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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江崎诚致(江崎诚致)

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9-1-31 17:11 编辑

《名人棋所》



江崎诚致(日本)



本文原载于:《围棋天地》

《名人棋所》是日本作家江崎诚致先生的力作,以日本宽文至延宝年间一次以流放远岛为赌注的著名的六十番大争棋为蓝本,描写了本因坊家和安井家围绕名人棋所而展开的殊死争斗,塑造了道悦、道策、 算知、算哲等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更加难得的是,小说基本依照史实,对当时棋界和周边的情况多有详尽交代,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一部日本古代围棋知识普及读本。

自二世本因坊算悦去世之后,坊门中衰,被安井家压制,三世本因坊道悦十年之间卧薪尝胆,而且培养出了道策这样的青出于蓝的弟子,正要与安井家一较短长,偏在此时,出人意料的变故发生了……

目  录

第一章——惊变
第二章——筹划
第三章——名人
第四章——挑战
第五章——初战
第六章——苦斗
第七章——御前
第八章——挫折
第九章——师徒
第十章——弥助
第十一章——收徒
第十二章——定计
第十三章——应变
第十四章——交流
第十五章——怜姬
第十六章——压胜
第十七章——赛点
第十八章——棋份
第十九章——申请
第二十章——改革
第二十一章——天元
第二十二章——归洛
第二十三章——过继
第二十四章——死别
第二十五章——和解
第二十六章——偶遇
第二十七章——旗亭
第二十八章——增俸
第二十九章——庆功

《名人棋所》29-第二十九章——庆功



御城棋之前,道悦专程拜访月班奉行,被告知棋份更改和俸禄加增之事已然确定,御城棋上继续争棋亦无问题,不由得大喜过望。由于算知下打的建议被否定,御城棋的安排一如往年,结果是,早已心驰神往于天文世界的算哲速败于道策,而算知苦战之下,在道悦面前再失一城,坊门大获全胜。不过,算知之所以失败,为迎合当值老中美浓守而采取了对自己不利的策略其实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令道悦大为满意的增禄之事, 其最终裁决的下达是在四月以来出仕时间终了,十二月一日与道策一同登城,得赐御暇之时。

增加了十五人的俸禄,诚然是高额的所得,足以让本因坊家夸耀的,而这一裁决下达之日的意义更是非凡,犹在具体的俸禄之上。得赐御暇之仪、四月一日御目见得, 以及御城棋,乃是棋方三大要事, 当日席上,老中久世大和守、寺社奉行小笠原山城守和户田伊贺守等均共襄盛举,颁赐了俸禄文书。不消说,棋所算知也在当场。

至此,与名人持先互先棋份, 必须给予特殊的待遇,这一点已经无可置疑,虽然还不能说已然是半名人的地位,但是幕府的裁定自有认可的味道在其中了。更不必说,有朝一日,算知在合适的时机引退,道悦升格为名人棋所的可能性也就此埋下了伏笔。

“道悦殿,今后还要继续多多拜托您哪。”

御暇仪式之后,众人轻手轻脚退出来,正要上轿的当口,算知说出了这番话。显然,这是对道悦作为棋所辅佐身份的一种认知。

“不敢,我这边更要请您多多关照呢。”

道悦当即心领神会,细细的眼睛眯缝得更细了。他心情愉悦无比,几乎当场便要手舞足蹈,只是强自压抑,没有形诸颜色而已。现在还须小小忍耐一些时日,要留意保全幕府和算知的面子,坊门的大荣光应该已是指日可待了。道悦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字。

道悦与道策的轿子飞一般回到了本因坊旗亭,此刻犹是午前,大厅中的庆祝宴会已经准备就绪。这是一场门内的酒宴,门下的内弟子十余人,友仙和元悦等外家的弟子,还有伊势屋方面,总计大约三十人上下参加,此外还有若干来酒席帮忙的人们,一时间旗亭人满为患。

开宴尚须一点时候,两人暂时到道策屋中小坐。伊势屋别宅虽然已改为本因坊旗亭,主人也换作了道悦,可是道策与怜姬诀别的房间,现在也还保留着。

宗兵卫过来表示祝贺了。

“哎呀呀,真是恭喜您哪。”

“托您的福……”

两人正在寒暄之间,身披十德在院中散步的友仙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哟,看上去要下雨的样子呢。”

宗兵卫在屋中应答。

“今年哪,好像总是不怎么顺遂。”

道策急忙挪动身体,将视线投向屋外的天空,似乎有所思索的样子。

道悦不由得奇怪起来。

“你怎么了? ”

“哦,没什么。”

道策马上平静下来,什么都没有说。其实当听到友仙说下雨的事 倩,道策马上就想起了御城棋上的一幕。


御城棋之后,算知与道悦按照之前的约定,转到老中稻叶美浓守的宅邸继续对局,而已然终局的道策与算哲,用过晚餐之后一同退出了黑书院。向乘轿走过去的时分, 算哲频频将视线投向下雨的天空, 口中似乎是与和他并排而行的道策说话,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这样的天气,真是最麻烦的呀。”

刚刚取得了压胜,道策犹在对局的余韵之中,一时间倒不知道算哲何出此言。

“是啊,很烦……”

道策忽然明白,算哲说到天气,是因为他深感遗憾,在下雨的天空中无法观测星辰运行的缘故。

“啊,失礼了。您说这日子很麻烦,是因为看不见星星吧? ”

听了这话,算哲的嘴角绽出了微笑。一瞬间,算哲便已明白,道策正是一位他可以推心置腹谈话的对手,这让他由衷喜悦。

“研究必须从多个方面着手,像这样的天气如果一直持续下去的话,以后就必须更多努力才能补救。要知道,天体运行可不会等着你去看的。”

算哲的这番表述给道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此在听友仙说到下雨的一瞬间,这印象又飞一般回到他的脑海之中,更突然让他有了全新的领悟。

可说在这一瞬间,道策一下子抓住了算哲的本体。御城棋对局之后,走到门外看着下雨的天空,信口说出因为看不到星星而烦恼的话,这便是今日的算哲。换言之,这正是最好的证据,作为棋士的算哲已经不复存在了,他的心已经完全翱翔在天文的世界之中,而盘上的世界于他只是幻影了。他诚然还是天下一等的棋士,在普通爱好者眼中亳无变化,而实际上,他已经脱离了围棋。

让算哲为之倾倒的天文的世界,其中究竟是怎样的景色?道策心中似乎又生出了近乎羡慕的感觉。可是,算哲最终奔向另外一个世界,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也在于, 棋界第一的地位他是不可能得到了,对此道策也有非常清楚的认知。听到友仙的话语,道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挪动了一下,是因为他突然感到了强烈的感情的推动,对于算哲的同士友情的绝望,便如太极图上的阴阳鱼一样,在他心中往复回环,说起来,这份感情与怜姬从另外一个世界隐隐吹来的情爱,竟然是那么相似。

友仙进屋落座,一个少年的身影闪过来,拿起友仙脱下的鞋子,放进了玄关。

“孩子相当不错,我是特别喜欢哪。”

这位颇受宗兵卫青睐的敏捷少年,他的名字叫做半十郎,是今年春天道砂回石见国老家的时候,受叔母之托带回来的弟子,受公家赞助来进行围棋修业的。道策先将他安排在了伊势屋,今天宗兵卫把他叫到旗亭来帮忙的。

道策听懂了宗兵卫的话头,向他点头示意,倒是友仙颇为惊诧,把头扭了过去。

“吓我一跳啊。你就一直跟在我后面? ”

道悦苦笑起来。

“哪至于呢。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刚才我看见你脱了鞋扔在一边,就叫他来收好。”

“这样啊,实在对不住了。”

宗兵卫也笑了。

“这点小事,有什么好说的。板垣先生,那事到底怎样了? ”

道悦横里插了一嘴。

“那事,什么事? ”

“是我们伊势屋这边,为了庆祝半名人,准备把这里扩建一下。”

道悦急忙摆手谢绝。“千万别……现在这样子已经足够了,已经给您添太多麻烦了。”

宗兵卫赶快解释。“不是不是,这确实是我们该做的事情。”

道悦听明白了话中的意味,将视线转向了道策。友仙早已吃透了个中关窍,倒是道策还不明白扩建与否有何值得大惊小怪。

“我其实早有这样的想法……”

的确,道悦既然已经是今日的身份和地位,有朝一日很可能会就位棋所,因此在本所之外,便须有一处便利的衙署,而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不是我不想接受好意,只是实在太……”

道悦的视线又从宗兵卫移到了友仙脸上,希望得到对方的同意。

“好吧,那就再等等,到非那么做不可的时候再说。”

宗兵卫接过话来。

“好,我明白了。我们这里随时准备着,只要事情确定了,一切交给我们,你们就不必管了。”

道悦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伊势屋先生,对我们实在是太关照了,我们也只能从心里感谢了。”

说这话的时候,道悦非常罕见地几乎带出了哭腔。


不消说,伊势屋宗兵卫多年以来的种种帮助委实是让人感动,同时,他胸中又蕴藏着一种更加揪心的悲哀之感,而后者已经埋藏多年。宗兵卫迄今为止,对本因坊家的诸多帮忙和好意,其中有很大程度是与道策有关,这一点道悦自然心知肚明。正是由于道策的存在,伊势屋和本因坊家已经彻底地连接在了一起,因此,他们提前准备 名人衙署的打算,可以说也是以道策的存在为前提的。

道悦听到宗兵卫的话,感动的同时多少有几分愕然。今日,他固然已经坐上半名人之位,可是异日算知是否真能够将棋所交到自己手中,其实还在未定之天。眼下算知五十五岁,道悦三十五岁。正常说来,等到算知六十岁,道悦四十岁,便是交替圆满实现的机会了。 这些都是宗兵卫的考虑,而幕阁方面的大员们究竟是怎样的想法,还 难说得紧。道悦自己当然是有所期待,若是没有这种可能性,他现在也不会得到这半名人的地位。

然而,由算知到道悦的棋所更替,其间其实还有一个重大的障碍,而这恰恰是众人所忽略的,道悦也是听了宗兵卫的这一提案,才骤然想到了这一节。这便是道策的存在。眼下,算知对道悦争棋的结果,是算知的名人、道悦的半名人格已经得到了世间的公认。在争棋之前,道悦与算哲在御城棋上是分先对弈,难分高下,换言之,算哲与道悦乃是伯仲之间。

然而,道策是怎样的高度?现如今,道策已经是断然压倒所有人的战绩。如果全体棋士都按照算知与道悦争棋的棋份与道策争棋,能够受定先而不倒的,怕是一个都没有。

道悦定定看着端坐在自己面前的道策,种种不可思议的感情从胸中油然升起。自己最钟爱、最自豪的弟子,现在才二十六岁,他正觉得两人的岁数差距在不断缩小。 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成了横亘于自己棋士生涯中最大的敌人。很早之前,他曾经信口说出过“道策比我强”的话,但那其实并非他本心所愿接受。内心是如此空洞,如此悲凉,如冰冷湍急的乱流在胸中涌动,道悦一时间几乎呆住了。

此刻,人差不多都已到齐。道策站起身来,宣布宴会召开,年轻而明朗的声音传遍大厅每一个角落。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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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28-第二十八章——增俸



在一番紧张的忙碌之后,本因坊旗亭开张。这是全新的以棋为中心的活动场所,是本因坊家乃至棋界的首创。道悦苦心安排,以旗亭为自己的妾宅和大本营,也有将本因坊家的本所正式让与道策之意。应备后守之请,道策绞尽脑汁安排了算哲与备后守的对弈。立志改革历法的算哲日益受到幕府要人的重视,道策自是为算哲高兴,而与此同时,即将彻底失去一位盘上知音,又让道策备感伤怀与苦恼。


宽文十一年的棋界,表面上确乎是波澜不惊。不消说,这主要还是算知与道悦的争棋,双方已然取得了谅解和默契的缘故。于是乎,这一年十月二十日的御城棋,便成为了棋界最重大的事件。

然而,这战斗的世界之中,纯然没有丝毫风波也是不可能之事。 譬如在本因坊门与安井门的交流比赛之中,安井门便很难做到心如止水,这当中的关键便是道策的存在。

本因坊一门与安井一门的实力对比,就量的层面而言还是安井一门占据着优势。当然,这所谓优势也在一点一点缩小,若是十人对抗,大致是六比四胜出的样子。不过,安井门任谁也不能撼动道策分毫,这已成了他们最大的心病。算知以下,安井门的第一人无疑是算哲,他对道策的先互先棋份早已难以为继,七月间两人改为互先,而之后算哲依然是连战连败,多负四番之后,由道策让他先互先的气氛已然极为浓厚了。

算知虽然棋所的位子愈坐愈稳,但是两门之间力量的消长却让他无法轻松,只好暂时让算哲与道策休战,将知哲与春知推上前台。 参考算哲的棋份,知哲受先对道策,而春知则是先二之谱,九月以来,知哲与道策对弈三局,春知弈了两局,合计五局,安并门一局胜绩未尝。换言之,对于安井门而言,道策已经成了他们无法战胜的一个存在。

无论如何都不能奈何道策,即便对抗战整体成绩能有六成的胜算,安井门依然无法摆脱那深深的挫败之感。算知高居棋所之位,又是安井门的总帅,他的心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感到平静与满足。

两相比较,显然是道悦的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比赛相关的事务统统交给道策,他自己现在已经坐拥世间一等一的名声。不知从何时开始,半名人的这样一种名目也开始在江户地面上流传开来,参照算知名人的标准,各界对道悦的仪节也不遑多让。即便是随随便便下的指导棋,既是半名人殿光降,便任谁也不敢怠慢,接受的祝仪较之过去整整增加了一倍。比起真正身负重任的名人棋所,道悦倒是觉得半名人的地位更加让自己快活。妾宅也早就安排妥帖,道悦每天都一脸的满足之感,不时伸手去摸摸自己的大肚腩。

“哎呀,最近好像又胖了一圈呢。”

便在这样的日子里,御城棋一天天地近了。

抚摸着优游自在的日子养出的肚腩,道悦想到御城棋,棋士深深渗透于血液当中的紧张感又重新回来了。毕竟投身胜负乃是棋士的本能,今年迄今为止,争棋也一直没有进行,那么这第十七局是否能够在御城棋上得以继续呢?道悦心中忽然生出了几丝危惧之感。道悦心想着应该是不至于,可算知毕竟手操棋所大权,一切都决于他的一言之下,若是他一意孤行,则别人其实也拿他毫无办法。

九月底的时候,道悦想着是时候出来活动活动了,此刻御城棋相关的通知马上就要传达下来了。若是通知已然下达,再要有所动作便太迟了。棋所算知那里自是要去的,不过争棋乃是幕命,按照建制以来的原则,当然还是要到月班寺社奉行户田伊贺守的衙署去拜访。

“来得正好呀,道悦殿,我正想听听你的想法呢。”

一见道悦的面,总是循规蹈矩一丝不苟的伊贺守先开了口。

“您指的是……”

“和去年一样,还是下打的事情,棋所又提出了申请,道悦殿您的意见呢? ”

“这样啊,我这边没有任何的成见。”

“哦,原来如此。山城殿是赞成的,长门殿也不反对。至于我自己, 和道悦殿也是一样的态度。在奉行这方面,可以说都是赞成的,可是老中稻叶美浓守殿和久世大和守殿,这两位大人却反对。”

“既然他们反对,若是长门守按照去年那样去请示,结果怕也是和去年一样。”

“按说,棋方大家都赞成下打的话,原本我们也不该作梗。只是,御城棋是历代相传的旧制,将军御前的比试,堂堂正正在城中打棋才是正论,非要改变它好像也没有必要。”

“您说得是。”

“所以,今年便按照从来的惯例进行吧。”

“大人的决定,我完全没有异议。”道悦应承着,将硕大的脑袋伏将下去,又开了口。

“御城棋按照从来的规矩去进行就可以了。那么,算知殿和我的番祺,还请您帮助安排一下吧。” 和预想的一样,伊贺守连连点 头,表示同意。

“有关棋份的事情,你就不必担心了。下个月的月班长门殿会有正式的传达,虽然并非书面的形式,但是会将棋所也请来当面说 清。这一点我可以提前告诉你。”

“哎呀,这样我就安心了。”

道悦又深深叩下头去。棋份的改变自然就意味着俸禄的加增,虽然这是自己非常希望的事情,但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喜形于色,话就更加不可说得太多。更重要的是,棋份改制既然得到了上方的认可,算知想要回避对局便愈发不可能,道悦心中仅存的一丝不安烟消云散。 既然如此,现下再催促伊贺守自然也属不识趣了,一切等待下去便好。

转眼便是十二月二十日了。前夜下起了阵雨,道悦和道策乘着轿子从本因坊旗亭出发之时,天色一片昏暗,时间还只是夜半。


对局开始是在朝六刻(上午六时),在此之前,诸棋士必须先行登城,来到黑书院,打坐等待。换言之,最晚最晚也要提前半刻(一小时)从家中出发,否则便有迟到失仪之虞。本所相隔太远,因此两人前一天便住在了旗亭。

若是算知所提议的下打能够得到批准,棋士们今天当可轻松许多。既没有了对局的殚精竭虑,则御城棋也不必开始得那么早,这夜半登城的苦劳便可省去。更何况, 御城棋上,月班的老中和寺社奉行必须担任立会人,下打也可减轻他们的负担。因此照理来说,下打可谓是一个谁都该欢迎的漂亮提案,然而由于老中的反对最终还是未能成立。

多少可笑的是,今年御城棋的月班老中,正是反对下打的稻叶美浓守,寺社奉行则是奏者番下兼的本多长门守。按照最初的规矩,在御城棋开始的时候,老中们都必须一个一个出来到对局场上亮相,为了大家轻松一点,寺社奉行就直接将各位请到了黑书院。书院安排了观战室,要员们可以在这里随意观战,而要在对局场宝相庄严地待上 一天,他们也委实消受不起。

今年的御城棋在开场之前突然发生了一段插曲。预定的对局,是算知对道悦的争棋第十七局,道悦先互先的先番,此外是算哲对道策,算哲互先的先番,再就是知哲对门入,门入受先。三组对局早早确定,不想门入几天之前突然下痢,因为害怕传染他人,最终不得不让他缺席了。因此,知哲便闲了下来,对局只剩下算知对道悦、算哲对道策的两局。好在,知哲对门入之战,在三局中原本也是末席的配角,因此御城棋并未因此受到多大的影响。

卯时正刻(上午六时),老中稻叶美浓守临席,寺社奉行本多长门守发出指令,对局开始。时间尚早,两位负责官员之外,其他要员还一 个也没有来。算知对道悦一局乃是官名的争棋,在御城棋上对弈,上一次还是两年之前。像前局那样必死求胜的心情,现在已然是非常遥远了,不过争棋毕竟还是争棋,对局甫一开始,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又在空气中流淌开来。只是,那种满怀恶意的冷言冷语,那种尖锐对立的心情已经不复存在,相比之下,还是下出一盘好棋的想法占据了更重要的位置。

棋局的进行速度比预想要快许多。黑番的道悦以目外开局,白番的算知占据小目抗衡。和前次御城棋一样,也是道悦的黑棋在序盘便取得了优势。然而算知在腕力上却更胜一筹,序盘之后,他便开始反击,在大约四十手前后时挑起了乱战,盘上顿时进入了混沌不明的状态。

算哲对道策之局更是快调,甚至给人以行棋过速之感。棋至昼九刻(中午十二时),便已经是恐怕要迅速结束的模样。在爱好者眼中,盘上还是互角的进行,然而实际 上,道策的白子从外围大幅笼罩,虽然还不能说是百分之百地大胜,但是棋过中盘,确乎已经有了完胜的架势。正午休息时间到来之前,胜负似乎已然非常清晰,余下的只有最后的收官了。

算知与道悦的对局午前进行了近百手,现在正是最紧要的时刻。乱战之中,双方彼此紧紧咬住,攻杀绵延持续,不过黑仍然多少保持先着之效,迎接白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正午休憩之间,美浓守走进观战室,找到了本多长门守。

“现在的进行,大概是怎么个情况? ”

以地位论,美浓守乃是上级,长门守的大前辈。美浓守的问话又是如此郑重,长门守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作答,脖子不自然地扭动起来。旁边的算知和道悦听得清爽, 急忙应答。

“哎呀,到底会怎样,我们也搞不清楚呢。”

“既然如此,你们觉得这样好不好?如果下不完,就到拙宅去继续吧。”

长门守的视线急转过去,心中颇为惊诧。御城棋的对局若是不能完成,便到月班寺社奉行衙署继续,此乃历来的惯例,从没有过被接到老中家中的事情。

然而,月班寺社奉行遇事必须听月班老中的吩咐,这也是无可置疑。更何况,若是从奉行衙署改到老中的衙署,从御城棋的权威看来,应该是值得欢迎的举措。

“那真是太谢谢了。这不会麻烦您吧? ”

“麻烦,有什么麻烦?不过帮个小忙而已。”

美浓守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想来这也是因为他没有批准下打,多少要做点补偿的意思。

“那么,我们就拜领您的好意了。”

“好,我现在就派人回去通知,让他们早早准备。”

“拜托您了。”


长门守深施一礼,结束了这场谈话。不消说,旁边的算知和道悦也听得一字不落,登时心中会意。两人虽然没有片言只语的沟通,这一刻便已达成共识,棋是必须下到晚上的。既然身为老中的美浓守请下不完的御城棋到自己家中进行,而且已经吩咐人进行准备,若是不能让他如愿,显是不美,两人只交换一个眼色,便心照不宣了。

午后对局再开,算哲对道策之战很快终了,算哲见无可挽回,没有下到最后便告投了。

棋局只剩下道悦与算知的一 局。既然时间必须拖到晚上,暂时中止也是可以的,不过算知还是选择了长考。长考之后,算知最后选择了持久战。只是,若是拖入持久战,则算知自己也非常清楚,看似局面还要漫长的争夺才能分出胜负,但自己胜出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

结果是,这一局晚上退出了御城,转到老中宅继续,直至夜九刻 (晚二十四时)才告终局,算知九目大败,究其败因,一方面是美浓守提出建议之后,他选择了避免急战的策略,一方面是算哲面对道策再遭惨败,也多少影响了他的情绪。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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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27-第二十七章——旗亭



道悦与算知走向和解,棋界一派祥和景象。这一年的御目见得以下,种种皆井然有序地进行着。道悦与道策前去拜访对坊门多有照顾的牧野备后守,继续后者与道策之间的指导棋传统。道悦无事闲游,偶遇加贺爪甲斐守的家人,才得知甲斐守受到蛰居处分之后已经远迁向岛,再没有一个客人登门,只有养金鱼自娱。道悦前往做客,见甲斐守已经全无当年暴戾的脾气,一时间感慨不已,暗中拿定主意,要请坊门外家棋士来多多探望这位故人。


五月间,日本桥后身伊势屋别宅处挂出了“本因坊旗亭”的招牌。 所谓旗亭,本是指中国以幌子的装饰招徕生意的餐馆或者旅店,而在当时的日本,以旗亭相称的,恐怕这还是第一家。

不消说,本因坊家的本职并非商业,这里乃是他们临时使用的小憩或者更衣的所在。棋会或者酒宴不时在此举办,若是天色已晚,留宿也是可以的。此外,坊门接待从地方上到江户来的客人,也可将此处当作旅店。总而言之,这是一处各种功能齐全的,崭新的旅店。至于“本因坊旗亭”这个命名,则是道悦和友仙的主意。

本因坊家自道悦接掌家门以来,从芝白金时代开始,本所的道场每天日间就都是开放的,召开棋会,无论谁人,凡下棋者都可自由出入,转移到目前的新址之后,这规矩也便延续了下来。只是,在自家本所举行棋会,若是到了晚间自会有诸多不便,参加者的身份也不能不有所限制。如此说来,还是在外间开办这种旅店兼会所来得爽利,这便是道悦的初衷。

实话说,道悦其实还有一重考虑,他已然将本所的宅邸完全让给了道策,这旗亭对他而言还兼有妾宅的意味,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逍遥生活,将伊势屋的别宅当作旅店和会所,也恰有障人眼目之效。道悦当初对道策与怜姬的婚事之所以格外操心,正是打算让二人成婚之后完全接手本所的一切,以迹目道策为中心重新构筑坊门,而自己便可到别宅去逍遥自在了。道悦的小算盘就是如此。

现如今,按照道悦的构想,兼作妾宅的本因坊旗亭成为了现实,而这当中其实得到了伊势屋宗兵卫很大的帮助。事情本是宗兵卫主动向道悦提出的,这当然不是为了道悦,而是因为自爱如掌珠的怜姬去世之后,宗兵卫伤心之余更担心道策会渐渐不再登门。于是他提出建议,将别宅变成与本所一样,成为可以举行棋会和安排酒席的所在,而且非常急迫地推动着事情的进展。

与此同时,在道策一侧,其实并没有就此远离伊势屋的念头。与宗兵卫所想不同,在道策眼中,伊势屋乃是怜姬曾经生活的所在,正留有一丝丝纪念的味道,他原本也不可能与伊势屋分开。因此宗兵卫的提案可说是正中道策下怀,再与道悦商量了细节,便正式挂出了招牌,一切也就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了。于是乎,别宅正式成为了坊门的一部分,具备了旗亭的功能。

本因坊旗亭开馆之日,棋所算知亲来致贺,而且应道悦之请,牧野备后守也大驾光临,令旗亭首日开放便身份倍增。首日还招待了很多普通的市民,将此处作为人人皆可来下棋的所在,这是道策与友仙的意见,不过今日首先要招待的,还是棋所算知。


由心爱的弟子春知陪伴,棋所算知高居最上席,自是满脸喜色。 自四月一日御目见得至旗亭开馆的一月间,先是松平肥后守家的棋会,继而是在当时还只是别宅的此处举行两门的交流比赛,之后又是牧野备后守家的棋会,算知和道悦已经三度见面,关系益显亲密,毫无故障。松平宅邸的棋会,是算知招待道悦与道策,而牧野宅邸的棋会,则是道悦招待算知与算哲,都是宾主尽欢,一片和煦。此次参加本因坊旗亭的开馆酒宴,算知心中多少还是有几分嫉妒,而与此同时,坊门对自己这位高高在上的棋所又礼数甚是周全,倒也让人生出不小的满足感,总之算知心中是小小的有点疼又有点痒。

此刻道悦心中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枝节,只是道策原本希望在开馆之日能够见到算哲,因此心中不免有些遗憾。安井家是算知家与算哲家二元的存在,牧野宅邸的棋会,备后守指名邀请算哲出席,因此专门向算哲家递去了请柬,而此次旗亭开馆,考虑到若再是送去两份请柬,倒有有意挑拨安井家的嫌疑,便只是向算知发出邀请,两家和解以来,坊门这一侧是非常在意保持以算知为中心的局面的。

“来了这么多人,真是太麻烦了。我怕添更多麻烦,所以只把春知带来了。”

算知寒暄的时候,满脸都是客气的神色。

然而,在道策心中,却感到非常的遗憾,脸上甚至闪现出一丝沮丧的神色。除开安井家内部的缘故之外,算哲此次的缺席,恐怕也有向本因坊家传递信号的意味,即他现在真的是要转向另外一番生涯了。

在伊势屋别宅还没有成为旗亭的时分,本因坊一门对安井一门的交流比赛四月间正是在此处进行,双方各自负责运作此事的,分别是友仙和知哲。事情是三月底时确定的,当时算哲刚刚从京都回到江户,算知将知哲指定为安井家的负责人。本因坊这一侧的担当者则是友仙,两人联络具体的事务。

当日,由算知和道悦担任仲裁,对局阵容是算哲对道策、知哲对道节,春知的对手是不久前刚从家乡归来的千松,后者已经正式落发,改名为道砂,以下总计八局,同前次不同,基本上都是按照棋力高低搭配的对战。道策对算哲之局是道策改为先互先的第二局。御城棋上前一局是道策执白,此局道策当然是执黑先行。

胜负几乎是毫无悬念。面对道策的黑番,算哲大约支撑了百手左右便难以为继了。在外人眼中,此局无论如何都是压胜。然而,道策的印象却并非如此。当然,道策的印象与众人所谓压胜不同,倒并非是他觉得自己赢来如何艰苦。事实上,从头至尾,道策从来不曾觉得自己形势不利,只是从算哲落下的每一手当中,他似乎都能捕捉到一种特殊的执念,却又不知那是来自 何处,总之全然是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气氛中完成了对局。

一开始,道策几乎怀疑是算哲的棋力降低了。棋盘上的对战乃是大局观的竞技,战斗中要时刻注意均衡,而在均衡之下便须经常想到转换,这乃是棋士的常识。然而,算哲却让他觉得恰恰是突然丧失了这种常识。一个不知道转换,恨不能一子不舍的算哲,自然无法不让道策感到意外。

无论怎样,算哲乃是当世一流的棋士。普通人或许不明就里,但道策对于算哲的棋力却是有着极深认识的,而此刻映入他眼帘的,却是极端混乱不可理喻的着法。这种印象深深烙在了道策的头脑之中,始终无法忘怀,直至现在,还不时会有疑问涌将出来。如此进程,算哲自然难以支撑,很快便投了,而在算哲投子认负之时,盘上的差距其实已然是极为巨大了。

强悍如算哲,何以会判若两人,以那样的方式致使局面不可收拾,这疑问此刻又从道策的头脑当中浮现出来。当初,道策与道悦去往牧野宅邸拜会,备后守专门提出要面会算哲的邀请,请他们转达算哲。交流对局之后,道策专程去拜访了算哲,一来是为了备后守的邀请,一来也是因为他们二人之间已经产生了深厚的友谊。

依然是严谨而艰苦的气质,算哲看上去似乎和过去并无二致。在交代了正事之后,两人开始闲谈,道策便开始问起历法的事情来。对于全然是门外汉的提问,算哲丝毫没有不耐烦,举重若轻地一一解答。道策对于天文学可谓是一无所知,要对他将事情一一说清楚并不 是件轻松的事情。算哲只是大略告诉他,要编纂历法,乃是一项耗时良久的工程,其间还要对日月星辰的运行进行观察和研究,尤其是夜观天象这一节,更是至关重要。对于算哲的回答,道策自是洗耳恭听,一方面也深切地感到,算哲已然下定决心,要将这当作自己毕生的事业去完成了。

交流比赛的对局,更让道策愈发肯定了算哲的决心。对局之间, 算哲便像追踪星辰运行的轨迹一般,必死地追踪道策的黑子,不断地施加迫力,毫无旁骛,正因如此才会给人以大局观混乱的观感。算哲只是一味追踪,至于追踪的目标和追踪的手段是否恰当,他已全然不顾,便有了这变调的胜负。

当然,关于算哲在对局中想到了星辰的运行,这还只是道策自己的推测,事情是否真的如此仍未可知。然而,算哲已经将新历法的编纂当作了自己的使命,这种决意使得他在对局中出现了变调,这一点道策已然是愈来愈确信了。不必说,在算哲的这一面,之所以投身天文,也是因为他对道策的实力有着确信,确信对手远超过自己,而且还会愈来愈强。决意投身遥远世界的算哲,还有厮守十年却已是人鬼殊途的怜姬,这两者都成为了道策那段时间的精神支柱。

正因如此,交流对局结束之后,本因坊家七胜四负,大破安井家,一雪前回的耻辱,而道策对此却并不怎么看重。

此后大约十日的样子,便要在牧野宅邸召开棋会,道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那里,考虑着对局的搭配。道策负责棋会的具体筹划,心想着一定要安排算哲与备后守对局,麻烦在于,棋所算知也要莅临,按照规矩是该由他来指导备后守才对,而且算知自己也乐不得有这样的机会。道策显然不可能不照顾棋所的面子,为此颇费了不少心思。


有鉴于此,道策遂专程委托备后守,要他将若年寄大久保加贺守的家老渡忠左卫门请来,作为棋会的主宾。在算知的靠山松平肥后守引退之后,大久保加贺守升为老中几乎巳经是注定之事,而他的家老忠左卫门自然是位高权重,而且忠左卫门在之前的争棋中对坊门也一直多有照顾。

“棋所殿,您便和家老对局如何? ”

道策小声对算知交代着,算知回答的声音却分外响亮。

“好,好。我知道了。”

忠左卫门转向身侧的备后守。

“和棋所殿下棋,没有问题吧?”

所谓棋所,名义上乃是将军的围棋老师,有所谓御止棋之说,对局要得到将军的许可,这是历来的规矩。不过,此处所谓对局许可云云,乃是指正式的比赛对局,而现在大家所下的,其实是一般的指导棋,因此忠左卫门其实只是客套,表示必需的敬意。

“哎呀,这个我还真说不好 ……大先生,你觉得如何? ”

听到备后守的询问,道悦急忙转过脸来。考虑到最近算知和坊门的和解气氛,他回答时小小耍了个滑头。

“这些规矩,棋所殿是最清楚的。我觉得是没有问题,就请对局吧。”

“这样啊。那我就请教一盘吧。 这一盘可是值得我一辈子纪念的。”

忠左卫门果然是老成之人,这样的情况他都要问清规矩,算知的心里自是乐开了花。

这一天的主角不必说,其实乃是算哲。正因为这个,算知一度心情不佳,现在才告释然。棋为手谈, 通过对局可以进行很多的交流,尤其备后守其实对算哲颇多关心,此刻算哲早已心知肚明,不过,他也并非那种因此便可以改变棋路的人。备后守棋力颇为了得,因此和算哲之局乃是三子,怎奈算哲和道策一样,在盘上也是从来不客气的,他还没有使用那些超强的手段,备后守便招架不住了。

“服了,服了,真是领教了。” 备后守呆呆望着盘面,对算哲表示拜服。

此刻,旁边的忠左卫门也投子认负,低下头来。“输了,承蒙指教。”

两人所下乃是六子的棋,忠左卫门与备后守对弈尚须受让四子,因此算知便让六子与他对局。盘面上到处都是阵亡的黑子惨不忍睹。

道悦在旁笑了起来。

“家老,要说您认输还真的挺爽快的。”

算知急忙伸手制止。“哪能这么说?这是真正的胜负,是他很强的证据。我也一直很悬,因此才不敢客气。嗯,真是很强呢。”

接下来便是整整一大串奉承的话语,道悦不由得又漾出笑意,因为大约二十天前在松平宅邸的棋会,道悦和道策与松平家家老和 奉行对局,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场面。


肥后守年事已高,已经颇有些时间不曾下祺了。他觉得对局太累,不如看棋来得轻松自在,因此便在对局场中来回走动,四处观 战。他的脊背已经完全弯了下来, 而且可以看出不时会有阵阵痛意, 不过,他的棋力显然还没有任何衰退,观战之间,偶尔便会忍不住插上一嘴。

“你们这帮家伙,都这样子了,还以为你们能贏么? ”

家老和奉行都是四子局,基本上是一样的局面,棋到中盘,大龙横死,而且还有一块是半死不活。 可是,两人依然拼命思考,完全没有投子的意思。

作为道策对手的奉行,听了家主的话马上便恐缩地投子了,可是和道悦对弈的家老却不服气,嘴上很不乐意地嘟囔起来。

“输了当然是输了,我自己也 知道。可是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研究研究还不成么……”

算知一听便笑了,道悦也急忙开口帮衬。

“是啊,这个状态,说起来还是相当复杂呢。”

肥后守苦笑着,什么都没有说,便摇摇晃晃地又去别处看棋了。不由得让人想起当初,算悦与算知为了棋所的争棋中,肥后守曾 经因为失言差点酿成大事,似乎他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本性。

帮家老说话,其实也是帮自己的忙。如今这种对局,气氛真是祥和,哪怕不是在自己家中,也不会受到任何的刁难。对局的大家都是那样投入,心情愉快。这变化真是巨大,道悦想着这些,微笑挂上了嘴角。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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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26-第二十六章——偶遇



争棋进行至棋份更改之后,道悦与算知双方之间已经渐渐生出了和解的气氛,而道策未婚妻怜姬的故去更成为新的契机,让双方取得谅解。道悦与道策拜会了算知,定下了继续进行交流比赛的安排,算知并邀请坊门参加在松平肥后守邸举行的春季棋会,宾主之间其乐融融。席间算知请道策多多照顾安井门棋士,表示了自己及自己门派对这位未来棋界栋梁的期许。


道悦和算知之间的和解既已成立,宽文十一年四月一日的御目见得也顺利终了,众棋士与幕阁方面的大员们心无挂碍地嘘寒问暖,去年那样因为争棋而杀气腾腾的味道半斯也无,总是一派祥和景象。

四月,对于棋士而言便是正月了。按照历年的惯例,少不了又要马不停蹄地去登门拜访各位要人,而各位要人也要此起彼伏地在各自的宅邸召开棋会,可谓每一刻都是非常忙碌的一个月。

那些历来关照一众棋士的爱好者们,总是热心地以金钱和各种物品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而到了四月,情况便要和往常颠倒过来,是由棋士们来感谢照顾自己的人们。譬如,在御目见得的仪式上,要向将军献上五本折扇,便是一例。棋家还要准备多本折扇,规格各不相同,以作为不同格的礼品来馈赠诸人。

题内应有之义一一完成之后,道悦便带着道策乘上轿子,去拜访牧野备后守的宅邸。首先自是献上上等的扇子,感谢对方前一年对本因坊家的尽力帮助,并就当前状况有所报告。不消说,因为归洛而中断的道策指导棋也重新开始了。

“既然是如此,便按照当年算悦与算知的前例进行吧。”

备后守的话,道悦自是听得真切。对方所说,正是正保以迄承应年间,两人为决棋所而行的争棋,乃是一年一番,在御城棋上进行的规制。

“要说这种事情,到现在倒也一直没有很明确的规定。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固执己见,挑起了争棋, 而且进行之中还多次顶撞了公家,干了不少不该干的事情。”

备后守听了大笑。

“要说顶撞,可确实顶撞得不轻呢。不过,要不是大先生这么玩命顶撞,我们还看不到争棋呢。现在又没有争棋了,想想真是无聊。” 道悦似乎明白了全部道理的样子,又将头低了下来。

“反正这事情也就到这里了,下面还是说说我们家和安井家的对抗比赛吧。大家已经约好了,我们这边是道策挑头,他们那边有算哲、知哲、春知他们。实话说,这可比我和算知的争棋有趣多了。”

“真是想一睹为快呀。怎样?我们这边应该有点小优势吧?安井家的日子有点不好过呀。”

道悦忙将手摆了摆。“还真没有那么简单呢。肥后守在宅邸举行棋会,把我和道策也请了去。所以说,我们这一面也必须尽快准备了。”

“好,那当然好,我们是该快点准备。实话说,我心里是很想见见算哲的。”

备后守几乎是木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悦眼中现出一丝狐疑, 细长的眼角投出了疑惑的视线。

“这么说,是有什么要事了?”

“不,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我家纲吉公知道了有这么件事情,想了解一下。”

“历法?……这个我也偶然听人在下面说起过,不过纲吉公知道的不是这个,是他儒学方面的造诣。有人说他以一名棋士,能到这程度很是了不起,就传到纲吉公耳朵里了。对了,我和你说的这些,先不要告诉算哲。”

道策马上回答。

“知道,我们当然不会随便乱说。”


算哲从京都归来,已经是三月的最末尾了。在御目见得的当日,算哲和道策站在一起,小声与道策闲谈了一阵,说两人之间的对局,先互先的棋份他怕也是守不住的。 一直以来都是最直接竞争对手的算哲竟然如此意兴阑珊,倒让道策有些困惑了。看来,算哲的心早已不在这里,现在备后守又说纲吉公都听说了此人,道策一时间若有所悟。

“好吧好吧,今天的拜访就到此为止吧。”

不消说,这是备后守已经等待不及,想要开始对局的催促。随着备后守,几人一同向旁边早已备好的一块红毛毡走去,上面已经布置好了棋具。道策径直到上座落座。

“大先生,你打算干点什么?” 备后守问着话,道悦圆滚滚的身体已经在向后挪动了。

“今天就没我什么事了,难得闲下来呢。”

现在道悦的心已经飞到了酒馆。确实,在连日拜访诸多官员大人之后,道悦着实有一番要坐下来好好喝一杯的心情。退出来的时候,道悦的身体简直敏捷得不像是他自己的身体了。

从备后守宅邸出来,轿子刚刚迎上来,就被道悦止住了,他径自移步,顺着神田桥向日本桥町家方向踱去。要说去喝一杯,现在时间还有点早,自回江户,一直居住在伊势屋,正想换换空气,也换换脑筋。道悦正想着什么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招呼。

“道悦殿……”

落发缁衣,圆滚滚的身材,道悦确实是个很容易辨认出来的人。 顺着喊声看去,道悦见招呼自己的是个武家打扮的老者。

“哎呦,官家……”

道悦打着招呼,一呼吸间仿佛回到了一年之前。原来,此人正是当年的寺社奉行加贺爪甲斐守的手下,叫做田口茂左卫门的。虽然他头发花白,已经是位不折不扣的老人,但是腰腿看上去还很是利落。

“道悦殿,您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壮实。”

“官家您……您是从哪儿来的?”

道悦本想出来散散心,不想便遇到了旧相识,便觉得该问问加贺爪甲斐守的近况了。

“我是来看金鱼的。”

“金鱼? ”

“对,就在那边河岸上,有养鱼的人。”

“怎么想起来要看金鱼的?”

“我们家大人现在正热衷这个呢。”

“我们和养鱼的早就说好了,只要一有新品种,我就来买,这次又得了消息,所以过来看一看。现在回去的轿子还没有备好,所以在这里等着。”

“轿子? ”

道悦颇吃了一惊。此处实在离甲斐守的宅邸不远,即便是上了年纪,这点路也算不得什么的。

“我们大人现在已经搬到向岛那边的一个别墅去了。”

“这事情我还真没听说过。要是搬到向岛,离你们原来住的地方就太远了。”

茂左卫门的眼光登时暗淡下来。

“道悦殿,您现在有什么事吗? ’’

“没有,我就是出门访客,刚刚了事,现在随便散散步。”

听着道悦这么说,茂左卫门连忙接上了话茬儿。

“既然这样,道悦殿,能跟着我去看看我家大人吗?我家大人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好啊,没有问题。”

道悦马上便痛快地答应了。竟然会如此痛快,甚至他自己都有点吃惊。自己当年对甲斐守总是敬鬼神而远之,现在竟然非常想见他一面,想想都觉得奇怪。

两人便雇好了轿子,一路向着向岛去了。甲斐守的新居名为别墅,可是四周其实只有一圈很粗糙的矮墙,但是从墙上向内望去,倒是些令人意外的雅致脱俗的建筑。 甲斐守正手持一柄铲子站在树下,看见茂左卫门领着道悦一路从廊下走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叫出声来。

“啊,这不是道悦……你能来实在是太好了。”

“真的是很久不见了。在街上碰到了官家,所以就把我带来了。”


“来了真是太好了,这边请……”甲斐守一年不见,竟然变成了一个好好先生似的,在前面引领着道悦。

“您看上去样子一点没变,精神头不错。”

听着道悦的客气话,甲斐守苦笑起来。

“又来了,你就挖苦我吧。”

“真的,样子真的没变。”

“算了吧。难不成你想让我拿出当初的那些脾气来,做我一点都没变的证据? ”

“看见您这样,我就安心了。” 道悦不由得也苦笑起来,此时甲斐守已经带着道悦走到了屋门口,转过头来冲着茂左卫门大呼小叫起来。

“站在那儿犯什么傻呢?还不快去拿酒来!”

“好的,好的。”

茂左卫门转身去了,甲斐守看着道悦又笑起来。

“现在呀,我就是喊叫,人家也不怕了。没办法,是蛰居的身份,谁也不在乎你了。”

“在我看来,可是什么都没有变。”

“难道你不知道什么是蛰居? 就是把我从奉行的位子上拿下来, 放到一边去了。再有什么我就也不清楚了,反正现在就是和谁也没有来往,一个人在家里傻待着。对了,争棋的事情,听说你已经打到先互先了?之后又该怎样,是会有什么大的变化吗? ”

“现在正是暂停了,倒没什么大变化。”

“哦,明白了。”

“承蒙您还这么惦记着,真是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听了道悦这样的话,甲斐守又是一脸苦笑。

“你为什么不乘胜追击呢? ”

“一半是我的性格吧,还有一半,也确实觉得现在只有这样才好。”

“可不是嘛。算知当棋所,最多也就五年上下。之后,就一切都好了。我早就和你说过的。不过,你那种干法,我想想也觉得挺有意思。”

“我可是实话实说,前一段真的没少给公家找麻烦,多亏您一直照顾着,现在想起来都很感激呢。”

“那个,还真是那么回事,不过我可一点都没放在心里。今天咱们还是好好喝他几壶吧。你来了真让人高兴。”

从甲斐守的话语当中,道悦深深体察到了他的那番蛰居的孤寂。

“那您这一段日子还下不下棋呢?”

“下当然是想下,可是家里哪有对手。没办法,也就只好在院子里弄弄花草,养养金鱼什么的了。”

“您现在居然对金鱼……”

“腔调怎么那么怪呀,哎呀呀,你可不知道,那是一群多么可爱的小家伙,就那么在池子里游啊游的。你回去之前,一定要好好看看。”

“好的,我一定要领教领教。”

甲斐守见道悦一脸的言不由衷,苦笑又浮上嘴角。

“那么,如果有合适的对手,也请您为我介绍几个。”

看来安井家的棋士,不管是谁,没有一个来看过甲斐守。这便是甲斐守的拜托,他实在已经是百无聊赖了。道悦看着甲斐守近乎请求的样子,眼底倒有些热了。

“好的。我知道了,一定尽快安排。”

甲斐守乃是蛰居之身,本因坊家当主道悦对他予以指导确实不甚合乎规格,但是派些门人弟子来,当无不可。道悦当即便拿定了主意,打算请已经独立出去的元悦和道哲前来。这确实是一位相当不错的大主顾。道悦此刻不由得又想起当年气焰熏天的甲斐守,觉得那个形象是如此遥远。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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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25-第二十五章——和解



道策随师傅道悦归洛,原打算踏踏实实将几年来积累的事情一一办妥,再回到石见国的生家,向家人通报自己与怜姬婚事的相关情形。不想突然从江户的伊势屋传来急报,怜姬突然发病,命在须臾。道策急忙马不停蹄赶回江户,只用九天的时间走了平素十多天的路程。无奈怜姬病入膏肓,在见到道策最后一面之后还是撒手人寰。道策守着早已被自己在心中当作妻子的怜姬,悲伤不能自已。


道悦和百次出府,抵达本所,是在三月末某日的傍晚时分,当即马不停蹄赶到伊势屋。道策先期赶回,与病重的怜姬诀别,而道悦因为担心道策的缘故,动身也比预计的早了一些。

“唉,听到了伊势屋传来的消息,真是没有想到。事已至此,还是节哀顺变吧。”

见到道策出迎,道悦一脸沉痛地表示慰问。

“是啊。不过我想,至少将来到 了阴间,还是可以相会的吧。”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本所这边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 说话间,道悦已经留意到了伊势屋别宅中安放的怜姬灵位,他觉 得,道策这些日子还是多在这里陪陪怜姬为好。了解了师傅的意思, 道策深深低下头来表示感谢。

“事情既然是这样。至少头七, 你是应该一直在这里的。”

“那么就……”

道悦打断了迹目的话头,换了一个语调。

“宗兵卫这边还有些要打招呼的事情,葬仪那一天,棋所也要来 的。”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虽然还没有正式通知,但是棋所,还有知哲殿、春知殿,去年参加棋会的人,大家都要来。”

道策一边回答着,心里留意到道悦已经正式将算知呼作是棋所。他越发察觉到师傅从现在开始与算知转向和解的微妙心情。将算知称作棋所,便是对他这一身份的认可,这样的话说出口来,在道悦尚是首次。或许是由于怜姬的灵魂的存在,棋士们心中也都更多了些安详与平和吧,道策胸中又有些汹涌了。

很快,得知道悦到来的友仙诸人也都纷纷赶到,彼此打着招呼,商议起来。

“道悦殿,虽然说来有点麻烦,但是算知爷到来的时候,按照规矩,我们是该稍微出迎一下的。”

“这没问题,我就是这么准备的。”

道策脸色稍稍一变。道悦接受了友仙的意见,若是算知前来参加怜姬的葬仪,他便将给予充分的礼遇。瞥见道策面色有异,道悦从友仙那边转过脸来。

“有什么话要说? ”

“路上的通行证以前是由寺社奉行方面出具,现在这事情都是归算知爷管了。”

话到此处,道悦马上便明白了道策的意思。按照以往的惯例,棋士回到江户,是该拿上些地方的土特产,到出具通行证的奉行那里聊表心意的。只是现在,需要拜访的对象已经变成了棋所算知。

“啊,这样啊……这事情是该好好想想,总要不卑不亢才好。礼物到什么程度算是合适呢? ”

以常例论,棋士从京都归来, 赠与奉行的祝仪,大致白布一匹也就足够了。这样价值的礼物,本因坊家也好,伊势屋也罢,都是随时可以拿出来的,只是此时此地,怕又要麻烦伊势屋,因此道悦征求了意见。

道策胸有成竹地做出了回答。

“已经准备好了。按照板垣先生的建议,我们不妨就将礼物从伊势屋这边送过去,可以算作是伊势屋的礼物。这样既不失礼,也不算违反了前例。”

“那么,就拜托伊势屋了。至于出面,还是我去吧。”友仙立即接口。

“不管怎么说,爷现在是棋所了……”一反常态,道悦开口说起经常是友仙劝说自己的那些话来。“我们只是礼节性拜访一下而已。心气平和一点,不必像以前那么强硬。至于争棋的事情,就到现在为止,暂时停下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友仙边听边想,不自觉地将视线转向了道策,道策也是一脸惊诧之色。听着道悦这番简直便是停战宣言的表述,一瞬间,两人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道悦将两人的惊奇之色看在眼中,口中继续娓娓道来。

“实话说,这也是雏屋的意见。 我到现在已经打到了先互先的棋份,到这里其实已经算分出胜负了。虽然现在我还不能算是名人,但是对手毕竟是名人棋所,硬要把他从座位上拉下来,就未免有点太不知道好歹了。雏屋的这些话都是非常好的忠告。因此我考虑,事情也就适可而止吧。至于其他的问题,不妨慢慢等待,留给时间来解决吧。”

“如果连道悦殿您自己都这么认为……”

友仙很意外地也没有表示强烈的反对。其实,对于算知和道悦的心态变化,他自己之前也都已经有了非常清楚的觉察。

道悦又换了一个话题。“时间不等人,咱们得加快推进和安井家的交流比赛了。这事情我还要亲自到爷那里去拜访,尽早定下来的好。这次正好也看看爷的心情怎样,若是合适,我们就趁热打铁。”

道悦说的固然是交流比赛,其实也是在激励道策,希望他不要陷入悲痛而不能自拔。

“那么,还是我陪师傅您一起去吧。”

道策马上对师傅的意图心领神会。

“那是当然。”

“好,那我也一起吧。”

次日,道悦、道策及友仙一行三人径直去了芝金杉的松平肥后守邸,去拜访寄居在那里的算知。 肥后守身为会津藩主,宅邸的排场自是了得,占地广阔,院中有山有河。大宅邸的一角建起了一所小宅邸,便是算知的居所了。此处虽然大小及不得坊门新筑的本所,但也有相当的规模,而豪华程度更是远在坊门之上。

只是环境虽然奢华,但也有不尽人意的一面。松平宅邸的大门警备森严,盘查严格,且四处都有人手日夜警备。无论何时出入大门,总要与守门人公事公办一番,与寻常人家相比,总归是一种不自由的景象。

说话间,一行人便到了门口。 友仙之前曾来拜访,由于事前没有知会,只好烦请门人人内通禀,这一来一往便是四刻半的时间,而天又正在下雨,着实麻烦。

这次道悦、道策和友仙自是有了记性,早打好了招呼,提前一天便定下了来访的时间。果然,算知家的弟子们早就在门口恭候了。


人门处便是一片梅林。

“哎呀,实在是漂亮啊。”

一片绵延的梅林,总有数百本的梅花,缓缓漫上两侧高地的斜坡,正是怒放的时分。

梅林一旁,眼前现出歧路。顺左手边沿山坡上行,便是藩主的居处,而顺右手向下,经过一处池塘的道路,便通往算知的住所。

道悦和道策还是首次访问算知宅邸。自搬家到新的本所,本因坊家和算知家基本再没有过任何正面的交涉,道策作为迹目更是从 未来过。若说此处乃棋士所居,总归有种奇异之感,让人觉得此处全无棋士的味道,可转念一想,算知身为天下的棋所,却没有自身真正的家业,倒又让人觉得有些可怜了。

毋庸赘言,得知本因坊家三大要角前来访问,算知自是喜出望外。之前,算知已经收到了伊势屋送来的价值不菲的礼物,不消说,这都是出于宗兵卫的设计,而且怜姬葬仪的回礼也已送来。对于本因坊家和解的立场,算知已经明确体察到了。

众人在一片心平气和之中开始寒暄。算知本无甚要事,也提前从京都赶回江户,专程参加怜姬的丧仪,道悦首先代道策表示了感谢之意,之后众人便谈起去年引退的肥后守的近况。

“殿下他老人家,最近身体可好?”

“说起来倒没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只不过在最冷的天气里已经不怎么出门了,今年到现在,我还没见过他的面呢。等天暖和了,要在宅邸召开棋会,这已经是惯例了。到那时候,道悦殿、道策殿、友仙殿,你们可一定要赏光啊。”

“若是如此,实在是太荣幸了。”

见气氛和谐,正是话头,道悦便又提起了本因坊家与安井家交流比赛的事情,算知毫不犹豫地作答。

“这事情,道悦殿,去年是麻烦伊势屋召开棋会,实在非常感谢。”

“我们也很是领情呢。既然大家觉得不错,今年就再叨扰伊势屋一回。”

“算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 回来,那好,我们今年就让知哲来帮忙操持吧。”

友仙急忙接口。“不必不必,哪用得着麻烦知 哲殿,我来照顾就行了。”

算知满意地点着头,两手合着,脸上满是笑意。

谈话间,酒菜已经布好,无酒不欢的道悦和友仙此刻都更加开心。

“您看,真是太客气了,既然这样,我们就无礼了。”

道悦闻到酒香,原本的庄严宝相便彻底荡然无存,不过这倒也正是他的本来面目。一边品着酒,一边想着伊势屋的礼物果然威力不小,道悦脸上暗暗漾起了笑纹。

道策看到师傅的笑脸,心中也自是喜悦,然而与此同时,却又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算知似乎有意让知哲包办与坊门之间的交 涉,难道算知和算哲之间真的已经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沟壑?

转眼间,算知似乎已从道策的面色窥见了他心中所想。


“道策殿,还有事情要请你帮忙,拜托以后多和知哲、春知他们下下棋,好吗? ”

去年,道策的对手还是算哲,而算知今日的言语中大有无视算哲的味道,道策心中愈加不安起来。算哲去年因为历法的事情向幕 府提出建言,这是否让算知觉得他是节外生枝,心中不快?只是,算知所请也是正事,由不得道策多做思量。

“我当然是很愿意的。”

“我门下的这些青年弟子们, 他们现在说起话来也都是道策殿长,道策殿短的了。”

算知言下之意,当然是说道策的才华也已经引起了安井一门的关注,并且得到了众口一词的推重。一时间,道策倒不知道该如何 应答才好了。诚然,算知的言语未必没有客气的成分,但是无论如何,也可算作是对安井一门算哲外别无英才状况的一种承认。自怜姬过世以来一直埋藏在灰烬之下的对围棋的热情,又在道策心中涌动起来。

道策心中波涛翻涌之际,宾主交欢的谈话还在伴着美酒进行。道悦接下来说起了他们回到京都,探望病中的井上因硕的情形。井上家要求从本因坊家选定后继者,其间的利害关系,即便在棋士中也算顶尖敏感人物的算知焉能不知,他一眼便看穿了道悦的用心。然而,算知却佯装对一切都全不知晓,做出了如下的回答。

“因硕殿的身体真的很让人担心呢。道悦殿您去看望他,那实在是太好了。这也就算是代表我去的吧。”

自然,他对于井上家与本因坊家结盟的一切是心知肚明。不过,林家既然已经成了安井家的属家,本因坊家将井上家罗致旗下,也是顺理成章,还不如就此顺水推舟,以暗示做一个事后的承认。

算知既然如此说话,会谈的气氛自是更加和谐,宾主相得。从头至尾,争棋的事情没有任何人提起过一句。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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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24-第二十四章——死别



算哲已经下定决心,要投身历法改革大业,回到京都多方活动起来,而因循守旧的天文方却对棋士的指手画脚颇为不满,采用了拖字诀。与此同时,道悦与道策登门拜访棋界元老井上因硕,商定了以坊门弟子入继井上家的计划。道策原本推荐塾头道节,但道悦却有更深一层的想法,属意道策之弟千松。最终,道悦说服了道策,让千松剃度,改号道砂,成为了井上家下一任家督的候补。


对道悦与道策等幕府棋士而言,每年十二月至次年三月都是官定的假期,多数棋士都会回到京都休养。然而,本因坊门一行既是时隔四年之后首度归洛,自然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便是那些亲朋故旧,都是久未谋面,不做些礼节性的会面自然是断断说不过去,因此休养是肯定谈不上了。二月间,师徒一行就先后去参加了大阪的石原道求和堺的栗田宗海召开的棋会。

“简直不像回家,倒像出门去干活儿呢。”

道悦已然是半名人之身,现在这样的牢骚倒也未必一定是牢骚, 因为棋士的忙碌既是身份的度量,也与收人大大相关。

说起来,道悦与算知的争棋还算不得正式结束,然而幕阁方面却有意见下来,虽然旧有棋份必定要改变,但最好还是缓一缓,不要强行变更为妙。既然如此,道悦便也做好了计划,等二月结束,三月间再去出府不迟。

道策则要与道悦分别行动,回一次石见的生家,因此预计到江户会稍迟一些。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自然得到了道悦的首肯,因为道策双亲健在,还有长兄五右卫门,关于怜姬的事情,当然该和他们通报一下。

此外,还有些常例的应酬。道策既然归乡,他身为本因坊家的迹目,石见藩的藩主当然也应该去拜访。总之,一切必须事先打好招呼,这边也还要精心准备一下方可。

“我这边没什么问题,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从堺出发回到京都,道策一路上都在犹豫。虽然师傅道悦觉得全然不是问题,道策却不能不多几番考虑。道悦乃是出身行商之家,且性格洒脱,对此当然不以为意,而道策却不同,从自己生家山崎家的立场考虑,倒觉得自己应该暂时按下思乡之念,因此并未拿定主意。

“从道理上说,我以后还有机会,这次就先不回去了吧。我觉得,这一次还是先让千松回去更好。”

“那也都无所谓。”这便是道悦的风格。

说话间,便已经到了二月末。 突然从江户的伊势屋宗兵卫那里来了一封急信,告知道策,怜姬已然病危。

信中说,怜姬其实一月末就已经病倒,先是一度卧病在床,后来又逐渐好转,能够操持一些家事了,谁知本月下旬再度发热,而且一病倒就再不像能起来的样子了。 本以为只是平常的感冒,并无大碍的,谁知病情迅速恶化,经医师诊断,确实已不乐观。这时,怜姬提出想要见道策一面,希望他快些回去。

“师傅,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 道策一边说着,一边把来信递给了道悦。道悦读罢,细细的眼睛睁得大大,看着道策。

“要说怜姬这姑娘,可不是那种为了撒娇什么话都说的人。看来,这次确实是有大状况了。”

“我也这么想啊。”

“那还磨蹭什么?现在就走! ”

“是,我也这么想。”

一时间,道策如有一团乱麻堵在胸口。怜姬的母亲就是死于肺痨,在临死前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宗兵卫。现在,怜姬是不是得了和母亲一样的病?怜姬蒲柳弱质,高热之后,身体又那么衰弱,若是潜藏的病情爆发,可怎么得了?道策马上就打点行装,嘱咐了要回石见老家的千松,又拜托百次安排好师傅的生活,便单身一人往江户去了。此刻正是一个寒冷的午后,天空犹自飘着雪花。

道策即将年满二十六岁,身体很是健康。然而,他毕竟是坐在棋盘前的棋士,不是舞刀弄棒的武家,不曾打熬过筋骨。京都到江户的路程不近,若是正常行走怎样也要十几二十天。可这一次,道策已顾不得许多,有快轿就雇快轿,有马就骑马,一心要快点回到江户。

终于,从京都出发第九天的晚间,疲惫不堪的道策急急忙忙闯进了伊势屋的大门。从京都到江户,最好的驿马接力也要跑上六天,道策仅仅用了九天不到,这一次真是不顾一切了。然而,道策自己却丝毫感觉不到疲劳。他轻轻脱下草鞋,径直向别宅的最里面自己的房间走去,怜姬的病床便在这里。


屋里有医师,有宗兵卫夫妇,还有一名使女,突然见到道策出现在门口,所有人的视线中都带着诧异的神色。按照原本的估计,道策总该再有个三几天才能到来的。唯有卧床不起的怜姬,面上却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巳经非常痩削的脸颊上突然泛起了红晕,挂着微笑的嘴唇动了一动。

“大师啊……”

“怜姬,你怎样了?”

道策一点一点向着怜姬的枕边膝行过去,她的精神似乎比自己预想的要好一些。怜姬黑色的双瞳看着道策,一滴很小的泪珠从眼角缓缓滑落下来,而泪珠落下的同时,眼睑也缓缓合拢了,似乎安睡过去的样子。

坐在道策对面的医师,伸手去摸了摸怜姬的脉搏,便轻轻垂下头来。这是医师的惯例,宣告一个生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道策一瞬间几乎便要瘫软下来。

“怜姬……”

愕然的道策只知道握住怜姬的一只手,似乎是想要将生命的元气从那里注人对方的体内,可是那白蜡般的小手,分明已经渐渐冷却了下来。

“怜姬……”

便是这样,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用了这一生最后的力量,从油尽灯枯的身体当中挤榨出来的力量,给自己呈现出一副笑颜……道 策的眼中,大滴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宗兵卫向大家施着眼色,众人一同退了出去,屋中只留下了道策一人。

过了大约半刻的样子,使女悄悄回到了屋里,站到全然不见劳顿之态,仍然静静端坐的道策身边。

“道策先生,大厅那边的酒饭都准备好了,您还是更衣吧。”

道策这才意识到,众人都在门口等候多时了,而自己在屋子里面,葬仪便无法准备了。

“实在是对不起。”

“没有,没有,道策你能够回来,怜姬最后是很高兴的。”

听着宗兵卫强忍悲痛让自己宽心的话,道策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又抬起眼睛,最后凝望着怜姬熟睡般的面孔。提灯晃动的影子当中,那可爱的脸庞上似乎又浮现出了熟悉的笑容。

道策去别室更换了衣服,来到大厅,店中人和附近的邻居们都已齐集,道节和许多内弟子也都从本所赶来了。道策眼中看着,口中喃喃。

“你们一直在这里,没有回本所吗? ”

已对道策心思了然于胸的道节小步上前,低声应答。

“是,我们是直接过来的,一直在这里。”

“板垣先生也知道了吗? “

“已经通知他了,估计很快就会过来吧。”

“这样啊……”

道策话音未落,道节的话音便响了起来,指挥内弟子们帮忙操持起各种活计来。道策呆呆坐下,一反常态,一杯一杯喝起酒来。

这是守灵的通夜酒席。道策一言不发,只管闷头喝酒。不久板垣友仙就赶到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和道策交换了一个眼神。

很快,便四处都弥漫着线香的香气了,大厅中和廊下,人来人往,都静静地忙碌着。僧人已经赶到,诵经声响了起来。道策此刻已是微醺,醉意让他忘却了疲劳,似乎自己的心已经是在另外一个世界了。

“道策君,你现在很累了吧。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宗兵卫过来的时候,大厅里已经坐了很多的邻人,但是却几乎没有一点的声音。又不知过了多久, 邻居和帮忙的人们都已经渐渐散去,僧侣们诵经的声音也几乎听不到了,道策半眠半醒,在寒冷空气的刺激之下,反倒一点点开始神智清楚起来。

“道节他们到哪儿去了? ”

“在旁边的房间休息呢。有事 情要找他们么?”

“不用了,让他们接着休息吧。我在这屋里是不是有些碍事?我想到怜姬那里去待一会儿……”

“没什么。你尽管去吧。这里有大家,还有我在。”


道策从大厅出来,到了怜姬的房间。棺木已经备好,就停在旁边。 怜姬依然静静卧在床上,前面已经布置了香案。道策从这里出去到大厅中饮酒的时候,屋里已经点了很长时间的香,现在满屋子都是香气,笼罩在轻烟之中。

或许,还是自己一个人陪着她更好吧……可是,道策刚才步入怜姬的屋子,眼睛看到她熟睡的面容,胸中便如一个炸雷滚过,竟然呆住了。怜姬身上已换了白衣,化了妆的面庞是他从未见过的。平日里,怜姬是从来不施粉黛的。只是,早已将她当作自己妻子的道策却曾经不止一次在心中想象过她花枝招展的新娘妆扮。然而,此时此刻,那与自己想象中完全一样妆容的怜姬,却已经是横卧眼前,人鬼殊途了 眼前的一切,是真还是幻觉?道策的身体战栗着,几乎不能自持。

一点点地,道策控制着自己,缓缓在怜姬的枕边坐下。定定看着怜姬化了妆的脸庞,刚才的那个笑容似乎一次又一次地在这张脸庞上浮现出来,就如同在极端艰苦的对局之中,打开局面的着点突然自盘上浮现出来一般。难道是棋神要通过怜姬的笑脸将棋道的秘奥传达给自己?怜姬,我的妻子啊…… 如墨着纸,道策心中的感情一点一点弥漫开来。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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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23-第二十三章——过继




又到岁末,道悦师徒一行时隔四年再度踏上了归洛的旅途。争棋至第十六局,道悦终于将棋份由定先改为先互先,迈出了坚实妁第一步,而与此同时,安井家与本因坊家之间也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和解气息。不消说,道悦心情自是大好。此次归洛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对道策的亲事做出相应的安排。 在京都雏屋,闻听立甫说起井上因硕病体支离,时日无多,道悦登时生出了以弟子过继,执掌井上家门户的念头。


自宽文十年年末直至转年的十一年初,归洛的道悦与道策一行过得煞是紧张,忙碌。先是去探望卧病在床的因硕,继而前往寂光寺,为本门初代算砂和先代算悦扫墓,又继而是各界不断的招待活动,最终,还是雏屋体会到他们的辛苦,替坊门挂出了避客牌。

“老是这样麻烦雏屋,给人家添了太多的麻烦,实在过意不去。”

道悦与道策商议之下,在雏屋盘桓了一月有余,还是迁往了岚山的本邸。不消说,在雏屋这一侧,其实并不会觉得麻烦,隐居中的市兵卫难得有这样大的乐事,正是巴不得把这一行人长留在自己这里。然而,总是住在雏屋也不是办法,何况大阪和堺的棋会还在等待着坊门一行,迁出是早晚的事情。

“嘿嘿,已经是堂堂半名人了。”

道悦回到本邸,嘴角上还挂着苦笑。

其实所谓半名人,本是在归洛之日,与立甫的杂谈之间,提到道悦与算知的棋份已经是先互先,对此种状况进行了比方性的描述而已,并非是正式的称谓。换言之,在道悦这一侧,所谓半名人意谓半个名人,多少有些玩笑的味道,然而市兵卫听到耳中,却以为这半名人 是意味着道策的身份有所提升,于是四处宣扬,京都的大街小巷便到处都流传着半名人的说法了。

不过,尽管半名人的称谓只是随便诞生的,但是在称呼之间,也可听到人们的喜悦之情,其中确实包含着“成为了半名人,请接受祝 贺”的热诚,此种情况之下,道悦倒不便去与众人一一分说了。

“看着大家这么皆大欢喜,心里总有些怪异的感觉呢。”

察觉到道悦微妙的心理,道策 含着笑轻轻回答。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去年算知爷做了名人,可是张扬得不得 了,现在有了半名人,名人的风势在这里倒减弱了不少呢。说起来,这倒是托了老人家(市兵卫)的福。” 道策显然也对老师的半名人名号感到满意。

“算了,道策,那算哲的事情, 你又知道多少? ”

道悦岔开话题,谈起安井算哲的事情来。道悦一行刚刚踏上京都的土地,就从各种途径听到了若干关于算哲的传闻,让人觉得煞是奇 特。

在朝中大臣及若干关系者之间,颇有一些围棋的爱好者,而道悦归洛之后,自然不免去参见了若干公卿,也见到了一些下级官员。 道悦便是在雏屋与一位下级官员闲聊的时候,听到了算哲也已归洛的消息,此刻之所以想到算哲,是因为大约两日之前,道悦遇到了自 先代以来一直对坊门多有照顾的友小路家,后者告知他,算哲已经就阴阳寮的事情对上方提出了申请(译注:阴阳寮,日本古代政府机 构,隶属中务省,掌管占卜、天文、 历法等)。

“说起这个,大概应该是历法的事情吧。”

道策在前一年由于和算哲多有对局,因此曾经不止一次登门拜访,对算哲的了解自然远在师傅道悦之上。不消说,对于算哲的学问, 道悦也颇领教了不少,闲谈间,算哲曾经多次提及,目前使用的宣明历,乃是八百多年前的唐代所修,就天体运行而言,与现在的实际情形已经有了很大的出入(译注:宣明历,全名长庆宣明历,唐徐昂所制,中国于822年至892年采用, 日本于862年至1685年采用)。

“就我所知,算哲的天文造诣确是深厚,对历法也多有研究。”

“那个我可就一窍不通了。就是说,今天的历法有很大问题,要更改成更正确的历法,可是这能做到么? ”

道悦有此一问,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几天前与友小路家谈及此事时,后者便直言不讳。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幕府属下的棋方,向朝廷属下的阴阳寮提供历法,你觉得他们能接受吗? ”

友小路家的话意味已然非常清楚,作为棋士而言,下棋才是正业,而其他的,不说也罢。同是棋士之身的道悦,自然是一点即通。


“可是,算哲殿也是很有自信的。”

听了道策这话,道悦不禁哑然失笑。

“不久前他把第一手落在天元上,不是也很自信吗?可是对道策你却没什么用啊。”

'“算哲殿当然是棋士,不过说起来,他应该对天文更加热衷。”

道策一边回答着,心中似乎又有了什么新的感悟。

算哲亲自动手制作天文观测器具很见功夫,而且他一直在进行天文研究,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然而很长时间之内,这一切对于他而言确乎只是余技,对于自己身为棋士的职责,算哲其实也须臾不曾放松。因此,对于今天走出这—步的算哲,道策不能说不理解, 又不能说完全理解。

便在此刻,道策头脑当中突然浮现出御城棋上自己与算哲对弈的一幕。当时算哲啪地一声将棋子打在天元,确乎是怀着必胜的期望,带着非凡的气魄,这一点道策丝毫都不怀疑。然而棋至中盘,已现出败势之后,算哲便突然缓手迭出,仿佛换了个人一般。那简直不像是算哲下出的棋,奇特的缓手绝非气力不继或者是不够专注所能解释。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时的算哲头脑当中,已经是棋盘之外的别一个世界了。

终局的时分,算哲判定自己已无任何可能获胜时,他一度对自身产生出了很强的嫌恶感,对于这些,身为对手的道策是不难体察到 的。不消说,面对着败局,任谁都难逃这样的情绪,这本就是人类的通病,然而算哲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有失风度的行为。今日回想起来,或许当时算哲便是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棋士生涯已经走到了尽 头,是时候改弦更张,将天文当作自己的主业,头脑中满是那样的念头,有意无意便将这决心在落子间透露了出来。

正是因此,算哲才明确提出了历法的问题,要准备与阴阳寮好好研究一番了。思想起前因后果,道策忽然有些悔恨的心情:正是自己将算哲逐出了棋界,粉碎了他天元作战的最后希望。可一时间,对于这种简单的悔恨,道策又觉得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道策的观测自然有他自己的片面性。其实数年以来,算哲虽然不曾放弃棋道的努力,但是对于所谓余技,他从来也都是极为重视, 想要改造宣明历的各种不调之处, 进行着制定新历法的准备工作。然而,伴随研究的深入,伴随愈来愈痛切地感到改历的必要,他也逐渐认识到自己能力的不足,要独力完成一部新历法是非常困难的。因此,他才向朝廷的阴阳寮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希望根据自己的意见编制日本的新历法。本质上说来,这才是他此举的最重要原因,尽管道策的缘故同样不容忽视——面对着身为自己后辈的道策,将初手打在天元,依然遭到粉碎性的打击, 这无疑证明,他所面对的,乃是一个棋才远超自己的巨人,对此,算哲巳经有了很深切的体会。

总而言之,算哲在认识了道策才能的同时,自然便要反思自己的才能。虽然生于棋士之家,现在也以棋士为业,然而自己真正的才能 恐怕是在天文这一侧。天文领域,真正的人才是凤毛麟角。既然改历乃是势在必行,仅仅将其当作余技就远远不够了,自己应该将其视为天职才对。因此,他对问题进行了通盘的实际考虑,下定决心,无论花费怎样的时间和心力,只要用心去做,新历的编订就不是绝无可能。于是,便在这样的心情之下,算哲归洛后,通过自己在棋界的人脉,开始向与阴阳寮有关系者进行活动。

然而,在道悦看来,算哲的这些努力能够收获多少成效,其实是很可怀疑。编制历法的权限,乃是掌握在公家的阴阳寮之手,那曾经 是个对新的知识非常渴求的所在,可现在却完全是在靠积累的经验来做事,只知泥古守旧,已然堕落为一个消极的集团,此种局面已然 持续多年。改历诚然是国之大事,是颇有必要的,然而从阴阳寮的立场出发,首先考虑的必定是自己的利益似乎受到了冒犯。最初,阴阳寮的兖兖诸公听到这样的消息,当然是嗤之以鼻,其态度可说是一种殷勤的无礼。此处是我等的利益范围,外来人竟然想分一杯羹,简直可笑已极,这实在是他们数百年来早已形成的习性。算哲不过是幕府的一介棋士,彻头彻尾的门外汉,也敢对改历这样的大事指手画脚,当然一开始就注定要被拒绝,还招来了官员们的冷嘲热讽。

然而算哲已经打定了主意。其实,他归洛之前,已然就改历的必要对幕府提出了建言。他的意图是希望幕府能够在自己与朝廷的阴阳寮之间进行必要的转寰,或许看了幕府大老的面子,阴阳寮便会接受自己的建议也未可知。尽管阴阳寮中诸公对于算哲的建言其实并无正确的判断能力,可是归根结底,现行的宣明历中又确有若干不够完善之处,因此对这样的意见漠然置之,看上去似乎也不大适宜。 因此,算哲归洛之后,一再去阴阳寮分说改历之事,便碰到了软钉子,对方的反应总是看似客客气气,实则无动于衷。


“算哲的事情,咱们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还是说说因硕老的事吧。”

道悦话锋刚刚一转,道策便马上理解了师傅的想法。

“那就是说……”

“对,就这几天了,我们必须拿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来,看看谁能入继他的家门。”

从立甫那里得到消息的次日,道悦就携道策一同去东山山麓附近的井上家登门拜访了,因硕得见二人,喜出望外,不由得老泪长流老人的面色已然非常憔悴,老衰之相一览无遗。不过,从话头中可以听出,因硕的头脑仍然非常清醒。 他感叹自己病体衰弱,多年都不曾 出府了,因此幕府一面只有拜托本因坊家多多帮忙照应,为井上家的未来筹划,这便是因硕的想法。因此,对于二人的到访,老人真是满心欢喜。

棋方与武家不同,并非父子相传,而是师徒相继。更重要的是,未来的家督并非任何一个弟子都可以随便胜任,必须是当代屈指可数 的大才方可。若是本门弟子皆属碌碌之辈,便须向他家求取人才了。 初代林门人故去,并无合适的后继者,算知的弟子源知便入籍林家, 成为了二代门入,已经创下先例。 井上家的情况与林家别无二致,因硕的弟子当中,也没有足够承担起家门的人选。

“因硕殿要拜托我们的事情,是时候定下来了。”

道悦心下在想些什么,道策自然洞若观火,便是坊门弟子当中谁能够承袭因硕的衣钵。

“那么我觉得,千松怎么样? ”

“千松? ”

闻听师傅此言,道策呼吸都为之一窒。道悦提名的人选,确实不 在他意料之中。

道策原本考虑的人选,乃是小自己一岁的本因坊家塾头道节。坊门诸弟子中,道节的实力仅在自己一人之下。不消说,这样的角色出 现在御城棋上,表现定是堂堂皇皇。更何况,以道节的年龄,他在本因坊家将来成为自己迹目的可能性近乎没有。因此,将道节册立为井上家家督,正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然而道悦却在自顾自地说下去。

“千松的棋力,现在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和门入该是有胜负了 吧? ”

“是的,应该是可以了。可是,把道节放在一边,却把千松送过去……”

“那个,我当然是考虑过。道节要是送出去,将来他会跑到谁那里就难说了。”

道策这才恍然大悟。在坊门之 中,道节永远低道策一头,心中自然不快,若是他出而成为井上家的家督,将来确实有可能不再愿意受 坊门的节制。道悦果然是老谋深算。就服从而言,千松自是毫无问题。然而,道策心中还是有些犹豫。

“师傅,这事情能不能再考虑考虑? ”

“那就再想想?反正这个事情一定要慎重才好。可是道策,千松眼看也二十了,是时候剃度了。总而言之,我还是看这孩子顺眼。”

“是,我明白。这个也还要和他本人商量一下吧。”

“那好,名号就叫道砂吧。”

道悦似乎还在顺着自己的思路前行,千松的新名号脱口而出。

“道砂,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

道砂二字,乃是道悦和初代本因坊算砂的名号中各取一字连缀而成,一时间道策倒觉得对千松有些沉重。

“道策,你要没什么意见,就这么定了吧。”

“那好,就听您的。”

千松本人自然不可能有什么 意见,于是千松便以道砂之名剃度了。而名号如此,千松的前途其实也就定了下来。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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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22-第二十二章——归洛



虽然造悦未能在御城棋上继续与算知争棋,但是道策却击敗了背水一战、用出天元奇手的算哲,让一门心情大好。与此同时,道悦在心中也暗暗地产生了与算知和解的想法。本因坊一门在一派轻松当中开始了归洛的准备。本所搬家完毕,争棋已更改了棋份,是时候考虑道策的婚事了,道悦在御城棋之后的伊势屋滴席间已经与宗兵卫约好,要尽早将京都这边的事情安排妥当。


道悦带同道策、千松,还有刚刚人门一年的十四岁少年百次,师徒一行时隔四年再次踏上归洛的道路,已经是岁末最忙碌的二十日已过的时候。最初的预计本来是十日动身,但是因为通行文件的缘故,又耽搁了若干时日。

御城棋仪式终了,道悦便确定了归洛的名单,并向寺社奉行递交了申请书。按照原本的想法,这不过是一道必须的手续而巳,因为官方在通行证的发行上也从来不曾为难过棋士。

然而这一次,奉行所方面对申请的批复却有所不同了。棋士身份的证明文件,其发行权当然是在棋所,因此应该向棋所算知申请。道悦虽说对算知有几分和解的心情,此刻也有点不知该如何措手了。

“道策,这个话该怎么去说呢?”

“怎么说我看都可以吧,京都那边已经做了种种安排,取消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我们也必须上路。”

“是啊,现在倒扯起皮来了,实在让人有点生气。”

本因坊家自道悦以下,师徒一 行数人归洛,请求颁发通行证,身为棋所的算知对此当然不可能拒绝。关键在于,从奉行所求得通行证和从棋所求得通行证还是有所不同的。今日已不是棋所欠所的时代,由棋所颁出的通行证天下通用,对于整个棋界而言,无疑确是一件快心之事。然而,此刻的情况又有所不同。棋所是把持在安井家手中,而本因坊家则提出异议,于是由道悦与算知争棋,至今尚未结束。此种情况之下,道悦向算知申请通行证,还是有点屈辱的味道蕴含其中。

因此,虽然道策不以为意,道悦却还是觉得向棋所算知递交通行证申请有点难以启齿,于是又拖延了若干天,才得以成行。

道悦一行走了若干天,终于到了京都的雏屋,结束了旅程。从先代算悦时开始,直至道悦成为当主,本因坊家一直以江户为主要基地,而京都这边的本因坊邸管理事宜,为方便、经济计,便一股脑儿交给了雏屋。雏屋已经为坊门打理好了住宿的场所,道悦他们归洛随时可以使用。只是这边的本因坊邸在岚山一带,多少有几分偏远,因此欢迎会索性便安排在了雏屋。

依然健在的市兵卫,道悦从小到大的朋友立甫都来到了门口迎候,道悦急忙鞠躬下去,与市兵卫攀谈起来。

“您老已经隐居了这么长的时间,现在我们回来又要麻烦您,实在太不好意思。”

市兵卫老眼中透出喜悦的视线。

“能回来实在是太好了。弥君,看到你今天回来,就想起你当初刚走时的样子。亲眼看到你,我就安心了。’’

“让您惦记了,实在是感激呀。 ”

“嗨,这算什么。我从一开始就跟亲童说,弥君是不会输的。你看现在怎样?还有,道策也有这么漂亮的成绩,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是啊,因为有道策在,我也大大安心了。”

市兵卫脸上的表情稍稍起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变化。他其实是将道策与道悦两人等量齐观的,而道悦的回答,也说明他完全理解老人的意思。

立甫接口说道。“那么,弥君,关于棋份的通知,最后收到了吗? ”

道悦突然开怀大笑起来。

“说起我们的棋所,确实也是个人物。我归洛之前,去拜访了寺社那边的本多长门守,听他说,算知已经提出了先互先棋份改制的申请,来年就要实行了。不过,一切都要走程序,因此麻烦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还有,说起来,能够对名人先互先,那就算得上是半名人了,因为这个,从明年开始,我的俸禄就要加到十五人份了。”

“哈哈,那可相当不错嘛。这 样,你应该不会再有气了吧。”

“那是,不过现在还要考虑,棋都下到先互先了,算知在棋所上还能坐多久。”

“番棋就到此为止了? ”

“那可不是,到现在才下了十六局,要告一段落,至少要二十局, 也还差四局没下。我老师和算知当年争棋所的争棋每年在御城棋上下一局,下了那么多年,我们现在才哪儿到哪儿。”

“是啊,总而言之,再过多少年,算知就该找个机会把棋所让给弥君你了吧。”

“这个倒没有明确说,不过奉行的话头里的确有点这个意思。” 其实这样的话,去年获罪蛰居的前加贺爪甲斐守当初就曾经说 过。他劝说道悦不要争棋时分析说,再过几年,算知也许就会以棋所相让了。

在幕府方面的立场上,算知既然就任棋所,无论如何也要做上个五年左右,方才算得妥当。道悦现在已然成功地改棋份为先互先,且增加了俸禄,面子上多少也过得去了。在此之后,若再进行二十番棋, 前后便已过了四年左右,最终请算知急流勇退,让道悦继任棋所,或许是最圆满的解决方案也未可知。 目前,幕阁内许多人都在私下议论着这样的可能,风声自然不免也要 传到道悦的耳朵里去,道悦听到, 心中自是一派释然。

现在,道悦三十四岁,方当盛年,远不能言老,可即便如此,两年来与算知争棋间,无论在身体还是 心中,都积淀了厚重的疲劳感。此刻能有机会小憩,正是求之不得。 推己及人,这厚重的疲劳感,对于五十四岁的算知而言,又不知将放大多少倍,思及此处,道悦的敌忾之心便自然冲淡,而和解的愿望也开始浮出心底。

立甫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又对道悦说。

“这个事情,将来咱们有机会再慢慢谈。现在你是半名人了,当然要祝贺一下。今天晚上就在这里开个祝贺会吧。道策先生,你多少也要喝一点哟。”

“是,怎样也要喝一点。”

道策急忙回答。在道悦介绍怜姬的来信中,也提到了道策不善饮酒的事情,因此立甫才有此一劝。

市兵卫听得已有些不耐烦,这时插话进来。

“现在离晚饭还远呢,请教一局怎样? ”

立甫劝阻说。

“您老,还有弥君,你们现在还是先换衣服吧,水就烧好了,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是真的。”

道策摆手制止立甫。

“没有关系的,咱们就先下棋吧。”

市兵卫又拦住了道策。

“也不用弥君和道策你们来。 我看,和百次下就行。”

道悦眯缝起细细的眼睛,带着笑意四下打量,又看到了千松的身影。这一路的旅行之中,千松出力最大,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 这时分,他又和雏屋的人一同布置起座位和棋具来了。

“那,百次,就由你来下。我看, 三个差不多吧。”

不必说,这是让百次授市兵卫三子的意思。市兵卫转向百次,问起话来。

“孩子,哪里人啊? ”

“我生在武州。”

“啊,武州呀。你今年多大了?”

“我十四了。”

“真年轻。啊,我想起来了,当年道策先生刚来的时候也是十四岁,而且也是让我三个。你和道策一样,哎呀呀,也是很强啊。 ”

立甫不禁苦笑。

“那是,弥君的弟子嘛,各个都是很强的。”

说话间,对局的场所已经布置妥当,市兵卫高高兴兴地坐了下来。一直以来,市兵卫见人就说,道悦也好,道策也罢,这些大天才都是自己发掘出来的,说这话时,心中颇是自豪。这次一遇到百次,他眼中便透出慈祥的爱意,对这位少年充满了期待。


道悦在一旁看着二人对局,见市兵卫高高兴兴下棋的样子,心中释然,将眼光渐渐涣散,心中开始想起别的事情来。此时,立甫转向道悦。

“弥君,你是知道的,因硕老的情况这些天是一天比一天差,看起来,他的日子是越来越少了。”

“啊,是呀,说起来真是……” 道悦嘴上应答着,脑袋轻轻倾向一 边。

井上因硕与道悦业已故去的先师算悦同辈,今年已然六十七岁,是棋士当中的最长老。由于身体病弱,早在六年之前,他就提出了不再出府的申请,一直在京都养老。

“老人家的饮食起居由侄女和下人照顾,已经基本很难行动了。 平时又没有什么人去看他,说起来也真可怜呢。”

“原来如此,我们得尽早去看看他。这样,明天我就和道策一起去。”

“啊,倒也不必太急,只要你去,他肯定就会很高兴。”

“不,还是尽早吧。”

道策也将视线从百次与市兵卫的对局中转过来,和道悦交换了一下眼色。对于尽早拜访的意味,他显然也了然于心了。

道悦说明天就要去拜访因硕, 首先自然是为了探病,而与此同时,其实也有将井上家罗致到本因坊家羽翼之下的目的。之前,初代林门入辞世,棋所算知便安排自己的弟子源知入继林家,成为二代门入,创下了先例。因硕时日无多,而井上家又没有像样的弟子,本因坊家送一名弟子过去继承井上家也是顺理成章。考虑到这一切,道悦自然觉得探望因硕是宜早不宜迟。 眼色交换之下,道悦与道策师徒二人便心有灵犀了。

正说话间,千松和雏屋的管家提着衣箱走了进来。管家向立甫报告,“换洗衣服已经备好,洗澡水也烧热了”。

立甫转向道悦与道策。

“澡堂的水烧好了,先暖和暖和再说吧。”

雏屋的澡堂很大,立甫的意思是请二人同时入浴,而道策却又将视线移回了百次与市兵卫的对局。

“我还是在这里看看吧,师傅您先洗。 ”

“那也好,我就先告辞了。”

道悦从容地转动圆滚滚的身躯,从千松手中接过澡巾,熟门熟路地径自向澡堂去了。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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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9-1-31 16:40 编辑

《名人棋所》21-第二十一章——天元




算知在赛点局中败给道悦,棋份更改在即。面对不利局面,算知遂在御城棋上挂起了免战牌,道悦无奈迂回,以道策与算哲更改棋份之事上报寺社奉行,含沙射影。算知为周全面子,烊精竭虑,倒想出来一个好主意:将往年在御城黑书院正式对弈的御城棋改为提前下打,在御前表演。这一提议得到了寺社方面的赞许,道悦虽然心中无奈,也不得不承认身为棋所的算知这一手做得漂亮。


原本,依了算知的建议,奉行 所将十月十四日指定为御城棋的提前下打之日,然而最终,这一提案却并未付诸实施。事情进行之中,老中方面认为,此种做法完全违反前例,且必要性有限,于是便出现了轻易变更未免孟浪的意见。

是由棋士自行下打,还是依照前例行事,该如何抉择的问题又回到了奉行面前。担当奉行小笠原山城守和领班本多长门守认为,老中的意见虽然并无怪责之意,但显然是必须予以慎重考虑的,有鉴于此,所谓下打云云最好还是暂时搁置,御城棋依旧按照往年的惯例进行较为妥当。

于是,十月十七日,朝六刻半 (早七时),天色已是大亮之时,宽文十年的御城棋便在御城的黑书院开始了。算知对道悦的争棋既已暂停,黑书院的气氛便不再那么剑拔弩张,担当奉行山城守宣布对局开始之前,场内已是一片谈笑之声。

不消说,此处究竟还是战场。 谈笑归谈笑,其中多少也还有危险的味道。本日对局是算哲对道策、 门入对知哲的两组,而棋所算知和无棋可下的道悦则并肩在一旁观战,只是两人并无直接的言语交谈,因为这当口,一丝的言语不当都可能引致轩然大波。两人都只是分別与山城守交谈了几句,但也不过寥寥数语而已。对局开始前的场面便是如此,看似平和的谈笑声中也隐藏着若干机微。

伴随山城守颁下对局开始的命令,黑书院内的空气立即紧张起来。这紧张感自然首先是来自算哲与道策的对局。两人对战的盘上,空气似乎都已凝固,让人艰于呼吸。

算哲与道策的对局其实早在开战之前就已然成为众目所瞩。是局,上手算哲在先互先对战的初番执黑先行。此刻,道悦与算知争棋改变棋份之后,先互先该采取怎样的顺序,有黑黑白、黑白黑和白黑黑三种可能,出人意料的是,安井一侧居然认可了白黑黑,并在算哲与道策一局当中付诸实施,颇为令人吃惊。

御城棋上对局相关事宜的决定权是操于棋所算知之手。换言之,算哲初番执黑乃是出于算知的决定,这也便意味着先互先对局应采取白黑黑的顺序自此确认。然而,此种选择实非算知的本意,乃是算哲提出希望执黑的申请在先,他不便作梗的缘故。与此同时,由于算知回避在御城棋上进行争棋,将道悦闲置一旁,此种处置也含有 对道悦做些补偿的意味。

在本因坊家一侧,对算知的此种决定连然是非常认可,算知满足了算哲先互先初番执黑的愿望,其真意如何暂且不论,总归是有若干让步的意思蕴含其中的。深深体味到道策才华造成的压迫感,算哲急切希望摆脱连战连败的窘境,因此提出了执黑的申请,这自不待言。

对局方一开始,算哲的意图就跃然盘上。他的第一手便打在了天元,一瞬间,在场众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在棋界,第一手打在天元的手法历来便有“太閤先”的说法。 当年,太閤秀吉曾经说过,“先手占据天元,然后模仿对手的下法,最终可胜一目”。这段话虽然已是众所周知,但其思考方法却是极端幼稚,从古至今,棋士间也有若干模仿棋对局,但一般十数手便已变着,便是最好的证明。归根结底,所谓“太閤先”还是对围棋不甚了了,若是先手着于天元便可必胜,也未免将围棋看得太过简单。只是,当时的所谓布局架构之下,连三三或者星位都还视为禁手,更遑论天元,初手着于天元,且是在天下瞩目的御城棋上,这无论如何都是件破天荒的事情了。

如前所述,算哲博闻强记,精通多门学问,尤以天文学造诣深厚,后来更从棋方转投天文方,改号涉川春海,编订了《贞享历》。今日将子打在天元,足见算哲的见识确实与众不同,他对此自有成算。 天元乃枰上中心,四通八达、一手落盘便可宰割天下,算哲的头脑中显然不可能仅仅是这种望文生义的简单想法,只是,此种罕见的趣向背后,当然也有着期望摆脱连败的急迫心情,自不待言。


然而,算哲虽有必胜的信念, 对道策的坚阵依然不能丝毫动摇,最终还是以九目大差落败。九目的结果看似不可理喻,实际上却是因为算哲在临近终盘之时缓手迭出,他若能正确收官,差距当只在四五目间而已。然而,这又是无论如何无法追及的四五目,中盘五十手前后,道策巧妙打入,将天元的威力化为乌有,自那之后,算哲便陷人颓势,再无翻身的机会。

此战进行意外迅速,暮七刻(午后四时)便告终局。算哲判定作战失败之后,着手便再无迟滞,而道策也是对方下出一手之后便毫不迟疑地落子。就时间使用而言,道悦是哪怕已经确定优势,也必须谨小慎微,而道策则显然不同,不消说, 这与他的对手并无不必要的反击心理有关,然而,此处的关键更在于道策才能的特质——具体而言, 他并非简单地看淡胜负,而是能够不抱持着胜负心去进行胜负的争夺。

另外一组对局是门入对知哲,此战的进度较之算哲对道策略慢一些,最终是先行的门入两目胜出。

之后,众人一同用了酒饭,规格为两汤五菜,并有酒及点心。依照惯例,若是对局没有结束,便须到奉行宅继续,但今日显然无此必要。又闲谈几句,众人便一同退出了御城。

道悦与道策一同回到伊势屋别宅,友仙、道节及千松等若干内弟子都围拢过来,一同研究起今日的对局。师徒二人退出御城之后,一路上都不曾谈起过胜负的话题。 哪怕是算哲的黑番,道策也能保持不败,早已是坊家一门人的坚信, 道悦虽然自己没有对局,对于弟子的一战也并非特别挂心,倒是与同样没有对局的算知相处一日,无事收场,让他觉得颇为不易。

此刻,友仙来拜访了。

“道悦君,你没棋下,是不是觉得闲得难受? ”

道悦哑然失笑。

“那个倒说不上。算哲今天可有好大的一个变着,他和道策的那 一盘,我觉得很有意思。”

道悦向友仙简单地介绍了道 策对算哲一战的情况。听着他的话语,道策脸上也浮出了微笑。

“其实听到他执黑的消息,我就在考虑他是不是会下天元了。” 作为对手的道策之前已经有了正确的判断,因此当算哲落子天元的时候,他与在场众人不同,丝毫没有吃惊的感觉。

“啊,这样,你已经想到了……”友仙话未说完,道悦便插嘴进来。

“其实比我想的要好玩。没什么好忙的,奉行殿也很轻松,大家可以随便离座,可以到旁边屋子里去喝茶,总之很久没有这么轻松了。”

“那位算知爷怎样? ”

道悦的语调稍稍有了变化。

“我们没有说话。不过,气氛一直有点微妙。虽然面对面,但是却没有下棋,就那么一整天坐在一起,反正我觉得他对我是有点多心,弄得自己这一天挺遭罪的。”

听着道悦回顾这一天的情形,道策和友仙交換了一下眼色。道悦一整天与算知同处研究室,此刻原本是想着实挖苦一两句的,可方要开口,却突然生出了一种和解的心 情。虽然是以名誉和地位为赌注在进行争棋,可归根结底,大家都是以棋为业的同路人。不知从何时开始,两人间已经有了点心情相通的味道。

此次御城棋上,道策可说是彻底降伏了算哲。在算知对道悦的争棋开始之前,作为算哲对手的本来是道悦。算哲初次出仕御城棋与道悦一样,都是在万治二年,直至宽文七年,两人总计在御城中五次对战,两胜两负一和,平分秋色。宽文八年,算知被任命为棋所,道悦起而抗议,算知对道悦争棋开始,算哲的对手便变成了道策,结果算哲连战连败,这一回更是执黑也毫无机会。

虽说如此,每一败局当中,算哲都是非常爽利的态度,从来不曾改变,与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不惜玩弄手腕的算知绝然不同。这便是算哲的性格,道策与道悦都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将道悦与算知的争棋看作是低次元的争斗,有这样想法的算哲,实在让人觉得他才是一个更加了得的人物。

谈话间,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主人宗兵卫走了进来。之前友仙已经打了招呼,说今夜很可能要在这里留宿,因此店中已经做好了准备。怜姬带着一名女佣,向道策报告准备的情况,而宗兵卫则参加了闲谈,对着道策的胜利表示祝贺。

“今天又赢了,实在是太好了。”

宗兵卫说着话,怜姬已经指示女佣布好了酒饭。道悦急忙挪动着圆滚滚的身躯,表示感谢。

“别这么客气……以前御城棋的时候,麻烦您已经太多了,这一次又要叨扰了。”

听着道悦的客气话,宗兵卫笑着转移了话题。

“说点别的吧,这一次回京都,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由于与算知的争棋,再加上本所搬家,原本应该是恒例的归洛便一直拖了下来。现在争棋虽然尚未结束,但是棋份已经改为先互先,也算暂告段落,四年后首次归洛的事情便就此定了下来。

“说起这个,现在正是一年最忙的时候,还没最后确定,大概是道策、千松,再带上几个身体好的, 我们一起回去。”

“哦,这样啊。京都那边,大家都等急了吧。你们这一次回去,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

“应该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叫道策一起回去,是因为有些事情要办,我们当然会尽早回来,估计是在三月的样子。”

“具体什么时间回来,什么时候才能确定? ”

“我们会尽早定下来……”

听着宗兵卫和道悦的对话,在一旁持壶劝酒的怜姬,脸一下子便红了。坊门回京都要交代的事情,不消说正是道策的婚事。想到这一节,怜姬倒酒的手都有些颤抖。道策则佯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希望这样能够让怜姬看着安心。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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