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大早,李湛秋坐在棋馆打谱。
平时遇到任何烦心事,他只要往棋桌前一坐,看着棋盘上横竖19道线,伸手从棋钵里模出细滑温润的棋子,心顿时安稳下来。随着他渐渐地沉入棋中,所有的烦恼都会烟消云散,世间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有时,他分不清棋中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边际,在棋上感受到的喜怒哀乐,似乎比现实世界更强烈,甚至更真实。当他在棋上遇见一位实力相当的对手,特别在正式比赛中,他的心会骤然收紧,无比亢奋,像一头饥不择食的独狼,隋时准备扑向对手。赢了对手,他比得到上百块大洋更高兴,在棋上解开一道难题,比吃上一顿红烧肉更过瘾。
今天他一反常态,打了半天棋谱,仍然入不了情绪,一颗颗黑子白子在他眼面前晃动,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幅幅毫不相干的画面。出现最多的倒在血泊中的表舅,飞速旋转的车轮,草丛中爬满螃蟹的竹篓,日本便衣的尸体……他从那天火车站的枪战,想到自身的处境,从表舅之死想到董砚文,又从她想到柳如意——这也许是他多年来第一次坐在棋盘前,如此高密度地思考与棋无关的人和事。
刚才,他来棋馆的路上,董砚文的小妹妹拦住他,指着前面的弄堂,说2姐有事找他。他连忙跑到弄堂口,果然发现董砚文站在那儿。她拉着他走进小弄堂,责问他:“你做啥要骗我?既然你在家里定了亲,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兜着圈子托大师兄给我带话?”
“怪我不好,本应该早早告诉你……”他连忙检讨,同时也劝她,“我认真想过,既然你和徐家定了婚,我在老家也定了亲,我们只好认命了。”
“你听好了,我宁死也不嫁给徐文宣!”她断然表示以死抗婚的决心。
“……”他一时愣住,不知说什么好。
“我知道你故意骗我,你以为我不晓得,所谓老家定了亲不过是托词,你怕得罪徐文宣,怕得罪我妈,你怕这怕那,就是不怕对不起我……”说到这儿,她停顿片刻,突然问他,“你心里是不是另外有别的女人?”
“天晓得!这怎么可能呢?”他不无委屈地大叫。
“我看得出,你喜欢像七姨太那样的女人,她不仅外表长得鲜光,而且脾气好,有学问,面子里子全都占齐了。”
“胡扯什么呀你!我敬重她,跟喜欢毫不相干。”他矢口否认,心里却暗暗吃惊,不得不佩服女人的直觉。如果说脑壳里曾经有过这个念头,也仅仅是一闪而过,从未对人说过,居然被她猜到了。事实上自认识七姨太之后,他常以她的标准看待其他女人。就说董砚文吧,她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急,不像七太太那样有大家风范,温文尔雅,懂别人心思。
“别紧张,喜欢她怕什么,我也蛮喜欢她……”她告诉他,她刚去杨公馆见了柳如意,跟她说了他们之间的事,希望她能为李湛秋提亲。
“你……你真的去找过她?”他吃惊地看着她,不知她玩的什么把戏。她一向对七姨太有成见,认为他喜欢她,对此醋意十足,现在居然跑去找她求情,变得也太快了。
“是呀,我为什么要骗你?”
“她答应了?”
“既没答应也没回绝,说要好好想一想。”她思忖片刻,说她所以告诉他有关情况,就是希望他再去求求她, “只要她出面为你提亲,我爸肯定不会驳她面子。”
“这种事,我开不了口。”
“湛秋哥!这是你我的人生大事,关系到我们一辈子前程……我求求你,你一定要去找她!”
……
正当他坐在棋桌前,想着与棋无关的事情,净空和尚突然来了。
净空带来一箱至真养父的遗物,给他留做纪念。李湛秋十分感激,问他来上海有什么事。他前不久接到上海龙华寺主持德惠高僧的信,希望他能来上海龙华寺修行,以便将来接他的班。德惠与至真从小一起在北京碧云寺出家,2人同出一门,感情深厚。师父在世时,他就看上净空的佛缘悟性和处事能力,提出过类似想法。当时师父舍不得放他,这件事就搁置下来。至真遇害后,清风寺香火冷落,而龙华寺是上海香火鼎盛的大庙,自然是清风寺无法相比的。他思虑再三,终于接受德惠的建议来到上海,经他推荐当上龙华寺总管,成为仅次于德惠高僧的二号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