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软弱的对手
清晨,桥本宇太郎突然被猛烈的敲门声吵醒。
一大清早,怎么就如此慌张?
桥本宇太郎无奈地坐起身子,朝门外喊道:“怎么回事?”
“桥本先生,不好了!”门外传来了本因坊弟子的声音,“师父的房间不知怎么回事,怎么敲门也没人应,拉也拉不开,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
桥本宇太郎一愣,随后心中大惊,赶紧打开房间的窗子,朝天上看去。
果然,清晨微亮的天空中已经张开了巨大的棋盘,黑白双方已经布下了各自的阵势了!
“梼杌来了!”桥本宇太郎对着门外高声喊道,“告诉本因坊内所有人各归其位,不要惊慌!把梼杌交给本因坊秀格!”
“是!”门外传来了急促的应答声,然后便是更加匆忙的脚步声。
开始了……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暗暗捏着拳头,抬头看向天空。
“那个梼杌又出手了……”渡边升吉透过走廊的窗户看着天空,高声对还在房间里的木谷实喊道。
似乎是听到了声音,隔壁房间的吴清源很快跑了出来,身上的衣服都还没穿好。
果然,天空上已经展开的棋局让人心生畏惧,棋盘一侧写下的正是梼杌的名字——执黑者,梼杌。
“仍然是黑贴四目半,限时十个小时。”吴清源也向还没有出房间的木谷实喊道,“梼杌还在不断地找对手吗?”
“这次的对手是谁?”房间里的木谷实有些焦急地喊道。
吴清源和渡边升吉看向那棋盘另一侧的名字的,纷纷愣住了!
“对手是谁?”木谷实又一次问道。
“本因坊……”渡边升吉结结巴巴地答道,“叫本因坊……秀格……”
“执白者,本因坊秀格?”岩本薰不解地看着这个名字,“本因坊里有这么一号人物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是高川格……”他的身边传来了田中不二男的声音。
岩本薰一惊,看向田中不二男,却发现这个少年眼中竟噙着眼泪,一幅与亲人久别重逢一般的表情。
“本因坊秀格……”田中不二男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嘛,高川君。”
布局之后,黑白两军都堂堂正正,各守阵地,看上去整个战场已剑拔弩张,一场强硬的攻防战一触即发。
然而,梼杌却陷入了一丝犹豫。
这果真是本因坊家主的棋吗?
本因坊家主从来都是棋界不容忽视的高手,每一位家主行棋都是大气磅礴,力有千钧,让人不寒而栗。而眼前这个少年的棋,一片祥和,不见丝毫暴戾之气,实在让梼杌心中难免有一丝犹豫。
他是故意在布局之时隐藏了战斗力,等待着中盘发力与我一决胜负吗?
然而此时,本因坊秀格却在心底暗暗庆幸布局之时平稳无事。看来本因坊新任家主的名号果然让梼杌有所忌惮,没有从一开局就展开猛攻。蒙面棋手的棋招比当世棋手更加博大而精深,尤其是布局时的招法变化是当世棋手决无法比拟的。如果梼杌从开局就猛攻过来,秀格也许不敢直接与他交手,那局面将会如何恐怕很难断定。但梼杌似乎还在试探自己,因此没有选择强硬的下法,使得布局之后双方的招法都没有多少漏洞,各自的阵型都未受冲击,堪称平分秋色。
至少布局时没有多少问题,这值得高兴。
何况,有贴目的棋,黑棋的压力比白棋大,原本就不应该是秀格的白棋先出手搅乱局势——看来梼杌还远远没有认清贴目的棋该如何运用子力,仍然按照过去的观念执黑稳步行进。这对于秀格而言,是个不错的信号。
在贴目棋中执白棋,大概梼杌绝对想不到这是秀格最想看到的局面吧。
“高川格从过去就有一个很奇特的地方。”田中不二男对岩本薰说道,“即使是不贴目的棋赛,他拿白棋的时候胜率也比拿黑棋高。”
“这怎么可能?”岩本薰大吃一惊,“黑棋有先行的优势,不贴目的话黑棋从一开始就领先对手四五目,拿黑棋的胜率毫无疑问应当比拿白棋高才对啊。”
“那是一般人的看法,但对高川君并不适用。”田中不二男笑道,“高川君的棋是天下最独一无二的棋,不论执黑执白,高川君永远不主动进攻。当他拿白棋的时候,对方甚至会忍不住对他进行强攻,否则看到那些节节败退的白棋浑身都不自在。”
“如果这么说,那高川格岂不是很弱?”
“不,恰恰相反,只要有谁敢对高川君的棋展开强攻,就等于自投罗网。”
岩本薰大惑不解:“你说的这些听起来就像是无稽之谈。”
田中不二男却笑着看向岩本薰:“先生请拭目以待吧。”
田中话音刚落,空中棋盘上一粒黑子突然向着白阵腹地猛冲过去了!
“开始了!”正在本因坊观战的小野田千代太郎忍不住小声喊道。
不愧是梼杌,这一粒黑子的冲击,不论时机,选点,后续手段还是对敌人的威慑都恰到好处,堪称是此时攻击一方的唯一一手棋。
只不过,这手棋既然连我小野田都能看得出来,想必本因坊秀格也早就算到了这一步吧。小野田千代太郎微微露出了笑容。
眼见黑军气势汹汹向本阵逼来,白军大将帅旗一挥,全军竟全速后撤,将来犯黑子身后的大片空地拱手相让!
黑军似乎一时茫然无措,竟愣在了原地,过了许久才想起多派兵马,镇守已夺得的这片阵地。
只是,这一阵攻杀是否太过于轻易地得手了?
梼杌愕然许久——这竟是本因坊家主的棋?
一触即溃,望风而逃,毫无半点大将风范!
看着眼前这个神色似乎仍异常平静的少年,梼杌忍不住焦躁起来。
他不可能真的这么弱,这么弱的人不可能做本因坊家主,更不可能在面对我的时候如此气定神闲。他一定是在让我麻痹大意,然后伺机反击。
想到这里,梼杌纵观全局,又找到了白阵的另一处薄弱点。
就让我再来试试你的棋吧。
梼杌大军再度集结,对着白阵空当虎视眈眈。黑军如此大的动作,自然逃不过秀格的眼睛,他早早就断定了黑军必定要在这处弱点上再大动文章,于是也开始暗暗调兵遣将。然而,白军的调动却出乎了黑军的意料!
白阵的防御准备竟都集中在白阵内部,而对于白阵外为的大片空地毫不在意,甚至不设一兵一卒。这样一来,一旦黑军强攻将受不到任何阻碍便可直逼白阵城下。
本因坊,莫非你有什么奇招?
等待许久之后,梼杌调度已毕,遣出一支强军飞速直逼白军阵型而去。白军见状,全军动员,竟眨眼间缩入阵内,战战兢兢地挡住了黑军这一击!
不过是一粒黑棋孤子而已,白军竟又将外围空地拱手相让!
不对,这决不是什么计策,分明是眼前这个对手在畏惧自己!梼杌的怒火在心中缓缓聚集了起来!
这个少年根本就没有丝毫战斗力,他虽然表面上如此平静,其实内心里早已绝望——这局棋从一开战少年就认定自己必败了!
我竟因为一个本因坊的名号就如此犹豫,简直是耻辱!
梼杌大怒,取出一粒黑子,正面朝着白军阵地猛冲过去!
“杀!”
军令一响,黑军全军亮出了明晃晃的军刀,一片寒光照得白阵心慌意乱……
“如此畏敌,如何取胜?”渡边升吉有些焦急地喊道,“这个本因坊秀格,莫非只是个毫无志气的废物吗?”
“不……”身后传来了木谷实缓慢而坚定的声音,“他不是畏敌,他是在等待对手放下一切顾忌朝自己冲杀过来。”
渡边升吉一惊:“这话怎么说?”
“渡边君,你再看看棋局。”吴清源笑着说道,“你不觉得白棋很厚吗?”
渡边升吉再向棋盘看去,果然见到白棋阵地四处都是铜墙铁壁,虽然所围地域并不广大,但是却几乎密不透风!反观黑棋,虽然四处用兵,幅员辽阔,但是棋型很薄,看上去总让人隐隐的不安。
“刚才本因坊秀格的应对看上去像是畏敌如虎,望风而逃,其实却是借着黑棋攻击之力,将自己的阵型越筑越厚。”木谷实说道,“梼杌似乎因为对方过于草率地放弃阵地就认定对方棋力平平了,所以已经心焦气躁。此时强攻入白阵,对于梼杌来说将是一场灭顶之灾。”
“灭顶之灾?”渡边升吉半信半疑,“恐怕难说吧,虽然白棋很厚,可是现在毕竟黑棋势力遍布棋盘,白棋恐怕也很难运用厚势了。围棋到底还是靠所占地域来定输赢的啊……”
“渡边君……”吴清源笑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中国的故事,叫做‘退避三舍’?”
渡边升吉一愣。
看着黑棋强行正面冲击白阵的那粒棋子,本因坊秀格在心底暗暗笑了,但脸上却不漏分毫。
梼杌,你就尽情地进攻吧。为了让你不再有顾忌,我再送你一些小利益如何?
想到这里,高川格在黑军前锋面前布下了一支孤子。
黑军正要强袭敌阵,却见白军阵中冲出一支守军,拦在了黑将面前。但黑将细看过去,却发现那守军根本就是一群老弱残兵,毫无战斗力可言。莫非白阵中真的已经无人可战了吗?
“这粒白子,就算换做是我也有五六种手段可以牢牢吃住啊!”岩本薰低声说道,“白棋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没错,这粒棋子就是送给黑棋的。”田中不二男笑道。
“哦?”
“岩本先生,您所说的那五六种可以吃住白子的手段,是否都会在吃死白子的同时深入到白阵当中去呢?”
“这是自然。”岩本薰点头说道,“吃去敌子,又能深入敌阵,一举两得,有何不可?”
“那就是高川君希望看到的局面。”田中不二男得意地说道,“这就是高川君与众不同的棋路,他渴望对手向他进攻,一旦对手攻到了极致,那就是对手身后露处破绽的时候!若梼杌真的了解高川君,这粒白子就万万吃不得!”
梼杌,这次该换你受罪了。小野田千代太郎看着棋局,在心底暗暗笑道,我与高川格对弈的时候整天上他这种当,今天轮到你来尝尝高川格那天下无双的“以退为进”战法了!
棋盘之上,黑军完全没有意识到任何问题,只是看见敌军送来一支弱军,还将白阵的缺口暴露在了自己眼前,不禁大喜过往,全军如饿狼一般涌向白阵!
本因坊如今已经堕落至此了吗?竟选出了一个如此不堪的家主。既然如此,师父,弟子今日就要为您报仇了!
白军静静看着冲杀入阵内的黑军,面无表情地举着兵刃,仿佛此时敌人劫掠的并不是自己的阵地一般。黑军一个个杀红了眼,疯狂地咆哮着,嘶吼着,白军却不动分毫,只是等待着。
以撤退来麻痹敌人,暗中却是在默默准备着包围圈,纵容敌人就等于增加胜算。数千年前,中国春秋时期,晋楚两国城濮之战就是这样分出的胜负。吴清源在心底默默地叹道,这个本因坊秀格竟能将“退避三舍”的招法运用到棋盘之上,实在让人惊叹。
突然,在层层涌出的黑军身后,一支白军如神兵天降一般!
“断!”白军主帅令旗一挥,一骑轻军飞速奔杀向黑军攻势的发起点,竟将涌入白阵的黑军与外围黑方援兵一刀斩为两段!
“出手了!”木谷实惊呼道,“时机和选点都恰到好处,梼杌无法应对了!”
“漂亮的一击!”小野田千代太郎竟旁若无人地高喊起来!
梼杌大惊,看向这粒突然出现的白子,再看向刚刚突入白阵中的黑军,竟瞬间感到脊背阵阵发凉!先前攻入白阵,气势汹汹的黑军现在竟变成了一条毫无眼位的孤军大龙!
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招!这个新任的本因坊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步棋可以走,他故意让我把黑棋越走越多,然后将我的黑军一网打尽!
我太大意了吗?不,是这个少年一直在向我示弱,把我欺骗了!
这才是他真实的实力!
梼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看向此时的棋局。只是被切断了退路而已,不等于全军就此战死——只要奋力突击,必定能找得到活路,这个少年的战斗力一定很弱,才会施展这样的计策!
想到这里,梼杌取出黑子,向白阵周围的铁壁猛冲过去,寻找每一个制造断点的机会——只要有断点就有漏洞,有漏洞就有制造对杀的可能,制造出对杀就有活路!
在梼杌心浮气躁之时,本因坊秀格却已经完全沉浸到了棋局之中,他的脸上竟已看不出丝毫表情了!
遭到了黑军强攻的白棋阵壁,不正是刚才遇到你的攻击时迅速撤回,躲在阵内的那些败军吗?秀格在心底笑道,刚才你还看不起他们,现在才发现刚才的撤退其实就是为了现在的战斗吧。
在大家阵地都不稳固的时候与你对攻,任何人都毫无胜算。不止是我秀格,即使是棋界长老加藤信,棋界名人本因坊秀哉也不是你的对手。但是现在,我的阵地没有任何破绽,而且厚实无比,你的强攻之军却不过是一条没有出路,将要愤死的大龙,你还能有胜算吗?
眼见退路被断,黑军如发疯了一般朝着白军阵地的内壁冲杀过去。白军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举起盾牌牢牢守住自己的位置。白军实在太厚,黑军又孤立无援,无论如何冲击都无法产生效果。直到这时,黑军终于慌张了起来,惨叫着,痛哭着在敌阵内四处乱窜。白军却不为所动,毫不在意地转头向外围扩张起来!
“梼杌的棋被吃了!”岩本薰惊呼道。
田中不二男笑了笑:“岩本先生,这次高川君可以替加藤先生报仇了……”
岩本薰心底一震!
“还不能大意。”岩本薰低声说道,“虽然梼杌大军被吃,但是棋盘上大多数地域仍然在黑棋控制之下。接下来的官子战,白棋能抢下多少地方还很难说,现在只能说形势接近,白棋未必必胜。”
“不,高川君必定能获胜。”田中不二男自信地说道,“收官的招法不比布局和中盘那样玄妙,在收官之时是可以找得出最好的棋招的。在这方面,高川君绝对无人能敌——他的官子功夫所向披靡,梼杌必定不可能再有胜机!”
棋至下午,终于分出了胜负。
在梼杌的时限即将用尽之时,他才落下了最后一粒棋子——棋盘上的官子全部收完了。在时限的催促下,梼杌甚至来不及多做计算便与对手进行了官子决战,而这个少年却一步错漏也没有留下,反而利用梼杌的仓促又多赚得不少利益。
数子之后,这局棋的胜负终于有了定论。
盘面白棋领先一目,算上四目半的贴目,本因坊秀格五目半击败了梼杌。
我竟然输了……梼杌看着棋局,眼中一片茫然。
“多谢指教。”本因坊秀格轻轻地朝着梼杌行了一礼。
梼杌却一动不动,只是淡淡地看着棋盘。
“梼杌天王,若我记得不错,你说过这是一场赌命的棋局,对吗?”秀格突然说道。
梼杌一惊。
“是又如何?”
“既然是赌命,那么败者就应该偿命。”秀格缓缓说着,脸上的神色与先前那个彬彬有礼的少年竟完全不同,“梼杌天王,您打算如何偿命呢?”
“你这个混蛋!”梼杌狠狠地说道,“你故意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想不到内心里竟如此恶毒!”
“一百年前,您不是有过一次这样的体会吗?”秀格冷笑着说道,“那时你输给了我本因坊家的先辈,本因坊丈和。那一战,你不就已经输掉了自己的命了吗?我很好奇,今天你将如何再偿一条命给我。”
梼杌怒火中烧,然而却只是紧紧握着拳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秀格静默了片刻,突然将棋盘上的棋局一手抹去,重新摆了一局棋到棋盘上。梼杌看去,不觉大吃一惊——那正是一百年前,自己与本因坊丈和的拼死争棋!
“当年您与我坊门先辈交战,是输给了这三手棋吧。”秀格说着,缓缓将棋局中那惊世骇俗的三大妙手一一摆出。
梼杌默不作声,但身体却忍不住剧烈地颤抖着。
秀格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梼杌,你可知道,你当年不是输给了我祖丈和,是输给了你的座主啊!”
梼杌一惊:“你说什么?”
“这三手棋,根本不是丈和想出来的。”秀格说道,“本因坊丈和其实本来就不是一个顶尖的棋手,他所有的棋招都是偷学来的。而他偷学的那些招法,正是由你所效忠的座主当年在世时所创!”
“胡说!”梼杌怒道,“有何凭证?”
“你的座主,不就是当年的本因坊道策吗?”秀格喊道。
梼杌大惊失色:“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当年道策留在世间的棋招,已经全部被当世棋手找到了!”秀格说道,“道策到了阴间,仍然想要完成他穷尽棋盘招法的愿望吧,所以你们才会在他的手下日夜不分地研究招法。可是当年道策在世之时,他所研究出的招法就已经有很多了,而这些招法一百年前全部被丈和学去,其中就包括那局棋中对你施展出的三大妙手!他是用你们座主的棋招击败了你!”
梼杌突然大吼一声,将身前的棋座猛地掀翻。一声沉闷的翻到声之后,棋盘上的黑子白子哗哗地落到了地上,发出了急促的响动声。
掀翻棋座之后,梼杌却只是坐在原地喘息着,什么话也没说。
秀格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平静了下来。
“你恨座主吗?”秀格突然问道,“是他害你含冤而死的……”
梼杌喘息着,却迟迟不肯回答。
“你那次本可以代你师父击败丈和,本因坊本来一百年前就该输给你。”秀格低声说道,“可是偏偏本因坊道策留下了那些棋招,让你含冤而死。现在他作为你的座主,却要来驱使你,要用你的力量来为他夺取棋界,你不恨他吗?他这样对你,你的怨气不是应该发泄到他身上吗?你不是怨恨本因坊吗,你的座主就是本因坊道策啊!”
“不!”梼杌怒吼道,“我不可以怨恨座主!座主是一代棋圣,他的招法被别人学去,这不是座主的错!如果没有座主,我将永远只是一个亡灵,在阴曹地府游走,找不到任何方向。座主给了我继续下棋的机会,我怎能怨恨他?”
梼杌说着,竟因为带着哭腔而失声。
“那你在怨恨着什么?”高川格厉声问道,“你不恨这些招法,丈和也已经死去多年,这一百年来你到底在恨些什么?”
“我不知道!”梼杌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只知道我恨!我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我只知道恨……”
说着,梼杌竟抽泣起来……
秀格静静地看着梼杌,心中不由生起了一丝怜悯——他也只是一个被这场风波伤害的人而已啊。
“既然你不知道为什么要怨恨,既然你可以不怨恨座主,那又为什么要怨恨本因坊?”秀格低声说着,“你的座主不正是昔日的本因坊家主吗?你输给了丈和,却要牢牢守住这份怨念,让怨念凝聚在棋里,甚至用这份怨念去剥夺棋士的生命,这没有意义啊。你恨了一百年,到头来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恨什么,只记得自己已经把恨的对象扩张到整个世界了,这不是很荒唐吗?”
梼杌沉默了许久,随后微微摇了摇头:“你没有经历过我那样的痛苦,你不知道当你看着一直待自己如同儿子的师父背对着自己痛哭流涕的时候,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也许我并不懂,但是有一个人应当是懂得的。”
“谁?”
“你的师父,井上幻庵因硕。”秀格缓缓答道。
梼杌微微心惊。
“你到了阴间,见到过井上幻庵因硕吗?”秀格问道。
梼杌缓缓摇了摇头。
秀格笑了笑:“那么你知道你为什么见不到他吗?”
梼杌又摇了摇头。
“因为你的师父早已经放下了这份怨恨。”
梼杌一惊:“你说什么?”
“在你去世之后,井上幻庵因硕一直与本因坊为敌,却始终难以获胜,于是大约十年后幻庵因硕心灰意冷,放弃了井上家家主之位。但放下之后,幻庵因硕突然感觉到原来这种感觉并不想自己所想的那样无法适应,反而是无争的生活最终让幻庵因硕感受到了快乐。于是从那之后,幻庵因硕便放下了所有仇恨,甚至还曾经指导过本因坊家一位名叫桑原秀策的弟子。这就是你的师父在你去世之后的故事。幻庵因硕去世的时候应当是毫无怨恨,得到了善终的,所以你在阴间见不到他。”
“胡说!”梼杌喊道,“你骗我,师父不可能忘得了这份仇恨!”
“你知道现任井上家家主惠下田因硕吗?”秀格突然说道。
梼杌一愣。
“惠下田因硕,现在是关西棋院的一员。”秀格笑道,“关西棋院总帅桥本宇太郎先生昨天也来到了本因坊,他从惠下田因硕那里借了一样东西带给我。我想你看过了这样东西,就该明白了。”
秀格说着,从房间一角的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了一个被精致地包裹着的小包袱,递到了梼杌手中。
“这是什么?”梼杌问道。
“惠下田因硕说,这是井上家的宝物,是隐退后的幻庵因硕留下的遗物。”
师父的遗物!
梼杌急忙将包裹拆开,发现那是一幅字画,画的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带着一个弟子行走在海岸边,二人虽然衣衫褴褛,却眉开眼笑,十分惬意。
画的旁边还留下了一首诗——
黑白二子胜负间,半生荣辱半生癫。
一世不畏天道难,回首惊觉发已斑。
试问天下何为道,山水天地亦方圆。
只叹赤星早西陨,闲弈无人兴难欢。
这正是师父的字迹!梼杌看着手中的字画,忍不住竟落下泪来。
“诗中的‘赤星’指的应当就是阁下吧。”秀格低声说道,“令师临终前最惦念的最后悔的,其实是当年因为他的怨念而害得你英年早逝啊。”
“师父……弟子没有怪罪您啊!”梼杌哭着说道。
“不,幻庵因硕并不是认为你在怪罪他,而是他希望你也能放下这份怨念。”秀格说道,“幻庵因硕用了五十年的时间才明白,真正的棋道不是在棋盘上争夺胜负,而是真正享受棋的乐趣。与争棋比起来,闲弈不是更加让人快乐吗?你一心想为你的师父复仇,其实你的师父早就已经放下了仇恨了。既然如此,你还要继续用这份仇恨去害死更多热心棋道的棋士吗?”
梼杌默然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梼杌缓缓将手中的字画重新包扎好,交还到了秀格的手中。
“本因坊,这份先师遗物请您还给当时井上家家主,告诉他好好保管此物。”梼杌说道,“今后梼杌将不再是你们的敌人,但梼杌也决不能与座主为敌。这场战争,梼杌就此退出,谁胜谁败就只能看你们与座主的造化了。”
“你决定放下你的仇恨了?”
“多谢本因坊点化。我赤星因彻至死都在惦记着我的师父,原本我认定师父有着那样的怨念,必定也与我一样在阴曹地府做着幽魂亡灵。如今既然已经得知师父没有怨念,那他必定已经得到渡化了吧。我将继续去找我的师父,他可能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本因坊,今日一战,是我在世间的最后一战了,能与你这样的对手完成这局棋,荣幸之至。”
说着,梼杌缓缓向秀格行了一礼。
秀格不敢怠慢,立刻躬身回礼。起身之后,却只有黄昏昏暗的夕阳光线,不见了梼杌的踪影。
身后的房间大门被拉开了。那是桥本宇太郎。
“看来梼杌已经走了。”桥本宇太郎说道,“否则这扇门无法拉开。”
秀格点了点头:“多亏了惠下田因硕留有这么重要的幻庵遗物,否则恐怕无法说服梼杌。”
“那么……梼杌帮我们确定了那件事了吗?”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秀格微微点了点头:“不会有错了,座主就是本因坊道策!”
天上的棋局终于完全消失了。
饕餮仰首看着那空中的棋局渐渐退散成黄昏的天空,微微叹了一口气。
梼杌,你也败下阵来了吗?
既然如此,我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吧。饕餮想着,缓缓化作一道雾气向东京飘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