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棋所》1-第一章——惊变
本文原载于:《围棋天地》
《名人棋所》是日本作家江崎诚致先生的力作,以日本宽文至延宝年间一次以流放远岛为赌注的著名的六十番大争棋为蓝本,描写了本因坊家和安井家围绕名人棋所而展开的殊死争斗,塑造了道悦、道策、 算知、算哲等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更加难得的是,小说基本依照史实,对当时棋界和周边的情况多有详尽交代,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一部日本古代围棋知识普及读本。
自二世本因坊算悦去世之后,坊门中衰,被安井家压制,三世本因坊道悦十年之间卧薪尝胆,而且培养出了道策这样的青出于蓝的弟子,正要与安井家一较短长,偏在此时,出人意料的变故发生了……
宽文八年(1668年)十月十八日,正是御城棋之前两天的时候, 本因坊道悦早早出门,去往值月班的寺社奉行(译注:日本古代幕府政权的官职,原则上设四人,管理宗教事务,棋界最初脱胎于僧界, 故在其辖下)加贺爪甲斐守的衙署,此时他还不知一件大事已然发生。
道悦的拜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只是御城棋在即,需要再度确认一下,这原本也是棋界的惯例,不可缺少的礼数。其实,道悦也没有打算真正面会甲斐守,只想着 和下面的管事人打个招呼,尽到礼数就可以了。
这位加贺爪甲斐守大人的脾气,道悦实在不敢领教。甲斐守虽是俸禄一万石的大人物,但早在作为旗本奴(译注:旗本,江户时代德 川将军家直属的家臣团体,原意为在战争中守护主君战旗的武士团) 的青年时代就以脾气暴躁,酷爱惹是生非闻名,当时甚至有这样的民谣:“是谁晃晃当当,游荡在夜半的街道?要么是强盗,要么是加贺爪。”现在的他已经年近半百,但是逞威风的怪癖却无论如何也改不掉。假使遇到不喜欢的人,他必定要变着法儿来诘难,让人下不来台。对方脸上露出不满的表情,他就会愈发盛气凌人,高声恫吓,对方害怕了,他便像个傻瓜一样大声笑起来。这样的角色,任谁和他见过一面之后也都不会再有重逢的愿望了。
可是,这样一位甲斐守,道悦却偏偏又躲他不开。棋方是由寺社奉行统辖,虽然寺社奉行的负责人 并不只是甲斐守一人,但是在幕阁之中,真正懂棋的没有几人,而甲斐守正是其中之一,于是乎,和围棋相关的诸多事务,大多都是他在监管。更何况甲斐守还深得将军重要辅臣、权势熏天的会津藩主松平肥后守的信任,对本因坊家而言, 这不啻是一场灾难。肥后守对本因坊家的对头、安井家的当主算知青眼有加,自他年轻时便一直予以照顾和袒护,甲斐守自然也是风行草偃,因为这缘故,本因坊家也只得 无奈地接受安井家占据上风的事实,长期忍受着不快。
这一日,道悦来到衙署的时间出奇得早,其实就是希望避开甲斐守,打个招呼便走的。道悦来到衙署大门,将乘轿安顿停当,刚要抬 手敲门,门却自己开了,门后现出甲斐守手下田口茂左卫门的身形, 似乎已经颇等了一会儿的样子,张口便说甲斐守有话要和阁下商谈。 看来是在劫难逃,道悦硬着头皮跟在后面,一路走向甲斐守的居室。
“来得实在是凑巧,正有事要和阁下商量呢。”
不容道悦将问候的话说完,甲斐守粗鲁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和那高声大嗓多少并不相称的瘦长面孔之上,已经满是不耐烦的表情。
“大人何事吩咐? ”
道悦的身躯肥肥短短,加上又穿着僧衣,坐在那里活脱脱就是一尊达摩(译注:达摩,日本民间常见不倒翁玩具,因多取达摩老祖形象,故有此名)。他也有着和长相大相径庭的声音,洗滑、流利,倒像是个女子。
“说起来,还是御城棋的事情嘛。这一次,我们要请阁下和算知下,道策和算哲下,你看怎么样? ” 道悦肥短的身体微微一震,急 忙伏下叩首。
“太好了,在下知道了。”
这确是道悦求之不得的事情。
算知虽然名为安井家的当主,但是迄今为止,道悦和他一次都未曾交手。自从与道悦的师傅算悦争棋之后,算知一直在半隐居之中,御城棋也不出场,算来也有十年光景了,于是道悦也只能以安井家的次席算哲为对手。
这位算哲乃是安井一世算哲的亲儿子,自幼便是神童,被世人誉为难得的天才,算知继承一世算哲的衣钵,而算知之后,安井家的三世非这位算哲莫属,因此他自然也是安井家的至宝。算哲小道悦三岁,以先互先的棋份与道悦交手, 成绩相当可观。总之,在世人眼中, 本因坊家的主将和安井家的二将一直杀得难解难分,而安井家的主将却隐身幕后,高深莫测,自然会让人觉得安井家是更胜一筹。
前一年的宽文七年,年满二十二岁的道策成为本因坊家的迹目, 首度出仕御城棋。道悦依然是与算哲交手,道策便对上了算哲之弟知哲。既然算知一副不肯出面的上手姿态,对局的序列自然也只能如此。道悦早巳打消了和算知对局的指望,在他心中,算知虽尚未引退, 但已像是个过去的人物了。
照道悦的想法,今年的御城棋必定是和去年一样,他原本也没有催促安井家改变惯例的打算,更说不上做和算知交手的准备。可是, 突然之间,便传来了算知要和他对局的消息。
原本,御城棋对手指定是在棋所权限之内。棋所欠所之时,便由棋院各家商定,再报请寺社奉行认可,这已经是执行多年的惯例。然 而,甲斐守这次却在御城棋前夕突然宣布算知出场,这种单方面的通告显然有悖传统。道悦心中难免抵触,可是在叩头之间,心中忽然又升起一股新的念头:对于本因坊家,或许这是个吉兆也未可知。
算知现已五十二岁,自己却是三十二岁,方当盛年。自己挑战算知,胜望或有一半以上,再加之道策棋力已经大进,若是他再能击败算哲,两家的高下便告逆转了。只是,不知对局会以怎样的棋份进行 ……道悦心中正盘算不巳,甲斐守粗鲁的声音又针一般突刺到了耳中。
“对了,还有件事要宣布一下, 上方刚刚裁定安井算知担当名人棋所。所以,阁下对他是定先的棋份。道策对算哲也一例是定先。”
道悦原本是边听边叩头,至此身体突然僵住,短短的颈子扭向一 边,圆圆的脑袋便停在了空中,眼角斜瞟着甲斐守的嘴角。道悦的眼睛很细,心情的波动很少会从眼神之中泄漏出来,这一次他当然更不想让甲斐守通过眼神看透自己的 想法。
“可是……”
道悦语焉不详,甲斐守倒宽容地笑了,一贯暴躁的他能有这般演技也算罕见。
“可是什么?是说棋份么?本因坊阁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要知道,算知已经被任命为名人棋所了。”
“可是……”
道悦口中犹自嘟嚷着,似乎天灵盖被人猛击了一棍,名人棋所四个字在大脑中反复作响,心知是出了大事。然而,该如何答复甲斐守呢? 一瞬间道悦似已无法编排出像样的语言。
“阁下,刚才通知的事,你有什 么不满意不成? ”
甲斐守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 瘦长的脸孔拉得更长。
“在下和算知殿(译注:殿,日文敬称,以宅代人,犹中文“殿下”),道策和算哲殿对局,在下谨受命。”
算知一夜间成为名人棋所,确定了与自己定先对局的棋份,道悦不满和愤懑的话语几乎便要脱口而出,却终于没有说出来。事情木 已成舟,若一味徒逞口舌之快,怕是只能更加麻烦。
“这样不就好了嘛。阁下心里头不高兴,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可是这样的棋份,不接受又能怎样呢?都是已经定下来的事情了。眼看着御城棋也没几天了,还是好好准备对局吧。”
不消说,甲斐守这时分也在暗自査察道悦的心理,要说服他接受现实。
“看来,也只有勉为其难了。”
几乎便是毫不停顿地,道悦的应答脱口而出。
“勉为其难……什么意思?难道谁在刁难你不成? ”
甲斐守的双眼定定地瞪住道悦,满眼都是狂暴的怒色。
“不敢,不敢。在下是说,这一次的御城棋,定要倾尽全力才成呢。”
道悦轻轻将头低下,但是身体却分明已开始动作,随时便要起身的样子,多说无益,不如离去的态度已是非常清楚。这是无可置疑的失礼,反抗的意味相当明显。道悦便是以动作表明自己的态度,即便面对甲斐守的恫吓,他也没有丝毫畏缩。
甲斐守强自压制着自己的脾气,几乎当场便要发作,可御城棋迫在眉睫,若是逼得道悦在这当口退出,闹得局面无可收拾,作为棋方统辖的寺社奉行少不了要背上失职之过。御城棋是自己明确的职责所在,念及此处,甲斐守还是不得不将心头的怒火生生踏灭。
“那么,就好好去做吧。”
道悦一言未发,便静静地退出了甲斐守的居室。
道悦嘴上无话,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好你个奉行,好你个算知。自己好歹也是本因坊家的当主,他们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便 径自决定了名人棋所的去向,全把自己视若无物。更有甚者,便以这私相授受的棋所做根据,将定先的棋份硬派给自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依着自己的脾气,道悦也有心当场翻脸,拂袖而去,可这毕竟只能是想想而已。道悦强压着满腔怒火,只想快快归去,研究应对之策,他一路小跑,出了衙署的 大门,急急忙忙上了乘轿。
这一日的见面,道悦固然是强压怨愤,甲斐守其实也在着力掩饰自己的情绪,生怕会痼疾发作,坏了大事。他今日里这种与平时大相径庭的表现,其实正是出自深思熟虑的战术。
在算知被任命为棋所的那一刻,甲斐守便已明白,此事要简单解决而不造成任何纠纷,根本就是痴人说梦。道悦一方必定是要作梗的,若是早早公布了任命,他们定会横生事端,掀起轩然大波,甚至御城棋都不能顺利进行。有鉴于此,便须由自己拿捏好火候,在适当的时机抛出这份任命,唯有如此,方可保得寺社奉行不致有失职之咎。因此,甲斐守便一直保守着秘密,直到御城棋已经迫在眉睫, 任谁也不敢在此时生事的当口才通知本因坊家,这便是深知棋士性格的甲斐守的作战计划。只要对方无法不接受现实,他的作战便是大功告成。
(松谷、杜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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