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之光, 访华观感
桥本宇太郎
1983年9月的1天,我们乘上驶往大同的列车。躺在软卧车厢里,经过一夜的颠簸,我刚要人睡,一抹晨曦己在车窗外现出了倩影。
突然,黝黑的山岭上那巨蟒般盘绕的万里长城映人眼帘,我禁不住贪婪地眺望。然而,除了长城以外,山是光秃秃的,没有绿树,空气也非常干燥,缺少水份,远处还偶尔翻起一股黄尘。这里的景色和刚刚告别的北京竟然那么不同,这里的长城也和周围的景物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不由得暗暗发问,在这么荒无人烟的山岭野外,耗费倾国的人力财力而垒起这道孤零零的城墙,古代中国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据说,古代中国以农耕为主的汉民族性喜安居乐业,从不北上打扰游牧民族,而栖息在北方草原上的骑射民族却总是不时地南下进犯,两个民族的一攻一防就使一道高墙在边境线上躺到了今天。
早晨7时列车抵达大同。我们这个旅游团住迸了大同市郊某工厂的招待所。那时中国的旅游业还不发达,许多宾客还赏常抱怨宾馆、商店的服务员态度冰冷,但这个小小招待所的女服务员却是笑脸相迎,格外热情。
此次访华观光与围棋丝毫无关,我乐得轻松自在。回想从1928年为了考察吴清源的棋力而首次访华以来,这是我的第10次访华。前9次都是走到哪奔到哪,没有1次能像此行这样舒适痛快。一行中除了团长志智嘉九段先生1人会下棋之外,其余的如山田画家。小谷漫画家等人都从不摸棋盘。每天山南海北的闲谈中,很少有关于围棋的话题,像这样突然间远离我熟悉的世界可以说是我真正懂事以来的第1次,异国漫游,我恍惚之间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抵达大同的当日上午,我们参观了善化寺与上、下华严寺。其中,善化寺是唐代建的,已有1200多年的历史,上、下华严寺则始建于九百年前的辽代,两处据说都经过了重修。熟谱中国文化与历史的志智团长说,辽原是生活在内蒙古西刺木伦河流域的契丹族。其逐渐强大后便不断向南进犯,侵占了汉族的大片沃土,由于仅靠武力难以维持,于是就利用佛教这一,手段来加强统治。随着推崇佛教政策的成功,不仅使许多汉人信佛之风渐盛,连辽国的契丹族也放弃了原来的宗教而改信佛教,大
量的财力,人力都用于佛寺、佛塔、佛像的建造上,随着佛教极盛时代的到来,国力也日渐衰微。
我们发现寺内观光的中国人寥寥元几,且都是专心游玩,并不像日本人那样与佛界关系密切,但无意中看见两三个中国人面朝佛像跪拜叩首,样子也不失虔诚。于是,我也快步跟在那几人身后,深深地叩拜起来。
下午,我们来到离大同市16公里外的佛教圣地——云岗石窟。
当武周山麓那层层叠叠宛如蜂窝的洞窟群映入眼帘时,我们全都惊呆了:“人的力量真伟大!宗教能使人创奇迹!”随着这个念头在头脑中闪现,我顿时感到自己渺小得像是武周山下的一颗砂砾,如今活着只是为了充当一枚棋子。
数不清的洞窟里凿刻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无数佛像。第20窟的一尊大佛倚山而坐,高达17米,形态既庄重又美丽。天庭饱满的圆脸庞上高耸的鼻梁线条垂直而鲜明,两只大耳垂立在宽肩上,厚阔的胸膛一半掩在斜披的袈裟里,即使透过厚实的衣饰,仍然能感到那机体的丰满,柔美和弹性。这是一尊以成熟男性为化身的伟丈夫式的佛象。
日本也有数不清的佛象,慈善的、美丽的、精巧的……然而像这样倚山而坐、气势磅薄的伟丈夫式的大佛则元处可寻。当我和妻子站在大佛前,有一种皮肤清凉,心里格外豁亮的感觉。难道大佛那慈悲之怀这么快就能使人净化?我来不及细想,只顾更虔诚地注视他的尊容。
这时,我注意到大佛处于动态,好像是禅定后刚一睁开双眼的刹那间,他正欲向苦海人间释放强大无比的能量,巨掌一翻,就能把我抓过去,嘴唇一动,雷声就会把我震碎。我被大佛慑服了、麻醉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长达半个多小时。
据说,这群石窟主要刻造于公元5世纪的北魏,即鲜卑族称王的时代。而鲜卑族的种族源头,竟然是土耳其族的一支。北魏将国都南迁至洛阳后,又在龙门凿刻了石窟。为了宗教信仰,那时的人竟是如此勤奋,不遗余力。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创造了如此灿烂文化的北魏,仅仅统治了150多年就土崩瓦解了,那些极力倡导信佛的人,终究未能得到佛的拯救。
9月16日,我们一行来到离大同东南方向70公里的悬空寺,这里地处五岳之一的北岳恒山,因寺庙建在悬崖绝壁上而得名。当我眺望着真实世界里的这群“空中楼阁”时,不禁又1次被佛的神秘融化,为古人那离奇怪诞的布局构思而痴迷。
离开悬空寺后,我们踏上归途。汽车飞驶在北国荒漠的大地上,我的心也仍然是一片茫然,空空荡荡的,好像对局时不知往哪里落子似地长考着,迷恋着,脚下仍然是一落千丈的悬空绝壁.....
9月17日,列车把我们送到呼和浩特,后来又马不停蹄地越过阴山,踏上了一望无际的内蒙古大草原。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些从前只是在诗中、梦中见过的景象,如今不再是诗、不再是梦了。
在一位身着蒙古族服装的美丽少女引导下,我们住进了蒙古包,在满天繁星、萤飞虫吟的草原上,伴着马头琴声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天空碧蓝无云,我们钻出帐蓬,迎来了草原上的第一个早晨。
突然,远方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只见特为观光客表演赛马、赛骆驼的队伍疾驰而来。
马蹄声将我们带到了古老的帝国时代,眼前呈现出成吉思汗挥师远征,席卷欧亚大地的壮丽画卷。
望着内蒙青年们精彩的马术表演,我想,这万里元疆的大草原上,成吉思汗的子孙们生活得多么豪迈。相比之下,在尺大的棋盘上,为了争夺那1目半目,我竟然耗费了半个多世纪的心血,而占据的时间和空间又是那么的狭小。
参拜了五塔寺之后,我们又向昭君墓驶去。来到大黑河畔,绝代佳人安眠的坟墓就在眼前。这时,志智嘉九郎团长即景吟道:
北海阴风动地来,明君垅上望龙堆。
骷髅尽是长城卒,日暮沙场飞作灰。
我于昭君墓前停立良久,苦涩的心中闪现出涅境佳人的仙姿,在一片静温之中,感觉到脚下有阵阵颤动。这是匈奴穷兵默武、震撼山河的余波尚未平息,还是
倾国倾城的昭君将历史的悲剧悄悄倾诉……
难忘的旅行就要结束,我们观光团的一行乘车驶向首都机场。
北京这举世闻名的古都、天安门、紫禁城,都将与我们暂别。车在向前飞驰,我的心却在追忆过去。围棋史已有几千年,而真正的中日围棋交流却刚刚翻开扉页。
昭和25年(1950年),我随濑越宪作师傅以“第一次围棋使节团”的名义访问了中国。在尚未恢复邦交正常化的艰难岁月里,围棋作为最早的访华先锋叩开了中国的外交大门。现在回想起来,嗣后各种民间交流团体的频频访华终于促成日中邦交正常化的胜利之果,这离不开濑越师傅自筹经费、亲率棋士访华的“投石问路”之壮举。濑越师傅真是太令人敬佩了。
我和吴清源都是濑越师傅的关门弟子,昭和3年(1928年),是我奉师命来北京与吴先生奔了两局“试验棋”并将棋谱交师傅过目后,才决定让吴清源东渡日本的。因此,在长达半个多世纪里,我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我深感肩负着促进日中文化交流的重大责任。今后,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要继承濑越师傅的遗愿,沿着前贤先哲们始终一贯的道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飞机冲上了云霄。中国那广袤而又神秘的大地从机翼下闪过。忽然,我又看到盘亘于荒山秃岭上的万里长城,还有它身旁闪闪发光的许多风景点——阴山北的大草原,昭君墓,悬空寺、承德外八庙、大同……。然而,云岗石窟的大佛却在头脑中永久地屹立着,岿然独存。
大佛之光照亮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