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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闻道--作者:伯翔Xu(完本)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10-30 12:45 编辑

朝闻道



作者:伯翔Xu



  今年初至五月,笔者在天涯煮酒论坛连载《新布局史话》一文。承蒙读者厚爱,多得鼓励,反响不错。在写《新》的过程中笔者萌生了本文的初步构思,一时技痒,于是决定着手写写,望获认可。笔者当时登陆天涯开帖的目的是为了吸引大家关注围棋,甚至一时脑热去学学围棋,因此以历史作为切入点。如今这个目的仍然不变,只不过这次要更往深走一步了——原帖中有读者称《新布局史话》是“棋侠小说”,实在愧不敢当,因为这篇也许才能算得上。

  以武写侠义,可以被称为“武侠小说”,那笔者尝试以棋写道义,是不是也可以被称得上“棋道小说”呢?笔者不才,不知天高地厚,斗胆想试试看,说不定能写得有些样子呢?不过这一切还得读者来评断吧,呵呵……
  这篇《朝闻道》是以《新布局史话》所讲述的历史为背景的幻想小说,仍然以围棋为题材,以“棋道”为主题,没看过《新》的读者当然也可以理解小说内容,只是要想感触更深笔者建议还是先去读读煮酒的《新布局史话》一文吧——此非广告。小说中的主人公,如吴清源、木谷实等人,历史上皆有其人(其中吴老先生至今健在,晚辈不敢随意造次啊),本因坊等名词皆有历史渊源,出于行文通顺无法在文中一一加以说明。若有新读者不愿回头去看看《新》,可以在帖中提出困惑,笔者将尽量解答得详细清楚,以保证新读者阅读顺畅。

  至于笔者曾在煮酒承诺过的三篇番外……最近实在懒得动笔,也许等到《新》出版之后随纸质书附赠吧,呵呵,望老读者莫怪。
  另外,连载《新》一文时笔者尽量坚持每日更新,结局是后半段几乎忙得灵魂出窍。这次笔者实在不敢再干这种事了,所以本文每周一更新,望老读者谅解。
  闲言少叙,就此开始吧。

序 岛根的断章

第一章 使者

一 关西的怪客二 赌命的棋士三 本因坊秀荣
四 引退的新初段五 躲在暗处的敌人六 致命的妙手
七 前田陈尔的棋八 吴清源九 关西
十 匿名的战书十一 神户临战十二 蒙面人的身份
十三 本因坊之变十四 必须输的对局十五 使者
十六 秘密的决战十七 躁动十八 再会

第二章 求战

一 高部道平二 回到东京的少年三 无解的诘棋
四 十三封请柬五 前往岛根的列车六 久保松胜喜代
七 鬼田强太郎八 迦密山九 逝者
十 岛根的迷茫十一 天上的对局十二 东京的士兵
十三 蒙面人重现十四 战前十五 逼战
十六 求战十七 名人出阵十八 天王
十九 本因坊秀哉

第三章 殉道

一 高部道平的密谋二 棋正社三 关西的觉醒
四 棋正社的挑战五 关西出战六 渡边升吉的棋力
七 赴死者与求生者八 前田的回归九 棋正社的阴影
十 前田对渡边十一 真相十二 阵营
十三 决裂十四 加藤信的挑战十五 内战
十六 鏖战十七 棋的极限十八 长老出阵
十九 殉道

第四章 曙光

一 军变二 本因坊的秘密三 敌人的弱点
四 棋盘上的谜题五 谋划六 离开东京
七 失踪的本因坊八 流浪汉的棋局九 码头的骚乱
十 木谷实十一 正力松太郎十二 梼杌的对手
十三 关西的蒙面人十四 海上的对局十五 秘密的反击
十六 隐藏的高手十七 混沌与桥本十八 曙光

第五章 朝闻道

一 无解的梦境二 怨恨本因坊的人三 重生的本因坊
四 软弱的对手五 挑战者六 叛徒的机会
七 画像中的人八 撒豆棋九 中野知得
十 战败的人十一 山田正雄十二 本因坊的地窖
十三 无法回头的路十四 道策的棋十五 东京的庆功会
十六 本因坊的激战十七 四大高手的弱点十八 未完的对局
十九 真相二十 决战来临二十一 入阵
二十二 传说中的棋手二十三 棋的生命力二十四 苦战
二十五 心理战二十六 左侍童的反击二十七 胜负手
二十八 座主的失着二十九 朝闻道

尾声

尾声



  1933年10月,岛根如往常一样,游客如云。
  这个十月十分平静,平静得连老人口中的故事都变成了打发寂寥时光的好方法。
  “岛根这个地方是有神气的……”一个老人缓缓地说着,“神话时代的时候,岛根这地方就是出云国所在的地方。日本有八百万神,每年十月这八百万神都会在岛根相聚。不过我们是凡人,看不到……”
  “别瞎说了……”一个年轻人调侃道,“八百万神,那是多少年前的迷信了,谁还相信这个……”
  “你可别不相信我!”老人十分认真地喊道,“日本的神灵是真的,只是他们不愿意出现在人们面前罢了。没准什么时候他们闹出点动静来,能把整个日本吓一跳呢!”
  年轻的人们大笑一阵,却没有一个人真的相信老者的话。老人气得不轻,舞着拐杖大喊大叫,却只是让大家笑得更欢了……
  这年冬季的一天,京都,吉田塾内。
  田中不二男透过窗户,看着外面寒风凛冽的街道,不住地搓着双手。
  外面没什么行人,似乎所有人都躲在了屋里。少数几个仍在街上走的,也都行色匆匆,裹得严严实实。
  看了许久,田中不二男实在没看到什么有趣的人,于是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田中师兄……”田中不二男对面的上杉龙太小声唤道,“久保松先生门下,也是这么训练棋艺的吗?”
  田中不二男心中一阵苦笑:训练棋艺,天底下哪里不一样……
  同时,在东京,一间有棋座的路边小茶馆里,井上孝平正饶有兴致地和眼前这个坊间高手对弈着。
  眼看着大龙被对手杀成了接不归,尽管这个坊间棋手很不乐意,但仍然只好低下头,忍气吞声地说了句“我输了”。
  井上孝平放肆地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家伙,没一个像样的,哪能做我‘本因坊加一’的对手……”
  这话说出来,连楼上喝茶的看客都恼了,竟有人随手抓起茶壶扔了下来。众人叫骂声不止,几乎要把茶楼震塌。井上孝平见势不妙,急忙朝门外跑去。临走时,他还不忘把头探进来:“别忘了你今天可输了两倍的彩头给我,你要不服下次我们还在这里下……”
  又一个茶壶飞过来时,井上孝平却已经走远了……
  11月的一天,雁金准一缓缓看着外面的樱花树,陷入了沉思。
  眼前的棋正社弟子,早已经被杀得尸横遍野了。
  “这个时候要是有谁突然来找师父,把他拉走就好了……”那弟子在心底偷偷地想着。
  不久,高部道平整理完财务,从办公室走了出来。不远处的雁金准一棋室仍旧没有亮着灯,高部道平忍不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11月30日,日本棋院这一年秋季大手合的最后一轮结束。吴清源和木谷实分列前两位,从此开始了震惊棋界的新布局时代。
  1934年1月,木谷实、吴清源口述,安永一记录整理的《新布局法》出版,在棋界引起了轩然大波,从此新布局之势席卷棋界。

  1934年1月22日,本因坊。
  前田陈尔缓缓把门拉开,门外一个人也没有。
  收拾收拾,准备师父出门时的东西吧。前田陈尔想着,无奈地扫了扫门前的地。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来打扰他。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让师父注意到我呢?
  这一天是名人胜负赛继续进行的日子。这局吴清源对本因坊秀哉的对局,从去年年底一直下到今年年初,算得上是惊人的长时间棋赛了。
  到了比赛场的休息室,前田陈尔和众本因坊弟子一起,站在本因坊秀哉身边,等待着师父被裁判长叫去对局室。
  秀哉在门口刚和濑越宪作吵了架,现在正喘着粗气。
  前田陈尔能感觉到师父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感到一阵难过——我要如何才能让师父看重我,并且愿意视我为爱徒呢?
  等一会师父就要去对局室了,若能给师父指出一步好棋就好了。可是究竟该怎么做呢?万一指出的棋不好,反而会遭到师父的痛斥……
  前田陈尔忍不住在心底来回推敲着即将续弈的这局棋。
  “这一步如何?”
  突然,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声音突然在前田陈尔耳边响起!
  前田陈尔惊讶地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有,周围的师兄弟似乎也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件事……
  “前田!”秀哉似乎对东张西望的前田陈尔十分不满,“你干什么!”
  “师……师父”前田陈尔急忙慌张地回答着,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师父,弟子有一步棋,也许可以击败吴清源,请师父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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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朝闻道



  空荡荡的棋盘,隐隐落了些灰尘。
  旭日东升,天微亮。
  山崖绝壁,四周了无生气。
  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棋座边,看着远处的日出。
  “这一天终于到了……”他淡淡地说道。
  天空中缓缓现出了一个壮丽的棋盘形状,如同将整个天空都幻化做了纹理一般。
  棋座边的人轻轻转过头,看了一眼身边这失去了生气的棋盘。
  他轻轻拉过袖口,在棋盘面上轻轻擦拭了一下。
  棋盘上,出现了一道清晰而明亮的半弧形。被擦拭过的那一道没有灰尘的弧形与整张棋盘上陈旧的气息有着强烈的对比。
  那人冷冷地看着这棋座,没有继续去擦拭。棋盘上,此刻这强烈的对比有着异样的吸引力,让他感到有些着迷。
  天空上的棋盘终于成型,棋盘边默默显出了两行字。
  执黑者,本因坊道策。
  执白者,吴清源。
  那坐在棋座边的人笑了笑。
  “时候到了,道策……”
  猛然间,天空棋盘上扬起一阵云尘——
  黑方落子,右上角,小目……

  座主毫不犹豫地落下了这一手,等待着吴清源的出招。
  棋盘之上,一支黑军静静背山设阵,随时准备张开阵势。
  行军之法,先立于不败之地,理当如此。
  吴清源纹丝不动,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棋盘。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不知正在思考着什么……
  吴清源,执白棋与我对阵,你会如何出招?
  半晌之后,吴清源似乎下定了决心,轻轻摸出了一粒白子。
  “要开始了……”台下的正力松太郎低声说着,他能感觉到四周的人都已经屏住了呼吸。
  吴清源的手缓缓向棋座伸去,随即是一声清脆的落子声。
  天空中,左下角一阵云尘突起。待尘埃落定,遥遥相望,黑子不禁猛然一震!
  “鬼门!”台下众人顿时骚动了起来……
  座主惊讶不已,愣愣地看着这步棋——左下角,三三。
  “对阵座主的时候,施展出初手三三的下法,吴君实在胆量惊人……”渡边升吉忍不住低声说道。
  “怎么了?”后藤俊介全然不解,“这么下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可能没有……”渡边升吉犹豫地说道,“但是三三一点,对于本因坊道策来说恐怕是无法想象的下法,因为本因坊道策在数百年前,就将这个点定为了禁手……”
  后藤俊介一惊!
  禁手?
  三三一点,所得不过蝇头小利,一旦被封锁更将脱离于全局之外,布局时早早落子于这里绝对是损手,面对绝顶高手时甚至可以视之为败招!我数百年前就已看透了这一点,告诫本因坊弟子将此点定为禁手,称之为“鬼门”。而今吴清源明知我是本因坊道策,竟在我面前下出我所禁止的招法来,莫非是想激怒我吗?
  吴清源神态自若,似乎毫不以为意,仍旧静静等待着道策的出招。
  “吴清源,你可知道,将这招三三定为禁手的人是谁?”座主静静问道。
  “正是阁下……”吴清源淡淡地答道。
  “既然知道,你还敢对我施展这样的招法?”
  “棋盘上的变化无穷无尽,任何一个点都可以下,没有什么‘禁手’之说。若阁下认为这步棋走得不对,不妨试着来破解看看吧……”
  座主心惊。
  三三一点,是禁手鬼门。这样一个点,我根本就不会去关注,几百年来我都没有想过会有人在我面前下出这样一手棋!
  也就是说,几百年来,我几乎研究透了所有可行的围棋招法,唯有这三三一点,是我的盲点!
  看着那三三一点,座主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当世竟有研究三三的棋手,这件事我竟全然不知……
  不可轻易应对,且看吴清源如何运用这一点吧。想到这里,座主摸出又一粒黑子,落到了棋盘上——右下角,小目。
  两支小目黑军错向而立,警觉地盯着远远的三三白军。
  吴清源似乎早已算定,立刻取出白子,飞速向棋盘上落去——左上角,三三!
  两个三三!
  座主心中一震——吴清源,莫非你猜到了这个点是我的盲点,所以故意如此落子?
  座主的犹豫虽不明显,但作为对局的对手,吴清源能够感觉得到。
  看来座主没有想到过三三的下法。座主虽然自称穷尽了棋盘上的招法,但是招法本身只是观念的外形而已,真正决定招法成败的不是招法本身,而是招法中所蕴涵的对棋的理解。座主虽然将招法研究得出神入化,但是他对于棋的理解仍然停留在几百年前,因此并不真正懂得所有招法的精妙。
  三三一子在座主看来,必定是不可加以考虑的一手,因为这手棋在角上所得太少,而且以这阵势继续发展下去,三三一子会成为严重的制约。座主的脑中,角地的利益是布局只是双方争夺的第一要点,当然会以小目为主,而三三只能成为禁手。
  但是,三三一子具有所有其他布局招法所不具有的特殊优势——一手守角,极其坚实!
  任何手段强攻三三,都很难将这个子吃去。而在布局阶段花太大的力气去攻击三三是一种过于奢侈的浪费,因此座主这样的高手必定不会马上出手攻击,这样一来三三一子落毕之后,角上就可以不必再做任何补棋了。相反,即使向来以坚实闻名的小目,其实也无法做到一手守角,要想全取角地仍需要补棋。这样看来,三三一子虽然角地利益受损,但是速度却远远快于传统的小目布局。接下来,座主虽然执黑先行,下一步却要受到白棋的先攻,恐怕形势会出乎他意料地棘手吧……
  果然,座主迟疑片刻之后,没有立刻进攻,而是在右上角设下一队侧翼,静静将角部阵地张开。
  吴清源暗笑——座主,你的速度太慢了……

  黑军尚在整顿阵型之时,只听得远处一声炮响,竟天降一支白军轻骑直取右下黑阵而来!
  黑军将士心惊——明明是我们先进入战场,如今竟让对手抢得了先攻之利!战场之上,先下手者强是不变真理,没想到明明应当落后半招的白军竟速度如此之快!
  吴清源以一间高挂之型困住了右下黑阵,正是兵贵神速!这一招让座主大吃一惊……
  原来如此,牺牲角部的利益来争取速度上的优势,就像是一支轻装上阵的骑兵必定比身披重甲的步兵要快得多一样。
  不过,速度虽然是优势,但也需要一个会发挥这优势的主帅才行啊。吴清源,你虽趁我不备反守为攻,但这步攻击我却根本不畏惧。
  一间高挂,早已是常型,我岂不懂得如何应对?既然你刻意挑衅,那么我就用最复杂的应对让你手足无措吧……
  座主猛地取出黑子,重重拍向棋盘——下托!
  一支黑军迅速从本阵杀出,飞抵敌军身侧,紧紧与敌将将兵刃扣在了一起!
  下托吗?座主,我猜出你想做什么了。不过既然你有如此兴致,我陪你过两手又有何不可——顺便让我看看,座主你对招法的研究究竟有多么透彻。
  白军不做犹豫,竟迎着敌军兵刃冲杀过去,直抵敌军主帅营前!
  座主毫不示弱,继续调遣兵将抵住白军攻势。白军看准时机,强断敌军,黑军不甘示弱,立刻与对手扭打纠缠在一起。棋盘之上,之间双方攻守之间寸步不让,一时间剑拔弩张!
  “大雪崩!”渡边升吉突然低声说道。
  “没错,是大雪崩……”另一名棋手答道。
  自古以来著名的难解定式,大雪崩。吴清源和座主似乎心有默契一般,都选择了这样强硬的下法,共同施布下了大雪崩的基本阵型。
  “早就听闻大雪崩定式是十分复杂的定式,但是既然是定式,又被研究了这么多年,想必吴清源应对无误应当不在话下吧……”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
  “若是寻常对手交手,吴君必定不会有意外。”渡边升吉不安地说道,“但是座主不是寻常棋手,他对于大雪崩是否有什么新的招式,我们全然不知……”
  如果座主真的藏着什么鬼手妙招,只怕吴君也凶多吉少……
  座主暗暗笑着——吴清源,看来你定式背得不错,到现在一步也没有应错。不过,接下来这一手,只怕你要大吃一惊了!
  棋行至此,黑白双方各自被断开,角地深处黑白各有一支弱军处境危险。这个局部最后的优劣,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两支弱军谁能将对方杀死。而此时,是黑军进攻。
  通常,这时黑军有两种可行的招法,一是直取角内,立刻将白军弱队吞吃,从而独占角地,将外围让给白军,局面黑白双方都可以满意。而另一种方法则是向外曲出,将角地让给白军,自己则将白军外围大队反包在角内,从而得到一片厚壮的军势,其结果仍是双方均可满意的。
  只是,这都是几百年前就有的下法,吴清源这等熟知棋理的高手必定不可能被这样的招法所迷惑……
  面对吴清源,需要更加惊人的招法。而我正好一直藏着这样一招棋……
  座主取出黑子,静静地落在了棋盘上。
  棋子落定,台下众人顿时喧哗了起来!
  “不对,这不是定式的招法……”渡边升吉惊呼道。
  棋盘之上,黑子既没有深入角地攻杀白军弱队,也没有外曲以争夺外势,而是莫名其妙地内曲了一手。这一手,若说是要直扑角地而去,浅了一些,似乎难以奏效;若说是要争夺外势,又偏偏拐错了方向……
  “那是什么意思?”后藤俊介喊道,“吴清源会有危险吗?”
  “这……”渡边升吉犹豫了很久,“我看不懂,乍看觉得似乎没什么危险,但我不知道座主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然而,吴清源警觉了起来……
  这步棋不简单。虽然看上去不是定式的下法,似乎有些漏洞,但是若细细计算一下的话,这步棋的玄机其实很深……
  吴清源大略地想到了几招应对,可是这几招应对都能很轻易地找出黑方相应的招法,白棋无法讨得半点便宜。而如果按照原来的定式强行走下去,走得越多,白棋就越损!
  这是道策在阴间数百年研究之后才发现的大雪崩中的奥妙吗?
  座主冷笑着——吴清源,看到这步棋,你大概会感到恐惧了吧……
  数百年来,当世棋手无一人能找到这样新奇的招法,而我本因坊道策却能找得到。这步棋衍生出来的种种变化,恐怕远远超出你的想象吧,吴清源!
  座主抬起头,想观察一下吴清源现在的表情。然而,抬起眼的一瞬间,座主却大吃一惊——吴清源的脸上不仅没有丝毫畏惧,反而似乎享受着这棋局,陶醉其中一般!
  看到了我苦心的一手棋,吴清源竟然感到兴奋了?
  吴清源看着这手新手,惊叹不已!
  想不到世界上原来竟还有这样的着手,在各路高手研究了数百年之后竟还有未被发现的新手!而且这新手衍生出来的种种招法都是前所未有的,这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棋盘上究竟还有多少玄妙,这方圆之间究竟有多么无穷无尽的变化啊……

  白军在静默中沉吟良久,黑军不敢怠慢,始终紧紧握着手中的刀剑。
  敌人会如何出手,不得而知。但黑军阵中,早已备齐了无数后手,随时准备施放出来……
  突然,白军将士齐齐一抖,身上的尘土哗哗落下。众人再看时,只见一片刀光剑影闪烁着——要攻过来了!
  白军一声大喝,却从身后遣出一支奇兵,攻断黑军身后援军!
  座主见状一震——吴清源,果然是一个不可小看的对手,竟在第一次应对之时就找到了阵型的关键!
  此战黑军内曲之后,白军已是前后受敌,但身后的黑军援队军势尚弱,一眼看去必定认为身前的黑军主阵才是首要之敌。寻常棋手,必定先向黑军本阵攻去。这样一来,黑军本阵防守很强,一时必定不能攻克,身后黑军援队反而有了扩张的时机,白军只会两面受敌,凶多吉少。而吴清源一眼就断定先除后患才能向前攻杀,于是先遣出一队白军将身后之敌打断,实在是精明的招法。
  不过这步棋在我的算计之内,吴清源,之后你还能应对吗?
  黑军后队急忙迎敌,立刻将白军奇兵围住。后队虽被断开,但黑军人多势众,一时尚无危险。
  吴清源见状,毫不犹豫,按照早已计算好的进程又突然调度起黑阵身后的白军弱队——声东击西,神出鬼没!
  座主也忍不住在心底叫好了,这一招落得恰到好处,黑军弱队身处险境,不能不应。而一旦应下这手棋,原本断开黑军后队的白军奇兵又会立刻调转阵头,前来吞吃被白军打散的黑军中队。黑军如今已是端坐三截,前后难顾。
  刚才那两步棋,任何一步走偏半点,或者顺序时机有丝毫差池,这一片的白军就将粉身碎骨。但吴清源应得丝毫不差,生生让白军转危为安,几乎每一步都仅仅快了黑军一口气而已。
  第一次应对,就能做得这么好,吴清源真是一个奇才!不过,即使这样,你的招法仍在我的算计之内。
  座主笑着取出棋子,前后两支黑军左右夹击,开始了对白军的狂攻。白军则死死吃住中央一截黑军,斩去了大半个黑角,然后与黑棋两队轮番交手,左接右挡,竟无丝毫败象!
  这次座主真的暗暗吃惊了——吴清源所弈的招法,几乎就是此际可行的唯一招法。吴清源第一次应对,竟无一错漏,若不是每一步前都长考许久,我真要以为他其实早已知晓这些招法了……
  双方交锋二十余回合,竟在此地不分胜败!白军立住了阵脚,黑军则建起了两片散阵,将白阵紧紧包裹在内,只露出前方一条出口。
  棋行至此,双方势均力敌!
  吴清源,你竟能在如此复杂的攻防中与我战个平手,这几乎是可以比肩于神的棋力!
  然而,要想击败我,还要看你中盘时究竟有几分功力!
  黑军挥师,突然直扑左下角三三白军而来!
  强攻!拔去这一子!
  吴清源淡淡地审视了一下局势,默然良久。
  三三白军仰视主帅,眼中露出坚定的眼神……
  “请主帅下令吧!”三三白将高喊道。
  吴清源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缓缓摸出一粒白子……
  盘上突然扬起一片尘埃,待烟尘散去,座主却猛地心惊——白军脱先!
  吴清源,面对我的进攻,你竟敢不应吗?既然如此,我就将你的阵势彻底拔去!
  又是一支黑军铁骑,直扑敌阵而去!两支黑军,来势汹汹,似乎要将三三一军生吞活剥一般。高台下观战的众人都能感觉得到黑军那惊人的气势,暗暗为吴清源捏着一把汗……
  吴清源却仍旧不慌不忙,再从棋盒中取出了一粒白子,落于盘上。
  众人定睛看去,又大吃一惊——白军再次脱先,又占一个大场!
  难道吴清源要弃子?座主大惑不解。
  不对,不可能的,棋盘之上最有价值的地方就是角地,其次才是边和中腹。连角地都拱手相让,这样的棋手根本不可能赢棋——没有比角地更大的大场了!
  吴清源,我不相信你不应!
  座主恶狠狠地取出下一粒黑子,又猛地拍到了棋盘之上——再攻三三!
  三支强军在外围形成合围之势,虽未交手,但白三三一军已经被困在了角地深处,无路突出,也无法遣入援军。若再不采取手段,这粒三三之军就将彻底被困死,不需黑军出手便成了一队亡灵……
  然而,三三白将却笑着看向四周的敌军,退路虽已全无,脸上却毫无怯意!
  “座主,你输定了……”三三白将笑着,语气令人毛骨悚然……
  吴清源默默取出又一粒白子,落到了棋盘中腹——双方势力一旦发展起来,这一点必定是双方争夺的要点,吴清源在布局之时就占住,将使得座主到了中盘战之时处处掣肘,无计可施!
  座主,看来你对棋的理解有误——你仍然认定角地才是棋盘上的第一大场吗?
  多亏了木谷君的新战法,让我茅塞顿开。棋盘上其实处处都是大场,运用得当就没有不可弃取之地。座主,你已经远远落后了——不论现在的局面,还是你的观念。
  招法上,我不可能战胜你,但围棋并不是只靠招法分出胜负的!

  战事攻防之间,时间很快便过了正午。
  棋盘之上,双方的中盘战也已经接近了尾声……
  双方每落一子,台下的众人就重新计算一遍目数。然而仍旧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布局之后,吴清源遥遥领先。但中盘战斗,吴清源与座主都使尽了浑身解数,缠斗得血肉模糊。
  座主的招法步步陷阱,招招精妙,吴清源几度难以抵挡。但布局时吴清源先突入中腹的那一手却成了黑军无法逾越的堡垒,几乎每次黑军的攻势到了这一点便无法再度前进,白军缓过气之后便乘势反攻,反而将黑军逼得步步后退。如此几番拉锯,吴清源的优势虽一点点被蚕食着,却始终未能伤及筋骨。
  棋行至此,双方的局势已经十分接近,而中腹可争夺的地方已经不多了……
  这意味着,胜负就快分晓了。
  “吴清源……求求你,为木谷报仇……”美春无力地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正力松太郎焦躁地看着天空,和棋手们一起数着双方的目数。
  后藤俊介远远看着高台,手中紧紧握着那枚水晶——吴清源,千万不要输啊……
  一粒白子落下,中盘战正式结束。
  座主和吴清源细细算着官子的进程,两人都是绝顶高手,互相都能猜得出对方能够看出的最佳着手。
  不必将官子收完,双方就已经能看得出终局后的局面了。
  “吴清源,你算清了吗?”座主突然轻声说道。
  “已经算清了……”吴清源静静地说道,“实在可惜……”
  座主微微点了点头:“确实,太可惜了……”
  “不过,也许这是命中注定呢?”
  命中注定……座主苦笑了一声。
  盘面上,黑棋有着微弱的领先。通盘官子收完的话,将是黑棋领先四目的局面。
  然而,贴目是四目半——也就是说,双方官子若都不出错,将是吴清源半目胜的局面……
  贴目最终成了座主无法逾越的屏障。但座主却无法对此抱怨分毫,因为这贴目是他自己同意的——何况,若没有这贴目,上一局木谷实便已经以四目优势将自己击败了……
  怎么会这样,我竟然输给了当世棋手……
  布局的三三,我完全没有想到。我苦心研究出来的大雪崩内曲,却被吴清源一眼看破。中盘战我竭尽全力,却输给了吴清源超前的大局观。然而,输棋的关键更在于,由于从没想过三三的下法,这局棋的经过我从未在阴间摆出过,这是一局我真正从头到尾没有见过的全新棋局!
  虽然输了,但座主却莫名地觉得到下这局棋的感觉与这几百年来下的任何一局棋都不一样,甚至似乎有某些十分熟悉的感觉在这个过程中若隐若现……
  “为什么会是这样?”座主忍不住低声说道。
  吴清源微微一愣:“您说什么?”
  座主沉吟了半晌。
  “为什么我会……输?”
  吴清源却缓缓笑了笑:“天下没有不输的人,若真的不输,赢棋也就没有价值了……”
  “可是我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穷尽棋盘上的招法,我怎么会输给你们这些只下过十几年棋的当世棋手?”
  “可你体会不到当世棋手的快乐,不是吗?”吴清源低声说道。
  座主一惊!
  “这局棋,我下得很快乐。”吴清源缓缓说道,“因为这局棋里我看到了无数闻所未闻的招法,第一次去面对他们,去理解他们,直到去破解他们的过程,让我很享受。棋的魅力其实正在于此啊,因为它千变万化,所以能体会到无穷无尽的新意,不是吗?您将棋盘上所有的招法都研究得彻彻底底,那您也就不可能再去体会新的招法了,你所下的围棋就成了死棋,了无生气,这样的棋您体会不到一丝快乐吧,对吗?”
  座主沉默了许久。
  “我想我找到了……”座主突然说道,“我知道我下这局棋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感觉是什么了……”
  “哦?”吴清源一愣。
  座主却微微笑着。
  台下众人仍在议论纷纷,台上的两位对局者却端坐如山。
  “吴清源……”座主的声音悠悠地响起,“我输了……”
  吴清源大吃一惊——官子还未收完,座主竟然认输了!
  座主却没有丝毫悔意——吴清源这样的高手,收官时是不会犯错的。
  座主微微躬下了身子:“多谢指教……”
  这种感觉,真的久违了——好久没有输过了,这感觉竟如此陌生了……
  座主缓缓再直起身子时,却惊呆了……
  眼前的水晶棺木阵不见了,高台下的人群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高台,一个棋座,以及棋座对面的人……
  然而,棋座对面的那个人,并不是吴清源!
  那个人是……神!

  “道策,我们好久不见了……”在一片虚空中,神缓缓说道。
  道策惊讶得目瞪口呆:“你……你是什么时候……”
  “我一直都在这里,看着你下完这局棋。”神笑着说道,“我就躲在吴清源的身体里。”
  道策大惊:“这么说来,刚才与我下棋的其实不是吴清源,是你?”
  “不,与你下棋的人的确是吴清源,我只是借用他的躯壳容身,借用他的眼睛看你而已。我既没有教导他正确的下法,也没有让他知晓我的存在……”
  “也就是说,我确确实实是输给了吴清源……”道策有些失落。
  神看着道策的神情,却哈哈大笑起来:“你刚才认输的时候,可不是这幅模样啊……”
  道策微微一震,随后却也微微笑了起来。
  “想不到,我来到世间,竟会说出‘我输了’这样的话来……”道策苦笑道,“但这局棋很值得,即使我最终没能取胜,能够下出这样一局棋也足可以让我心无所憾了……”
  “哦?”神饶有兴致地看着道策,“说起来,有件事我很好奇。你在认输之前,说你下棋的时候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吴清源没有问出来,但我很想问问,你说的那熟悉的感觉是什么?”
  道策的笑凝固了下来,脸上的神色分明是哀伤……
  “神,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对弈的时候,你曾经问我记不记得起初为何要求道?”
  “当时你说你想不起来了……”
  “下这局棋的时候,我想起来了……”道策笑道,“那时,我棋力尚浅,觉得师父的棋高深莫测,我终生也不能望其项背。然而,师父却告诉我,真正高深的棋道,他自己都尚未能触碰到其边沿。于是,师父给我取名‘道’,希望我能竭毕生之力,去研习棋道,去接近我过去认为遥不可及的棋道精髓……”
  “原来如此,你师父对你有着很高的期望啊。”
  “后来,我尽心钻研棋法,棋艺很快便超过了师父。师父认为后继有人,于是毫无眷恋地将本因坊之位让给了我,自己从此隐居了起来。再后来我在棋界未逢敌手,几乎再未有人能分先胜我一局。我被封为名人棋所,奉为棋界的神,于是我认定我不可以被击败。但人总会有年老力衰的一天,那时我还如何与后起之秀争锋?为了保证不败,我开始研究棋盘上的所有招法。只有穷尽棋盘上的招法,才能让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而从那之后,虽然我再也没有输给谁,但我也再没有体会过棋盘上的快乐……”
  “棋盘上的快乐?”
  “是啊,正如吴清源所说,作为棋手,最开始的时候之所以爱上围棋,其实是因为面对无穷无尽的棋招变化,自己会感到无穷无尽的乐趣啊。可是后来为了将棋招穷尽,我忘记了这种快乐。直到今天,吴清源那两个我从未见过的三三让我无法再使用任何一种我熟悉的棋招迎战,我被迫要应对一局我根本不熟悉的棋局。这局棋虽然我输了,但是我隐隐约约找到了一些小时候让我热爱上这棋盘的东西——那种面对从未见过的棋招,不是恐惧,而是充满好奇和热情的快乐……”
  “原来如此,那快乐就是你的答案吧……”神笑道,“那个已经被你忘却了的,求道之初最本源的目的。”
  “是啊,那时下棋是为了快乐啊,只是后来我却完全忘记了……”道策苦笑着说道,“神,我们的赌局,是你赢了,彻底地赢了……”
  神笑了笑:“其实这赌局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不忍心再进行下去了,所以我已经取消了这赌局。”
  道策微微心惊!
  “还记得你做的那个梦吗?”神笑道,“我让你两次进入到那梦境里……”
  “那梦境,原来是您?”
  “正是。”神缓缓说道,“我想通过那梦境告诉你,不必再为了自己所坚持的事情而让人受伤了。一个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求道的人,却为了自己那不明所以的道去战斗,这不正像是一个在悬崖边的雾气中漫无目的却又无比坚定地徘徊着的人吗?这赌局继续下去,其实伤害的只有那些信任你,帮助你的人而已……”
  “原来如此,那梦境原来是这个意思……”道策惭愧地笑道,“我对此竟全然不知,还在为了那赌局而拼命至此……”
  “看到你如此投入,我也实在不忍心唤醒你啊……”神笑道,“不过你总算自己醒来了,这也是好事……”
  说完,神猛地挥了挥衣袖。
  转眼间,四周的一片虚空突然散去。道策再看时,自己所在的高台其实是那熟悉的悬崖峭壁,眼前正是他与神对弈的棋座,他们所在的位置其实正是他与神交手的地方!

  “我们约好了,这赌局结束之后再对弈一次,你还记得吗?”神笑道,“我早就迫不及待了,没有你与我对弈,可是一段孤单的时光啊……”
  道策看着眼前的棋座,却似乎怅然若失。
  “神,你刚才是寄宿在吴清源的身体里的,是吗?”道策突然问道。
  “不错……”
  “那么,你能看得到吴清源的想法吧……”道策又问道。
  神点了点头。
  道策笑了笑:“我想知道,吴清源所理解的棋道是什么样子的……”
  神愣了愣。
  “因为,那些当世棋手说我理解的棋道错了,所以我想知道,真正的棋道究竟是什么样子……”道策缓缓解释道。
  神低首沉吟了片刻。
  “吴清源所理解的棋道……”他缓缓开口说道,“人的生命是短暂的,这有限的生命中不可能穷尽棋盘上的奥妙。然而人生的妙处就在于此。在有限的生命中,去体会无穷无尽的棋道,尽力去争取接近最精妙的棋道精髓,这就是棋士所享受的事情。正因为棋道的无穷无尽,才使得这种追求让人着迷。也正因为生命的有限,才使得这个过程有了意义……”
  “原来如此……”道策突然笑道,“所以他们不肯认同我,因为一旦有了无尽的生命,就再也不可能去体会追逐棋道的乐趣了,那种追逐会慢慢变成负担,最终让我失去对弈的快乐……”
  “是啊,也许这就是你会忘记为何求道的根本所在……”
  道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如此轻松,似乎心中已经没有了任何负担。
  这笑声让神也感到了无法抗拒的幸福感。
  “神,这局棋,我不想下了……”道策突然说道。
  神一惊!
  “为什么?”
  “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真正回到世间去……”道策坚定地说道。
  “你是说,你要再转世为人?”
  “正是……”道策微笑着答道。
  “你可知道,你若转世,你作为怨灵这段时间的所有记忆都会消失,你会忘记我,忘记这里,甚至忘记你与当世棋手交手的那段时光!”
  “我知道……”
  “即使如此,你还是要转世?”
  “是啊……”道策笑道,“我终于明白了棋道的精髓,那是只有在有限的生命中才能享受得到的。我要去追逐那种真正的棋道,不想再在这无穷无尽的时光中第二次忘记这好不容易才想起的事情……”
  “可是,你要知道,你转世之后这些你费尽心血才明白的真理不会留在你的脑中,你什么也不会记得了,这也无所谓吗?你如此奋力战斗至此才明白的道理,马上就要忘记,值得吗?”
  道策微笑了许久,静静地看了看这片熟悉的天空。
  “朝闻道,夕死可矣……”他默默地说道。
  神微微愣住了。随后,他却轻轻地笑了起来。
  “看来,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为你制造了这么大的一个幻象,最终却让我唯一一个对手决定离我而去了啊……”神说道。
  道策缓缓向神鞠了一躬:“请您赎罪,道策感激不尽……”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不会阻拦。”神说道,“等你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我会把你今生的所有事情告诉你,希望那时,你会愿意重新做我的对手。否则,我一个人在这里下棋,实在无趣啊……”
  道策再拜,缓缓站起身,向山崖下走去。
  走了几步,道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神有些奇怪:“怎么了,道策,你想到什么了?”
  “我在想……”道策笑道,“您为我制造的那个幻觉里的吴清源他们,若在我离开之后继续存在下去会如何呢?吴清源大概会成为棋界至尊吧,木谷实诸人的经历也会成为传奇,我则会成为魔鬼的化身。之后的故事会是什么样子呢?”
  “你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吧……”神也笑道,“那是我为你制造的幻觉,没有了你,那些幻觉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了……”
  “不过,我想即使在真实的世界里,他们也会创造自己的传奇吧……”
  “也许呢……”神轻轻叹道。
  伫立良久,道策终于再次迈开了步子:“谢谢你,神,你创造了一个很精彩的世界……”
  神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注视着道策的背影。
  悬崖峭壁之巅,一个渐渐远去的老者,一个伫立在原地的孤独的身影,一个寂寥的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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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座主的失着



  棋盘边角,是一片白茫茫的阵地。黑白双方的防线曲折地沿着四条边铺展开来,看上去就像是四方的白军将黑阵团团围住一般。
  黑阵原本雄踞中腹,气势汹汹,但此时却已经失去了斗志一般,谨慎地蜷缩着,不敢妄动。
  身前的白棋防线,处处都是陷阱,似乎黑军若敢轻易踏出半步就将有去无回。已经死在白阵内的一支支黑师残兵默默地在白阵内等待着,现在也许只有奇迹才能让他们反败为胜了。
  “目数不够……”吴清源快速地计算着,“算上贴目,木谷实还差七目半……”
  但局面已近官子,七目半的差距简直不可逾越。
  木谷实静静地思考着,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脊背隐隐散发出的阵阵凉气。
  座主的招法,我根本防不住——即使我能够依赖坚固厚重的防线将座主招法的伤害降至最低,但座主不断施展着我闻所未闻的攻势,这样蚕食下去我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现在局面已经落后了,我该怎么办?
  座主似乎已经感觉到胜利随时都会到来,他微微扬着嘴角,等待着木谷实认输的那一刻。
  木谷实,你也应该知晓了吧,当世棋手的棋根本无法与我相提并论,我是你们只能仰望而绝无法企及的!
  “木谷君……”吴清源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你还不愿意认输,对吗?”
  开玩笑,这局面还有追回的可能,我怎么会认输!木谷实在心底倔强地想道,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下到底!
  美春,我向你保证过,不能输的……
  木谷实缓缓摸出了一粒黑子,落到了棋盘之上。
  黑军将士气喘吁吁,但仍坚持举着兵刃。主帅一声令下,众将士让开道路,又是一支轻骑从阵内冲出,扑向敌军防线而去。
  我不信你的棋毫无破绽!座主,就算只剩一口气,我也要全力冲出去!
  一粒黑子,紧紧靠住了下边二路上一支白军,似乎想要尽全力在这里打出一丝缝隙,再争取一些目数。
  座主暗暗冷笑着——不自量力。
  白军调度如风一般迅速,转眼间之间白阵内斧盾声齐响,一瞬间声响又突然消去,整齐得如同湖水的波纹一般。
  白军中闪出一支劲旅,直扑向攻杀入自己身边的黑军,落在了黑师身旁。两支白军一底一侧,从两个方向将黑师夹在了中间。白军面露杀意,脸上保持着自信而又坚定的笑容。
  木谷实,看来你也已经知道自己输定了。这样必定无用的招法都施展了出来,你是在为你投子认输寻找一个看得过去的时机吧。
  然而,这粒白子落毕,木谷实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不仅木谷实,正在台下观战的吴清源也目瞪口呆!
  这步棋……
  座主似乎感到了气氛有些不对,他轻轻地抬起头,看向木谷实。木谷实脸上的表情既不是慌张,也不是绝望,那种惊讶里似乎什么别的情绪也没有,只是纯粹的惊讶而已,纯粹得让人难以相信。
  这是……座主下出的棋?木谷实忍不住在心底向自己问道。
  “没错……这真的是座主下出的……”吴清源低声说着,语气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激动,“这是座主下出的棋!”
  不可能,难道我算错了吗?木谷实急忙再细致地将这个局部的形势计算了许久,终于确定了自己没有产生错觉。
  如果我没有错,那就是说……
  “那就是说……”吴清源震惊地低声叹道,“座主……下出了勺子!”

  黑子靠住白子,下一步必定是想扳下来,尽量将黑阵的边缘再扩大一些以争取目数。这个时候简单的应对是白子向一侧长一手,可以保证黑子没有任何可以发力的地方。但是这样一来,黑子可以争得两三目棋,虽不影响胜负,但要想让木谷实真心臣服于我,必须要让他看到完全不可战胜的强大力量。
  座主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决定连这两三目棋也不留给木谷实——这粒黑子竟然冲出黑阵,我就必须要将它连根吃尽!
  于是座主下出了上扳的一手棋,下一步黑棋必定要回身联络自身本阵,若还强行进攻就将使得这里的棋型臃肿而笨拙,破绽必定数不胜数。但若木谷实真的连回本阵,这个局部座主不需再应,可以直接脱先去寻找大官子,继续拉大双方目数上的差距。
  木谷实最合理的应对,应该是暂时将这里未定型的棋放在一边,先去别的场所出手争取先手,然后再找机会回到这里补棋。毕竟,现在木谷实处于落后的位置,他没有资本与我纠缠于这么小的一块地域。但即使如此,局面上他也几乎没有什么好点与我争夺,最后结果必定还是我赢。
  我的想法绝不会有错,木谷实,你这步棋从一开始就等同于一手废棋,不过是在寻找认输的时机罢了。
  既然如此,你那惊讶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不知过了多久,木谷实终于摸出了一粒黑子。
  座主在这里强行扳上来,是因为某个我所不知道的招法吗?但为什么我不论怎么看都觉得这里的计算在我的掌握之中?
  座主,若你真的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手段,我倒是很有兴趣见识一下——你接招吧!
  黑军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正被两支白军夹击的黑将机敏地遣出一支分队,竟直插两支白军相连之处的身后而去!
  断!
  座主猛地一惊——木谷实,你在这里选择了进攻吗?
  可是这里局促狭窄,你的棋型又已经如此臃肿,还强行在这里落子,棋型只会更加丑陋不堪。难道你已经失去冷静了?
  座主不解地看着这里的局势,看了良久……
  突然,他猛地将手握成了拳头!
  不对!我算错了!
  这里木谷实的断虽然棋型极丑,但是可以造出活棋!
  弃掉刚才用来进攻的第一粒黑子,利用这粒黑子的余味,正好可以围绕着它将那粒扳断的黑子发展成一小片活棋!
  这片棋一旦活出来,整个棋局就会有二十目以上的逆转!
  座主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我竟然误算了这样简单的招法!怎么可能!
  我一心等待着木谷实认输,却竟然落下了如此荒谬的一手,简直是将胜利拱手让了出去!
  座主的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但他手上那猝然的动作没有逃过木谷实的眼睛。
  木谷实终于确信了,自己没有错,这步棋是座主惊人的误算!座主竟然下出了勺子!
  “木谷君!机会来了!”吴清源在台下自言自语道……
  座主,想不到你也会有这样大意的时候,这一局看你还如何挽回!
  还早着呢!座主愤愤地想着,眼睛飞速在全盘搜索着……
  木谷实,我绝不会让你赢!绝不会!
  传令全军,强攻!
  白军得令,竟立刻从惊讶中清醒过来,重新鼓起阵阵杀气,从四面八方赤眼瞪向中央黑阵……
  紧接着,几乎不等黑军反应过来,白军前锋就已经从各个方向调动开来,猛烈地向黑阵冲击过去。白军力量大得惊人,黑阵防线竟一时不能抵挡,吃力地向后退了几步……
  好强大的力量……木谷实在心底感慨着,不过,即使你是座主,在这个临近收官、局面大致已定的时候奋力一击能收到多少效果呢?
  “撑住啊,木谷君!”吴清源在心底奋力喊道,“顶住这最后的攻势,就是大胜利啊!”

  渡边升吉静静地将手中的棋子落下。
  胜负就此分晓。
  他的对面传来了轻轻的笑声。
  这笑声让渡边升吉有些不安,他缓缓地抬起头看过去。
  他的对手脸上,竟是纯粹的笑意,不掺杂一丝恶意。
  “渡边君,短短三个月,想不到你的棋力竟然如此突飞猛进,真令人刮目相看啊……”
  渡边升吉微微心惊,无言以对。
  “对不起……”他轻声说道。
  对手却缓缓摆了摆手:“无需道歉。你我毕竟都是棋士,棋盘上凭棋力争胜负,输赢但凭本事,没什么可对不起的。”
  说完,这个对手缓缓向渡边升吉行了一礼。
  “我输了,多谢指教……”
  几乎就在这句话说完的一瞬间,他身后响起了一声尖锐的枪鸣。
  子弹从脑后击中了棋手,血溅到了身后很远的地方,却没有沾到棋盘上。
  渡边升吉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对手在那声枪响之后,就再没有直起的身子。他的身体保持着他一生中最后一次行礼的姿势,再也无法改变,直到被士兵拖走。
  “不要耽误时间!”不远处的一名军官喊道,“再派一名棋手上去!”
  “是!”一名士兵高声喊着,端着枪缓缓走向了棋手之中。
  棋手们纷纷躲开,无人敢直视那士兵的眼睛。
  “不用挑了”人群中突然想起了一个声音,“这棋我去下……”
  众人一惊,纷纷看过去……
  从人群中走出的,竟是乔装后的后藤俊介!
  那士兵似乎没有认出后藤俊介,于是毫不怀疑地带着他向棋座走去了。
  “后藤俊介会下棋?”棋手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当后藤俊介缓缓坐到了渡边升吉对面的时候,渡边升吉的脸上也满是困惑之情。
  “大佐……您要做什么?”
  后藤俊介仍旧是一脸严肃的表情。他并不回答渡边升吉的问题,而是用手指向了棋盘,同时看向了一直在棋座圈内观战的正力松太郎。
  “正力社长,您还记得您最后的那个填字游戏吗?”
  正不解的正力松太郎一惊,急忙向这里走来。
  “记得,娱兴而已。”正力松太郎的脸上尽量保持着平静,“你想说什么?”
  后藤俊介默默点了点头,将手轻轻落在了棋盘的一个点上,然后缓缓又将手放在另一个点上。他清楚地在棋盘上比划着几个点,脸上没有一丝变化。
  后藤俊介,你在用密码对我说着什么吗?
  正力松太郎仔细地记录着后藤俊介点出的每个位置,在脑中飞快将这些位置和自己所做的最后一道填字游戏对应着……
  “救……吴……清……源……”
  渡边升吉和正力松太郎都在心底一惊。
  救吴清源?怎么救?
  “你是什么意思……”正力松太郎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态度又不清晰,不远处的士兵以为两人只是在闲聊而已,所以并没有在意。
  后藤俊介又用手以极小的动作幅度在棋盘上指点着……
  “给……我……枪……”
  正力松太郎一震,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抬起头看了看后藤俊介的身后——无数幽黑的枪口对着后藤俊介,让正力松太郎也感到一阵阵恐惧。
  给你一把枪?你知道你会有怎样的结局吗?
  “快……”后藤俊介在棋盘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急促的嗒嗒声。
  正力松太郎沉思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后藤俊介静静地等待着。
  “士兵……”正力松太郎突然喊道,“把这个人带下去……”
  士兵一愣,不知所措:“为什么?”
  “渡边升吉不能和这个人对弈。”正力松太郎说道,“换个人上台……”
  “为什么要换?”士兵全然不解,只是呆呆地问道。
  正力松太郎指着后藤俊介,似乎十分不满:“你来看看他的手正在做什么!这样的人怎么能与渡边升吉对弈?”
  手?
  士兵只感到脑中一片混沌,竟端着枪朝后藤俊介走了过去。
  你要的枪来了,大佐……
  士兵站到背后的一瞬间,后藤俊介的嘴角微微露出了笑意。
  猛然间,后藤俊介突然将右手向后猛击过去,手肘精准地击中了士兵的小腹。这一击力量十分大,士兵痛得几乎失去了意识,身体猛地蜷缩起来。趁着士兵上半身躬下的一瞬间,后藤俊介敏捷地抢过了士兵手中的步枪。
  上膛,转身,一声枪响!
  目标的位置早已确定,几乎不用瞄准……
  士兵的身体还未倒下,后藤俊介的子弹已经飞了出去。
  眨眼之间,正负责指挥的军官眉心已正中一弹!
  众士兵竟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
  军官的眼中刚刚有了一丝惊讶的神情,立刻就被一片虚无取代,瞳孔中的神色迅速消失了……
  “开……开火!”众士兵终于反应过来,枪口瞬间齐鸣,子弹朝着后藤俊介猛地飞去。后藤俊介将被夺走枪的那名士兵背在背后,面向棋座半蹲下来。子弹如暴雨般打在士兵身上,后藤俊介却躲在他身下未受重伤。
  射偏的子弹重重地撞在棋座阵间的空气墙上,爆出一阵阵令人惊恐的冲击声。
  棋座旁的棋手们慌张地向四周散去,脸上满是恐惧。
  火力太猛,我没法开第二枪!后藤俊介躲在士兵的尸体身下,完全无法动弹。
  我撑不了多久,另一边的行动必须赶快……
  正当士兵们的枪不断地轰鸣着的时候,他们身后突然涌出了浓浓的雾气!
  雾气是从大仓喜七郎的尸体那里散发出来的!
  那雾气似乎生灵一般,聪明地绕过了聚在一起的棋手们,竟奔着正开着枪的士兵们而去。雾气推进的速度极快,士兵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这雾气吞没了,没过多久枪声也渐渐消失了。
  正力松太郎吃惊地看着这一系列惊人的变故,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是……大仓喜七郎的亡灵吗?”正力松太郎喊道。
  后藤俊介吃力地站了起来,腿上似乎有些擦伤,隐隐传来一阵阵生疼。
  “亡灵?”后藤俊介笑道,“不如说是爱的力量吧……”
  雾气缓缓散去,士兵们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全都不省人事。
  众人再看,发现是站在大仓喜七郎尸体边的美春,正将一块水晶高高举起,沉重地喘着粗气。
  “他们……”美春有些恐惧地喊道,“他们会不会死?”
  “不会……”后藤俊介答道,“短时间吸入雾气只会休克,时间长了才会死……”
  “这就是你的计划?”正力松太郎惊讶地说道,“让美春去拿水晶?”
  “美春是这里唯一的女孩子。”后藤俊介说道,“士兵在防守的时候,通常会将注意力集中在男人身上,而忽略女人。所以美春是这里所有人当中得手可能性最高的,而且她想救木谷实……”
  “可是……”正力松太郎似乎心有余悸,“如果你要我给你枪的时候我没有把那士兵引过来,你难道不知道众人围攻之下你必死无疑吗?”
  “这件事确实要谢谢正力社长了,你想得比我周到。”后藤俊介笑道,“我本来就是打算死在这里的,不过您的办法救了我一命。”
  “你不怕死?”正力松太郎问道。
  “我只是想救吴清源而已,如果我的命能换他的命也未尝不可。”后藤俊介低声说道,“现在让我们进去吧,有了那水晶,我们可以救得了里面的所有人……”

  天上的棋局现在已经十分接近,棋手们一边向前跑着,一边各自数着目数。然而对于最终的胜负如何,似乎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有的说黑胜两目半,有的说白胜一目半,有的说双方是半目胜负,莫衷一是。
  后藤俊介和正力松太郎带着棋手们快步向着棺木阵中心的高台跑去,身后的棋手们背着从士兵们那里拿来的枪紧紧跟着。
  没过多久,隐隐的雾霭之间,正力松太郎和后藤俊介依稀看到了吴清源的身影!
  “吴清源!”后藤俊介有些兴奋地喊道。
  吴清源一惊,回过头去,看到众人正向这里跑来,惊讶了许久……
  “大佐……正力社长……你们怎么会……”
  “我们是来救你的……”后藤俊介说道,“连克左右侍童,蒙面棋手只剩座主一人,这已经是十分惊人的成绩了。而现在座主连胜三位高手,气势正盛,木谷实恐怕也无取胜把握。与其这样与对手硬拼,不如直捣其根本,釜底抽薪,将他真身击溃,那时不用下赌命棋也能拯救棋界……”
  “大佐,您说什么?”吴清源有些不安。
  “我们在松本二郎和大仓喜七郎那里见识到了那水晶的威力。”后藤俊介说道,“利用那水晶,我们就不用在棋力上与座主硬拼了……”
  “不!”吴清源断然说道,“我们与座主定下的是棋局争胜负之约,如果因为畏惧对手就用卑劣的手段取胜,我们还如何能自称为棋手?”
  “看吧,我跟你说过,吴清源不可能答应你的……”正力松太郎摇头说道。
  “吴清源,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后藤俊介有些焦急地说道,“兵不厌诈,重要的是我们能击败蒙面人不是吗?”
  吴清源心惊,他看着后藤俊介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一般。
  “大佐,我以为在地狱谷温泉那三个月,终于让你明白了什么是棋手,什么是棋道……”他喃喃地说道,“看来我确实太天真了——你始终是个军人,军人永远理解不了棋手……”
  后藤俊介一震,一时无言以对……
  突然,一声枪响,让众人心中一颤!
  那是一名棋手,对着座主开了一枪。但这一枪偏了很远,连座主的衣服都没擦到。
  座主微微皱起了眉头,停下了正要落子的手……
  “木谷!”美春对着台上喊道,“快下来吧,不要和座主继续下了,我们来救你了……”
  木谷实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动静,似乎成了一尊佛像一般。
  座主缓缓抬起了头,看向木谷实:“你决定吧,这局棋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请座主落子吧。”木谷实几乎毫不犹豫地答道,声音坚定而清晰,连台下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美春猛然失声,惊讶地看着高台上木谷实的背影。
  座主微微点了点头,一粒棋子轻轻地落下,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动。
  “木谷!”美春高声喊道,“别下了,快下来吧!我不敢看你继续下去……”
  若你输了这局棋,我怎么办?
  木谷实默然不语,静静从棋盒中取出了一粒黑子。棋盘上又是一声清脆的响动。
  “木谷!”美春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错了,我以为我可以坚定地支持你来这里挑战,可是我错了。真正看到你和蒙面棋手对弈的时候我怕极了,我不敢想象万一你输了我会怎样!求求你,别下了好吗?”
  “美春!”高台上的木谷实高声喊着,眼睛却始终看着棋盘,没有回过身去。
  美春突然屏住了呼吸,睁大了眼睛等待着木谷实的话。
  木谷实静默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我是一个临阵脱逃的人,我还有资格做你美春的丈夫吗?”木谷实的声音很轻,似乎是怕语气稍重些就会打破什么脆弱的东西似的。
  美春感到脑中一片空白,她似乎什么也不能思考了。
  “座主,该你落子了……”木谷实静静地说道。
  对不起,美春。但棋局一旦开始,我就必须要完成它——我会尽力争取一场胜利的……
  至少,我已经证明了一点——座主也是会犯错的,而这局他难得犯了错误的对局,是我们取胜最好的机会,我必须完成它……
  座主点了点头。转眼间,又一粒白子落到了盘上。

  座主的失着将自己的优势拱手相让,但随后的一系列攻势也让木谷实疲于防守,几经交手之后形势又再度接近了。由于局面太过细微,双方的胜负谁也难以判明。
  这是自从与座主交手以来,当世棋手所能取得的最接近的局面。
  座主,你毕竟不是不可战胜的!
  随着一粒粒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声音,众人的心一次次悬起又落下。棺木阵的中央现在虽然站满了人,却没有一丝声音,寂静得如同坟墓一般。
  终于,座主落下了最后一子。盘面上再无可争之处,可以终局了。
  就在这一子落下的同时,东方的天空上出现了一缕微微的白光——天快亮了。
  远远的东京郊区,轻轻地响着几声公鸡的鸣叫声,在水晶棺木阵间默默地回荡着。
  棋手们一遍又一遍地数着双方的目数,每数完一次都怀疑自己是否数错了,于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数着。
  吴清源看着棋局,呆滞了许久。
  他数得很清楚,他相信台上的座主和木谷实一定也算得清清楚楚——
  白胜半目……
  不多不少,仅仅半目而已……
  座主长舒了一口气,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木谷实。
  木谷实眼中一片死光,不知在看着什么。
  “谁赢了?”美春如疯了一般四处抓人问道,“谁赢了?谁赢了?”
  然而每一个棋手都一次又一次地数着目数,没有一个人回答她。
  只是半目而已,少填一个子,或者多让对手粘一手棋都能反败为胜,没理由输得这么遗憾啊!
  一定是数错了,半目而已,常常会数错的,不是吗?
  “美春!”木谷实突然从高台上喊道。
  美春一惊,向台上看去。
  木谷实的身下,竟已经缓缓腾起了雾气。
  “对不起,我输了……”木谷实喊着,声音里有着一丝颤抖,似乎是隐隐的啜泣。
  雾气毫不留情地向上翻腾着,很快就要漫过木谷实的脖颈了……
  “不……”美春轻声喊着,不知不觉这喊声越来越大,“不……不!木谷,不!”
  随着木谷实的身影消失在了雾气中,美春几乎咆哮着一般吼了出来:“不!”
  突然间,从她的身边涌出了如浓烟般的雾气,径直向着座主扑了过去。那雾气化作利刃铁拳,奔腾咆哮着,令人胆寒。
  棋手们惊恐地尖叫起来,连见惯了战场的后藤俊介也恐惧得说不出话来——那是多么可怕的雾气啊!
  座主急忙使出全力,张开一道雾气的铁壁将美春汹涌而来的攻势挡住。两道雾气猛地相撞,竟如同决堤的滔天洪水冲撞到万丈绝壁上一般!
  “道策!你去死吧!”美春丧失了理智地咆哮着,她的愤怒使得雾气源源不断,被抵挡住的烟雾竟向四周扩展开来!
  棋手们看到四散开来的雾气,惊慌异常,叫喊着向四周跑开,如同在滔天巨浪下无力的蝼蚁一般!
  座主虽抵挡住了那雾气,自身毫发无伤,但看着台下无辜受难的棋手们,竟感到一丝悲凉。
  棋手们的尖叫声如同一柄柄利刃刺向他的心底。
  何苦至此,你们若不抵抗我,安心顺从于我,又怎会遭此大难?
  我本为教导你们真正的棋道而来,你们几百年来都崇拜着我,为什么当我真正出现的时候你们却视我为大奸大恶,不论如何都不愿认同我?
  让我带你们去用无限的时间穷尽棋法精妙,难道不好吗?让我带你们去领略棋盘上的所有变化,难道你们不心动吗?现在却将自己置于如此境地,这是何苦?
  你们愚蠢至此,简直令观者也难免心痛……
  如此固执,我如何拯救你们?
  “美春的雾气已经到了极致了,可是座主还毫发无伤!”正力松太郎对后藤俊介说道,“这样下去水晶棺木阵会全部被这浓雾充斥,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后藤俊介紧紧咬着牙:“美春姑娘这么强大的愤怒,迟早能伤及座主,不要怕!座主一死,一切就结束了!”
  “她做不到!”正力松太郎喊道,“水晶的力量本来就来源自座主,美春只拿着一小块水晶,根本不可能与座主匹敌!”
  “可这是唯一的机会!”后藤俊介咆哮道,“我们只有这样才有希望击败座主!”
  “不……”吴清源低声说道,“不是唯一的机会……”
  他身边的后藤俊介愣住了。

  “美春姑娘!”吴清源对美春高声喊道。
  美春似乎隐隐听到了吴清源的声音,但她心中只有杀死座主这一个念头,已经没有精力顾及其他了。
  “美春姑娘!”吴清源继续喊道,“我能帮木谷君报仇!”
  美春心惊,雾气猛地停了下来。
  雾气缓缓散开了,棋手们的惊叫声也终于静了下来。
  “你说什么?”美春痴痴地问道。
  “你这样伤不到座主……”吴清源轻轻地说道,“我能帮木谷君报仇……”
  “怎么做?”
  吴清源指了指座主所在的高台:“让我上去,我能击败座主……”
  美春静默了许久,一言不发。
  “吴清源,木谷一直视你为知己,你可知道?”她突然说道。
  吴清源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帮我破开座主的防御,吸引他的注意,我趁机杀了他,你做得到吗?”美春的脸上竟没有一丝表情,冷酷得让人心惊。
  “美春姑娘,若木谷君还在,一定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吴清源劝道。
  “不用多说!”美春用握着水晶的手指着吴清源,“我只问你,帮不帮我……”
  吴清源沉默不语……
  美春已经被仇恨蒙蔽了理智了。
  “吴清源,回答我!”美春喝道。
  突然间,正在美春喝问的时候,一个黑影从美春身前掠过,转眼间便抢走了美春手中的水晶!
  美春一惊,看过去,却发现是后藤俊介!
  “大佐……”美春焦躁地说道,“是你定下的这个计策,让我趁乱抢走水晶进来救吴清源和木谷的,你一定会支持我,对吗?帮我说服吴清源吧,只要让座主无暇顾及我们,我们就一定能杀了他,那时整个日本就恢复平静了,不是吗?”
  吴清源紧张地看着后藤俊介。
  后藤俊介也缓缓看向了吴清源。
  “快去吧……”后藤俊介轻声说道,“去挑战座主……”
  吴清源和美春都静静地看着后藤俊介,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是棋手,不是军人。”后藤俊介继续说道,“座主也一样,是棋手,不是军人。这件事是棋手间的事情,就该用棋手的方式去解决。我相信你做得到,吴清源。让你去击败座主,不正是我一直以来保护你的目的所在吗?”
  美春惊得目瞪口呆:“大佐,你在说什么?”
  “去吧,吴清源……”后藤俊介仍旧对吴清源说道,“让我见识见识,你究竟为什么值得我不惜性命去保护……”
  吴清源震惊了许久,才终于清醒过来。他缓缓向后藤俊介行了一礼——棋手的礼仪。
  “谢谢你,大佐……”
  说完,吴清源缓缓向高台走去。
  “吴清源,站住!”美春喊着,猛地跑去抢后藤俊介手中的水晶。然而后藤俊介却轻易地反守为攻,反而将美春摔到了地上,紧紧反扣住了她的双手。美春动弹不得,只是含着泪声嘶力竭地向座主喊着:“本因坊道策,你有什么资格自称是棋手?你这个凶手!”
  座主沉默着。
  不久,吴清源站到了他的身前。
  “看来这会是最后一局棋了。”座主轻声说道,“你之后,当世恐怕再没有谁能够资格做我的对手了……”
  吴清源静静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座主,这会是最后一局棋了……”
  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终于到了现在,要下这最后一局棋了。原以为会有许多情绪,没想到现在却出奇地平静。
  座主轻轻从棋盒中取出了一把棋子,握在手中。
  吴清源默默将一枚棋子从身前的棋盒中取出,放到了棋盘上。
  座主将手中的棋子翻出,轻轻地两两拨弄着。到最后,还剩下两枚棋子——
  座主执黑先行。
  “请多指教。”吴清源缓缓向座主行了一礼。
  然而座主却迟迟未动。
  吴清源有些诧异,缓缓看向座主的脸。
  座主的脸上,竟是一副落寞的表情。
  “吴清源,你们为什么恨我?”座主轻声说道。
  吴清源沉默了许久:“不是恨你,是怕你……”
  “为什么怕我?”
  “因为你做了许多可恨的事情……”
  座主思索了一会:“也许我有点明白你在说什么了……”
  说完,他从黑棋棋盒中默默取出了一粒黑子,落在了右上方小目上。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
  天空上缓缓张开的棋盘,水晶棺木诡异的光亮,无数人注视的眼睛,女人隐隐的啜泣声……
  还有,东边天空上终于升起的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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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胜负手



  硝烟散尽时,盘上黑军激烈地喘着粗气,若非兵刃支撑着身体便几乎要站立不住。
  终于抵挡住了,总算没有溃败……
  眼前的白阵,堂堂正正,威风凛凛,虽静静驻扎在营寨里,却仍散发出一股令人心惊的气势。
  那片军阵,本是黑军的阵地,现在却被白军悉数占去,成了敌营堡垒。
  木谷实的手心冒着冷汗,拿棋子的时候竟感到有些微微的颤抖……
  不愧是座主,招法之间几乎没有任何间隙,一连串漂亮的攻势之后竟轻而易举地将三连星身后的空当几乎全部掏去。攻击时的气势和棋子间的配合让人叹为观止。
  研究了数百年之后,座主的布局可以说是毫无破绽的。
  但是,如果以为掏空了三连星身后的空当就是破了三连星布局,那就大错特错了。座主,边角是我让给你的,战斗现在才刚刚开始!
  星位,在第四线上。与三线的小目相比,四线的星位更加靠近中央,因此对于边角的保护存在着天生的漏洞。座主精通棋理,与他对弈而想要强行保住边角是不可能的,一旦遭到对手强攻,弃掉这些阵地是早已在木谷实的计划之中的。
  然而,三个位于四线星位上的棋子,最特异的地方就在于它们的灵活——一旦引诱对方攻向角地,全军就可以转向直取中腹!
  抵挡住了座主对于四线防线的冲击,就等于完成了一道面向中腹张开的铁壁,在此集结了足够的兵马,一旦扩张起来将势不可挡!
  木谷实暗暗挥动令旗——全军突进!
  待命已久的黑军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喊声,战马如飞一般向中腹疾驰而去。
  座主轻轻皱起了眉头。
  好强大的气场,如果冒然阻挡只怕会被冲击得千疮百孔,溃不成军。既然如此,唯有退避三舍,别无他法。
  座主静静调动白军,且战且退,缓缓撤出了中腹阵地。黑军得势,全军欢呼雀跃,尽情在中腹奔驰着。
  木谷实暗笑:座主,原来你也不是无所畏惧的嘛。
  座主也有些惊讶——木谷实,我有点小看你了,竟让你取得了一丝战果。看来我之前的大意太不应该了,但从现在开始,我要真正使出全力了。
  既然你想要一场决战来分出胜负,那么我满足你的愿望!

  左侍童精疲力竭地停下了攻势,他似乎能感觉到盘上的黑子正沉重地喘着粗气。同时,他也感觉得到对面的吴清源同样已经疲惫不堪。
  弈得真妙,吴清源。
  眼见形势落后,左侍童全力进行着反击。几乎每一个左侍童所能找到的漏洞都被黑军日夜不停地冲击着。
  白军将士几乎人人心惊胆战,因为敌人神出鬼没的进攻简直让人崩溃!吴清源左接右挡,疲于应付,只感到似乎四处都是敌人的兵刃,几乎没有工夫去看清敌人的脸……
  然而,吴清源竟始终没有露出破绽!
  虽然形势逐渐迫近,但由于之前的犹豫,左侍童一直处于苦苦追赶的状态中。吴清源阵型已成,只要不能攻破他的防线,取胜就绝无希望。但吴清源的防守与众不同,既不是木谷实那样的厚势迎敌,也不是本因坊秀格那样随势而动,而是如同在阵型的空隙间布下了一道道绳索一般。乍看上去,门户大开,但若真的驱兵马攻过去则必定被这绳索缠倒,再难脱身。
  左侍童使尽浑身解数,与吴清源缠斗了许久,却始终未能进得敌阵分毫。
  再这样下去,必定无法取胜了。
  左侍童沉吟良久,终于缓缓取出了一粒黑子。
  这一招落毕,我的棋型会露出破绽。但这个破绽极其隐蔽,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到。吴清源,若你找不出这个破绽,我的这步棋将会成为一招撒手锏,你的阵型将瞬间土崩瓦解!
  决定胜败的时刻到了。吴清源,让我看看你究竟是否有资格击败我吧!
  突然间,一粒黑子落到了吴清源一条已经定型的防线身后,紧紧靠着白军边界,似乎误将身边的白子当成了黑子一般。
  吴清源看到这样一步棋,猛然一惊!
  毫无道理啊,既然防线已经完成,突然从内侧靠住敌方的棋子,这样的招法能施展出什么手段来呢?
  白军将士各个面面相觑,看着这可怜的黑子,甚至都不忍心下手杀他。左侍童也是熟读兵法之人,中盘战刚开始就用一招十分漂亮的诱敌深入全歼了一队白军,使得整个局面从明显白强黑弱立刻变成了白棋微弱优势的细棋。这样一个敌人,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每一招棋都必定是有用意的。
  但左侍童这招内靠,究竟意义何在?
  吴清源陷入了沉思。
  单看这个局部,白棋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并不常见的定型,前后两个虎口将两片棋紧紧连接在了一起,同时也与对方的两个虎口紧紧相接,形成了十分古怪的四虎相对的形状。乍看上去,就像是四只猛虎将头聚在了一起,四只露着獠牙的嘴在这里互相撕咬,却因为靠得太紧而动弹不得。黑子就落在白军这两只虎口的正中间,紧紧贴住了连接两个虎口的短小的通道。在这条四虎之形的两侧,双方的阵势都已十分严密。黑军之前猛烈的冲击使得这里的白军防线有些不起眼的断点,但构不成任何威胁。各自防线身后,两军阵型都有足够的眼位,虽然因为互相拉锯而使得这些眼位有些局促,但保证活棋应当问题不大。另外,在白阵的内部,还残留着两支因冲杀过猛而被白军吞吃的黑军战俘。
  左侍童这招内靠究竟是什么意图呢?
  白军二虎不知所措,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新的军令。然而他们抬眼一望,却只见对面的两只黑虎面露凶光,口吐恶气,一股股杀意阵阵向黑阵袭来……
  四虎相对……
  吴清源猛然心惊!
  连环劫!左侍童要在这里造一个连环劫!
  当前局面十分接近,胜负只在三四目之间。而这个局部,左侍童的这一靠一旦应付失当,将会让黑军得以突入阵内,而这一战略的关键就是那诡异的四虎相对!
  两两相对的虎口,看上去似乎是牢不可破的连接,但是实际上却是可以扑入的。一旦一方扑入对方的虎口之中,对方将无法抽身离开,只能与对手撕咬在一起,这就将形成一个劫争。而在这个局部,双方各有两个虎口相对,其中对于白棋来说下方的一个虎口稍显薄弱些,如果被对方将上方造成了劫争,下方虎口是不可以填子回避造劫的。原因就在于左侍童内靠的那粒黑子,他正好靠住了这一侧虎口的边缘。这里如果粘接上,黑子就将直直攻下来,白军下边的断点就将成为致命的缺口。如果左侍童在上边造了劫,白军唯一可能的应对就是在下边也造劫应对,使得这里变成一个连环劫。由于连环劫可以互相提子,使得这一区域吴清源还有缓冲的余地。
  而如果吴清源先消除上方的劫争可能呢?吴清源看了看棋盘,却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这个劫避不掉,因为自己的棋有断点。如果自己首先粘住了自己的虎口,不论先粘住哪个方向,那粒躲在白阵内的黑子都能运作起来,吴清源粘虎口的一手棋既不长气,又不紧对方的气,对方只需要强行从断点突入制造对杀,吴清源就必定抵挡不了。
  一旦真的在这里制造出两个关乎双方连接的重要劫争,吴清源在这里就绝不能有半点退却。那粒靠入白阵内的黑子,并不是直接的攻击,而是为这两个劫做伏兵,一旦撕咬起来,吴清源任何一个劫败退,这粒黑子都将成为隐藏与白阵内部的援兵,协助左侍童突破这四虎相对的防线。
  若要抢吃这支黑军,却偏偏绝无可能——因为白阵内还有两粒敌方的死子,一旦强攻,黑子必定向这两支俘虏跑去,白军必定吃不死。而吃不死的结果,就是让白军的损失更大!
  这粒内靠,原来竟是如此惊人的一手棋——明知对手下一步会走到哪里,但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攻将无所得,守又负担太重,几乎可以说这一步棋就将吴清源逼入了绝境!
  吴清源大致数了数劫材,白棋劫材还有不少。但是黑棋主攻,白棋主守,吴清源的负担比对手要大得多,而黑棋造出的连环劫其实是不需要任何劫材的——连环劫本身就是取之不尽的劫材。如果不能找出什么新的手段,这白棋将注定受损,而且损失必定在六目以上,黑白胜负将就此转向。
  下一手是吴清源出手,这一手如何下,将彻底决定这局棋的胜败。
  左侍童静静等待着——吴清源,你会怎么出招呢?

  静静地,令旗一展。
  转眼间,战场上已杀声震天!
  眼见黑军的扩张已是强弩之末,座主的白军浩浩荡荡从四面八方杀来。
  然而,杀至阵前,白军却纷纷止步。
  眼前是厚厚的黑壁,黑军的铁甲反射着阵阵寒光,令人不寒而栗。
  木谷实看着从四方攻来的白军,暗暗露出了笑意。
  来攻攻看吧,座主,看看你研习的招法究竟能有什么作用。再强大的招法也只有在对方露出破绽的时候才有施展的空间,而我的黑阵如一块坚不可摧的铁板,任你有万般诡计,也绝无法破我分毫。
  座主微微颔首——无缝的防守,配合上无坚不摧的凶猛扩张,这样的战法几乎是无敌于世的。木谷实,想不到你竟有如此强大的棋力,我越来越想收你为徒了。
  正因如此,今天这棋盘之上,我必须要击败你!
  座主令旗一摇,全军得令,竟纷纷调转马头,绕着黑阵奔跑起来!
  木谷实大惑不解,只见盘上座主的白子如雨点般落在黑阵外,却毫无进攻的意思,似乎只是在白阵内补棋,而丝毫没有想攻进黑军阵内的意思 。
  这是何解?
  木谷实全然摸不着头脑,而座主的补棋偏偏又让木谷实找不到对白阵进行攻击的手段……
  座主在心底暗暗笑着。围棋之妙,在于极其简单的规则却能演化出万千变化,任何一点细微之处都是可以利用的。
  下棋,必须是你一手我一手,谁也不能多下,但也都不能不下。而对于除我以外的棋手而言,只要下出招法就迟早会露出破绽。木谷实,我不需要与你纠缠,只需要等待。你只是一个当世棋手而已,所以你必定会下出错手,我只要抓住那一招棋就足够了。
  木谷实每一手都思虑良久,但并不是在考虑对手招法的深意,而是纯粹在寻找自己下一手能下在哪里。毕竟,座主的棋不思进取,对于木谷实坚如铁壁的黑阵根本毫无威胁。这样的局面下,木谷实所要做的似乎也只剩下一件事了——从全局找出所有的大场,然后按照从大到小的顺序依次落子就可以了。
  这样看来,这局棋我木谷实赢定了!
  黑军缓缓调度开,静静地向前行进着。白军处处都只略作抵抗,而不多加阻拦。看上去,黑军虽然步伐不快,但是一路顺风顺水,毫无压力。
  白军怎么如此军心不振?莫非座主连下四局棋,已经累了?
  座主只是默默地应对着。
  突然,黑子一军试探着向白阵深处突了进来。座主猛地警觉起来!
  时机到了!
  白军突然亮出兵刃,竟直直向黑子杀去!
  木谷实大惊,立刻开始抵挡。他早已算定,这里白棋如果强攻,是不可能将黑子尽数拔去的。只是,白军的突然发力让他吃了一惊。
  座主看到木谷实的应手,在心底哈哈大笑。
  木谷实,看来你所知道的招法太少了——今天我就来给你上第一课吧!
  眼见黑白双方正在交手间,座主突然直取黑军根基而去!木谷实大惊,急忙回师来救,却赶不上白军的速度!
  一队黑子,被白子不断爬吃,终于全部死在了白阵内!
  “漏算了!”木谷实忍不住以极其微弱的声音自责道。
  白棋的这步妙手,木谷实从头到尾都没有考虑到。毕竟,交战之时突然脱离主战场而攻击敌后,这样的棋是需要胆量和气势的。木谷实漏算了这步棋,这场战斗其实从一开始就输定了。
  “不,你不是漏算了……”座主低声说道。
  木谷实心惊。
  “这步棋你不可能算得到。”座主缓缓说道,“我在阴间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才找出了这样一手棋,在这种棋型下必定能克敌制胜。你毕竟只下了十多年棋,修为与我不可同日而语。”
  “花了一百多年才找出的着手!”木谷实心惊,急忙再去品味这手棋。
  确实,这手棋出其不意,又防不胜防,是惊天动地的妙手。当世棋手恐怕任何人在这种局面下都找不出这样的招法来……
  “这样的招法,我还有许多。”座主轻声说道,“木谷实,只要你愿意做我的弟子,我会倾囊相授。”
  听到这里,木谷实却哈哈大笑:“座主,我们还是先下完这局再说吧。”
  座主却不以为然:“我所知的招法比你多出太多,你只要下下去就一定会被我找到破绽,而这破绽你根本无从察觉。这局棋你本来就是必败的,又何必要下完?”
  “因为不下完,我就不知道究竟自己与你的距离有多远……”木谷实轻声笑道。

  吴清源思考了很久了。
  左侍童静静地等待着。他能明白吴清源现在的处境——自己所落下的那一收内靠,其实是一招胜负手。吴清源不能回避,但若强攻又恐怕无力取胜,所以陷入了苦思当中。
  看起来,吴清源似乎还没有发现,这一步其实是一招玉石俱焚的赌博啊。
  吴清源,你会看得出来破解这一手的办法吗?
  突然,吴清源缓缓伸出了手,从棋盒中摸出了一粒白子。
  左侍童紧张了起来。
  吴清源似乎取出棋子的时候仍然犹豫了片刻,随后才终于将棋子缓缓落下。
  黑白两军剑拔弩张之处,吴清源缓缓将棋子落到了对方的虎口之内——白军竟先扑了进去!
  白军竟静静地伸出一只手,放进了黑军的虎口中!黑虎一惊,原本四溢的杀气竟消散殆尽,这一口迟迟不敢咬下去……
  左侍童惊讶了一阵,随后却缓缓平静了下来。
  “我输了……”他轻声说道。
  吴清源似乎早就料到了,他没有太过奇怪,只是缓缓躬下身子向左侍童行了一礼。
  “多谢指教。”
  吴清源,你果然找到了这个点——这就是黑棋的命门。
  黑棋强行制造连环劫,目的就是通过这个劫争攻进白阵内部。这个连环劫是黑军目前最强的武器,白方无可退让,但若真的让黑棋先开劫则必无胜算。然而,黑棋的唯一破绽,也正在这个最强的武器上!
  连环劫是一种独特的棋型,一旦再合适的时机和位置开劫,先出手的一方就会拥有无限的劫材。因为两个劫是可以互相交替提子的,所以后手被迫开劫的一方若想同时打赢两个赢劫是不可能的。
  左侍童让吴清源陷入困境的方法,就是让把吴清源逼到被迫要同时打赢两个劫的地步,对于连环劫来说那是绝无可能的。但是若能将眼光放到全盘,就会发现,其实黑棋这时候的破绽也已经露了出来——这个连环劫如果是白棋先开,黑棋同样是两个劫都不能输的,因为黑棋自身棋型也存在着漏洞!
  一般棋手在这个时候,首先想到的会是如何回避这个连环劫,或者在打劫的过程中如何想办法消劫。但从现在的全局配置来看,做到这两点是绝不可能的。而唯一的正解,是利用先手的优势,抢先对手一步打开这个连环劫,从而让自己站在连环劫中有利的位置上。黑阵内部隐藏着十分隐蔽的几个断点,但这几个断点一旦与劫争中扑入虎口的白子联合起来,黑棋这一块阵地就将必死无疑。要想发现这些断点需要顶尖的棋力,而这棋力吴清源是有的。左侍童考验吴清源的地方,是他有没有勇气在对方最强的武器上寻找对方的破绽。吴清源做到了,这证明除了棋力之外,吴清源的胆识也是令人钦佩的。
  面对这样一个棋力高强,又胆识过人的棋手,我败得无话可说。
  “盘面上看,如果我不施展那招胜负手,我会领先你一两目吧。”左侍童缓缓说道。
  吴清源点了点头:“但四目半的贴目,你让不起。”
  “是啊……”左侍童笑着,“在不贴目的时代,我是执黑不败的。但现在我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吴清源默然不语。
  “最后那步棋,你下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算清了后面的结果了吗?”左侍童问道,“若你算清了,为什么落子之前似乎还犹豫了一下。”
  “其实,那步棋我早就看到了……”吴清源低声说道,“几乎就在你落子之后不久我就看到了,之后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下出来……”
  “哦?”左侍童有些惊讶,“你在犹豫什么?”
  “因为这手棋一落,你就输了……”吴清源答道。
  你毕竟想救我,我却要击败你,这实在有些讽刺……
  左侍童微微笑着:“你不该犹豫,因为你配得上这场胜利……”
  “不,我是利用了你开局时的犹豫,如果你一直都竭尽全力……”
  “输了就是输了,不能做那样的假设。”左侍童摇了摇头,“你说你利用了我的犹豫,我也可以反过来说,我能胜当世棋手是利用了我比你们多出的那一百年时光。若你和我一样研习了一百多年棋法,你的成就绝不在我之下。”
  吴清源不再说话,只是默默低着头。
  缓缓地,从左侍童身下开始腾起了雾气。
  “吴清源,谢谢你……”左侍童低声说道,“对局时,你说的话让我醒悟了。你是对的,棋界不应该需要我的帮助才能存在下去,我也不应该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我相信你们,吴清源,你会开创属于你的时代的……”
  转眼间,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吴清源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向天上看去。
  左侍童和自己的对局已经缓缓消失了,天空中只剩下了一局棋——木谷实对座主。
  静静地看了片刻,吴清源却猝然皱起了眉头!
  木谷君,战况不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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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左侍童的反击



  一滴红色的液体轻轻地滴到了棋盘上,将一粒白子染得鲜艳了许多。
  前田陈尔一愣,缓缓伸出手去擦拭了一下。那鲜红沾到了手指上,有些粘稠。
  是血……
  前田陈尔愣了许久,才想起缓缓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上唇。再将手放到眼前,已是一片暗淡的红色。
  直到这时,前田陈尔才感到自己的鼻下有什么东西正一阵阵地向外涌。
  原来如此,我流血了啊……前田陈尔在心底缓缓笑道。
  但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棋盘,也许是身体已经僵硬得动不了了吧。
  棋盘上早已分出了胜负,前田陈尔尽管奋力将棋局搅乱,但局面却一直在座主的掌控之中。前田陈尔早就已经看不清局势了,座主却凭借着他无边无际的招法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毕竟面对那样无穷无尽的招法,自己根本没有胜算啊。
  但前田陈尔却迟迟没有终局,而是一直在对方的空中填子。明明已经是对手的实地,前田陈尔却将一粒粒送死的棋子填入对方阵内。
  这是拖延时间的好办法,座主必须谨慎应对,一步也不能应错,否则就会反胜为败了。这样的做法是明显有违棋道的,座主的心绪一定也已经乱到了极点了吧。
  座主一次次愤愤地将棋子拍向棋盘,怒不可遏。
  明明是已经结束了的棋局,为什么还要硬撑着?前田陈尔,你为什么不肯认输!
  落下这一粒白子,盘上连空内的棋都已经下完了,已经再施展任何手段的空间。前田陈尔,够了吗?
  前田陈尔的脑中似乎已经无法思考任何事情了,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着——要尽量搅乱座主的心情,要为木谷实和吴清源创造尽量多的时间……
  其实此刻木谷实的对局早已结束,但前田陈尔的注意力全都在棋局上,没有注意到别的事情。
  缓缓地,前田陈尔取出一粒黑子,吃力却又如机械般精准地落到了棋盘上。
  单官!
  前田陈尔甚至已经开始收单官了,这样的棋根本不影响胜负!前田陈尔,你宁可收单官也不肯认输吗?
  “混蛋!”座主怒喝着抬起头来,“前田陈尔,你……”
  然而,就在他看到前田陈尔那张如鬼一般的面庞时,座主吓得呆住了。
  直到这时,前田陈尔才抬了抬头,终于将视线从棋座上移开了,发现眼前的对手正惊讶地看着他。
  “前田陈尔,你……”座主轻声惊呼道。
  前田陈尔微微笑了笑,从鼻子里阵阵流出的血又静静地滴了下来。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摆了摆手,便又看向了棋盘。
  “为什么?”座主怒斥道,“已经到了这个境地,为什么还不投降?”
  前田陈尔沉默着。
  “你已经输了!”座主吼道,“棋局已经输了!你自己看看,这样的局面你还硬撑什么?”
  前田陈尔口中突然涌出一口鲜血,他一时没能忍住,竟吐在了棋盘上。棋盘上一时间竟一片血红,鲜艳得让人心惊。
  座主惊得向后退去,竟离开了棋座。
  前田陈尔痛苦地咳嗽着,说不出话来。
  “前田君……”在台下望着这一切的木谷实喃喃地自语道,“这是何苦?你就如此不肯认输吗?”
  还不能认输……前田陈尔在心底默念着,时间争取得越多越好,木谷实和吴清源的对局一定还没有结束,我还要继续撑下去……
  “到你……落子了……”前田陈尔艰难地向座主说道。
  前田陈尔,你疯了吗?你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要继续下下去?
  座主呆呆地看着前田陈尔,良久没有回到座位上。
  “你为什么要这样?”座主轻声问道,“这样有什么意义?”
  前田陈尔又笑了笑:“和你一样……我也追求……胜利的棋道……”
  为了胜利,不择手段——即使最后击败你的那个人不是我也无所谓……
  座主沉默了。
  “前田君!”木谷实突然在台下高声喊道。
  前田陈尔听到喊声,猛然心惊!他向台下看去,竟见木谷实站在那里,一脸不忍的表情。
  “不要坚持了!”木谷实喊道,“把他交给我来对付!”
  原来如此,木谷君,你已经赢了,是吗?
  到最后还是你们比我强啊……
  前田陈尔静静地转过头重新看向座主,脸上淡淡的笑容像是凝固了一般。
  “我输了……”前田陈尔冷冷地说道。这句话座主等了许久了,但前田陈尔却说得异常平静。
  一阵雾气缓缓从前田陈尔身下腾起,向上伸展开来。
  座主默默地看着眼前这张被血模糊了一半的如地府修罗般的面容,紧紧皱着眉头。
  为什么?我要将你们引向真正的棋道,你们却宁可吐血于棋盘也不愿认同我?
  雾气中,前田陈尔那张可怖的脸上却满是安详的表情。
  “座主……”他轻声说道,“你真该也体会一下……输的感觉。有时候……很美妙……”
  他的目光静静落在座主身上,那眼神原本十分平静,却让座主感到不寒而栗。
  “我不会输!”座主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如同丧失了理智一般,“谁也不能击败我!我永远也不会输!”
  然而,他的对面已经没有人了。

  “道策……你说说看,人为什么要下棋?”
  道策微微一愣,看着空空的棋盘,苦思了良久。
  月明星稀,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山顶上这棋座边还亮着灯。本因坊道策静静地坐在棋座一边,他的对手坐在另一侧。
  “我想我忘记了。”他终于笑道。
  他对面的人也哈哈大笑。
  “忘了为什么要下,却到死后也一直坚持着,这不奇怪吗……”
  道策静默了许久。
  “这就是人可贵的地方。”道策低声说道,“即使已经忘记了起初的原因,却一直记得那份坚持,宁可舍弃生命也不愿放弃。这大概就是人最值得欣赏的地方了。”
  他的对手点了点头。
  “这就是你一直所说的棋道吧。”那人笑道,“你的名中有一个‘道’字,是你师父取的?”
  “正是……”道策答道,“棋道之道,师父是希望我永远将它牢记于心吧。”
  “可是只记得道本身,却忘了为何要求道,这似乎与你师父的本意相悖了吧。”那人笑着,“回想你得到这名字的那时候,也许你能想起你本初的目的。”
  道策静静思索着,却一无所得。
  “我只记得,那时得到这名字,如同受了封赏一般受宠若惊。但其他的,我忘记了。”
  “我期待着你想起那一切的那天。”那人静静打开了棋盒的盖子,“开始对局吧,我迫不及待了……”
  “我也是……”道策兴奋地说道。

  “我快输了,是吗?”
  吴清源听到这轻轻的低语声,心底一惊。
  他抬起头,看向了左侍童那张阴沉得如同已死的脸。
  棋盘上,黑棋四面受敌,苦苦支撑,战线不断地收缩,如今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白军虽无法攻入,但只要守住已得的战果,战事就已经可以宣布结束了。
  “你从一开局就战意全无,连战连退,这样不可能取胜……”吴清源轻轻地答道。
  “不,是因为你很强。”左侍童缓缓说道,“对本因坊秀格,我只需要发挥七成就可以获胜,但对你我却必须全力以赴。我犹豫了,所以形势落后是在所难免的。”
  吴清源默然不语。
  难道左侍童打算在这里就认输吗?
  确实,现在的局面下,黑棋已经太困难了。即使吴清源站在左侍童的位置上,这种前无进路,后有追兵的情况下也许也无计可施了。
  “你们一定发现了吧……”左侍童突然说道,“大仓喜七郎的事情……”
  吴清源一愣。
  “你是说……”
  “他的水晶。”左侍童继续说道,“那是我给他的……”
  吴清源心中一震!
  “看来,你们针对他做了布置,好让他无法来干扰这里的对局,是吗?”左侍童问道。
  “是……”吴清源低声答道,“我们偷走了大仓先生的水晶,还让人在外围的棋座那里阻挡追来的人……”
  “原来如此……”左侍童似乎恍然大悟,“你们居然想到借用座主的结界来阻挡外人,看来你们的部署真的相当周密啊。现在木谷实已经胜了一局,恐怕即使大仓喜七郎有这个能力,他也不会闯到这里来干扰这场决战了。这么说来,就是我失败了……”
  “失败?”吴清源全然不解,“莫非,你的犹豫就在这里?”
  左侍童惨然笑道:“是啊,这就是我为什么会犹豫——我一直在等待大仓喜七郎阻止这场决战,而且,我不想击败你。”
  “不想击败我?”吴清源追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很强,击败你的话你会死,这将是当世棋界的巨大损失。”左侍童答道,“我不想看到一个天才陨落在我的手上。如果我们不能将这场决战完成,将来我也许能看到你能取得多么巨大的成就。”
  吴清源沉默了良久。
  “我不明白……”他突然说道,“你究竟为了什么而在这里与我们对弈?”
  左侍童似乎被问住了,他苦笑着。
  “座主以前不是这样的,你知道吗?”
  吴清源一惊。
  “我刚见到座主的时候,他是一个醉心于棋道的棋界圣人。”左侍童低声说道,“那时我因为无法再钻研棋道而化作了怨灵,座主收留了我。座主为了棋可以舍弃一切,他是一个真正的棋士,那时我很崇拜他。可是后来,座主走火入魔了,他的棋道变了。我知道他为了棋而杀人是不对的,可我无法说服他。何况,毕竟是他收留了我,我不可以背叛座主。但我能体会你们的痛苦,我也不愿让你们受伤……”
  “所以你说服了大仓喜七郎作为你的助手,全力阻止我们的决战?”吴清源问道。
  左侍童点了点头:“如果这场决战不能举行,我就不用伤害你们,你们也不会威胁座主了。我不愿看到座主受害,同样也不想看到当世棋界再受摧残,所以才找到了大仓喜七郎,希望能让一切保持现在这个样子。毕竟,棋界和座主,任何一方失败我都不想看到。我以为我能阻止这一切,但现在看来,大仓喜七郎大概赶不到这里了……”
  吴清源,如果可能,我真的不想和你分出胜负啊……
  “你这样做,是在侮辱棋手……”吴清源突然说道。
  左侍童猛地一惊!
  “我是想救你们啊……”他辩解道,“如果没有决战,你可以继续在棋界生存下去,你会将你的天赋发挥到极致而不致英年早逝,徒留叹息。我知道失去生命是一件怎样痛苦的事情,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你们身上……”
  “若当今棋界只能依靠敌人的施舍而存活下来,这样的棋界就已经没有资格再存在下去了。”
  左侍童语塞,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
  “也许座主的行为确实如你所说,已经走火入魔。”吴清源继续说道,“他为了他的棋道而肆意夺取人的生命,这是不可原谅的。但自古以来,棋界遭逢劫难之时,哪一次不是凭借棋手自己的力量度过难关?所谓棋士,就是在这样的磨练中成长起来的。座主是一个强大得几乎不可战胜的敌人,但这样的敌人正是为了让棋界变得更加强大而出现的。有了击败座主这个目标,才有了我们数月之内棋力的突飞猛进,也才让我们真正寻找到了对弈的意义。若你竟要阻止这样的一场决战,那就是在阻止我们追寻我们自己的棋道。左侍童,这样看来,你仍然认为你是在帮助我们吗?”
  左侍童默然不语。
  沉默了良久,他缓缓摸出了一粒黑子。
  “刚才,我本来是打算认输的……”左侍童笑道,“我不想击败你,因为你的天赋是可以创造更大的辉煌的。但是我想你说得对——若你无法真正战胜我,那么你也就不值得我放你一条生路了。”
  吴清源警觉了起来,但同时他也感到自己身上的血液沸腾了一般。
  “也许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我已经在创造辉煌了也不一定呢?”他调侃似地说道。
  左侍童与吴清源相视一笑。
  “我要认真了……”左侍童将手中的棋子缓缓举起。
  “请多指教!”吴清源微微躬身说道。

  黑城之内,一片萧瑟,士气全无。
  城外是一望无际的白军虎狼之师,早已对着城内的黑军磨起了兵刀。
  “主帅无心恋战,将士如何御敌……”黑城内的士兵们哀叹着,早已无心再战了。
  主帅营内,一片沉寂,已经许久没有新的军令了。
  猛然间,主帅突然挥了挥手。
  传令的士兵急忙跑入账内,接过新的军令一看,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这是……”
  “军令。”主帅坚定地说道,“只管执行就是……”
  传令不敢怠慢,急忙跑出军帐,奋力在各城头间喊着,声嘶力竭。
  “主帅有令!全军出击!”
  黑城将士闻令一惊,缓缓看向了城外的漫漫白军。
  白军听到城内的喧哗,急忙将一切报向了白军帐中。
  “终于来了……”白军主帅嘴角微微扬起了笑意。
  他猛地挥手,将身后的战袍高高扬起。
  “备战!”
  白军将士得令,全军整齐地立起了兵刃,气势令人胆寒。
  左侍童,请出招吧。
  吴清源,请你小心应对了……
  黑城四方城门突然齐齐洞开,黑军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出!
  白军早有准备,只等一战。黑军军心大振,气势汹汹。眨眼之间,只见黑城周围已经硝烟四起,敌我莫辨。
  黑军自战事开始以来,连战连退,早已将怒气憋在心中。这一战终于主动出击,全军顿如饿狼猛虎一般,竟势不可挡,杀气四溢!
  白军虽已准备充足,但刚一交手,竟发觉抵挡不住。前军纷纷败溃,眨眼已被黑军攻至阵前……
  左侍童,果然精通兵法,能征善战。吴清源忍不住在心底赞叹道。
  但是,我的军阵绝不是你能攻得破的!
  “全军退守,在白阵前与敌决战!”吴清源的军令迅速传遍了白军全阵。
  白军得令,竟在黑军阵阵狂攻下且战且退,步伐丝毫不乱。左侍童暗暗赞叹,吴清源果然是个奇才。
  黑军初战告捷,士气大振,转眼已在白阵前布下重兵。白阵看上去薄若蚕丝,与层层叠叠的黑军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似乎只需一次冲锋就可以将这道防线彻底瓦解。
  黑军全军请令强攻,然而此时主帅帅营却一片沉寂,迟迟没有军令传出。
  黑军将士不解,面面相觑,不敢妄动。
  吴清源,你的阵法实在精妙。左侍童赞道,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但棋子之间相互照应,互为援助,又可进可退,可取可弃,一旦攻不得法将反而让自己陷入苦战,四面受敌。
  这样的阵型,应当如何破解呢?
  左侍童苦思良久,终于缓缓写下了新的军令。黑军将士急忙取来一看,却各个不解其意,满面疑惑。
  既是主帅军令,只管执行就是。
  只是我大军如此人多势众,面对这薄薄的一层防线,却要……

  吴清源紧张地等待着左侍童的着手,但良久之后,竟见左侍童的黑军缓缓退去了!
  吴清源一惊——难道左侍童不打算攻打白阵,而打算转移战场吗?
  “主帅,怎么应?”白军将士急入帐中问道。
  敌方既已露出破绽,我们便不可不出手了……
  “全军追击!”吴清源喝道。
  白军将士高呼一阵,提起兵刃,跨上战马,倾巢而出,向着正缓缓退却的黑军猛冲过去。
  左侍童却暗暗笑了。
  吴清源,你毕竟还是年轻,不够冷静啊。
  白军正追杀间,突然阵外两声炮响,两支黑军竟从白军追击大队身后杀出,截住了白军退路!原本在撤退的黑军也立刻回师,夹击白军。
  白军大乱,两面受敌,竟很快全军覆没!
  吴清源几乎来不及反应,战局就急转直下!
  好厉害的调度,简直是神出鬼没。这就是传闻中秀策的全部实力吗?
  左侍童望着已经剩下一座空营的白阵,暗暗笑了。
  “全军突袭!直取白阵!”
  吴清源,我们真正要决出一场胜负了……

  “你要对弈?”座主有些无力地问道。
  他的身前,木谷实缓缓坐下,躬身向座主行了一礼。
  “在下木谷实,请座主多多指教。”
  木谷实,击败了小川道的的棋手……
  “你是拿黑棋胜了右侍童的?”座主轻声问道。
  木谷实缓缓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不用猜先了。”座主缓缓说道,“你拿黑棋吧。”
  木谷实一惊:“为何?”
  “我无法原谅,有人击败了我最心爱的弟子。”座主低声吼道,“我要为道的报仇。木谷实,我不管你究竟是什么来历,也不管你使用什么招法,你的一切伎俩在我面前都不会起作用,我要将你的棋破得彻彻底底!”
  “若您还未开战就这样想,恐怕这局棋您就已经输了。”木谷实轻声说道。
  对局之前,心态就已经如此浮躁,这局棋必定凶多吉少。
  座主却不屑地笑了笑:“那么你就来试试看吧,木谷实!”
  木谷实微微皱眉,毫不犹豫从棋盒内取出了一粒黑子——右上角,星位!
  第一手就占星位吗?很独特的下法。座主不动声色,静静以左上角小目应对。
  木谷实不作停留,直取右下角星位而去。
  两个星位吗?座主微微皱起了眉头,但手中却不做停留,以左下角小目应对。
  木谷实微微笑了笑。
  座主,准备好了吗,我要出手了!
  如神兵天降一般,右边黑军上下两师正中,又一支强军占住了右边边星之位!
  三连星!
  棋盘之上,右侧三个星位黑子就如同夜空中明亮的星斗一般。
  “原来如此……”座主竟笑着缓缓说道,“三连星,前所未有的布局。你就是用这种新奇古怪的招法扰乱了道的,让他无法施展他所研习的招法的,是吗?”
  木谷实微微皱起了眉头——座主见到这样的招法,应当会感到意外才对,可是现在却如此轻松,莫非心中已有破敌之策?
  “确实,三连星这样的怪阵前所未有,让人感到一时无从下手。不过……”座主笑着,“这样的地方其实是有定式的……”
  木谷实心中一震!
  “不可能!”他喊道,“三连星阵型是我所创的全新战法,之前从未有人下过,怎么会有定式?”
  座主却暗暗笑着:“木谷实,你错了。三连星这样的阵势,其实所有人都见过,只是大家看到的是全部的阵型,而你的三连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不是吗?”
  木谷实心惊。
  棋盘上,右侧三个星位都被黑子占住。如果将棋盘上其余六个星位也摆上黑子,那就是……
  “让九子棋。”座主笑道,“你以为这种阵法前所未有?其实这不就是让子棋的阵型吗?让子棋几百年来从未消失过,你说这局面难道会没有定式吗?而让子棋之所以黑方有利,是因为白方还未入子黑方就已建起了阵势。可你这三连星的对面,我的白阵已经建起了,如此看来,似乎三连星这样的战法难不住我啊……”
  座主笑着,缓缓取出了白子,猛地拍到了棋盘上。
  “木谷实,让我来领教一下你自以为是的三连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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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心理战



  一滴残雨缓缓从樱花的花瓣上滴下,落到了樱花树下的一个不起眼的泥坑里。
  静静地,泥地坑中的积水缓缓颤了一下。随之而且的涟漪在小小的水坑里来回晃动着,久久不曾平息。
  待水纹终于静了下来,这一方小天地里,映衬着天空。即将入夜,天空也渐渐阴沉了下来,唯独空中那张棋盘散发着白色的异样光芒。白子如同星辰,黑子仿若光晕,将天空映照成了一片异样的宇宙。
  一个老者痴痴地望着天空,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
  “这是天空,还是棋局?”他苍老的声音轻轻地问道。
  “也许两者都是。”他的身后,一个威严却又亲切的声音答道。
  老者如痴如醉地看着。
  “好美……”他喃喃地说着。
  他身后的人微微笑着,默不作声。
  “这是你与我的对局?”老者又问道。
  “是的,我把它铺在了天上。”
  “可刚才下过的雨不会把那棋盘损坏吗?”
  “那不是真的棋盘,只是幻象而已。”那声音答道,“我将我们的对局放到了天上,让你感受一下棋局如宇宙的感觉。只有这样的棋,才配得上你毕生的追求。”
  “真的好美……”老者只顾喃喃地说着,眼角竟渗出了泪滴,“这样的景色,我真想让全天下的棋手都看到,让他们知道棋局原来也可以如此震撼。”
  那声音却笑了笑。
  “你要知道,只有死去的人才能看得到这样的景色……”
  老者的心微微悸动了一下。
  “为什么?”他轻声问道。
  “这是对你的奖赏。”那声音微微笑着,“你的一生,配得上欣赏这样的景色。”
  “我是问,为什么不能让所有棋手都欣赏这样的棋局?”
  那声音微微愣了一下,随后又缓缓笑了:“也许只是我没有那样的兴致吧。”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也许是他们都想要静静欣赏天上那如星空般绚烂的棋局吧。
  “道策……”那声音轻轻对老者说道,“过一阵你再到我这里来吧,我再和你下一局。”
  老者缓缓笑了:“下一次,我会争取在这天上胜你一局的……”

  入夜了。
  天上的三局棋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显得如冰山般寒冷。那寒光反射在水晶上,使得整个棺木阵像是夜里的幽灵一般,散发着暗淡而诡异的白光。远远看去,整个水晶棺木阵如同一片发光的灯阵。
  沉睡在棺木中的人,在这异样的光亮下静默着,面目竟显得那样祥和。
  棋座圈外的对局还在进行着,两排棋手们相向而坐,默默注视着棋局。一队队军人和未上场的棋手们默默守候在不远处,像是护卫着这场对决一般。
  棺木阵的中心,六个人静静地坐在三个高台上,暗淡而诡异的白光使得这场对决显得庄严而凄婉。
  “天上的对局……”大仓喜七郎自言自语似地说着,但说了几个字就止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大仓先生,您说什么?”一名军官低声问道。
  天上的对局已经结束了三局,桥本宇太郎,田中不二男和本因坊秀格都战败了……
  逃离日本棋院的棋手当中,松本二郎已经死了,渡边升吉在自己眼前,也就是说……
  现在在棺木阵内与蒙面人对弈的三人,就是大仓喜七郎所能救得了的最后三人了——若再晚了,恐怕就一个也救不出来了……
  但这些话,他不想告诉那军官。军人是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救棋手的。
  “大仓先生……”军官看到大仓喜七郎没有理会自己,提高了音量又一次问道,“您刚才说什么?”
  大仓喜七郎沉吟了片刻……
  “天上的对局……”他缓缓说道,“好美……”
  军官似乎大失所望,默默地将视线移回了前面的棋座阵。
  这样的话,对于战争中的军人来说,毫无意义。
  “是啊……”距离大仓喜七郎不远的地方,一个声音应和道,“真的很美。”
  那是美春,她静静地看着天空,轻声回答了大仓喜七郎的话。然而,声音太小,大仓喜七郎并没有听到。
  “大佐,你觉得呢?”美春看向自己身后的后藤俊介,笑着问道。
  后藤俊介凝视着天空,面无表情,良久不语。
  “这是战争,我感觉不到哪里美……”后藤俊介突然答道。
  美春又笑了笑:“我明白你的感觉。我也和你一样,在担心着正和对手赌命的木谷实。可是抛开这些,你不觉得这样的夜空很让人惊叹吗?”
  后藤俊介静静地仰头看着。
  棋路纵横,黑子白子交相辉映,宛如宇宙星辰。围棋简洁的黑白之美,似乎被天空无限地放大了,不像烟花般多彩,不如山峦般起伏,却同样让人心潮澎湃。
  “是啊……”后藤俊介轻声说道,“确实很美……”
  抛开胜负,这样的景色确实那么动人……
  可是,这华美的光亮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让人如何能平静地去欣赏?

  天空中一子落下,棋盘上早已杀气四溢。
  座主默默看着棋盘,缓缓让自己从震惊中平静下来……
  这个前田陈尔之前所说的恐怕并不是大话,他确实懂得运用我们的招法。不只是我留在密室里的那些棋招,甚至我到阴间之后才悟出的招法他竟也能应对得一丝不差。
  在当世棋界,怎么会有人能在招法上与我抗衡?我花费数百年才研究出的棋招难道已经被眼前这个年轻人想到了?
  不,绝无可能——必定是这个年轻人在什么地方偷学了我的招法!
  前田陈尔默默等待着座主的落子,心底却如水一般平静。
  谢谢您,秀荣师祖。多亏您曾在本因坊教我熟记这些新手,否则我一定抵抗不了座主布局时的这些招法。弟子没有辜负师祖的厚望吧……
  “道策,你在犹豫什么?”前田陈尔淡淡地问道。
  这语气看似平淡,在这平淡中却暗藏着对对手的轻蔑。在如神一般的道策面前使用这样的语气,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座主微微有些怒气:“不要太得意了,孩子,棋才刚刚开始……”
  前田陈尔没有应答,但他却微微笑了笑——座主的心被我搅乱了,看来我做得不错。
  座主,既然我做你的对手,我就不会让你轻松地下完这局棋!
  前田陈尔眼中的神色异常冷淡,似乎在座主的面前,他又变回了遇到穷奇前,那个冰冷而又让人畏惧的前田陈尔……

  杀气!
  木谷实立刻警觉了起来……
  铁壁般的黑阵之间,突然落入了一支白兵。手无寸铁,身无重铠——一支老弱残兵!
  与此同时,黑阵外的层层白军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成群结队,逡巡不前。已经积尸如山的黑城前,竟有了片刻的安宁,仿佛万籁俱寂一般……
  决战就要到了,这将是对手的最后一击——只要能击穿黑阵,就能反败为胜!
  那突然插入黑阵中心的白子,是一招试应手。就像是大战来临前,对方却派来了一名使者,静静地走入重重戒备的敌营正中,面对林立的兵刃却丝毫不慌张。
  “我军主帅遣我前来,只为问阁下一句——准备好开战了吗?”
  木谷实仿佛能听到棋盘上那粒白子的高喊声。
  沙场的尽头,敌方的主帅正静静等待着回应。黑城外,白军战马齐备,兵刃磨砺良久,阵势早已布成,只待主帅一声令下便四方齐出,直扑敌营。
  木谷实,我在等你的回信呢……
  沉思良久,木谷实也取出了一粒黑子,静静地放到了棋盘上——黑军也遣下一位使者,竟直直地站到了白军使者面前,几乎贴住了对方的面门!
  “我家主帅有令,早已恭候一战,有胆子就全军出击!”
  两粒棋子紧紧贴在一起,似乎已刀兵相接一般。
  右侍童微微扬起了眉毛。
  木谷实,你应得好强硬,竟一丝畏惧和犹豫也没有吗?
  不过既然是顶尖高手,也理当如此……
  右侍童微微扬手,白阵全军立刻握紧了兵刃,脚已用力踏入了沙土中,为即将开始的冲锋蓄力。
  战场上寂静得只能听得到风声,似乎所有人连呼吸都屏住了。
  黑阵防线上的将士们紧紧盯着不远处的敌人,刀和盾已经缓缓举起,箭已经扣在了弦上……
  狂风中,白军令旗缓缓举起,又猛地落下。
  这一瞬间,战场上如惊雷般突然崩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白军数队齐发,如疯了般向敌阵冲杀而去。几乎眨眼前,两军竟已对面相望!
  攻守两军猛地撞击在一起,天地为之一震。白军使尽全力,从四面八方撞向对手,就如同被抛石机抛出的千斤巨石一般。黑军奋力同盾牌抵挡,撞击的一瞬似乎身体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是本能地僵直站在原地,却一步也没有退却!
  右侍童心惊——这究竟是多么厚的阵势,从四面八方猛地撞过来竟不见一丝后退!
  木谷实也暗暗吃惊——好大的力量,若不是我,换做别人一定早已被冲击得溃不成军……
  “强攻!”右侍童见撞击无效,只是静静地布下了第二道命令。
  白军将士得令,如野兽般向黑军扑了上去。
  大刀长矛此时似乎都已经没有了意义,距离太近,施展不开。两军将士索性扔开了兵器,拳打脚踢,纠缠在了一起,甚至用嘴互相撕咬。整个战场已无人的气息,仿佛两军将士都已退化为了野兽一般!
  好凶恶的战斗,木谷实不仅在心底腾起阵阵凉气……
  右侍童却似乎对这局面毫无感情,冷冷地调动着各方军力,向着黑阵各地全力冲杀。战场上早已血肉模糊,却听不见一丝哀嚎声,只有不断的喊杀声,字句也早已模糊成了无意义的喊叫。
  然而,不论战况如何惨烈,白军就是进不得黑阵分毫。独自站在黑阵中央的使者环顾着四周,眼中却早已绝望。
  木谷实,你的防守真的如此坚固吗?

  缓缓地,座主竟发出了微微的笑声!
  前田陈尔心惊……
  “前田君,你的招法是本因坊秀荣所教的吧……”座主突然说道。
  前天车尔的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前田陈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座主哈哈大笑起来:“很不错的心理战术,你几乎骗过了我。可惜,你的棋招不会撒谎……”
  “什么?”前田陈尔心中剧烈地不安了起来,他急忙开始检查自己下出的招法。
  棋局布局已经结束,双方平分秋色。眼见边角双方已经没有争夺的可能,前田陈尔率先出手,向中腹挺进了一手。不论时机还是手段,前田陈尔都自信自己没有出现任何问题,究竟是哪里被对手看穿了?
  “本因坊秀荣的棋确实精妙……”座主缓缓说道,“可惜,他死时年纪太大,早已经过了自己最强大的时期,所以学东西很慢。在他担任使者之前,我只教给了他布局的招法,他也只学到了这里。除此之外,你大概也看过了我留在本因坊密室里的那些招法吧,可那些招法也仅仅进行到了布局阶段而已。但是我所知的招法,绝不只停留在布局阶段——我的招法从布局一直到收官都无所不包。而你的中盘战第一手,若按照我的招法来看,就是大恶手!”
  座主说完,猛地落下一子,那响动让前田陈尔不禁为之一颤!
  座主的白子竟没有稳步向中腹进发,而是天降一军,直扑天元而去!
  “双方边角都在均势,中腹中央一点就是双方迟早要争夺的要点!”座主笑道,“你稳步向中腹进军,就等于将这个至关重要的要点让给了我,这一步棋之后我将处处得手,你则招招落后,绝无胜机。我数百年来从未找出过你这样局面下却能逆转获胜的招法,这局棋你已经输定了!”
  前田陈尔,你想不到我所研究的招法已经到了这个程度了吧。所谓穷举招法的意思其实已经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所谓穷举,也就是从布局的第一粒棋子到终局的最后一粒棋子全部摆出来,这样所得到的无数种可能的对局当中将有意义的内容全部列举出来。所以不论布局,中盘战甚至官子我都摸透了,甚至可以说我们正在下的这局棋在数百年中的某个时候我曾一粒棋子都不差地将它摆出来过。因此这局棋应该如何进行,会出现怎样的变化我全都了然于心,你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
  你毕竟还只是一个当世的少年棋手而已,十几年的修为在几百年的时间里根本微不足道。
  “不可能!”前田陈尔低声吼道,“围棋之精妙,千古无同局,你不可能已经穷尽了棋盘上所有的招法……”
  “也许我确实还没有……”座主笑道,“但是我数百年都未发现的招法,你又怎么可能找得出来?”
  前田陈尔猛地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去听座主说的话。他将手伸入棋盒中,奋力摸出一粒黑子!
  “你不可能做得到!”前田陈尔喊着,用力将棋子拍在了棋盘上……
  “看来你的心理战失败了。”座主缓缓说道,“现在,心慌意乱的那个人是你了……”
  前田陈尔一惊!
  不知不觉间,对手竟然轻易地将自己的心理战破解,并反过来将这种压力转到了自己身上!
  “班门弄斧……”座主不屑地笑着,从棋盒中取出了一粒棋子,“心理战这种盘外招,我所见所闻恐怕比你要多得多吧。”
  一粒白子落定,黑军隐隐被白军封锁在了边上,挺进中原的必经之路猛地遭到了白军的阻拦!
  前田陈尔心中烦躁,迟迟无法静下心来,这使得他更加慌张不安起来……
  “对了,顺便告诉你一件事……”座主微微笑着,“知道我为什么不可能输给你吗?”
  前田陈尔一愣,不解地看向座主。
  “因为我是被神选中的人。”座主轻声说道,“上千年来,只有一个人有资格与神对弈,那个人就是我。我是被神选中的棋手,是整个日本唯一与神对弈过的人。你不可能胜过我,因为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与神下棋……”
  “闭嘴!”前田陈尔只感到自己的脑中有无数个声音在回荡,完全无法静下心来。他痛苦地抱住了脑袋,眼睛中竟渗出了血丝。
  这样的情况下,我根本不可能击败座主。本来棋招上我就远远不敌,现在又心境大乱……
  前田陈尔看向天空。
  木谷实的对局已经进入了决战,但是距离结束还有很久。吴清源的对局才刚刚开始不久,一时难分高下。
  这局棋若过早结束,或者座主下得太过轻松,都等于让他得到了休整,这会让木谷实和吴清源获胜的可能大大降低。
  我必须要尽量让座主伤神,让他感到棘手,让他无法休息……
  可是到底要怎么做?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我要怎么做?
  前田陈尔痛苦地思考着。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紧皱着的眉头突然舒展开了。
  座主察觉到了这变化,他有些惊讶。
  前田陈尔,你想到了什么?
  缓缓地,前田陈尔竟微微笑了起来!
  座主心惊……
  “座主,刚才失礼了……”前田陈尔缓缓说道。
  不久,他静静地取出了一粒棋子,落到了棋盘上。
  我这是怎么了,竟会被座主的心理战击败。真是讽刺,从进入水晶棺木阵的时候起,我不是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吗?
  既然如此,何必焦躁?
  座主向前田陈尔落下的黑子看去,微微一愣——前天车尔竟在一个毫不相干的地方落了一子,似乎是要挑起一场新的战事。座主缓缓思索了片刻,落下了一粒白子应对。
  前田陈尔,你这是要做什么?
  前田陈尔笑着,静静审视了一下棋局,很快又取出一粒黑子,落到了另一片战场上,将一触即发的战火再次点燃。
  师父,雁金先生,安永先生,秀荣师祖。我前田陈尔来到这里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又凭什么得到你们的教导和期待?我想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生在一个天才辈出的时代,我做不了第一,甚至也许不会让世界记住我。但是我会影响这个世界,即使这影响也许微不足道……
  座主又一次缓缓落下一子,但现在三个战场相互交错,棋的可能突然大大增加了。
  座主微微皱起了眉头。
  前田陈尔却不以为意,又落下了一子——再开下一个战场,将棋局搅成一片混乱。
  吴清源,木谷实,这个时代是属于你们的,也只有你们能拯救这个世界。我过去不愿承认这一点,只认定我才有这样的能力。
  可我错了,有些事不能强求,我唯有尽力而为。
  而现在,即使是你们,也许要我出一份力吧……
  座主正在看着棋局,理清整局棋的脉络,耳边却突然传来了奇怪的声响。座主有些厌恶地朝那响声看过去,发现那竟是前田陈尔将手伸入棋盒中拨弄着棋子发出的噪音!
  “你干什么?”座主怒道。
  前田陈尔却淡淡地笑着:“怎么了?你没听过这声音吗?”
  “对局之中,怎么可以发出这样失礼的声响?”座主喝问道。
  前田陈尔却似乎毫不以为意:“那又如何?这行为没有违反规则,不是吗?”
  “前田陈尔,你不懂得尊重对手吗?”
  “这与尊重无关。”前田陈尔逼视着座主的眼睛,“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和你追求着同样的棋道……”
  “如此无礼的做法,怎能称之为棋道?”
  “按照你的说法,棋道就是不择手段追求胜利,不是吗?”前田陈尔笑着答道,“你没有资格指责我,因为我们所做的事情本质上说没有任何区别。我们追求的是同样的棋道——为了胜利,不择手段。”
  座主暗暗心惊,但却不知从何反驳……
  “座主,请继续对弈吧。”前田陈尔一边继续发出噪声,一边说道,“让我再多见识见识您那胜利的棋道……”

  硝烟散尽,尸横遍野。
  右侍童缓缓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盒中。
  “我输了……”他低声说道。
  木谷实静静松了一口气。
  右侍童的反击真可怕,我几乎感到草木皆兵。幸亏我的棋足够厚实,否则一定被他击穿……
  “多谢指教。”木谷实缓缓躬身说道。
  右侍童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棋盘。
  竟是一场完败,从头到尾都没有胜机。木谷实对于厚势的运用登峰造极,那几乎是无论怎么用尽全力都无法穿透的厚壁啊……
  我输了。输掉了赌命棋,我又要回到阴间去了。
  而座主忙于亲自与当世棋手交手,恐怕在大战结束前无力再将我从阴间召回了。如果座主也输了,大概我终生将不再有机会回到这个世间了吧。
  早知如此,真该好好多看看这世间的啊……
  想到这里,右侍童忍不住轻声笑了笑。
  我真傻,座主怎么会输呢?等座主胜了,我会被座主再次召回世间的吧。既然如此,我就暂回阴间休养一阵又何妨?
  只是……
  右侍童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眼前的对手。
  年纪轻轻,容貌柔美,却能下得出如此雄壮而又坚强的棋来。
  不知为什么,右侍童竟对座主有一丝担忧……
  缓缓地,右侍童的身下腾起了雾气,缓缓将他包裹了起来。
  “木谷实,等你去了阴间,我要雪今日之耻!”右侍童低声说道。
  “请你多等几十年吧……”木谷实冷冷地说道,“那时请你来找我,告诉我这段没有发生过的历史……”
  雾气散尽,人已不在了。
  木谷实缓缓站起了身子。
  吴清源和前田陈尔还在对弈,看来我是第一个在这里取胜的当世棋手了。
  下一个对手是谁?

  “木谷实赢了?”
  棺木阵外围突然引起了一阵骚动,众棋手都仰头看着天空,似乎眼前的对局毫无意义一般。
  天空中,木谷实对右侍童的棋盘正在缓缓消失。
  猛然间,棺木阵外围竟爆出了一阵欢呼声,似乎将这夜的氛围驱散了一般!
  大仓喜七郎不敢相信地看着天空。
  木谷实果然胜了?当世棋手真的能击败蒙面棋手?难道木谷实他们是对的,他们真的有拯救日本的机会?
  难道是我错了?
  大仓喜七郎呆滞地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专心下棋!”他身边的一个士兵朝着欢庆着的棋手们高声喊道,“不准做别的,立刻给我击败你们的对手!”
  “不!”大仓喜七郎似乎突然醒悟过来一般,高声制止了那名军官。
  军官不解,愣愣地看着大仓喜七郎。
  大仓喜七郎迟疑了片刻,终于缓缓招了招手:“传令下去,把所有棋手带回日本棋院,全军撤出水晶棺木阵……”
  “什么?”军官似乎大吃一惊,“大仓先生,这是为何?”
  “大家都累了,让大家回去休息……”大仓喜七郎淡淡地说道。
  “毫无道理!”军官喝道,“军人打仗,仗不打赢就没有时间休息!我们好不容易闯到了这里,现在蒙面人的精力被棋手牵制,这是我们最好的进攻时机。若趁这个时机攻进棺木阵中心,击毙蒙面人,整个日本的危机将就此解决。大仓先生,最好的机会就摆在我们面前,您却要我们离开?”
  “这是指挥官的命令!”大仓喜七郎也高声喊道,“我命令你们,立刻撤出水晶棺木阵!”
  “我不服从这个命令!”军官的声音压过了大仓喜七郎,“从现在开始,这里改由我来指挥,我要攻进棺木阵让你看看!”
  “混蛋!”大仓喜七郎咆哮道,“你想挑起军变吗?”
  一声锐利的枪响!
  万籁俱寂。

  棺木阵中心的左侍童被那一声枪响惊动了,忍不住朝枪声的方向看去。
  良久的沉默,似乎刚才的枪声只是幻觉一般……
  “注意你的棋……”吴清源低声说道。
  左侍童一惊,如梦方醒一般又将目光撤回到了身前的棋座上。
  大仓喜七郎,你到底在做什么……

  大仓喜七郎缓缓用手擦了擦自己的胸前,再将手放到自己眼前的时候,手指尖浑浊的血迹让他感到一丝绝望。
  那开枪的军官缓缓将手中的枪放了下来。
  “我们不想继续听从您的指挥了,大仓先生……”那军官冷酷地说道。
  大仓喜七郎无力地坐到了地上,意识渐渐地模糊了。
  我到底做了什么……他在脑中不安地想着,我究竟把棋手们交给了怎样的一群人,我真的是在救他们吗?
  胸口的剧痛这时才缓缓袭来,但这痛苦很快又随着意识的模糊而感觉不到了。
  大仓喜七郎眼前的景色缓缓地旋转着,直到这旋转停下来,他才知道,他已经躺倒在了地上了。
  无望了吗?我害了木谷实他们吗?
  “士兵们听令!”军官将手中的枪高高举起,大声喊道,“我将带领你们将蒙面人击毙,你们将取得前所未有的荣誉,拯救整个日本!现在我命令你们把枪指向正在下棋的那些棋手们!”
  士兵们听到命令,虽有犹豫,最终仍齐齐举起了枪。
  刚刚还在欢呼的棋手们现在却惊恐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
  “十分钟之内不落子的棋手,或者企图逃跑的棋手,直接枪杀!”军官命令道,“输棋的棋手就地击毙,空出的位置由还未上场的棋手顶上!”
  “是!”士兵们喊道。
  棋手们大惊失色,一时间惊慌失措。
  正力松太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皱着眉头苦苦思考着应对的办法。
  渡边升吉的对面,那棋手看了看士兵们幽黑的枪口,转过头来惊恐而又无辜地看着渡边升吉。
  渡边升吉却缓缓笑了笑。
  “我们两边都输不起,那就凭棋力一决高下吧。”渡边升吉笑道。
  那棋手一惊,随后也缓缓镇定了。
  “咱们这边,下的也是赌命棋啊。”他苦笑着说道。
  渡边升吉渐渐严肃了起来。他高高举起一只手,向众人喊道:“棋正社棋手听令,今日是我们棋正社与日本棋院宿敌决战之时,这正是你们期盼已久的日子。我们不可畏战,不可退缩。我以棋正社总帅的身份命令你们,把日本棋院的对手们全部击败!”
  “是!”棋正社棋手们发出整齐一致的喊声,那气势连正力松太郎也吃了一惊。
  渡边升吉的对手笑着,也高高举起一只手:“日本棋院棋手听令,木谷实,吴清源和前田陈尔正在棺木阵内奋战,我们也不可落后。与棋正社一战,不求必胜,但求无愧!”
  “是!”众棋手们也爆发出一阵高呼。
  棋座两侧,两队人马,分明是仇敌,此刻却在棋座上变作了友人一般。
  无数的枪管所指的方向上,却进行着没有一丝杀气和敌意的战斗。
  听着两队棋手的喊声,大仓喜七郎微微笑了笑。
  看来我管得太多了。这些棋手们,其实是不需要谁去照顾的啊……
  濑越先生,若你还在,大概早就会告诉我这件事吧。真是那样该多好,我也就不用如此费力了。
  想到这里,大仓喜七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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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苦战



  已至黄昏,天色渐暗。
  虽然已经过了一天,但是地上的积雨仍有许多。夕阳下粼粼地闪着寒光,隐隐让人觉得不安。
  棋手的队伍行走在空旷的街道上,众人都一言不发。
  他们刚刚被带领着离开了日本棋院,现在正向水晶棺木阵进发。
  众人时不时抬起头,看向天空中的对局。
  三局棋,激战正酣。
  夕阳的光辉,将三个巨大的棋盘边缘镀上了一层暖色的光边,使得这棋盘竟显得有些苍凉。
  不远处的水晶棺木阵,另一个战场上的激战也正进行着。
  “你们饿吗?”大仓喜七郎对身边的军官们问道。
  军官们互相张望了一下,纷纷摇了摇头。
  “士兵们呢?”大仓喜七郎又轻声问道。
  “都说不饿……”一名军官答道。
  大仓喜七郎不解地皱起了眉头,看了看身后炊事兵送来却一口也未曾动过的饭食。
  “说来真奇怪……”一名军官说道,“我们从上午在棺木阵外与松本二郎交火,直到现在连一滴水也没喝,却一点也不觉得饥渴……”
  “过去来水晶棺木阵挑战的棋手也是这样……”另一名军官接着说道,“一下就是一天,从头到尾没有离开一步。我以前一直以为是那些棋手靠毅力坚持着,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是这水晶阵的缘故。”大仓喜七郎缓缓说道,“水晶释放出的能量会被人吸收,在这里的人不会觉得饥渴或是疲惫……”
  众军官一阵惊叹!
  “这么说来,我们如果把这些水晶运回军部研究,也许可以装备到陆军身上,我们的士兵将变成不需要补给的妖兵!征服亚洲将轻而易举……”
  “蠢货……”大仓喜七郎怒气冲冲地低声吼道,“竟然想着用这水晶去和别的国家打仗,简直是愚蠢之极。这水晶不是来自于这个世界的力量,是敌人的法器。如果你们研究透了这水晶的效用,比起想着怎么拿它去杀人,倒不如仔细想想怎么利用它防止自己被蒙面人杀掉吧……”
  众军官微微一愣。
  “大仓先生,您不是军部的人,所以您也许不知道,军部的所有决策都是围绕……”
  “住嘴!你们这些蠢货!”大仓喜七郎怒道,“你们之所以迟迟解决不了蒙面人的问题,就是因为你们满脑子都是打仗。这些蒙面人不是军人,他们是棋手!”
  军官们默然不语……
  等这件事解决了,大仓喜七郎你也不可能再做我们的上司了,到时候我们会好好让你见识一下军人究竟是怎么做事的!
  “大仓先生!”远处传来了士兵的喊声,“棋手们带来了!”
  大仓喜七郎大喜。
  “带过来!”他急忙喊道,“让他们上阵,去和那些棋手下棋!”
  棋座内的渡边升吉闻言一惊!
  “正力社长……”渡边升吉问道,“他们带了什么人过来?”
  正力松太郎阴沉着脸:“渡边君,你有没有信心带领棋正社击败日本棋院?”
  “击败日本棋院?”渡边升吉大惑不解,“您说什么?”
  “你们的新对手……”正力松太郎缓缓说道,“他们是被大仓喜七郎关在日本棋院的职业棋手……”
  渡边升吉心中一震!
  不久,一群戴着手铐的人被驱赶着向渡边升吉他们走来。随着这些人一步步走近,他们的脸越来越清晰。
  “那不是……”身边的棋正社棋手们纷纷惊叫了起来,“日本棋院的棋手!”
  “他们来做对手吗?这我们可如何赢得了?当年连雁金师父和高部师父都输给了他们……”
  “等那些士兵进来了,他们会杀了我们的……一定会杀了我们的……”
  猛然间,恐慌的情绪在棋座附近弥散开来,棋正社棋手们人心惶惶,几乎要逃离这片棋座……
  “正力社长,这样恐怕不行……”渡边升吉低声说道,“大家都在害怕……”
  “冷静下来……”正力松太郎轻轻答道,“你们只管与他们下棋,如果实在胜不了,我去帮你们说服他们放水……”
  渡边升吉默默咽下一口口水,等待着自己的对手坐到身前。
  缓缓地,棋座圈外的棋手们选定了自己的对手,默默坐下。虽然戴着手铐,但是他们身上那种棋士的气息仍然无法掩盖。
  “大仓先生,可以开始了……”一名军官说道。
  大仓喜七郎点了点头,向棋座旁的棋手们大声喊道:“胜者重赏,败者再上!谁能突破这圈棋座,我就放了谁!”
  棋正社棋手们紧紧皱起了眉头,惊恐之情难以抑制。
  “渡边君,不要怕。”坐在渡边升吉前面的棋手突然低声说道。
  渡边升吉一愣。
  “我们知道你们是在帮吴清源,木谷实他们。”那棋手微微笑着,用只有渡边升吉听得清的音量说道,“我不会为难你,我们把这局棋下慢一些如何?”
  看着这个微笑着的对手,渡边升吉心底缓缓平静了下来。
  “请多指教……”渡边升吉躬身说道。

  烽火相连,强敌来犯!
  左侍童心惊,急书军令。阵内黑军如风一般聚集,只待主帅一声令下。
  拼死守住右路防线,将敌挡于阵门之外。
  全军得令,齐齐杀向右阵而去。右阵门外,道道白骑如闪电般急袭而来。黑军不敢大意,布下无缝之盾。白骑飞速撞在军盾上,竟火光四射,天地色变!
  好快的速度……左侍童暗暗在心底叹道。
  黑军防线震颤良久,终于稳住阵脚。白军奇袭已是强弩之末,力道渐弱。
  时机已到,全军反扑!左侍童令旗一挥,黑军卷起滚滚烽烟向白军冲杀而去,冲击失败的白军将士伏倒在地,似乎毫无还手之力。
  然而,白军主帅看着袭来的黑军,却在心底暗笑。
  刹那间,左路烽烟又起,一骑飞马直奔黑军帅营——左路突现敌军,我阵难以抵挡!
  左侍童心中又是一惊!
  右路战事刚刚平定,左路竟立刻又陷入危机?
  全军转向,守卫左侧防线!
  黑军得令,后队变作前队,滚滚向左侧阵型杀去,步伐竟丝毫不乱!
  左侧阵外,又是如闪电般的一支支白骑四处奔袭。黑大军杀到,如天压下来一般攻向白骑。白骑虽不能抵挡,却拼死冲杀过去,尽管全军覆没,却也将原本如铁板一般的黑军阵线冲杀得七零八落。
  左侍童心中不安,他感觉得到调度这些白军的对手心底仍在暗笑。
  果然,黑军将士气还未喘匀,又见上方烽烟连起——强敌又至!
  好灵活的调度,几乎让我跟不上这节奏了……
  左侍童暗暗喘息着。
  白军攻势此起彼伏,无法预测,招招暗藏杀机。这个对手的调度已至登峰造极,如此下去自己恐怕难以招架……
  吴清源,你的棋简直神鬼莫测!
  吴清源面无表情地调动着白军将士。黑军虽守得密不透风,白军虽看似漏洞百出,然而在吴清源看来,战场上的黑阵简直就是一块活靶子,白军却能从各地源源不断地进攻。
  我的后手还有很多,接连进攻下去黑阵必定难以承受。
  本因坊秀策,你心中的疑虑还未解开。若再迟迟不放下负担,这局棋你将绝无胜算!
  吴清源攻势如潮,气势惊人,左侍童看来恐怕疲于招架,难有还手之力了。前田陈尔默默想着。
  吴清源确实变强了很多,他的棋过去就让人感到难以捉摸,现在则更是神出鬼没,那些灵巧的招法即使是站在棋局外的前田陈尔也能感到一丝丝寒气。但是……
  这局棋,左侍童几乎从头到尾没有反击之力。是因为吴清源太强了吗?
  不对,吴清源虽然很强,但是远没有强大到让秀策如此被动。问题出在左侍童自己身上——他在犹豫。
  吴清源的攻击下,左侍童很明显心有顾虑,没有使出最强的手段。按照流传至今的秀策棋谱来看,当遭遇对手猛攻的时候,秀策几乎从来不会任由对手主导攻势,而是会想尽一切方法寻找反击的机会,即使与对手形成天地转换也时有发生。秀策的大局观异乎常人的优秀,他如果真的想取胜,那种逆境中爆发出的强大战斗力和掌控力几乎是无人能敌的。
  而这次,似乎左侍童并不想贸然展开反击,因为这样的局面下,唯一的反击机会就是舍弃自己的军阵,转向对手身后寻找破绽,与对手形成惊天转换。转换之后的局面好坏虽很难判断,但如果不这么做,现在的局面下左侍童绝无胜机。
  左侍童为什么不愿意出手?他究竟在犹豫什么?前田陈尔皱着眉头,苦思不得其解。
  他缓缓摇了摇头,看向另一侧。
  天空中另一边,是木谷实与右侍童的对局。这局棋,两个人轮番长考,局势发展慢得惊人。
  但是,这局面确实很特别。前田陈尔在心中静静想着。
  没有一丝破绽!右侍童紧紧皱着眉头。
  木谷实的军阵一直在扩张,他的城壁厚得惊人。白军无论刀砍斧剁,甚至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能撼动分毫!
  木谷实的扩张就像是向四周展开的铁壁一般,那种无缝的防守简直让人绝望……
  从外面突破木谷实的军阵,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右侍童在心底想着,要想击破这如城墙一般厚实的阵型,只有从空旷的内部着手,在木谷实还没来得及将阵内全部围成之前在其中找出漏洞!
  但是,这个漏洞在哪里?木谷实的急速扩张之下,几乎整个中腹都被木谷实围在了中间。而且木谷实虽然围出了大阵,但这大阵与饕餮所擅长的强围中腹战法又有所不同——木谷实的阵势外壁太厚,外可御强敌,内可防内乱,这正是饕餮所不具备的超强防守!
  使用如此气势惊人的招法,任何人都只会想到以强大的攻击和杀棋能力作为辅助,引诱对方攻入其中然后一举歼灭,这也是饕餮战法的精髓所在。但是木谷实却独辟蹊径,以无坚不摧的防守来辅助这种大模样作战的策略,他并不吸引对手攻入其中,而是让对手根本无法突破外壁,使得阵内的空间完全成为自己的阵地,围出一片惊天动地的巨阵!
  现在若想直接攻入木谷实阵内,不仅要攻入一边一角,而是要尽量在木谷实的军阵内凭空围出一片大阵势。若在边角被木谷实封住,即使在他的阵内活出了小片军阵,目数也仍然不够。
  要想击败木谷实,就要在这样密集的防守下造出大阵型来,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木谷实,你竟能掌握如此惊人的战法?
  木谷实默默等待着对手出招。这样的局面,让他忍不住想起了半年多以前的神户。
  那是他第一次与蒙面棋手交手之时,那个对手,是作为使者的小岸壮二。
  几乎同样的局面,几乎同样的处境。
  小岸壮二最终逼和了木谷实,也让木谷实意识到了自己三连星战法的缺陷——不是气势不够强大,也不是攻击不够猛烈,而是防守。
  没错,围巨空的战法看上去十分冒险,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这种战法的关键在于进攻,在于能否杀死对方强行打入的棋子。但是棋盘之上,杀棋要远远比治孤难,所以强杀对手棋子往往难以奏效,最终反让自己败北的情况屡见不鲜。而小岸壮二以他的棋招让木谷实明白了,其实这种战法的精髓在于防守,在于不让对手找到打入的可趁之机。一旦被对手打入,攻与守的战斗中永远是防守的一方更加容易应对。既然如此,就让自己作为防守的一方,有何不可?
  右侍童,面对我成熟的三连星战法,你也无计可施了吧——你根本找不到我的破绽,再这样继续下去你根本没有胜算!

  “我输了……”
  前田陈尔一惊,急忙朝桥本宇太郎看去。
  桥本宇太郎低着头,双拳紧握着,带着微微的颤抖。
  赢不了。桥本宇太郎在心底苦笑着,不论我施展出怎样的奇手,那招法都在座主的算计之内,我无论如何也胜不过如此完备的招法。只要有一招露出破绽,就再无可能追上座主的步伐,全盘败定了。
  天下棋招,难道真的已经没有超出座主所知范围的着手了吗?
  我已尽力了……
  “这就是你所谓的有生命力的棋?”座主缓缓说道。
  桥本宇太郎沉默着,无言以对。
  “看来你并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生命。”座主继续说着,“所谓有生命的棋,若不能让人取胜,生命又有什么价值?你说我下的棋死气沉沉,可是每一招每一式都无懈可击,你无法击败我。什么叫生命力?赢得了,才配说生命力。”
  “可这样的棋有什么值得追求的?”桥本宇太郎突然喊道,“每一招棋法都不过是在背诵棋谱而已,这样的棋有什么价值?”
  座主微微沉默了片刻。
  “桥本宇太郎,你一直在说棋的生命。我很想知道,你究竟认为生命是一种怎样的东西?”
  桥本宇太郎一愣。
  “生命?对人而言,活着,能说话,能下棋,这就是生命。对棋而言,探索前所未有的招法,创造前所未有的棋局,这就是棋的生命。”
  “那么,我与你一样,都能说话,能下棋。”座主微微笑着问道,“你认为,我有生命吗?”
  桥本宇太郎心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没有经历过死亡,所以你所理解的生命太浅显了。”座主继续说道,“你认为人死了就没有生命了?不,人死了,就有了永恒不灭的生命,可以用无穷无尽的时间去探索棋道的玄妙。你认为我的棋死气沉沉?你错了,我的棋是获得了永恒生命的棋,看上去像是死了,其实却是不灭的。我能穷尽所有的棋招,也就能企及人一生所不可能达到的棋道的极致。你们不懂得我的棋道,认为我的棋没有生命。但你若愿意入我门下,让我将我毕生所学传授给你,你就会知道,我的棋道是最完美的棋道,我穷尽的招法是让自己的棋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秘诀所在。我能教导你不败的棋道,桥本宇太郎,你不动心吗?”
  桥本宇太郎默然良久,终于微微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座主心惊——即使如此,你仍不愿认同我吗?
  “座主,你不是不败的。”桥本宇太郎笑道。
  “胡说!”座主怒道,“不论当世棋界还是阴间棋界,几百年来都没有一个人能击败我!”
  “不,有一个人你无论如何也胜不了,不是吗?”桥本宇太郎仍旧笑着,似乎丝毫不感到畏惧,“正因为你胜不了他,所以你才会来到世间,要将世间所有棋手都带入阴间,助你穷尽围棋的变化,让你最终击败那个对手。”
  你我都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迟早会击败神!”座主突然喝道,他脸上的怒气就像是要将整个世界吞没一般,令人惊骇,“他不可能永远强过我,终有一日,我会将棋盘上所有的变化都找出来,那时我必将战胜神!”
  “那么,战胜之后呢?”桥本宇太郎笑着问道。
  座主愣住了,一时语塞。
  “不知道了?”桥本宇太郎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表情,“你不可能知道,因为你错了。你一直认为围棋之道就是要追求胜利,这就是你的错误。围棋从来不是一个要不择手段击败对手的游戏,棋道也绝不是获胜这么简单。你之所以无法击败神,不是因为你的招法不够完善,而是因为你的棋道不如神那样强大……”
  “胡说!”座主愤怒地吼道,“你没有与神交过手,你怎么会知道神的棋是怎样的?”
  “说得对啊。”桥本宇太郎缓缓说道,“这么一来,我明白自己死后要去哪里了——我不会拜入你的门下。我会去找神,与他交手,去见识一下真正的棋道。”
  座主心惊,身体僵硬地愣在了原地。
  轻轻地,从桥本宇太郎的身下腾起了阵阵雾霭,无声无息地向上扩散着。
  “座主,也许你永远也无法理解我们的棋道。”桥本宇太郎无畏地笑着说道,“你的眼中只有胜利,却不知道如何去品味失败。要知道,输棋也是棋道啊……”
  转眼间,桥本宇太郎已经隐没在了雾气间。
  座主低首沉思,良久不语。

  看来该我上场了。前田陈尔静静在心底想道。
  桥本宇太郎,田中不二男和本因坊秀格都战死了,而蒙面棋手方面一人都没有折损。从六对三到现在的三对三,我们已经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了。这场决战,我们的局面已经陷入了极大的困境。
  不过,现在看来,左右侍童的局势都不好,木谷实和吴清源击败对手的可能性很大。而座主……
  桥本宇太郎说得对,经过两次交手,现在座主的心态有了很大的起伏,他的集中力也在渐渐受到考验。
  这个时候必须继续对他保持压力,不能让他平静下来……
  他看了看吴清源和木谷实的两局棋。
  这两局都将是持久战,短时间之内不可能分出胜负。
  既然如此,我必须为他们争取尽量多的时间。
  前田陈尔下定了决心,缓缓迈开了步子,向座主走去。
  可惜啊,吴清源,木谷实,我心底其实多么想再与你们交一次手试试啊……

  “在下前田陈尔,见过座主。”前田陈尔缓缓在座主身前坐下。
  “前田陈尔?”座主微微一愣,“你的名气似乎不如桥本宇太郎他们那样响亮……”
  前田陈尔微微笑了笑:“只是我做的事情不如桥本君他们那样显眼而已,但请相信我是有资格与座主对弈的。”
  “哦?”座主似乎有些兴致,“你做过什么?”
  “穷奇与座主的交手,座主还记得吗?”前田陈尔的目光猛地锐利了起来,“那就是我做的。”
  “你?”座主心惊,“是你煽动了穷奇的反叛?”
  “不仅如此,我还击败了穷奇。”前田陈尔笑道,“另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刚才您与桥本宇太郎那局棋,左上角的变化是出自佐山策元的小目飞挂一间夹定式的变形,而随后在右下角的定式变招是出自桑原道节的星位定式变招集第二卷。另外,中腹战时您所弈出的扭断一招是出自涉川春海所创天元战法。在下记得也许不大清楚了,希望座主指正一下。”
  全都说对了!
  座主心中一紧:“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究竟是什么人?”
  座主的心乱了,这就好。前田陈尔笑道:“我是一个与座主追求着同样棋道的人,十几年来我每天都在追求不可战胜的棋。座主,你也许不知道我是谁,但是等一会你会知道我是一个你无法轻易击败的对手——你所知道的棋招,我恐怕也都知晓……”
  一个神秘的高手?
  这世间还有能将自己隐藏得如此之深的棋士吗?
  前田陈尔,你究竟是什么人……
  座主冷冷地看着前田陈尔:“那么,请多指教了。猜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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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棋的生命力



  午后,斜阳渐浓。
  田中不二男静静将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盒之中。
  “我输了……”他轻声说道。
  棋盘之上,黑子四处散落着,阵型几乎被白军攻至崩溃。
  “多谢指教。”座主和田中不二男几乎同时躬身对对手说道。
  天空中,这局棋缓缓地消失了。
  秀格轻轻叹了口气。
  田中君已经认输了吗?看来我也差不多了。
  “我输了。”秀格也默默说道。
  左侍童轻轻躬下了身子:“多谢指教。”
  先锋战,田中不二男执黑中盘负于座主,本因坊秀格执白中盘负于左侍童。木谷实与右侍童仍在鏖战中,不分胜败。
  秀格缓缓转过身,与正无奈地看向自己的田中不二男四目相对。
  “田中君,不好意思,我也输了……”秀格笑着喊道。
  “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也输了吗?”田中不二男也笑着答道,“输了这局,也不过是从虚无回到另一种虚无中去而已,至少我下的最后一局棋很精彩,而且对手是本因坊道策,我没什么可惋惜的了。”
  “但你输了。”座主缓缓说道,“田中不二男,你输掉了你的命。”
  田中不二男脸上的笑意缓缓平静了下来。他转过头,看向座主。
  “你的棋变了。”田中不二男突然说道。
  座主微微一愣。
  四周似乎突然安静了下来,一丝声音也听不到。
  “你流传至今的棋谱,我每一局都摆过。”田中不二男继续说道,“你曾经下出的那些棋,即使现在看来,也是无懈可击的。若你还是那时的本因坊道策,恐怕当世真的没有人能击败你了。”
  “哦?”座主稍稍提高了音调,“这么说来,你觉得几百年之后,我变弱了?”
  田中不二男得意地扬起了嘴角:“座主,你的棋让我很失望。”
  “什么!”
  “你已经不是几百年前一统棋界的那个本因坊道策了。”田中不二男戏谑一般说道,“你的棋不一样了。曾经的本因坊道策,每一步招法都是开创性的,他一个人创造了整个围棋理论基本体系,所以他是围棋界的神。但是现在你的棋,已经失去了那股锐气,死气沉沉。曾经道策流战法的那种无法抑制的生命力,已经从你的棋招里消失了。你的棋已经失去了生命……”
  沉寂片刻之后,座主却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一愣。
  “田中不二男,你是第二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座主笑着,那笑声似乎是在蔑视眼前的手下败将。
  第二个?田中不二男心惊。
  “大约二三十年前,有一个刚来到阴间的棋手,与我下了一局棋。那局棋他输了,可输棋之后他说了与你一模一样的话。”座主继续说道,“他说我的棋失去了生命力,即使能百战百胜也没有了价值。我至今都记得他的名字——野泽竹朝!”
  众人心底一震!
  野泽竹朝,那是棋正社创社六大高手之一,后来院社争霸战之时他抱病与铃木为次郎进行十番争棋,最终在决定性的最后一局之前耗尽了生命。
  “野泽先生……”桥本宇太郎在心底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
  “野泽先生说得没错。”田中不二男静静地说道,“他看得很准,不愧是棋界闻名的大棋道家,一个真正用生命下棋的棋士。”
  “棋道家?”座主轻蔑地笑道,“野泽竹朝到阴间棋界,根本就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
  众人大骇!
  “他有什么资格说我的棋没有生命?”座主继续说道,“那局棋,他输得惨不忍睹。自己的棋艺不求精进,却责怪别人的棋不够好看,这简直是懦夫的行为!当世之人,根本已经没有人真正懂得用生命追求棋道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我要教会你们真正的棋道!”
  “不,你错了。”田中不二男缓缓说道,“你的棋确实已经失去了生命,你的招法已经成为了公式,没有了活力。这样的你,即使能百战百胜,但你已经离真正的棋道渐行渐远了……”
  “胡说!”座主突然吼道,“只有追求强大得不可战胜的棋力才是棋道的目标,输棋的棋道怎么能称之为道!”
  “座主……我突然觉得你很可怜……”田中不二男竟缓缓地笑了!
  座主心中一震……
  田中不二男笑着,突然从脚底升腾而起的雾气缓缓将他包裹起来。田中不二男缓缓闭上了双目,安详得如同夜里安眠一般。
  秀格默默地注视着田中不二男,没有去在意自己身下也正缓缓腾起的雾气。
  “本因坊……”左侍童突然开口说道,“你的招法很独特,若不是要与你一决生死,我真想看看你究竟能用这样的战法创造怎样的辉煌……”
  秀格却微微笑了笑:“谢谢你,前辈。但我有一个问题不明白,不知您能否在我消失之前回答我。”
  “但说无妨,知无不言。”
  “前辈,你为什么出招的时候有所犹豫呢?”秀格笑着问道。
  左侍童心惊!迟迟没有回答这句话。
  很快,雾气漫到了秀格的脖颈。秀格笑着摇了摇头:“看来我大概是得不到答案了。”
  “高川君!”不远处的田中不二男突然喊道,“若真到了阴间,记得来找我。只要能每天和你下棋,即使住在阴曹地府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如你所言,必不负约!”秀格答道。
  两人哈哈大笑,直到这声音彻底被雾气淹没。
  座主的眉头在微微颤抖着,似乎仍怒气未消。
  左侍童却低着头,沉默不语。
  本因坊秀格,你已经发现了我的犹豫吗?

  “本因坊也输了……”
  日本棋院大楼内,被关押着的众棋手看着天空中先后消失的两局棋,议论纷纷。
  天空中,只剩下了木谷实对右侍童的一局棋。
  美春静静地在心底为木谷实祈福,却不敢抬头看向天空中的棋局。
  “木谷实形势如何?”后藤俊介在众人身后冷冷地问道。
  众棋手却面面相觑了一阵,没有人回答他。
  “告诉我,木谷实形势如何。”后藤俊介又缓缓地重复了一次,但这一次语气中透着股股杀气,似乎若在没有人回应,他就会狂躁起来。
  “不知道……”一个棋手急忙答道,“不仅我不知道,我相信在场没有一个人能判断得出这局棋优劣如何……”
  “为什么?”
  “因为这局棋连布局都还没下完!”那棋手答道,“这两个人下棋慢得惊人,田中君和本因坊那边都分出了胜负了,这边却竟然才下了二十多手……”
  “但这不值得惊讶。”另一个棋手缓缓说道,“木谷实下棋向来如此,常常要把时限用到尽头才能下完一局棋。他下棋慢,但考虑得很周详,现在这局棋恰恰是木谷君最喜欢的节奏。”
  “稍安勿躁,这局棋要多看看才能知道胜负……”
  “我没有耐性!”后藤俊介突然低声吼道,像是一只压低了声音恐吓对手的野兽,“我用一千人的性命换他们进入棺木阵,不是想看到他们一个个败在对手手上直至全军覆没的!”
  众人心惊,再无人说话。

  失去生命力的棋……桥本宇太郎在心底咀嚼着这句话。
  “田中君临死前给了我们他的提示……”前田陈尔缓缓说道,“座主的棋缺乏生命力,这是田中君与他对局时的感受。”
  “他的棋当然不会有生命力……”桥本宇太郎接着说道,“每一招棋都是已有的招法,他不过是将这些招法背出来而已。这样下棋,怎么会有生命力。这就是座主的破绽!”
  “破绽?”前田陈尔摇了摇头,“就算再如何没有生命力,但他的棋是没有弱点的,我们无法依赖棋的生命力这样虚无飘渺的东西取胜,这算什么破绽……”
  “不,前田君……”桥本宇太郎笑道,“棋的生命力是很重要的,这是我们从根本上击败座主的关键。”
  这场胜负,归根到底是棋道的较量啊……
  前田陈尔却不解,愣在了原地。
  桥本宇太郎缓缓迈开了步子:“座主现在接受轮番挑战,不可以让他有充足的时间休息,每一个人落败都必须有另一个人立刻上场,否则我们人数上的优势就没有意义了。前田君,等会我输了,你也不要让座主有休息的机会……”
  前田陈尔和吴清源一阵心颤。
  “在下关西棋院总帅桥本宇太郎……”桥本宇太郎很快走到了高台上,“愿与座主一决高下。”
  座主看着桥本宇太郎,微微惊叹了一声:“久闻大名,我早就想看看几乎一人独挽狂澜的桥本宇太郎究竟是何许人也,没想到竟是如此年轻,实在让人惊讶。若你能做我的弟子,想必将来的成就能在四位天王之上……”
  “抱歉,在下恐怕难有此念。”桥本宇太郎缓缓坐到了棋座对面,躬身说道,“若是几百年前的本因坊道策,在下将以入其门下为荣。只是阁下如今的棋死气沉沉,我可实在不想学。”
  座主紧紧皱起了眉头:“你也要说这样的话吗?”
  桥本宇太郎却微微笑了笑:“座主也许不知道吧。我刚拜入濑越先生门下来东京学棋的时候,曾经被濑越先生派去代一位友人教棋。一次在进行一局授五子指导棋的时候,一位先生突然站到了我的身后,莫名其妙地大吼我一声,把我的棋骂得一无是处。”
  “授五子棋?”座主微微挑起了眉毛,“当时你几段?”
  “初段。”
  “那就是职业棋手对业余棋手的指导棋了,娱兴而已。那人何必对一局娱兴棋如此认真。”
  “那位先生对我说,即使是授五子棋也是胜负,既然是胜负,就要下出对得起胜负二字的棋来。”
  “哦?”座主微微有了些兴致,“说得不错,胜负原本就是棋的精髓。”
  “那位先生紧接着告诉我,不准下没有活力的棋。”桥本宇太郎接着说道,“棋盘上的每一粒棋子都是为了战胜对手而出现的,它们是棋士手下的士卒。如果士卒失去了活力,就绝无法取胜。这句话我一直牢记在心——棋子的活力,把棋子当成生命而不是死物,这才是棋士眼中的围棋。”
  “活力……”座主露出了奇怪的笑容,“那么,桥本君,你有没有反问那位先生,如果胜负与活力相抵触,为了取胜只能使用最死板的招法之时,那位先生会如何呢?”
  “我并没有问,但那位先生之后却给出了答案。”桥本宇太郎答道,“若下出了没有活力的棋,宁可输掉这一局。”
  “蠢货……”
  “不,这不是愚蠢,而是真正崇高的棋道。”桥本宇太郎说道,“因为在那位先生心底,围棋是需要用生命去下的,为了下出配得上用生命去换的棋,那么他连生命也可以舍弃。您说这个世间已经没有真正懂得用生命去追求棋道的人了,我要告诉您,您错了。那位先生就是一位真正将生命溶入棋盘的人,他的棋道是超越了胜负的。”
  座主静静听完,微微点了点头:“你说的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
  桥本宇太郎直直逼视着座主的双眼:“他就是那个被你称作无名小卒的野泽竹朝!”
  座主心底一惊!
  “座主,你高高在上,也许数百年未尝败绩,但这样的地位让你的双眼被蒙蔽了。”桥本宇太郎继续说道,“野泽先生说的不错,田中君也说得很对,您的棋已经失去了生命力,而失去生命力的棋道不是真正的棋道。”
  “住口!”座主突然喝道。
  桥本宇太郎被座主那惊人的气势震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何必在此多费口舌说服我?”座主一字一顿地说道,“谁能在棋盘上获胜,谁的棋道就是强大的。在棋盘上,强大的就是正确的。既然你说我的棋道没有生命,那么请你用有生命的棋来击败我吧……”
  桥本宇太郎沉吟片刻,缓缓躬下了身子。
  “请多指教。”他平静地说道。

  “请多指教。”吴清源在左侍童身前缓缓行了一礼,“在下吴清源……”
  左侍童微微一惊。
  “你就是传闻中的吴清源?”
  吴清源一边坐下,一边微微笑道:“不知您说的是什么传闻……”
  “半年多前就曾战平东京使者,令梼杌畏惧不敢轻易交手的吴清源……”左侍童轻声说道,“你要做我的对手吗?”
  “正是……”吴清源答道,“您有什么顾虑吗?”
  左侍童轻轻点了点头:“你可知道,你我二人一旦交手,必定会有一人死在这里。”
  “这是自然,毕竟是赌命局。”
  “你当真要与我一决胜负?”左侍童又问道。
  吴清源却沉默了片刻。
  左侍童,你的心里是否隐藏着什么?
  “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吴清源轻声说道。
  左侍童猛地一愣。
  “即使是现在正与木谷君鏖战得难分难解的右侍童,他的棋招仍然很清晰。”吴清源继续说道,“座主更是成竹在胸,每次落子都坚定有力。可你不同,你一直在犹豫,每一步都不走到极致。这与棋风无关,是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赢的缘故。现在你的话更让我想不通,既然是赌命争棋,何必去理会对手是谁?若你一直这样犹犹豫豫,你一定胜不了我……”
  左侍童沉默不语。
  “你究竟在犹豫什么?”吴清源追问道。
  “猜先吧……”左侍童打断了吴清源的话。
  吴清源,你是当世最让人震惊的天才,若你在此殒命是当世棋界最大的损失。但我在此为座主而战,我也同样不能输啊……
  你为什么一定要与我相争,我们两人谁胜谁负都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
  大仓喜七郎,我已经给了你力量,请你快一点赶到!

  田中不二男和本因坊秀格已经殒命了……大仓喜七郎在心底焦虑地想着……
  我就知道这些棋手根本不是蒙面人的对手,如今已经折损了两人,如果我再不赶快冲进去,还会有更多牺牲!
  “到底有没有人能赢!”大仓喜七郎朝正在棋座边对弈的士兵喊道。
  士兵们全都紧锁着眉头看着棋盘,盘上的棋子横七竖八,纵横交错,只教人眼花缭乱。
  “大仓先生……”一个军官无奈地对大仓喜七郎说道,“我们这帮弟兄平时练的都是枪械搏击之类的东西。以前一直以为围棋很简单,可是现在要下起来才发现难得要命。我们已经尽全力了,可是那边的那些棋手太厉害了,我们实在下不赢啊……”
  “是啊……”另一名军官也无奈地说道,“我都上去挑战三回了,每次都吃不住别人的棋,最后反过来反而被对手把棋给吃干净了……”
  “你们这些蠢货!”大仓喜七郎气急败坏地叫道,“难道军队里面一个下得好的都没有吗?”
  军官们面面相觑了一阵。
  “以前有下得好的,但都被山田正雄少将抓走去跟穷奇下棋了,现在都被封在那些水晶棺木里……”一个军官低声答道。
  “这蠢货……”大仓喜七郎愤愤地骂道,“把你们每个小队里跑得最快的人都给我叫出来!”
  众军官一愣:“大仓先生,您要干什么?”
  “让他们尽快赶回日本棋院,把关在那里的棋手全部给我带到这里来下棋!”大仓喜七郎喝道。

  桥本宇太郎下棋好快……
  座主在心中暗暗惊叹着。这个少年似乎在对方落子之后一瞬间就能看清对方的意图,甚至算清之后几十步的变化。不,与其说是在对方落子之后,不如说是对方还没落子就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招法。
  这个人的天赋绝不在田中不二男之下,而且他的实战经验要比田中不二男丰富得多。看来这个对手更不好应付……
  座主在心中暗暗想着,但却丝毫不担心。
  桥本宇太郎,你竟敢在我面前落子如飞,那么我就与你斗一斗速度吧——高手间的较量,气势一定不能输。
  座主打定主意,竟也开始如飞一般地在盘上落子。
  桥本宇太郎暗暗心惊。
  自我学棋以来,从来没有人能跟得上我这么快的节奏。对手的节奏被我打乱,他们的心态就会产生变化,然后我就会有机可趁。但现在座主似乎察觉了这一点,他也刻意加快了自己的节奏,竟能与我的速度相匹敌!
  我从未遇到过一个和我一样快速的棋手,今天真是大开眼界了。既然如此,速度上我不可以输!
  只是,以往对手下得慢,我能在对手思考的时候通观全局。现在座主下得和我一样快,我的节奏恐怕难以把握了。但若慢下来,气势上就会被对手占优,形势将更加不利……
  这一战,恐怕会很棘手了。
  我从未见过下棋像我一样快的人,座主难道真的有如此天才吗?
  不,座主没有这样的能力……前田陈尔在心中暗暗说道。
  桥本宇太郎的速度,靠的是真正的天才。在最短的时间之内猜测出对方的意图,并且在全局寻找最佳的着点限制对手,又以最快最准的判断力断清形势。这方面古今棋界不会有人能与桥本宇太郎相比,即使是座主也不行。
  而座主之所以能和桥本宇太郎比拼速度,并不是因为他也有同样的天赋,而是因为他对棋招的探求已经几乎登峰造极,桥本宇太郎所弈出的所有招法都在座主所知的范围之内,无论桥本君如何飞速计算,座主只需要背出自己已知的棋谱就行了。
  如此看来,若继续这样单纯比拼速度,桥本宇太郎迟早会被击败——座主的棋是绝不可能出错的,但桥本宇太郎要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找出每一招棋的应对之法,不可能没有一丝错漏!
  “桥本君……”前田陈尔忍不住低声说道,“不可以急躁啊!”
  桥本宇太郎似乎也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应对座主的招法只觉越来越吃力,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然而座主却毫不手软,速度仍然飞快。桥本宇太郎能感觉到自己的气息已经凌乱了,身体焦虑异常,甚至拿棋子的手都有些不稳。他尽全力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座主的每一着子都让他的心猛地一震。
  在这样下去,桥本宇太郎就将速败了……前田陈尔不安地想着,突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桥本君!”他突然喊道,“还记得两年前的本因坊吗?”
  桥本宇太郎心底一震!

  两年前,本因坊发生了一阵骚乱。
  一位新入本因坊的弟子,在一局内部训练棋中将自己的师兄杀得落花流水,几乎溃不成军。但这并不是因为那名新入弟子的棋力多么高强,而是在布局的时候,这名新弟子走错了定式。
  起初的事情就是这么荒唐,一名弟子走错了定式,却反而将自己的师兄杀得大败。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正是因为当今棋界,尤其是本因坊内的职业棋手从小苦背定式,背得太熟以致不会变通。
  定式招法,每个棋手从学棋时代就开始牢记,每一招每一式都深深刻入脑中,以为经典,不容错误。对弈之时,双方只管选用定式,各自展开,从没有人将定式招法弈错。于是久而久之,许多人都只记得正确的应法,却忘记了这应法为什么正确,更不记得怎样去应对错误的招法。
  本因坊赢了棋的师弟以为找到了灵丹妙药,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本因坊的新入弟子各个都开始弈出篡改定式的招法。输了棋的师兄引以为奇耻大辱,于是与在本因坊有资历的弟子们联合起来,将师弟们的错招一一破解,然后大加羞辱。这阵风波前前后后持续了数月才终于消散。
  桥本宇太郎听到前田陈尔的喊声,立刻回忆起了这件事。
  背得出正确下法的人,未必背得全所有错误的下法!
  原来如此,前田君,真有你的!
  座主,接招吧!
  猛然间,桥本宇太郎飞速落下一子。
  座主再看去,原本已经取出了棋子的手却突然停住了……
  不对,这步棋不该落在此处,这是谁都知道的规矩!
  桥本宇太郎,你这是何意?
  座主细细看了看这步棋,脸上惊讶的表情很快便消失了。
  原来如此,桥本宇太郎,你是在试探我吗?
  座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桥本宇太郎一惊:“你笑什么?”
  “我笑你太天真了,桥本君……”座主笑道,“你以为我只记住了定式的下法,却忘记了如何应对错手吗?”
  桥本宇太郎心中一惊!
  “看来桥本君有所不知啊。”座主说着,缓缓将手中的棋子落到了棋盘上,“你正在下的这个定式,正是我在两百年前所创!”
  一子落定,桥本宇太郎棋型大乱,全盘告急!
  桥本宇太郎大惊失色!

  好坚实的小目。吴清源在心底暗暗叹道。
  执黑的秀策是可怕的,因为他的黑棋不给对手留一丝破绽。坚实的小目阵型就是秀策流的标签。
  秀策全力应战,若在一百年前,只怕吴清源恐怕也绝无胜算。但是现在,执黑不败的秀策也未必就能安心了——黑贴四目半,左侍童,这个负担你承受得起吗?
  吴清源静静想着,从攻不破的黑军右侧上下二角收兵,静静地将自己所占的左侧上下二角阵型张开。
  二连星?左侍童在心底暗暗狐疑着。
  如此阵型,实在罕见。原本白棋失去了先着之利,想要想方设法找回这半手的优势而在星位落子以省下一手棋,这种想法是完全合理的。但是有贴目的情况下,有利的已经未必是黑方了,白棋却仍然要放弃安全的小目而将棋子落到危险的星位上吗?
  吴清源,你究竟有什么计划?

  好强的气势!我能抵挡得住吗?
  右侍童的额头缓缓渗出了汗水……
  木谷实的三连星军阵突然展开了向全盘的扩张,如奔腾的洪水一般向中腹滚滚袭来。
  棋盘之上,千军万马扬起滚滚沙尘,奔袭中原而来!
  木谷实,你终于开始施展了。
  右侍童静静凝视着棋盘——我会找到破解你三连星阵法的关键的!
  木谷实,你不可能赢得了!
  那么你就来试试吧,我木谷实所创的三连星战法!木谷实静静地等待着右侍童的下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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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传说中的棋手



  东边的枪声渐渐稀疏了!
  正力松太郎不安地看过去——雾气渐渐淡了,战斗似乎已经进入了尾声……
  糟了,看来一千人的卫队无法拖住防守水晶棺木阵的大批军队……
  怎么办?
  只有我一个人,如何应付大仓喜七郎的整个守军部队?
  正力松太郎微微叹了口气——无计可施。
  不论怎么说,先走去东面再说吧,也许根据那边的情况会有可以利用的破绽。想到这里,正力松太郎缓缓迈开了步子。
  “正力社长……”
  正力松太郎的身后,突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猛地一惊,急忙回过身去……

  雾气渐渐散尽了。
  不远处,松本二郎静静地倒在一片血泊中。士兵们谨慎地用枪指着他,缓缓靠近着。
  “大仓先生!”一个传令兵快步向惊魂未定的大仓喜七郎跑来,“刚才与我们交火的不是蒙面人,是一支穿日本陆军服的军队,人数大概一千人左右,现在被我们逼入了一个小山丘,剩下大约二十多人仍在顽抗……”
  “不用理会他们……”大仓喜七郎说着,向松本二郎的尸体走去,“守在水晶棺木阵外,不要让任何人进出!”
  “是!”
  松本二郎的尸体上弹孔密布,伤痕累累,惨状让人不忍一视。
  大仓喜七郎看着这情景,只觉得一阵阵反胃。
  “大仓先生?”一个军官看到大仓喜七郎正强忍着恶心向尸体过去,高声问道,“您要做什么?我可以帮您……”
  “都不要过来!”大仓喜七郎有些过分紧张地喊道,“我要确认这个人还有没有危险,你们不要靠近!”
  有些事情还不能让你们知道……
  松本二郎的手紧紧按着自己上衣的口袋。
  大仓喜七郎谨慎地将松本二郎的右手移开,小心翼翼地探入了他的上衣口袋中。很快,大仓喜七郎摸到了那块水晶。
  松本二郎,你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用意?难道仅仅是因为贪财,碰巧偷到了这块水晶而已吗?
  “这个人不是蒙面人!”大仓喜七郎暗暗将水晶藏在了手心,站起身子向众人说道,“他刚才的话都是危言耸听。至于他为什么会使用雾气,这一点我会查明。所有人马上回自己的岗位,不要让任何人进入棺木阵!”
  “大仓先生!”就在大仓喜七郎话音刚落之时,一个传令兵惊慌地跑了过来,“有人进了棺木阵了!”
  大仓喜七郎一惊!
  “几个人?”
  “数不清!很多人!”
  “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
  大仓喜七郎正惊讶间,士兵们突然指着天空高喊起来!
  “大仓先生,看天上!”有人喊道。
  天空中,三个棋局正缓缓展开……
  果然,松本二郎是一个诱饵,有人是想趁乱跑进棺木阵去。可是,刚刚进入棺木阵,怎么会这么快就与蒙面棋手对弈了?何况棺木阵四处都有士兵,他们是怎么进去的?
  “守卫的士兵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放了人进去!”大仓喜七郎呵斥道。
  “那些人是从阵西面进去的……”
  “西面守卫的士兵呢?”
  “都调到东面来了……”
  “为什么不留人在西面看守?”大仓喜七郎怒道。
  “大仓先生,这是您的命令啊!”一个军官无辜地说道,“蒙面棋手进攻,东侧守军难以抵挡,所以西侧的士兵也都赶来了。幸亏全军集中在了一起,否则刚才那一仗肯定打不赢……”
  大仓喜七郎一愣:“我什么时候下过这个命令?”
  “是《读卖新闻》的正力社长帮您传的命令……”
  正力松太郎!你也和木谷实他们串通好了吗?
  “所有人听好了!”正力松太郎对士兵们喊道,“跟我一起冲进水晶棺木阵,我帮你们抵挡雾气。一旦看到棋手,阻止他们对局,将那些棋手给我活捉带出来!”
  “是!”众士兵齐齐答道,喊声震天。
  大仓喜七郎将水晶紧紧握在手中,张开双臂,大喝一声。他身前棺木阵内的雾气竟如同温顺的仆从一般,飞速退去,让出一条空旷宽敞的大道来!
  “冲进去!”大仓喜七郎喝道。
  我与蒙面棋手有过约定,我要阻止这场决战——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所有棋手!
  军队一路如风一般向阵中心挺进,雾气一层层被大仓喜七郎拨开,这个让军部大半年都束手无策的水晶棺木阵似乎眼看就要被攻破了!
  然而,不知跑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众士兵立刻警觉起来,原地摆开了射击阵型,将枪口齐齐对准了那个人。
  “什么人!”大仓喜七郎高声喊道。
  对面的人却微微笑了笑:“大仓先生,好久不见了……”
  大仓喜七郎一惊——这声音是……
  正力松太郎!

  撒豆棋!田中流的不羁布局!
  即使面对日本围棋史上如神一般的人物,本因坊道策,田中不二男仍然毫无顾忌地执黑落下了上下两个边星的古怪布局。
  “田中君一定会这么下……”桥本宇太郎静静地说道,“这本来是丝毫不出人意料的,但是现在真的出现了这种局面还是让我有些不敢相信……”
  “与其说是不敢相信,不如说是不安吧……”前田陈尔轻声说道,“撒豆棋的弱点我们都知道,岩本先生一定也告诉过田中君了……”
  撒豆棋的弱点,就是棋的功力。
  撒豆棋本身是一种迷惑对手的战术,让对手无法判断自己的攻击手段和攻击方向,甚至在田中不二男的手下,对手连撒豆棋的攻击目标都难以确定。但当年岩本薰的撒豆棋之所以无法让他称霸棋坛,就是因为这种战术只适合用于上手对付下手,一旦碰上了绝顶高手,很容易被对方识破这些伪装,反而让自己陷入苦战。
  田中不二男对岩本薰的撒豆棋进行了改造,使得要想识破他的招法变得更加困难了。先前的战斗中,连饕餮那样等级的高手也中了他的圈套,可见田中不二男改良的撒豆棋力量非同小可。然而,即使如此,这种隐藏自己的战术仍然有风险,究竟是否真的无人能识破田中不二男的撒豆棋呢?
  田中不二男静静地将自己脑中构思的棋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呈现在棋盘之上,每个阵型都只露冰山一角,招招都让人惊讶得目瞪口呆。但是,与以往不同,这次田中不二男感到棋盘的对面有着一种强大的压力,让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压力是怎么回事?先前即使是与饕餮和右侍童对弈的时候,自己也从未感受到过这么强大的气势……
  随着一粒白子轻盈而又平稳地落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动,田中不二男心头猛地一惊!
  他知道这压力的来源了——就在他的对面,那个神一般的座主!
  传说中的棋手,本因坊道策!
  面对自己的撒豆棋,不论饕餮还是右侍童,心底都会动摇。这种动摇一旦产生,就会反映在棋手落子的姿势,弈出的招法甚至呼吸节奏上。无论如何掩藏,这种内心的动摇都是无法彻底掩盖住的。
  然而,眼前的这个对手,面对这种近乎羞辱的布局,却竟然没有一丝动摇!
  那感觉,似乎成竹在胸,从第一手落下就知道自己必定会获胜一般!
  座主静静地看着棋盘,纹丝不动。
  田中不二男能够击败饕餮,他的这种招法就绝不是胡乱所为。若我没有猜错,田中不二男心中已经有了棋局终局的样子,他只是在将这局面一点点还原出来而已。饕餮之所以被击败,右侍童之所以开局时会处于下风,都是因为猜不出田中不二男心底究竟藏着怎样的棋型。猜不出,就只能被田中不二男牵着鼻子走,而以他的天才必定能够飞速地计算对手的每一招棋。
  这就是田中不二男战法的秘诀。
  然而,面对我,这样的战法是无效的。田中不二男,不论你脑中构思的是怎样的棋型,我都能猜得出来!
  棋盘上总共只有三百六十一个点,一局棋只是黑白二子在这些点上的排列组合而已。没落子之前,棋盘上可能的变化大得惊人,但是每落下一粒棋子,这些变化的可能就会急剧缩小。田中不二男,从棋局一开始,你落下第一个棋子之时,你就已经开始暴露你所构思的棋型了。
  我花了上百年的时间去穷尽棋盘上的招法,这种经历是你无法比拟的。每一步之后,我都能看出终局时棋型的可能范围,你所构思的棋型一定在这个范围内。而这个范围在一点点的缩小,缩小到我可以掌控它的时候,你就再无法抑制我了。在那之前,我只需要保持局面的均衡就可以了。
  田中不二男,你输定了!
  “好可怕的对手……”前田陈尔忍不住低声说道。
  桥本宇太郎点了点头:“毕竟是本因坊道策,不论生前还是死后都无敌于棋界的顶尖高手。要想击败这样的对手,恐怕需要奇迹……”
  “我不是说座主……”前田陈尔淡淡地说道。
  桥本宇太郎一惊,看向前田陈尔,发现前田陈尔的眼睛正注视着天空上的另一局棋——左侍童执黑对阵本因坊秀格。
  桥本宇太郎也看了看那棋局的形势,不禁猛地心底一颤,急忙又看向不远处正在对局中的本因坊秀格。
  秀格静静看着棋盘,陷入了苦思,即使不在身边也能感觉到他那种痛苦的感觉……
  怎么会有这样的对手,过去只对秀策流有所耳闻,没想到亲自在棋局上交手一番竟然是如此让人恐惧!
  左侍童的棋,没有一丝漏洞!
  黑阵从角地扩张而来,又向着白阵气势汹汹地靠近。白军眼前,只见排成整齐方阵,没有一丝破绽的黑军铁壁迈着整齐的步子向自己靠近,似乎每一个步点都让大地为之一颤。白军不敢交手,只有往后撤退,可黑军没有一丝缝隙,白军找不到反击的机会,要如何扭转局面呢?
  左侍童看着苦苦思索着的秀格,心中竟有些不忍。
  阁下这又是何苦……
  本因坊秀格的棋,我见识过了。与饕餮一战,即使善战如饕餮也攻不破秀格的阵型,因为秀格的军阵是无骨一般的软阵,就像水流。从左侧击打水流,水就会在右侧聚集;从右侧击打水流,水就会向左侧袭去。饕餮攻不破秀格,是因为秀格的棋随势而动,无骨无形,要想擒住他的棋筋根本绝无可能。
  若左侍童对此没有了解就直接与秀格交手,相信会像在本因坊以一敌四的右侍童一样陷入苦战。右侍童的棋力与左侍童不相上下,但面对秀格这种举世无双的战法也几乎无计可施。
  只不过,一旦看透了秀格的棋法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的以柔克刚之法,再交手就并非没有破敌之策了。
  水是柔软的,想要斩断或攻击它是绝无可能的。然而,水本身却是无力的,只要不用蛮力,而是顺着水势而施展招法,就能将这如水一般的军阵彻底击破!
  人要想降水隔断,用刀去劈是没用的,只需要用一个没有漏洞的桶就可以了……
  秀格,这就是我对付你的办法——用密不透风的军阵向你的水阵扩张过去,只要你找不到破绽,你也就没有施展的空间了!
  秀格,对不起,你的流水战法被我攻破了……
  “秀格恐怕不好办了……”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现在的局面,由于黑棋有贴目,秀格还能保持着微弱的优势。但是一旦再这样退让下去,秀格必定惨败!”
  “田中君和本因坊只怕都难以取胜了……”前田陈尔缓缓说道,“不知木谷君如何……”
  “毫无动静……”一直默默看着天空不做声的吴清源突然说道。
  两人一惊,急忙向天上木谷实的对局望去。
  “那……那是……”桥本宇太郎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两个人在做什么!”前田陈尔几乎惊叫起来……
  “前田君,这个你应该记得吧……”吴清源轻声说道,“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木谷君第一次施展这种战法的时候,他的对手就是你……”
  前田陈尔心中一颤!
  “不错……”前田陈尔有些不安地说道,“但是一年前那局棋,木谷君输了啊……”
  “但毕竟过去了一年了,现在的木谷君不会输了……”吴清源自信地说道。
  整张棋盘上,木谷实的黑子在右边连占三个星位,使得整个右边几乎形成了一条巨大的军阵!而在黑军的对面,静静站在两个小目里的白军不安地犹疑着……
  三连星?
  右侍童一直在长考,直到现在也迟迟没有落子……

  “大仓先生,我们实在找不出办法突破这些棋座!”一个军官无奈地对大仓喜七郎说道,“这些棋座之间就像是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即使子弹打上去也会被弹开……”
  大仓喜七郎皱着眉头,示意军官退下。
  在那棋座组成的防线里面,正力松太郎微笑着看着大仓喜七郎。
  而在棋座的对面,每个棋座后都坐着一个人,静静地将一粒棋子落在棋盘上。
  整张棋盘,只有一粒棋子而已。每一个棋盘都是如此。
  那些坐在棋座后的人,大仓喜七郎只认识一个——自己正前方的渡边升吉。渡边升吉之外,没有一个是日本棋院的棋手。
  不过既然是渡边升吉带来的人,恐怕也不用多想了——是棋正社的人!只怕刚才传令兵所说的一大批棋手进入水晶棺木阵,并不是天空中正与蒙面人交手的那几个棋手,而是眼前这些棋正社弟子吧。
  “正力社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大仓喜七郎突然高声喊道,“你躲在水晶棺木阵内,阵里的雾气随时会吞没你!”
  正力松太郎却不在意地笑着:“吴清源,木谷实他们都在阵内与蒙面棋手对弈,蒙面棋手绝不会在阵内发起致命的雾气。大仓先生,您想多了……”
  “你们把自己关在水晶棺木阵里,难道就一点也不怕吗?”
  “我怕……”正力松太郎笑道,“我怕放了你们进来,会打扰棋手们对弈。”
  “正力社长,恐怕你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来这里,是来救棋手的。”
  “不好意思,大仓先生,我来这里,是来救世界的。”
  看来无法与正力松太郎达成一致了。
  “正力松太郎,你要如何才放我进去?”大仓喜七郎猛地喝道。
  “我并不拦着你。”正力松太郎答道,“这结界不是我所设的,我只是利用了它而已。若你想进来,只需要在棋盘上击败这些镇守棋座的棋手就可以了。若您能做得到,我很想见识见识。”
  “棋正社众人听令!”渡边升吉高声喊道,“不得放一兵一卒进入水晶棺木阵中心,让日本棋院的棋手专心迎战强敌!”
  “是!”棋正社众人发出整齐的应答声,声音如惊雷一般响亮!
  棋正社弟子竟然全体出动帮助日本棋院的棋手!大仓喜七郎暗暗心惊。
  “大仓先生……”正力松太郎说道,“过去您主持日本棋院的时候,我们有过不少合作。你我本是故交,相互信任,一个管理,一个经营,让日本棋界的运势蒸蒸日上。如今棋界遭逢前所未有的大难,你我却要反目相向,究竟是何苦!若你带你的人马就此离开,正力松太郎绝不阻拦。但若一定要强攻水晶棺木阵,这片棋座就是你们无法逾越的屏障。”
  “正力松太郎!”大仓喜七郎呵斥道,“你知道在里面与木谷实他们对弈的人是谁?你不是棋界中人,你根本不懂得那些人对于棋手而言是如何不可超越的。你不是在帮他们,你是在害死他们!”
  “事已至此,你我都别无选择!”正力松太郎也喊道,“大仓先生,失礼了!”
  “会下棋的都给我出来!”大仓喜七郎歇斯底里地喊道,“谁能打开一个缺口,记头功!”
  “得令!”

  机会到了!座主眉头轻颤,捻出一枚白子,轻盈地落在了盘上。
  一声清脆的响动之后,田中不二男却猛然一惊!
  黑军步步紧逼,白军左格右挡,双方阵型始终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没有被攻破一分一毫。棋行至此,虽然并不是最好的局面,但也与田中不二男脑中的棋型相差不大,可以接受。但座主刚才那粒白子的突然落下,却让田中不二男大吃一惊!
  座主却微微扬起了嘴角。
  田中不二男,你脑中的棋型已经被我彻底看穿了。而且——你漏算了这一手。
  这不能怪你,毕竟棋局尚未展开就模拟了全局的进行,没有漏算是不可能的。若是其他人与你交手,在你的调度下也许他们早已眼花缭乱,自然找不出你的漏洞。但我不同,棋盘上几乎所有的招法都逃不出我的眼睛,你的棋型从没有逃出过我的掌控。在我的控制下,你露出破绽是迟早的事情,而现在……
  黑军层层叠叠的阵线之间,突然闯入一骑白将,将一杆软枪使得上下翻飞,只闻风声,不见枪影。黑军原本秩序井然的军阵一时竟阵脚大乱,急起四方围剿。没想到这白将竟如此骁勇善战,几番交手下来,不仅白将毫发未损,黑阵反而破绽百出了!
  “败象已现!”桥本宇太郎低声惊呼道,“座主在田中君的撒豆棋面前,竟还能一直掌控着局面,将一切都控制在自己手中,实在是令人惊叹不已……”
  “另一边,只怕本因坊也危险了……”前田陈尔缓缓说道,“左侍童层层逼近,现在白棋实地已经不够了——除非发生奇迹。”
  秀格焦虑地长考着,紧握着的拳心不断渗出着汗水。
  无计可施了吗?
  看着在痛苦中煎熬着的秀格,左侍童的心也绞痛着。
  何苦如此……他在心底轻声说道,秀格,你本也是一代豪强,如今却要受此苦难不得逃脱,何苦如此……
  还是让我来帮帮你吧。
  左侍童想着,静静地落下了一粒黑子。这粒黑子深入白阵,不仅将自己身后的空当暴露了出来,还使得原本毫无破绽的黑阵露出了空隙!
  “失着!”前田陈尔突然惊呼道……
  秀格突然在心底一惊——机会来了吗?
  几乎毫不犹豫地,秀格取出白子,飞断过去!
  “不对!”吴清源突然惊呼道,“不能断!”
  桥本宇太郎和前田陈尔大惊失色。
  然而,吴清源话音还未散去,空中棋盘上已经落下了白棋飞断的一子……
  左侍童心中一颤——刚才失声大喊的那个,是吴清源吧……
  他竟看出了我这步棋的用意?看来有关他的传闻并不虚假。
  不过眼前,本因坊秀格似乎不如吴清源那样冷静。
  将水堵住,一旦打开一个缺口,水就会毫不犹豫地从这个缺口里倾泻而出。这也是水的弱点……
  突进的黑军身后突然出现敌袭,他却毫不慌张,静静地继续向前冲杀过去。
  白军一阵惊诧——明明已经是无根之师,竟还敢强行冲入?
  既然如此,唯有全力绞杀这支黑军了。
  四方白军听得主帅号令,终于全军涌了过来,力求杀敌于阵内。
  “吴君,这步飞断有什么问题吗?”前田陈尔问道。
  “若是你我去下,这步飞断一点问题也没有。”吴清源低声说道,“但秀格下出来,这步棋就是败招!”
  “为什么?”前田陈尔全然不解。
  “通过前面的交手,左侍童已经试探出了秀格的弱点……”吴清源继续说道,“秀格虽然防守滴水不漏,但是他的攻击力弱得惊人。若敌人对他展开强攻,他能应得毫无破绽。可是如果由秀格强行杀对手的棋,秀格根本没有这样的力量!”
  前田陈尔和桥本宇太郎心中突然一震!
  果然,冲入敌阵的黑军虽然陷入重重包围,却反而如鱼得水一般,顺着敌人的兵刃将自己的阵势越战越大。秀格直杀得满头大汗,盘上黑子却只是手忙脚乱,进退失据,仿佛完全不懂得如何攻击一般!
  水的防守虽然无懈可击,但一块石头落入水中,水本身是无力将这石头摧毁的。秀格,你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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