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徐達源與《山民先生年譜》
徐達源(1767~1846),字岷江,一字无際,號山民,又號小峨山人。《山民先生年譜》是徐達源的年譜,撰人不詳,有民國九年(1920)顧無咎鈔本,柳亞子題記,現藏上海圖書館。【註1】年譜不全,只記錄到嘉慶十六年辛未(1811),達源四十五歲。
徐達源是吳江的歷史名人。筆者爲撰寫本文,看過一些近年來發表的有关達源的報刊文章,發現其中有不少明顯的錯誤。這些文章的作者大都是吳江黎里鎮人。產生錯誤的原因,一是可能没有發現關鍵文獻,如《山民先生年譜》;二是没有作深入細緻的研究;三是可能爲了給鄉里增光,不顧事實地拔高達源。
在此,筆者將根據《年譜》及文獻上的記載對達源作一些客觀的介紹。
星標原配金氏,生二子皆早殤,又有二女。側室姚氏,僅生一子達源。據《年譜》記載,姚氏是蘇州葑門人,生於乾隆十三年戊辰(1748)閏七月十二日,乾隆二十年乙酉(1765))十八歲時歸星標,比星標小二十四歲,卒於嘉慶九年甲子(1804)二月二十二日。
關於姚氏,《年譜》中有兩段文字耐人尋味。
《年譜》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紀云:“……先是静庵公病中,欲諏吉爲先生生母行上笄禮。病亟不果行。及卒,姚太安人痛不欲生。先生泣請於堂兄兆基曰:‘爲生母上笄,先人志也。嫡母素明大義,兄能爲弟一言以請,當無不能。’堂兄辭。又請於歸始平女兄,女兄辭。先生悒悒且成疾。堂姊夫王上舍鯤曰:‘事固有不必上笄而猶之上笄者,特恐君不屑爲貲郎耳。’先生悟,遂援例捐布政司理問,爲請封贈也。”
《年譜》嘉慶九年甲子(1804)紀云:“……二月二十二日,生母姚太安人卒。太安人郡之葑門人,乾隆戊辰閏七月十二日生,年十八歸静庵公爲側室,所出惟先生一人。先生旣冠授室,太安人年四十,猶執婢子禮侍金太安人甚謹。壬子静庵公没,太安人抑鬱成疾;去歲又以悼吳安人過愁,疾遂劇,竟至不能起。臨終,以寶簪二枝授先生曰:‘此物汝爲我請封贈時所置,他日以與長孫婦。’語訖而瞑。先生一慟幾絕,以嫡母在堂,不敢縱聲哭,蒲伏飲泣,愁不自勝。親朋來唁者,皆心慘不能致詞。”
这兩段文字似暗含姚氏原爲金氏之侍女,因懷孕生子而轉爲星標側室,但直到星標去世,還没有得到所應有的名分。这顯然是金氏從中作梗。
達源生於乾隆三十二年丁亥(1767)十二月十七日。五歲識字,生母姚氏授以《千字文》,六歲入塾,十三歲學八股文及五言八韻詩(試帖詩),十五歲學古今體詩。乾隆四十七年壬寅(1782)十六歲開始應試,秋赴崑山院試,次年應郡縣試。
乾隆四十九年甲辰(1784)春,達源再次赴崑山應院試。江南學子衆多,爲爭取进入官學的機會,時有冒籍事件發生,官方屢禁不止,但也逐漸嚴厲起來。星標爲浙江秀水籍國學生,而長兄徐楠則以吳江原籍中舉,父與伯两兄弟居然不同籍,使星標在登記入考時遇到麻煩。《年譜》紀云:“具結時,廪保面有難色,先生(達源)遂不入試,獨游馬鞍山而回。” 馬鞍山是崑山的别名。
同年夏天,星標在作字圩鎮中東嶽廟之東的新居落成,取名“談月樓”。随後,星標又將比鄰陳氏的宅子買下,爲達源所居。
乾隆五十年乙巳(1785),星標生母李氏去世。《年譜》紀云:“静庵公(星標)素有羸疾,至是丁母艱,益形委頓。”達源“承父命襄理家事,又以試事多阻,遂輟舉業。”次年丙午(1786),達源開始从沈璟學詩,并爲所居之樓取名爲“新詠樓”。
乾隆五十二年丁未(1787),達源娶室吳瓊仙。吳瓊仙(1768~1803),字子佩,號珊珊,震澤平望鎮(今吳江平望鎮)人。
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二月十四日,星標去世。據袁枚《徐君星標墓誌銘》,星標得年六十九,故可推得其生年爲雍正二年甲辰(1724)。達源原想爲生母正名,分别請堂兄及姊向嫡母金氏求情,爲兩人拒絕。後來聽從堂姊夫王鯤的主意當了“貲郎”(出錢捐官),捐職布政司理問。(《年譜》記錄見前文)。達源有了官銜,星標得到封贈爲“儒林郎布政司理問”,金氏与側室姚氏都封为“安人”,得到的結果比單純爲母正名還勝出一籌。時在乾隆五十九年甲寅(1794)。
嘉慶元年丙辰(1796)十一月,袁枚遊黎里,在寫韻樓小住三日。有關徐達源夫婦與袁枚的交往,已在(六)中介紹。
嘉慶三年戊午(1798),達源改官为翰林院待詔。事實上,達源尚未在布政司任職一天。次年己未(1799),達源開始學畫梅,爲任待詔作準備。
嘉慶五年庚申(1800)二月,達源啟程入都,赴翰林院學習待詔。三月抵京,下榻江震會館。有同里舉人陳兆登先到,搬來與達源同住。《年譜》紀云:“孝廉(陳兆登)以先生(達源)出山爲非計,諄諄言之。先生悔,故到院行走甫二閱月,卽萌歸志。”其時達源又得珊珊書信,言生母姚氏卧病,于是歸志遂決。閏四月請假南還,五月抵家,開始編篡《黎里志》。
達源的布政司理問是捐来的,并無實際職務。捐錢買個空頭官銜,這在當時江南富家子弟中相當普遍,爲的是在外出交往應酬時,有個能顯示身價的稱呼,否則就只能稱爲“布衣”了。翰林院待詔是額外編制,【注2】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實在的,因爲達源畢竟被召去北京了,雖然在京不足三個月。
陳兆登,字益高,號樓士,吳江黎里人。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舉人,嘉慶六年辛酉(1801)大挑名列一等,先後任内邱、獲鹿、廣昌、滿城、正定等地縣令,歷官十餘年。【注3】陳兆登如何勸說達源,《年譜》未記,從達源到家即動手編篡《黎里志》,應该與此有關。
嘉慶八年癸亥(1803)閏二月十七日,吳珊珊卒,年三十六,生子、女各三人。著有《寫韻樓詩集》五卷。《年譜》紀云:“先生(達源)自壬子春丁父艱,家事一概委珊珊,絕不問家人生産。安人(珊珊)雖性嗜翰墨,然奉姑之暇,會計井井,歲入常有餘。兩姑咸謂新婦才能持家。及卒,兩姑哭之慟,先生始戚戚憂貧矣。”
同年生母姚氏病,嫡母金氏以侍疾需人,命達源亟娶繼室。繼室嚴氏,字子芬,元和甫里人,也出自書香門第。
嘉慶九年甲子(1804),達源生母姚氏去世(《年譜》記錄見前文)。《年譜》中没有嫡母金氏去世日期的記錄。
達源編纂《黎里志》(十六卷首一卷)刊於嘉慶十年(1805),翌年,又將編纂里志時收集的其他詩篇編爲《禊湖詩拾》八卷刊出。吳珊珊《寫韻樓詩集》首版刻於嘉慶八年(1803)。三部書都是達源本人的孚遠堂刻本。【註4】
星標在世時,生活相當節儉,給達源留下的財產有鎮中的两个宅子、船長浜仁壽堂老宅,還有幾百畝地(具體數字不詳)。徐家在黎里鎮雖排不上大富,大概可算中等偏上。吳珊珊持家有方,精打細算,每年還有盈余。而達源喜交賓客,出手大方,但不知生財之道,更不知量入爲出。珊珊去世之後,厄運很快就降臨到達源頭上了。
嘉慶十五年庚午(1810)三月朔日(初一),達源賣掉鎮中的宅子,遷家至柳灣。柳灣原爲鎮人陳時夏所居,在髮字圩。【註5】
賣房不够,還要賣田。達源有一首七言古風《賣田行》,【注6】讀來令人心酸,但不知作於何時。全詩如下:
逼人咄咄無不有,一日擲去三百畝。當年祖父寸寸量,尺土無非積親手。
此中粒粒皆苦辛,得之不易願長守。嗟余生長温飽中,不識桑麻問升斗。
偶然薄宦來長安,黽勉有亡累我友。濫觴涓涓成江河,一錢累累計子母。
欲償無力負不可,譬不能守則當走。手持文券來鄰家,將進趦趄怕開口。
明知此外無長物,或有難辭不肯受。瘠肥較量論高下,南北分張辨左右。
廉昂價直百不知,但得一朝釋重負。幸然宿逋從此清,所愧授田不能久。
百年粗糲食舊德,棄不甚惜甘引咎。弗洒弗埽究誰保?發梁發笱遑恤後。
長貧尚有無田人,欲祭端愁少春韭。先人敝廬猶然存,門前不改秋楊柳。
催租官吏來自稀,依舊吟聲滿户牖。
達源只去過一次北京,就是嘉慶五年(1800)去翰林院學習待詔,從去到回不足五個月。“偶然薄宦來長安,黽勉有亡累我友。濫觴涓涓成江河,一錢累累計子母。”這四句詩似是說他爲了去北京而借了利滾利的高利貸。如果賣地是爲了還高利貸,似應該在賣房之前。
嘉慶十六年辛未(1811),達源開刻《紫藤花館藏帖》,把二十餘位乾嘉名士與他交往的手札、序跋、詩詞等刻成石碑,共三十一方。紫藤花館在髮字圩,爲達源購置。達源將碑刻拓成《紫藤花館藏帖》,贈送四方同人。並託人設法送到日本,藏於肥州孔廟。【註7】達源本人或其後人因生活窘迫,不得不將《紫藤花館藏帖》石刻出售。同治十一年壬申(1872)春,南潯周昌富途經黎里,從鎮中古董商處看到碑刻,愛不釋手,遂以重金購之。光緒二十一年乙未(1895),碑刻又歸同鎮劉錦藻。【註8】劉氏於南潯鎮小蓮莊家廟東側建長廊,嵌碑刻於壁間,供遊客觀賞。
《山民先生年譜》記錄到嘉慶十六年辛未(1811)爲止,此後達源的事蹟就不甚清楚了。
靠賣房賣田來維持生活,豈能長久?達源家道每況愈下。嘉慶二十一年丙子(1816)秋,達源再次賣掉柳灣的住宅,遷回出生之地——鎮南染字圩船長浜仁壽堂老宅,友人出資爲其修繕,更名为“南溪老屋”。其年達源正好五十歲。
達源有組詩《丙子秋移居南谿留別柳灣舊館並寄同人》,【註9】摘錄二首如下:
一笑披襟去復留,諸君高義重千秋。卻教賃廡皋家客,但解相莊不解愁。(去年夏已賃屋黃溪蒙同人阻留并醵草堂資)
琳瑯翰墨見交情,壽石爭傳海內名。最好隔牆聽不厭,家家知是打碑聲。(近有楓江漁父圖紫藤花館藏帖諸石刻)
道光四年甲申(1824),達源曾因病移家甫里夫人娘家。【註10】甫里,卽今蘇州市東南甪直鎮,也是著名的江南古鎮。達源在甫里著了三部書:《吳郡甫里人物攷》二十卷、《吳郡甫里詩編》十二卷、《國朝吳郡甫里詩編》八卷。由此可知他在甫里居住的時間不會短。
達源晚年回到黎里。蔣寶齡(字子延,昭文人,1781~1840)《墨林今話》(卷八)中有一段與達源交往的記錄:“余挈兒子茝生往還松陵,常過其廬。典衣沽酒,譚詩論畫,無倦容。語及珊珊夫人,則涕淚俱下。”達源卒於道光二十五年乙巳(1846),得年八十。
達源著述頗豐,計有:《黎里志》十六卷、,《澗上草堂紀略》二卷、《禊湖詩拾》八卷、《禊湖文拾》二卷、《吳郡甫里人物攷》二十卷、《吳郡甫里詩編》十二卷、《國朝吳郡甫里詩編》八卷、《紫藤花館文鈔》三卷、《新詠樓詩集》十二卷、《無隱盦筆記》十卷、《修養雜錄》二卷、《水利節略》一卷,共十餘種。【註11】但刻成刊行者僅有前三種及《紫藤花館藏帖》,都在嘉慶十七年(1812)之前。
達源過於好名,爲了與當時著名文人交往不惜用銀子鋪路,終至敗家,禍及子孫。晚年愈加貧困,更無力刊行自己的詩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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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黄秀文(主編),《中國年譜辭典》,百家出版社,1997;徐達源條,464页
【註2】徐達源在其编纂《黎里志》(卷六·例仕表)記錄爲:翰林院額外待詔。
【註3】蔡丙圻(纂),《黎里續志》,卷八·人物五,“陳兆登”條
【註4】見《黎里志》卷首,徐達源《自序》
【註5】徐達源(纂),《黎里志》,卷四·古蹟,“柳灣”條
【注6】此詩錄自【清】吳翌鳳(輯)《卬須集》,卷五。
【註7】日人十時順《題中華紫藤花館石刻後》:“中華海賈船主以其友人徐翰林山民所刻諸名公辭翰乞題,意甚誠懇。余因藏之孔廟中。適岡部、熊阪二君至,遂請其題識,不敢負所託也。……時癸酉暮春之初。”見《黎里續志》,卷十六·集文。癸酉,嘉慶十八年(1813)。
“肥州孔廟”,可能是現日本佐賀縣多久市的“多久聖廟”,建於寶永五年(1705)。
【註8】【民國】周慶雲(纂),《南潯志》,卷三十八·碑刻三,《紫藤花館帖四卷》,“周昌富跋”
【註9】【清】陸日愛(輯),《松陵詩徵續編》,卷八。
【註10】唐仲冕《吳郡甫里詩編序》云:“甲申首夏,余閒居金陵寓廬。吳江徐山民待詔寄書云:‘近移家甫里,閉户養疴。’”見《黎里續志》,卷十五·集文。
【註11】蔡丙圻(纂),《黎里續志》,卷四·撰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