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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江崎诚致(江崎诚致)

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9-1-31 17:11 编辑

《名人棋所》



江崎诚致(日本)



本文原载于:《围棋天地》

《名人棋所》是日本作家江崎诚致先生的力作,以日本宽文至延宝年间一次以流放远岛为赌注的著名的六十番大争棋为蓝本,描写了本因坊家和安井家围绕名人棋所而展开的殊死争斗,塑造了道悦、道策、 算知、算哲等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更加难得的是,小说基本依照史实,对当时棋界和周边的情况多有详尽交代,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一部日本古代围棋知识普及读本。

自二世本因坊算悦去世之后,坊门中衰,被安井家压制,三世本因坊道悦十年之间卧薪尝胆,而且培养出了道策这样的青出于蓝的弟子,正要与安井家一较短长,偏在此时,出人意料的变故发生了……

目  录

第一章——惊变
第二章——筹划
第三章——名人
第四章——挑战
第五章——初战
第六章——苦斗
第七章——御前
第八章——挫折
第九章——师徒
第十章——弥助
第十一章——收徒
第十二章——定计
第十三章——应变
第十四章——交流
第十五章——怜姬
第十六章——压胜
第十七章——赛点
第十八章——棋份
第十九章——申请
第二十章——改革
第二十一章——天元
第二十二章——归洛
第二十三章——过继
第二十四章——死别
第二十五章——和解
第二十六章——偶遇
第二十七章——旗亭
第二十八章——增俸
第二十九章——庆功

《名人棋所》1-第一章——惊变




本文原载于:《围棋天地》

《名人棋所》是日本作家江崎诚致先生的力作,以日本宽文至延宝年间一次以流放远岛为赌注的著名的六十番大争棋为蓝本,描写了本因坊家和安井家围绕名人棋所而展开的殊死争斗,塑造了道悦、道策、 算知、算哲等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更加难得的是,小说基本依照史实,对当时棋界和周边的情况多有详尽交代,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一部日本古代围棋知识普及读本。

自二世本因坊算悦去世之后,坊门中衰,被安井家压制,三世本因坊道悦十年之间卧薪尝胆,而且培养出了道策这样的青出于蓝的弟子,正要与安井家一较短长,偏在此时,出人意料的变故发生了……


宽文八年(1668年)十月十八日,正是御城棋之前两天的时候, 本因坊道悦早早出门,去往值月班的寺社奉行(译注:日本古代幕府政权的官职,原则上设四人,管理宗教事务,棋界最初脱胎于僧界, 故在其辖下)加贺爪甲斐守的衙署,此时他还不知一件大事已然发生。

道悦的拜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只是御城棋在即,需要再度确认一下,这原本也是棋界的惯例,不可缺少的礼数。其实,道悦也没有打算真正面会甲斐守,只想着 和下面的管事人打个招呼,尽到礼数就可以了。

这位加贺爪甲斐守大人的脾气,道悦实在不敢领教。甲斐守虽是俸禄一万石的大人物,但早在作为旗本奴(译注:旗本,江户时代德 川将军家直属的家臣团体,原意为在战争中守护主君战旗的武士团) 的青年时代就以脾气暴躁,酷爱惹是生非闻名,当时甚至有这样的民谣:“是谁晃晃当当,游荡在夜半的街道?要么是强盗,要么是加贺爪。”现在的他已经年近半百,但是逞威风的怪癖却无论如何也改不掉。假使遇到不喜欢的人,他必定要变着法儿来诘难,让人下不来台。对方脸上露出不满的表情,他就会愈发盛气凌人,高声恫吓,对方害怕了,他便像个傻瓜一样大声笑起来。这样的角色,任谁和他见过一面之后也都不会再有重逢的愿望了。

可是,这样一位甲斐守,道悦却偏偏又躲他不开。棋方是由寺社奉行统辖,虽然寺社奉行的负责人 并不只是甲斐守一人,但是在幕阁之中,真正懂棋的没有几人,而甲斐守正是其中之一,于是乎,和围棋相关的诸多事务,大多都是他在监管。更何况甲斐守还深得将军重要辅臣、权势熏天的会津藩主松平肥后守的信任,对本因坊家而言, 这不啻是一场灾难。肥后守对本因坊家的对头、安井家的当主算知青眼有加,自他年轻时便一直予以照顾和袒护,甲斐守自然也是风行草偃,因为这缘故,本因坊家也只得 无奈地接受安井家占据上风的事实,长期忍受着不快。

这一日,道悦来到衙署的时间出奇得早,其实就是希望避开甲斐守,打个招呼便走的。道悦来到衙署大门,将乘轿安顿停当,刚要抬 手敲门,门却自己开了,门后现出甲斐守手下田口茂左卫门的身形, 似乎已经颇等了一会儿的样子,张口便说甲斐守有话要和阁下商谈。 看来是在劫难逃,道悦硬着头皮跟在后面,一路走向甲斐守的居室。

“来得实在是凑巧,正有事要和阁下商量呢。”

不容道悦将问候的话说完,甲斐守粗鲁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和那高声大嗓多少并不相称的瘦长面孔之上,已经满是不耐烦的表情。

“大人何事吩咐? ”

道悦的身躯肥肥短短,加上又穿着僧衣,坐在那里活脱脱就是一尊达摩(译注:达摩,日本民间常见不倒翁玩具,因多取达摩老祖形象,故有此名)。他也有着和长相大相径庭的声音,洗滑、流利,倒像是个女子。

“说起来,还是御城棋的事情嘛。这一次,我们要请阁下和算知下,道策和算哲下,你看怎么样? ” 道悦肥短的身体微微一震,急 忙伏下叩首。

“太好了,在下知道了。”

这确是道悦求之不得的事情。

算知虽然名为安井家的当主,但是迄今为止,道悦和他一次都未曾交手。自从与道悦的师傅算悦争棋之后,算知一直在半隐居之中,御城棋也不出场,算来也有十年光景了,于是道悦也只能以安井家的次席算哲为对手。

这位算哲乃是安井一世算哲的亲儿子,自幼便是神童,被世人誉为难得的天才,算知继承一世算哲的衣钵,而算知之后,安井家的三世非这位算哲莫属,因此他自然也是安井家的至宝。算哲小道悦三岁,以先互先的棋份与道悦交手, 成绩相当可观。总之,在世人眼中, 本因坊家的主将和安井家的二将一直杀得难解难分,而安井家的主将却隐身幕后,高深莫测,自然会让人觉得安井家是更胜一筹。

前一年的宽文七年,年满二十二岁的道策成为本因坊家的迹目, 首度出仕御城棋。道悦依然是与算哲交手,道策便对上了算哲之弟知哲。既然算知一副不肯出面的上手姿态,对局的序列自然也只能如此。道悦早巳打消了和算知对局的指望,在他心中,算知虽尚未引退, 但已像是个过去的人物了。

照道悦的想法,今年的御城棋必定是和去年一样,他原本也没有催促安井家改变惯例的打算,更说不上做和算知交手的准备。可是, 突然之间,便传来了算知要和他对局的消息。

原本,御城棋对手指定是在棋所权限之内。棋所欠所之时,便由棋院各家商定,再报请寺社奉行认可,这已经是执行多年的惯例。然 而,甲斐守这次却在御城棋前夕突然宣布算知出场,这种单方面的通告显然有悖传统。道悦心中难免抵触,可是在叩头之间,心中忽然又升起一股新的念头:对于本因坊家,或许这是个吉兆也未可知。

算知现已五十二岁,自己却是三十二岁,方当盛年。自己挑战算知,胜望或有一半以上,再加之道策棋力已经大进,若是他再能击败算哲,两家的高下便告逆转了。只是,不知对局会以怎样的棋份进行 ……道悦心中正盘算不巳,甲斐守粗鲁的声音又针一般突刺到了耳中。

“对了,还有件事要宣布一下, 上方刚刚裁定安井算知担当名人棋所。所以,阁下对他是定先的棋份。道策对算哲也一例是定先。”


道悦原本是边听边叩头,至此身体突然僵住,短短的颈子扭向一 边,圆圆的脑袋便停在了空中,眼角斜瞟着甲斐守的嘴角。道悦的眼睛很细,心情的波动很少会从眼神之中泄漏出来,这一次他当然更不想让甲斐守通过眼神看透自己的 想法。

“可是……”

道悦语焉不详,甲斐守倒宽容地笑了,一贯暴躁的他能有这般演技也算罕见。

“可是什么?是说棋份么?本因坊阁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要知道,算知已经被任命为名人棋所了。”

“可是……”

道悦口中犹自嘟嚷着,似乎天灵盖被人猛击了一棍,名人棋所四个字在大脑中反复作响,心知是出了大事。然而,该如何答复甲斐守呢? 一瞬间道悦似已无法编排出像样的语言。

“阁下,刚才通知的事,你有什 么不满意不成? ”

甲斐守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 瘦长的脸孔拉得更长。

“在下和算知殿(译注:殿,日文敬称,以宅代人,犹中文“殿下”),道策和算哲殿对局,在下谨受命。”

算知一夜间成为名人棋所,确定了与自己定先对局的棋份,道悦不满和愤懑的话语几乎便要脱口而出,却终于没有说出来。事情木 已成舟,若一味徒逞口舌之快,怕是只能更加麻烦。

“这样不就好了嘛。阁下心里头不高兴,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可是这样的棋份,不接受又能怎样呢?都是已经定下来的事情了。眼看着御城棋也没几天了,还是好好准备对局吧。”

不消说,甲斐守这时分也在暗自査察道悦的心理,要说服他接受现实。

“看来,也只有勉为其难了。”

几乎便是毫不停顿地,道悦的应答脱口而出。

“勉为其难……什么意思?难道谁在刁难你不成? ”

甲斐守的双眼定定地瞪住道悦,满眼都是狂暴的怒色。

“不敢,不敢。在下是说,这一次的御城棋,定要倾尽全力才成呢。”

道悦轻轻将头低下,但是身体却分明已开始动作,随时便要起身的样子,多说无益,不如离去的态度已是非常清楚。这是无可置疑的失礼,反抗的意味相当明显。道悦便是以动作表明自己的态度,即便面对甲斐守的恫吓,他也没有丝毫畏缩。

甲斐守强自压制着自己的脾气,几乎当场便要发作,可御城棋迫在眉睫,若是逼得道悦在这当口退出,闹得局面无可收拾,作为棋方统辖的寺社奉行少不了要背上失职之过。御城棋是自己明确的职责所在,念及此处,甲斐守还是不得不将心头的怒火生生踏灭。

“那么,就好好去做吧。”

道悦一言未发,便静静地退出了甲斐守的居室。

道悦嘴上无话,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好你个奉行,好你个算知。自己好歹也是本因坊家的当主,他们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便 径自决定了名人棋所的去向,全把自己视若无物。更有甚者,便以这私相授受的棋所做根据,将定先的棋份硬派给自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依着自己的脾气,道悦也有心当场翻脸,拂袖而去,可这毕竟只能是想想而已。道悦强压着满腔怒火,只想快快归去,研究应对之策,他一路小跑,出了衙署的 大门,急急忙忙上了乘轿。

这一日的见面,道悦固然是强压怨愤,甲斐守其实也在着力掩饰自己的情绪,生怕会痼疾发作,坏了大事。他今日里这种与平时大相径庭的表现,其实正是出自深思熟虑的战术。

在算知被任命为棋所的那一刻,甲斐守便已明白,此事要简单解决而不造成任何纠纷,根本就是痴人说梦。道悦一方必定是要作梗的,若是早早公布了任命,他们定会横生事端,掀起轩然大波,甚至御城棋都不能顺利进行。有鉴于此,便须由自己拿捏好火候,在适当的时机抛出这份任命,唯有如此,方可保得寺社奉行不致有失职之咎。因此,甲斐守便一直保守着秘密,直到御城棋已经迫在眉睫, 任谁也不敢在此时生事的当口才通知本因坊家,这便是深知棋士性格的甲斐守的作战计划。只要对方无法不接受现实,他的作战便是大功告成。

(松谷、杜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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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2-第二章——筹划



宽文八年十月,距御城棋开赛只有两天的当口,本因坊道悦对担当寺社奉行加贺爪甲斐守进行礼节性拜访,完成御城棋之前最后的惯例。不想,甲斐守已经等候多时,向道悦通报了一件令他震惊不已的事情。本因坊家大对头安井家的当主安井算知经官命核准,已被任命为名人棋所,将出战今年的御城棋了。道悦一方面为有机会挑战从未交手过的算知而感到激动,一方面又为算知成为棋所并强迫自己接受授先的棋份而感到不满。更加令他愤怒的是,甲斐守这种做法明显是有意为之,要迫使自己不得不接受算知成为棋所的现实。


道悦的乘轿一路飞奔,急匆匆 赶回了芝白金的本因坊家,这时不知是何缘故,院子里正在吵吵嚷嚷。道悦方才进门,便已透过玄关旁的竹屏风,窥见了板垣友仙的身形,正从客室侧旁向大门走来。一丝微笑登时便在道悦嘴角浮起。

友仙年长道悦两岁,棋力却稍逊一筹。他与道悦一样,都是先代本因坊算悦的门下,道悦成为当主之后,友仙时常帮助道悦教导弟子,同时在坊门之中,他还扮演着参谋一流的角色,是道悦常常需要借重的人物。

“您回来了。”

道悦的徒弟、成为内弟子已然三年的千松急忙迎上前来,招呼师傅。道悦是僧籍,并无妻室,家中也没有请女佣,照料生活起居自然便成了内弟子的事情。

“板垣先生来了? ”

“是的,半刻前就已经到了。” 听到师傅的声音,道策、道节以下,诸弟子次第出来迎接。年轻的内弟子们有的出身武士家族,也有的只是寻常百姓之子,从衣装上便可看得出来。

落发是本因坊一门的传统,当主道悦、迹目道策、弟子的头目道节,以及作为外家而独立的友仙等数人都是如此。本因坊家虽有僧籍,但是却非寺庙中的普通和尚。 虽说一世算砂、二世算悦,即便作为僧侣也是尽人皆知,但到三世道悦这一代,已然是纯粹的棋士了,于是便形成了如此一种半僧半俗的特殊生活形态。

从幕府领取俸禄,享有御目见得资格(译注:御目见得,江户时代,诸侯及旗本等受将军亲自接见的专用说法,亦指可以御目见得的资格)的棋士,按照规定必须以落发僧衣为正装。属于此种情况的道悦和道策,当然便是僧人的外形了,至于其他人,倒未必一定需要如此。友仙和道节落发则是显示他们在坊门的资格,以别于门中的一般人物。道节事事处处都以道悦和道策为基准,而友仙已经自立门户,因此虽然一样落发,但衣着却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更像一位医士。

此时尚在午前,倘是平日,弟子们原本是该在道场中面对棋盘各自用功,今天却一异往常,想来是友仙的缘故。从诸弟子的面孔 上,道悦分明看出了紧张的情绪, 应该是友仙已经将棋所任命之事告知众人。道悦细长的眼睛从诸弟子面上一一掠过,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同时向道策轻轻做个手 势,二人便向友仙之前等待的客室走去。

“事情现在怎样了? ”

道悦刚刚进房,友仙丝毫没有客套,两只又圆又大的眼睛盯着道悦,单刀直入,多少有点失态。道悦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眼睛为何如此之大?真是不可思议。

“我,我刚从衙署回来。那么, 板垣君,你听说了些什么? ”

“还不是那位算知爷的事情。” 算知今年已然五十二岁,但是却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就好像只有四十四五岁的样子,外表上和“爷” 还差得远,归根结底,称“爷”是因为他毕竟是大人物,一副和其他人不屑交手的世外高人模样。

“搞什么名堂? ”

平时,道悦只有对人表示轻蔑才会这样说话,当然对局中也偶尔为之,那是在自己下出恶手之后。 这句话现在之所以会脱口而出,是因为他实在想不通友仙是怎么得 知算知的事情,又是怎样卷进去的。

“爷到我家来了一趟,还真是吓了人一跳。”

“哦,是吗……”

看来,算知和甲斐守是认真地制定了作战计划,甲斐守正面出击,算知侧路迂回,真是算无遗策。 一瞬间,道悦心中一切都变得清楚起来。

大致是甲斐守在衙署向道悦传达命令的同时,算知也去拜访了友仙。毕竟道悦对此任命会做何反应还难以预料,若是友仙能够从中转寰,自然稳便许多。于是,算知专程登门,向友仙表达了下述的意思。

将我任命为棋所,现在已是确然的事实。如此突然的任命,原本也出乎我的预料之外,令我大为吃惊。若是任命能早点下达,原本我可与道悦殿好生商量一番,无奈御城棋已在眼前,实在难有余暇。虽然深感冒昧,但无论如何还是希望道悦殿能够对此事予以认可。

听了算知这番言辞,友仙当即深感问题重大,事关师门沉浮。由于此事原本也并非他所能左右,友仙几乎没有插话,只是听算知一气说下来,然后便急忙赶来坊门,向道悦报告。

“说穿了还是想让我认可这事情嘛。”

“现在,御城棋已在眼前了。算知爷说,作为棋所,御城棋是第一要务,他希望能够平安无事就好御城棋一结束,就等于大家都认可了,这就是他的算计。”

道悦坐定身形,短短的颈子向回一缩。

“唉……实际上,也没什么好 想的了。御城棋的事情,奉行已经向我下了命令。见招拆招就是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眼前没有办法,不等于将来没有办法。咱们这一次是被人突然袭击了。御城棋之后,咱们还是要和他过不去的, 那时候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 ”

友仙觉得,他已经通过道悦细长的眼睛看出了他的想法。道悦此时全没有了平时随和的风度,说话的口气异常激烈。

“那是自然。现在是没办法,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安井家爱怎么说,就由他们怎么说。他们这么对付我们,当然不能就这样算了。”

在道悦心中,本因坊家才是棋界正统的所在,这是他从来不曾改变的信念。棋士出仕御城棋,之所以是落发僧衣的造型,正是本因坊一世算砂定下的规矩。棋界的模式其实就是本因坊家的模式。然而这一次,对方却完完全全无视本因坊家,践踏了坊门的尊严,这是他无法忍受的。

胜负的世界,归根结底还是实力至上,否则无论曾经如何辉煌, 总归也要褪色。本因坊二世算悦素有清僧之名,对于培育本门势力的事情,不消说,自是很少刻意为之。 道悦继承门户之时,坊门弟子只有友仙等数人,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只能望安井家的项背。十年以来, 道悦一直卧薪尝胆,汲汲于颠覆安井家的天下,与友仙一同努力培育弟子,终于在道策身上看到了曙光。

今日,不意又突然发生如此重大的变故,棋所落入了安井家的手中。对方既掌握了如此强有力的武器,坊门处境的不利一望可知。听着算知大言不惭的说辞,再想到甲斐守的行径,道悦心中,伴随着无限怨愤,无限斗志也油然而生,他现在的话语,正是和对方开战的宣言。

听着道悦激愤地侃侃而谈,友仙已然彻底了解他的态度,便一边将视线的余光扫向道策,一边又开了口。

“其实还有件事,他们那边也透过话来……”

道策的身体开始轻轻挪动起来,被另外两人看在眼中,道悦便抢在友仙之前制止了他。

“在道策面前不必有什么遮遮掩掩。到底是什么事情? ”

于是,友仙道出了这个秘密。

“遮掩嘛,那也说不上,其实我倒也想听听道策殿的意见呢…… 算知爷说,他和道悦殿的一局想要下成和棋。”


“什么?和棋? ”

道悦脱口而出,已经全然不是平时说话的节奏。

对职业棋士而言,和棋当然不成为问题。不放胜负手,均衡行棋, 差距自然就会很小,一目两目地小做调整,终局时自然很容易下出和棋。

“算知爷说,御城棋上最好不要出任何的岔子。他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提出这个建议的。他觉得这个提案,双方都不会受到伤害。”

“可是,假如我拒绝呢?那又怎样? ”

“何必如此呢?要我说,你这可有点孤注一掷的意思了。”

道策一直没有开口,但此时, 端正的脸孔上,两颊已经开始泛起红潮,不由得插话进来。

“这不是算知殿的风格嘛。他应该说,我已经做好准备,你随便来进攻好了。”

道悦扭过头来,看着道策做出了回答。

“说什么都不重要。在算知爷那里,根本就没有拿谁强谁弱当作过问题。他现在只是故意放下姿态,做出求我们的样子,这是要看 我们的反应呢,肯定是这样。板垣君,你觉得呢?"

友仙看着二人,不由得笑起来。

“实际上,道策殿,假如连你都 这么说,我可就真的要担心了。”

道策报以苦笑。

“说说也没什么不好嘛。当然,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对待……好了,板垣君,和棋的事情我知道了, 你自己到底是怎么看的? ”

“说的也是。这位算知爷的心在他肚子里头,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就是负责把话传过来。 不过,这一次我觉得还是接受比较 好,千万不能在御城棋上生是非, 这不是争斗的地方。假如道悦殿你贏了,那还好说,假如你输了,以后再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听了。”

“没错,确实这么回事。这回就按算知爷的意思办吧,既然是好主意,咱们也不能不听劝。”

道悦既然赞同友仙之见,道策自然也再无异议。

对话告一段落,道悦含笑看着道策,说了 一句。

“那这次,我就是去玩儿了。”

道悦和算知既然是要做和棋, 对局便成了没有胜负的游戏。由此,本次御城棋真正的胜负便要在道策和算哲之间展开了。道悦此言便是意味深长的拜托。道策端正的脸庞上绽开微笑,将头轻轻只是一点。此时无声胜有声,生活于战斗世界当中的这师徒二人,在这胜负机微的瞬间可谓是心有灵犀。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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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3-第三章——名人



御城棋开战在即,本因坊道悦却突然得到甲斐守的通知,得知老对头算知成为了官命的名人棋所。吃惊之下,道悦赶回家中,欲同长老友仙、迹目道策商议应对之策,却又突然从友仙处得知,在甲斐守知会自己的同时,算知也没有闲着,而是赶往友仙家中进行了游说。担当奉行和官命棋所联手行动,就是要造成名人棋所的既成事实。算知爱惜羽毛,更提出要在御城棋上要与道悦弈成和棋的建议。道悦权衡利弊,决定答允,但是与此同时,坊门也下定了御城棋后即行发难的决心。


天下棋士,从幕府处获得俸禄者,皆出自本因坊、安井、井上和林四家之门,世称棋院四家。此四家相继诞生之后,世代相传,直至当下的宽文、延宝年间,大致是井上家依附于本因坊家,林家居于安井家卵翼之下的局面,而棋界最高支配权力所在的名人棋所,自然便成为了本因坊和安井两家明争暗斗的中心。

所谓名人棋所,名人为棋士最高之段位,而棋所为管理棋界之职制。若要做棋所,必须获得名人资格,而一旦身为名人,棋所也便唾手可得。这一至尊地位既是整个棋界的最高荣誉,更是众多棋士终生奋斗的目标。坐上名人棋所的宝座,便可成为一年一度棋界最高舞台御城棋的实际负责者,此外还有段位认定、免状发行等等,总而言之,棋界所有相关权力都将握于手中。如此一来,获得世间普遍尊敬自不待言,巨大的财富也将随之积聚起来。

德川时代的围棋史,其实正是 一部棋院四家围绕名人棋所分分合合,炽烈抗争的历史。算知引退之后,道悦的后继者道策技压天 下,方得以毫无争议地被推为名人棋所,也可算得一大异数。若要成就名人棋所,不击败同时代所有对手断不可能,即便有如此高强的棋力,其实也未必一定能够得偿所愿,那高高在上的宝座,四边无处不隐藏着嫉妒与阴谋的漩涡。尽管已然天下无敌,却在走向名人棋所宝座的道路上被漩涡吞噬的大棋士,其实也颇有不少。

绝大的声名和种种令人艳羨的特权令名人棋所成为了一种充满魔性的存在,于是纷争的火种就此埋下,不时酿成燎原之祸。棋所 的具体制度,其实在不同的时代当中也有不同的构成,后世所熟知的棋所,乃是道策整备之下的产物,而在道策之前,棋所权限既不明确,任命方法也无一定之规。


棋所制度的完备与否,与棋所自身地位的高低无关。道策之前的时代,虽然种种制度未经梳理,但棋所的绝对权威早已是世间公认。

为后世棋界架构奠基的,便是棋所的始祖,本因坊一世算砂。

算砂原是京都寂光寺开山祖日渊上人的门弟,继承本宗而为二世。他的法名本叫做日海,后来指自居的寂光寺塔头为名(译注:日本佛家传统中,高僧故去之后,其弟子常于师傅墓葬旁边另建居住之 所,师傅葬处为灵塔,日语旁边称 “头”,故称塔头,后推而广之,成为一种寺中之寺的制度,亦作“塔院”、“塔中”),称本因坊算砂。

“日海年未及少壮,即显典密坟,焚膏继晷,终成一宗仰望之吾山法灯,以硕学而名扬天下。又常驰想于围棋将棋,于枰中摆布洪河峻岳,寓流转轮回之理于棋技之中,切磋琢磨,海内再无抗手。初受知于织田信长,乃启棋道中兴之端,次遇丰臣秀吉,而就棋所之位, 复从德川家康至于关东,遂成大业。”

以上是围棋史籍《坐隐谈丛》 中记述算砂生平之一节。算砂的地位尽管不及金地院崇传、南光坊天海(译注:两人均为算砂同时代的日本著名高僧,对于德川幕府前期政策多有影响,着僧袍而参赞政务, 被时人呼为“黑衣宰相”)那样尊崇,但也历经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三代,是一位政治手腕颇为高明的大德。据传,名人二字原本就是信长对算砂的称呼。算砂的谋略绝非只存在于围棋和将棋的棋盘之上,出兵朝鲜时,他也随侍秀吉,在名护屋城参赞军机。最后,算砂又追随家康,一方面担任军师的角色,一方面又施展自己非凡的政治力,在幕阁之下组成了围棋和将 棋棋士的组织。

围棋将祺众俸禄发放状

五十石 五人侓禄 本因坊

五十石 五人俸禄 利贤

五十石 道硕

五十石 春知

三十石 六藏

二十石 仙童

二十石 算硕

如右,亥年以降,京升御米凭据发放,交江户勘定执行。


此为庆长十七年(1612年),家康为围棋及将棋棋士而颁的正式俸禄证状。棋士的俸禄虽也曾多经波折,但总是世袭罔替,围棋便是本因坊、安井、井上、林四家,将棋便是大桥两家、伊藤三家,都在幕府庇护之下确立了斯道家元的地位,如此状况一直延续到明治时代。

自追随家康以来,算砂可谓运交华盖。这位文禄元年(1592年)授权大僧都,庆长十七年(1612年)授法印的高僧,除棋士俸禄之外,另有终身三百石的禄米,且有面见将军之时乘轿,及差旅费用三千贯同旗本规格等诸多优遇。

初代围棋将棋棋士之中,算砂自是当仁不让的统领,诸棋士一直随侍家康,或表演对局,或指导对局。久而久之,此种将军御前表演便成为了后世御城棋的滥觞,而掌握支配所有这一切权力者,便称为棋所,这便是棋所制度的由来。

元和九年(1623年),算砂年已六十五岁,沉病不起,自觉来日无多,遂于病榻之前召集众棋士,将棋所大权一分为二,以中村道硕领棋所,大桥宗桂领将棋所,并叮嘱两所日后要互相扶助,若有纷争, 必须彼此转寰调节。

与后世绝大不同,道硕领棋所,宗桂领将棋所之任命并非出自幕府,而是算砂一人之意。据此可见,棋所与将棋所此时尚属棋士的自治制度,而非幕府之下的正式机构。

吾人久患疾病不愈。观汝诸弟子优秀勤勉、决意让家督与汝。准称名人,品定段位,并宰领棋事搭 配对弈。特授此状。

元和九年亥卯月二十三日 本因坊


此文之中,算砂实际上是给予了中村道硕与自己同格的名人地 位,并授予他确定段位及分配对局组合等事务的权限,这便是所谓的 “家督相让”。


此种文书之所以会由算砂发 出,乃是因为当时围棋也好,将棋也罢,所有事情都是他一人乾纲在握,与全体其他人都是师徒的名 分,或者便说是君臣关系,恐怕也不为过。算砂传给道硕的,并非本因坊家的家督之位,而是全体棋士的最上席。尽管文书当中并没有正式使用“棋所”二字,但两人之间实际授受的,不消说正是棋所。

据传说,名人二字乃是出自信长之口,而棋所则是秀吉为算砂而立,只是确切与否现在已不可考。 不过,可以肯定,围棋与将棋权限的分割,当是始自道硕与宗桂的分立,或许,棋所也好,将棋所也好, 这样的称呼便是此时开始逐渐大行其是。毕竟,就两棋界大权集于 一人的算砂而言,倘若正式的名号是围棋将棋所,听起来便觉得累赘,不甚合理。

无论怎样,所谓棋所,这种棋 士的职制虽然是在幕府统辖之下, 但是幕府一直以来并未过多干涉, 更多时候都只是作为棋士自主运营的一个补充力量而存在,这多少 便也体现了幕府对棋界的尊重。具体而言,棋士首席的产生,大概有三种途径。

—、官命

二、公推

三、争棋


德川幕府威权赫赫,便是一方大名,也随时可能被取缔,然而对于棋界的职制任命,他们却例外地采取了袖手旁观的姿态。

之所以会有这种例外,正是棋所之席的魔性使然。为了这天下至尊的宝座,棋院四家殚精竭虑,各不相能,以至于多有两败俱伤的无谓结果产生。然而,设若棋所完全是由官家直接任命,则德川时代的围棋史怕便要无趣得多了。

唯有抗争,这世界才有生命。 要在争夺之中获胜,就必须掌握彻底击倒对方的力量,实力是第一位的存在。因此,棋院四家都呕心沥血钻研棋艺。为了在重大的抗争中不致落败,舍始终高度紧张、苦心钻研之外别无他途。在太平无事的年月中,一年一度的御城棋原本只是冗长的虚应故事,然而,一旦棋所问题出现,就俄然一变而为真剑胜负了。

细细审查德川时代的围棋史, 便会发现,那种生机与活力的大爆发,那种围棋技术的高度进步,几乎都是伴随着决定棋所的泣血纷争一道出现的。道悦与算知的抗争便是如此,见似突然发生的事件, 但其实背后早已伏线千里,这自不待言。

由初代本因坊算砂到井上家 元祖中村道硕的权位授受,乃是依靠着算砂那绝对的权威而实行的。 然而,算砂的后继者道硕,却已经没有自行指定继任者的资格了,何况在当时,也确无杰出棋士的出现,于是乎,道硕辞世之后,棋所便长期欠所。

又要重新任命棋所,具体说来实是幕府这一面的意见。宽永末年,参觐交代制确定(译注:参觐交代制,德川幕府创立的制度,要求各藩大名定期到江户服务,实际目的是为了控制诸侯,削弱地方的权力,一作“参勤交代制”),新设了寺社奉行这样的职制,为规范起见, 便将围棋和将棋都纳入了寺社奉行辖下。幕藩体制逐渐确立,棋所阙如的问题也就进入了审议范围,于是,很快就开始出现各种推荐乃至自荐的运动。最终做出的官方决定是,受到会津公松平肥后守和僧正天海等人庇护的安井二世算知与本因坊二世算悦以争棋决雌雄, 胜者就任棋所。

算悦与算知为棋所一较高下的争棋,其开始是在正保二年 (1645年),是时算悦三十五岁,算知二十九岁。算悦年长六岁,之前 两人之间的棋份也是他授算知先互先,即高出对手一格,但是这一 次,算知运用了支持者肥后守的影响力,上意裁决两人互先对局。

松平肥后守乃是当时将军家光的亲弟弟,他对算知可谓是关照备至。算知并非居于安井家,而是由肥后守在自己的宅邸之内专门 拨出地方,为他建了宅中之宅,甚至还有当时极为罕见的取暖设备。 肥后守希望算知成为棋所,乃是棋界尽人皆知的事情。算悦虽然觉得气氛不甚公平,但是也不能忤逆上意,也只得在不平等的条件下与算知作战。

不过,无论如何都与争棋的气氛不符的是,当时的对局进程是极为悠长的。既然争棋的体例尚未确立,便也只有借助每年的御城棋了。两人从正保二年到庆安二年 (1649年)每年一局,总计对弈五局,然后由于将军家光去世和由井正雪之乱(译注:日本庆安四年 (1651年)4月至7月的一场变乱, 由于幕府削藩裁兵,武士浪人激增,这些人生计无着,乃决心趁将军家光逝世的机会举事,颠覆江户幕府,后被镇压,由井正雪是当时著名军事家,浪人集团领导者之 一,因此这一事变史称“由井正雪之乱”,一作“庆安之变”),御城棋中断了整整三年,争棋第六局开枰之时,已经是承应二年(1653年)了。

两人九年之间对弈六局,全部都是黑番获胜,胜负既无法分出, 棋所之议便也一时偃旗息鼓了。

安井算知受幕命成为名人棋所,是在当初那次争棋的十五年之后,即宽文八年(1668年)的十月。 这也便开了官命棋所的先例。不必说,这十五年间,时代已完全变迁。 算悦早早于万治元年(1658年)以四十八岁辞世,而本因坊三世道悦接掌家门,已经整整十年了。

幕府这一时机失当的措置,让道悦心头激愤不已。依常理而言, 算悦故去之后,算知已经是实际上的第一人,若是官方早早任命他做棋所,道悦原本也无可反对。然而,幕府方面选择棋所的想法似乎便随着当年争棋的结束被彻底打消 了,即便算悦故去之后,很长时间 内也无所举动,而算知也不晓得打的什么算盘,并没有多么用力地活动过。

总而言之,在本因坊家这一面,对棋所问题近乎毫无考虑。然而,突然间便一纸公文从天而降, 之前全无任何的交涉,纯然是单方面的通报。既如此,未来的纠纷和麻烦自然也就无可避免。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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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4-第四章——挑战



围棋界之所以能够有今日的繁荣,本因坊一世算砂居功 伟。他从无到有,为棋界奠定了不拔的基业,留下了名人棋所这样一个极端尊荣的位置与相对规范的制度,当然,这一被巨大光环所围绕着的位子也令天下英雄折腰,成为很多人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任何手段也要达到的目标。算知曾经依照惯例与道悦的师傅算悦进行争棋,但是双方难分高下,只得作罢。在算悦故去十年之后,算知突然通过幕后运作成为了棋所,自然为坊门所难以接受,播下了争斗的种子。


宽文八年十月二十日,御城棋终于还是在江户城黑书院如期举 行了。算知与道悦的对局自是按照之前双方的约定做成了和棋,而道策与算哲的对战,道策以十目之优大胜,令人颇有算哲难让一先之感。道策之胜与算知之事虽无直接关联,但对于本因坊家而言,此一胜却至关重要。此际,坊门正在酝酿对算知就任名人棋所之事提出异议,若是在御城棋的门派之争中先败下阵来,再生事端就未免有些师出无名。

道策压胜算哲,道悦便也平添了几分底气,御城棋方一结束,他便开始了行动。

依照惯例,若有重大申请,必须面交寺社奉行加贺爪甲斐守,于是,十月二十七日,道悦带着迹目道策,一同来到了甲斐守的衙署。

衙署之中,甲斐守之外,另外一位寺社奉行小笠原山城守恰也在座。与甲斐守相比,山城守棋力稍逊一筹。幕阁之中,众人都对道悦可能的举动担心不已。今日道悦遇到山城守,很可能就是会津公着意的安排,甲斐守性情暴烈,若是同道悦一言不合,情况便可能难以收拾,而有山城守的辅佐和转寰,就让人安心得多了。山城守和道悦大抵同年,是三十出头的少壮派,为人悠闲恬淡,颇有一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风格。

二位寺社奉行心中自是不打算处理道悦的申诉,但还要切实稳便地说服,让他知难而退,唯有如此,事情才能算做是圆满。然而,二位奉行固然是这样的打算,但道悦却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道悦恭恭敬敬叩头之后,便递上了要与算知番棋争胜的申请书。这一申请书是道悦在家中与友仙及道策反复商量之后写定的,将争棋的理由解释得淋漓尽致。

所谓名人棋所,必须在胜负场中经过真实的搏杀而胜出者方有资格担当,坊门先代算悦与算知之间的争棋,便是此一立论的绝佳诠释。正因如此,今日,算知与本因坊家当主全无一局对局,便被官命而成为棋所,如此违反前例,委实难以服众。然官命如山,断难轻易推翻,故此请求与算知进行番棋对局。至于争棋的棋份,算知同我一 样,对算哲和知哲均授先互先,据此而言,我二人应分先对局。

以上便是申请书的大致内容。 一篇文字尚未读完,甲斐守的双颠就已泛起红潮。虽然对于道悦发难早有准备,但如此斩钉截铁的态度仍然出乎他预料之外。德川幕府时期的政治风气,对于前例的高度尊重乃是极为重大的特征。换言之, 申请书指责对算知的任命有悖前例,其实已经是对幕阁不当措置的痛烈批评了。同理,道悦挑明要和算知互先对弈,对于命令他在御城棋中受一先的甲斐守而言,也等于是直接的非难。


甲斐守将文件递给山城守,可是没等同僚读完,他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发起火来了。

“本因坊,你是要公然对抗官 家的命令不成? ”

“您说的什么话?我们可是按照规矩办事,才写了这申请书的。”

“可是,你难道不承认算知的棋所吗? ”

“官家已经正式颁发了任命, 木已成舟。我们没有办法,才要求番棋对局的。”

“什么叫做没有办法……算知做棋所,可是上头的意思。你说没有办法,指的是什么? ”

道悦没有说话。其实,对于甲斐守的恫吓道悦早有心理准备,而且也筹划好了种种对策。归根结底,是直在坊门而曲在对方。若是甲斐守只知道一意压制,逼迫自己放弃这样的打算,或者是搁置不理,则情况只能变得对他自己不利。事实是,道悦早已下定了决心, 自今日起,半步也不后退。

果然,甲斐守也没有继续向下追究。这多少也是因为今天有山城守坐在旁边,他必须收敛一些,以免授人以柄。怀抱着如此微妙的心态,又面对着这样一个既不表现出畏缩,又不直接对抗的道悦,他的气焰反倒渐渐消灭了。

一霎时,厅内沉默起来。山城守读完了请愿书,又将其递还给甲斐守。同时,两人便也交换了一下眼色。山城守一言未发,毕竟甲斐守既是奉行的领班,又是他的前辈,还是由他来做决定更加安当。 更何况,对于道悦的主旨,他倒至少有一半是赞成的心思。

见山城守默不作声,甲斐守没奈何,便又转过身来,面对着道悦,手中拿着那份请愿书,抖了几下, 似乎要说什么,但是想想便又放 下,如此数次,突然大声喝了一句。

“本因坊,把这申请给我撤回去。”

“那可不行,这申请是无论如 何也要递上来的。”

道悦一边说,一边又是恭恭敬 敬地叩头。

“怎么都不成? ”

“是的。”

“要和算知这官命的棋所争棋,忤逆上意,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甲斐守虽然依旧是一派威压的姿态,单单从口气上听来与之前的恫吓全无二致,但是话语的内容已经开始带有说教的味道了:若是忤逆了上意,申请还被驳回,可就太不划算了。道悦原本是打算一直紧闭双唇,但是气与力在身体当中蓄积着,膨胀着,已经不容他继续闭口不言了。

“无论如何都要做,这是艺道必需的志气,不该是权衡着结果来考虑的。假如最后真到了那一天, 我也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做任何辩解。”

道悦气魄的突然爆发令甲斐守感到了压制,他的话语反而变成了低声的嘟囔。

“啊,艺道的志气呀……”

“对。就为了这个,我也必须提出申请。”

心情终于开始平静的甲斐守站将起来,眼睛直视着道悦。

“阁下的志气,我并不是不了解。可是这样不听劝解,强行要求对局,假如你输掉了对局呢?那时你对算知的名人棋所又该说些什 么?忤逆上意,对抗官名,这可是要获罪的,流放远岛也有可能。这些,你都想过吗? ”

“所有这一切,在下全都想过了。可是,如果不出来挑战算知殿,身为本因坊家的当主,我将无颜面对地下的祖先。身为棋士,自当承担胜负的后果,若是不走运,输掉争棋,被流放到远岛,我也毫无遗憾。然而,假如因为惧怕被流放而屈辱地接受现实,贪图安逸,我就将给后人留下莫大的耻辱。”

听了道悦这番话,甲斐守紧绷的身体突然松弛下来,大声发出叹息。

“这家伙,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呀。”

山城守紧绷的面孔也松弛下 来,口中重复着甲斐守的话。

“真是不回头呀。”

甲斐守满脸苦笑。

“那好吧,本因坊,我们这就向老中汇报(译注:老中,幕阁中将军之下的要员,一般常设四至五人, 通常由与将军家族关系密切的大名担任),不过你要被追究责任也说不定。”

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回答,道悦再度叩头称谢。


道悦向算知提出番棋挑战的申请书既被受理,身为将军辅佐的松平肥后守自然也就不可能视若无睹。幕阁内各派关系错综复杂, 绝非全部都庇护安井一门,相反,支持和同情本因坊家的势力也不可小觑。从算知被任命为名人棋所的那一天开始,这些人其实一直都在希望道悦能够站出来抗争,这也是不消说的。

严格说来,真正出于本心想要阻止道悦去争棋的人,幕阁当中一个也没有。甲斐守虽然要迫使道悦撤回申请书,但在内心深处,他其实也是希望对决能够实现。他之所以那样作为,是因为不希望自己管辖的范围之内出现状况,更是为了让旁边的山城守为自己作证,证明道悦并非随便可以用恫吓解决的。

正是因为如此,申请书被受理之后,幕阁便开始逐一扫除争棋可能遇到的障碍,而在这过程当中忙得最起劲,比谁都热心的,恰恰便是甲斐守本人。大家都想见识一下这非凡的胜负,看看结果究竟是鹿死谁手。很多人与其说是关照安井家,倒不如说是尊重所有的棋士,同样也想见识一下棋士们真正的实力,于是大家便更加努力工作起来。即便是肥后守,多少也有点这样的昧道。

经过老中的审议,算知与道悦的番棋争棋终于确定下来,果然堪称是史上从未有过的、最豪华的争棋。

一、一年二十番,合计三年六十番。

二、棋份问题,鉴于算知是棋所,道悦依例定先。

道悦所主张的互先对局被否定了,这原本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否则的话,规矩便要大乱了。只是一年二十番,三年六十番的番数多少有些近乎难以完成,但这也并非没有周全考虑的。

所谓棋份,同格棋士之间互先对局,即每一方都是黑番白番交替进行。次一格为先互先,即三局当中两局执黑,一局执白。再次为定先,即下手一直执黑。以下还有二 子和执黑交错进行的先二,以及定二等等。总之,按照当时的习惯,对局棋份是以半子为一格,若要升上半子,就必须净胜六局。

依照这样的惯例,道悦要下到与算知互先,就必须首先多胜六局,升至先互先,然后在先互先当 中还需多胜六局,总计要净胜十二局,方能有真正的互先胜负。在二十番的对局当中,道悦想要做到这一点无异于痴人说梦,于是便有了六十番这样一个安排。这都是因为那些认为道悦能够战胜算知的人,生怕他没有足够机会展示自己的棋艺。

当然,若是道悦在定先阶段就已输掉,则比赛在此时中断,他自然也是没有资格提出任何异议的。 假使真是如此,是否流放远岛暂且不说,道悦的棋士生涯无疑是就此断送了。这是一场超乎棋士社会之前体验的对局,一场投入职业生涯的豪赌,对于道悦和算知双方而言均是如此。尽管算知年事已高,而且还必须授对手先进行对局,看似多少不利,但整体而言,负担更重的无疑还是道悦。

说起来,算知对道悦六十番争棋许可正式传达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次年宽文九年的六月了。看起来是道悦的申请半年之后才得到回复,但实际的审议过程并没有绵延那么长时间。实际上,棋士在江户工作的时间,是每年的四月一日到十二月五日,而道悦申请相关的审议工作,也必须在这段时间之内完成。

原来,棋士们的居住地大多都在京都。三月中旬,他们离开京都, 向江户进发,四月一日登城,御目见得,以下直至十月或者十一月间的御城棋期间,他们都一直在江户,直至十二月将军赐假,他们才再度回到京都休养。

这就是棋士们最基本的生活方式,从算砂和算悦的时代开始, 大家就已经在严格遵守了。不过, 到了道悦的时代,以京都为根基的观念已经逐渐淡薄,生活的重心也随之逐渐转移到了江户,至于回京都,倒成了时有时无的事情。算起来,眼下道悦等人已经连续两年没有离开过江户了。

既然已经两年未曾回过京都, 照理说,在提出对算知殿挑战之后,道悦原本应该在四月之前回一次京都的。麻烦的是,明历三年 (1657年)的大火之后,江户重新进行了区划整理,棋士的本所都有择地重建的问题,而所有一切的最后期限,正是宽文十年。整个宽文九年之内,必须将所有建筑全部完成,因此想要安心地回京都休养, 显然也是做不到的。

(松谷、杜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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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5-第五章——初战



虽然算知的名人棋所之位是木已成舟,但是受到愚弄的道悦和坊门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御城棋结束之后,按照事先的商定,道悦拜访了寺社奉行加贺爪甲斐守的衙署,向他和另外一位奉行小笠原山城守递交了申请书,要求以争棋与算知决高下。虽然甲斐守以争棋失败即流放远岛相威胁,道悦依然不肯退让,最后以棋士的志气折服了强硬的甲斐守,令他不得不答应将申请书转呈上峰。很快,申请书得到了同意的批复,一场大战拉开序幕。


算知与道悦六十番争棋真正开始,是在宽文九年八月七日,对局场则选定在担当寺社奉行加贺爪甲斐守的衙署。前一年御城棋上 做成和棋的一局被确定为争棋第一局,因此今日的这一局便成为了第二局,但实际上不必说,这才是争棋真正的开端。

此局开始对弈之时,距离六十番棋命令的下达已经足有两个月了。在此期间,双方各自提出自己的种种条件与要求,反复讨价还 价,而身为仲裁的甲斐守常常是想破了头也难以谋求到妥协和折中,于是自然不免又要大发几番脾气。

诸多难题之中,最令人头痛的还是打挂之事。此一番棋非同小可,道悦冒着流放远岛之险,而算知则是押上了棋所的尊严,双方必将倾尽全力,谨慎以对,一局棋断难在一天之内结束。实情既是如此,便须依照前例,由上手决定在某手中断对局,次日再行续弈。此种打挂设定之下,上手自可对对方的着手进行更加充分的研究,而下手则将在对战之中处于不利之境。 (故此,为消除此种不公平,后世便出现了封手,即对局中断之前,最后一手并非当着对手之面打出,而是写在记录纸上,当场封存,交立会人保管,直至重新开枰,此种做法乃是昭和时代发明,一直沿用至今。)

在道悦一侧,自然认定算知是打算利用上手的特权,在重要的胜负处随意中断对局,进行研究。诚然休息的必要是存在的,但道悦所强调者,乃是胜负必须公平进行。

与此相对,算知一方也有自己的担心。两者相较,无疑是道悦更加年轻力壮,若是时间上不做限制,即便局面于己有利,对方也未必不会利用身体的优势将自己拖垮。假使如此,棋艺的较量便成了体力的比拼,同样有悖公平。在此心情之下,算知坚持旧例,强调打挂的必要,也是顺理成章。

甲斐守原本预定是先采听双方意见,再进行适当的调解与转寰。然而道悦和算知都表现得极为强硬,坚持己见,绝不后退一步。甲斐守本以为自己对棋士的性格已然非常了解,但现实却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双方的强硬自然便导致了僵局,而甲斐守对此也束手无策。若按照道悦的要求行事,则正如算知所说,道悦要祭起拖字诀,局面便无以善后;相反,若依从了算知,便如道悦所说,算知定会以打挂为对局的武器之一,最大限度予以利用,这也断断不会有错。所有这些都必须予以慎重考虑。

总之,甲斐守向称豪快,但至此也陷入了迷惑。算知乃是官命的名人棋所,他的主张自然应该予以支持,但是考虑到比赛的公平,道悦的说法自然也不可能完全无视。 无论如何,这六十番的大胜负乃是老中审议的结果,于其间担当实际执行的寺社奉行,被期望着做到绝对公平的裁判,是不敢有违所托的。胜负的机微,原本就是在一线之间,因此对局的条件必须为双方所接受方可。假使最终的设定使得对局不成为公平的胜负,便将成为他人攻讦当政者的口实,寺社奉行自然是难辞其咎。

然而,若是双方的意见都全盘接受,则对局只能落得个镜花水月,真是让甲斐守搔短白头。最终,甲斐守决定,将道悦与算知同时召到衙署,由他们当面谈判。

令人颇感意外,之前两方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强硬,但是到了衙署,却都开始退让起来。甲斐守原本以为这次的相谈要波澜大起, 结果却只是简单说了几句,便一切再无问题了。

不消说,两方态度的突然转变,也是精心制定的策略。收到甲斐守传唤的命令之后,道悦便已明白,此时就六十番棋再生故障巳然不合适了,于是便拜托友仙向算知传达了自己的意见。既然前度御城棋上,算知为做和棋一事已经拜托过友仙,道悦倒也不妨请友仙再作冯妇。

于是,友仙代表道悦拜访了算知。开宗明义,道悦首先承认打挂是棋界历来的惯例,是必须予以尊重的。道悦最担心者,乃是算知可能会有意造成双方条件的无法统 一,进而使得番棋之事不了了之。 毋庸赘言,若是不承认算知打挂的权力,算知未必不会断然拒绝对局。

当然,道悦既是以流放远岛为注以求胜负,对于打挂可能对自己 造成的不利也是必须全力予以预防的。出于这一考虑,道悦就打挂一事提出了自己唯一的条件:一旦对局开始,在最终结束之前,双方都不得离开对局场,不得以任何借口面见本门之人。若是打挂之后的夜间不在对局场留宿,则打挂方就可以像过去一样,召集一门弟子共同研究,这是有悖于胜负真意的。 这无疑是一个公允的,以二人自身纯粹棋力而决高下的提案,算知若连这都要反对,则于名人棋所的名分也未免太不相称,因此自然也唯有同意。

在将这最根本的一点确认下来之后,便是其他各种较小的问题了。当然,即便是较小的问题,也必须要锱铢必较地去争取,这原本也是棋士的天性。身为棋士,为胜负而生,自然都希望能够在对自己几分有利的情况下作战。有鉴于此,为种种矛盾寻求最终解决的妥协之点显然不是轻松之事。如此重要而复杂的问题,要获得最终的解决,自然是旷日持久。然而大的架构之下,时机既已成熟,统辖棋士的寺社奉行也没有理由不完成这一任务。


便是在这纠纷最难缠的当口,当着同僚小笠原山城守的面,甲斐守发出过这样的感叹。

“要是能把这帮下棋的家伙管好,当个老中也不难了。”

和老中相比,寺社奉行的职责实在算不得什么,甲斐守原本就有胡说八道的习惯,这时候发发牢骚也是再正常不过,可是他的政治生命便也就因为这样一句无心之言而断送了,当然,这是后话。此刻, 听到甲斐守的抱怨,身为同僚的山城守也一副非常理解的模样,应和着表示同意。

甲斐守此人从来就是言语行为随便惯了的角色,对于周围人的反应往往也并不如何留意,但是对于事物,他意外地倒常常有着正确的判断。他只是性格情绪化,但是并不会将自己的好恶摻杂在大事之中。譬如对待有靠山的算知和无靠山的道悦,他的言语措辞会有所不同,但是言语之外,他的立场并没有偏倚。争棋必须是对等的战斗,必须在完全公正的前提之下运作,甲斐守一直是秉持着这样的常识去行事的。

将算知和道悦二人召来之时,甲斐守对于番棋相关的规定都已经有了自己的腹案,不必说,那也是本着公平的立场的。

然而,甲斐守还是先将二人召来,这其实也正有着彰显自己解决方案公正性的用意。假使是由自己按照既定的想法,将预案强加于二人,或者会造成麻烦也未可知。不过,甲斐守未曾料到,他所准备的腹案,恰恰便和道悦算知两人私下的妥协预案不谋而合。实情虽是如此,甲斐守却懵然不知,犹自担心不已,以为最终很可能不得不采取强行方法通过自己的方案。

面对道悦和算知,甲斐守满面愁容,最终拿定了向二人提出自己计划的主意。

“两位棋士各自的提案实在差距太大。我看就这样吧,对局之中, 两位便将自己交给我来安排。对局之中,哪怕是父母去世了,想要外出,或者是去见外人都是不行的。 这个,你们谁有异议? ”

“绝无异议。”

算知和道悦的意见与甲斐守完全一致,以致多少有些好笑的是,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倒像是事先排演过一样。算知五十三岁, 道悦三十三岁,两人的双亲不必说还都各自健在。然而,甲斐守所说, 乃是针对漫长的六十番棋,在对局开始之前,便确定了哪怕双亲去世都不得擅自外出,遑论其他的原则。在之后很长的时间之内,这也便成为了争棋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制,被一直遵奉和执行下来。

便是在这种给人以极端压迫感的氛围当中,一场天下瞩目的争棋拉开了序幕。对局双方是棋界两分天下的安井家和本因坊家各自 的当主,而对局的赌注是流放远岛。在这非同寻常之时,旗本奴加贺爪甲斐守也不得不以违背常规的方式,以寺社奉行之权强行推出最根本的原则,生怕出现意外。

甲斐守受命主持六十番棋的进行,在道悦和算知之间进行调停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除此之外,还有对局的具体安排,诸如座位的敷设,棋盘和棋子的调用,挂轴的选定,还有幕阁成员及旗本等大人物可能来观战而必需的准备,等等等等,甲斐守都下足了功夫,生怕稍有疏失而坏了自己的体面。几天之内,甲斐守的衙署之内,属下和家人忙个不停,他那粗鲁的吆喝声也不断响起。


八月七日的对局之日很快便到了,甲斐守集立会人与司仪于一身。对于争棋,他原本也兴趣颇浓, 这也是自不待言。在最终确定了观战者的人选之后,甲斐守对这些人进行了最后的叮嘱,伹是说出的话却非常严厉,甚至近乎恫吓。

“这次的对局,拿武士的话说就是真剑胜负了,你们是名副其实的观战。在底下交头接耳,甚至咳嗽都不行。听明白了吗? ”

然后便拿自己恶狠狠的双眼扫视着在场的人们,似乎谁敢说个不字,他便要拔出腰刀当场将对方当牲口一般砍翻在地。一下子,原本就不轻松的气氛便更加紧绷起 来。整个衙署之内,便空气也要凝固了。

然而,即便是在甲斐守如此尽心和如此严苛的管理之下,对局刚刚开始不久,还是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虽然还不能判定就是恶意,或者说到当时的程度还不能算是违反了赛场的规矩,但是终归,安井家的棋士们集结在比赛现场,而且被发现了。

当日早晨,道悦由道策随侍, 而算知由知哲陪伴,相继来到了对局场。甲斐守发出指令,对局便告开枰,而与此同时,道策和知哲自然也就退场了。按照最初的约定, 无论此局需要进行多长时间,在最终结束之前,两位对手都不能再和自家的人见上一面。道策离开之时,将弟弟千松留在衙署,担任传递棋谱的工作,而坊门的大队人马,则来到了日本桥附近一处叫做伊势屋的别宅。

伊势屋的主人叫做宗兵卫,是道策嫂子的叔父,一位大吴服商(译注:吴服,和服的一种,系由三国时期东吴传入日本,与唐朝时传入的 “唐服”相对,亦专指由丝绸为面料的高级和服)。早在道策还是一名少年时,宗兵卫就是他的监护人了, 但是在围棋上,不必说,倒是道策做了宗兵卫的先生。由于芝白金的本因坊邸距离衙署较远,因此在对局期间,宗兵卫便将伊势屋的别宅拨出一部供他们使用。

道策回到别宅,友仙、道节等 一干坊门主要人物早已在棋盘前等候多时。

“怎么样了? ”

坐在棋盘前的友仙一见到道策的身影,便迫不及待开口发问。 道节是道策的师弟,小他一岁,在道策成为迹目之后,便是由道节来 担任弟子们的班头。

“对局开始之前,我就退场了, 战况全不了解。我已经安排了千 松,中午休息的时候,他会把棋谱传过来。”

“哦,这样啊。”

“对局室和我们料想的差不多,很安静的气氛,适合思考,这气氛里面一定能下出好棋。”

既然没有棋谱,研究也无从说起,于是大家就坐在一起漫然闲谈,间或站起身来,到院子里散散步,无奈地等待着。

午前,千松带着棋谱回来了, 也带回了有问题的情报。在衙署的一间屋子里,千松看到了安井家的众多弟子,正在对棋局进行研究。

“那样啊……”

友仙扭过头去,若有所思。毋庸赘言,算知在休息时也是见不到安井门的棋士的,但是即便如此, 本因坊家是在衙署之外另借了场所进行研究,可安井家却能够在衙署之内得到一席之地,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让人不快之事。

“这样干可不合适,我们应该提出抗议。对,现在就去。”

看着一边说话一边便要起身的道策,友仙抬起手来,做出让他坐下的手势。

“不,这事还是交给我来处理吧。道策殿还是该负责棋上的事 情。”

棋上的事情,不必说就是研究千松传回的棋谱,而研究场当中, 道策是毋庸置疑的中心。

“那好吧,就拜托您了。”

午后,友仙跟着千松一起来到了对局场。果然,确实和千松报告的一样,安井家大概有五六个人的样子,在那里摆棋研究。只是,这些都是和千松年纪相仿的内弟子,并没有成名角色在当中。这些年轻人借用了衙门的一角,并借来了棋盘和棋子,热心地研讨着,旁边还有一些观战的人们围在那里。

友仙开始考虑是否有必要直接去找甲斐守,正拿不定主意之时,忽然见到一名甲斐守的属下,便叫他过来,提出申诉。这位属下 也是一个棋迷,而且还经常接受安井家的指导,自然是不便说话,于是就开始搪塞。

说来也巧,正在交涉之间,甲斐守出现了。

“出了什么事? ”

既然甲斐守发问,友仙也正好借机说明问题。解释着自己出现的理由,友仙的口气逐渐变成了强硬的抗议。听了友仙的介绍,甲斐守一瞬之间就变了脸色,转过头去大声呵斥起来。

“那帮家伙在干嘛?不是在赌博吧?这可不行。本因坊家,安井家,一家只能留一个人传谱,其他人都给我滚回去! ”

一边叫喊着,一边还挥舞着手臂。

棋盘周围的人群立刻就散去了。友仙是坊门的参谋,甲斐守对此当然心知肚明,而他的这番作为,未必没有表演的性质。虽然脾 气一贯暴躁,但是一听到友仙的申诉,甲斐守便立即做出了可能会出现麻烦的判断。他自己是这场大胜负责任的实际担当者,对于这一 点,甲斐守是时刻不会忘记的。

对局的规则,其公信是必须维护的。就这一点,友仙其实和道悦一样,也对甲斐守抱有几分好感, 他低下头,目送着甲斐守的背影离去。

(松谷、杜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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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6-第六章——苦斗



宽文九年八月七日,道悦与算知波澜壮阔的六十番大争棋千呼万唤,终于启动了。虽然名义上是以一年前御城棋上双方所造的和棋为首局,但是毋庸赘言,真正的胜负是从此刻才开始。为了这一战,算知押上了棋所的尊严,而道悦更是冒着家门声名败坏和个人流放远岛的双重风险。对这样一场战斗,谁也不能等闲视之,围绕对局的规约,双方长时间争执不下,令甲斐守大为光火。最终,规约终于确立,为后世的争棋立下先例,而争棋也在万众瞩目之中开战了。


在甲斐守的严格管理之下,宽文九年八月七日上午开始的算知对道悦争棋第二局,尽管进程当中,在周边也出现了一些小小的波 澜,但是好在并未酿成足以波及对局本身的危机。转天的八日上午,执先的道悦以五目之优胜出,平安终局。单单就棋局本身而言,居然结束得如此之早,多少也有些出人意料。

史无前例的六十番争棋大胜负就此开场。甲斐守的苦心安排之下,对局双方达到了尽可能的平衡,果然两人都不轻松,对局场整日弥漫着苦斗的气氛,到了夜间,紧张与疲惫更是无以复加,然而在年辈上居于不利之境的算知也并没有过分利用自己打挂的特权,对局在最紧要的胜负处戛然断绝的场面并未出现。

其实,这也恰恰是胜负本身的重要性于对局进行的影响使然。对此局之重要,二者都有着透彻的认识,抱持着这样的念头,他们都使用堂堂正正的着法,绝不允许可能被对方一手击溃的局面出现,因此棋局进程便也自然悠长起来。进程既是如此,道悦遂得以始终勉力维持着先着效率,直至入夜,当算知提出打挂之时,白棋败北的气氛其实已经逐渐浓厚了。

这一战旗开得胜,道悦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算知是授先与道悦对局,即便遭受一败,也无伤大雅,而先行的道悦则不同,初战假使败 北,就近乎是致命伤,若是二战再败,恐怕便无颜继续争棋,唯有在外界和自己内心的压力之下撤回申请俯首称臣一途。当然,即便有此一胜,但真正改变棋份需要净胜六番方可,道悦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就实际情况而言,道悦固然是在拼命进击,算知的防守何尝不是竭尽了心智,两者之间所展开的对决,确乎无愧于史上争棋经典的名胜负之名。第二局以降,无论如何都要谋求比此局更加爽利的胜负, 这已经成为二人的共识。然而尽管如此,第二局结束之后不久,争棋还是遇到了小小的麻烦。八月中旬,在预定第三局的日程之时,算知以健康状况为由请求延期对局,向甲斐守递交了申请书。

一胜之下,道悦意气风发,正想乘胜进击,不消说自然是主张按照之前的约定行事。毕竟,若是长时间搁置,则一年之内进行二十番的预期断乎是难以完成。这一年是闰十月,八月以迄十一月整整是五个月,若每月进行四局,则恰好可以完成二十局。道悦心中当然盼望着对局持续进行的上命,也唯有如此,才能保证足够的对局数量,保证自己拿到足够改变棋份的番数。

然而就事论事,年内完成二十局确实是近乎不可能。对局场方面,爱好围棋的大员数量众多,希望能在自己家中对局者为数不少, 都向甲斐守提出了希望予以关照的要求。身为担当奉行,甲斐守自然希望能够满足各位大员的心愿, 一月两局,甚至三局,多多益善。算知递交第三局延期的申请之后,甲斐守并未深思即同意了,满心以为算知并无大病,延期四五天便也足够了。

不成想,算知递交报告之后, 便闭门不出,全无及时复出重开对局的表示。不过,若说这是算知想定的拖延之策,也未免孟浪。争棋开始之前的若干年中,算知已经很少对局,突然进入极紧张的对决, 要用尽全力进行计算,也确实有些力不从心。重返大胜负,一局之后身心俱疲,这确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他当然希望尽可能地休息。


不消说,对于二人而言,对局同样是身体和精力的巨大消耗,可是道悦毕竟年轻,他圆滚滚的身体始终充满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充沛 精力,似乎多少东西都填不满他的胃口,这样一个对手无疑对算知造成了巨大的压迫。在和道悦的初次对面交锋之中,算知终于领教了对方的实力。第二局的进程之中,算知唯有强自忍耐,好不容易熬到结束,他必须想办法求得喘息的时间。这便是延期申请书背后的实情。

此刻,道悦处于攻势,自然强烈反对对局延期。于是乎,他又请友仙出面进行交涉,而友仙见不到算知,便每天都到甲斐守的衙署,通过办事人员提出要求第三局开战的申请。之所以不直接面见甲斐守,是为了顾全彼此的颜面,为将来的见面留一地步。


甲斐守在此期间唯有沉默以对。道理是在道悦一方,此一点任谁都没有异议。然而,住在将军辅佐松平肥后守宅邸之内的算知,却 也是他不能随便开罪的。眼前的现实既是如此,友仙一次又一次通过办事人员转达着申请,甲斐守的心情便也愈来愈糟,终于在某一日再也按捺不住,彻底爆发了。

“本因坊真是让人讨厌,算知这家伙也够不要脸的。惹急了我, 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于是,在第二局结束之后半个月时,甲斐守再一次将算知和道悦二人召到了衙署。接到要二人同去衙署的传唤之后,算知便知道不和道悦一起将第三局的日期定下是不成了。对战时机既已成熟,便须打叠起精神来应对。最终,第三局八月二十八日,同第二局一样,仍然是在甲斐守的衙署进行。

毫不夸张地说,所谓争棋,每一局的胜负对于之后进程的影响都至为巨大,任何一局都不能掉以轻心,否则便可能坠入万劫不复。 唯其如此,棋士们对于每一局都会投入最大的精力,锱铢必较,而恰恰因为如此,造就名胜负的原动力便也决定了任何大大小小的麻烦和纠纷都无法阻止争棋本身的延续。

在此刻,道悦最担心的无疑还是对局的数量。八月和九月间,番棋进行持续受到算知拖延策略的掣肘,但是到了十月,对局就一变 而为快调的进行。甲斐守彻底改变了之前一局一局预定的做法,在九月间和其他奉行商议之后,一气将整整十局的对局场都预定了下来,不必说,提供对局场的大员们都开心不已。预定的热心,无疑是比赛主持方最乐于看到的。考虑到这些对局场提供者的身份,假使有人再想随随便便拖延比赛,显然就需要反复掂量一下了。

甲斐守身为奉行,如此进行无疑也是在尽自己的职责,不过毋庸赘言,此种设定,主要针对的便是算知,使他不敢轻举妄动,而就结果而言,情形显然变得对道悦几分有利起来,这也是谁人都无法否认的事实。对局时间的间隔情况客观上便决定了二人能够将多少精力投入对局,与三十三岁的道悦相比,五十三岁的算知自然便落入了下风。然而,争棋归根结底是必须进行的,舍此无法判定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强者,算知假若真有名人之器,那么连年龄的障碍都无法克服,也确实是说不过去。总之,强弱真伪,一切都决于争棋。


自八月对局开始,以下直至闰十月结束,前后完成了九局,通算十局,结果是道悦五胜一败四和领先。

第一局宽文八年十月二十日 御城 和棋

第二局宽文九年八月七日 加贺爪甲斐守宅 道悦黑番五目胜

第三局同年八月二十八日 加贺爪甲斐守宅 和棋

第四局同年九月十二日 町野壹岐守宅 和棋

第五局同年十月四日 石尾七兵卫宅 道悦黑番五目胜

第六局同年十月九日 加贺爪甲斐守宅 算知白番四目胜

第七局同年十月十四日 松平兵库宅 道悦黑番二目胜

第八局同年十月二十四日 织田信浓守宅 道悦黑番五目胜

第九局同年闰十月八日 中川备中守宅 和棋

第十局同年闰十月十日 秋田淡路守宅 道悦黑番三目胜

正如前述,实际上大多数对局都和第二局相仿,到第二日便已结束,真正下到三日以上的对局寥寥无几。

之所以没有出现三日以上的对局,其实正是因为严格的对局管理。算知虽然依然享有打挂的权利,并且依然在行使这样的权利,但是由于有必须居住于对局场,不得面会外人的规定,即便频繁打挂,也只能是休养自己的身体而已。与其如此,还不如集中精力进行对局。

截至第十局的战绩,若要随意做出评判就未免轻率。当然,幕阁方面的官员们还是有其议论和共识的。单单看纸面的五胜一败,无疑道悦是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问题在于那多达四局的和棋。不消说,御城棋上的第一局不在讨论范围之内,可即便如此也还有三局和棋,众人都承认这不能不说是算知善战。既然是授先对局,那么在和棋的表象之下,白得六分而黑得四分应该不失为一个公允的见地。总而言之,通观十局战绩,道悦固然是拿到了胜利,但是这胜利又很难说是真正的胜利。

正因如此,接下来将在御城棋上进行的一局才更加具有重要的意味。在御城棋和争棋第十一局合二为一的此局当中,若道悦能够胜出,便是六胜一败,距离改棋份为先互先只有一步之遥,对算知的追击战就将初战告捷。这也意味着道悦与算知最初争棋时所采用的棋份确有问题,换言之,道悦质疑算知名人地位的主张便也就此得以成立。

相反,若是算知击败了道悦,局面便将发生巨大的变化。就二胜五败的比分而言,实难说算知有多么大的劣势,更加紧要的是,这一胜也将使前面的四局和棋大放异彩。总之,十局当中仅净负三局,则二十番的成绩无论如何都不会太过尴尬。

争棋至此局结束将暂告一段落,算知又将迎来喘息的机会,在此之前,他必定要抓住机会施以反击,摆脱危机,这是世人的共识。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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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7-第七章——御前



历经种种波折,本因坊道悦终于还是争取到了挑战安井算知的机会。究竟是算知名不副实,并无名人之器,还是道悦狂悖,不自量力地违背上命,一切在这一战后便将揭晓。真正意义上作为争棋开端的第二局,多年不曾如此紧张征战的算知面对年轻自己二十岁的对手,终于还是败下阵来,随后便一拖再拖,甲斐守为使争棋顺利进行,一气将之后的日程全部确定下来,算知无奈应战。宽文九年八月至十月间,两人连续对弈九局,通算战绩, 道悦五胜一败四和大幅领先,两人就这样迎来了当年御城棋上的第十一局。


算知对道悦争棋的第十一局兼御城棋,依照往年的惯例,于闰十月二十日在江户城的黑书院开始了。

在将军的御座之前,右手方为围棋,左手方为将棋,一众棋士只等着担当寺社奉行发出讯号,即同时开始对局。在御座后方的左右两侧,分别是老中和若年寄的席位 (译注:若年寄,幕府职制,与管理全国事务的老中对应,负责管理将军的家政,统辖亲信武士团),此外,其他有资格得享御目见得殊荣者,若是有意观战,也均列席于此。

今年的御城棋,观战者人数众多,紧张的气氛更弥漫于全场。众人已经得到消息,之前较少在御城棋上露面的将军家纲,这一次已确定将亲自出席。不消说,定是算知对道悦争棋的消息传到了将军的耳朵里,勾起了他的兴趣。

将军家纲是跟着叔父松平肥后守学的围棋,水平却难以恭维,大体说来,也只是懂得分辨死棋和活棋,观看别人的对局也能体味到若干乐趣而巳。不过即便如此,将军懂得围棋,而且将亲自莅临这棋界最高的舞台,诸棋士不必说,自然都是满心感激与崇敬之情。

那个时代,人的身份是自出生之时便已确定。若是普通的大众, 御目见得,或者说能够亲谒将军, 简直便是梦中之梦,想都不敢想的。然而,在围棋与将棋棋士的世界当中,这梦中之梦却成为了一种可能。农民的孩子也好,市民的孩子也好,甚或是樵夫和渔夫的孩子也罢,只要棋才出众,踏入棋院四家的门槛,经过了多年的重重修业而棋力臻于高段的,便可获得出仕御城棋的资格,走进常人不敢想象的梦境。


这一日,将在御城棋至高舞台上表演的围棋棋士总计六人。距御座最近的上席自然是安井算知对本因坊道悦,次席是安井算哲对本因坊道策,末席则是林门入对安井知哲。其实,享有御目见得资格的棋士还有一位井上二世因硕,但是老因硕年已六十六岁,身体如风中残烛,因此早就回了京都休养,多年不曾来到过江户了。

从本年开始出仕御城棋的林门入本是算知的弟子。前一年,林一世门入未曾确定迹目,便与世长辞,享年八十五岁,于是算知便将自己的弟子源知过继到林家门下, 作为二世门入,接续了林家的香烟。换言之,在算知与道悦之间的争棋得出最终结果之前,算知已经在切切实实地使用自己身为棋所的权力了。

总而言之,出战今年御城棋的棋士,其数额是安井家三人,本因坊家二人,林家一人,而实质上则是四对二,完全是安井家的天下了。与此同时,这些御目见得的棋士,以年龄排序则是算知五十三岁,道悦三十三岁,门入三十一岁,知哲二十五岁,道策二十四岁。

御城棋方要开始的那一刻,一个重要人物的身姿出现在了对局场中,书院之内颇起了一番轻微的波动。这位要角不是别家,正是将军辅佐松平肥后守。众人之所以会感到吃惊,乃是因为之前两年,肥后守都不曾到黑书院观战。二十多年前,在此时此地发生过一件非常令人震惊之事,曾经亲历的在场者全都记忆犹新。

说起肥后守,乃是德川家族当中屈指可数的大老,但是这样一个人物,却也曾经向普通人低下头 来,并且事后反复地说,“那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失误”,令了解内情者无不感慨不已。当年,幕府裁定先代本因坊算悦与安井算知在御城棋上进行六番争棋,胜者入主棋所,这故事便发生在争棋的第二局当中。前一年的御城棋上,算知执黑中押胜,这一年他若是能执白再胜,通向棋所的道路便是坦途了。肥后守便是在这样的当口到场观战,随便看看盘面就信口说了一句。

“这棋,本因坊不行了吧。”

不必说,肥后守是青睐算知, 无论怎样都希望他取得胜利,正是基于此,他并未深思熟虑便说出了实质上已经很过分的话来。听了肥后守的话,算悦静静地转过身来, 深深地叩下头去。这多少有些意外,因为对局之中并没有这样的礼数,不过,算悦的此一举动,也绝非对观战的肥后守的简单问候。

“如果您希望本因坊输掉的话,那么就下到这里吧。”

算悦的口气依然是那样平静, 但分明已经是准备放弃对局的样 子,一瞬间,所有在场者的呼吸都为之一窒。算悦的手已经抓了一把子,眼见着就要投到盘面上,担当寺社奉行石津赞岐守大惊失色。

“本因坊,等等,等等。”

赞岐守虽然是喊了这样一声, 但是以二人悬殊的身份,要肥后守向算悦谢罪显然也不可能。赞岐守飞速膝行过去,将身体移动到肥后守和算悦两人之间,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算悦,用目光传达着希望对局能够继续的恳求。对手算知也情知此时自己无论说些什么都有失言之虞,便索性也是一言不发, 也是两眼定定地盯着算悦,投出希望对局继续的近乎绝望的目光。

然而,谁也未曾想到,便在此刻,因为一句无心之言惹下巨大是非的肥后守突然向算悦低下了头。

“本因坊,对不住。我一直喜爱算知,这你是非常清楚的。请原谅。”


身为将军的异母弟,肥后守即便不道歉,别人也是没有资格批评的。他既如此表现,算悦倒开始有些恐缩了。

“我行为失当,让您操心了。实在对不住,您尽管放宽心吧。” 不消说,盘上优劣如何,肥后守其实根本没有评判的水平。他脱口而出的,全然都是业余爱好者不负责任的感想。若是平常,这原本也是棋盘边常见的景象,甚或还有几分天真之趣。然而,在杀气纵横 的御城棋上,他这种偏爱的表达便不合时宜了。

不过,这段插曲之所以会成为一件大事,并被人们反复提起,其实归根结底还在于它体现了棋士的心、意、气。即便是面对着将军的兄弟,也据理力争,毫不畏惧,这便是胜负师的根性。这固然是性格使然,但是更多的,乃是在于棋士自身的魅力,正是因了这魅力的存在,这二十年前的旧事直至现在还恍如昨日,在人们心中一直是如此鲜活。

为了避免再有类似的失言行为出现,肥后守的身影便较少出现在御城棋上了,不必说,对于这失言所造成的影响,他是必须着力予以挽回的。于是,“那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失误”的说辞便常常挂在了嘴边,而且一边说一边还满脸的苦笑。不经意间见识了棋士的所谓魅力的根性,于是这十字架他便须背负一生了。

在轻微的骚动之中,肥后守进入了对局场,大略看了看几盘对局的情形,一抬头突然看到甲斐守,便招手让他过来,询问起将军家纲莅临的时间来。

“通知我的是七刻(译注:日本古代计时方法,分一天为十二等分,以敲钟次数而名,原理略同于中国的十二时辰,此时所说七刻系指昼七刻,相当于十六时左右)。”

“这样啊,那也没多少时间了。”

肥后守略点了点头,便匆匆忙忙走出了书院的大门。算知一直目送着肥后守的身影从门口消失,一 瞬间脸上闪现出一丝异样的表情, 全被对面的道悦看在眼中。肥后守马上便是还历之年(译注:还历,日本风俗,以六十岁时距出生恰好是天干地支一个完整循环,故称还历),头发几乎全部都白了,而且腰身也弯得很明显,便是走路时也直不起来了。一年间不曾见到肥后守的道悦,从后面看着他的身姿,突然觉得他衰老得是如此突然,再看看对面算知的脸色,便又觉得自己的这位对手最近也是急速衰老了。

不过,这些想法在道悦的头脑当中也只是一闪即过,他的心思立刻又回到了盘上。这一战是胜是败,可谓出入巨大。正因如此,双方都极为谨慎,乃至于直至现在,盘上也只有寥寥十三手棋而已。旁边算哲对道策的一局,手数比这边多了一倍都不止,布局的骨骼基本确定,已经进入了寻找战机的阶段。 门入对知哲的一局,情况也大致相仿。

及至午后,与另外两局相比, 算知与道悦之战的进程更加显得慢了下来。上午肥后守短暂露面的时候,盘上只能说是已经在落子而已,还谈不上什么进展,而到了八刻半(十五时),也就是将军预定出席时间半刻之前,双方也不过总计落下三十余手,至多只能算是布局堪堪结束。与过去十局相比,如此缓慢的进程堪称罕见。这一局之所以会如此耗时,不必说还是由于双方的重视,算知若再吃一败便背靠绝壁,而道悦若再得一胜便可主导整个争棋的流向。

突然,一阵脚步声响起,奏者番本多长门守(译注:奏者番,江户幕府要职,负责主持武家各种重要仪式)居前,老中久世大和守、若年寄大久保加贺守等等一干幕府要员紧跟在后,次第入场。大多数人其实并非为观战而来,只是将军既要莅临,大家自然不敢怠慢,也使得御城棋的仪式感更加隆重起来。

担当寺社奉行加贺爪甲斐守站立在围棋和将棋末席中间正对御座的位置,为将军的莅临做着最后的准备。他指示着众棋士中断对 局,将身体向一旁移动,以免等到将军入场,叩头时会碰到棋盘。老中、若年寄和其他观战者也被各自引导到指定的位置,场面威严肃穆。

一切准备就绪,响亮的宣示声中,由侍从扶持之下,将军家纲走进了书院。同家纲一同进来的松平肥后守径直到老中席入座,然后向前膝行几步,准备着回答家纲的各种问询。

“开始吧。”

所有人都平伏在地,家纲的声音风一般在众人头上流过。围棋和将棋的诸棋士听在耳中,觉得这简直便是从上界传来的声音,与他们普通所了解的官家的谈话或者命令的语调,都有着绝大的不同。将军家纲虽然已经下令要对局重开, 但是一众棋士依然还是匍匐在地,不出一声,他们必须等待总揽全局的肥后守的进一步的命令。其实,众人暂时也还不是对局的心情,他们都在品味着刚才的声音,压抑着心中不能自已的激动。

肥后守便抬起手来,甲斐守于是高声宣布。

“诸位,现在可以开始了。”

甲斐守粗门大嗓发出的再开之命传入耳中,围棋与将棋的诸棋士突然都觉得这声音是如此不雅。 距离甲斐守最近的门入,更是觉得这简直是趴在自己的耳朵边叫喊。

对局重开,一瞬之间,不同于以往的紧张气氛笼罩当场。诸棋士之中,唯有算知经历过一次将军莅临,其他人根本就全无经验。即便是举止进退稳健有度,成熟得与年龄全不相称的道策,此时的心情也非常异样。道策与算哲的对局已是尾声,领先十目以上,胜败历然,可是,在打一个与死活全然无关的两手劫时,没找劫材便要直接去提劫,棋子堪堪落盘才发现,险些因为违反规则而输掉,真是危险之极。

道策之所以会犯下这样的过错,不必说和将军的莅临是有很大关系的。扭过头去看看上席的算知对道悦一局,见进程还很漫长,突然间便发现将军似乎是有意无意地向自己这边看了过来,心里就想着和算哲的一局可不要太快结束,一边想着,便差点直接提劫。

末席的门入对知哲一战,现在也是棋近终局,虽然先行的门入握有一丝优势,但是局面仍然非常细微。对局双方都是满心激动与紧张,甚至顾不上留意一下算知对道悦的一局。恰在此时,他们突然又意识到将军的视线投了过来,原本紧张的心情又更加紧张,都希望能够在这至高舞台上以胜利作为自己的装饰。


就是在此时,拂乱盘面的事情突然发生了。门入拿着一枚黑子打向盘上,在落子的同时,衣袖拂到了棋盘的一角,棋子登时纷纷移位,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僧装的袖子十分宽大,因此棋士平时着子时,总是用左手拢住右手的衣袖,不然便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门入是首次出战御城棋,再加之将军莅临,双重的紧张压力之下,这一瞬在落子时竟然忘记了拢住衣袖。门入刚刚继承林家的衣 钵,对于着僧衣对局原本便不熟悉,对御城棋便更加陌生。正常进行之中,他尚能够始终用左手拢住右手的衣袖落子,但是此刻,脑际一片空白,于是便严重失态了。

“没什么大事吧? ”

甲斐守一边问着,一边膝行过来。原本,这样的事情在棋士当中也是非常常见的,但是此刻,甲斐守的语气当中,分明也透着巨大的惶惑。

归根结底,甲斐守是此刻对局场中实际责任的担当者。此刻,他再也没有一丝平常的狂态,倒更像是个被吓坏的人。门入这家伙如此愚蠢,居然拂落棋子,破坏了御城棋的仪式,然而甲斐守并没有对门入的失态进行任何斥责,只是俯下身去,帮助门入一起捡拾起掉落的棋子来。在将军的御前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若是事态再进一步恶化, 自己的前途就大成问题了。甲斐守也是灵机一动,才有这样的举措, 希望事情能够就这样过去。

可是,甲斐守侧眼看去,却发现家纲脸上并无一丝不快的表情。 听到门人拂落棋子的声音,他只是扭过头来远远看了一眼,似乎倒有几分兴趣盎然的样子。

“何时结束? ”

家纲天真烂漫的声音在空气中流动着。他的视线一点点挪到了算知和道悦对战的盘上,开始询问肥后守。

“现在还很难说。”

家纲看着肥后守,身体开始挪动,似乎要站起来的样子。肥后守便接着禀告。

“规定时间之内若是结束不了,就到月班奉行的衙署继续进行。”

“既然这样,就算礼成吧。”

家纲一边说着,便抬起手来。 这便是宣布观战结束,将要离去的信号。肥后守便转过头去,向甲斐守做出同样的手势。甲斐守命令围棋将棋对局再度暂停,恭送将军退场。

将军退场之时,算哲对道策之局已经只剩一些小官子,门入对知哲之局也接近终局了。结果,道策受先十三目胜,门入受先四目胜。 至于算知对道悦之局,不消说是打挂了。

御城棋当晚,城中准备了二汤五菜的料理,还有酒提供。若是以往,这必是棋界一场非常热闹的欢宴,然而这一年的对局场却从头至尾笼罩着极为紧迫的气氛,于是众人只是闷头用餐过后,便各自回去了。最重要的一战尚未结束,饮宴之后,算知和道悦两人去往甲斐守的衙署,预备着明天继续对局。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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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8-第八章——挫折



御城棋上,因为当年失言事件而很长时间不曾露面的算知大后台、松平肥后守也登台亮相了,而更加令诸棋士感到振奋的是,将军家纲这一次也亲莅观战。由于将军到场所引发的紧张,门入不慎以衣袖拂乱了盘面,碰落了棋子,即便成熟稳健如道策,也险些因为不找劫材直接提劫而痛失好局。 好在,这一年的御城棋大体还是圆满结束了。可是,算知与道悦的争棋第十一局还在继续之中,正因为这争棋的缘故,棋士当中原本应该是轻松快乐的气氛也被异样的压抑感所代替。这一局对于双方都至关重要。


于加贺爪甲斐守衙署再开的御城棋,即算知对道悦争棋的第十一局的结束,其实已经是两日之后,闰十月二十二日过了夜半的时 分,严格说来应该是二十三日了。 在前十局当中,对局大抵都是至多下到第三天便结束了,而一直进行到第四天的,还只有此局一例。

这一局的胜负如此漫长,御城棋当日手数寥寥,实属罕见。这是绝大的一番胜负,双方的神经都绷得紧紧,更何况将军还要莅临,令激斗的气氛更加高涨,也令二人都更加谨慎。自序盘始,双方就交替长考,生怕局面一开始便崩坏,陷入万劫不复。

具体而言,时间的使用,主要还是道悦一方为多。在布局阶段,他也曾满怀信心,但是总是苦苦寻觅战机而不得,反而影响了自己的调子,逐渐陷入了困境。

虽然心气昂扬,但是前进的路上却步步荆棘,作为胜负师便须不断地寻求手段。其实,至第十局为止,道悦的成绩是五胜一败四和, 相对算知,无疑是他更有余裕,然而,在这当口,道悦偏偏采用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姿态,这多少有悖常理,但大胜负的机微或许便是隐藏于此。

对局长时间持续,对于年长的算知无疑多少不利。便是因为如此,御城棋当日,当道悦将身体探向盘面,久久不着一子的时候,算知一眼便看穿了对方的意图,他盯着道悦圆滚滚的后背,眼中满是轻蔑的目光。

不过,正所谓忿兵不得胜,身经百战的算知自然不会自乱阵脚, 他反倒愈加振作起来。将军莅临前后,道悦是颇准备了一些格外凶狠的着法的,但算知沉着应对,一一化解,举重若轻。事实是,此局与两人争棋的前十局都颇有不同,道悦的着手与之前判若两人,或者他是出现了某种误算也未可知。总之,双方状态判然,伴随局面逐渐展开,算知己方有利的确信也一点点地得以建立起来。

御城棋翌日,对局在甲斐守衙署重开,算知既有了充分的精神准备,且见到棋局上自己正一步一步地将对手抛开,这种优越感也大大缓解了肉体的疲劳。后面的两天多对局当中,道悦不断地进行长考,但是算知却不觉得如何难熬,反倒略有轻松的心情。

转眼间便到了第二日的夜间,是该打挂的时候了,甲斐守过来探看究竟,算知罕见地露出了笑容,对着道悦说了一句。

“就到这里吧……看来今天不打挂是不行了。”

道悦细细的眼睛略略抬起,瞟了算知一眼,下巴似乎是点了点,又似乎是并无动作。总而言之,身为上手的算知提出打挂,道悦原本也只有服从。然而,现在的情况却多少特殊,也难怪道悦无法明确表态,因为眼下正该道悦落子。

此种局面之下,算知提出打挂的建议,其实不啻于对道悦的催促,或者便说有些指摘的味道也言之成理。负责监督比赛的甲斐守听 到耳朵里,自然便心领神会,虽然对局当天已不可能结束,但是在他看来,这显然是道悦一味磨蹭使然,假如可能,他也恨不能便催促道悦当场投了。算知的话,便是有 着这样的小小的玄机。不消说,对于算知所指,道悦其实也是心知肚明。

自然,对于算知的话语,道悦心中是颇有恶感的。算知分明是确信自己断然优势,便是在道悦落子时打挂也毫不在乎,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多少近乎轻蔑。按说,在激烈对抗的争棋当中,这只能更增道悦的斗志。然而,他一时间想要对算知提出抗议,但是旋即又放弃了这样的念头。


实话实说,算知的言语多少带有指摘道悦对局态度不够纯粹的意味,然而要予以反击却不是那么容易。自陷入劣势以来,算知长考中一直在为自己的着手而追悔,甚至于不能自拔。事实上,早在江户城黑书院御城棋的进行当中,道悦就已经陷入了这样一种心情,沉重的自责始终伴随着他。负担着这样的心理压力,道悦在并非自己本意的进程中便愈滑愈远了。对于眼下的劣势,其实根本不必算知来讥刺,道悦对此已经有了充分的自觉。

只是,道悦的所谓失策,也并非那种常识层面的失策。布局伊始,算知以高目来挂道悦的目外,道悦向着小目小飞应对,以确保一角之地,这原本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定式,无可指摘的应对,但是道悦的心情恰恰便因此而混乱了。

原来,这一次的御城棋,道悦本是打算采用道策推荐的战法,即无视历来的定式,以重视棋子效率的新手法展开布局。然而不知不觉之间,鬼迷心窍一般,他却又打出了旧定式。于是,他一边自责着,一边又想重新将棋子引回到道策设定的轨道,结果着手前后矛盾,在序盘就陷入了不勉强行棋即无法维持局面的窘境。

一局棋中,最重要的便是须要一以贯之,若是前后矛盾,便好手也会变成恶手。尽管道悦希望采用的战法,确是对以往思考方法的改进,但是首鼠两端,自然一事无成。虽然局面愈来愈难以挽回,但是道悦并未立即投了,而是始终坚持着,期望找到起死回生的机会,此种情形之下,就更难保证行棋前后一贯,对他而言,这不啻为一种自虐。

最终的结果是道悦以九目之差落败。在甲斐守衙署对弈的第二日晚间,算知说出那番满含讥讽意味的言语之后,甲斐守便宣布了打挂的决定。这乃是对算知地位的一种尊重,承认他有资格判定合适的打挂时机。

次日,道悦依然投入全部心智苦苦思考。然而大势既定,算知阵势堂堂,无懈可击,一路坚实地收束下去,终于还是以九目差距终局。就实际状况而言,局面的差距一度还不止九目。

此局既胜,算知终于愁眉得展。目前,算知的战绩是二胜五败四和,虽然净负三局,但毕竟是授先对局,毋庸赘言,这一胜的确是价值连城。更加不必说,此局乃是在将军面前所弈的御城棋,而且就内容而言确是完胜。棋所的地位逐渐稳固起来,而危机也暂时后退了一步。

相形之下,道悦的心情便沮丧得多。此战若能得胜,便是六胜一败,将对手逼上绝路。设若如此,算知是否名人之器,便大可怀疑了,而他归还棋所也指日可待。然而现在,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手深深沉浸在身心的快感之中。

回到伊势屋的别宅,见门人弟子依然在研究棋局,道悦圆圆的脑袋几乎便要整个缩进肩膀中了,此 时已经是二十三日的清晨。对局终 了是夜半时分,和算知简单地进行了复盘,他便急急地回到了自己的地盘,甚至都不曾小憩一下。这时节,道悦的眼睑都已然肿胀起来, 真想闭上便不再睁开。

“您是不是休息一下? ”

看着道悦呆呆地坐在那里,道策小心地发问。

“想睡可是睡不着。要不然就喝一盅吧? ’’

“好,马上……”

道策一个眼色过去,旁边的一 名内弟子立即站起身来,快步出去了。

“唉,下的什么臭棋。”

道悦的话语有气无力,脸上挂着负疚的笑容。这话听起来既像是失败者的自嘲,又像是对道策表示歉意。道策急忙低下头去。

“千万别这么说。”

“哎呀,我还是不够成熟啊。”

这时分,伊势屋的女佣便已备好了酒菜,送将上来,两人的对话便也就中断了。这互相之间的致歉,完全是发自内心深处,尤其是在道策这一面,更加是无比真诚。


本因坊家的当主道悦,将家门的荣誉作为赌注,向安井家总帅算知进行番棋挑战,此刻正是如火如荼。在世间众人的眼中,这两人的争斗无疑该是普天下棋士最关心的事情。然而,在本因坊家内部,争棋的地位毋庸赘言,不过与此同时,还有一点也是众人非常关心的。

这便是迹目道策的一言一行。 道策为人正派,礼数周全,他与当主道悦一同为了维护和发展坊门尽心竭力,贏得了所有门人的好 感,对于道悦而言,他已经成为一个集益友与爱徒于一身的模范的存在。不消说,本因坊家的日常活动自然是以道悦为中心展开,然而,在门人弟子的眼中,道策拥有与道悦同等重要性的看法也在逐渐变成常识。尽管道悦与算知进行着名义上的天下第一的争夺战,但是坊门之中,已经开始生出新的气氛,即真正的最强者并非当主道悦,而是迹目道策。

事实上,比谁都更加认可这种想法的,恰恰正是道悦本人。

“道策便是我痛苦时的神灵。”

道悦曾经以极为平和的口气对门人这样说过。就棋艺的研究而言,将道策册立为迹目,道悦的决定是最正确的选择,而与此同时,迹目还有统御门人弟子之责,道悦的话语未始没有强化道策地位的用意,而对于这种说法,弟子们也是欣然领受。

其实,从指导棋便可看出道策更加强大,他那明快的点评更是让诸弟子心服口服。尤其是那年夏季,道悦与算知的争棋开始以来, 道策所提倡的手割法征服了一门棋士,所有人都沉浸在崭新的感动之中。

身为头领的道悦也不例外。他和自己的其他弟子一样,成为了道策理论的忠实信徒。这一年的御城棋,他便是想要将道策的理论一步一步付诸实践。只是对局之时,由于心情不够澄澈,鬼使神差地又下出了旧定式。虽然心中是抱持着子效第一的道策的理论,但是着手却前后矛盾,终至颓势无可挽回。不消说,他身旁的道策,面对着算哲却成功地贯彻了自己的理论,最终获得了压倒性的优势,执黑大胜十三目。

面对着从甲斐守衙署落败归来的师傅道悦,道策要表示歉意,其实便是包含着师傅的败北在一定程度上是自己的理论使然,自己 也有一半责任的意味,而与此同时,那明快的道歉之中,也包含着自己的理论绝对正确的信念。

拘泥定式,便可能因此忽略了盘上大势。棋局是由角而边,由边而中央地展开。全部的进程都是前后关联,而主导所有这些关联,最应该予以重视的,便是棋子的效率。正是为了判定棋子的效率,道策才在深思熟虑之下创造了手割的理论。

这可以说是至为直观至为明快的理论。在双方棋子接触的场面图中,将冗余之子取下,余下棋子的效率便一目了然。总而言之,在打出着手之前,便须想定将出现的棋形,并作出相应的判断,以效率为运子的第一要义。围棋本是变化无限,神秘复杂到无可计量,而在现实的对局之中,掌握了这种棋子效率的理论,便可化繁为简。理论虽然简单,却与盘上至理相通,是否掌握棋理,所决定的总战力之差便非常巨大了。

道策的理论超越了向来重视定式和战斗力的基础,翻出一番新局面,可说是进入新次元的一次巨大革命。诸位和道策朝夕与共的坊门棋士更是受益匪浅,以全新的视角审视历来经验蓄积而得到的定式,将其和道策的理论进行比照, 便生出了诸多下法都有矫正余地的自觉。

科学界的地动说也好,万有引力说也罢,其实众所周知,都是单纯明快的真理,然而其得以发现, 却非漫长历史中独一无二的大天才的出现莫办。手割理论也是如此,看似简单明了,却深得棋理真髓的成就正是道策卓越棋才的体现,在围棋世界当中,道策正是那数百年来难得一见的伟材。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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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9-第九章——师徒



御城棋上开始的第十一局具有近乎天王山的地位,经过连日苦战,道悦最终还是没能拿下这至关重要的一局。此局之后,两人通算战绩为道悦五胜二敗四和,虽然比分依然领先,但道悦既是受先与算知对局,自然也没有多少值得自豪之处;相反倒是算知摆脱了改变棋份的危机,名人棋所地位大有稳固下来的样子。尽管道悦采用道策流战法的初步试验失敗了,但是他对于爱徒理念的推崇并未因此而受到任何削弱。


从御城棋上的争棋第十一局结束,到第十二局正式开始,又是大约一个月的时间。

依常理论,御城棋之后的日程安排,原本应该是道悦极力来催促次局进行才是。然而,即便斗志顽强,身体康健如道悦,在御城棋的四日苦斗之后,也不能不倍感身心俱疲。肉体的疲劳尽管一时难以恢复,尚不能称大碍,然而意志上所受到的挫折却非同小可,如流星从天际坠落凡尘一般,整个人全然沉浸在夹杂着悔恨与遗憾的虚脱感之中,便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了。

另外一面的情况却恰好相反。 算知关键一战得胜,保住了棋所的颜面,心中的得意自不待言,倒不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了。诚然, 就肉体的疲劳而言,他终究不能和年轻的道悦相比,但是在他心中,御城棋结束之后,反倒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情绪,也不强求今年年内不再对弈的结果了。

总而言之,两者现在正在激烈的互角之间,不断微妙地起起落落,便是在谁也无法示弱的气氛当中,争棋的第十二局也就开始了。 享受幕府俸禄的棋士,他们每年出仕的时间是从四月一日至十二月五日。在此期间,凡有官差责无旁贷。算知与道悦的争棋乃是奉幕命而行,因此既是在出仕期间,便有将对局进行下去的义务。在甲斐守看来,御城棋之后,今年还残留着一月有余的时间,因此便传出了今年再下一局的话来。二人都乘着各自的气势,便没有了推诿或者拖延,相继作出了赞同的答复。

于是,甲斐守斡旋之下,第十二局同样地在他的衙署开始了,时间已经是十一月十八日。这同样是巨大的一番胜负,两人各自的身体与调子情况便如前所述,都全力投入了对局。就盘前的姿态而言,无论是算知还是道悦,都显露出不下于御城棋的气魄。

棋战的胜负,机运总在不停流动。算知曾经是五败一胜被逼人绝境,而现在不必说已经是大有余裕了,相反,倒是道悦一边所感受到的压迫感更加强烈。从那双细细的眼睛当中,就可以窥见道悦心中的负担。具体而言,这种负担很大程度上也来自上一局,他面对算知进行了道策流的实验,结果却不幸败北,这无疑弄坏了心情。

就结果而言,道悦的心理负担最终确实是造成了一些不良的影响。起初的时候,道悦将棋子由边而中央地次第展开,确实是比算知更胜一筹地发挥了子效,在优势当中迎来了战斗的局面,然而子效虽然得以发挥,但这发挥中未始没有过头之处,于是形态薄弱的一面便逐渐展现出来。棋至中盘,道悦的薄味被算知一举突破,老谋深算的他虽是徐徐追赶,却又步步紧逼。 假如换作是道策,或许还能够贯彻方针,一点一点稳住局面,但道悦却是力有未逮,面对着算知的紧逼,又想下自己的棋,又不想下自 己的棋,心情反倒陷人了一片混乱之中。他虽然笃信道策流的正确性,但是要将这种确信彻底贯彻下去,他终究还是无法做到。

道悦虽然再度败北,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像之前的御城棋那样 感到那么强烈的虚脱感。棋局诚然是未能得胜,然而在作战中采用了道策的理论之后,他愈发感觉到道策的非凡,伴随棋局的进行总觉得不断有新的收获。现在,他愈来愈心悦诚服地承认,道策的确是个大人物。即便自己不能在争棋中击败算知,只要有道策这样一位迹目的存在,坊门的安泰也不会有丝毫的问题,他已经建立起了这种确信。

十一月十八日开始的第十二局终了,已经是十九日的夜间了,道悦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匆匆告别,乘轿返回了伊势屋的别宅,方 下得轿来,便见到含笑出迎的道策,于是便苦笑着说道。

“又被人家拿下了。”

“真是很遗憾。”

“也是没办法。怎么,我们不是该搬家了吗? ”

“是,现在,工程大致都已经结束了。”

“那咱们明天就搬吗? ”

两人所说的话,已经全然和争棋的胜负没有一点关系了。争棋既已暂告段落,新建当中的本因坊邸便成为了道悦头脑当中最重要的东西。

按照最初的计划,今年年内,坊门便该从芝白金的现住所搬到新址。只是变故横生,算知与道悦的争棋持续进行,不必说,任何俗务的纷乱都会影响道悦的对局调子,因此搬家的准备便一拖再拖, 直至现在还没有进行。

新邸的建设,完全是板垣友仙一手操办的。友仙是本因坊家的长老,负责操持各种杂务,需要住得很近才行,因此本因坊家的本所既然搬迁,他自己也要随着搬家。现在,他已然在本因坊家新邸附近借了房子,提前搬过去了。友仙自然有的忙,因此在争棋第十二局进行的当中,他一直未曾露面。道悦问起的搬家事宜,便是指的这段故事。

与此同时,芝金杉的松平肥后守宅邸之内,算知的住所也是人头攒动,一门棋士都在等待着当主的归来。安井家是算知家和算哲家两元的结构,都是内弟子数量众多, 而本所是由家门次席的算哲居住着。算知早在青年时代便受到肥后守的青睐,给他在宅邸内建了住所,因此他也一直没有另觅住处。

然而今天,算知已经是掌管天下的棋所,依常理论的确是该另辟地方建立本所了。只要递交申请, 幕府拨出相应的地方和款项都无问题,而且实际上算知家和算哲家也都做好了相应的准备,然而算知也有自己的苦恼,那便是不知该如何择机求得恩深似海的肥后守的许可,若是贸然迁出,显然是大大失礼了。

不消说,这时分在算知家中集结的安井一门棋士面色都非常轻松。一度一胜五败退无可退,但是看似危机的争棋,至御城棋却突然风向大变,现在已经是三胜五败四和了。若是将和棋算作半星,也可以看作是五胜七败,授先对阵道悦能取得如此成绩,说算知的技艺配得上名人之号也是不夸张的。更何况,和棋半星,倒是白方更有价值,这已是共识,无论如何,算知对道悦,授先的棋份的确是可以成立的。总而言之,算知从甲斐守衙署回来之后,众人举杯欢庆,这样的说法自然便也被一再提起。


这一日,一门棋士在算知家说着这样的话,其实,在幕阁乃至于天下人口中,所传说的也是类似的说法。世人的口碑于道悦不利,原本也是再正常不过。人人都称颂算知果有一日之长。甚至,还出现了一种不负责任的言论,说道悦挑起了争棋,结果却被证明算知完全有能力授他一先,现在还不如乘着兀自胜多负少的机会,就此偃旗息鼓,偷偷收回争棋申请的好。

这样的言论自然也传到了道悦的耳朵里,而他心中的不快也可想而知。虽然不能排除是安井家在暗中挑唆和传播的可能,但这话已经成为很多人的一致看法却无疑议。若要让这些人缄口,也唯有在争棋中将算知降伏一途。只是,无论怎样的胜负,也都须等待来年了。至于在此期间,算知作为棋所的地位获得强化,得到更多世人的认可,对于本因坊家而言也是毫无办法之事。

道悦暗暗下定决心,这自不待言。搬家的纷乱事务告一段落,已然是岁末之时,而在本因坊家的新邸,道悦自然又开始了打倒算知的准备。这准备的第一弹便在新年射出了。宽文十年正月,一门棋士集结在新邸大厅举行新年棋会的时候,多年来在这种场合一直担任裁判和指导角色的道悦,居然也坐到了盘前,而他挑选来作为对手的,便是道策。

—时间,诸弟子都惊奇不已。 自道策成为迹目以来,这师徒二人还从未有过对局。当主和迹目竟然要一争胜负了,众人的好奇心不必说一下便被激起。师徒对局的组合原本就已罕见,然而还有更加让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道悦在面对道策的时候,居然拿起了黑子。

一想便可知,门人面前之所以会出现这奇特的一幕,正是道悦在进行与算知作战的演习。棋界一向极为重视年辈和段位,棋份的变化必须经过升降棋的争夺才能予以确认,而当主居然执黑与迹目对局,实在是不可思议的破天荒之事。便是退一万步,两人要以分先对局,也应是从道策执黑开始。总而言之,由道悦执黑进行此局,无论如何都是大大违反常理,自然也令人无法不印象深刻。

这场奇特的师徒对局,自然招来了惊奇的弟子们的围观。事实上,对局中那超越胜负的兴味同样令人感到惊奇。对局之中,道悦信口便说出“道策确实比我强”这样的话语,口气是如此平和。诚然,对于道策的棋才,所有门人都是心服 口服,然而未曾经过实战的认证, 道策竟然能战胜一手将他培育起来的师傅,这还是任谁都不敢想象的。坊门棋士对于此局的关注,可说是毫不下于道悦与算知的争棋。

果不其然,道悦与道策之间的对局,在每一手中无不透露着崭新的内容。以棋子的有效性和合理性为第一要义,而非仅仅依仗蛮力行棋。这便是道策流的运子手法。寥寥二十余手,布局阶段结束,全局的骨骼便已确定,道策的棋子自外围回旋而笼罩中央,道悦的棋子则是扎根边上,逐渐蔓延开来的形态。

“果然如此。”

面对道策白子当头的镇,道悦以飞靠应对,白扳,黑退,白再横长 一手,便在此时,道悦不由自主地嘟囔了这样一句。在此处的应接之中,道策流非常自然地得以表现出来。面对着道策流,道悦也心有所悟。所谓道策流之所以成为道策流,正是依照自己的判断下出自己的形。

此后战端开启,逐渐由局部绵延而成全局性的大战。道悦的黑子逼迫白子,而道策的白子则寻机反击,双方互角缠斗,战斗一边蔓延一边深入,不知不觉之间,盘上的优劣似乎也逐渐开始明确起来了。 “果然如此。”

大约是百手左右的样子,道悦 的口中又很自然地嘟嚷出了这样一句。

此后又进行了数手,道悦细长的双眼中已经满含笑容了。就棋局而言,此时大概是白稍稍优势,但是局面仍然存在诸多变数。若是认输,眼下显然为时过早,道悦的笑容当中不消说,是蕴涵着不妨就此打挂的意思。道策这一方,原本也在考虑着现在已可打挂的事情,于是也展示出会意的笑颜。


道悦与道策对局,归根结底是为了打倒算知的准备,他要将道策的理论和自己的技巧结合起来,这是最重要的目的,而胜负反倒是无所谓的事情。换言之,若是作为实战的研究教材,此局到此便已足够,自然便可打挂了。道悦心中不必说,对将来战胜算知的自信已经大大增强,而与此同时,对于道策的棋才在己之上,也更加确认了。

此局大概弈了半日的时光,满怀着惊奇和激动集结起来的弟子们,总觉得胜负便到这里为止,多少无法令人完全满意。不过,在棋局打挂之后,听着道策平静阐述自己看法的言语,听着道悦将新理论和自己手法印证的评说,他们依然是如获至宝。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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