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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的棋》53-吴清源(5) 战败前后

2018年10月6日   经典棋文


本文原载于:《围棋天地》

日本战败前后可以说是吴清源一生中最为痛苦和迷惑的时期之一。个人的特殊身份,战争末期的巨大混乱,所有这一切使得他在主观和客观上都再也无法安坐于纹枰之前了。不过,混乱总会结束,而当吴清源走出混乱之后,人们吃惊地发现,他其实是变得更加强大了。


冈洁博士的著作《春宵十话》中,有如下一段话:

“要从战争当中自拔,仅仅理性就足够了,可是要从战后的困境中自拔,就有必要依靠宗教了。即便现在,这种状态也在持续当中。我认为宗教不是有没有的问题,而是要不要的问题。”

太平洋战争开始的时候,博士就认为日本注定要灭亡。可是,即便战争在进行,他依然可以继续自己的研究,把自己封闭在理性的世界当中,生活并没有遇到问题。然而,战争结束了,日本虽然失败,但是并没有灭亡。与此同时,那些曾经发誓要以死赴国难的日本人们,开始了粮食的争夺,人心彻底荒芜了。这时,博士迈进了宗教的门槛,因为他自己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希望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继续将自己封闭在研究当中来,他以往的生活无法继续下去,他要求救。

博士的想法虽然我未必同意,但是不必说,能够听到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们的心声,总归是一件好事。

太平洋战争开始不久,我作为一名现役军人,就被不由分说地驱赶上了战场,不得不每天过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明天的日子。在那里,我根本没有什么能够逃避进去的理性的世界。战争一结束便复员,自然也就目睹了理应互相帮助的日本人之间的互相争夺和欺骗。然而,在我的眼中,这世界已经比战争美好了不知多少倍。在一个只要劳动就能生活的世界中,我感到了无限的希望。如果宗教是一个要不要的问题,我认为自己是不需要的。

换言之,对于战后时代,博士和我简直是抱着截然相反的心情。只是,我对于博士的话固然没有同感,但是也说不上反感。博士是一个已经达成一艺的人,而我是一个原本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人,大家对于今后的想法显然会有所不同。一个达成一艺的人是怎样品味战后的苦恼,我是难以想象的。

战争与和平的问题,是永远不会过时的。因此,人们就这一问题反复发言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然而,拥有切实战争体验的人,只要听多了这样的发言,就总会有一些反感的异样感觉。只是将过去的“天皇陛下万岁”换成现在的“打倒帝国主义”,这种高调门的和平论无论怎样听起来都是那么空洞。更何况,那些自己从来不曾暴露于死亡危险之下的战争协力者,也乘机加入进来,大谈起战争肯定论,就愈发让人难以接受。

当然,博士的话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我之所以觉得他的言论具有一定的魅力,正是因为他并不是在寻找什么借口,而是在寻找支撑这个世界的方法。每当有什么重要政治事件发生,就会出现若干一脸洋洋得意的评论家,说日本人无论如何也要怎样怎样,或者是叹息着应该赞成还是反对,应该向左还是向右,但是这些作派并不是真正属于日本人的。更多的人还是像博士那样静悄悄地、诚实地生活着。博士为此写了一本书,还有很多人一直沉默着。


本不是日本人、但是却加入了日本国籍的吴清源也是其中之一。在吴清源的简历当中,昭和二十年(1945年)的记载是,“因为战争,住宅毁于火灾,搌转追随玺光尊”,在简短的记述当中,我们其实也能够看到达成一艺的吴清源那份深深的苦恼。

博士的宗教观理性井然,而把一切都奉献给玺光尊的吴清源,他的宗教观则是另外一个样子。博士是因为环境变化而将宗教视为必要,而吴清源则是少年时期就生活的宗教的氛围当中,两者自然会有所不同。可是,同是在战败之际投在宗教怀抱的两人,尽管在形式上有所差异,但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却存在着某种非常相似的东西。

博士在学问上的业绩,我当然是没有资格谈论的。然而,尽管数学和宗教乍看上去似乎是彼此矛盾的,但是就我所知,博士后来还是不断发表着优秀的论文。吴清源因为依附玺光尊而一度抛弃了围棋,可是,他对棋道的贡献也没有因此而黯淡。我们甚至可以说,他的棋力以此为契机,反而产生了某种飞跃的成长。

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恢复了中国国籍的吴清源开始了由读卖新闻社主办的对桥本宇太郎的十番棋,当时他还在追随着玺光尊。第一局乐胜的桥本在对记者发表感想的时候,说“吴先生以后恐怕不能下棋了”。桥本也是濑越的门下,他对师弟吴清源的状态,显然是感到痛心疾首。

实际上,吴清源自从加人玺宇教之后,几乎就没有摸过棋子。对于围棋的思考,基本上也全部中断了。然而,他的棋力并没有因此衰减。对局记录显示,第一局后发表“吴先生以后恐怕不能下棋了”感想的桥本完全被压倒,第八局结束后以二胜六败被降至先相先。

在此期间,调查玺宇教的警方与玺宇教的信徒、相扑名手双叶山之间还发生了冲突,这就是当时很有名的“越路的乱斗”。在脱离玺光尊之前的相当时期内,除了对局之外,吴清源所过的,完全是和围棋无关的信仰生活。

“在那样的生活之后还能下棋,我自己都觉得完全不可思议。”

吴清源对我说起自己当时的倩况,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他还非常轻松地以自己独特的中国口音讲述了“越路的乱斗”的有趣故事。双叶山力大无穷,很多人都被他摔来摔去,制服他可着实费了警方不少的人手,不小的力气。吴清源的讲述让这一幕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和吴清源谈话,简直是最美妙的经历。现在回忆起来,那时我们之间彼此都非常坦诚。我对于吴清源的个人生活完全没有了解,但是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不必说,在复盘研究的时候,吴清源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假如这样下是不是会好一点?说这话的时候,吴清源全然没有什么后悔或者其他的想法,而是完全客观的,就像在说第三者的事情。那个完全脱离了常理的轨道,轻信地拜倒在玺光尊脚下的吴清源,竟然能够在十番棋中将桥本降至先相先,我认为秘密恐怕就在于此。

正是在战后与桥本进行十番棋的时候,吴清源和读卖新闻社签订了合约,之后便在一次又一次十番棋中不断获胜,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有人认为,吴清源和其他棋士不同,不必参加各种其他的比赛,就可以获得一个理想的环境,他的胜利,这至少也是一半的原因。

不过,我对此却无法苟同。战前六、七段时候的吴清源,尽管对局频繁,体力明显下降,但是仍然获得了出类拔萃的成绩。和桥本下十番棋的时候,他还生活在玺宇教,要坚持到底所需要的忍耐力更加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毋庸赘言,在全部升降十番棋中胜出的吴清源,是昭和棋界不容怀疑的执牛耳者。今天,棋战的主流已经转向了头衔战,但是当初的段位制如果保留下来的话,“名人”的称号,吴清源是当仁不让。或者,吴清源也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称号,因为他已经是昭和棋界的真正的名人。


吴清源在昭和棋界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这还不仅仅是因为他那拔群的战绩。他和木谷实创造了新布局,而且还下出了很多新定式,在很多研究活动中也发挥了重大的作用。

“吴清源定式”这一说法究竟何时开始出现,我无法断言,不过这一说法本身,就是吴清源定式创造力的证明。诚然,高段棋士当中,很多人都曾经下出过新型,但是吴清源的创造,对于围棋基本理念的影响更为深远,而且也更为丰富多彩。

我并非职业棋士,对于定式的价值也无从判断。不过,基本的应用我是没有问题的,从解释和研究的深浅,也可以看出棋士们的棋艺。反过来说,拥有棋艺的人,对定式进行全新的解读,这自然也是水涨船高的事情。

我每年一度都会受每日新闻社所托,担当本因坊战的观战记者。

毋庸赘言,文士的参加,对于本因坊战无疑是一大好事,但我们都是业余爱好者,棋力是很弱的,因此在事关技术的地方,必须依赖高段棋士的解说。

就我现在的印象,每年在解说者口中,吴清源的名字总是会不断出现。

“这个角上的变化很复杂,这样进行时,在此处拐是吴清源发现的手段,这是因为讨厌那种下法而选择的。”

在解说中常常会出现类似这样的说法。我的棋力有限,对定式更说不上有什么研究,但是这样的讲解听得多了,总归是要有些印象的。

从职业棋士的解说当中,我们时刻都能够感到吴清源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标尺。尽管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爱好者,但是吴清源是棋界真正王者这一点已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职业棋士的眼中,吴清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虽然不同的棋士或许会有不同的看法,但是我一直在试图寻找一个大家都能够接受的答案。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吴清源,在昭和四十年(1965年)的第四届名人战循环圈中,却遭遇了不可思议的失败。这是他到日本以来的最差战绩。即便说他已经过了鼎盛时期,或者说他是在比赛第一日状态不好也罢,但到了第二日他仍然会很快陷入困境,这一点总归是令人难以置信。看来还是由于身体方面的状况导致的。

在吴清源调子不佳的这段时间里,我曾听大竹英雄说过这样的话:“对手如果是吴先生,大家都会坚持到最后吧。”

这话当然决不是说因为看到吴清源状态不好,大家就可以用黏性的等待获胜的意思。从大竹的口吻听来,他想表达的意思是:大家都非常希望能够让吴清源多下一手,以学到更多的东西。

另外,名人位上的坂田荣男也曾经说过:“我非常希望吴清源先生状态好转,获得名人战的挑战权。”

不必说,这是坂田输给林海峰之前的话。以上这些都是一流棋士们对吴清源的认可,能够和他对弈已经被认为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

(张江、杜宇/译苏甦二段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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