暗棋力涨起来了,问题也就随之出现了——维持范施之间良好关系的基础开始松动了!
  施绍暗之所以真心崇拜范世勋,是因为范世勋的棋力远在自己之上,换到现在的话说就是范师兄的专业技术比自己强,那自然要尊重。而范世勋之所以全心全意帮助施绍暗,原因也正是施绍暗远远弱于自己,所以范世勋不用担心啥,只需要享受每次教了施绍暗一手之后施绍暗眼神中那钦佩的目光就好了。
  可是,如果有一天施绍暗的棋力超过范世勋了呢?这一切良好关系运作的条件还能存在吗?
  施绍暗学满一年之后,这个可怕的命题被放到了范施二人面前。尽管两人面上都没有表现出来,仍然尽力维持着亲若手足的师兄弟情谊,但是当某一天范世勋指出的棋招第一次遭到施绍暗反驳的时候,他们两人的心思都应该开始产生轻微的变化了。
  对于朋友来说,最可怕的就是这种改变。
  就在这时,浙江新上任了一位官员,名叫林凤溪……

  康熙六十年的某一天,俞长侯收到了一封信,邀请他带领他的两个少年弟子去一位叫林凤溪的官员府上做客。
  棋手收到这样的邀请,其意义不言自明——这是来生意了。
  甭管教徒弟多么慷慨大方,分文不取,但是棋手毕竟是要吃饭的,尤其是家里还有俩住读的孩子要养活,这种官员相邀的事情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的愿意去都是不得不去的。于是,与后来带两个徒弟去见徐星友、钱长泽这种属于开小灶见世面性质的活动不同,这次俞长侯带着两个徒弟出发基本上属于商业活动——一来挣点银子,二来争取一点名声。
  这个林凤溪究竟何许人也……
  额,想是笔者孤陋寡闻,见识不够,查了一堆资料也没查出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只找到了一个据说出自海宁县志的说法(笔者没专门去确认过)说林凤溪雍正末年到乾隆初年做过海宁的县官。有人说关于林凤溪邀请范施对局是在这个时期,并且论证举例说有文章记载范施二人曾在京城对局,说的就是这一场。
  说句老实话,这话实在说得前后矛盾。首先,海宁县官邀请范施二人去京城对局,而且还明确说了是在“官阁”,这海宁县官管得得多大啊,官阁都开到京城去了!其次,据《海昌二妙集》考证,范施二人自从跟了俞长侯学弈之后基本就没怎么再回老家呆过,至于雍正末到乾隆初那一阵俩人确确实实都是在京城的,范西屏还留下了“京城除棋霸”的壮举流传至今(具体内容后文慢慢讲),要他们专门跑回海宁给一个县官做表演赛,然后再风风火火赶回京城继续他们与梁魏今、程兰如等人的争霸,这也太累人了。可见林凤溪邀请二人去官阁对局不是在这个时期——况且既然别的资料上写的是京城决战,跑去查海宁县志,实在有点古怪。
  不过,除此之外,关于林凤溪这个人的资料就真的不知道从哪里查起了。也对,清朝一个当县官的人物,能留下多大动静呢?
  刨除传说中的那场范施京城交手,和后来著名的当湖十局,剩下唯一可能由林凤溪主办的这场范施对决,就只能是在两人都还少年时的未出师阶段了。想必在做海宁县官之前,这位林凤溪先生也曾在浙江别处为官,而这场官阁决战当是此时的林凤溪一时兴起而办的邀请赛。而以他一个县官的身份,在范施还未成名之时邀请到两人的可能性要远大于在范施二人名满天下时以“海宁县官”的身份请动大神的情况。
  那么,此时范世勋和施绍暗俩人的棋力到底如何呢?
  先来说说范世勋。范世勋是个天才,早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取得了与他师父俞长侯齐名的名声,至少棋力上应当已经与他师父相差不大,可以好好争一争强弱了。不过在十二岁到十三岁这阵儿,范世勋的棋力增长似乎稍有停滞,或者说进步不如以往那么明显了。至于原因,不明确。
  施绍暗在范世勋的对比之下,无疑是个庸才。但是,在拜师后的这一年时间里,施绍暗的进步极其神速,大有追上其师兄范世勋之势。也就是说,在范世勋年少时那段棋力增长速度明显放缓的时候,施绍暗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赶了上来。
  两相对比,一个很容易联想到的结论也就自然而然地跃入脑中了:俞长侯收施绍暗为徒,本意虽然是让二人相互促进,但是为了迁就和辅导刚刚入门的施绍暗,范世勋的进步明显受阻了。
  再加上前文所说范施二人早期相处关系和谐的基础,不难想象这一场林凤溪官阁决战对于两个彼时还未经世故的少年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场阶段性考试,同时也很有可能成为一个分水岭。将来究竟是范世勋继续保持现在的优势,甚至重新开始大踏步前进,将师弟施绍暗远远甩在身后,还是施绍暗后来居上,把自己敬重的师兄范世勋踩在脚下,从此取代前者成为俞长侯门下最强的弟子?
  这一场大战,对于林凤溪来说只是余兴,对于俞长侯来说只是生意,对于两个孩子来说却是一场足以改变两人之间相处气氛的一场即将到来的惨烈战争。
  那一日,在前往林凤溪官阁的路上,两个一年来亲若手足的小伙伴虽然仍旧说笑着,还略带着第一次去官府下棋的喜悦之情,但言语之间却难以掩饰一份淡淡的寒意。这一次,他们都感觉到与自己坐在同一辆马车里的是真正的敌手而不是昔日的师兄弟了。
  这时,再回想起两人在棋盘上所施展出的招法,两人都不再感到亲切,反而感到了一丝丝危险。在互相指导的过程中,看到对方下出的好手,两人无疑感受到的是新奇与兴奋。而如果是在必须分出高下胜负的对局中见到对方落下那样的招法,谁还能笑得出来呢?
  这一切,当然会被作为师父的俞长侯看在眼中,但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也许,在他心中,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画面——棋艺进步出现短暂停滞的范世勋,和严重阻碍了范世勋进步的施绍暗,这两个人的私人关系虽然看起来非常完美,但这种美好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不谙世事罢了。
  要知道,棋界是残酷的,即便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弟也难免要有刀兵相向,为了名誉地位甚至只是一局彩银而拼死一搏的一天。范施之间这种少年无邪的关系,注定不可能在成年人的世界中维持多久,而范世勋竟然沉溺于这样的世界中耽误了自己的棋艺提高——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范世勋将被这段看似美好的少年情谊给毁掉,而两人之间真正刀兵相加的那一刻将成为两个人都无法承受的痛苦。
  所以,天真无邪的少年情谊必须被打破,范施必须开始学会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懂得当师兄弟之间有朝一日会为了生存而互相争夺时的那种苦涩,以及明确一个问题——对方毕竟会有一天成为自己的对手。
  也许,将现实世界的残酷告诉给这两个从小生活在师父庇荫下的世外桃源中的孩子,这才是俞长侯接受林凤溪之邀的真正用意。

  那一日,林凤溪官阁之上,范施两位少年第一次正式地相对而坐,恭敬地互相行礼。但是这一礼,行得虽然庄重,比过去师兄弟交手那种随随便便的样子要强上许多,却偏偏少了昔日那种厚厚的人情味,显得冰冷僵硬。
  摆好了座子,两位少年一言不发,缓缓开始对弈。施绍暗执白,范世勋执黑,这样一场交兵让两个彼此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少年仿佛是在与自己对弈一般。
  那些两人之间经过无数次研讨的招法,对面那朝夕相对的师兄弟,偏偏这局棋的氛围却让人感到难以适应。
  “范施二位高徒,究竟孰强孰弱?”观战的林凤溪轻声向俞长侯问道。
  俞长侯暗暗寻思片刻,毫不避讳正在不远处对弈的范施二人,缓缓答道:“范世勋略强,但施绍暗已有争先之力。此局既然是施绍暗执白,胜负当难断。”
  一句话,却说得对局中的两人心中都沉沉地一抖,唯有外人林凤溪饶有兴致地点着头。
  施绍暗已有与范世勋争先之力,这句话让素来自傲的范世勋感到了侮辱,同时却也让一直以来甘心居于师兄之下的施绍暗内心隐隐腾起了一股欲望。
  范世勋,也许也未必就是不可超越的。既然我只用一年时间便可以从全无棋感到与师兄争先,那么为什么我不可以再进一步,胜师兄一局呢?
  缓缓地,施绍暗的招法开始出现了攻击性——范世勋感受到了,施绍暗开始有想法了!
  平静,木讷,对自己从来不敢有半点冒犯,一直从内心里崇拜着自己的师弟,向自己露出了獠牙。这一刻,范世勋感受到一股似乎是被出卖的委屈感。
  施绍暗师承俞长侯,又受了范世勋一年的帮助,他如今下出的棋招,其中自然带着强烈的范世勋气息。范世勋眼睁睁看着师弟用自己指导过的棋招对自己发动攻势,胸中顿时涌出一股怒意。很快,在白军的挑衅下,黑军全军出境,向施绍暗展开了不顾一切的报复。
  这时,那个素来怯懦怕生的师弟,却竟然没有退缩——白军布下防线,刀盾相迎,准备接下范世勋全力杀过来的那阵阵攻势!
  ——师兄,我已准备完全,请赐教吧。
  ——师弟,好好见识见识我的看家本领吧!
  棋盘之上,瞬间烽火连天,火星四溅。只见十九路狼烟滚滚,三百城战鼓累累,一片战场杀声如雷,四方大阵血流成河。时而见白兵进退有据,阵法森严;时而又见黑将从天而降,正应奇袭。这边少年终亮剑,勇者无畏;那边奇才怒出兵,气贯山河。这两个少年使尽平生力气,直把这局余兴之气弈得生死难断,尸横遍野。其情其景,令人唏嘘不已。有诗叹曰:
  自古烽烟燃骨肉,豆萁相煎不相生。
  去年今日师兄弟,官阁枰侧命相争。
  双刀相迎火星溅,三军布阵战鼓鸣。
  彼此攻守皆洞悉,杀声起时如一人。
  白将袖里刀光掠,黑军城中箭影寒。
  兄弟相夺无情意,沙场对敌唯死生。
  手上兵刃无二致,胸中韬略尽相同。
  兄弟各遣奇兵出,竟在半途已相逢。
  问君何苦刀相向?质君怎堪兄弟残?
  刃未及心心已痛,泣难成声声不闻。
  交战百合无胜败,刀兵断时泪未干。
  犹记当日初执子,相约此生共纵横。


  却说这一战,师兄弟二人各施高招,枰上只见刀光剑影,寒气逼人。百余合战下来,两人果真难分高下,局势相当,谁也占不得半点便宜。
  两个少年犹如两个筋疲力尽却仍高举着兵刃的剑士,竭尽全力向对方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势。但每一剑砍下去,伤不到对方分毫,砍去的却是这一年来朝夕相对的那份情谊。双方的每一招棋,每一次攻守,每一份战意,都让曾经那对亲密无间的师兄弟渐行渐远。
  这渐渐从一场普通的对局,变成了一对宿敌的诞生之局。
  棋至终局,默默在心底沉重地喘息着的范世勋和施绍暗,脸上却似乎平静得没有一丝表情——就是那种面对狡诈的敌人,为了防止对方窥测出自己心中所想而刻意克制住所有表情的呆滞的面容。
  盘上的黑白地域很快就数完了,胜负就此分晓——
  师兄范世勋棋高半筹,小胜一局。
  但这场棋虽终局,却不论胜者败者都没有露出半点喜色。
  亲眼看到自己过去百般照顾的师弟向自己亮出了冰凉的剑光,亲身体会分明触手可及却最终功亏一篑的那份超越师兄的欲望的破灭,两个人都感到了痛苦。
  这场棋,胜负只在毫厘之间。但这场棋对两个少年的影响,却远不止这毫厘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施绍暗缓缓抽泣了起来。他的抽泣,是因为不甘,是因为一场本有机会获胜的对局却没能坚持到最后。这抽泣,在他心中埋下了超越师兄的那份欲望的种子。
  听着施绍暗的抽泣,范世勋终于忍不住也跟着哭出了声音。他哭,同样是因为不甘,是因为他亲眼看着有人飞快地向他追赶而来,他曾经在这个人面前的骄傲几乎荡然无存。
  看着这场胜负难分的较量,看着两个缀泣着的弟子,俞长侯缓缓捋着胡须,心中滋味却不知是甘是苦。
  他看到,范世勋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许久没有见过的斗志。自从取得与师父齐名的声誉之后,范世勋仿佛失去了奋斗的目标,只是沉浸在这份已有的荣誉之中无法自拔。同龄人之中,早已没有了范世勋的对手,这才是范世勋如今最大的敌人。施绍暗的出现,终于再一次让他感受到了压力,范世勋脸上的神色告诉俞长侯,他终于又开始战斗了。
  同时,他也惊心地发现,施绍暗的脸上出现了杀意。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少年,始终对自己的师父和师兄保持着一份尊重,却正是这份尊重使得他不敢尝试迈出过分的一步,这是施绍暗棋艺继续成长的潜在威胁。但现在,当他终于发现那个曾经可望不可及的师兄其实距离自己并不遥远,甚至自己一伸手已经可以抓住师兄的肩膀时,施绍暗心中被潜藏已久的那胜负心终于觉醒了。
  从此之后,这两个人将终于形成互相竞争的关系,他们也将终于可以互相促进彼此的进步了,这是当年俞长侯收下施绍暗时希望看到的。
  但与此同时,俞长侯也不得不承认,他一手击破了这对师兄弟之间曾经那么牢不可破的羁绊,让这对亲密的朋友渐渐开始变成了敌人,并亲手播下了第一粒敌意的种子。从此以后,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是继续维持着自幼便相互照顾的那份情谊,还是一步步走向对立,乃至势同水火呢?会不会有一天,俞长侯终将为自己亲手种下的这份敌意而悔恨呢?
  但为了让这两个弟子真正成才,这是必须走的一步。俞长侯只能这样劝说着自己。

  一局棋下完,拿了银子,俞长侯便带着两个弟子离开了林凤溪的官府,回到了他们熟悉的住处。
  但现在,这熟悉的地方,已经有了渐渐不同的气氛。
  范世勋和施绍暗,尽管仍旧同样上着师父的课,彼此之间的交流却慢慢变少了。他们之间虽仍尽力维护着过去的那份和善,同吃同住,朝夕相对,偶尔也结伴游玩,嬉戏打闹,但是在他们的眼中,对方渐渐从那个完全信任、毫无间隙的伙伴,缓缓变成了一个潜在的对手。对于施绍暗来说,范世勋是他努力追赶的目标。而对于范世勋来说,施绍暗成了一个危险的敌人。
  接下来的这一年,迟迟没有再进一步的范世勋开始了他的又一次腾飞,短短一年之内棋力就有了本质的飞跃,使得他的师父在和他下指导棋的时候越来越吃力,乃至几乎难求一胜了。这是天赋的力量,只要范世勋想要进步,他的进步速度之快必定让寻常人惊为天人。为了保持住自己在施绍暗面前的那股优越感,他不得不再次开始鞭策自己,就好像当年为了摆脱人们因为他的父亲而对他的嘲笑,他竭尽全力让自己成长为一个高手那样。确实如俞长侯所期待的,施绍暗成为了范世勋前进的动力,被施绍暗超越的那份恐惧感让范世勋不敢再固步自封了。
  而施绍暗,在这段时间终于体会到了被天赋所拖累的无力感。眼睁睁看着范世勋重新奋起,绝尘而去,施绍暗却只能费力地一步步迈着小步子向前挪动身躯。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施绍暗注定要在完全不对等的条件下向绝世奇才范世勋发起冲击。若换了别人,也许看着范世勋那日新月异的棋艺,早就放弃了。但施绍暗有一个优点是远远超出普通人的——执着。正是这份执着,让他没有放弃。他坚信,哪怕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不过多花些时间而已,总有一天他能再次和他的师兄一争胜负。
  这份执着,也正是俞长侯相信他有资格与范世勋成为师兄弟的原因所在。
  就这样,两个少年终于分别找到了自己的路,开始了竭力向前狂奔的时代。
  但有一件事,也许出乎了俞长侯的意料——他绝没有想到,范世勋那惊人的天赋,竟使得他进步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俞长侯所能应付的范围。
  在那场林凤溪官阁决战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范施成为师兄弟之后的第三年,范世勋在受先与师父的对弈中已能游刃有余,不费力气了。而施绍暗,仍然在受先的棋份中苦苦挣扎。
  施绍暗的激励,让范世勋得以脱胎换骨。但范世勋的腾飞,反过来又打击了施绍暗的前进。
  俞长侯明白,现在需要用范世勋来激励施绍暗了。但这一场激励,绝不可能再向一年前那么简单——俞长侯知道,这一次他恐怕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甚至也许要牺牲他自己了……
  某一夜,俞长侯也许曾仰望星空,笑着问自己:为了教徒弟而已,把自己都给搭进去,值得吗?
  也许过了许久,也许是不假思索马上便有了答案,俞长侯对自己答道:如果能培养出两个前无古人的大棋豪,把自己搭进去又有什么呢?<点评:能够成为范施的老师,人生足矣。>
  毕竟,我俞长侯不过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棋手罢了,没有我的棋界,其实也没多少差别啊……
  这正是:
  县官阁上一局棋,从此两雄作宿敌。
  只为千古瑜与亮,竟要兄弟弃情谊。
  欲知俞长侯究竟有什么计划,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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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8 09:39 编辑

第九十八回 舍声誉名师阵迎范世勋 纵奇才小徒十胜俞长侯



  上回说到,林凤溪官阁一战,做了一年亲密师兄弟的范世勋和施绍暗之间终于出现了竞争关系,尽管表面上两人仍然维持着如兄弟般的友谊,但内心里都已经开始缓缓将对手视作劲敌了。由于有了急速向自己追赶而来的施绍暗的存在,范世勋突然之间加快了脚步,竟很快又绝尘而去,将棋力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与之相比,开始决定朝着范世勋的方向追赶的施绍暗,却遭遇了瓶颈,他之前一年的神速进步竟戛然而止,迟迟无法再向前迈出一步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范世勋离自己越来越远。
  这一切,都被师父俞长侯看在了眼里。但对于施绍暗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却只觉得说不清道不明——以他所能想到的情况而论,施绍暗的瓶颈应当是心理问题。一年之内刻苦努力之下能够迅速从对围棋几乎一窍不通到能与范世勋争先的水平,可见施绍暗学东西是没有问题的。如今无法再取得进步,必定是需要一个新的力量去刺激他了。
  这么考虑,对了一半,也错了一半——后来施绍暗的发展证明,他这个时候其实是在走一条弯路,只是他自己,以及他的师父俞长侯都还没有意识到而已……
  看着正飞速进步着的范世勋和苦苦挣扎着的施绍暗,将两个少年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疼爱着的俞长侯苦思良久,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某一次,在对两个弟子分别进行了指导之后,俞长侯当着两个徒弟的面,宣布了那个决定——
  “范世勋,明天开始,连续十天你每天都要与我对弈一局,总计十局。”俞长侯的语气尽量保持着平和,但其实他的内心里迟迟无法让自己与平常一样沉稳下去,“这十局棋之后,如果是你赢了,你就可以出师了。”
  出师,也就是说从此以后范世勋不必再以师礼待俞长侯,俞长侯也再不教范世勋半点棋艺——从此之后,范世勋就将独闯江湖,再无拘束。
  但此时的范世勋,才十五岁而已!
  突然听到这句话,无论范世勋还是施绍暗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另外,这十局棋的棋份是……”俞长侯又缓缓补充道,“对子。”
  对子,即双方在十局棋中执黑执白次数相当,意味着这两个人彼此承认对方与自己属于同一个等级。
  听到这里,一贯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范世勋竟惊慌失措地伏倒在地:“师父,弟子不敢!”
  “不敢?”俞长侯的脸上故意做出一副不满的神色,“不敢和我下这十番棋?”
  范世勋只是伏倒在地上,迟迟没有回答。他的脸深深埋在地上,无论俞长侯还是施绍暗,都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范世勋终于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师父有命,弟子不敢不从。当年是师父在父亲走投无路之时收留了我,养育我多年,若无师父便不会有我范世勋。师父要我决棋出师,弟子不敢有违。但是,对子之事,弟子万万不能从!”
  不能对子?
  俞长侯微微挑起了眉毛,缓缓问道:“为何不可?”
  “因为师父待我如父,是这世间我唯一敬重的人。天下只有在师父面前,范世勋无论如何也没有资格拿黑棋!”
  范世勋深深地伏在地上,只有那颤抖着的声音隐约描绘着他此时缀泣着的表情。
  “孽徒!”俞长侯慨然喝道,“要做天下棋豪,就要敢于向天下任何一个高手挑战,决不能从心里输给任何一个对手。你未战先怯,竟不敢对子与一个浙江小卒对弈,岂是天下国手气度?”
  “天下任何对手,弟子都绝无半点惧色,唯有师父,弟子不能让您执白先行!”范世勋执拗地喊道,“若后世流传下一局弟子执黑胜了师父的对局,后世人会如何评价师父的棋力?只顾自己前途,却让待自己如亲生父亲的恩师受辱,这种事我范世勋做不出来!我要让后世知道,天下棋界唯一能终其一生让我范世勋一先而不易的,只有我的师父俞长侯!”
  范世勋一席话,竟让俞长侯呆立良久。
  一直坐在范世勋身边的施绍暗,始终沉默着。而他脸上的表情,却竟然让人看不清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似乎既有嫉妒,又有欣喜,既有钦佩,又有失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施绍暗已经被触动了。
  对于俞长侯来说,范世勋出师是迟早的事情,而这场出师之战能让施绍暗有所触动,那才是俞长侯最想看到的。
  默默看了看施绍暗的表情,俞长侯沉思了片刻,终于缓缓张开了嘴。
  “那么,就改为定先十番棋吧。”俞长侯静静说道,“范世勋,这十局棋将是你的成人礼,你要施展全力,让我看到你真正的实力究竟有多强!”
  范世勋恭敬地答话,而施绍暗的脸上却闪过了一瞬间洞悉一切的了然——
  师父要师兄使出全力,这句话其实是说给我听的啊。师父是在告诉我,这十局棋我要仔细研究,争取有朝一日尽得师兄棋艺精髓,早日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出师之战的机会!
  师父,弟子明白您的用心了……

  ——为了两个弟子,连自己半辈子的名声都不要了,值得吗?
  俞长侯躺在床上,却没有丝毫睡意。
  ——与自己的恩师决战,博得出师之机,这本是我所愿,此刻却为何心神不宁?
  范世勋看着烛光下的棋盘,静静地发着呆。
  ——师兄已经取得了出师之战的资格,我却仍固步自封,今后我又将何去何从?
  施绍暗默默看着窗外深夜,忘却了入眠。
  这天夜里,师徒三人都没能睡个好觉。
  第二天,师父指导棋艺之时了。但这一次,气氛却与过去任何一次都大不相同。简单指点了施绍暗最近对局中的疑惑之后,俞长侯默默转过身,看向了早已等待着自己的范世勋。
  “是时候了。”俞长侯的脸上仍是那副和蔼的笑容。
  范世勋严肃地点了点头:“师父,弟子得罪了。”
  就在范世勋摆放座子的时候,俞长侯轻声对施绍暗说道:“绍暗,这局棋要好好看。”
  俞长侯语气不重,但两位少年的心里,却都微微一震。
  很快,就如平时那一次次的师徒指导棋一样,范世勋缓缓落下了第一粒棋子——挂角。
  这场师徒之战,终于拉开了大幕。
  小飞挂,大飞守,九三,关跳,一个个熟悉的招法在师徒三人眼前展开,两位对局者默默遵守着大家都深谙的棋理行棋,局面波澜不惊。
  布局寥寥数手,左上左下又各按定式开一场战端,黑白两军各守本阵,全局仍是四平八稳,双方显然都已经蓄好了力气,只待一个发力的机会。
  战至四十余合,俞永嘉稍稍做了片刻沉思。
  如今的范世勋,早已不是昔日的幼徒了,他的强大甚至可能已经超过了我。既然如此,我不可以再给他肆意发力的机会,必须要抢先出手,压制住他,如此方有胜算。
  黑40、42两手杀出,左上黑军主将挥刀一举将白军左上方先劈作两截,左上白军告急——徒儿,师父出招了,你可要仔细应对,否则这局棋必定要吃大亏了!
  然而,看着师父来势汹汹的进攻,范世勋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张。
  师父,请您出招吧,弟子接下便是了。
  只见左上战场,被黑军强势攻杀的白军孤队没有丁点乱象,只是静静展开军阵,布下铁盾,向黑军主帅发去战书:我军将在此落地生根,绝不逃遁,静候阁下前来攻城。
  俞长侯心中虽惊,手中军令却不停,急调上方两路黑军合围,务必要攻破左上白城。黑军得令,轮番向左上冲杀过去,然而——黑军铁骑一冲到白军城前,便被铁盾所阻,竟丝毫越不过去,几番攻杀下来只是徒然让白军城壁越来越厚,不几合已成坚城一座。
  此一战硝烟落定,再看范世勋,竟面不改色,气不长出,似乎毫不费力气一般。这场局部战斗,从一开始一切就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俞长侯的攻势根本不可能伤到范世勋分毫!
  就好像是师徒二人比试武艺,俞长侯一顿连环拳打下来,范世勋却只是从容躲闪,既不还手,也不使力,待俞长侯一套招法打完范世勋却仍旧静静站在他身前,起手架势都没变一下,仿佛这场战斗还没有开始一般。
  师父,弟子已让您先出招了。
  眼见左上倾尽全力的攻击竟然没能让范世勋受半分损伤,俞长侯暗暗惊叹。看来范世勋的强大,甚至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想——那就更不能给范世勋出招的机会了。
  俞长侯连连出招,开始了几乎无隙的攻势。右上掏角,右下逼孤,用的都是凶狠招式,招招要置范世勋于死地。但是面对师父的强攻,范世勋只是静静抵挡,往往轻轻一交手便将师父的攻势尽数防下,不费半分力气已让师父的杀招威力尽失。俞长侯忙活了三四十合,却没得到多大收获,可以说他的进攻在范世勋的防守面前丝毫起不到作用。
  终于,战至近八十合,俞长侯的力气用到极致了——他的攻势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再也没有继续进攻的空间了。
  换句话说——轮到范世勋出招了。
  师父,弟子要出手了,望您勿要见怪。
  白79突然杀入右下黑军主营,有如神兵天降,顿时让本是坚城一座的黑军右下主阵乱成一团,不远处的大飞援军也顿时隐隐成了一粒孤子,而右侧的白军孤子则立刻有了援军!
  这一次突袭,时机、选点都恰到好处,攻守兼备,力道十足,招式狠毒至极,与前面俞长侯那一连串看似凶悍实则不痛不痒的招法有着天壤之别!这一击,俞长侯全然抵挡不住,竟然节节败退,主阵城池尽数被破,甚至连主将大军都顿时有了性命之虞,一直波澜不惊的局面立刻朝着白棋有利的方向倒过去了!
  师徒比武,师父俞长侯打了一连串漂亮的组合拳,累得气喘吁吁却没能伤到徒弟范世勋分毫,反而范世勋上前只一拳,竟把俞长侯给震得倒退四五步,险些跌下擂台去!
  心知必须要遏制范世勋攻势的俞长侯,选择了反击——右上大军急忙向下冲杀过来,要助阵右下战场——既然一支主营大军不是范世勋敌手,那就两军会师,看范世勋如何应对。
  范世勋见俞长侯要派援军,心中却早有定计。一支伏兵早埋伏在了俞长侯援军的必经之路上。俞长侯援军一到,白军伏兵顿时跳出,狠狠拦住了黑援军去路。俞长侯大惊失色,一时心中慌乱,只恐右下主营将士没有援军相助将有性命之虞,急忙先让主将大军仓皇逃至下边,那里还顾得上援军安危。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逃,便是大势已去了——面对如今的范世勋,一步退缩,就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了!
  果然,随后范世勋竟大军齐出,使出全力围剿右上俞长侯援军而去。只见范世勋远布疑兵,近斩大将,没几合竟将浩浩荡荡的右上黑军给团团围困,将俞长侯逼至绝境了!俞长侯慌了手脚,急忙要救,但派出去的援军却又中了范世勋弃子之计,虽勉强吞入了范世勋中腹的四粒弃子,但右上黑军出路却就此彻底被封死,黑军再奋战几合,终于力竭而亡,十二员黑军大将尽数被屠——范世勋胜势已定。
  最终,俞长侯中盘认输,这局棋以范世勋轻松的大胜告终。
  纵观全局,范世勋面对俞长侯的强攻从容应对,未受半点损伤,相反他只反手打出两拳,俞长侯便难以支撑,乃至竟被打断了一只手臂。师徒之间,高下立见了。

  这第一局棋弈罢,在使出了全力的俞长侯面前尚有余力的范世勋,让施绍暗感到了震惊。尽管他一直知道他的师兄如今已经很强大了,但是面对师父俞长侯竟然还能如此游刃有余,这是施绍暗万万没有想到的。
  守则处处留有退路,绝无危急之时。攻则八方相应,往往一着棋便让对手四面楚歌,防不胜防。范世勋的棋,已经不是如今的施绍暗所能触及的了。尽管不服,但施绍暗不得不开始承认这一点。一年前,他才刚刚开始可以望到背影的那个师兄,在他还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与之并驾齐驱之时就已经一溜烟又把他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但是,与以前不同,这次亲眼看到了自己与师兄的差距之后,施绍暗的心里有了一丝不甘。
  毕竟,他曾经那么接近这个师兄。在那时,他的心底已经渐渐开始有了超越师兄的欲望,而这种欲望一旦出现在心底,就永远难以再消去。
  人一旦产生欲望,就会变。
  那天的对局结束之后,施绍暗找到了范世勋。
  “师兄……”施绍暗的声音仍旧如以往一样,怯懦而羞涩,“你和师父的那局棋,我想请教一下……”
  夜色中,范世勋的身影隐隐有些可怖。
  烛光下,昏暗的棋盘上黑白子各自排列着阵势。范世勋缓缓地讲解着招法的变化,但他的声音却如冰一般寒冷。
  施绍暗和过去一样,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在几个关键的地方提出几个简短的问题。
  一切似乎都与以往别无二致,但是隐隐的却总让人觉得那氛围与过去截然不同了。
  一盘棋讲解完毕,范世勋停了下来,施绍暗却仍旧把自己牢牢隐藏在沉默中,似乎还在静静地听着师兄的解答一般。
  “我讲完了。”范世勋低声说道,“师弟,你该回房去了。”
  施绍暗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仍旧坐在棋座前。范世勋看到,师弟的双手正紧紧地握着拳头。
  “师兄,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施绍暗用微微颤抖着的嗓音说道。
  “什么?”
  片刻的沉默之后,施绍暗轻轻问道:
  “师兄,为什么你这么厉害?我什么时候才能下出你这么好的棋来?”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任由时间就这么流逝了。
  直到施绍暗默默走了,范世勋才终于有些伤感地答道:
  “师弟,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你为什么会如此迫切地想要下出我这样的棋来,为什么不能安心做我的师弟,为什么一定要追赶我?
  就是因为有你在身后,我才不得不拼命向前跑。你是这天下我最不希望赶上我的那个人啊!

  第二天,师徒之战第二局开战。
  这一局,双方先是在上方两角大斗双飞燕,在这同一招法的运用上范世勋又略占便宜,他的双飞燕进攻攻破了俞长侯的右上主营,而俞长侯的双飞燕进攻却既没能封住白棋外势,也没能攻入白棋主营,范世勋显然在具体找法的运用上也胜过了恩师一筹。俞长侯随后展开了疯狂的攻击,但不论他的出招多么强横,却就是伤不到范世勋分毫。范世勋似乎总是料在敌先,永远在师父的攻势到来前就已经备好了退路。棋至中盘,眼见俞长侯四周外势雄壮,隐隐有要在中腹形成大阵的可能,范世勋立刻发动攻势。先是极其漂亮地将右边黑棋杀成打劫活,然后利用这个黑棋无论如何也输不起的劫在中腹各处抢占要津,待黑棋右路军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活出,中腹的黑军潜力也已经尽数被范世勋消去,白胜局面就此注定。
  第三局,角上争夺中范世勋再次在右上争夺中大败恩师俞长侯。俞长侯也随后展开了猛烈反击,中原一带顿时形成了一片乱战,白两支大龙陷入黑军团团围困,似乎即将大败。然而,范世勋早已算好退路,右路孤军回师一击,竟反而将身后追击自己的黑军尽数歼灭,就此成活。下边白军则在两片黑军强阵的围攻下杀成劫活,最终不仅成功胜劫,还抽出手来在左下黑空中无中生有造出一片军阵来。最终黑棋再无力争胜,只得认输。
  第四局,双方进行得十分激烈,黑棋甚至长时间保持着细微的领先优势。双方最终在中原形成了一场恶战,各自都有被断吃的危险。最终,经过250合缠斗,双方在中原形成一场转换,白提黑七子,黑斩白九将,但这场转换的结果却是白棋获利,最终棋局以范世勋小胜告终。
  第五局,棋局开战未几俞长侯便使出全力围着右边范世勋的大龙猛攻,却没想到范世勋早已备有后手,轻易造劫活出。随后范世勋出手,精准地击杀了左上黑棋大龙,棋局竟戛然而止,又是一场范世勋的大胜。
  第六局,这局棋堪称范世勋少年时代的名局,充分展现了他超出常人的天赋。棋局一开,凭借着左下角双飞燕展开的攻势和右下的厚势,范世勋始终紧紧盯着下边未活的黑龙一阵阵猛攻,杀得俞长侯狼狈不堪,几乎无暇再顾及其他。范世勋则趁此机会,上下大军齐动,一边以攻击之力让俞长侯无暇他顾,一边暗中面向中腹造阵,最终竟将中腹尽收囊中。收官阶段,他又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抠棋,杀得恩师俞长侯草木皆兵,全然无力抵挡。最终,范世勋轻松取胜。这整局棋,范世勋几乎完全是凭借着天才的构思死死压制住俞长侯,让俞长侯根本使不出力气来,堪称巧力的名局!
  第七局,俞长侯早早的一招无理手被范世勋抓住机会,局面很快便被范世勋掌握在了手中。随后在范世勋的稳稳操控之下,俞长侯始终无力扭转败局,无奈收获一场小负。
  俞长侯与范世勋的这场师徒授先十番棋,最终仅有七局流传至今。另外三局虽不可考,但是结果却是有记录的——俞长侯一局也没能赢下来。
  换句话说,这场十番棋,最终以年仅十五岁的徒弟范世勋连胜十局告终。而这流传下来的七局棋中,俞长侯也几乎没有展现出多少能与范世勋相抗衡的棋力。显而易见,如今的俞长侯棋力已经比不上范世勋,早已无力继续做范世勋的师父了。可以说,十局棋连续败给年仅十五岁的徒弟,真的让俞长侯积攒了半辈子的棋名顿时烟消云散了。本来,他若不下这十局棋,后代人评价范施二人的成就时,又如何能不在那之前先猛烈夸赞一下他这位围棋名师的棋力呢?可是在年仅十五岁的范世勋面前就连败十局,他的棋力也就不存在丝毫神秘感了——单就棋力而言,俞长侯确实远远算不上顶尖。他用这次十番棋,彻底封住了他骗得一个传奇棋手之名的路。
  但是,对他而言,被后世评价为他根本配不上的“传奇棋手”之名,对他来说真的重要吗?如果他看重这个,如过去那些为了保住名誉而不惜避战的老国手一样,他也就不会下这十番棋了。他这一生,能有“名师”这个名号就足够了。
  反观范世勋,在这七局棋中虽然偶有招法不够成熟之处,但是他的构思和胆略已经足够惊人,甚至隐隐已经展现出了日后那个能让对手“四面受敌”的棋圣棋风。可以说十五岁的范世勋已经具备了竞争天下国手的资格,他的才华早已不是一个小小的浙江棋界所能限制得住的了。
  这是范世勋的出师之战,同时也可以说是日后的一代棋圣范西屏的出世之战。这十局棋的连胜,标志着范世勋正式登上了棋界舞台,即将就此开始他充满传奇色彩的棋士之路了!

  在十番棋的最后一局结束的那天,师父俞长侯默默收拾着棋子,范世勋轻轻伏在地上,而施绍暗则静静坐在棋座的一旁。
  范世勋的出师之日,就在今天。
  “世勋,你可以走了。”俞长侯轻声说道,“你的棋力已经远胜于我,我什么也教不了你了。从今以后,你可以一个人闯荡棋界了。”
  想到师兄即将离开这里,施绍暗的心中感到了一丝恐惧。他忧心忡忡地看向范世勋,而范世勋的脸埋在地上,根本看不到表情。
  “师兄,恭喜你……”施绍暗轻声说着,心底却体会不到一丝为师兄高兴的情绪来。
  不论面对这个自己无法超越的师兄有多么不甘心,但是想到朝夕相处了两年多的师兄即将离开这里,施绍暗当然会不舍——这个人毕竟曾经如他的兄长一般照顾过他,他们曾经是最亲密无间的朋友啊。
  然而,本该就此离去的范世勋,却迟迟没有站起身子来。
  “师父,我不想走……”范世勋的声音竟微微啜泣着。
  那啜泣声,似乎是一把利刃,扎进了俞长侯的心里。
  “棋,你已经学成了。继续留在我身边也没有意义,回去找你的父亲吧,他必将为你自豪。”俞长侯缓缓说道。
  “我的父亲?”范世勋含泪说道,“他多年前已经舍弃了我,那时是师父您收留我,照顾我,传授我一身棋艺,我又岂能舍您而去,跑去找那个曾抛弃了我的父亲呢?”
  “可你只有十五岁,尚未成人,不去找父亲你还能去哪里?”
  “所以请师父继续收留我,我愿做师父的随从伴您左右,只求师父不要赶我走!”
  范世勋伏在地上抽泣着,俞长侯的眼中那刻意做出的严厉之情随着范世勋起伏的身子而消散了。
  “师父……”施绍暗突然也伏到了地上,“请您不要赶师兄走。弟子在棋理上有许多不明之处,有时碍于师父威严不敢一一细问,都是师兄为我解答的。若师父把师兄赶走,今后我再有疑惑,便不知该找谁解答了。弟子恳请师父允许师兄继续留在这里。”
  两个弟子,竟齐齐都拜倒在了自己身前。
  俞长侯看着这情形,缓缓摇了摇头。
  “范世勋……”俞长侯缓缓说道,“你棋艺已成,本该出师。但我念你年幼,怕你去闯荡棋界会遭人欺辱,因此暂时继续收留你,但你我从今以后就不再是师徒了,我们之间不会再有对弈,你明白了吗?”
  听到师父的话,范世勋和施绍暗竟同时感到一阵惊喜。
  “谢师父!”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俞长侯却苦笑了一声:“别高兴得太早了。你要知道,我只是暂时是留你,一旦时机成熟,我就会让你独自出去闯荡棋界,那时便是你我师徒正式缘尽之时了。”
  范世勋,以你的才华,你该创造出前无古人的成就来。永远留在我的身边,你就等于是束缚了你自己,你将错失你所本该得到的一切。你命中注定是不可以一直留在我这个无用的糟老头身边的,你要记住这一点。
  过了许久,范世勋终于缓缓答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这正是:
  十番胜负分高下,青出于蓝梦成真。
  缘尽岂是轻易事?纵使棋圣亦凡人。

  欲知后事如何……

  雍正二年,华亭,钱府。
  “今日阁下带来的两个弟子,都是非常优秀的人才。虽然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但是若能得先生一个弟子助我一臂之力,当必定是天下棋界之福。”
  钱长泽的声音缓慢而清晰,但在俞长侯的耳中,却犹如幻觉一般。
  几乎是机械性地,俞长侯缓缓答道:“不知钱先生看中哪个孩子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钱长泽说出了范世勋的名字。
  时候到了,世勋,你我师徒缘分即将在此耗尽了。
  钱长泽长篇大论地说着什么,似乎是在恳求俞长侯将范世勋留给他。但这些话,俞长侯一个字也听不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俞长侯终于打断了钱长泽的话头:
  “钱先生,我可以将范世勋留给你,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钱长泽喜出望外,急忙答应道:“先生但说无妨,我钱府乃华亭名门,你想要银子也好,想要名声也好,我都给得起。”
  “我不要银子,也不要名声,我要你的一个承诺。”
  钱长泽大惑不解,静静地望着俞长侯。
  “假如有一天,范世勋想要去京城争夺天下国手之位了……”俞长侯缓缓说道,“钱先生,你不可阻拦他,要尽全力支持他,让他去创造一个属于他的时代来!”

  那天,俞长侯和钱长泽聊了很久。等到两人终于说完了,俞长侯静静回到客房,他知道那一刻终于要到来了。
  “世勋,绍暗。”到了客房门口,俞长侯轻轻唤着两个弟子的名字,“你们过来一下,师父有事要跟你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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