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宇：辜梓豪黑85超越AI，申真谞白90暴露人性

天马行空

原创 耀宇围棋  2023-06-29 20:57 发表于上海

6月17日，第一届“衢州烂柯杯”世界围棋公开赛决赛三番胜负决胜局在衢州战罢。
中国棋手辜梓豪执黑中盘胜韩国棋手申真谞，夺得了他职业生涯第二个世界冠军。
辜梓豪这次决赛的胜利，其意义重大！不仅使申真谞从神坛上走下，也让我们明白了，申真谞也是人。
这盘棋申真谞开局占得先机，不仅猜到了白棋，还在序盘阶段就取得了领先。
但辜梓豪是如何在逆境中耐心寻求机会，而申真谞又是如何在优势下一步步走向深渊？
下面与大家分享一下我的感想：

上章：辜梓豪黑85超越AI

图1：我们从申真谞白84开始聊起。
当下局势，焦点在于白三角数子在茫茫黑阵中如何治孤。这里所说的治孤，不是简单的做活问题，而是如何活得有质量。
申真谞白84点刺，非常犀利！就是意在利用黑B位的弱点，兼防自身A位断点。其策略是以攻为守。
对此形势正处于下风的辜梓豪，肯定不能在B位单纯防守，那样不仅丢脸，而且无法争胜。
黑反击是必然的，可如何反击是个难题：

图2：白三角点的时候，黑1要是断上来反击，白2先打再白4先手粘后，黑5虽然将白分断，但是白6、8冲断极为严厉。
白8断后，下方黑圆圈数子由于自身气紧的缘故，留有白A挖的严厉手段；而右边黑三角三子又要面临被白B小尖包围，黑难以两全。
至于中央白圆圈数子的生死，就算全送给黑棋，也就20来目纯实地价值，完全可弃可取。

图3：黑1、3冲断反击如何？这正中白棋下怀。
白2以下弃子整形，至白8拐，白不仅补掉了自身A位断点，还在黑阵中搭出了一个小堡垒，活得非常滋润。
而黑棋的所得，仅仅是吃掉了当初白圆圈这颗诱饵，实在得不偿失。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申真谞白84（白圆圈）这招棋很难对付，它看着破绽很多，可你无论从哪发力，均将被它借劲。
不过AI不同意，它认为有一招可对付白84：

图4：黑1靠，是AI首推的一手，这步棋看着就很帅。那么它的用意是什么呢？
黑1后，白若A位粘，那黑再B位冲过来，白圆圈一子就明显变重而不能弃子整形了（参照图3）；白若B位粘，那黑A位冲过来后，黑1和白B交换就便宜大了，黑不仅在右边围起了大空，间接补掉了自身C位的断点，关键还限制住白大块在中央搭堡垒的可能性。
所以就局部而言，黑1的确是对付白84（白圆圈）这招棋的最佳手法。
那么实战中辜梓豪看到了AI推荐的这步黑1靠吗？
他局后告诉我：
“我第一感就是黑1靠。”
观看直播的棋友应该有印象，辜梓豪接下来黑85这步棋长考很久。可他既然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黑1靠，为何还要想那么长时间呢？而且他实战也并没有选择AI推荐的这步黑1靠。
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首先黑1靠的后续变化不仅限于右下局部，而是波及到了下边的战场。
比如白三角两子将成为援兵，黑三角四子的气紧问题将被暴露出来：

图5：黑1靠时，白2可利用外围白三角两颗子来做文章，突破黑包围圈。
白2粘时，黑3必须拐，不然白A可枷死黑圆圈三子。
有了白2和黑3交换，白4扳出就变得严厉起来，由于黑三角四子气紧，黑5不能在B位断，不然白5位打吃，黑C跑，白D可枷死黑棋。
因此黑5也只能拐，对此白6、8先手粘了虎断，护住自身E位断点的同时，给黑棋留下F位断点的隐患。然后白10冲入下方黑阵。
黑棋接下来很想在B位切断白棋归路，但是：

图6：白三角冲，黑1若是断的话，白2长是先手，黑3必须尖补（不然白在黑3位一枷，黑三角五子就没了）。
紧接着白4、6冲断开始反攻倒算，黑7虽然可枷住白四子，可是白8拐后，黑圆圈数子只有两气，而白圆圈数子则有三气，白棋快一气杀黑。

图7：因此黑1只能先手贴后黑3挡下阻渡，让白6得以连络。
从黑C靠（请见图4）到此图白6粘上，这近十个回合，是AI给黑棋推荐的下法和思路。
而辜梓豪实战也算到了这里，可他却有自己的见解：
“此图下法我觉得非上策，一来白6粘上后，白三角大块主力部队已经基本安定，黑棋接下来左右两边却还需补漏洞（A、B两处），看着黑棋很难掌控；二来这个图基本是必然进行，有选择之处不多，也就意味着对手犯错的可能性减少。”
既然辜梓豪觉得AI的推荐并非上策，那他眼中的上策又是什么呢？
我们接着往下看：

图8：辜梓豪长考良久后，在棋盘上落下了黑85挡。
这招棋非但没入围AI的首选（A位），就连前十榜单都没进去。
可辜梓豪却认为黑85才是上策。
记得直播时，我对辜梓豪黑85的第一感觉是：看着很缓慢，有缓着之嫌。
可现在回头来看这步棋时，我才明白，黑85刺出的这看似缓慢的一剑，其实暗藏变化和杀招。
也正是这超越AI的一剑，将申真谞拉下神坛。
接下来这一章，就该申真谞的内心戏登场了：

下章：申真谞白90暴露人性

图9：辜梓豪黑85挡下后，申真谞白86粘是必然的一手，这步棋不仅补掉了自身断点，同时为下一手A位冲断黑棋蓄力。
对此辜梓豪若只是单纯在B位补断，让白棋抢到先手C位再来一手，那黑棋将很难争胜。
因为白C不仅侵消了右边黑阵，同时还使不安定的白三角数子在中央搭起了小堡垒，其战略价值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所以作为辜梓豪来说，必须有更高效补A位断点的手法。
而这问题，辜梓豪当初决定下黑85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黑87三路托，就是他的后招。
黑87的用意是什么？我们继续往下看：

图10：黑87（黑三角）托的时候，白1虎是第一感，有了黑三角和白1这下交换，黑2、4扳断的绝妙手段就成立了。
黑4断的时候，白5只能吃二路（白5若E位吃，黑可D位先手吃后再白５位拐下分断白棋）。
黑在白右下角这几下交换，看着很损，但当我们把目光放到白A位冲断黑棋这个焦点处时，就会发现，现在白若再A、C冲断黑棋，黑可B、D提白三角两子了，这白棋将付出巨大的代价。
因此黑三角托之后黑2、4扳断这一系列组合拳，就是为了缓解白A位冲断黑棋的严厉性，从而得以抢到宝贵的先手，黑6抢先对中央白主力部队发起猛攻。
这些精妙的手法和构想，都是辜梓豪早在准备下黑85（黑圆圈）之时，就已经算到了。
但更精彩的是，此图的变化并非辜梓豪剑招变化的尽头。而申真谞此时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图11：面对辜梓豪黑87托，申真谞白88几乎是不假思索就下上去了。白88的用意就是想既补住白角，又使得A位冲断依然严厉。
对此辜梓豪黑89必须双补，不然无法抵挡白A冲。
接下来剧情的发展，就只能通过盘外信息和盘上技术的结合来解读了。
从人的思维连贯性来说，既然申真谞白88很快落子，那说明他早就算到黑89补棋后，右下白角五打一，没有任何危险（不然白88肯定会选B位虎）。而C位这步棋如我之前所说，是价值巨大的一手，绝对不能错过（图9详说了C位的价值）。
那么此时按正常剧本来说，申真谞接下来白90这步棋应该是秒下C位，这是人的思维连贯性。
可出人意料的是，就在此刻申真谞突然停了下来，而且这一停，几乎将他所剩的20分钟时间全部用完。
这就很奇怪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申真谞突然打断自己连贯的思路，并为之投入大量宝贵的用时？
我认为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申真谞本来下白88的时候，并不认为黑89后，白角有问题，可是等辜梓豪黑89真落在棋盘上时，他突然惊觉，自己漏算了一招，白角真的是有棋！
那么申真谞到底漏算了那一招？我们继续跟着剧情走：

图12：申真谞原计划肯定是白1，这步棋太诱人了！对此黑2、4必须在白角折腾出东西来，不然无法争胜。
可粗粗一看，白5拐，黑6先手虎后，黑8虽可将白断开，但白9一挡后，局部黑四子只有两气，跟白棋哪边对杀都不行。
我想申真谞在下白88（白A）时，估计就粗看了这个图，觉得白角无大碍。
可当辜梓豪黑89（黑B）双的时候，申真谞猛然发现自己漏算了黑棋一步绝妙手，于是被迫及将准备下白1的手收了回来：

图13：申真谞漏算的就是前图中的黑6（黑A）可下本图黑1小尖。
黑1小尖是局部的妙手，此招一出，白角不太平了：

图14：白2挤虽然最有利于紧住黑气，但是黑3一路跳是连络的好手，如此白棋不行。
所以白2只能松着气来阻渡：

图15：白1只能勾着阻渡，但由于黑三角和白1先手交换到的缘故，黑2再往角里虎的时候，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请与图12比较）。
白3还是得点，黑4一路挡，白5扳，黑6断后，由于黑三角和白1交换便宜到了气，因此接下来黑白对杀，黑棋将快一气（白A、黑B、白C、黑可D位自粘）。
所以白3已经不能像之前那样点杀黑棋了：

图16：黑三角虎时，白1只能挤，这样黑2可做眼，白3必须扳，然后黑4断。由于黑2做眼的棋形很好，所以局部白棋动手，只能跟黑棋打紧气劫了（白A、黑B、白C、黑D）。
一个原本有10多目实地的白大角，被黑棋搞出事关白角生死的紧气劫，从局部而言，这绝对是个大事件。

黑89时，白胜率81％
图17：在惊觉自己漏算了黑F位小尖的妙手时，申真谞开始冷汗直冒。当意识到原本安然无恙的白大角，其实暗藏打劫杀的问题，他顿时陷入两难的境地：
此时若悬崖勒马在B位补一手，等于承认之前自己白88是个巨傻的行为。因为早知如此，当初白88肯定应该直接在B位虎，如此白角无论实地还是厚薄均优于现在再去B位补（请参照图10）。
可若按原计划抢占A位要点，右下角就要面临打劫活的窘境。要知道，之前申真谞可是认为右下角白棋是有着10目实地的大角，这个反差也很大。
在左右为难之际，申真谞举棋不定。可所剩无几的时间还在慢慢流逝，他内心的不安被坐在对面的辜梓豪察觉到了：
“明显感觉到申真谞的情绪出现了波动。”
的确，当时我在直播时，看着实时现场画面中，申真谞正在用手敲打自己，懊悔之情溢于言表。
他此刻不仅要与自己的懊恼情绪作斗争，还得拼命计算思考对策，而要命的是，他的时间所剩无几了，想赶紧落子，却又不知如何止损？但若再想下去，这么复杂的局面一旦进入读秒，而对手还有大把时间，压力将会更大，于是又开始懊恼之前白88为何如此草率......
当申真谞陷入情感与理智斗争的循环中时，他万万没想到，远在另一个维度的AI，却还在纳闷：
“你明明胜率81％，很好下的棋，为何如此苦恼？”
要知道申真谞也是人，AI还是理解不了人类的苦楚。
那我们先与现实告别一会儿，来看看为何申真谞身处两难境地时，AI却认为白棋还有81％的胜率：

图18：AI认为白必须抢C位战略好点，右下白角只是局部利益。然后右下角黑4断后（图16的后续变化），白5可脱先将白三角两子粘出，白5后，接下来白A可将下方黑阵破坏殆尽，白B则可枷死黑三角三子。黑棋局部是很难办的。因此白5也有着巨大的战略价值。
而白右下角虽然是个打劫活，但白棋可暂时脱先，黑棋也不能拿白棋怎么样。比如黑若D位挡，白E位吃，黑F位粘上，白G位扑入依然是紧气劫，如此黑棋等于D位白放一手，断然无法接受。
因此右下角是个黑白谁先动手谁吃亏的棋形，双方都得引而不发，见机行事。
如此虽然右下白角很惨，但毕竟还没死，而外面白C和白5连抢两个战略好点，其所得是可以弥补右下角损失的。
因此AI认为申真谞若能从右下角的局部跳出来，从全局来看问题，白棋的胜率有81%，依然不错的局势。
但这只能是AI的视角。
现实中，申真谞在情感和理智的斗争中，思维已经陷入右下一隅不可自拔了：

白90掉了35点胜率
图19：实战申真谞在几乎用光所有用时后，还是决定白90补角认亏（这样白88肯定不如图10的下法），如此辜梓豪黑89等于无条件先手补掉自身A位断点，然后黑91再抢攻中央白大块，黑棋达到了最梦幻的效果。
黑91后，就人类的认知来判断，是白棋难下的局面，但还不至于像最后那样兵败如山倒。
可是我们要知道，此时申真谞已经快进入读秒，而辜梓豪还剩很多时间，这在复杂局面且白棋容错率很低的情况下，是要命的事情；再加上申真谞此时未必从懊恼情绪中走出，所有与胜负有关的不利因素都指向了他，那么最后的崩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当局者辜梓豪对此也有同感：
“从黑91起，就一直感觉到申真谞还处于慌乱和未知的状态中。”
当然我认为压垮申真谞最后的一根稻草是辜梓豪的黑111：

图20：黑111这步棋，辜梓豪也是面临选择的，比如AI就推荐黑走A位扳，放白三角大龙B位回家。
但辜梓豪思考后，认为此时整个棋局的态势和走向都朝着黑棋有利的方向发展，若听从AI之言，在A位收兵放白大龙B位回家，那慌乱中的申真谞必定有了喘息之机，这之后的胜负就难说了，毕竟AI认为黑棋收兵可拿下，辜梓豪可没判断出来肯定赢了。
但黑111分断白大龙这条路，第一黑棋并没付出什么损失，第二这将给白棋巨大的压力，慌乱中的申真谞又读着秒，是很难下出AI推荐的最优解，而一旦白棋稍有闪失，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简而言之，就是虽然黑111胜率不如黑A，但是黑111对于申真谞这个人来说压力最大，这将使得申真谞的容错率变得很低。
可若此时听AI之言，在A位扳放过白大龙，那恐怕将是另一番景象了。
从事后来看，辜梓豪判断正确，正是没有放过申真谞大龙，不给其喘息的机会，使得后者在之后的治孤中丢盔弃甲，玉碎而败。

最后总结一下：
本文围绕着三招棋，讲述了辜梓豪拿下申真谞的过程。
第一招是辜梓豪黑85三路挡。这步棋虽然遭到AI的差评，可它却是本局能获胜的关键一手。正是黑85稳住了阵脚，并生出后招黑87，诱使申真谞白88随手，随后白90在理智和情感中纠结，陷入思维死局，从而走向不归路的。
而从事后来看，辜梓豪黑85若真选了AI推荐的B位靠，那恐怕走向不归路的就是他了。
第二招是申真谞白90虎补。其前因是他快速落下白88，突然发现黑89后，自己忽略了右下白角若不补，将有打劫隐患，原本美好的计划被打乱。于是陷入了情感和理智的斗争中，无法从右下一隅中跳出来审视全局。最后白90不仅选择了错误的下法，关键还把宝贵的用时和精力赔进去了，这间接导致了最后的崩败。
而有意思的是，就在申真谞陷入两难境地时，AI却认为他若放下右下一隅，从全局着手，还有81%的胜率。但申真谞思维身在局中，依然无法跳出来了。
最后第三招是辜梓豪黑111。这步棋在进退之间选择了乘胜追击，不给申真谞喘息的机会，事后来看起到了最好的效果。当时若听从AI之言选择收兵的话，就给了正处于慌乱中的申真谞喘息之机，那最后的胜负就难说了。
通过这三招棋的解析，我们看到了本局辜梓豪黑85、111在进退间对尺度的把握恰到好处，这背后的“功臣”不仅有他超群的战斗力，也有他将人性的因素与棋局有效的结合。
而反观申真谞，他白90在惊觉白88随手后，一是没有很快从情感和理智的争斗中走出来；二是思维没有从右下一隅跳出来，从全局的角度来审视局势。导致最后不仅下了错招，还赔了宝贵的用时，从而彻底丧失了把握本局胜负的主动权。
通过以上分析对比，我们就能发现，辜梓豪在这场关键决胜局中的获胜，也在情理之中了。
而通过辜梓豪黑85、黑111这两招棋，也带给我们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AI推荐的下法，是否一定适合对局者在博弈时运用？
在计算深度上，我们与AI有着量级上的差距；在思维上，我们有着严密的思维逻辑和连贯性，而AI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思考；在情感上，我们有着申真谞在白90时的懊恼之情和面对未知的彷徨，而AI根本就不知情为何物。
以上这些人与AI之间的差别，是客观存在的。
既然这些差别客观存在，而围棋对弈又是两个人的之间的博弈，那我们就需结合人性的特点，理性看待AI的胜率和推荐招法。就像本局辜梓豪黑85和黑111那超越AI的选择。
当人性的特点与AI的建议发生冲突时，究竟什么是客观事实？这需要我们去思考和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