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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清源与他的兄弟:吴家百年史(桐山桂一)

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4-6-14 22:24 编辑

吴清源与他的兄弟



作者: 桐山桂一


译者: 计丽屏



  《吴清源与他的兄弟:吴家百年史》主要内容:1924年2月20日,北京西城大酱坊胡同的大宅院内,一位虚弱的老人用他生命的最后的力气,为伫立在病榻前的三兄弟留下遗言:“把书法留给吴浣……”“把小说留给吴炎……”“把围棋留给吴泉……”

  几十年后,接受父亲不同遗物的吴氏三兄弟,以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爱好,选择了不同的人生之路:大哥吴浣做伪满洲国官员,日本战败后去了台湾,后又侨居美国;二哥吴炎参加中国共产党、投身革命和抗战,后来成为大学教授;弟弟吴泉在二战前东渡日本一流棋手,被围棋界尊为无冕之王。而这位一心想成为中日友好使者的天才棋士,其实一直背负着中日战争十字架生活在异国他乡……

  拂去岁月的风尘,吴氏三兄弟的人生沉浮为你呈现出那些并不仅仅属于吴家的历史。

书之随感



  今年5月间收到桐山桂一先生自东京寄来他所撰写的《吴清源与他的兄弟》一书。我虽在病中,也打起精神,匆匆忙忙把它读完。

  为了写这本书,桐山先生大概花费了五年时间到各处采访,搜集资料,终于在今年4、5月间脱稿成书。并且由日本著名的出版社岩波书店出版问世。现正在北京语言大学任教的计丽屏女士将它译成了中文。

  桐山先生是以史学家的态度写这本传记的。每一事实、每一个细节他都千方百计核对准确和翔实。前年出版的《吴清源自传》(《中的精神》)是由他执笔,自然对吴清源本人的事迹极为清楚。为了写兄弟三人中已故大哥的情况,他不辞辛苦,飞往美国,访问大哥的子嗣德州农工大学计算机系教授吴新一。他也曾飞往台湾,访问我的三个妹妹中仅存的一位。吴氏家族在福州,祖坟在那里,旧居也在那里,他也设法前去亲眼一见。三年前,吴清源应著名导演田壮壮的邀请,来北京商诀拍摄吴清源事迹影片的事宜,住在钓鱼台大酒店,我前往与吴清源会晤。桐山先生也随吴清源前来。当时桐山先生即约我相谈半日。去年又特意来津,到我家继续访谈。今年年初又来津,到医院病房与我核对不大了解之处。他对写作是认真的,严肃的。

  十几年前,大约是1983年,天津有一位通俗小说作家,仅凭两次简单对我探访,和我提供的一些简单资料,以及吴清源所写的《以文会友》那本自传,即洋洋洒洒写出一本《无冕棋王》。他对我说:“当前正刮吴清源风,我先写出,别人就不能写了”。他是抢滩夺利,轻率欺世。与桐山先生写作的作风就不可同日而语了。爱因斯坦、梵高等名人传记,都有好几种版本,岂是一个人能垄断得了的。

  吴清源的事迹,在日本有许多人写过,但是都不如桐山先生这一本全面和系统。他不仅将吴清源的身世从小时起直至现在,而且把吴清源的家人也都一一叙述。他认为一个名人的成长需要一定的周边环境。

  桐山先生以中日战争为背景,把一家兄弟的悲欢离合放在这烽火连天的混乱世界中叙述。每个人都受到外界影响和内在的倾向各自奔向前途,情况是复杂的,人的感情也是错综微妙的,这就是中日战争中人们关系的特色。

  桐山先生对我的事迹,在这本书中着墨很多,约占几乎二分之一的篇幅。他感兴趣的是:我为什么在这种家庭中,会走上抗日与参加共产党的道路?是呀,弟弟是日本国籍,哥哥是伪满官员,妹妹日语讲得比国语好,为什么我与家人背道而驰?早就有日本人问过,为什么留英留美的学生,回国后都亲英亲美,为什么留日的学生,回国以后大多反日抗日?这答案应由日本人自己来回答。他们自“九·一八”侵占我东北三省以后,14年中在中国作恶多端,真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倾东海之波流恶难尽。他们硬说,他们出兵中国,是为了把中国从英美帝国主义中解救出来。从很明显的两件事就可以把这无赖的话驳回去。自从东北被日本人强占之后,东北三省人民就不许吃大米,只能吃高粱米,吃大米就是犯罪。在华北,配给人民的粮食是混杂砂子糠皮的混合面。这是明显无可抵赖的事实吧。这叫作解救中国人民吗?

  日本的中国通,像板垣征四郎、土肥原贤二、东条英机等,只看到中国人丑恶的一面,认为中国人落后、愚昧、自私,只要威胁利诱,立刻拜倒在他们的脚下。他们不了解中国人是有人格的,有尊严的。毛泽东同志讲过,帝国主义者以为中国人都怕他们,有些人就不怕他们。日本人把中国人估计错了。他们犯了大错误。这些不怕帝国主义的中国人,生死相随,起来抵抗侵略。日本随即陷入泥沼,终于失败了。

  这些人的勇气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来自高昂的爱国情绪,强烈的自尊心,以及对正义与真理的坚定信念。桐山先生说我是爱国主义者,对这一点我当仁不让。我确实对我们正在改造、正在进步的国家有深厚的感情。

  桐山先生在书中从思维上、从感情上对我的描述,也就是对中国人特别是大多数知识分子的描述。希望日本读者读完这本书后,也能和桐山先生一样从思维上、从感情上了解中国人。

吴景略


2005年6月30日




目录

第1节:序第2节:吴家

第一章 春宵一刻

第3节:春宵第4节:踪迹第5节:和气第6节
第7节:高盖山脚第8节:吴氏家谱第9节:书香门第第10节:丑闻
第11节:一位才女第12节:毕业生第13节第14节
第15节第16节第17节第18节
第19节第20节第21节第22节

第二章 烈日炎炎

第23节第24节第25节第26节
第27节第28节第29节第30节
第31节第32节第33节第34节
第35节第36节第37节第38节
第39节第40节第41节第42节
第43节第44节后记

后记



  我第一次见到吴清源先生是在2000年的春天。

  那时,我曾经连续三次前往东京四谷的公寓拜访吴清源先生,目的是为我工作的报社整理采访报道。第二年,从春天到秋天,又见了吴先生二、三十次,这期间是为了写吴先生的回忆录。由他口述我作记录,最后在晚报上连载了九十回。

  吴先生有两个住处,分别在四谷和小田原。我往来于这两个地方之间,听他一一讲述幼年以来的一桩桩、一件件往事,并记在我的笔记本上;如果遇到吴先生生病住院时,我就在他的病榻旁奋笔疾书;我还在随吴先生到中国时,在从大连开往沈阳、哈尔滨的漫长的火车旅行途中,听他讲述过去。

  整理回忆录的时候,我参考了许多吴先生的著作,像《以文会友》等。我也去图书馆,查阅过去的杂志和报纸,还找过吴先生的熟人采访。最后回忆录在报纸上连载发表。回忆录的书名叫《中的精神》,目前已经在日本、中国大陆和台湾出版,韩国也将在近期出版发行。后来,吴先生到中国时,我也随同前去。还多次拜访过他的家,从他那里又听到了许多新的话题,所以,本书是在对吴先生进行了长达五年的采访的基础上写成的。

  吴先生的哥哥、比他年长两岁的吴炎还健在,一个人生活在中国天津。所以,乘报社休假的间隙,我曾经几次飞往北京,前往天津采访吴炎先生。吴炎先生还著有《吴清源和我》一书,在得到他许可的前提下,本书选用了这本书中的若干内容。

  遗憾的是兄弟三人中的大哥吴浣先生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我去美国时,从他的两个儿子口中,以及找出来的吴浣先生的遗物中,还是捕捉到了吴浣先生的人生轨迹。生活在台湾的吴清桦(寄子)女士也向我提供了有关三兄弟的许多往事。

  当然,吴家住在北京、福州等地的亲属们也给了我很多帮助。居住在美国圣地亚哥的吴翀先生和生活在北京的吴硕先生编写的《吴氏家谱》,也是我了解吴家历史的重要参考文献。本书中的许多人名及出生年月都是出自《吴氏家谱》。正因为本书是依据无数次的采访和吴家亲属的记录写成的,所以没有一般书上应该附有的参考文献的目录。

  顺便提一句,中国电影界的重量级人物田壮壮导演几乎与我写作的同时,着手拍摄电影《吴清源》(暂名)。拍电影的他和写传记的我,在这五年间,一直保持了密切的联系。值得高兴的是,田导演已经于2004年秋天开始,在日本的外景地进行拍摄,至冬天已经完成了电影的全部拍摄工作,计划于2005年正式公映。而中国对外友好协会也在中国国内设立了“吴清源国际围棋交流基金”,以谋求通过围棋来开展新型的国际交流活动。

  最后,还要提一句,由于我不懂汉语,所以吴清源的秘书、中国围棋协会五段棋手牛力力女士及北京的计丽屏女士在我前往中国的时候,陪同我采访和做相关的翻译工作,并将有关的汉语文献翻译成日语供我参考。尤其是牛力力女士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此外,中国近、现代史的专家、东京大学名誉教授小岛晋治先生,以及京都大学名誉教授狭间直树先生也给过我真诚的意见。岩波书店的川上隆志先生帮助我出版了本书。在此,我要向在本书写作过程中给予我帮助的各位朋友致以衷心的感谢。

  2005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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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4-6-14 22:23 编辑

第44节



  一百年前的预言已经变成了现实。

  在福州逗留期间,我还去了另一个地方,那就是吴清源的祖父吴维贞的墓地。

  从福州市中心向南,越过闽江,有一座山叫高盖山。踏着密密的草丛,爬上一条长长的坡路,一座规模庞大的坟墓就在临近山顶的南侧斜坡上。墓碑上刻着这样的文字:

  “光绪乙已年 诰封光禄大夫 青溪吴公寿域 孟夏谷旦立”

  上面还刻有吴氏一族曾经生活过的浙江省石门的地名“石清门”。墓碑是用漂亮的白梨石制成。墓地的占地面积大概有40平方米之大,周围建有三层一米多高的围墙,入口朝南。从这里向下看去,可以看到山脚下有一个池塘。被绿色所包围的这个池塘,只见水面粼粼发光。

  “这个池叫天池,池里的水从来没有干枯过,即使是在大旱的年份里,这里也不会断水。而且一到晚上,月亮出来后,池面能反射月光,可以照到这个坟墓。”吴芸蕙解释道。

  但是,因为福州市政府已经规划在高盖山一带建造公园,而这座墓地正好处在规划区内,所以听说这个墓也要被拆除。

  为此,由吴芸蕙的儿媳妇林端黎出面向福州市提出了保存这个墓地的请求。她还调动了福州地方报纸等媒体的作用,并多方奔走。市政府向专家征求意见,专家们认为,“该坟墓是清朝末期典型的、官僚家的坟墓。”因此,可以考虑作为福州历史文物的一环。为此,福州市政府认为它“具有较高的文化价值”,从而于2004年4月决定在公园内保留吴家的这座祖坟。

  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成为福州市民的休闲场所。坡路上将铺起石头台阶,人们可以拾级而上。而吴家的祖坟将永远地享受到天池所折射出来的月光的照耀,并庇护这一家族后人的繁荣兴旺。看着这块白梨石的墓碑和天池的水面,吴清源在访问中国之际挥笔写下的题词突然出现在我的记忆中。吴清源挥动着墨笔,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前途无限光明。”

  这是吴清源发自内心的愿望,希望曾经有过不愉快历史的日中两国之间的关系能够真正地和睦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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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4-6-14 22:13 编辑

第43节



  一百年前建造的半野轩现在依然存在于福建省省会所在地福州。

  这是养育过吴家一族的大宅邸。2004年8月下旬,我到访过此地,这也是我为此书的写作所做的最后一次采访旅行。

  打开旧时的福州地图,城墙正北门附近有一个叫下士埕的地方。这一带据说曾经是福州
的达官贵人们居住的黄金地段。

  陪同我前来这里的是居住在福州的陈一飞、林端黎夫妇和陈先生的母亲吴芸蕙女士。吴芸蕙是吴镜汀的孙女。吴镜汀是吴清源的祖父吴维贞的第二个儿子,也就是吴清源的二伯父。

  在第一章里我们已经提到,吴维贞去世的时候,他的孩子之间为了争夺家业的继承权发生过争执。当时是吴镜汀提起诉讼的,但结果还是依据吴维贞的遗言由他的第四个儿子吴继籛继承了家业,并盖起了半野轩。兄弟间争夺继承权的事情是发生在1903年,此后耗时多年才完成了半野轩的建造,所以此时展现在我眼前的景象之中,多少应该会留下一些百年前的影子。

  半野轩中的池塘宽约30米,长约有80米,颇像游泳池。有点像芥菜叶末似的、绿色的海藻状的植物覆盖了整个池塘的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

  “现在的半野轩只有过去的三分之一大,里面住着十来户已经退役的高级军官。池塘的形状也跟以前的不同,现在的池塘都快成正方形了。还有一点不同之处就是,过去在福州的吴家亲戚之间曾经为了继承权而引起过争执,但现在大家彼此间的关系都非常好。”

  吴芸蕙说完这话,笑了。是年72岁的她在闷热难耐的天气里,一边用手帕抹去脸上的汗水,一边走在宽大的半野轩内,就像漫步在自家的庭院里一般。

  大约在70年前,即1930年,继承吴家家业的吴继籛破产了。他不得不卖掉半野轩内三分之二的地方,靠卖房所得维持生活。不久余下的三分之一也落到了别人的手里。

  得以完整保存下来的痕迹也就是树木了。巨大的树枝横卧在水面上,树枝上的绿叶趟在池塘的水面上。这种树的树名叫“榕树”,是福州有代表性的树种。这些树都是一百年前在半野轩里植下的。因为它们生长在水中,所以又叫“水榕”。还有许多枝繁叶茂的椰子树、芒果树和桃树等也随处可见,花坛上还种着九重葛,开着淡紫色的花朵。这一切都是百年前留下来的半野轩的遗痕,它们印证了这里曾经汇集过来自中国各地的花草树木。

  “以前,半野轩内有各种各样的小鸟,池塘里有鱼,花草和水果树也很多,可谓鸟语花香。比现在漂亮得多了。”

  如今,吴继籛建起的三角形、五角形、半月形等各种造型的建筑已经在这里不见了踪影,它们只留在了吴芸蕙等吴家人的记忆之中。保存下来的建筑物中有一处叫荔枝亭。亭子旁边的荔枝树上长着几颗饱满得竟似高尔夫球般大小的荔枝,使得这个建筑物的名称显得是如此的贴切。吴清源的祖父吴叔章和伯父吴继籛酷爱菊花,只是此时还没有到开花的季节。相信菊花盛开的季节一到,在这片宽阔的宅地上,一定会开出硕大的花朵,把这里装点得富丽堂皇。

  “池塘边那栋砖瓦结构的建筑是在国民党统治时代建起来的,听说是用作舞厅的。”陈一飞告诉我。国民党接收半野轩的时间大概是在1947年或1948年的前后。

  还有一块上面有吴继籛雕刻了文字的石碑保存了下来。

  陈一飞带着一丝遗憾,轻声地说:

  “半野轩已经卖给房地产公司,计划要在这里盖高楼。半年后,半野轩就要被拆除,到时候池塘也会填平。要看半野轩只有在今年年内了。”

  而我恰好赶在这最后期限之内看到了半野轩的景致。

  “在不远的将来,这个家里会出一个非比寻常的天才。”

  就在一百年前,吴继籛找来的算命先生就是在这个宅邸里作出了这样的预言。也正是在这个宅邸里,出现了吴清源这样一位围棋天才。吴清源现在正在研究的就是至今尚未正式出现过的围棋下法,即“21世纪围棋”,也称作“六合棋”。

  在围棋界,众所周知,江户初期的道策是一个天才,他被称为“棋圣”。所以江户时代一直把道策流的下法当作样板。到了幕府末期,又出现了年轻的秀策,他20岁就秉承了本因坊名衔,每年要在将军御前举行的御城棋比赛中,创造了19连胜的奇迹。秀策流的布局一直流传至明治、大正,乃至昭和年代。

  吴清源在研究了道策流和秀策流的基础上,战前和木谷实一起推出了全新的下法——新布局。现在虽已90高龄,他仍然每天孜孜不倦地研究21世纪的围棋,除了王立诚九段、小川诚子六段等人以外,还有杨嘉源九段、知念薰三段夫妇、麦克.雷德蒙九段等这些正活跃在围棋界的棋士们经常前来求教,这其中不仅有日本棋院的棋士,还有属于韩国棋院的、世界第一的女棋士芮乃伟。中国围棋协会的常昊九段和俞斌九段等人来日本的时候,只要能抽出一点时间,一定要请吴清源指点一番。可以肯定地说,用不了多久,在21世纪里,秀策流时代将被改写为吴清源流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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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4-6-14 22:11 编辑

第42节



  在神户港口,通过海关,吴炎到车站买了一张票价七圆的车票,坐上了开往东京的夜间火车。在车上睡了一夜,天一明就到了东京站,出站以后,吴炎坐上一辆出租车,到了杉並区,进了家门。

  母亲张舒文没有什么变化,在家仍然穿中国旗袍,大哥吴浣整天看小说打发时间。令吴炎感到惊讶的是最小的妹妹清桦取了一个日本名字,叫“寄子”。而且她好像全然忘了中国话,整天只说日语。

  对吴炎来说,日本当然是外国。而吴家其他人对他的到来也好像是在接待一位外国来客。

  吴炎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浴衣,穿上木屐,和吴浣一起去了公共澡堂洗澡。日本的公共澡堂有点像在小说里看到过的西洋的教堂一样,是邻里交际的场所。这让吴炎感到有些意思。

  第二天,吴炎开始游玩东京。

  “还是穿上西服吧。”吴浣提醒他,

  “穿西服,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会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当时,在市内及近郊跑的电车叫省线,由三节车厢组成。吴炎坐上这种“特快”电车,那速度之快着实令他吃惊。在中国时他还从来没有坐过这样的电车。到了银座,吴炎东看看西望望,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地新奇。年轻姑娘们穿着洋装,路上行人个个昂首挺胸充满自信。街上电车、出租车、公共汽车多得像蚂蚁。走进名为“松屋”的百货店一看,里面还有电动扶梯,这在北京和天津都是看不到的。

  在一家“松坂屋”的餐厅,吴炎花五十钱吃了一顿午餐。饭后又要了一杯冰凉的酸甜饮料,那味道令他久久难以忘怀。自动收银机这种机器,吴炎也是第一次看到,觉得确实方便。还有电影院、剧院、……,街上的种种光景不知不觉吸引了22岁的吴炎。

  回到西荻洼车站时,天色已晚。一个个卖小吃的摊位占据了站前的空地,大多数摊位都卖五香菜串儿。吴炎品尝了一些,认为其中的豆腐和丸子最合口味。之后的几天,吴炎在大哥吴浣的陪同下走遍了东京的其他地方。

  “做一套新西服吧。”

  吴浣说着,把吴炎带到了神田神保町。

  神保町是一条书屋街。著名的书店“丸善”和“三省堂”都在这里。在书店内,外文书籍开架式地摆放在书架上,读者可以随便取阅。吴炎对此很是羡慕。

  吴炎还去了弟弟吴清源所属的日本棋院。当时的棋院在溜池附近,没什么可看的,只不过是一幢两层楼的西洋建筑。正对着棋院有一个舞厅,来自菲律宾的乐队和日本人的乐队在这里轮流演奏音乐,舞池里可同时容纳五、六十对人跳舞。

  吴浣向吴炎介绍了一位在这里工作的女子。

  吴炎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要介绍给我认识呢?”仔细观察后,吴炎发现吴浣跟这位女子关系有点非同一般。

  两年前,吴浣有过和舞厅小姐交往的经历,后来被那位小姐甩了。为此,吴浣受了很大的打击,甚至企图喝药自杀。

  吴炎想起了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这件事,心里暗自祈祷:

  “但愿他不要重蹈覆辙了……”。

  在东京期间,吴炎还去了一趟镰仓。8月3日去的,6日返回。在江之岛共住了三天。

  站在海边,看白色的海浪一个接一个地涌上来又退下去,吴炎想到了正处于亡国危机中的祖国。吴炎忍不住吟咏了四句七言绝句,用文字记录下了5日晚上的海岸夜景。

   “海边入夜暗幽幽,往复涛声增旅愁。
  月色濛濛如梦境,一只孤燕落滩头。”

  这首诗的大意是:夜幕降临到海边,天空变得微暗;听到涌上来又退去的海涛声,旅途中的伤感不禁涌上了心头;月色朦胧,给人一种如入梦境的幻觉;一只孤独的燕子飞落在海滩上。吴炎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孤独的燕子。

  不过,在此之后的日光之旅的确令吴炎感到非常高兴。

  弟弟吴清源在伪满洲国皇帝溥仪御前下了两场比赛后,结束了为期两个月的亲善使节团之行,经由朝鲜半岛的京城,此时已回到日本。

  兄弟三人在西荻洼的家里团聚在一起的时候,商量起了去日光旅游的事情。

  回忆从前,兄弟三人还没有过共同结伴外出旅游的经历。仅有的一次是段祺瑞在直皖之争中败北时,一家人坐火车从北京出逃到天津,而那次实在称不上是旅行。兄弟三人商量决定后,立即行动。他们先坐东北本线到宇都宫,然后换乘日光线。

  山上覆盖着一片绿色,郁郁葱葱,景色宜人。

  他们参观了东照宫,听说位于阳明门左侧的本地堂以“鸣龙”而闻名。本地堂的天井上画着一条龙,据说站在龙的下方拍手,便能听到龙吟之声。

  吴炎三兄弟站在龙的下方,试着拍了拍手,果然回音悠悠地传进了耳朵里。大概是天井和地板的振动产生了这种效果吧。吴炎想到了北京天坛里面的回音壁。回音壁在天坛的皇穹宇。墙壁在门的左右两侧,对着墙壁轻声说话,声音会传到另一侧去。

  “原理是相同的。”吴炎心想。

  中禅寺的景色可以用“雄伟”一词来形容。华严泷瀑布前,兄弟三人照了一张纪念照。瀑布前有一个供拍摄用的台子。三人以瀑布为背景,在台子上站成一排。吴炎忽然心生感慨:

  “在中日关系如此恶劣的形势下,以后还会有机会三人站在一起照相吗?……”

  的确,正如吴炎所担心的那样,兄弟三人的这次合影真的是最后一次。而这张照片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未能幸免,早已化为灰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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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两人在伪宫殿中的一间室内进行比赛。

  他们下的自然是快棋。伪满皇帝御前比赛从上午十点开始,由吴清源执黑先下。吴清源和木谷二人你来我往,把黑白两色棋子下在棋盘上。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吴清源忽然发现溥仪站着自己的背后。溥仪站在吴清源的后面正向前探着头,和下棋的两人一样专注地看着棋盘。

  溥仪手里还拿着一本小小的笔记本,认真地往上面记录着吴清源和木谷下的每一手棋。我们不知道溥仪的围棋水平怎么样,至少,这个时候溥仪表现出来的、对二人这场比赛的关注实在很不一般。

  溥仪的侍从中有一位姓徐的。吴清源记得当年在北京时曾和他下过一次棋,当时让了五颗子。

  吴清源小声地问他,“该怎么叫皇帝啊?”

  徐回答:“叫皇上。”

  第二天,比赛继续进行。是在同一个时间开始的,又下了一个多小时,第三天接着下。最初计划伪皇帝御前比赛只用两天时间,结果加了一天,比赛共用去三天时间。

  比赛结果是吴清源赢十二目。或许是对吴清源情有独钟,吃完午饭的下午,溥仪再次提出要吴清源下一场特别的比赛,对手就是那位姓徐的侍从。这天天气很好,棋盘搬到了院子里。

  “我想看你吃他的子,越多越好。”

  “……”

  溥仪的这个要求令吴清源冷汗直冒。但是姓徐的侍从似乎比他更紧张。他在棋盘上首先放了五颗子以后,比赛就开始了。徐从一开始就拼死坚固防守,一心求活,固守着自己的阵地不让对方吃子,也就是说,徐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赢棋,他想的只是如何守住自己的阵地。

  吴清源也紧张得直出汗。结果没能吃掉对方多少子,溥仪的要求没有完成。

  “你是什么时候去日本的?”

  下完围棋,接着就是茶话会。茶话会上,溥仪用北京话亲切地和吴清源交谈,

  “最近的成绩怎么样?”

  溥仪比吴清源大八岁。吴清源记得当时溥仪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显然他很关心自己在日本的生活。

  “离开御前的时候,我奉送上两本关于新布局的书,他非常高兴。看得出来,他对我们的这次访问很满意。”

  吴清源向我回忆了当时的情形。确实,对于每天过着压抑生活的溥仪来说,吴清源一行的来访无疑给他的生活稍稍带来了一丝生气。

  尽管溥仪妄想复辟,重返皇帝的宝座。但是在伪满洲国,皇帝不过是一种称谓而已。他对自己幻想的破灭深感苦恼。这一年的皇帝登基大典上,关东军甚至不允许溥仪身着清朝传统的龙袍,他被迫穿上大元帅正装参加登基大典。溥仪只能在登基这天的一大早,穿着光绪帝曾经穿过的龙袍独自跑到长春郊外用土堆起来的天坛上,向上苍报告自己登基的消息。回来后换上大元帅正装,出席登基大典。

  在伪宫殿的生活也不尽自由,要受到帝室御用办事员关东军参谋吉冈安直的监管。那个时期,溥仪沉湎在佛教书籍中,不能不说与这种境遇有着直接的关系。

  溥仪的境况令吴清源联想到了笼中的鸟。失去威仪的皇帝,其境遇让吴清源感到一种难言的孤寂。

  当吴清源重返故土,在中国各地巡回访问的时候,吴炎正好利用暑假,到日本和家人团聚了。

  与家人分别后已经过去了六个年头。吴炎要去日本的信发出后,母亲张舒文随即往天津给吴炎寄来了路费。

  吴炎坐上了“长城丸”。船票很便宜,只要24元,当然是三等舱的票价。乘客中有三十几个日本人和七、八个中国人。

  “我是南开大学的学生。”

  有一个日本人问他的时候,吴炎如实回答。

  “听说这所学校排日的空气很浓厚。”这个日本人说,

  “日本完全是为了帮助支那赶走英美侵略者。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支那人反对日本是因为对此还认识不足。”

  对方是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支那人”的这个称呼,让吴炎感到极大的侮辱。

  “假如日本真是为了从英美手中解救中国,中国人是绝对不会反对日本的。所以日本方面应该好好想一想,应该反省。”吴炎反驳道。

  在“长城丸”上用餐的顺序都是日本人在先,中国人在后。眼前看到的这一个个现实情形令吴炎心中越发郁闷。

  大海很平静,夕阳照得海面一片桔红,好像铺上了一层透明的地毯。随着波涛的一起一伏,颜色也发生着变化,渐渐地带上了一点红色,很快又变成墨绿色了。吴炎凝视着这一景象,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他突然感到,这条船正驶向一个令他恐惧的世界。

  经过门司港,穿过濑户内海,船到了神户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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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船员告诉船上的乘客,船很快就到上海了。但是,极目远眺,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汪洋,看不见海岸线。感觉又过了很长时间,船才靠近上海郊外的吴淞码头。船头调了一个大弯,“上海丸”改变方向后,慢慢地靠上了岸。

  在伯聘珍家里举行了棋会。来自中国各地的著名棋手聚集一堂,顾水如、刘棣怀、魏海鸿和雷傅华等人都来了。吴清源一见到他们,亲切感油然而生。当时上海有一个叫张澹如的大富商,这次棋会就是由他赞助举办的。此时,木谷研究的“三连星”等日本的新布局早已传入中国,顾水如等中国棋手在比赛中都用上了这种下法。

  “第一次打领带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穿着西装在大上海游玩,还去了舞厅、看了赛狗等等。”吴清源说。

  受张澹如的邀请,吴清源一行人去了无锡,坐游船游览了太湖。还在船上和当地主人下了围棋。地方报纸《锡报》以《吴清源等来锡》的醒目标题,报道了吴清源到来的消息。

  “吴本雄迈之天才,加以研究,遂为今日围棋界之革命家。”

  这篇报道称吴清源是围棋界的革命家。该报姓薛的主编藏有收录了明代棋谱的《仙机武库》,他特地拿出来展示给吴清源一行人看。

  6月22日至27日,在青岛逗留期间,他们出席了青岛市长举办的棋会和欢迎宴会。6月28日到达大连,在《满洲日报》主办的市民围棋大会上,前来观看的人数达六百人之多,可见这个亲善使节团在这里是多么地受欢迎。

  那段时期,日本在新京投入很大的力量,迅速地扩展这座新兴城市的规模。人口原本不过十二万六千人的小城长春成了伪满洲国的首都以后,更名新京。20年后,这里变成了一个人口达50万的城市。

  在这里,吴清源见到了伪满洲国的国务总理(首相)郑孝胥。

  郑孝胥出身福州,与吴清源是同乡。他曾在科举考试的乡试中一举夺魁,后在李鸿章手下任职。郑孝胥曾经在清政府驻日公使馆工作,担任过驻神户和大阪的总领事,与日本的关系很密切。他擅长书法和诗词,尤其是书法在当时几乎找不出第二个人可以和他媲美。1924年开始,他担任溥仪的侍读,后来协助把溥仪带至满洲,完全是希望他重新登上清朝皇帝的宝座,复兴清朝。

  一天晚上,溥仪的亲信郑孝胥为使节团举行了宴会。

  中国的棋盘不象日本的棋盘有脚,它只是一块平板,所以下棋时棋盘要放在桌上。吴清源穿着西装,两手支在桌上,眼睛看着棋盘。而郑孝胥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吴清源下棋。

  因为吴清源和郑孝胥是同乡,所以尽管年纪相差54岁,在宴席上两人还是聊得很热烈,交谈甚欢。这时郑孝胥说了一句话,令吴清源终生难忘。

  “任何事物都是自然的。”

  好像一股清泉流过体内,吴清源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爽。吴清源把这句话理解为《易经》里阐述的阴阳平衡的道理。只有融入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才能体会到事物的真理。

  “任何事物都是自然的。”

  这句话深深地印在吴清源的记忆里。他还得到了郑孝胥亲笔书写的字画。

  “云霞成伴侣,冰雪净聪明”

  就是说:云霞像是一对伴侣,而冰雪则显示了它们各自的聪明。把自己融入到美丽的大自然中,严酷的考验可以锻炼你的聪明才智。这句话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孤独感,被一群阿谀奉承的人包围之下的孤独!

  郑孝胥是日本的傀儡国家伪满洲国的总理。但总理并没有实权,不过是一个摆设而已。在一份正式记录中,有一段这样的文字:他在日满协定书上签字时,满脸僵硬,一付欲哭不能的表情。

  他多次提出辞呈。

  日本的高压姿态和独断专行让郑孝胥感到极度的不满。他在自己开设的私塾“王道书院”里,发表了这样的言论:

  “满洲国已经不是孩子了,应该让它走自己的路。什么都不让它自己做,这样不好。”这些话触到了日本人的痛处,于是他从国务总理的宝座上被撤了下来。后来一直生活在日军的监视之下,直到1938年离世。

  伪满皇帝居住的伪皇宫位于光复北路,是一幢砖瓦结构的二层楼建筑。这里原先是烟草专卖公司的旧址,与关东军司令部和国务院等新建的豪华建筑相比,顿显寒酸。

  吴清源一行人受到了伪满皇帝溥仪的邀请。应溥仪的要求,吴清源和木谷实在伪满皇帝御前下了一局棋。

  伪皇宫建筑群主要由处理政务的勤民楼、用于居住的缉熙楼和供奉祭祀的怀远楼组成。当时同德殿尚未进行重建,显得非常破旧。用于居住的缉熙楼的楼名“缉熙”二字取自《诗经》,是溥仪亲自命名的,意思是要承继先帝康熙之志。整个伪皇宫里丝毫找不出北京紫禁城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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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世界正在朝着充满生存竞争和弱肉强食的方向转变。

  这就是现实。

  日本不就是这样吗?他们也鼓吹大和民族是最优秀的民族,中国和朝鲜是次等民族,应该由他们来统治。满洲是大和民族的花园,你要是践踏了这片花园,试想谁会找你算帐呢。…… 这种傲慢无理的论调再次在吴炎的脑海里闪现。

  10月份,共产党红军突破国民党军队的包围圈,放弃了江西南部的瑞金。

  中国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成立于1930年,瑞金是共产党的首府。蒋介石多次进攻这里,还邀请德国战术家做他的军事顾问,并动员了上百万兵力,对共产党的这个根据地进行了五次大围剿。

  离开瑞金的时候,红军总人数约有30万。他们顽强地抵挡着地方军阀的攻击,翻山越岭,向湖南、贵州、云南和四川方面行进,经过整整一年的长途跋涉,最后抵达陕西省北部的延安。红军途经11个省,行程达一万二千公里。到达延安时,只剩下三万人了。

  长征也叫大西迁。

  从报纸上得知共产党放弃瑞金的消息后,最初,吴炎感到疑惑的是共产党会不会就要从此消失了。那时候,吴炎对共产主义了解不多,只是从文学作品中知道一些。他认为欧美的民主主义就很好。当时中国的学术界,包括南开大学的学者,大多倾向欧美的民主主义。他们不了解共产主义,因而甚至害怕共产主义。

  但是,事实证明,1927年以来,共产党在蒋介石多次大规模的讨伐下,不仅没有被消灭,相反吸引了众多文学家和思想家开始同情共产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吴炎陷入了深思。在学生中间,有人认为共产主义即便是真理,也是太遥远的东西。追求遥远的东西不现实。可是这个时候苏联共产党已经取得了政权,中国共产党也有自己的军队。

  这些都是现实。为什么那么多人向往共产主义?吴炎很想弄明白。

  这个时候,吴炎发现了一本用英文写的《共产党宣言》,不是全文,而且删节也很多。当时有关共产主义的书很不容易找到。

  不管怎样,吴炎认为此时的中国面临三条路可选择:一条是英美的民主主义;一条是法西斯主义;再有一条就是共产主义。

  对于吴炎来说,法西斯主义从心底里就不能接受。而全盘西化倒是很新鲜。当然在中国要实行全面西化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穿西装,住洋楼,吃西餐之类的,人们还是很愿意接受的。

  刚从美国回来的林同济教授在课堂上讲到法西斯主义:

  “宇宙的一切现象,都是力的关系。民族和民族之间也是力的关系,人和人之间也是力的关系。”林教授提高语调接着说:

  “‘力’这个字是中国字典里最好看的一个字。”

  吴炎听了教授的话,明白那是法西斯哲学的那一套论调,只是他没有在“力”字前面加上一个“暴”字而已。法西斯理论传到中国,已经有三、四年了,现在由林教授正式把它介绍到南开大学里来。吴炎一边听课,一边想:

  “以强凌弱,以众欺寡,这是我最痛恨的。”

  1934年5月。

  吴清源回中国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巡回访问。当时日本棋院、东京的日日新闻社和大阪的每日新闻社联合组成了“日满中围棋亲善使节团”,吴清源是其中的一个成员。木谷实和日本棋院机关杂志总编安永一也随团同行。

  这年的3月1日,溥仪在伪满洲国称帝,年号“康德”。前一年,立顿向国际联盟提交了一份报告。在报告中,他痛斥了日本在满洲的侵略行径。国际联盟承认这份报告书的真实性,日本却拒不接受,并宣布脱离国际联盟,从此孤立于国际社会,自绝于国际舞台。

  安永在东京的《日日新闻》上道出了此次使节团一行的目的。

  “毋庸置疑,日、满、中的和睦是极其重要的。…… 因此,围棋作为与中国和满洲进行交流的一种文化,必然地成为国民外交的一种重要工具。而出生于中国的天才少年吴清源的出现,恰恰给这三个国家提供了建立和睦关系的机会。”

  给围棋披上“文化交流”的外衣,无疑是想让中国人通过它是“国民外交的重要道具”而在无意中承认伪满洲国这一事实。吴清源既然是日本棋院的一名棋士,那么不管他是否出于自愿,都不得不参加使节团去完成这个“重要工具”的任务。

  5月25日,使节团一行人坐上从长崎出发的“上海丸”号,吴清源回到了阔别六年的中国大陆。上海、青岛、大连、奉天(现在的沈阳)、新京(现在的长春)、哈尔滨 ……,还有朝鲜半岛的京城(现在的汉城),这些地方留下了吴清源此行的足迹。

  “长江入海口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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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我也只好安下心来好好读书了。”

  上一年级的时候,吴炎通读了契诃夫和莫泊桑的短篇小说以及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到了二年级,他计划读长篇小说。二年级的课程中,欧洲文学史是必修科,吴炎一本接一本地阅读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雨果的《悲惨世界》和《巴黎圣母院》等等。每本书都在一千页以上,而且吴炎所读都是英文版的,实在是花费了不少工夫。

  那时,从青岛来了一位基督教的女传教士。

  碍于教授的面子,吴炎去了他家听女传教士讲道。女传教士大约30岁左右,长得很端正,穿一件竹布旗袍,梳一个鬏。

  “我们人类本来是神创造的,人生下来以后,像是迷途的羔羊,不知道走什么路,走向哪里。”

  传教士开始了她的讲道。

  传教士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叫大家低头祈祷。然后,拿起六弦琴,一面弹一面唱起了赞美诗。

  吴家的人大多相信道教,只有吴炎对宗教不屑一顾。他根本就不相信向耶稣祷告就能得救。

  “日本现在正在侵略中国,靠祷告能让日本退兵吗?”

  在人生的道路上,吴炎承认自己确实是一只迷途的羔羊,但是如果靠信仰就能找到人生的道路,那也未免太容易、太简单了。

  在世界四大宗教里面,吴炎最讨厌基督教。鸦片战争以来,大批传教士涌入中国,在中国横行霸道,无一不叫人愤怒和鄙视,又怎么能让吴炎去相信基督教呢?

  第二年的1934年,又发生了一起令吴炎愤慨不已的事情。

  那就是“天羽声明”。这年春天,日本外务省情报部长天羽英二在会见记者时,发布了对华政策,就是所谓的“天羽声明”。内容是日本将独自担负起维护东亚和平秩序的责任,其他各国列强不得对中国采取任何联合行动。这一声明意在表明只有日本才是东亚的主人,既不允许中国人开展抗日运动,也不允许其他国家染指中国。这一声明充分暴露出日本极度狂妄的狼子野心。

  学生们愤怒难忍,聚集到来自满洲地区的同学宿舍里,听他们讲日本人在满洲的种种暴行。

  一位大连来的同学说了这样一件事。

  “在南满铁路客车上,一次,有一位女乘客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女孩乘车。小女孩在车厢里憋不住拉出了大便。正巧日本乘警走过这节车厢,看到这一情形,不由勃然大怒,把女孩踢到一边,又揪住女乘客连踢带打,直打得那个女乘客鼻青脸肿,跪地求饶。末了,还非逼那个女乘客把地板上的大便给添干净不可。”

  另一个吉林的同学讲:

  “在一个小村庄里,住着一个老人和他的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儿。一天,日本兵闯进这户人家,看见这两个姑娘,立刻见色起意,要强奸她们。老人上前阻拦,被那日本兵用枪托照头使劲一砸,顿时倒地死了。姐妹两人便横下一条心要为父亲报仇。她们两人暗示了一下,一个听任日本兵强奸,另一个在旁乘其不备杀死了这个日本兵。事后,两个姑娘悬梁自尽”。

  听了这些活生生的事例,就好像亲眼目睹了满洲人民的苦难生活。

  这年秋天,吴炎上三年级。

  吴炎计划要提高英语水平。他使用《开明英语文法》学习语法,并试着翻译了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然后对照一位翻译名家已经翻译出版了的汉译本,来确认自己的翻译正确与否。

  8月份,希特勒就任德国总统,开始了他的独裁政治。

  法西斯主义在中国也盛行起来。《墨索里尼传》和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在市场上很流行。吴炎也看了《我的奋斗》一书。

  希特勒在书中赤裸裸地这样写道:

  “一切生命都是一场永恒的斗争。世界不过是适者生存、强者统治的森林,一个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世界。只有非犹太人的白人才是优等的种族,他们应该成为地球上的主人。”

  希特勒宣扬的大概是所谓的英雄创造世界。他认为英雄为了完成他的使命,即使践踏或碾碎了多少无辜的花朵,人们也不必大惊小怪。

  “这个世界就要变成可怕的原始森林,人类就要变成野兽了。”

  吴炎感到不寒而栗。人与人之间本来是应该充满友爱和同情的,然而,《我的奋斗》一书却公然宣扬暴力,不讲理性,只讲兽性。

  “优生学家”潘先旦也在这时发表文章,提出要鼓励在体力和智力上优秀的个体繁衍;反之,体力和智力低劣的个体则不具有繁衍的权利。

  吴炎认为这个时候提倡优生学无异于虚张声势,毫无实际意义。因为外国人需要的是低劣的中国人,而不是优秀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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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政治学系有一名教授,叫罗隆基。

  他原是上海光华大学的教授,由于发表了反对蒋介石的文章,无法在上海立足,于是北上到了天津,担任天津《益世报》主编,同时兼任南开大学的教授。《益世报》每月付给他五百元薪金,还为他提供了一套英租界内的高级住宅,另派一辆汽车供他使用。在《益世报》上,他依然在社论中不断地发表文章抨击蒋介石对日本的侵华行为采取的不抵抗政策。

  蒋介石当时想极力避免与日本发生全面战争。对蒋介石来说,在江西南部和福建西部等地建立了苏维埃红色政权的中国共产党才是他最大的威胁。为此,从1930年到1933年间,他投入大量的兵力,对红色根据地展开了多达五次的围剿。

  这一时期是国、共两党之间的内战时期。

  “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政治学系的罗隆基教授就是提出这一言论批判蒋介石的人之一。受到这些言论指责的南京政府于是指使国民党特务组织蓝衣社派人刺杀罗隆基。罗隆基坐汽车前往南开大学的途中,遇到了埋伏。幸好他的司机沉着机智,加快车速,逃过了一劫。

  吴炎认为罗隆基是个爱国主义者。

  罗隆基曾经说过:“即使让共产党得了政权,也比给日本人当亡国奴强。”对于这句话,吴炎深表赞同。特别是罗隆基在险遭暗算后仍然坚持来学校上课,更让吴炎钦佩不已。

  吴炎曾经对同学说过:“罗先生敢想敢说的精神叫人佩服。”没想到有的同学的看法却完全出乎吴炎的意料之外。他们说:

  “罗隆基是哗众取宠来抬高自己的政治地位,好向南京政府讨价还价。等到南京政府给了他高官做时,他就不再讲了。”

  这是对罗隆基的冷嘲热讽,吴炎不能接受。他反驳道:

  “南京政府叫喊要消灭共产党已经六、七年了,没见到有什么成效。把大量的人力物力消耗在对付共产党上,只能让日本人看着高兴。我完全赞成罗隆基的说法。”

  “共产党得了政权之后,也不见得比南京政府好。共产党也是中国人嘛。说句不好听的话,中国人已经从骨子里烂透了,谁来当政都不行,只有让外国人来治理。香港归了英国人,香港就比广州好,天津英租界就比租界外的地方好。”

  “……”

  听了同学们的这些议论,吴炎心里很冒火,却又找不到理由驳斥。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后来,吴炎得到一个令他大为吃惊的消息,《益世报》把罗隆基解聘了。于是,他认为抗日的呼声就此被封住了。

 
  从南开大学的正门出去沿大路往北,有一个寺院,叫海光寺。日本人的兵营就在这里。根据1901年义和团事件后的议定书,清政府承认各国列强在中国享有驻军权,日本也在天津派驻了称为“天津军”的部队。

  兵营南头有一座炮台,周围是一堵厚实的防护墙。防护墙外面罩着铁丝网。铁丝网的入口处有日本兵持枪站岗。差不多每天都有一批日本兵从海光寺的兵营开过来,到吴炎他们居住的学生宿舍楼后面演习。那儿有日本兵的靶场。

  每天,机关枪的嘎嘎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在校园上空回荡。有时他们也试验地雷,爆炸声总是震得学生宿舍楼的门框一阵乱晃。

  1933年元旦,日本进攻山海关。山海关位于万里长城最东端,面临渤海,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塞。日本占领山海关后,于2月下旬又开始进攻热河。热河省位于辽宁省和河北省的之间,从地理区域的划分来说应该是属于内蒙古的一部分,但是伪满洲国却强行把它占为己有。

  在日本攻占山海关的同时,传闻日本人也在指使汉奸在天津市区闹事。于是大学校方为了安全起见,提前进行了期末考试,随即宣布放寒假。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只有无家可归的吴炎等人仍然留在学校。

  寒假很快就结束了。但是,热河一带的紧张局势还没有过去。只因为南京政府有令,大学校方无奈,只好照常上课。

  日军侵占热河以后又继续向华北地区进犯。5月份,攻占了离北京只有数十公里之遥的地方。这时签定了一份“塘沽协定”,内容是中国方面在华北广阔的范围内设定非武装地带,日军则撤至山海关以外。

  “日本每发动一次进攻,中国就退让一次。”

  吴炎心中感到压抑和苦闷。

  上二年级以后,日本兵仍然在学生宿舍楼后面继续打靶训练。

  奇怪的是,这时再见到绕过大学前去靶场的日本兵已经见怪不怪,不以为然了。

  “这正是燕巢帷幕啊。”吴炎暗自叹息。燕子在树上筑巢,一旦有风吹草动,巢穴就会掉下来,但是,只要它还是一个巢,那么小鸟也只能安安心心地住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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