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圍棋史談:江户圍棋史上的文字獄——《當世碁譜》事件
来源:天地间 2017-3-8 02:33 作者:多九公
開始寫《當世碁譜》事件的文章,是在2003年。當時有一位日本棋迷上傳了《對勢碁鏡》序言的原本掃描件,筆者從中發現了一些被日本圍棋史研究者忽視的問題。其時大致上寫了現在文章前五部份的一大半,但沒有全部寫完。接下來的五年間,筆者暫停了對圍棋史的研究。
2010年,看到日本大庭信行先生的文章《林元美とその周辺——恐喝事件の再発見》,其中又有一些新資料。筆者過去輸入的《對勢碁鏡》序言還在,但原本掃描件找不到了,稍稍寫了一些,仍然停了下來。2016年,意外地在網上發現《對勢碁鏡》全本掃描件,喜出望外。寫寫停停,前後延續了十五年,總算把《當世碁譜》事件的文章完成了。
日本圍棋史談:江户圍棋史上的文字獄——《當世碁譜》事件
圍棋與文字獄本來應爲風馬牛不相干的事,但在日本江户圍棋史上,確實發生過二起因文賈禍的事件。一起是享保十年(1725)秋山仙朴的《新撰碁經大全》事件,另一起是近一百年之後,文化十四年(1817)畠中莊作(哲齋)的《當世碁譜》事件。本文介紹的是後者。
有關《當世碁譜》事件的記錄,主要見於林元美的《爛柯堂棋話》。林是捲入事件的棋界人物之一,他的記述比較完整。日本圍棋史名著《坐隱談叢》對此事件亦有記載,但較爲簡略。本文介紹以《棋話》記錄爲主,並適當補充一些《談叢》上的不同內容。
一、畠中莊作其人
畠中莊作,號哲齋,京都聖護院儒者畠中正盈(1752~1801)之子。畠中正盈,俗稱政五郎、賴母,號觀齋,狂號“銅脈先生”,與江户蜀山狂號爲“寢惚先生”的大田南畝(1749~1823)並稱爲當時日本的狂詩大家。
莊作年輕時到江户,當了很久的浪人。好圍棋,九世林門悦(1766?~1816)弟子,本因坊入門,棋力約爲初段授二子。莊作肖乃父,有文才,所作漢詩和狂詩有乃父之風;且能言善辯,談論頗滑稽。又酷愛杯中之物。在江户莊作與一批有相同嗜好的旗本交游,鬬棋鬬酒。莊作原先有一些积蓄,用來放貸、收取利息贍養家室。後放貸失手,本金喪失,以至生活困頓,但他生性樂天知命,仍以棋酒自娛。
以上關於畠中莊作的生平介紹,取自林元美的《爛柯堂棋話》。《坐隱談叢》上對莊作的介紹,僅稱之爲“京都聖護院碩學”。
二、《當世碁譜》事件始末
文化十四年(1817),林元美(1778~1864,當時尚未入林家,仍用本姓舟橋)發明了印刷棋譜用的木質活字,剛剛製成,就給畠中莊作借去出版棋譜。莊作選編了五十局當時名家棋譜,題名《當世碁譜》,書成之後,部份送給與之交游的旗本,部份賣給其他的同好。
莊作本人爲《當世碁譜》作序,全文如下:
棊有别才,難以智鬬;棊有别趣,難以理曉。宋人目之,稱“木野狐”。宜乎少長,對局無佗慮,【注1】徒消日月。棊之爲害也大矣!予客游山東,有年于兹。上不遇公侯,下醜交佞美。獨在陋巷,簞瓢將罄。偶與棊者游于無何有之鄉,慨然嘆曰:“噫嘻!隱市而弄世者,夫唯棊乎?不擇貴賤,不論賢愚,苟巧于此技,雖船脚車夫同席共樂,是大丈夫庶幾容衆之道也。”意者,古人不得志而隱博徒者不爲少,蓋亦有足多者歟?且棊有礎石,不依高手不能窮其蘊奥矣。先是有《棊經連珠》及《選粹》、《拔萃》者行于世,【注2】皆古人糟粕而唯脱今人之妙,手談不能無遺憾也。余自安永迨文化,輯錄四十年間粹然于斯技者五十局,題號《當世棊譜》。梓而公于世,鬻于同志者,竊以欲備酒肉之費。或曰:“鐫今人之棊譜,公斯于世,則敗者恐賣醜于四方,必論爭之。”因以活字模之,傍記姓名,豫塞其責云爾。
文化丁丑夏 洛東文金主人撰
這篇序文可謂别具一格。突兀而来的一句“棊之爲害也大矣”有如石破天驚!但細讀上下文,可知莊作並無絲毫詆毀圍棋之意。莊作本是一位相當有才氣的文人,因沉迷圍棋而不能自拔,不但影響了學業和前程,甚至淪爲浪人。“獨在陋巷,簞瓢將罄”,便是他當時艱難度日的寫照。“棊之爲害也大矣”或許是他發自内心的一聲無可奈何的感慨。但他萬萬没有想到,這一聲感慨竟引來了牢獄之災。
當時“棋所”(林元美原文如此)八世安井知得仙知(1776~1838),【註3】看到序文中有“棊之爲害也大矣”之句,認爲棋譜一經流傳,此句將不脛而走,有礙“棋院四家”發展事業。于是知得立卽差人將莊作找來問罪:“不經棋所允許而擅自出版‘四家’棋譜,此事甚爲不當。限令立刻將發送的棋譜收回,並修謝罪書一封,向‘四家’賠罪。”莊作不服:“我亦知此事不甚妥,但謝罪只能對師家一人,絕無一同謝罪之理。”
知得見莊作拒不服罪,遂聯合四家一狀告到幕府值月的寺社奉行松平右近將監。莊作知道祸因序文而起,便上書申辯,其大意爲:“序文開頭雖有‘棊之爲害也大矣’之句,並非要敗壞圍棋的名聲,其眞實用意是後文之頌揚,此乃爲文之抑揚之法。”並將序文呈上以供審核。
寺社奉行裁決的结果是,“棋所”爲幕府所設,無論文士武士俱不得對之不敬,下令將莊作押入揚屋囚禁。揚屋位於江户傳马町,是當時收容待判的“御目見以下”(没有資格直接見將軍)的御家人、陪臣、僧侣、醫師等犯人的雜居牢房。
莊作在揚屋關了三天,被釋放了。因林元美從中疏通活動,雙方得以和解。
關於和解的經過,林元美没有記錄下來,他在《棋話》中寫道:“並非全無忌憚之事,爰不記云。”
據《坐隱談叢》記載:八世安井知得在“四家”家元集會上把莊作傳來問罪。莊作關入揚屋之後,對“四家”家元的無學文盲、愚昧專橫以及幕府的措置痛罵不止。與莊作有深交的林元美憂心如焚,深恐時間拖延久了會暴露各家元的內幕,導致事態擴大。元美迅速行動,四處奔走說情,終於在第三天把莊作解救出來。《談叢》沒有收錄《當世碁譜》序言全文,僅引用一句“棊之爲害也大矣”。
八世安井知得對《當世碁譜》序言反應激烈,是造成筆禍的關鍵人物。知得爲漁家之子,出身低微,依靠本人的才華和努力成爲安井家的家督。可以想見,知得看到序文中有“雖船脚車夫同席共樂”之句非常不快。後文更有出售“四家”棋譜是爲“欲備酒肉之費”,知得終於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把莊作一狀告到幕府,關入揚屋。
《當世碁譜》事件發生之後,絕大部份碁譜收回銷燬,傳世者極少,後世亦無翻刻本,目前所知僅有日本皇家的宮內廳書陵藏有一部原版。
三、林元美與畠中莊作的關係——友人說
林元美被譽爲“日本圍棋史上最强的文人棋士”,他與當時日本許多著名文人都有交往。
有一則關於林元美與“寬政三博士”之一的大儒古賀精里交往的軼事。某日元美到精里先生家参加棋會,座中皆爲飽學之士。众人閒論古今棋話,談到“王粲覆棋”時,精里先生道:“王粲博聞强記是實,但不見得會下圍棋。”元美道:“王粲亦善棋。”精里先生驚問:“有何依據?”元美答道:“《文選》載曹子建(曹植)誄王仲宣(王粲)文中有句‘何道不洽,何藝不閑;棋局逞巧,博弈惟賢。’可以爲證。”精里先生立即遣塾生找出《文選》核查,果然一字不差,遂盛讚元美博識云。
莊作是來自京都的儒者,元美與之由相識而逐漸成爲好友是很自然的事。稱莊作爲“友人”的也正是林元美本人。《爛柯堂棋話》中共有三則棋話與畠中莊作有關,都在卷九。三則棋話的順序依次爲“心越禪師論棋者之事”、“畠中莊作被命押入揚屋之事”(即前文的《當世碁譜》事件)和“畠中莊作寄詩祝陞任家督之事”(後文將談到)。元美稱莊作爲“友人”,出現在第一則棋話。
心越禪師(1639~1695),俗姓蔣,初名兆隱,法號興儔,字心越,别號東皋、鷲峰野樵、越道人,現今文獻中多稱“東皋心越”。生於浙江金華府婺郡浦陽縣(今浙江省浦江縣)。八歲時在蘇州報恩寺出家,後爲壽昌寺無明禪師法嗣,年三十二任杭州永福寺住持。康熙十五年(日本延寶四年,1676)應長崎興福寺住持澄一道亮之邀東渡日本,先後到長崎、大阪、江戶等地,最後入住水戶岱宗山天德寺,元祿八年(1695)九月三十日圓寂,享年五十七歲。心越在日本十九年,開創了禪宗曹洞宗壽昌派。心越書、畫、印(篆刻)、琴諸藝皆精,尤以篆刻、琴道二技對日本影響最大。
天和元年(1681),心越獲准在江戶居留,住了約一年半。林元美在《棋話》中記錄:
心越在江戶期間,有人示以道策棋譜。心越看罷,問道:“有優於此人之技者否?”其人僞曰:“有勝其二碁子者。”心越道:“大凡技藝,皆有定數。此人定爲貴邦第一手也。”其人又曰:“道策今有五弟子,年輕而棋力已僅次於乃師。”心越道:“凡人物技藝共至聖者同時並出,世所稀也,其中當有夭亡者。”其時五弟子者:道的、道節、策元、八碩、本碩也。果然日後僅道節得中壽,餘者四人俱於二十二歲至二十六歲間死去。世人皆感服禪師之所言不誣也。
林元美幼年在家鄉水戶時聽說此事,認識畠中莊作後,便將故事轉而告之。他在《棋話》中寫道:
近來,予與友人畠中莊作話及此事,莊作曰:“豈有是理耶?周之興時,同時有武王、周公、召公、太公望、散宜生等輩五、六人,不亞於文王者。由是觀之,禪師之言難信矣!此外,畢公、榮公、大顛、閎夭、南宮括亦同時也。”
按:好事者尊崇禪師之餘,乃爲此附會之說也。畠中之言,可謂正理歟?
莊作列舉的十來個人名,都是西周開國的重要人物,且無夭亡者,借以說明心越“先知”之論不可信。元美對莊作的學識心悅誠服,故將其論記入《棋話》。
考查“五弟子”的生卒年:桑原道節(1646~1719),星合八碩(1666~1692),小川道的(1669~1690),佐山策元(1675~1699),熊谷本碩生卒年不詳,但在“五弟子”中最年輕,可知其生年最早也在1675。顯而易見,天和元年(1681)心越到江戶時,策元和本碩還太小,是否入門也成問題,可以斷定當時絕不可能有上述“五弟子”之說。由此亦可知所謂心越“先知”之論是後人編出來的。
四、林元美與畠中莊作的關係——姻親說
畠中莊作原籍京都,到江户後不得意,淪爲落魄文人。林元美先將苦心發明的印刷棋譜的木質活字借給莊作使用,繼而爲他的無妄之灾(入獄)四處奔波活動,可見兩人的關係不同一般。
據《坐隱談叢》介紹林元美的篇章記述,元美二十五歲晉陞高段(五段)後曾游歷京都,寄宿於一位漢塾先生家中。見其女季野子美貌,元美不禁心猿放蕩,意馬難收,未經師門允准便迎娶新人並携回江户,以致引起師門震怒而未能繼承坊門云云。
又據《坐隱談叢》介紹《當世碁譜》事件的篇章記述,元美在遊歷京都時與莊作(哲齋)相識。莊作以元美風流倜儻,非尋常棋客可比,遂從之學弈,兩人的友情日益親善。
儘管元美本人在《爛柯堂棋話》中稱莊作为“友人”,但日本的圍棋史研究者似乎都沒有注意到,受《坐隱談叢》記述的影響,於是產生了對兩人關係的其他猜測。
《御城棋譜》的編者(瀨越憲作、渡邊英夫、八幡恭助)猜測上述汉塾先生便是畠中莊作,亦即莊作是元美的岳父,兩人是翁婿之親。
古人結婚生子早,如果正盈十六七歲時成親生子莊作,而莊作也在十六七歲時成親生女,從年齡上來推算,莊作大約比元美年長十歲左右,確實也有成爲元美岳父的可能。然而莊作與元美旣爲翁婿,元美稱莊作为“友人”則大爲不妥,以元美的學識修养,不至于如此不講禮數。
已故福田悌夫(1895~1966)是政治家,對江户圍棋史頗有研究。福田先生在其所著《棋道漫步》的《爛柯堂元美》一文中,【註4】描述季野子是畠中正盈之女,莊作之妹。元美到京都时畠中正盈已病篤,随時可能油盡燈枯,故有來不及向師門禀报而急急娶親之舉。所以元美與莊作是郎舅之親,莊作是元美的内兄。未幾畠中正盈下世,脱服之後,莊作便離開京都東遷江户去了。
不過福田先生也忽略了一點,那就是畠中正盈与元美可能未曾謀面。元美二十五歲時是在享和二年(1802),而“銅脈先生”已在上一年去世! 但《坐隱談叢》的記載是否完全可靠也是一个問題,很難說元美不是早一年就去京都了。相對來說,福田先生的猜測比“翁婿”之說似稍微合理一些。
單憑《爛柯堂棋話》和《坐隱談叢》上的記載,友人、翁婿或郎舅三種說法都有一定理由,但又不足以完全確定莊作與元美之間的關係。
筆者將在後文根據其他資料再次討論這一問題,暫時先告一段落。
五、《名世碁鑑》與《對勢碁鏡》
文政二年(1819)初,十世林門入铁元(1786?~1819)急逝,繼位的便是十一世林元美。
畠中莊作聞知,寄五言律詩一首以賀:
曾厭橘中隘,築堂名爛柯。人間忘寵辱,世事任風波。夕脱烏紗帽,朝鳴白玉珂。始識上天路,還在謫仙窠。
同年,畠中莊作選編出版了第二本棋譜集《名世碁鑑》,收錄了自天明至文化年間(1781~1817)三十餘年內的棋譜一百局。該書的全名是《四家評定名世碁鑑》,“四家評定”大抵是指所選百局棋譜業經“棋院四家”家元審核允准之義。
四年之後的文政六年(1823),莊作出版了第三本棋譜集《對勢碁鏡》,收錄了自享和至文政初年(1801~1822)約二十年間的棋譜一百局。
出版《名世碁鑑》時,莊作請了一位江户文人朝川鼎(1781~1849)作序,想必兩年前《当世碁譜》序言事件仍使他心有余悸。出版《對勢碁鏡》時,莊作终於手癢難禁,又親自動筆寫了一篇序。全文如下:
《對勢碁鏡》序
蓋棋者,機也,而原諸氣者也。温良之氣,其棋寬以宏;忠烈之氣,其棋正以直;莊勁之氣,其棋哲以武;聰察之氣,其棋嚴以厲矣。藏諸方寸,敷諸楸枰焉。《傳》曰:“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此之謂也。當今本因坊元丈、林元美、井上因碩、安井仙知稱四家棋官,以世其禄矣。予歷游於四家之門,有年於此,略識其氣焉。元丈溫良,有曾點鼓瑟之風;元美忠烈,有武侯出師之勢;因碩莊勁,有穰苴簡練之趣;仙知聰察,有白起吞滅之略。然皆方其臨機應變之時,如鬼神不可測也。老子曰:“柔能勝剛。”其然?岂其然乎?其餘丈和、安節、因叔之輩,一時豪邁英偉之氣,可謂相伯仲於四家者矣。嗚呼!高妙之手談未有盛於此時,惟謂非聖代之餘澤哉!予近頃請四家輯錄享和、文化、文政年間之棋譜精粹者百局,題《對勢碁鏡》,公於世,將以爲後進之階梯。兹集以盡妙手,而妙手盡于此。予於此技也雖未入其室,竊以養吾浩然之氣云。
文政癸未夏五月 金华園文金識
文章寫得很工整,但大都爲歌頌“四家”之辭,全無《當世碁譜》序之妙趣。“棋院四家”的排序,尊本因坊为首,以下則按各家督的段位排列。按理說,林元美當列末位,但莊作故意將元美擢升到第二,而將本應列第二的安井仙知(知得)殿尾,或多或少算是小小地出了一口《當世碁譜》事件時所受的惡氣吧。
莊作與林元美交好,收集一些“棋院四家”的對局譜不成問題。《對勢碁鏡》已收錄了丈和與四宮米藏的十番棋,比丈和本人所著《國技觀光》還要早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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