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发帖

引子



  1915年春,上海。

  李湛秋在棋馆陪客人下完棋,回到住处已经深夜。他轻手轻脚地爬上顶层阁楼,推门走进狭窄的亭子间,突然发现黑暗中坐着一个人。他胸口一通狂跳,惊出一身冷汗。“别怕,是我。”没等他开口,一个熟悉的声音令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坐在角落里的人原是他表舅。他连忙走过去,伸手摸起桌面上的火柴盒准备点灯。表舅拦住他,不让他点油灯,坐在黑暗中跟他说话。他从小怕黑。因为看不清四周,导致视觉上的不确定性,令他大脑里生出许多古灵精怪的念头,幻化成各种面目狰狞的怪物浮现在眼前。随年龄增长,他渐渐摆脱了幻觉的困扰,但对黑暗仍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惶恐。

  他问表舅什么时候来的。表舅说一下火车便跑来找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他,让他尽快回一趟老家仙人岭,从清风寺主持至真方丈那儿取回一件东西,这件东西是一位北京朋友存放在他那儿的。他问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值得他亲自从北京赶到上海。表舅说你知道的越少越好:“见到至真师父,你把信交给他,他自然知道怎么回事。拿到东西后立即赶回来,我在上海等你!”表舅交待了此事便起身告辞。他要送表舅下楼。表舅说不用,随即从阁楼窗口爬到窗外,沿墙壁上的铁皮雨水管悄无声息地溜到地面,消失在楼下花园浓密的树影中。显然表舅来这儿也是从这扇窗户爬进来的,因为不想被人发现,才以这种特殊方式来见他。

  他从窗口探出脑袋,盯着表舅身影消失的方向:黑影幢幢的楼群耸立在夜色中,远处传来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这飘忽不定的声音与那些模糊不清的建筑物,以及点缀其中灯火,令大上海之夜显得格外神秘。
表舅陈渝之原先在大清国总理府衙门任职,这是清王朝专与外国人打交道的机构,相当于现在的外交部。大清国倒台后,他留在北京,经常独往独来,行走于北京、上海和天津等地之间,具体做什么不清楚。他曾问过表舅,表舅什么也没说。在他心目中,表舅是一位上能通天,下能入地,无所不能的人物。

  李湛秋自幼父母双亡,随爷爷奶奶在北京长大。爷爷本在朝庭做大官,他5岁那年,爷爷突然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官司,屈死大牢,不久奶奶也撒手人寰。在他人生最困难的时候,表舅将他送回皖南老家,交由清风寺主持至真和尚收养。至真非常疼爱他,除了教他读书认字,还精心指导他下围棋。后来老人发现他棋上很有天分,索性将他送到上海天元棋馆,拜江南棋王董开继为师,成为一名职业棋士,专门在棋馆教棋或陪客人下棋。

  几天后,李湛秋按表舅吩咐离开上海,取道杭州,经水路沿新安江溯流而上,前往地处皖南山区的仙人岭。他坐在船舱外,望着两岸春意盎然的青山陷入沉思。以他对表舅的崇拜,表舅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能为表舅办事,他感到自豪,只是觉得这件过于简单,仅仅派他回去取一件东西而已。想到这儿,他觉得十分乏味,甚至有些沮丧。然而——

  这个世界的意义也许正是愿望与事实的分离。他万万没有想到,自介入这起极为寻常的事件的那一刻起,他便陷入一个梦魇般的怪圈,稀里糊涂地卷入一场可怕的游戏。

TOP

第一章



  他一大早在仙人岭码头下了船,走了十几里山路,将近中午才赶到清风寺。他走到寺庙大门前的空地上,突然有种怪怪的感觉,庙门内外不见一个人影儿,四下悄无声息,静得出奇。当他跨进庙门,立即发现不对劲,大雄宝殿前的香炉被人掀翻在地,地下挖得坑坑洼洼,大殿门窗也被人砸坏,其中一扇门倒在地下。他意识到情况不妙,心里有些慌乱,叫了几声,不见有人答应,心里更加慌乱。他迅速穿过月亮门,向后院经房跑去。那儿是养父的住处,分内外2间,外间是修行入定的禅房,内间是老人睡觉的地方,内外间仅隔一扇竹帘。

  他在外间没见到养父,掀起门帘走进睡房,一进门便发现至真和尚躺在地下,浑身是血。他慌忙扑上前,试图将对方扶起来,发现养父早已断气了。老人瘦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僵硬的脸上瞪着一双混浊的眼睛。从老人面部表情和零乱不堪的现场判断,养父死前曾受到非人的折磨。

  他坐在地下哭了许久,无意中发现墙根下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八千女鬼。这显然是老人临终前用手指蘸着鲜血写下的,时间一长,凝固的血迹泛着一层暗红色。他蹲在地下看了很久,不知道“八千女鬼”究竟什么意思,养父为什么写下这几个字,估计可能与杀害养父的凶手有关。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连忙回头,看见年仅14的惠仁匆匆走进。小和尚拉着他的手,哭诉了庙里发生的情况:前天一大早,一伙歹人闯进寺庙,逼至真师父交出一件东西,具体什么东西不清楚。师父交不出,他们就往死里打,然后拆墙挖地,四处搜查,一直折腾到今天上午才离开。事发时二师兄净空外出办事,不在现场。大师兄为了保护藏经楼里的经卷,被土匪砍死,其他人吓得纷纷逃走,他躲在灶房水缸内逃过一劫。李湛秋和惠仁一起,连拖带拽地将至真的尸体抱上床,然后吩咐惠仁到山下将庙里其他和尚找回来,尽快清理寺庙,料理养父和大师兄的后事。

  惠仁离开后,他再次蹲在墙根下,瞅着砖墙上养父留下的血字,希望从中找出蛛丝马迹。他脑壳掏空了,想不出所以然来。他从上海赶到这儿,人还没到,便有人害死养父,这绝不是简单的巧合。尽管不知道表舅派他来究竟取什么东西,但直觉告诉他,养父被害,墙上的字,与表舅让他来仙人岭取东西,这3者间一定有某种内在联系。

  面对这突乎其来的变故,他心里如一团乱麻,大脑一片空白。他在房间里来回不停地踱步,机械地摆动2腿,嘴里念念有词。他在屋里来回走了无数遍,终于走累了,刚刚在木凳上落下屁股,听见前院传来响动。他以为惠仁将其他和尚找回来了,连忙向前院赶去。他走到前后院交界的月亮门,看见一伙穿制服的大兵在大院里横冲直闯,四处搜索。他慌忙缩回身体,从后院门溜出寺庙,向后山小树林跑去。他一出庙门,便被埋伏在小树林里的大兵发现。他们一路追过来,将他逼到一处悬崖旁。他无路可退,转身向大兵求饶,说他刚从上海回来,这里发生的一切跟他毫无关系。

  大兵中为首的头头叫张大刚,此人个头不高,长得精瘦,面部像被刀削去一块,如同凹陷的瓦片,人称“瓦片张”。经过一番盘查,瓦片张很快从他身上搜出恭王爷给至真和尚的信,得知他是至真的养子,当即逼他说出藏经盒下落。

  “我从未听说过什么藏经盒!”李湛秋表舅交待他回来取东西,至于什么东西并未告诉他,恭亲王的信也未提及,奇怪的是眼前这个人不但知道他回来取东西,而且点明此物为藏经盒。张大刚认为他故意装糊涂,既然有人派他回来取东西,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藏经盒。

  瓦片张一开始挺有耐心,好言好语诱导他说出真相,表示只要他交出此物,绝不会伤害他。无论他怎么说,李湛秋一口咬定不知道,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张大刚急了,将李湛秋拉到悬崖边,指着脚下的万丈深渊威胁他,如不说出藏经盒下落,便将他扔下山崖。李湛秋吓得连连作揖,说养父近来身体不好,他特意回来探望他老人家,不但没见过藏经盒,而且从未听说过此物。瓦片张当然不信,认为拳头之下没有问不出的秘密。为了镇摄住对方,他上前一脚将李湛秋踹翻在地。他本意不过吓唬对方,没想用力过猛,加上崖边土石松软,李湛秋摔倒在地,失去重心的身体随着滑落的沙石跌下山崖。

  ……

  李湛秋迷迷糊糊听见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声音飘忽摸不定,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对于一名围棋高手,这是一种有生命的声音,从落子的轻重缓急中可以判断行棋者的心情,以及棋盘上局势的优劣。他好奇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光线幽暗的小屋内,有人坐在靠窗的方桌上下围棋。下棋者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妇人和一名年轻女子。他没想到荒郊野村里有人会下围棋,而且下棋的年轻女子如此漂亮,他以为在做梦。

  年轻女子见他睁开眼,十分惊讶地对老妇人说:“姑妈!此人准是个棋痴!叫了半天叫不醒,听见我们下棋便活过来。”

  姑妈站在床头双手合掌,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说他命大。
  
  下午她们去清风寺敬香,发现那儿出事了,连忙往回赶,路经西峰谷一带,发现有人不慎从悬崖上摔下,被缠在树上的藤条挂住。姑妈让人将他抬回家,请郎中替他把了脉,经仔细检查,除了皮肉擦伤外毫发无损,只不过惊吓过度昏厥不醒。老妇人按郎中的处方熬了汤药喂他喝下,和侄女一起守在床边等他醒来。等了半天,不见他有动静,侄女向姑妈建议,反正闲着没事,不如下盘棋玩玩。姑妈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和她坐在桌边一边下棋,一边观察病人情况,没想到他听见她们下棋便醒过来。

  老妇人问他是不是来清风寺敬香的香客。他盯着老妇人,不敢说他刚从上海回到仙人岭,更不敢说他是清风寺主持至真的养子。姑妈问他是哪里人,听口音他好像不是本地人。他平时话就不多,加上脑子一片空白,既没搞清昨天庙里发生的情况,也摸不清老妇人和年轻女子的来历,咬着舌头不敢说话。老妇人心里疑惑,将侄女拉到一边,怀疑他是哑巴。侄女说他能听见我们下棋,不可能是哑巴。姑妈听后连连点头,认为病人需要休息,吹了房灯,拉着侄女走了出去,认他一个人躺在屋里中好好静养。

  夜里,李湛秋醒过来,脑子比先前清醒许多,记忆的碎片拼凑成一幅幅较为完整的图像。他意识到自己大难不死,摔下山崖被树杈上的藤蔓兜住,经人抢救得以幸存。他躺在黑暗中,想起死去的养父,墙上的血字,在上海等他回去的表舅,以及那只神秘的藏经盒。他想了好久,脑壳想疼了也没想出所以然来。他终于想累了,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当他再次睁开眼,发现天色已经大亮,身上裹着被单躺在一座小土地庙内的草席上。他从地上撑起上身,打量着这座破败的土地庙。眼下发生的一切,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怀疑自己摔下山崖大难不死,以及被下棋的老妇人和年轻女子所救的经历,根本没有发生过,不过是他大脑里的幻觉,或是一场梦。既然做梦,为什么手里还攥着年轻女子的手帕?他真切地记得老妇人喂他喝药时,那位女子用手帕擦拭他唇边的水渍,后来索性将手帕塞在他下巴下。这一想,他更糊涂了。闻着手帕上一股淡淡的香味,想着年轻女子音容笑貌,他认为自己多半遇上狐仙了。所谓的狐仙,就是山里人所说的狐狸精,这种古灵精怪的动物经过上千年的修行,最终变成美女,专门迷惑像他这样的年轻男人。

  他懵懵懂懂地走出土地庙,准备回清风寺。对他来说,眼前最重要的是回到寺庙料理养父的后事。他刚跨出庙门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他本能地收住脚,身体贴在墙壁上,透过树影晃动的缝隙,看见一伙穿制服的大兵向这边走来。他一眼认出这些人正是前天去庙里的歹徒,慌忙返回破庙,卷起被子爬上大殿神龛,躲在菩萨背后一动不动。

  大兵们走进大殿,张大刚命令部下原地休息,随时待命。躲在神龛后面的李湛秋虽然看不见他,但听出他的声音,此人正是那天将他踢下悬崖的小头目。通过他和部下之间的对话,李湛秋听出他们在等人,那人显然是个重要人物,张大刚和他手下全归他管。过了不一会儿,那人终于来了。此人姓白,叫白松庭,是总统府的秘书官。他一来,张大刚便让手下离开,然后向他报告了清风寺发生的情况,说他们在至真老和尚处未发现藏经盒的踪迹。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这儿?”白庭松听对方说了有关情况后,并不意外。
  “不知道。”张大刚说。
  “有人抢在我们之前从至真老和尚手中骗走藏经盒。”
  “那怎么办?”
  “我已经通过中间人与此人联系上,准备以5万大洋买下,约好在这儿交货。为保证藏经盒安全,所以才让你带部下来此等候,一旦交易成功,立即带藏经盒送回北京。”白庭松胸有成竹地一笑,这就是他让张大刚带领部下来这儿会合的原因。
  “长官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躲在神龛后的李湛秋听见他们提起养父和藏经盒,心里不由一惊,竖起耳朵,试图从他们只言片语的交谈中找到养父被害的线索。张大刚和白庭松在大殿内边走边说,声音压得很低,加上他们的位置离神龛时远时近,他无法听清他们谈话的全部内容,只能大致判断出他们来仙人岭是为了那只藏经盒。说到关键处,他们突然没声了。李湛秋心里着急,小心翼翼地透过菩萨塑像腋下的空隙向外偷看,发现他们蹲在大殿西侧一尊石碑下,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白庭松今年30岁,现任总统府办公室秘书官,奉袁世凯的命令秘密来南方执行一项特殊任务。瓦片张的是他直接领导下的行动队队长。按白庭松与中间人约好的时间,送货人应该于中午赶到这儿与他交易。不知什么原因,他们从中午一直等到下午,眼看天色渐暗,仍不见有人来。

  张大刚心里疑惑,走到神龛前拜了菩萨,取出3枚铜钱在案桌上打卦。他连抛3次,都是下卦,那张瓦片脸拉得更长了,嘴里骂不咧咧,说土地公公不保佑咱,老子放把火将这座小庙烧掉。躲在神龛后的李湛秋听说他要放火烧庙,吓得浑身哆嗦,脚下一滑,蹬下一片灰土。张大刚听见神龛上有动静,以为菩萨显灵,吓得趴在地下磕头,一边骂自己不该胡说八道。

  白庭松不信鬼神,看见他一会儿骂菩萨,一会儿骂自己,心里觉得好笑。他听见神龛上传来响动,认为是老鼠或黄鼠狼之类的小动物,并不以为然。考虑到他们正在执行特殊任务,决定爬上去看看竟究。正在此刻,一名大兵闯进来,说破庙后的树林里发现一具尸体。白庭松一听,立即意识到事态严重,连忙领着张大刚等人冲出大殿,直奔出事地点。

  躲在菩萨后面的李湛秋吓得浑身瘫软,直到白庭松等人离开后,他才发现裤子尿湿了一大片。他伸手去摸裤裆,突然觉得屁股下有一硬物。他连忙扒开浮土取出一看,原是一个普通的蓝白印花包袱,里面有一只做工考究的红木盒,盒盖上刻有“藏经”2字。藏经盒!他激动地瞪大眼睛,心想眼前的木盒便是表舅和其他人一心想得到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藏经盒,发现盒内有一枚硕大的白玉印章。从印上的篆文内容,玉印的质地和大小,以及精美的雕工和龙凤图案判断,极可能是一件稀世珍宝。

TOP

第二章



  白庭松和张大刚匆匆赶到土地庙后的小树林。树丛中躺着一具尸体,此人是专程来送藏经盒的,衣袖上扎着一条白毛巾,这是白庭松与对方事先约好的接头暗号。经仔细经检查,白庭松发现死者胸前中了梅花毒针,这是一种非常隐蔽的杀人暗器。检查过程中,他发现死者鞋底沾有香灰,断定对方遇难前曾去过土地庙,联想起刚才离开那儿时,神龛背后传出可疑的响动,立即拉着张大刚赶回小庙。

  白庭松迅速爬上神龛。他闻到一股臊味,发现有人在菩萨背后撒了一泡尿,留下许多脚印,并在一块被单中发现一条腰带,腰带上绣着一个“♀”形符号。他知道这是佛门的记号,象征生死相通,不生不灭的空无和永恒。这条腰带提供了一条线索,说明躲在神龛上的人极可能是佛门弟子,或与佛门有关的人。种种迹象表明送货的与此人可能有过接触,他极可能是杀人劫宝的凶手,如不出意料,藏经盒应该在他手上。他判断此人没有走远,当即和张大刚带领部下分头在附近一带搜索,结果一无所获。因为早在他们回来之前,对这一带地形非常熟悉的李湛秋早已悄悄溜走了。

  李湛秋赶回清风寺已经晚上9点。对于长期住在大上海的人来说,夜晚不过是白天的延伸,以往这个时候他多半在棋馆里陪人下棋,或下完棋在小饭馆吃霄夜。但对乡下人,尤其是庙里修行的僧人,早已上床睡觉了。

  二师兄净空听惠仁说李湛秋回来了,连忙从床上爬起,赶到后院经房来看他。净空出事当天傍晚从山下赶回清风寺,得知师父和大师兄被歹人杀害,李湛秋被大兵扔下山崖,心痛不已。他亲自带人到山崖下搜寻,根本不见他踪影,没想到他竟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他惊喜地拉着他双手,追问他是如何得救的。李湛秋将自己被救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只字未提他一觉醒来躺在破庙里,撞上张大刚和白庭松,并在神龛背后发现藏经盒的细节。

  2人坐在灯下,说起至真师父和大师兄的不幸遭遇,心里十分难过。净空告诉他,他们已经按佛门规矩将师父遗体火化了,并为师父颂经念佛,超度亡魂,在庙里举行一场隆重的法事。李湛秋认为养父一向待人宽厚,平时很少离开寺庙,更没有仇家,为什么会惨遭杀害。净空认为师父曾在北京碧云寺出家,这座寺庙本是皇家庙宇,结交人物多属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京师一向是官场争斗之地,师父虽为出家人,不问俗事,但也难免卷入是非。戊戌变法失败后,师父许多友人被株连,他也在无奈中离开北京,躲到仙人岭来修行。尽管大清国已经倒台,但不能排除这起事件与北京方面有关。

  “这些土匪冲进寺庙,说恭亲王有一只藏经盒存放在师父这儿,逼他交出来。师父交不出,他们就对他下毒手。”净空沉吟片刻,说出至真遇害缘由,多少也有试探李湛秋的意思,“据我所知,师父在京城期间与恭王府的人常有来往,记得3年前曾有北京客人来这儿拜会师父,难道恭王爷当真有什么东西交给师父保管,因此惹了大祸!”
  “不知道,父亲从未对我说过。”要在过去,他也许早就将藏经盒的秘密告诉净空。由于小小的藏经盒一连牵扯出好几条人命,话在嘴边他没敢说。他想不通,这件宝贝原为皇家所有,怎么会落在养父手里。听了净空这番话,联想起表舅曾在恭王府当差,因此表舅让他回来所取的东西,跑不了是恭王爷存放此处的藏经盒。
  “依我看,你还是尽快离开仙人岭。”净空劝他尽快回上海。
  “我也这么想。前些天那帮当兵的闯进庙里,一听口音就是北方人,为首的那个家伙从未见过我,一见面便说我是至真干儿子,你说奇怪不?”
  “他们是不是也逼你交出什么东西?”
  “是呀,他们说我知道藏经盒下落,如不交出来,就把我扔下山崖!”李湛秋越说越激动,认定养父被害与藏经盒有关。
  “奇怪,藏经盒里究竟有什么宝贝?他们如此在乎它,来了一拨又一拨,甚至不惜对师父和大师兄下毒手。”净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他。
  “不知道。”李湛秋心里暗暗思忖,也许藏经盒内的皇帝玉玺是一切麻烦的根源。不但表舅想得到它,张大刚和白长官也想得到它,还有那个到土地庙送货的,以及杀害他的凶手,这些人统统想得到它。

  净空离开后,已经下半夜。李湛秋在经房里整理养父的遗物,突然发现原先写在墙根上的血字不见了。他仔细一看,发现有人用小刀将字迹刮去,这是什么人干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正当百思不得其解时,他听见外间禅房传来响动。他连忙掀起门帘走进禅房,举着手中的油灯四下查看。他走到窗下,发现窗扉上的插销松开了。他伸手推开窗户向外张望。窗外钻进一股阴风,将他手中的油灯吹灭。几乎同时,他看见院子里闪过一条人影……

TOP

本帖最后由 天下无双 于 2015-11-26 12:28 编辑

第三章



  几天后,李湛秋离开清风寺,准备从仙人岭码头乘船回上海。为了他的人身安全,净空派惠仁小和尚送他下山。他说东西不多,不让惠仁送,其实是心里惦着藏经盒,惠仁陪在身边不方便。他独自来到土地庙,从后院墙下取出他事先埋在这儿的藏经盒。经历了一连串的变故,他多了个心眼,没有从仙人岭码头上船,沿江边走了几十里山地,在下一处码头上了船。他当然不会想到,张大刚正带人正守在江边码头,对来往过客进行监视,试图查出杀害送货人的凶手,找到藏经盒。

  他回上海的第二天,一大早便带着藏经盒,按表舅留下的地址来到平安里,准备将藏经盒交给他。他沿着一排排石窟门建筑向前走去,终于找到87号院门,发现门外围着许多人,几名警察用担架抬着一具尸体院门走出来。他伸头一看,顿时惊呆了,躺在担架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表舅。表舅面色刹白,前胸、腹部全都是血,据说是被人开枪打死的。他说不出的惊恐,连忙挤出人群往外跑。

  他断定藏经盒中的玉玺是不祥之物。养父、大师兄和送货的,以及他表舅都因为它不幸遇难,先后害了4条人命,他也差一点在悬崖下粉身碎骨。他越想越害怕,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件东西。表舅遇难后,藏经盒对他毫无用处,留在身边只会为他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他本想扔掉,或沉入黄浦江,一了百了,免得它留在世上害人。不知为什么,他好几次准备扔掉,想想又留下。他懵懵懂懂中冒出一个念头:只要藏经盒在他手中,他便有可能查出养父和表舅等人遇害真相,查出杀人凶手,为他们报仇雪恨。就目前掌握的情况,张队长和白长官是杀害养父的头号嫌疑人。至于杀害表舅的凶手,与清风寺作案的是同一伙人还是另有其人,他无从判断。他再次想起“八千女鬼”几个字,这是至真养父留给他的惟一线索,他无法破解其中的秘密,甚至一点头绪也没有。他越想疑点越多,脑子也越乱。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事急不得,要耐着性子沉下心来慢慢查,迟早有一天会找出真相。

  李湛秋离开平安里,心神不宁地回到天元棋馆。

  棋馆地处老城隍庙附近。江南棋王董开继是棋馆老板,除了他,棋馆内总共有3名棋士,都是他的徒弟。大师兄季仲平34岁,二师兄徐文宣23岁,李湛秋年龄最小,今年19岁,棋力却是3人中最好的。由于董棋王的名声,加上3位弟子棋力不俗,到棋馆下棋、学棋的人很多。上午下棋客人不多,他像往常一样,独自坐在大厅角落里打棋谱。

  不一会儿大师兄季仲平跑来告诉他,去年新到任的上海警备区杨司令的七姨太带儿子来这儿学棋,师父吩咐徐文宣教杨公子下棋,同时安排他陪七姨太下棋。李湛秋听说师父安排他陪客人下公关棋,对方又是女的,心里十分不情愿。大师兄说七姨太点了你的名,不下也得下,不但要下,而且要注意分寸。所谓分寸,指下棋时要让对方一点,不能赢得太多,也不能让对方看出你故意让他。

  大师兄将他领进贵宾房。他看见董开继正与一位年轻女人坐在茶几边说话,不等董师父介绍,他一眼认出这位貌若天仙的贵夫人正是在仙人岭救他的年轻女子,只不过着装比先前华丽得多。他一时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半天说不出话。董师父介绍他与七姨太认识后,让他与她下一盘授二子棋,也就是在棋盘星位上让她多放2子。以他棋力,授一般人2子应该绰绰有余,何况对方是个女子。她一落子,他便发现她棋力不俗,联想起仙人岭她与老妇人下棋的情景,心里暗暗吃惊,更加确信她就是那位女子。她和她不仅长得一模一样,而且都会下围棋,天下不可能有如此巧合。

  养父被害,表舅暴毙,又在这儿遇上救他性命的奇女子,令他心里像一团乱麻,心思根本不在棋上。他一连走了几步疑问手,等他回过神,盘面形势已经落后许多。为了挽回败局,他在棋盘上方放出胜负手,试图将对方2块棋断开,然后劫杀角上的黑棋。由于形势复杂,用时过多,眼看天色已晚,棋局仍很漫长。陪同七姨太一同前来的杨府王总管低声提醒她,晚上她和杨司令有应酬,不能再耽搁了。

  “李老师!既然下不完,这盘棋算和棋吧。”七姨太为了让李湛秋下台阶,主动求和。
  “杨太太!我倒是想和,就怕和不了……”李湛秋作为一名围棋高手,输给七姨太很没面子,大可以顺水推舟,一和了之,但他没有这么做。
  “不会吧。”她看他一眼,心里多少有些吃惊,没想到给他台阶他不下。
  “太太赢就赢在刚才这手棋上,这是一个十分精妙的相思断,我无法断开您2块棋,角上的手段也就不存在了!”他指着棋盘上的黑棋,说角部本有“倒脱靴”变化,因为断不开,无法劫杀黑棋,所以他必输无疑。在他看来,诚实是棋手必备的品德,比输赢更重要。

  七姨太离开后,众人一片哗然,围在棋桌边,就这盘没有下完的棋表达各自的看法。有人夸七姨太棋力不凡,下出相思断的妙招化解危机,难怪李湛秋认输。也有人认为七姨太并未看清角上变化,他不该认输,甚至认为即便黑棋2块棋连上了,白棋仍然可下。二师兄徐文宣没有发表意见,心里认定三师弟有意讨好七姨太,所以才当众认输。明面他上输了,私下里却赢了彩头,七姨太一高兴便会赏给他许多钱,这就是下公关棋的奥秘。

  晚上回到小阁楼,他仍惦着白天与七姨太下的那盘棋。就棋的内容,她的确下得不错,值得回味,但更令他感兴趣的是她这个人。他一见面就认出她,相信她也认得自己,她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故意装糊涂,还是自己看走了眼?他从小与人下棋,与各种不同的对手打交道,善于通过别人的神态和行为判断对方的心思。以他的经验,如果七姨太确实见过他,突然在棋馆与他不期而遇,不可能毫无反应,装是装不出来的。因此只有2种可能:他认错人;或者她事先知道他在天元棋馆,有意安排了这次见面。

  如果真的像他猜想的那样,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她是否也想打藏经盒的主意,或至少跟这件事有关。他不敢再往下想,又忍不住要想。想到他那天夜里喝了老妇人喂的汤药,昏睡中被人送到土地庙,在神龛后面发现了藏经盒。也就是说她和老妇人知道他在土地庙过夜的事实。想到这儿,他顿时心惊肉跳。原以为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带着藏经盒悄悄回到上海,尽管因表舅遇害不能交到他手中,至少这件东西和他本人是安全的。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一天下午,杨公馆的司机老宋送杨少爷来棋馆学棋,徐文宣临时有事外出,特意请李湛秋代他教杨公子下棋。他先给少爷讲棋,然后出了几道死活题让他做。4点左右,杨司令突然来了。杨剑雄是一位超级棋迷,来这儿本来是接儿子回家,看见桌面上的棋盘棋子便走不动路了。当他听说李湛秋是安徽老乡,当即让司机将儿子送回去,自己留在这儿与这位小同乡坐在棋桌前杀开了。

  听说杨司令来这儿下棋,董开继不敢怠慢,这是司令到任上海警备区一年多来头一回来棋馆。他派手下送上茶水点心,好好伺候,而且带着季仲平等人坐在一旁观战。李、杨2人头一盘下得飞快,杨剑雄很快输了。他不服气,接着又与李湛秋下第2盘。董开继在一旁拼命向李使眼色,暗示他让司令赢一盘。李湛秋是他爱徒,人品棋德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倔,往棋盘前一坐六亲不认,根本不理会他的意图。他吃了司令角上一块棋,接着又开始攻杀对方一条大龙。杨剑雄急得满脸通红,一筹莫展地盯着棋盘。

  董开继心里暗暗叫苦,埋怨李湛秋不懂事,像司令这样的贵客请都请不到,他主动来这儿下棋,是棋馆的荣耀,哄他高兴还来不及,他竟然不知深浅,一点不给对方面子。

  “输了!”杨司令将手中的棋子重重地拍在棋桌上。
  “司令大意了,角上扭杀您本来有机会……”董开继知道他不高兴,连忙指着棋盘右上方的一块棋,为他找台阶下。
  “有机会没抓住,管屁用!”杨剑雄一脸懊丧。
  “实在不好意思,在下得罪了……”李湛秋心里有些发毛。他本不想杀大龙,因为下得太认真,忘乎所以,直到师父和大师兄向他投来埋怨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杀过头了,毕竟杨司令是个大人物,不该将他杀得太惨。
  “这叫什么话?段总长说过,围棋盘上人人平等,赢了就好,哪来的得罪!”杨剑雄打断他,连声夸他棋下得好。
  “下棋固然讲输赢,同时应该注重棋的内容,就这点而言,司令这盘棋可圈可点。”董开继在一旁打圆场。
  “我也觉得第2盘比第1盘下得好,至少有机会。说到底,还是我这位小同乡下得好,角上走出一连串手筋……”

  杨剑雄输给李湛秋,虽说有些懊恼,但更多的是佩服。由于他身居高位,别人与他下棋总让着他,时间一长产生错觉,过高估计自己的棋力。李湛秋棋力比他高出一大截,又不让他,所以输得很惨,这恰恰真实反应了他们之间的差距。李湛秋下得如此之狠,似乎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上次输给七姨太,下意识地想在她丈夫头上找补回来。

  杨司令与李湛秋、董开继坐在贵宾房里聊了一会儿,他询问了李湛秋的学棋经历,以及他在上海的生活情况,当即聘请他到家里当围棋老师,这样不但可教少爷下棋,而且能经常陪他下棋。

  面对杨司令的邀请,李湛秋连声表示感谢,心里却有些顾虑。杨少爷来棋馆学棋,一直由徐文宣手把手教,现在突然抛开对方,由他顶替二师兄去杨府教棋似乎不太合适。杨剑雄离开后,他向董开继说出内心的顾忌。董师父说既然司令开口了,不好拨他面子,你安心到杨公馆教棋,徐文宣方面由我出面协调。就这样,他正式成为杨公馆的围棋老师。

  他到杨家教棋的头一天,七姨太便跑到棋室来看他。从那之后,他们见面机会越来越多。他来教棋,只要她在家,一般情况都会来棋室看他教儿子下棋,偶尔向他请教一盘。一天她和他下完棋,她突然问他,论棋力你授我2子不成问题,那天在棋馆为什么当许多人面认输。他说角上虽有“倒脱靴”变化,但你走出了相思断的好手,无法断开你2块棋,争胜也就无望了。

  “你傻,你是棋士,输赢有关你名声。相反,我输了无所谓。”她暗示他,与司令下棋不必太认真,偶尔让他赢一盘,哄他高兴有什么不好。

  他认为下棋者,贵在棋品,与做人一样,诚实为本。她听后很以为然,觉得他很有个性,难怪杨剑雄喜欢跟他下棋。丈夫私下对她说,与别人下棋,输了赢了搞不清,不知道是别人让他,还是自己凭本事赢下的。与李湛秋下棋不同,他在棋上从不让人,不论输赢,都是双方的真实棋力。

  第一次见到七姨太,他便认定她是他救命恩人,很想在适当的时候向她表达感恩之情。奇怪的是他几次试探,她都不接他话茬,仿佛从未发生过这回事。他对这位年轻貌美的少妇充满好奇,很想通过她,了解她救他的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是否知道后来发生在土地庙的一连串事件,包括那位送货人的不幸遭遇。在他看来,了解这些情况,关系到自己的安危。

  他离开杨公馆回到董家小院的顶层阁楼,取出仙人岭下棋女子喂他喝药时留下的手帕。尽管时间久了,手帕仍有一股淡淡的幽香。他自幼丧母,后来被养父带入庙中,很少与女性接触,这块手帕勾起他无限遐想。每当看到这块浅粉色手绢,便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位貌若天仙的年轻女子,人世间竟有如此漂亮的美人儿,甚至认为是他脑海中的幻觉。直到见到七姨太,才相信他在仙人岭经历的一切是真的,与那位梦境中的女子相比,她更真实也更生动……

  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迷迷糊糊正想入睡,听见有人敲门。

  他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拉开房门,发现七姨太站在门外。他心口一阵急跳,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她大方地一笑,径自走进,拿起枕边的手帕说这是我的,怎么被你拿来了。他连忙解释,说她当初忘了拿走,为了感念她救命之恩,特意留在身边做纪念。她瞪他一眼,骂他不正经,说着上前从他手上夺过手帕,转身离去。他连忙追到楼梯口拦住她,不料脚下踩空,一头栽下楼梯——

  他惊叫一声醒来,原来是个梦。这个看似不着边际的梦境,隐含了他对她的仰慕和崇拜。自仙人岭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她的音容笑貌始终浮现于脑际,挥之不去。他觉得自己不该有这种念想,一心想摆脱这个邪恶的念头,但总也做不到。他在心里宽慰自己,她是他心中的女神,高不可攀,遥不可及,不存在任何邪念。就像他痴迷围棋,棋人人可下,只是对他有着与别人不同的意义而已——

  一阵敲门声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他连忙上前开门,原来董砚文来了,笑吟吟地站在门外。董砚文是董棋王的二女儿,比李湛秋小1岁,今年18岁,在上海一家教会学校读高中。受父亲影响,董家3姐妹从小便与李湛秋和徐文宣等人一起学围棋,其中二小姐下得最好。

  “二小姐!你怎么来了?”他问。
  “怎么,不欢迎?”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他连忙向她解释,指现在还没到放学时间,她怎么提前回来了。
  “湛秋哥!你最近好像有什么心思……”她犹豫片刻问道。
  “没有,吃得饱睡得着,哪来什么心思。”他矢口否认。
  “你骗我。你从老家回来后好像变了个人,成天不说话,连棋也懒得碰了。”她不无委屈地说,过去她放学回来,有空常到棋馆找他下棋,他从不拒绝。但最近他总是找理由推托,不是有事忙,就是头疼,似乎有意躲她。

  他本想辩解,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愣愣地看着她不说话。这次回仙人岭,遭遇到一连串的凶险和怪事,尤其养父和表舅相继被害后,他心里说不出的害怕,直觉告诉他,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你跟我讲实话,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她追问。
  “没有,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一脸诚实,心里却有些慌乱。
  “你骗我,有人说你养父出事了。”
  “……”他心里暗暗吃惊,有关养父遇害,除了他最敬重的董师父,他没告诉任何人,她怎么会听到这方面的风声。他憋了半天,忍不住问她听谁说的。
  “听徐文宣说的。”她说。
  “不要听他胡说!没这回事。”

  她目光在他脸上逗留了好一阵子,似乎没有发现破绽,隋即换了个话题,说他回老家时大舞台有北京来的名角登台唱戏:    “徐文宣约我去大舞台听戏,我没去。”

  “机会难得,为什么不去?”
  “不想去。”她故意将“不”字咬得很重。
  “为什么?”他追问。
  “烦不烦呀你!”她不满地噘起小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其实他早就读懂她的心思,她心里喜欢他,故意以徐文宣请她看戏为由头,在他面前发嗲。他虽然明白她的意思,却不敢接她话茬。他11岁来上海学棋,在董家住了8年,从小和她一起长大,一起学棋,一起玩耍,相互间有种天然的亲近。随年龄增长,他渐渐懂事了,越来越意识到他和她之间的身份不同,常在心里提醒自己,她爸是棋馆老板,她是正经的董家二小姐,而自己不过是棋馆伙计。按当时说法她是上人,他是下人,他必须和她保持距离,免得别人说闲话。

  “你怎么不说话?”她盯住他不放。

  他一脸傻笑地看着她。她瞟他一眼,提出跟他去大舞台看戏。他连忙说没时间,师父马上要带他们去杭州参加比赛,最近几天得抓紧时间打谱,做好赛前准备。面对他的解释,她没好气地说:“算了吧,谁像我这么没出息,主动约别人看戏,人家还不稀罕!”

  他本想说不是不稀罕她,是配不上她。话在嘴边,他始终没有说出来。家里出了天大的事,养父和表舅先后遇害,根本没有心思考虑他和董砚文的关系,更何况二师兄一向喜欢她,相比之下,对方家庭条件比他好多了,董师母也喜欢徐文宣,总之,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他都无法与徐文宣争风头。

  董砚文气鼓鼓地站在那儿,一直在等他说话。她等了好一会儿,看出他没有说话的意思,气得一甩手走了。他瞅着她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沮丧。

TOP

第四章



  杨剑雄请李湛秋到府上教杨少爷下棋,立即引起白庭松的警觉。至真和尚死后,藏经盒不知去向,李湛秋作为他养子,自然成为寻找皇帝宝玺的重要线索。所谓宝玺,就是皇帝大印。无论哪朝哪代,皇帝的手谕、圣旨、册封和诏书,都要盖上皇家专用的大印才能生效。各朝各代皇帝使用的宝玺数量不同,可根据需要决定宝印的多寡。藏经盒内这枚传国宝玺,与清宫廷其他存放在交泰殿内的25枚皇帝大印不同,有着非常曲折而奇特的经历。这方宝玺从秦代流传至今,相传是以春秋时著名的和氏璧制成,用料为陕西蓝田玉中的极品。此物原属赵国,后为秦国所得,由丞相李斯监制,上饰五龙交纽,下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8个篆体大字。

  秦始皇得到传国玉玺,完成了一统天下的霸业。秦亡,秦王子婴投降刘邦,献玉玺,刘邦遂得天下,国号汉。后王莽篡位,逼孝元皇后交出此印。东汉末年,袁绍、董卓和孙坚等各路豪强为争夺此印大打出手,最后为曹操所得。曹操将此物献给汉献帝,成为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重要政治资本。总之,谁得此印,谁便得天下,因此传国玺成为历代帝王争夺的对象。这件宝物传至宋代,随着徽宗、钦宗被北方金国虏俘而销声匿迹。直至明未,多尔衮从察哈尔部落首领林丹遗孀处发现此印,传国玺才重现天日。多尔衮将此物献给皇太极。皇太极大喜,改国号为大清,挥师南下,成就了统一中国的大业。
袁世凯当上民国政府大总统后,对这枚玉玺的去向十分重视。特别当他萌生了当皇帝的念头后,深信如能得到这枚传国宝玺,他将会像历史上那些风云人物一样,因为拥有这枚神圣的宝玺而君临天下。为此,他成立了特别行动小组,秘密追查此物的下落。该小组由白庭松当任组长,总统府驻上海联络处副主任关至伟任副组长,直接归总统府管辖,名义上追查宫中失落的国宝级文物,其实是暗中为他登基皇帝大位做准备。

  经过一番调查,他们得知15年前,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仓惶出逃,有太监趁宫中混乱之际,秘密将这枚宝玺带出宫禁,后下落不明。正当他们查不出头绪时,有人提供了一条线索,称此物多年前被恭亲王悄悄派人送到南方某处秘密存放。他们很快盯上至真和尚,此人本是北京皇族家庙碧云寺总管,与恭王爷关系非同寻常。当白庭松亲自带人赶到仙人岭,不料有人抢先下手,从至真那儿取走藏经盒。面对这一突发情况,白庭松迅速通过中间人与对方联系,准备以重金买下这个无价之宝,并约好在小土地庙进行交易。万万没想到情况突变,送货人丁六不幸遇害,眼看到手的传国宝玺不翼而飞。

  事发当天,白庭松发现死者鞋底沾有香灰,断定此人遇害前曾去过土地庙。他迅速返回土地庙,爬上神龛发现菩萨背后空无一人,却在地下捡到一条腰带,说明先前确有人躲在这儿。由此判断,此人极可能是杀人劫宝的凶手,如不出意料,藏经盒应该在他手上。他怀疑此人与清风寺有关。因为那条深赭色腰带上绣着一个♀图案,这是一个生死结,专为佛门弟子所用,以此隐喻万物的生死轮回。清风寺是仙人岭一带最大的寺庙,东西又藏在至真长老手上,不能排除作案人与杀害送货人同为一个人。考虑到上述因素,此人极可能是清风寺内鬼。行动队长瓦片张认为李湛秋有重大嫌疑,主张将他抓起来秘密审讯:

  “长官,如能撬开他嘴巴,多半能找到藏经盒的线索。”
  “这儿是大上海,不是乡下,不能乱来,何况他是杨公馆的围棋老师!”白庭松断然否决,认为没有足够证据,不能轻易出手,“得罪杨司令不说,而且会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长官!据手下线人报告,顺郡王、恭亲王等各路人马都已派人前来上海,他们都想得到藏经盒内的宝贝。如不及早下手,其他人先下手就不好办了。”
  “你派人打探一下李湛秋到杨公馆教棋的情况,一个月去几次,每天什么时间去,摸清他的活动规律,派人盯住他,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报告。”白庭松思忖片刻,叮嘱瓦片张,没有他的命令不得随意行动,更不许抓人。
  “我这就派人去办。”
  “等等。”瓦片张刚要走,白庭松叫住他。
  张大刚转过身,恭敬地问道:“长官还有什么吩咐?”
  “有关这方面的情况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关副主任在内。”白庭松迟疑片刻,低声叮嘱对方。
  “长官放心,小的明白!”张大刚心领神会,举手并腿,向白庭松立正敬礼。此案对大总统来说意义重大,白长官和关主任都想及早破案,抢得头功,应在情理之中。他直接归白长官管,当然首先听他的。

  关至伟是总统府驻沪联络处副主任,因为主任一职空缺,是联络处的实际负责人。国民政府成立不久,定都北京,但上海作为中国经济中心和外国租界及洋商聚集地,有着其他城市无法取代的地位。所谓联络处,是袁世凯专与洋人沟通的机构,但凡遇到外交和重大内政事宜,联络处经常能发挥意想不到作用。联络处主任级别虽然不高,却至关重要。关至伟作为总统府办公室陈主任的心腹,安排在这个位子上,并担任特别行动小组副组长,就是想利用他与洋人之间的关系,特别是和日本国之间的特殊关系,协助白庭松寻找传国玉玺的下落。

  瓦片张离开后,白庭松独自站在那儿,看着挂在墙上的上海市区地图陷入沉思。他所以不想让关至伟过多了解李湛秋在杨府教棋,以及七姨太的情况,远比瓦片张想象得更为复杂。这次奉命南下寻找藏经盒之前,总统府办陈主任吩咐他到上海后尽快与警备区司令兼警察厅长杨剑雄联系,请他协助查办此案,而杨司令的夫人柳如意恰恰是他老同学,当年在日本留学期间,他们曾在同一所大就读,而且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经历。

TOP

第五章



  徐文宣十分郁闷。先前杨公子来棋馆学棋,一直由他教,七姨太出手大方,付给他丰厚的报酬,按理说杨家请人上门教棋非他莫属,没想到这份美差被学弟李湛秋抢走了。

  徐文宣家住上海浦东乡下,地道的上海本邦人。他二叔在城里开店。受二叔影响,徐文宣从小学会下棋。二叔将他送到董开继门下拜师学艺,因天性聪慧,进步很快,20岁不到便在上海新锐围棋赛中战胜众多高手,夺得冠军,成为上海棋坛最具潜质的年轻棋手之一。正当他在人生路上顺风顺水时,突然冒出个李湛秋。这是一个典型的“既生瑜何生亮”的故事。人们在生活中往往遇到这么一个人,无论在生活或事业上,此人都压你一头。本该你拿冠军,因为他的出现屈居亚军;在身边的朋友或同事中,你本是中心人物,由于他的存在而被人忽略。对于徐文宣来说,比他小4岁的李湛秋正是这样一个人。

  他拿冠军时,这位小师弟才15岁,他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想到3年后,正是师弟将他拉下冠军宝座,成为上海棋坛一颗新星。从此师父特别看重师弟,重大比赛由他挑大梁,陪重要客人下棋,或出席棋坛活动都让他出头露面,当他成为人们关注焦点的同时,徐文宣却渐渐被人冷落。杨司令请李湛秋到杨公馆教棋,就是典型的例子。对方名气比他大,加上他与杨司令是同乡,杨府才重金聘请他到府上教棋。更令他恼火的是他一直喜欢董砚文,并私下与二叔商量,打算请他出面向董家求亲,不料二小姐喜欢上李湛秋。他想不通,李湛秋不过是一个外地来的乡下佬,从小在和尚庙里长大,凭什么跟他这个地道的上海人争风头!

   一天下午,徐文宣来集雅轩古玩店陪顾老板下棋。年过3旬的顾品轩酷爱围棋与古玩。在法租界开了一家古董店。由于他父亲是沪上有名的面粉大王,几个叔叔生意也做得很大,他依靠家族雄厚的资金支持,以及他本人对古董的研究和鉴赏力,集雅轩很快成为上海最著名的古董店之一,行内许多难以鉴定的古玩都会拿到这儿鉴定,甚至集雅轩开出的货单,也成为鉴别古董真伪的证明。

  古玩店后厅设有一间棋室,徐文宣每次来这儿,都在这间装修考究,环境舒适的棋室内陪顾老板下棋。他们边下棋边聊天。顾品轩问起杨少爷跟徐文宣学棋的情况:“杨少爷在棋上是否有悟性,几时能过你九子关?”
  “顾老板,杨少爷学的事棋已经跟我没关系了。”提到这件事,徐文宣气不打一处出。
  “为什么?”顾品轩多少有点惊讶。
  “顾老板真的没听说?”徐文宣知道顾品轩与杨司令是棋友,常去杨公馆下棋,他应该知道李湛秋去杨府教棋的情况。
  “听说什么?”顾品轩反问。自杨司令上次去北京述职后,他有些日子没去杨公馆,对李湛秋上门教棋一事毫不知情。
  “司令已经请李湛秋到府上教棋,少爷自然不用跟我学棋了。”
  “杨少爷原先由你教棋,他半道上杀出来顶你位子,太不地道!”顾品轩为徐文宣叫屈,认为李湛秋不懂规矩。
  “是呀,我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徐文宣愤愤不平地说。
  “没想到此人年纪不大,看上去蛮老实,却如此有心计。”
  “表面上老实巴交,其实一肚子坏水!”徐文宣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添油加醋地说杨公馆请李湛秋到杨府教棋,跑不了是七姨太的主意,因为她看上这个小白脸,司令不在期间,常派司机接他到杨公馆陪她下棋。

  顾品轩2眼盯着棋盘,心里却在揣摩对方有关七姨太喜欢李湛秋的那番话。他与杨司令是棋友,常到杨公馆下棋,早就被七姨太的美貌所打动。严格地说他在日本留学时就十他仰慕柳如意。她不仅长得漂亮,有一种娇而不媚的贵气,而且能歌善舞,下得一手好棋。像她这样的大美人儿,可遇而不可求。他对她一见倾心。可惜,当时她已经名花有主,与别人好上了。后来她突然中途辍学,离开东京回国,从此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当他们在上海再次相遇,她已经成为杨剑雄的七姨太。

  再次见到她,唤起了他内心潜伏已久的激情。鉴于杨司令的权势,他不敢造次,只能将这种情感藏在心里,悄悄等待时机。至于什么叫时机,他也说不清,仅仅是一种直觉。民国初年,时局不稳,上层政客和军内高官像走马灯似的不停地轮换,你方唱罢我登场,令人眼花缭乱。杨司令是段祺瑞的人。段曾在军界任陆军总长,相当于现在国防部长和总参谋长的权力集于一身,在军政界都有很大影响力。正因为如此,袁世凯既依重他,又提防他,2人关系十分微妙,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预估的情况发生了,叫远见;预计的情况没有发生,或与你预判的完全不同,这叫误判。顾品轩为了一个令他心动的女人,游走于这2者之间,既与杨剑雄保持极好的关系,同时又盯着他心爱的女人,时刻想打她主意。

  徐文宣坐在棋桌前,见顾品轩久久不落子,忍不住提醒对方,该他下了。顾品轩猛然回过神,思忖良久,在徐文宣的角部走出一个令人意外的变化。徐文宣看了半天,无奈地认输了。事后复盘,徐连声夸他这步棋妙味无穷,一举奠定了胜局。顾品轩十分得意,正想说什么,店门王掌柜走进,恭敬地告诉顾品轩,有位北京来的金先生想见他。顾皱起眉头,不高兴地看一眼对方,显然表示他正在下棋,不想别人打扰。王掌柜连忙递上一封信,说此人是前上海道台付老爷介绍来的。一听付老爷的名字,顾品轩连忙改口,让王掌柜带金先生到陈列室,泡上好茶招待,他很快去见他。徐文宣十分知趣地起身告辞:“顾老板,您有事先忙,下次再来陪您下棋。”

  顾品轩走进陈列室,年过四旬的金先生头戴瓜皮帽站在红木古玩架前,在王掌柜陪同下仔细端详着各种古玩收藏。看见顾品轩走进,王掌柜连忙上前将金先生介绍给他。金先生听说他是顾老板,双手抱拳作揖:
  “久闻顾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实属万幸!”
  “哪里哪里,金先生贵客到访,小店蓬荜生辉,顾某荣幸至极!”

  顾品轩与金先生互相寒暄了一番,然后将他领进会客厅兼棋室。金先生快人快语,一口京腔,一进门便自我介绍,说他生平酷爱收藏。他取出几张相片递给顾品轩,希望顾老板替他留意,一旦发现此物,愿出高价买下。顾品轩接过相片一看,心里不由得一惊,认出相片上的玉印为传国宝玺。这是一件藏于宫廷的无价之宝,10多年前流出宫外,多年来他一直在苦苦寻找此物的下落,为了摸请对方的来意,他尽可能克制内心的激动,以平静的语气试探对方:
  “金先生!在下如果没看错,此物应为传皇家所藏。从印面篆文内容看,难道是秦代流传至今的那枚传国玺?”
  “顾老板好眼力!佩服,佩服!”
  “金先生过奖了。”顾品轩谦逊地一笑,说出他的疑惑,意在试探对方对这枚传国玺究竟有多深的了解,“据我所知,当年乾隆皇上在位时曾派人考证,宫中珍藏的这枚传国宝印并非秦始皇当年传下的,而是后人好事者以假乱真的赝品。”
  “难怪付老爷推荐我来找顾老板,您果然博古通今,胸中有大学问。”金先生不无感叹,说确有此事,但这枚赝品仿制于明代,玉料和做工堪称极品,即便是仿制品,也出自皇家工匠之手,极具收藏价值。
  “有道理。不过在下以为,它应该在北京,不在上海。”
  “顾老板有所不知,此物原为宫中所藏,洋人攻陷北京时被人带到宫外,后流落到南方不知去向。如盗贼得手,这种宝贝惟有在上海才能卖出大价钱。集雅轩是上海著名的古玩店,相信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金先生说出传国玉玺的来龙去脉,为了表示他志在必得的决心,留下面值2百大洋银票,作为购买此物的定金。
  “既然金先生如此信得过我,顾某一定留心,但凡有人将这件宝贝送到店里,一定即时通知您。”

  金先生离开后,顾品轩心里十分疑惑,一般情况下,买家见到货才付定金,而对方还没见到东西便要付定金,实属罕见。更令他不解的是这件东西经考证为赝品,并非2千年前的大秦国宝,他为什么还如此看重,其中究竟藏有什么玄机!联想到半个月前,日本国总领馆参赞龟田也对物也十分关注,愿出高价收购此物,作为天皇登基三周年庆典大礼的奉贡。想到这儿,他再次拿起相片,用放大镜仔细端详,觉得此物造型古朴,雕工精美,果然是一件皇帝玉玺中的极品,难道这个赝品背后还隐藏着另一个故事?

TOP

第六章



  已满7岁的柳生少爷在李湛秋精心教诲下围棋水平迅速提高,他接手2个半月左右,居然过了他的九子关了。与所有的老师一样,学生进步越快他越来劲,因此对少爷更加上心,认定他是一块下棋的好材料。

  每次他来杨公馆教棋,但凡见到七姨太,都会情不能禁地想起仙人岭的遭遇。养父和表舅遇害后,藏经盒鬼使神差地落在他手上,他深知这件东西十分凶险,随会给他带来灾难,不知该怎么办,也找不到任何人商量。他心里时常冒出一个念头,将有关真相告诉她,她也许会帮他出主意。他所以冒出这个念头,与她平时十分关心他有关,此外还有一个说不出的原因。他对这伴端庄美丽的少妇有一种天生的信任和好感。正如围棋上富有美感的棋型,必定是行棋中的好型。同样,生活中像她这样的美人,必定是好人。

  端午节当天中午,七姨太特意在家中设宴招待他,感谢他为儿子学棋付出的心血。杨剑雄临时有事出去了,她代表丈夫向他敬酒,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他一连喝了几大杯黄酒,觉得浑身通畅,脑壳轻飘飘的,忍不住壮着酒胆说:“太太!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老师见外了,有什么话尽管问。”
  “您是否去过仙人岭?”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过去提到这件事他总是闪烁其词,从未问得如此具体。
  “什么意思?”她不置可否地一笑,一双好看的眼睛掠过一丝疑虑。
  “仙人岭是我老家,3个月前我在那边遇见一位大姐,长得和您很像,连说话声音都一模一样。”
  “你肯定认错人了。”她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还有,那位大姐也会下围棋。”
  “是吗?天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她问他在什么情况下见到那位女子。

  他犹豫片刻,说起仙人岭那次奇怪的经历。他刻意隐去被当兵的踢下悬崖的情节,说自己不小心摔下山崖,被一位老妇人和一位年轻女子救起,以及第2天醒来,莫名其妙地躺在一座小破庙内的经过。有关在神龛上发现藏经盒的情况,他只字未提。听他说了出事前后的情况,她表情突然严肃起来,2眼盯着他,半天不说话。
  “太太!您说这件事是不是有点奇怪?”他见她不吭声,忍不住问。
  “她们既然救了你,为什么又把你送到破庙里,于情于理说不通!”她认为他当时处于不清醒状态,看走眼了,也可能在半昏的迷状态下产生幻觉。
  “也许是吧。反正我也说不清,这些怪事全让我碰上了……”
  “这么说,当时你回仙人岭是为了看你养父?”
  “老人身体不好,我特意从上海赶回去看望他。”
  “你养父就是清风寺的主持至真长方丈?”她追问。
  “是。”他心里不由得一愣,她怎么知道至真主持是他养父,难道刚才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或是她早就知道有关情况。
  他在心里猜度七姨太。七姨太同样在揣摩他。自从藏经盒不知去向,送货人被害附近的土地庙成为此案的关键,李湛秋不仅是至真的养子,而且出事当天就在现场,几乎所有疑点都指向他。她正想借这个话题试探对方,进一步摸清有关情况时,杨剑雄突然从门外走进,餐厅里顿时响起他爽朗的笑声。

  她让丈夫坐下吃饭。杨剑雄说他在外面吃过了,坐在那儿,急不可耐地等着李湛秋到棋室下棋。李湛秋连忙趴了几口饭,跟他一起来到棋室。2人下得正起劲,管家来报,总统府白长官来了。听说他有公务,李湛秋连忙起身告辞。杨司令棋瘾大,不让他走,说对方来这儿谈事,用不了多久,谈完了你我接着再下。杨剑雄说完正准备离开,一位气宇轩昂的年轻军官大步走进棋室。

  杨司令连忙上前与他握手寒暄,一边将李湛秋介绍给对方:“这位是白庭松先生,统府的秘书官。这位是犬子的围棋老师,天元棋馆的李湛秋,棋力了得,可让我2子。”
  “幸会幸会!”白庭松双手抱拳。进棋室之前,他听管家说李湛秋在这儿陪司令下棋,出于好奇,也出于某种需要,他决定进来会会他。尽管李湛秋是他追查对象,却从未见过他本人。他走进棋室的一刻,看见李湛秋坐在杨司令对面,他那只纤细的手拈起一颗白子敲在棋盘上的一瞬间,令他印象深刻。与他的稚嫩的面部表情相比,这只手显得非常沉稳,充满定力。

  “白长官!请多多关照。”李湛秋从桌边站起,深深地向白庭松作揖请安。对方一开口,他听声音便认出此人正是土地庙里那位白长官。他表面上十分恭谦,心里却恨得直咬牙,正是这位白长官的手下,为了得到藏经盒,不惜害死养父、表舅和大师兄,又将他踢下山崖,若不是被树杈挂住,他早就去见阎王爷了。

  尽管白庭松头一次见李湛秋,不知为什么,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老实本分,这是他对他的第一印象。他在心里提醒自己,人不可貌相,他能下一手好棋,至少说明他颇有心计。联想起在仙人岭他派张大刚等人监视船码头,试图拦截他,没想到他悄悄从下一处码头乘船回到上海,等他们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李湛秋弯腰鞠躬的一瞬间,内心有种忿忿然:他是我仇人,我凭什么对他如此恭敬?错!我越是恨他,越要对他恭敬。他在心里纠正这一闪而过的念头。董老师说过,在棋上你要尽一切可能猜出对方的意图,同时不让对方摸透你的意图,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同理,生活中也一样。

  杨剑雄领着白庭松到2楼书房谈事去了,棋室里只剩下李湛秋一个人。自离开仙人岭回到上海后,他一心想为养父报仇,苦于没有这班人的任何线索,甚至连他们是当地人或外地派来的都不清楚。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明白世界如此之大,想要找到这些人几乎不可能。没想到正当他找人无望的情况下,竟然与这位白长官不期而遇!

  有关特别行动小组的秘密任务,总统府对外严加保密,希望速战速决,尽快了结这个案子。由于仙人岭行动失败,案情重点再次聚焦上海,袁世凯让白庭松带着他的亲笔信去拜访杨剑雄,请对方务必以警备区司令和警察总厅厅长的身份,支持行动小组的追查行动。白庭松走进杨公馆,想到柳如意正是这座花园洋房的女主人时,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苦涩。8年前,他与柳如意同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读书,2人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后来她突然不辞而别,离他而去,从此杳无音信。直到去年他才得知她嫁给比她大近20岁的杨剑雄,而且此人娶她之前曾有过6位太太(其中包括死去的三姨太和六姨太)。

  白庭松随杨司令走进2楼书房,取出袁世凯的亲笔信递给对方。杨剑雄看了袁世凯签发的信件,要他全力支持白庭松完成特殊任务,尽管信中没有具体点出什么任务,但杨剑雄已经通过北京方面的消息,得知袁世凯派白秘书官来南方,是为了追查皇宫中失窃的传国玉玺。联想起前不久段总长的那番谈话,说袁世凯有野心,想当皇帝,现在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白秘书官!不就是一个过期作废的皇帝大印,值得如此兴师动众?”杨剑雄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故意捅破这个秘密。
  “没想到杨司令消息如此灵通!”白庭松心里暗暗吃惊。
  “大总统如此看重传国玺,其中有什么讲究?”杨剑雄紧追不放。
  “杨司令!你我都是军人,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就实话实说了,相信这种事瞒得了别人也瞒不了您。”白庭松说出藏经盒一案的来龙去脉,以及此物半道上被人劫走的经过,估计此物可能被人带到上海,极可能在这儿出手,卖给古董店或洋人收藏家,希望他通过警察局监控各家古玩店,一旦发现藏经盒线索,立即向他们通报。
  “好!我喜欢你这样的痛快人。”杨剑雄告诉对方,外界早有传言,袁总统想当皇帝,所以一心想得到这枚玉玺,彰显他的权力为上天所赐。
  “段总长对此什么态度?”白庭松反问。杨剑雄是段祺瑞老部下,段的意见很重要,不仅代表军界,同时也反映政界的看法。
  “总长下野后一直在天津休养,从不过问政事。”杨剑雄不置可否地一笑,认为对方明知故问,段总长所以辞职,与他不赞成袁世凯当皇帝有关。
  “听说军内高层大多主张维持共和国体?”白庭松追问。
  “军人不干政,这是我们奉行的原则。”杨剑雄郑重表示:“请你禀报袁大总统,杨某人一定遵从他的指示,密切配合此案调查,有需要我管辖部门效力的,白秘书官尽管吩咐!”
  “杨司令太客气了!有您这句话,在下就放心了。”

  2人坐在书房内,就此案有关情况进行了讨论。谈完正事,白庭松心里惦着柳如意,很想问问有关她的情况,甚至想借这个机会见见她。话在嘴边,他觉得不合适,坐了一会儿,不情愿地起身告辞。杨剑雄心里一直惦着楼下那盘未下完的棋,当即将他送到楼下门厅。正在此刻,柳如意匆匆从大门外走进。

  面对意外的邂逅,白庭松心口一阵狂跳,想跟她打招呼,一时不知称她杨太太好,还是按大学习惯直呼其名。正当他犹豫之际,柳如意落落大方地上前和他握手,像过去一样直呼其名:
  “白庭松!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因公务来府上请教杨司令。”面对她的冷静而得体的表现,他很快回过神,克制着内心的激动,小心翼翼地选词用句。
  “剑雄!庭松是我东京大学的老同学!”她坦然向丈夫介绍对方。
  “白秘书官,你怎么不早说?”杨剑雄十分欣喜。尽管他对白庭松和妻子间的特殊关系并不知情,但作为混迹官场的老手,本能地意识到柳如意与这位袁世凯的亲信能扯上同学关系,对他绝对是一件好事。段大人离开北京后,他失去了重要的保护伞,为了即时掌握上层动态,他必须与白庭松这样接近权力中心的人物建立良好的沟通关系。正是出于这种动机,他找了个理由,为妻子和白庭松留下单独谈话的机会,拉近彼此的关系,“既然你们老同学见面,应该好好聊聊,客厅还有客人等着我。我去去就来,晚上一起吃便饭。”
  “当老同学面,有什么好瞒的,什么客人,你不就惦记那盘棋!”聪明绝顶的柳如意不仅听出他话中有话,同时也看穿了丈夫的心思,当即打断他,一边向白庭松解释,丈夫是个围棋迷,见到棋便走不动路。

  白庭松坐在客厅宽大的沙发上,以为自己在做梦。他与她东京一别,从此失去音信,原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没想到因为藏经盒的缘故,他俩再度相逢。他出生于南洋一个华侨家庭,从小在洋学堂读书,不信鬼神不信命,一向认为命运是生活中弱者向现实投降的借口。但他和她之间发生的一切,令他改变了看法,不得不相信冥冥中确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支配着每个人的命运。她是他的宿命。8年后的今天,当他再次见到她,千言万语,骨骾咽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憋了半天冒出一句:
“玲珑!这些年过得还好吧?”他盯着她,脱口叫出她小名。

  “凑合过吧。”她心头一暖,一种久违的感觉扑面而来,但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情感,低下脑袋,躲着他灼人的目光,“听说你在北京总统府当差,这次来上海忙什么?”
  “……都是一些例行公务。”他很想问她,当初在日本为什么不辞而别。因为这个缘故,他至今仍单身一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毁了他的生活。不知为什么,当他面对这张熟悉的笑脸,他非但无法责问她,甚至不敢轻易碰这个话题。
  “你来找杨剑雄,是不是为了藏经盒?”她问。
  “你听谁说的?”他心里一惊,随即反问。
  “前天杨剑雄接到总统府办公室电报,通报了你在上海的情况,估计你这一二天内会来找他,果然被他猜中了。”
  “这就奇怪了。他身居高位,怎么会关心我一个秘书?”
  “他看重你是总统府的人。”她笑笑说。
  “这么说,他也知道你我之间……”
  “我从没跟他说过,他也毫不知情。”她打断他。
  “我来这儿,主要是为了见见你。”他十分坦然地告诉她,他所以来杨公馆是为了借这个机会看望她,否则完全可以公事公办,直接到办公室去见她丈夫。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这都是命……”她语气多少有些伤感,显然不想谈及他们的过去。

  与8年前相比,她似乎更加漂亮了。如果说当年她是一位略显青涩的女大学生,现在则成为楚楚动人的少妇,尤其她高贵的气质,抬手举足间,充满了女性的风韵和迷人的魅力。面对过去的恋人,他心里十分痛切。当年在东京,她突然离去一直是个不解之谜。也许其中的原因并不重要,甚至没多大意义,但他仍然渴望了解真相。他犹豫片刻,正想问她当年不辞而别的原因时,杨府王管家领着他的司机兼勤务兵田七走进客厅。田七的出现,说明有紧急情况。果然,对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通,他立即起身告辞。他起身与柳如意握手告别,说司令专心下棋,不便打拢,下次由他做东请她和杨司令。分手前,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白庭松离开杨公馆,匆匆赶回联络处。

  总统府办公室陈主任已经在会议室等他。陈主任今天上午秘密赶到上海,一下火车便赶到这儿,亲自向他和关至伟传达袁世凯的特别指令:限他们2个月内务必侦破此案,拿到传国玉玺,为年底之前袁大总统登基中华帝国皇帝宝座做准备。按理说,如此重大情况,陈主任应该首先向他通报,而他偏偏绕过他,直接与关至伟联系,事先没有透露半点风声。他这么做,表面上看并无任何不妥,因为联络处直接由他分管,向关至伟知会他的行程再自然不过了。但往深处一想,陈主任显然用心良苦,至少表明他对关的信任程度,并有意在行动小组查案过程中突出关至伟的作用。

TOP

第七章



  深夜,李湛秋离开棋馆回到董家小院。这是一栋单门独户带院子的3层小楼,董开继一家人住在1楼和2楼,徐文宣、季仲平和几名佣人、杂工住3楼,李湛秋住在顶层小阁楼。为了保护主人生活空间的私密性,董家特意在屋外加建了楼梯,与主人客堂里的楼梯分隔开,令3楼以上成为一个独立空间。为了不影响其他人,他轻手轻脚地爬上楼梯,从门头横梁上摸出长柄钥匙,捅开门上的铜套锁,摸黑走进阁楼。他点亮油灯,准备入睡,无意中发现房间里的东西被人动过,床下的小皮箱露出半截,木柜上的门也没关严,显然有人进来过。

  他心里暗暗吃惊,难道有人发现藏经盒的秘密?他连忙挪开木柜,撬开地板,看见藏经盒完好无缺地放在地板下的暗格中,这才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长喘了一口气。他暗自庆幸,若不是在地板下修了这个暗格,后果不堪设想。他打开盒盖,小心翼翼地取出皇家玉玺,越看心里越害怕,显然有人怀疑这件东西在他这儿,所以才悄悄搜查他住所。养父遇害后,他一心想找到仇家,为养父和表舅报仇,正当他无从下手之际,对方竟然先对他动手了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他首先怀疑白庭松。那天他陪杨剑雄在棋室下棋时,这个相貌堂堂的年轻军官来找杨司令,司令和他谈完后,特意让柳如意陪他在二楼会客厅单独谈话。司令告诉他,七太太和姓白的同在日本一所大学读书,2人是老同学。联想起这一切,他心里如同一团乱麻。如果说他非常信任七姨太,甚至想将藏经盒的秘密告诉她,随着白庭松在杨公馆的出现,不得不改变他的想法。他非但不能告诉她,甚至得提防她,至少在弄清楚她与白庭松的真实关系之前,绝不能像过去那样信任她。他想来想去,认为保住藏经盒为当务之急,必须将此物藏在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这显然是个难题。他入住的小阁楼就这么点儿大,何况已经被人盯上,得想办法将这件宝贝迅速转移出去,偏偏他在上海无亲无故,找不到可以安全存放的地方。

  一大早,李湛秋来到天元棋馆。棋馆里除了倒茶送水的杂工老张外,没有客人。他坐在靠窗的角落里独自打棋谱,心里却念念不忘昨天阁楼住所被人搜查的情况。他稳住自己情绪,尽量将注意力放在棋上,渐渐地入了神。

  养父生前常说下棋能陶冶性情。小时候不明就里,以为但凡大人说的话都是对的。等自己长大了,他才品味出这句话中的深刻含意。在这虚幻的黑白天地中,许多见不得人的心思,包括精心设计的陷阱和阴谋,都可在棋盘上无所不用其极,在不对别人造成实际伤害的前提下,满足了人性中的求胜欲,甚至包括潜意识中的罪恶感。正因为如此,下棋人的心境反倒在世俗生活中变得平和。棋的世界与佛的世界一样,非常干净,与现实世界有着天壤之别。他经常游走于现实和棋的世界之间,有时甚至分不清2者的边际。记得白长官来棋室见司令时,杨剑雄特意将他介绍给对方,面对这位仇家,他对他的印象蛮好,很难将他与坏人联系在一起。现在看来,他必须走出棋的世界,现实世界的复杂性令一切皆有可能。

  “湛秋哥!你瞪着2眼,坐在这儿发什么呆?”
  一个声音突然将他从沉思中惊醒。他连忙抬起头,董砚文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伸手在他眼面前晃了几下。
  “二小姐!这么早就来了?”他多少有些惊讶。今天是礼拜天,她不用上学,一般情况至少睡到8、9点才起床。
  “帮帮忙好吧,勿要叫我二小姐。跟你讲了多少回,你总不听!”她打断他,将她从街边来的大饼油条放在在他面前,催他趁热吃。

  他说不饿。她说不饿也要吃:你经常熬夜,不吃早餐,早晚会把胃搞坏了。他嘴上说不想吃,一旦拉开架势,很快将她买来的点心一扫而光。她喜欢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坐在一旁看着他,并不时给他添茶水。一大早,她跟母亲和妹妹去了洋教堂。回来路上,她在街边买了烧饼油条,带回来给李湛秋当早餐。这个时间棋馆里没客人,李湛秋不管昨天睡多晚,肯定会早早来这儿打棋谱。果然,她一进棋馆便看见他坐在靠窗的角落里。
  “慢点吃,没人催你。”她说。
  “我吃相是不是很难看?”他抹去嘴边的油渍,腼腆地一笑。
  “像头饿狼!”她发现他面带倦容,眼球布满血丝,问他昨晚上是不是又熬夜了。
  “……你昨天下午在不在家?”他突然问。
  “昨天下午上体育课,我没去。你问这做什么?”
  “昨天好像有人进了我房间……”
  “什么意思?”
  “可能有小偷,趁我不在,偷偷溜进我房间。”
  “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昨天下午我听见楼板上有动静,以为是老鼠。”她惊讶地瞪大眼睛,连忙问他丢了什么东西,要不要告诉她老爸。
  “先不告诉师父,也不要告诉其他人,免得他们担心。”他告诉她,虽然有人进了房间,但没丢东西,何况他那儿也没什么可偷。

  2人聊了一会儿,董砚文问起他到杨公馆教棋的情况:“杨少爷的棋学得怎么样了,是不是下棋坯子?”
  “学得不错,进步很快。”他十分得意,夸杨少爷在棋上有悟性。
  “听说七姨太对你很好,付你很高学费?”她喜欢李湛秋,对他到杨公馆教棋本来就有想法,加上徐文宣从中挑拨,说七姨太喜欢他,常派宋司机接他到家里陪她下棋,因此对他去杨家教棋多少有些醋意。

  “学费由王管家直接与师父结账,我从不插手,具体多少也不清楚。”他告诉她,在杨公馆除了教杨少爷下棋外,偶尔陪杨司令下几盘棋,极少与七姨太下棋。
  “听说七姨太原是青楼女子,你知道不?”
  “不会吧!”他认为七姨太有学问,精通洋文,在国外留过洋,不可能是风尘女子,“你千万不要在外面乱讲,万一传到司令耳朵里就麻烦了!”
  “湛秋哥,我是为你好,才把她的情况告诉你,无非提醒你离她远点。”他越维护七姨太她越生气,索性将徐文宣说的情况统统告诉他,指七姨太原在天津当过妓女,几年前经人介绍与杨司令认识。因为容貌出众,下得一手好棋,司令对她爱慕不已,出重金为她赎身,娶为姨太太。

  “你听谁说的?”他语气严肃地追问。
  “你不用管谁说的,也不重要,关键是不是真的。”
  “阿文,你年纪轻轻,又在洋学堂念书,应该好好读书,不要像弄堂里的大妈大婶在背后议论人……”
  “算了,不跟你说了!”她气得打断他,扭头便走。

  他了解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心里并不在意,站在棋桌边瞅着围棋盘上的棋子出神。有人轻轻拍他肩膀。他连忙转身,看见大师兄季仲平站在身后。
  “大师兄!”
  “是不是又惹二小姐生气了?”季仲平问他。
  “她就那样,小孩脾气,一时笑一时闹,过一会儿就没事了。”李湛秋自嘲地一笑。
  “她已经是大姑娘了,你难道看不出她有心思?”季仲平话中有话。
  “她成天嘻嘻哈哈,能有什么心思?”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当真看不出她喜欢你?”季仲平问。
  “我看不出。”他嘴上否认,心里却乱得不行,
  “不会吧……她对你那么好,你从来没动过心?”
  “大师兄!你千万不要跟在别人后面瞎起哄,你难道还不清楚,我跟她根本不可能!”李湛秋赌咒发誓,说他从来也没有这个念头,即便有,也不现实。
  “真要是这样,你最好跟徐文宣说说清楚,免得他产生误会。”季仲平知道他为人忠厚,不会说假话,提醒他和二师兄搞好关系。
  “我跟他关系一向很好,有什么可误会?”
  “你呀你,说你笨,你棋上悟性极好。说你聪明,你在这方面特别愚钝。你难道看不出徐文宣喜欢董砚文?据我所知,他准备请他二叔来董家提亲,因为二小姐喜欢你,他心里不痛快。”
  “我向你发誓,我跟二小姐在一起向来规规矩矩,决无半点邪念!”李湛秋十分委屈,他从小跟董砚文一起学棋,常在一起玩耍,久而久之当然有感情。只不过想到她是老板的女儿,自己是个穷伙计,根本不可能发生徐文宣所说的那种关系,所以他一直在心里拼命克制自己的感情,没想到即便如此,徐文宣仍然在背后嚼舌头,对他意见很大。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是民国了,婚嫁自由,董二小姐想跟谁好,别人管不了。同样,你喜欢谁别人也管不了。我告诉你这些情况,无非让你心里有数,你和徐文宣都是师兄弟,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更不要因此和二小姐闹僵。”季仲平告诉李湛秋,徐文宣学棋时间比你早,没想到你后来居上,从他手中夺走冠军头衔,又被杨公馆聘为围棋老师,抢了他的美差,他心里本来就不高兴,再加上二小姐这件事,徐文宣十分妒恨,常在我面前埋怨你不仗义,所以我才提醒你跟他搞好关系。
  “你放心,除了下棋,其他方面我都可以让。”李湛秋心里清楚,他与徐文宣的矛盾首先出在棋上。与人交往,遇事他都可以让步,包括对董砚文的感情,惟独在棋上,他绝不退让半步,他不但与别人较劲,甚至和自己较劲。

TOP

第八章



  柳如意坐在在咖啡厅的角落里,与一位年过4旬的中年人一边喝咖啡一边低声交谈。中年人原是满清皇族爱新觉罗氏的后人,大清国倒台后改姓金,名冠华。金冠华奉顺郡王的秘密指令,悄悄从北京赶到上海。他事前得知恭亲王心腹陈渝之来南方取传国玉玺,便悄悄一路跟踪,企图等对方拿到此物后,再从对方手中夺过这件宝贝。由于仙人岭发生一系列变故,他们精心安排的计划落空,藏经盒内的宝贝也因此下落不明。

  她心里暗暗思忖,此物原为恭亲王所藏,舅舅顺郡王和袁世凯都想得到它,由于发生意外,至真和尚被害,传国玉玺被人半道上劫走,令各路人马措手不及。想到这儿,她忍不住问金冠华:“你说,究竟谁害了他?”
  “可能是总统府派人干的。”
  “应该不会。陈渝之遇害时他们的人还在仙人岭,不像他们干的。”
  “……如果不是总统府的人干的,跑不了与日本人有关。”
  “日本人也对此案感兴趣?”她反问。
  “今年是日本国大正天皇登基三周年,日本驻上海总领馆准备不惜重金,出大价钱买下这枚传国宝玺,以此向天皇献礼。”
  “袁世凯和舅舅都想从恭亲王那儿得到这件宝玺,现在日本人也卷进来,情况只会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格格!你说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柳如意是顺王的外甥女,金冠华离开北京之前,顺郡王再三叮嘱他,要充分利用她和杨司令的权势,将传国玉玺搞到手。
  “你有什么想法?”她反过来问他。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将眼前二字咬得分外清楚。

  她一听就明白对方的意思,故意装糊涂,不置可否地一笑。
  金冠华见她不说话,索性将话挑明了:“在下以为府上教棋的李湛秋是此案的关键人物。”
  “是吗?”
  “恭王爷派陈渝之南下取传国玉玺,他为什么躲在上海按兵不动?”说到这儿,他有意停顿一下,表示以下所说内容的重要性,“他担心暴露目标,所以才躲在上海不出头,悄悄派李湛秋去仙人岭取藏经盒。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后来发生了一连串不测事件,连他本人也不幸遇害……”
  “无论从人物关系,还是他出现在事发现场的时间,李湛秋都是头号嫌疑人!”她同意他的看法。
  “既然这样,格格还犹豫什么?”他建议利用黑社会秘密绑架李湛秋,务必撬开他嘴巴,从而找到藏经盒的下落。
  “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我便能从他那儿套出有关情况。”她虽然同意他的看法,却不赞成他的做法。
  “格格!事不宜迟,越快越好,以免别人抢在我们之前下手。”

  她非常清楚,金冠华所说的别人指的是白庭松。想到他,她心里乱成一团。他比她大4岁,今年30。她18岁那年不顾家人的反对,疯狂地爱上他。他同样非常爱她。2人曾面还对大海对天起誓: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直至永远!然而事与愿违,他们美好的誓言最终被无情的现实撕成碎片。没想到多年后她和他再次重逢,在争夺传国宝玺的过程中,曾经的恋人,突然成为她的对手!
  “听王爷说,白秘书官与格格原本是同学?”金先生犹豫再三,终于问起这个敏感的话题。他所以提到这一点,意在暗示她不能心慈手软,让白庭松在这场争夺中占得先机。
  “金先生还听到什么?”她笑容可掬地反问,心里却十分恼火。当年正是顺郡王出手干预,活生生拆散了她和白庭松。
  “小的不敢!”他听出她语气中蕴涵的不满,连忙抱拳作揖,小心翼翼地请示她,要不要派人监视李湛秋。
  “不必,他一举一动都在我掌控之中。”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