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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王惊梦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1-12 17:56 编辑

棋王惊梦





  这里讲述的,是一个在民间围棋界发生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我力图把一些性格孤傲、生活方式独特的准职业围棋高手介绍给读者,叙述他们浪迹于彩棋江湖中的传奇经历,从而展现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和生存处境。除了棋盘上的征战,他们与世无争、忘忧清乐,孤独寂寞而又落拓不羁。他们有着卓越的思维和优秀的意志品格,却视富贵如草芥,甘于平凡快乐的生活。他们是一些平民棋士,在他们的身上象征着一种活法,那就是绵延于两千多年农耕专制文明中的那种超然世外、自得其乐的隐逸活法。但他们又不可能彻底的超脱现实,处处为物质环境以及个体的生理欲求所左右,从而导致了他们的不幸。
  本篇长文,您即可以当作一篇围棋江湖传奇故事来阅读,也可以当作一篇爱情故事来取乐。让我颇感为难的是:文中需要对大量的围棋对局进行描述,其中难免采用围棋术语,这就会使很多不会下棋的朋友看着枯燥,所以我尽量把对弈情景用武侠小说的风格进行描绘,把棋局内容功夫化。
  本文分上下两卷。上卷——即前十四章,主要是写男主人公李霆孜孜不倦地攀登棋艺高峰,最终成为一名优秀棋手的过程。下卷则偏重于感情故事。作为一名作者,一个敲键盘的说书人,当然希望自己写的东西能够抓住看官,并为此而快乐。有网友说:前四章太平淡了,真正的故事应从第五章才开始。我觉得这个评论很中肯,前四章主要是介绍人物出场,后面投入的功夫则比较多。

下面是小说的目录:

上卷
第一章  初涉围棋江湖
第二章  棋界赵家军
第三章  围棋江湖英雄榜
第四章  布衣猎人
第五章  玉面飞狐
第六章  彩棋生涯
第七章  屡战屡败
第八章  灌顶加持
第九章  棋盘上的斗士
第十章  黑白邪神
第十一章  吓不跑的野狼
第十二章  拔刀相助
第十三章  西子湖畔的彻悟
第十四章  神奇的歌声

下卷
第十五章  醉弈通玄谱
第十六章  观弈思人
第十七章  圣手书生
第十八章  长驱赤火入珠帘
第十九章  吃错药了
第二十章  朴素的流氓
第二十一章  逆境出奇局
第二十二章  把围棋还给自由

  本文总共设计了二十六章。因为我们的才女胭脂刀同志劝我不要把结局写得太惨,我想还是要给男女主人公留点希望,故而后面的故事我做了全盘修改。结尾四章很快就会写好,先把大部分文字发在这里吧。
  在下初来贵地,还请列位大仙多多关照,在此致敬!

第二十一章    逆境出奇局



  李霆没有去市公安局接受讯问。他换了手机号码,又换了个住处,在城南小区租了一间独居室。离开了居住多年的小阁楼,心里不免有些恋恋不舍的,多付给女房东一个月的租金,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背着简单的行囊住进了新租房舍。他以为这样一来,警察就不会再找他的麻烦,却不知这样做实有掩耳盗铃之嫌。
  李霆每天仍旧去听雨轩茶社下彩棋,身上只有不到一千元钱,这是他的全部财产。他现在越来越紧迫地需要积攒一笔钱,只要有了钱,一来可以应付不测事情的发生,二来可以随时北上京城远走高飞。这日上午,李霆闲坐在桌前等“菜”,一直不见有棋迷前来。时近中午,秦刚出现在茶社门口,径直走到李霆面前,说:“我师父请你去一趟。”
  李霆跟随秦刚来到赵溪源的围棋私塾,前堂已经摆设好一桌饭菜,桌旁就坐的是杨锦、刘东、韩莹三位赵门弟子。赵溪源见到李霆,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把他让进饭桌,坐在自己的身边,吩咐韩莹给大家满酒。李霆甚觉不好意思,说:“您是棋界老前辈,我早就应该来拜访您。”赵溪源说:“不用客气,我们市出了你这样一位围棋高手,我脸上也感觉有光啊。”说罢朗朗一笑,一副豁达落拓的神情。桌上菜肴虽属家常便饭,但均是江南地产的鲜鱼嫩笋、脆藕时蔬,给人以亲切随意的感觉。李霆暗赞赵溪源果然是民间一代宗师的气派,难怪弟子们对他敬如生父。能够坐在这样一位棋界老前辈身边,李霆心里挺痛快,便不很拘束,举杯畅饮。
  只听赵溪源说:“今天请你们几位来,是有事情和你们商议。这些日子到我这里学棋的孩子越来越多,统共算起来快超过五十位了。其中有几个孩子棋才很高,如果善加教诲,肯定会成为中国围棋未来的栋梁之材。可惜我年纪大了,血压高的老病经常让我头昏眼花,有时竟然连一盘棋都下不完,人不服老可不行啊!可是若让这些孩子另投旁门,我又深怕那些二把刀的棋手基本功太差,别带坏了孩子们。我仔细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让你们几位过来。你们是这座城市最好的棋手,每人帮我分担几位学生。我知道你们都在文化馆棋校教着棋,不过这并不冲突,你们每周抽时间来我这里两三次就可以了,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秦刚等四位赵门弟子当即表态:师父的事情,弟子们自当义不容辞,责无旁贷。李霆暗想自己囊中羞涩,暂时还离不开S市,听雨轩茶社每天上午生意冷清,没什么彩棋可下,于是说:“我上午时间充裕,可以天天来您这里。”
  赵溪源大喜,拍着李霆的肩膀说:“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那几位优秀的围棋苗子,我本意就是想请你教授他们。”他又告诉几位年轻人,有一位日本朋友名叫小岛川二,昨天登门拜访,商议要把赵家棋堂正式注册为“溪源围棋道场”,地点也已经选好了,所有资金全部由小岛承担。今后李霆、秦刚等人正式受聘为道场的教师,每月基本工资不低于两千元,还可以根据学生成绩获得奖金。大家听后顿时满心欢喜,民间棋手浪迹于棋馆茶肆,以彩为生,生活全无保障,若能有一份安定的收入,又没离开心爱的围棋,自然是皆大欢喜。
  赵老师身体欠佳,用过饭后需要午睡,嘱咐弟子们多陪李霆喝会儿酒,就上楼躺着去了。
  师父刚一走,刘东不无忧虑地问李霆:“你现在的状态,能带那几位厉害的学生吗?”韩莹也说:“人家现在可都叫你李面瓜了啊。”李霆苦笑道:“我变成面瓜,还不是你师姐害的?”韩莹哼了一声:“你把人家气得哭了整整一晚上,还好意思说?”李霆惭愧地低下头,心里隐隐作痛。忽听杨锦不阴不阳地笑道:“李棋王,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没得到,我们俩应该算是一对情友了,嘻嘻。”李霆忙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杨锦讪笑道:“小雪现在正陪着上海来的有钱人游山玩水呢。”见杨锦那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李霆差一点又要去他大爷。
  有时候人是不经念叨的,大家正念叨着张雪,张雪就被念叨来了。她身穿鹅黄色毛衣,淡蓝色长裙,依然是那样宁静秀美,款款走进赵家棋堂,身后还跟着二男一女。她只向李霆瞟了一眼,然后把身后的客人向同门师兄弟们介绍。那两位男子:一位是上海的楚艺雄;另一位约莫三十五、六岁,虽说相貌平常,但眉宇间隐现英武沈毅,身上的男子汉气息甚浓。那女子大约二十岁出头,娇小柔弱,衣裳明丽,戴着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模样甚是文静秀气。听张雪介绍说,那男子名叫金南翔,女子名叫李茹蕙,韩国来的朋友,都是弈道高手。楚艺雄在上海一家文化旅行公司兼职,两位韩国朋友来江南旅游,顺便以棋会友、切磋棋艺,公司便委派懂得棋道的楚艺雄陪二人游玩。楚艺雄原本打算借出公差的机会来S城与张雪相会,这趟又能有偿兼任文化导游,正可谓一举三得。
  小保姆收拾了残羹剩饭,张雪、韩莹也帮着摆齐桌椅、清扫地面,沏上一壶好茶招待贵客。那李茹蕙会说一嘴流利的中国话,听张雪说本地几位围棋高手基本上都在这里了,便与金南翔商量着,要和中国民间高手切磋两盘。
  李茹蕙端坐在棋桌旁静静等待。赵家师兄弟商议了几句,决定由韩莹率先迎战,于是,中韩二位棋女临枰对坐,红颜凝思,纤指拈子,棋盘上粉刀脂剑对舞飞香,诸须眉环伺观战偶发议论,对弈情景别开生面,更具一番妙趣。
  李霆坐在赵家棋堂的角落,仍在自斟自饮。那边的张雪坐在韩莹师妹身边,正认真观战。她身旁又站着个楚艺雄,胳膊搭在她就座的椅背上,两人的身体几乎挨在一起。嗅着张雪的发香,楚艺雄脸上显得很陶醉。李霆现在才知道什么叫酸溜溜的滋味,酒喝进肚子里,简直可以立刻发酵成山西老陈醋。他不愿再看下去,本想站起身走人,却又舍不得离开。他知道张雪向他瞥了一眼又一眼,神情是那样的冷漠。他慢慢喝着酒,眼望别处,醉意中的脸色显出几分阴鸷。
  二位棋女的对局进行了一百五十余手,韩莹中盘认输了。她持白强杀黑龙未遂,结果白棋呈玉碎状。棋局刚一结束,几位师兄七嘴八舌地发表议论,楚艺雄也在一旁指指点点。那两位韩国棋友含笑不语,似乎赢得太轻松,对棋局没有复盘研讨的必要。张雪起身给大家续水,走过李霆身前停了一下,轻轻娇斥一句:“这是赵老师的家,你少喝点!”把酒瓶拎走,放在屋外的窗台上。
  此时棋盘上又掀起了新一局的较量。坐在李茹蕙面前的,是S市前棋王玉面飞狐杨锦。他持黑先行,纸扇轻摇,神态洒脱。黑白子各据要津,局势两分。待黑棋完美的阵容即将布成,李茹蕙纵白师果断打入,袭扰黑阵。黑棋攻击稍缓,被白棋活得十分充分。楚艺雄尽管不喜欢杨锦的作派,但他毕竟是个中国人,心存偏向,忍不住提醒杨锦不要轻敌:那金南翔是韩国民间棋界顶尖高手,曾打进过世界业余围棋大赛的前四名。这姑娘是金先生最得意的弟子,曾经被让二子逼和过大名鼎鼎的职业围棋冠军。听了楚艺雄的介绍,面对黑棋落后的局面,杨锦忙收起折扇,脸上的表情郑重起来,眉头渐渐蹙紧。楚艺雄说:“三九路打入白阵吧,不然没有机会了。”这想法与杨锦不谋而合,于是将一颗黑子落在三九位。白棋立即选择逼攻,黑棋单关逃跑,白棋紧追不舍,当头一镇!杨锦再次陷于长考之中。
  张雪立在旁边观战,偶尔向李霆看去,见那瓶被她拿到外面窗台上的酒,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李霆身边的茶几上,他正美滋滋地轻呷慢啜,已经有了几分醉态。张雪心里有气,走过去说:“这是我师父家,你要醉酒到外面醉去!”又问韩莹是谁把这醉鬼领到这里来的?听说是师父请他来的,才不再言语,拿起酒瓶放到了屋外的垃圾箱边。
  杨、李之间的棋局紧张激烈,黑龙在白棋的压迫下举步维艰,若就地成活,必将外面的白棋撞成铁壁,杨锦的眉头越皱越紧。对于楚艺雄在旁边的出谋画策,有些招法他完全听从,有些招法却不能苟同。这时,赵溪源从楼上下来,与诸位客人一一招呼,棋局暂时停止。
  张雪趁乱向李霆望去,顿时心生恼火,那瓶酒好像自己长了腿似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又溜到了李霆身边。她气乎乎地第三次把酒瓶夺在手里,李霆睁着醉眼说:“你管我喝酒,你是我老婆啊?”张雪气得脸色苍白,手指李霆向赵溪源说:“师父您看他啊,多讨厌!”赵溪源笑道:“李霆是个实在人,让他喝吧。”张雪见师父不向着自己,就让小保姆把酒藏进厨房去了。
  杨锦、李茹蕙又重新坐到棋桌前继续对局。在黑棋的奋力腾挪下,白棋走得略微松缓,眼见着黑龙就要做成两眼,忽听观战的金南翔嘴里咕噜出一个单词,李茹蕙立即将一粒白子落在盘上:二路灭眼!这步棋意图明确,坚决不让黑龙立地成活。杨锦按照常形应付了几步,却发现每当轮到李茹蕙走棋,她都迟迟不下子,等金南翔嘴里蹦出一句简单干脆的音符,她才拈子入局,重手直点黑龙的死穴,招法犀利无比!大家明明知道这是金南翔暗中指点弟子行棋,却又无话可说,因为楚艺雄支招在先,已经率先坏了棋规。此时黑龙处境万分危险,杨锦苦苦思索摆脱困境的办法,一时难得良策,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从衣兜里摸出一块香帕,瞧那意思又要哭。
耳畔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六九路靠断!”
  杨锦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在暗中出手相助了!他想也不想,立刻六九路靠断。随后的几手棋,他均遵从那低沉声音的指点,而李茹蕙则完全按照金老师的凶狠思路。此后的棋局已不再是杨、李二人在下,坐在棋盘前的对局者犹如傀儡一般,只是听招落子。真正在纹枰上决斗的,实际上是旁边两位男人简单利落的嗓音:一个吐字铿镪有力,另一个语音低沉坚定。两种声调你来我往此起彼伏,棋盘上的杨锦李茹蕙已经恶斗了十多个回合。黑棋以精妙灵变的招法,不仅安然脱离险境,而且穿破白棋外围捕网,直接透入白方另一块阵容,局面已呈黑方优势。
  金南翔拍拍李茹蕙的肩膀,示意她让开座位。他正襟危坐在落满二百余粒棋子的纹枰前,眼睛并不看杨锦,而是向稍远处伫立观战的那位黄瘦青年挥手,招唤他坐到自己的对面。
  杨锦知趣地站起身,把座位让给了挟着五分醉意的李霆。中韩两位民间棋道精英终于亲临战阵,放手一搏。
  此刻棋局已进入大官子阶段。白棋率先收束,抢了几处大棋,全盘实地差距顿时缩小。李霆全身心投入到棋局中,两眼死死盯着棋盘,就像非洲草原上的猎豹死盯着驰骋中的跳羚。他感觉有些口渴,顺手端起桌上的一杯水,杨锦忙说:“这是我的茶。”李霆放下杯子,又看见了另一杯水,刚要伸手过去,只听张雪一声娇叱:“别动!那是人家李茹蕙的杯子。”她把一杯新沏的绿茶轻轻端到李霆面前。李霆抬头看着她说:“谢谢张老师。”张雪鼻中轻哼,转身离开,远远地俏立观战。
  李霆和金南翔在棋盘上继续着他们之间的对话。棋局进入尾声,金南翔竭尽全力,将后盘官子收得细腻巧妙,怎奈黑棋应对滴水不漏,把优势一直保持到了最后,终局数子,黑以三目半胜出。棋局结束后,两位对局者均低头沉吟,忽然四目对视,各向对方伸出了大拇指。
  赵溪源拍拍李霆的肩膀,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张雪奇怪地看着师父,很久没见他老人家这样开心过。她又看向李霆,见他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诉说,却只是默默地、用一双饱含深情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她低声问他:“你换手机了?”李霆点了点头。
  傍晚,韩国朋友要回宾馆歇息。金南翔面向李霆说了几句什么,李茹蕙翻译道:“我的老师说,明天还想找你切磋一局。”李霆说随时可以奉陪。
  将客人们送出门外,李霆知道张雪要去陪他们吃饭,心里再度升起一缕酸楚。他独自站在街头,目送那四人拦下一辆出租车。张雪扭头回望,又匆匆返回到李霆的身前。二人默默相视了片刻,张雪说:“你又行了?”李霆说:“是的,事实证明,我又行了。”张雪说:“我指的是你的棋力,不是别的事情。”李霆误解了她的意思,不由得红了脸。张雪跟他要了新的手机号码,然后转身离去了。

  第二天上午,李霆去赵家棋堂陪四位学生下了几盘指导棋。下午,他来到听雨轩茶社,刚走上楼梯,见孙青从茶社里出来,神色紧张地拉着李霆就往外走。来到一个僻静地方,孙青说:“昨天有二位陌生人到这里找你,一看就是便衣。你赶紧跑路吧,先去外面躲几天再说。”李霆顿时慌张起来,向孙青道了声谢,匆匆打车回到了住处。
  他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想着自己身上只有不到一千元钱,除了够买一张去京城的车票,以后的生活怎么办?他坐在床上点了一支烟,脑袋里乱糟糟的。想着自己如果当真跑路了,那无疑将意味着从此失去了正常做人的资格,浪迹天涯四处流窜,像老鼠一样终日揣揣不安地躲在阴暗角落,不敢面对耀眼的阳光,不敢自由自在地呼吸空气,不敢与世人过多交往,那会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生啊!他还年轻,而且身怀高超棋艺。他曾品尝过爱情的滋味,并对未来生活信心十足。他已经如愿以偿地成为这座城市的围棋第一人,而且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全省属一属二的弈海剑客,未来等待他的,将是令他深深迷醉的纹枰搏杀以及胜利者的荣耀。然而,只要他背着挎包走出房门,踏上一条逃亡之路,他的人生就会彻底改变。
  想到此处,李霆感到了一丝恐惧,又寻思道:我究竟犯了什么王法?我热爱围棋而又得遇黑白邪神那样的高手,为了向老贼学棋,为了磨砺自己的思维之剑,我需要钱——仅仅一千元钱啊!谁知道蔡老大的东西会被定性为脏物?假如事先知道会是这种结果,说什么也不能去帮蔡老大推销那几件首饰啊。可现在一切都晚了,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自己稀里糊涂地卷进了一宗刑事案件,被警察盯上了。
  李霆想去公安局自首,但转念一想:我为什么要去自首呢?孙青、徐昆分析的有道理,我只是无意中替人销脏,警察无非是想追回那些珠宝首饰,所以才盯住了我,我能有多大的罪过呢?
  想到此处,李霆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想现在还不能去“自首”,怕不明不白地被警察关进看守所。常听说看守所里经常发生暴打人犯的事情,好人进去了也会变坏。更重要的是,一但被关进那里,就将失去了人身自由,再也不能去茶社下棋喝酒、尽情享受在那自由自在潇洒不羁的生活中了。如果失去了这种生活,那么他的生命也就行将终止。李霆思前想后,觉得自己真正恐惧的根源就在于此。他决定还是先去外面躲几天避避风声,当然,杭州的唐家棋校是他最好的去处。那时再托徐昆、谢冬江走走门路为自己开脱,只要能够躲过牢狱之灾,花多少钱他都认了!
  李霆打好主意,拎起挎包正准备出门,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是张雪打来的电话,邀他去文化馆与金南翔下棋。若按常人心理,李霆目前已是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情去切磋棋艺?但嗜棋如命的布衣猎人岂能以常人心思揣摩?金南翔是韩国业余围棋强豪,棋风彪悍凶猛,正合李霆的胃口。二人棋路相象,均是中盘计算精深、敢出强手行棋,能够有机会和这等高手在棋盘上一决胜负,极尽弈道畅快淋漓之事,就算天塌下来也暂且不顾了!李霆立即答应张雪前去赴约,但还是慎重地嘱咐张雪,此战不要声张,最好私下进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张雪告诉他,与金南翔的对局安排在贵宾室进行,观战者除了楚艺雄和一位日本朋友之外,S市只有她和杨锦在场。而现在杨锦正与李茹蕙下着棋,就等他大驾光临了。李霆放了心,走出住处,直奔工人文化馆而去。
  文化馆贵宾室内,杨锦正与韩国女棋手进行着一盘艰苦的较量。这盘棋杨锦持白,从开局到中盘,玉面飞狐一反常态,处处争取主动,对黑棋的任何挑衅均给予无情反击。他认为自己的棋艺水平从来没有发挥得这么出色过,自我感觉简直好极了,不由得心里纳闷:“原来我还这么厉害呢?!”坐在他对面的李茹蕙也替他纳闷:昨天与这位小白脸下棋,他的棋风妩媚娇嫩,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道。今天这是怎么了?由一只可爱的小白兔直接变成大灰狼了!
  不仅李茹蕙纳闷,站在一旁观战的张雪也觉得迷惑不解,看五师兄的对局神态,俨然有几分布衣猎人的风范,不由心中暗乐。贵宾室里除了金南翔、楚艺雄,还有一位衣冠济楚的客人,正是那位日本人小岛川二。今天诸人观棋不语,没有人再从旁支招,总算体现了棋士的涵养。李茹蕙见黑棋局势不妙,便决定搅乱局面,置一块孤棋于不顾,愤然打入另一块白阵,两眼紧盯着棋盘,一张俏脸红扑扑的煞是好看。杨锦纵白军缠绕攻击,然而毕竟力量不足,黑棋巧妙在白阵中活出,奋勇扳回了劣势。
  这时,李霆无声无息地潜入室内,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对局,走到一旁静坐等候。张雪给他端上一杯清茶,正要说点什么,忽听自己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起,赶忙过去接听,只听了两句,顿时皱起了双眉。
  “最后问你一句,李霆真的没在文化馆?”对方声音冷峻严厉。
  “没……没有。”
  “……”
  张雪放下话筒,脸上布满忧虑。她把李霆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玉镯放在桌面上,冷冷地问他:“你这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李霆见她面色不善,支支吾吾地说:“我花钱买来的。”
  “你骗人!”张雪气得涨红了脸:“这明明是脏物,是坏人抢来的东西。你……你怎么能把坏人抢来的东西送给我呢?你为什么要这样骗我啊!”她捂着脸抽泣,显然十分痛苦。
  李霆看着张雪呜咽的样子,一股寒气从心底泛起,迅速扩散到周身,手脚微微战栗。这时他隐约感到,他和她最后的一线希望就此破灭了。他在极度绝望中低声问道:“雪儿,张老师,你能静下心听我向你解释么?”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你是个坏人!”
  李霆点燃一支烟,用力吸了两口,说:“我必须向你解释,我不是个坏人!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请你听我说好吗?”他声音有些颤抖,眼圈都红了。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你走吧,赶快走!”
  “不行,我要和金南翔下棋。”
  “赶快离开这里,我不想再看见你。”她见李霆仍然呆立不动,心里更加焦急了,拿起电话警告他:“你再不走,我可要叫警察了!”
  李霆转身走出张雪的办公室。他没有离开文化馆,而是重新走进那间贵宾室,来到金南翔的面前,说:“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我晚上还有事,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李茹蕙把李霆的话翻译了一遍,金南翔点头同意。杨、李那盘棋中途停止,李霆和金南翔在棋秤前坐定,互相握了握手。经过猜先,李霆持黑先行,布下了中国流阵势,意图速战速决。金南翔的白棋以二连星应对。前二十余手棋,双方虽然落子如飞,极端自信,但是行棋法度严谨,局面难分高下。李茹蕙则在一旁认真记录棋谱。
  这日来棋牌大厅玩的客人不多,只有两桌下棋的,一桌打牌的。一位中年妇女坐在服务台前静静地照看着。她是个下岗工人,经人介绍在文化馆打工,帮助张雪料理棋牌大厅的事情,给客人们沏茶上水打扫卫生,平时少言寡语,人们都叫她王嫂。这时王嫂听隔壁房间那女孩哭得让人心疼,忍不住过去劝了她几句,见她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王嫂怕出事,连忙把谢主任找来。谢冬江询问张雪出了什么事?张雪说:“李霆还在和那个韩国人下棋呢。”谢冬江不解地说:“他下棋怎么了?”张雪说:“您去劝他别下了,赶他走,走得越远越好!”谢冬江不明所以,以为她和李霆拌嘴赌气闹别扭,于是笑着说:“好吧,我去赶他走,走得越远越好,呵呵。”
  他推门走进贵宾室,只见屋里一片肃静,几双眼睛紧紧盯着木盘上的棋局。两位对局者犹如岳峙渊临一般端坐,俯首凝思于弈局之中,早已浑然忘我。那神态又如两位绝代剑客,在悬崖峭壁上仗剑铸立,于沉寂中较量意念中的杀气!二人剑芒所向,机锋峻烈,胜负似乎只在半招之间即可立判。
  谢冬江再去审视棋局,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他从未见过这等惨烈的厮杀场面。黑白子在左下方互相分断,有两块棋已呈现双活的样子,却又和外面的棋子生死攸关。右边一队黑子已陷入白棋的包围圈,但外围白棋似有破绽。上面一大块白子处于黑方的严厉逼迫下,生死不明而又弹性十足。这等精彩的杀局实属难得一见,令人神游其中立忘身处。谢冬江哪里还顾得上赶李霆走?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旁边,立即沉迷在空前紧张的棋局中了。不一会儿,张雪也来到对局室,俏立远处凝目观战,香腮犹带泪痕。
  这时轮到李霆下子,他长考良久,见无法强杀上边白子,于是在右边动手,切断白棋外围,试图营救深陷包围中的那块黑棋。一个气势恢宏的构思在他脑海里渐渐形成。
  观战高手们早已算清,这颗黑子虽然断在了白棋的薄弱处,但是毫无作用,因为白方引征有利,黑方根本征吃不掉白三子棋筋。几位中方棋友暗自叹息,认为黑棋可以投子认输了。此时李霆再次长考,重新验算自己的构想,思路越来越清晰了。他沉着地、一步一步地征吃那三颗白子。
  “扭活羊头!”
  “李霆你疯啦!”
  谢冬江、楚艺雄忍不住惊呼。然而令人奇怪的是,白棋在高高兴兴逃逸了几手之后,金南翔忽然停下手,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几位旁观者再仔细揣摩李霆的意图,忽觉黑棋似乎隐藏着无比严厉的杀招,只是一时算不清楚而已。假如黑棋借着扭活羊头杀白大龙成功,眼前这盘棋必将成为一盘罕见的名局!就连观战的小岛川二也看得抓耳挠腮,双掌不住搓动,看得如醉如痴。
  然而就在这格外紧张时刻,贵宾室的门被缓缓推开,两位陌生男子出现在诸人面前,其中一位走到李霆身边,冷冷地问道:“你是李霆?”
  李霆眼盯棋局,淡淡地答道:“我是。”
  这男子向李霆出示证件:“我是市局的李志林,请你跟我们回一趟局里,有些事情要向你询问。”
  李霆此刻心里已经没有了恐慌,他的意念尚未从棋局中游离出来,站起身向李警官说:“可以让我下完这盘棋么?”
  “恐怕不行。”
  “我求你了,只需要半个小时。”
  谢冬江不知李霆犯了何事,忙来到李警官面前,掏出好烟敬上,又吩咐张雪把好茶沏上来。他央求道:“如果李霆没犯什么大事,就让他把这盘棋下完吧。这位韩国客人是围棋顶尖高手,李霆是我们市的棋王。”
  李警官摇了摇头。
  小岛川二走过来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见李警官听不懂,他提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一行字,举在警官眼前,上面写道:拜托,请让他们下完这盘棋!
  李警官认识这位日本人,他曾陪局长去过那家日式茶艺馆,受到了上等款待,看来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他严肃地对李霆说:“你继续吧,只给你半个小时。”
  李霆重新落座,一时心神不宁。他盘起双腿,手指结印,微微合上两眼,一副标准的结跏趺坐。耳中听到一声清脆的落子响,他不用睁眼也知道对方把棋子落在哪里了。棋局已然如此,白方只能跑征子,别无选择。此后黑方的行棋绝不能出半点闪失,否则将前功尽弃,不仅没能下出一盘“活征奇局”,而且还会落下笑柄,成为棋手重大误算的反面教材,供行家们耻笑。
  李霆在禅坐中净思绝虑,仿佛又置身于秀美如画的西子湖畔,净慈寺钟謦之声萦绕于耳,身心渐渐进入一片空明。
  “快点下!已经五分钟了。”
  李霆仍如泥塑般端坐不动。
  “又过了五分钟,你到底下不下了?”李警官不耐烦了,在一旁不住催促。
  李霆终于睁开眼睛,拈起一粒黑子果断敲在棋盘上,继续长途征吃白子。黑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白棋坚决出逃势在必行。待白棋即将与引征之子联络时,黑棋忽然连续推打叫吃送白子出去,利用外围黑子,将上方大块白棋捕杀干净。此役直接涉及到左边黑白子之间的攻防,战火绵延至左路疆场。黑棋妙手迭发,又提通了两颗白子棋筋,双活解消,另一队白棋也死干净了。
  金南翔投子认负,默默地俯视棋局,眼中浮现一丝困惑。他抬眼向对手看去,只见这黄瘦青年表情平静,眉宇间似有灵光流溢,直如棋神附体一般。他背后肃立着两位警察,腰间别着锃亮的手铐,更让他身上浮现出一层难以铭状的光彩,金南翔不由得由衷钦佩,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李霆站起来对李警官说:“我跟你们走。”
  谢冬江心情沉重,默默无语;楚艺雄也皱起了眉头,实在不愿看见张雪那悲痛的样子。其中只有杨锦与众不同,眼睛里竟流露出一丝惶恐,脸色白得吓人。
李霆在两位警官的陪同下走到门口,忽听身后有人赶驴似的“哟西”了两声,回头望去,见小岛川二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举到空中,上面写道:君之风采,真棋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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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朴素的流氓



  晚上,李霆邀请张雪出来吃饭。二人走进一家快餐店相对而坐,餐桌上摆着两碗汤圆和几碟凉菜。汤圆是张雪特意点的,意思有点缠绵。她端详着李霆,看着他大口吞噬饭菜,觉得他还是那么可爱。
  邻桌有两位男人在喝酒,李霆不时拿眼向那两人瞥去,张雪懂得他的心思,就劝他不妨也喝一杯。李霆咬咬牙说:“我戒酒了,为了我们。”张雪见他嗅着旁边飘来的酒香,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却强忍着不要酒喝,不由得心中一喜。
  吃过饭,他俩相偕漫步在初秋的清风明月下,如同一对恩爱了数十年的夫妻,虽然情深意浓,却很少絮说情话,只在眼神顾盼间交流着彼此之间的爱意。来到张雪住处的楼门前,她拉着他的手走进了自己的闺房,打开窗帘,银色的月辉倾泻而入,将屋内映照得一片清明。微风又把院中花草的芬芳徐徐拂送,一切就有了青春诗样的美妙。张雪坐在床上,李霆坐在沙发上。她问他:“这十天,你都干什么了呀?”李霆双手结印,盘膝而坐,说:“我就干这个来的。”张雪问:“这个是干什么呀?”李霆说:“这是一位老道传我的密法,可以调理身体功能,以后和你在一起,我就行了。”
  相爱之人在很多地方可以心意相通,即使不用语言交流,也能察觉出对方的心思,何况女人的直觉本来就比男人敏锐得多。张雪在一瞬间就明白了李霆的企图,便幽幽叹息了一声,说不清是感伤还是感动。望着碧空中那轮皎洁的月亮,张雪怀抱琵琶坐在窗前,缓缓弹起了那首《月中天》,并轻启莺喉娓娓唱道:
  “意绵绵心有相思结,指纤纤衷曲复牵连。
  从来良宵短,只恨青丝长
  青丝长,多牵伴,坐看月中天。”
  一曲唱罢,余音袅袅,散入窗外宁静的夜色中。屋里花香馥郁,如水月光照在张雪身上,更显得白衣胜雪、清丽绝俗。李霆犹如梦游天界,对那仙子般素衣而坐的雪儿,在爱慕中竟生出几分敬畏。他踌躇间鼓起勇气,一步步向她走去。
  此后的行为与诗情画意无关,尽管说书人一向认为文学的真髓在于对人性的诚实、对人存在处境的直面,但毕竟心存怵惕。这的确只是个围棋故事,道学先生们认为下棋人理应超凡脱俗,围棋故事理应忌情讳性,睁着一双鹰隼般凶狠挑剔的眼睛,手捧高尚的垃圾随时准备泼过来。说书人毕竟不是心理医生,无力细述当时的行为并加以分析。以下要讲述的,已是第二天发生的事情了。
  话说倏日,李霆在小阁楼的单人床上整整躺了一天,而这一天,无疑是他人生二十五载心情最昏暗的一天。回想起昨晚的情景,一切恍如梦幻。这次,李霆有着正常男人的冲动,却没有正常男人的壮举。后来他大汗淋漓,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彻底的绝望了。他徘徊于疲软和无能之中,所有人生美梦就在那时无情地破碎了!他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心爱的雪儿,感觉精神已经萎靡到了极点。人生是如此无聊无趣,几乎让他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傍晚,李霆从床上坐起,点了一支烟。他努力反思着自己的问题,想啊想的,就想出了几分头绪:“矫枉过正了。”他得出了正确结论,不禁疑惑道:难道棋艺与众不同了,同时意味着生理也将与众不同么?这就难怪人类很多哲学家科学家都终生独身了。他又想去质问博爱医院的那位大夫,怎么把他的急流湍涌给治成死水一潭了?但转念一想还是自己做得不对,人家大夫没有让他加大剂量,也提醒过他,在服药期间不能过多用脑,他没有遵从医嘱,那就不能怪人家大夫了。李霆自叹福薄,与心爱的人有缘无份,现在他有点信命了。
  他走下小阁楼,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流人影,在孤独中体会着一种一无所有的感觉,心里一片茫然。他走进路边的一家大排档,于空虚寂寥中喝了整整一杯白酒。桌上的下酒菜寒酸的很,只有一碟茴香豆和几块卤豆腐干。李霆在沉醉中忽然想起了长着一双迷人大眼睛的甜甜。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寻梦园歌舞厅。
  甜甜已经不在歌厅混了,听她从前的姐妹们说,甜甜从良了。李霆怅然若失,同时又为甜甜不再做三陪女感到高兴。他重新返回街头大排档,又喝了两瓶啤酒,直醉得晕头转向,才踉跄着走上小阁楼,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李霆没有再去文化馆上班,这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无颜再去教孩子们下棋,更无颜面对温柔善良的雪儿。他整日醉态颟酐地混迹于听雨轩茶社,不管是十元的还是二百元的彩棋,他都照下不误,决不挑肥拣瘦。坐在临窗的棋桌旁,他一边下棋一边喝酒,往往是上午赢了一堆钱,晚上又都输出去,然后伏在棋盘上酣睡,直到茶社关门时,女服务员用力推他数次才醒过来,晃悠着身子走人。见李霆这一副落寞潦倒的样子,老板吴有本连连惋惜,但不免吩咐手下,以后对他的门票钱照收,不再优待S市的新棋王。最不客气的还要属杨锦、张哲二位高手,前后脚地跑到听雨轩茶社找李霆切磋棋艺,彩注最少百元一盘,杀得他大败亏输。杨、张二人一般都在下午三点以后才来痛宰李霆,总是声称抱着学习的态度和布衣猎人下棋,有时竟让他一对二,还让先。那时李霆早已喝了不少酒,醉得跟王八蛋似的。乘他八分醉意与他在棋盘上斗力,赢棋真如探囊取物一般。直到第四天,秦刚、孙青气愤不过,劈头盖脸大骂了杨、张一顿,二人才不敢再来趁火打劫。此后,S市棋界没人再称李霆是棋王,也没人再叫他“布衣猎人”,不知何时,“北方土汉李大面瓜”的名号四下传播,不胫而走,越叫越响。一代耀眼的棋界新星似乎行将中途陨落。
  当“北方土汉李面瓜”的称谓传进了张雪的耳朵里,让这位围棋佳人感到特别痛心!眼前浮现出李霆泥塑般端坐在纹枰前,心无旁骛地凝神沉思,不管面前的对手有多么强悍,他一概无所畏惧,就像一位无名的自由战士,身上散发着坚韧、质朴、平凡、勇敢的气概,凛然不可轻犯。这幅影像已经深深刻进了张雪的心扉,难以忘却。她原本冰雪聪明,善解人意,李霆的很多心思在她眼前都如白纸黑字一般清晰。她知道两个人有些事情不能着急,但有些事情又不能不急。她还知道问题完全出自李霆的心理障碍,但这种心理障碍是什么她可说不清楚,只是朦朦胧胧地有所觉察。张雪对李霆并未失望,听三师兄刘东说起李霆的近况,张雪着实为他忧心忡忡、深感不安。她几次给他拨打手机,得到的回答都是“对方已关机”,这让她更加坐卧不宁,觉得还是应该亲自去找他。
  这日下了班,张雪直奔翠女湖畔的听雨轩茶社。她刚走进大堂,老板吴有本笑脸相迎:“哎哟!哪阵风把我们的围棋仙子吹来啦?您瞧,这屋里一下子亮堂多了。”张雪眼睛四处寻觅,却不见李霆的身影,忙向秦刚打听他的下落,听二师兄说他两三天没来这里下棋了,张雪有些失望。她回到市里,在快餐店吃了一碗馄饨,又独自逛了半天商场,给自己买了一件秋衣,给李霆买了两盒益智补脑的保健品,然后乘着淡淡夜色坐车去城西找他。
  张雪走上小阁楼,见木门虚掩着,隐约感觉屋里有人气。她想给李霆一个惊喜,所以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屋里的情形立即让她目瞪口呆!
  只见李霆如僵尸般平躺在床上,一双细眼精光流盼婉若从前。在他胸脯上伏着一位妙龄女子,斜侧着脸,将粉颊贴在李霆的胸口上。更让张雪吃惊的是,二人见她走进屋,居然视若无睹,仍旧沉着地保持着那种姿式,就像被人点了穴道似的一动不动,只把四只眼睛默默地瞧向她。尤其是女孩子的那对大眼睛,乌溜溜的还挺迷人。张雪刹那间犹如身坠冰窖,从头到脚被彻骨的寒气所笼罩,一时竟僵在那里。三人就这样对峙着,过了好一会儿,那女孩子率先说话了:“这就是棋王哥哥的心上人吧?好漂亮的姐姐呢。”
  那该死的土汉侧目望了一眼身上的女子,眼神里竟隐隐流露出一丝感激,然后又转回目光,怔怔地瞧着张雪,仍然是一动不动。
  这时的张雪从震惊到失望,从失望到恼恨,再把恼恨化作一腔哀怨,委屈得简直想大哭一场!她强忍悲愤,提醒自己绝不能当着二人流出一滴眼泪。转身走出小屋,下楼时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忽又返回来,把手上的那两盒益智补脑保健品扔在木桌上,眼睛始终不再看向床上那对狗男女,犹如一阵轻烟飘出屋去,再也没回来。

  听雨轩茶社重新出现了李霆的身影。他不再酗酒,而是正襟危坐在临窗的一张棋桌前。他目光炯炯,那张黄瘦脸庞因严肃而颇显坚定。他面前摆放着一副棋具,神态庄严得要命。
  “秦刚,去把玉面飞狐叫来,和我李面瓜磕彩棋!”
  “杨锦不敢来了,怕我骂他。”秦刚说。
  “孙青,去把圣手书生叫来和我下棋。”
  “张哲也不敢来了,怕我损他。”孙青说。
  “那么,谁是这座城市真正的棋王?”李霆问。
  “本来应该是你,可现在……唉!”秦刚、孙青、吴有本纷纷叹息。
  李霆长笑一声,起身离开了听雨轩茶社。
  他来到了文化馆棋牌大厅,看见杨锦替代了他的位置,正在棋盘上耐心教导黄文、赵士祺。以前两位学生见到李霆,都要称呼一声“李老师”,如今却对他视而不见,只顾专心下棋。杨锦向李霆招呼道:“李棋王来啦?”脸上的嘲讽之意甚浓。李霆懒得搭理他,径直走进了张雪的办公室。
  他罪人似的站在张雪面前,说:“雪儿,能听我解释一下吗?”
  “不听,雪儿也是你叫的?!”
  “那我叫你什么?张小姐,张老师?”
  张雪望着窗外面色冷漠,眼里噙满泪水。
  李霆说:“其实我只想试试枪。”
  “试枪?”张雪不解地问。
  “是的,事实证明,我又行了。”
  张雪总算明白了“试枪”的象征意义,顿时一脸怒气。
  “你真流氓!”
  “我……我流氓,你肯定?”
  “是的,一个朴素的流氓,你!”
  李霆一时哭笑不得,沉默了半晌,才用低沉的语音问道:“我们就这样完了?”张雪无语。李霆感觉眼眶有些湿润,又问了一句:“我们完了?”张雪说:“你滚!”
  李霆没有滚,而是不住絮叨一些不明所以的话:“我想给她钱,她没要,她不干那个了,她说她可怜我才陪我几天。但是我并不可怜,大侠只能可怜别人,不需要别人的可怜。但是你和她都是女人,但是有所不同,究竟哪里不同呢?这我可说不出口,但是……但是我和她之间真的没那么卑污啊,但是我又行了,是她肯定了我才是棋王。”
  “那你去娶她啊!”听着李霆语无伦次地喋喋不休,张雪终于忍耐不住了,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也许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这么大脾气:“你让我恶心!”
  李霆转身走了,一路上步履沉重。仿佛看见张雪正伏在桌子上低声抽泣,他无奈地长叹一声,这时他只想用一句名言来安慰自己:是你的终归属于你,不是你的,即使得到了也会失去。他苦笑着加快了脚步,落寞身影消失在秋意渐浓的市井深处。

  这一日秋雨绵绵、气温骤降。君子剑马驰正在省城棋院给十几位学生讲课,忽见窗外伫立着一位黄瘦青年,手撑雨伞,面露风尘之色。马驰隔窗向他招呼道:“李霆,怎么不进来?我还有半个小时才下课。”李霆摆摆手说:“我就在这里等你。我喜欢这雨。”
  下了课,马驰带李霆来到一家茶艺馆,开了一间包厢。马驰要了一壶上品碧螺春,然后问李霆:“你行了吗?”李霆点点头。马驰立刻让女招待端来一副棋具,二人猜先后,由李霆持黑先行。
  “我们挂点彩吗?”
  “不,我们以棋会友,切磋棋艺。”
  房间里水汽氤氲,茶香飘散。两大弈道高手俯首运筹于纹枰之中,早已物我两忘。除了清脆悦耳的落子声,屋里再无其它动静。君子剑果然身手不凡,布阵堂堂正正,中盘法度严谨、攻守全面。再看布衣猎人,序盘行棋略显滞涩,局势稍稍不利。随着意念不断流注于棋局中,思维步入佳境,渐行渐深。在一处极不易被察觉的地方,忽然连施妙手,强行在白棋阵中做出一块打劫活。此劫一开,马驰立即陷入沉思。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迟迟不见白棋落子,李霆盘膝而坐,闭目静候。不知过了多久,就听马驰感叹道:“原来围棋还可以这样下啊。”
  经过深思熟虑,马驰将一颗白子点入黑角,也做出一个打劫活,局面顿时纷乱不堪。李霆又出巧招,在中腹强行分断白棋,使两块黑白子呈现对杀状态,再于底线扳出一个劫。两人循环往复对提了几手棋,马驰哑然失笑:“这真奇了!三劫连环啊。”随即提议和棋,并对李霆在劣势下的搅局功夫暗暗佩服。
  李霆重新通盘审视,思考了十几分钟,抬头看向马驰,四目对视,心里又漾起一缕惺惺相惜的感觉,于是含笑额首,同意和棋。
  晚上马驰坐东,请李霆喝酒吃肥鸭。二人举杯相属,谈棋论道,各诉平生之志,暗自引为知己,不知不觉中聊了大半宿。
  第二天清晨,李霆还未起床,马驰就匆匆忙忙赶到旅店,进门就说:“昨天我们下的那盘棋不应该算成和棋,我回去研究了一下,你可以让角消劫,杀掉白边上八子,那样黑棋大优。”李霆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可能我没看出来。”马驰甚为不满,悻悻地说:“你肯定看出来了!你让我了。”见李霆否认,马驰态度坚决:“我们之间的战绩,现在是一比零。”李霆暗赞他谦谦君子,果然无愧于君子剑的称号!
  二人在街上吃罢早餐,又去了那家茶艺馆,摆开纵横十九路的战场,各呈其勇酣战了两局,结果各擅胜场,战成平手。最后那局棋,布衣猎人的中盘算路绵密悠深,几乎是完胜对手,已经完全恢复了棋艺的颠峰状态,令君子剑大为折服!
  正在马、李二人复盘研讨棋局变化时,一位男子走进包间。马驰忙向李霆介绍道:“这位是东海围棋俱乐部的总经理昌哥。”这位昌哥伸出手与李霆相握,彬彬有礼地说:“叫我阿昌吧。久闻布衣猎人的大名,幸会啊幸会。”说罢,坐在棋桌旁也不客气,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拿起盘中腰果一粒接一粒地往嘴里送。马、李继续在棋盘上研究,阿昌也不打搅他俩,只在旁边静静观看,并不时将目光瞥向李霆。待二人复盘完毕,阿昌喊来服务生,掏钱结了账,然后邀请两位棋手找地方吃饭。他说:“永哥吩咐了,一定要招待好两位高棋。”
  三人来到一家颇为豪华的酒楼,阿昌提前预订了雅间,领着马、李二人走进去。雅间里已经有五六个人在等着了。大家围着一张圆桌坐定,阿昌拿起菜单,点了十六道精致菜肴和两瓶五粮液,嘱咐服务员暂时先不要上菜,说是要等永哥,这一等就是半个小时。大家信口聊着棋界各类奇闻趣事,肚子早就饿得咕咕乱叫,就有人提议是否先把酒菜上来,谁知阿昌持意不肯,坚决要等永哥来后才肯上菜。李霆心里暗道:不知这永哥是何等人物,竟能让众人饿着肚子恭候。又过去了二十多分钟,门口终于出现了一位红光满面的大胖子,身上散发的富贵之气令他简直像君王驾临。他笑呵呵地走进房间,众人全部肃然起立,“永哥永哥”地叫成一片。永哥随随便便地点着头,目不斜视来在首席上坐定,吩咐服务员上菜上酒。
  两瓶五粮液都打开了,大家每人均分了一杯。永哥说:“我坐不住的,一会儿还要陪一位老爷去夜总会搞搞节目。”他转向李霆,和善地问道:“你就是我们省围棋新星,叫什么猎人的李什么雷?”马驰忙接口道:“布衣猎人李霆。”永哥点点头,笑道:“很好,你的一篇《醉弈通玄谱》被小马十分推宠,可见棋力不俗啊。以后在我的围棋俱乐部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哟。”
  李霆望着富气袭人的永哥,总觉得似曾相识。猛然间心中一凛,暗想这不是在翠湖洗浴中心跟杨锦狎亵厮混的贡大胖子吗?听孙青说,这人名叫贡永红,是个很有势力的有钱人,难怪众人对他如此恭敬。据说贡永红酷爱弈道,经常出资兴办省城围棋比赛,就连省晚报队的组建资金也全仗他的赞助,可以说是棋界中一位真正有实力的人物。李霆忽又心生诧异:自己什么时候答应加入他的围棋俱乐部了?但见贡大胖子因富贵而盛气凌人,一看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言语表情极端自恃,好像能让李霆加入他的俱乐部,是一种极大的恩赐似的,竟让旁边的个别棋友露出一丝羡慕。李霆虽说性格内向,对待生活总有些低调,却是生性孤傲。除了棋道,他对世间的荣华富贵几乎没什么渴求,此时面对贡大胖子居高临下的神态,不由得心生厌烦。当这人端起酒杯,一只软绵绵的手掌抚在李霆瘦削的肩头,提议共饮一杯时,李霆闪动肩膀,冷漠地说:“我戒酒了。”
  “这小子什么毛病?”永哥甚为不满。
  “下棋人脾气都很古怪,永哥千万别在意。”阿昌说。
  “我替李霆干了这杯吧。”马驰说。
  众人纷纷举杯敬向永哥,有说有笑的,力图淡化刚才那尴尬的一幕。贡大胖子似是不甚在意,笑呵呵地与诸人喝尽杯中酒,说道:“李兄弟这种脾气可不好在外面混啊,男人嘛,酒要喝肉要吃鸡巴要硬,一生要图个潇洒自在。你以后多跟阿昌好好学着点。”
  听他说出某处要硬,李霆误以为他暗中讥讽自己,一时脸色铁青,沉默不语。
  贡大胖子又跟大家说了几句荤话,在一片虚张声势的笑声中起身告辞,要去陪大人物前往夜总会搞搞节目。诸人纷纷起立,送他出了雅间。
  送走了永哥,众人回到餐桌旁重新落座。屋里气氛一下子轻松多了,大家不再约束自己,开始推杯换盏大快朵颐。马驰见李霆郁闷不乐,忙主动和他拉话,又奇怪地问他啥时戒酒了?昨晚二人还喝了一堆啤酒呢。李霆说:“这酒我喝不惯。”叫来服务员,给自己点了一杯二锅头,一碗牛肉面。当阿昌提起要请李霆加入东海围棋俱乐部的事情时,只见这黄瘦青年嗓子里哼哼哈哈的,呷了一口烈酒,用牙齿撕下一片牛肉仔细咀嚼,又喝了一口面汤,样子像是得到了极大的享受。幸亏马驰从旁不断说话,再加上阿昌本来就认为围棋高手大都行为怪癖,故而不很见怪。
  李霆将杯中二锅头饮尽,又喝下最后一口面汤,然后正色向阿昌说:“昌哥,”阿昌说:“叫我阿昌。”李霆说:“不不,我就叫你昌哥了。昌哥,我只是一个围棋工人,下棋对我来说就是从事一件熟练工种。我农民出身,享受不了繁华的生活,贡老板的围棋俱乐部,我是肯定不能加入的。”
  阿昌、马驰听了他的这番话,均是默默无语。李霆起身如厕,在收银台付了一杯酒和一碗面钱,出了酒楼,打车直奔长途车站。
  后来阿昌把李霆的言行向贡永红做了汇报,贡大胖子冷笑道:“小王八蛋真不识抬举。除非他跪在我面前叫爷爷,不然的话,他在本省棋界永无出头之日!”
  李霆趁雨夜返回S市。车站距离张雪的住处很近,李霆下车后,两腿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她居住的小区院内。张雪房间窗口透射出柔和的灯光,白纱帘在微风中幔卷轻舒。夜雨霏霏,庭院冷清。李霆手撑雨伞呆立在一棵梧桐树下,听着雨滴敲打阔叶的声音,想起不久前在她房里聆听仙曲,与佳人情意缱绻,恍然如同一场梦境。现在梦醒了,也深刻地品尝到了什么叫刻骨铭心的痛,他却仍然搞不懂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只好从此信命。他几次想走上楼去敲开她的房门,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向她坦诚相告,并期待她的谅解。但思量再三,终于没有那样做。他泥塑般在她的窗下伫立了很久,直到看见她房间灯光熄灭了,才缓步离去。

  李霆对自己今后的道路重新计划了一番。他想凭借下彩棋再多挣一些钱,就可以北上京城去寻找陈子侯,把黑白邪神那看家的本事都学到手。他相信如果具备了陈子侯的棋力,那么他夺取全国晚报杯冠军将不在话下。北京是全国文化中心所在地,那里藏龙卧虎,荟萃了天下无数高手。李霆渴望去京城发展,想在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以棋会友、切磋棋艺,尽情展现他生命中全部的才智,这是他长期萦绕于怀的夙愿。
  这日,李霆在听雨轩茶社与四位棋迷车轮大战,从上午九点直战到午后两点,赢了三百元钱。李霆吃了一碗方便面,然后去翠女湖畔散步,在观雨亭又遇见了徐昆、杨锦和松鹤精舍的小师妹阿秀。那三人正在交流从理玄大师那里领悟的法旨,见到李霆,杨锦轻佻地一笑,招呼道:“李棋王您好呀?”阿秀奇怪地说:“李棋王?你不是一直称他北方土汉李面瓜的吗?”徐昆忙摇手示意她不要乱讲话。
  对于阿秀的口无遮拦,李霆淡淡一笑,面容平和地坐到石桌旁,说:“杨锦,去拿副围棋来。”杨锦冷笑道:“我可不敢跟您下棋,赢了会挨骂啊。”嘴里说着,人已经走到李霆对面坐下了。阿秀立即跑到听雨轩茶社借来一副棋具,她要看着心上人怎样神态潇洒地痛宰这位李面瓜。李霆把盛满白子的棋盒拿到自己这边,杨锦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拈起一粒黑子拍在纹枰的右上角。
  “放两子。”
  “什么?”
  “我让你放两子。”
  杨锦惊讶地抬头看着李霆,见他一张瘦脸毫无表情,目光冷峻地端坐在对面,隐然透出一丝威风。玉面飞狐不敢大意,忙在棋盘上放了两颗黑子,心里毕竟不服,提出要下八百元一盘的,李霆点头同意。二人刚落下数子,李霆就劝他投降。杨锦听李霆把劝降规则解释清楚后,不由得心中大乐!暗想今天不仅要赢他的钱,还要在棋盘上好好羞辱他一番。于是抖擞精神,将自身全部功力尽情施展在这盘棋上。
  杨、李二人的这次较量意义非比寻常,不仅彩金数额创下了S市单盘博弈的最高纪录,更是他俩数年棋仇的一次总了断!公平而论,这二人此时棋艺水平,自然是杨锦略逊一筹。但是布衣猎人长期屡屡受挫于玉面飞狐,其对局心理完全处与下风,何况是强撑棋份要让劲敌两子了。一旁观战的徐昆暗暗为李霆捏了一把汗,而小师妹阿秀虽然不通棋道,却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并不时用充满爱怜的目光瞥在杨锦清俊的面孔上。
  几十手棋过后,黑棋已经占据了三个大角,实地坚固;白棋撒豆成兵,快速抢占全盘大场。转眼间已呈现黑取实地白取外势的格局,与二人从前的对局大意相仿。待黑棋凌空浅消白阵之后,李霆长考十几分钟,采取了直线攻击的策略,每招棋均落在黑棋最为难过的地方。白棋锋芒所向,招招点在黑龙的死穴上,杀意越来越浓了!杨锦被逼得频频长考,看出自己的黑龙虽能勉强与角上取得联络,但整体棋形仍存在破绽,白方若凶狠挖断黑棋的单关跳,腰斩黑龙于中原战场,黑棋将势难两全。只是那个挖断之后,变化十分复杂,黑棋似乎可以在白阵中做困兽之斗。杨锦深思熟虑之后,终于选择了与角部黑棋连接,心里不住诅咒那厮大脑进水,没有看出那招凶恶的挖断。
  然而布衣猎人此时的棋艺何等锐利?几乎想也不想,立即动手挖断黑棋,将黑龙的大半个身子截留于白方的四面包围中。
  杨锦再次陷于长考,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他左碰右撞,苦心谋活,堪堪就要做出两眼,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李霆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李霆目视棋盘,一边凝神计算,一边接听电话,眉头渐渐蹙紧。电话那边是一个陌生而又冷漠的声音,通知他明天上午去一趟市公安局,找一位名叫李志林的警官,有些事情要向他询问。李霆正要打听什么事情,对方已把电话挂了。
  李霆怔怔地望着远处湖面,心跳得厉害。他想警察终于找到他头上了,莫非王奎已经被逮住了?心里不由产生一丝恐惧。他盘膝闭目,双手结印,努力想使自己紊乱的情绪平息下去。过了半晌,耳中就听阿秀说道:“使上妖术啦?这人真逗啊,在理玄大师的正法弟子们面前也敢使用妖术,不怕我们收了你呀?”
  李霆睁开眼睛,双目陡然精光逼人,对阿秀说道:“别忘了,我也是你的师兄!”说罢,埋头沉思于棋盘之上。
  阿秀说:“你很久不去理玄大师那里,大师早不认你这个徒弟了,这叫作逐出师门。”见李霆对自己不理不睬,只管一招接一招往棋盘上落子,而且,随着他的落子,杨锦竟摸出一块手帕,不住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到后来又拭起了眼窝,鼻腔不断抽搐,阿秀越发不忿,恨恨地说:“这人果然会使用妖术,歪门邪道,也不怕遭报应!”
  阿秀在一旁闲言絮语,明显是要干扰李霆的思维,谁知他一概充耳不闻,招法更加精准无疵,十余手棋过后,黑棋孤龙已被吃得死死的,胜负斩立决!然而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杨锦一面抹眼泪,一面继续往盘上落子,丝毫没有认输的意思。李霆只得重抖威风,再现神技,挥师直捣黑棋角空,又是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妙手,白棋刚好在黑角做出一个打劫活。杨锦顿时枪法大乱,寻找劫材有误,被白棋提子消劫,又将另一块黑棋捕杀干净!此时盘面上黑方死子累累,惨不忍睹,玉面飞狐用手帕蒙住面孔,忍不住失声痛哭!那阿秀也红了眼圈,用两道怨恨的目光仇视着李霆。
  徐昆连忙过去劝慰杨锦,并不住埋怨李霆下手太重、太过份了!然而他脸上的笑意早就呼之欲出了。
  这是一场痛快淋漓的雪耻之战。李霆手托腮帮静静地看着棋盘,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这时他多想问玉面飞狐一句:“你还是我的神吗?”但见杨锦孩子般伤心落泪,眼前不觉浮现出外科医师杨大夫那慈善的面容,终于心存怜悯,低声问道:“你哭什么?”
  杨锦平静下来,从衣兜里摸出几张钞票,说:“我没带那么多钱。”身边的阿秀也开始翻摸衣兜找钱。李霆冷笑一声:“这是钱的问题吗?你们把钱都收起来吧。这盘棋可以不算数,我们四人今后对任何人都不要再提这事,但是,我很想听杨锦一句话。”他停顿了一下,郑重地问杨锦:“我是面瓜还是棋王?”
  杨锦囁嚅道:“你是……是棋王。”
  李霆把手掌竖在耳后,微微向前探出脑袋,假装耳背地又追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大声点!”
  “你是棋王。”
  “还是没听清,再大声点!”
  “你是棋王,你是棋王!行不行了啦?”
  李霆这回满意了,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谦虚地说:“其实我不是棋王,我只是棋盘上一名朴素的流氓。”
  杨锦、阿秀都被这句话逗乐了,气氛慢慢缓和下来。四人将木盘上的棋子收拾好,便不再谈论与围棋相关的事情,正闲聊间,忽见孙青从远处急匆匆地走过来,站在亭边,直向李霆使眼色,似是有事相告。李霆说:“这里没有外人,你说吧。”孙青说:“胖鸟被拿住了。”
  李霆想起了刚才接到的电话,脸上闪现出一丝惶恐。徐昆忙向他询问出了什么事,李霆吞吞吐吐地将自己为了死磕黑白邪神,不得以帮蔡老大卖首饰的事情说了出来。徐昆听罢,先是埋责怪李霆不该对他隐瞒实情,当初缺钱怎么不向自己开口呢?随后劝李霆不必惊慌,他与孙青的看法相同,认为问题并不严重,顶多是追寻赃物的事情,不然的话,警察早就过来抓人了,何必仅是打电话传唤?
  听了徐昆的分析,想着他还有一位当大官的叔叔,说话自然可信,李霆心情镇定下来。他毕竟涉世不深,不知江湖险恶、人心难测,这时心里高兴,就请大家一道去醉太白酒楼喝了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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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吃错药了



  李霆躺在床上,透过小阁楼的窗口,望着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感觉身上懒洋洋的,迟迟不愿起床。他把枕头垫高一些,后背靠了上去,然后点了一支烟。回想雨夜在茶艺馆小木屋的情景,几乎每一个细节都值得反复品味。他想雪儿对他真的很好,她的燕语莺声,她的一颦一笑,都如香云般缭绕在他的周围,并蕴涵着浓浓的幸福美妙。在触手可及的美好面前,又有一种忧虑接踵而来。他望着兰天上缓缓飘动的朵朵白云,手指不由自主把弄那段尘缘根本,仔细感受心理变化,结果使情绪越发沉重了。他开始承认自己处在一种病态之中,想想这样下去是不行的,绝对不行!幽冥的意志深处,似有神人在鞭策他,催促他不能讳疾忌医,要尽早寻找疗治方法以求正常。李霆相信自己的神智一向健全,只要人具备了健康的理性,人性生理障碍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李霆扫了一眼桌上的闹钟,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晚上要去教授围棋课,他想时间还来得及,于是起床洗漱,走出小阁楼,脸上依然是那种坚定和自信的表情。
  李霆乘车去了省城,身上带着三千元钱,这是他的全部家财。他先走进一家乐器商店,精心选购了一只琵琶,这是准备送给张雪的。沉甸甸地拎在手里,想着雪儿接到这样一件礼物,将会多么高兴啊!只要能让她快乐,他这一生,也许再无其它浪漫可言。
  出了乐器店,李霆去了市中心最大的新华书店,径直走到出售体育作品的专柜,两眼搜索着围棋书籍。信手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日本名人战棋谱,随便翻阅了几页,望着纸上那密密麻麻的黑白子,突然胸膛涌出几分烦躁。他蹙起眉头,脑海里一片混沌,恍惚间惊觉到,自己可能对围棋过于执迷、过于深入了,每天意念的大部分被这些黑白子盘绕纠缠,几乎耗费了生命中大半的精力,莫非生理功能的异常竟与此有关吗?霎时间冷汗直冒。
  他把棋谱放回到书架上,茫然离开。不知不觉走到了医学书籍区,寻觅了一会儿,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性爱与常识》,只读了几行字,就立即决定买下。
  在返回S市的汽车上,李霆拿出那本书,一页页地认真阅读。那书上说:夫妻间感情不和,很多人以为是夫妻双方人品性格、兴趣爱好的差异造成的。这种观点自有一定的道理,不能轻意否认。但从比较客观的分析出发,我们认为夫妻之间感情出现问题,大多是因为不和谐的性生活引起的,虽然人们往往回避谈论这些事情。事实上,性生活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是真正开启幸福家庭之门的钥匙。而性生活是否正常,男性的行为又要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李霆暗自寻思,书中所指,不正是自己所忧虑惶惑的地方吗?这本书并不厚,从省城到S市,行程只需一个半小时。长途车到站时,李霆已把这书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就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
  傍晚,李霆来到文化馆棋牌室,把那只琵琶捧在心上人面前:“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张雪双手抚摸着这件做工精美的古乐器,心里好生欢喜,说:“土汉啊土汉,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调试了几声音弦,又说:“我以后只给你一个人弹唱。”李霆说:“那到不必,无论你给多少人弹唱,我只当是你给我一个人的。”张雪点了点头。
  这日是农历立秋。立秋虽说不是什么重大节日,但按民间习俗,还是要当个节日过,主要是在晚饭桌上一定要有肉食,俗称“贴秋膘”。苦夏即将过去,人们又要迎来一个云高气爽的秋季。这日张雪伴随李霆回到他的住处,女房东正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收拾着两条活鱼。李霆怕房东误会,忙向她介绍道:“这是我们文化馆的围棋女老师。”女房东奇怪道:“说是老师就行了,难道我还看不出她是男是女?”又对张雪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好俊的姑娘,一看就是个规矩女孩儿。”李霆以为女房东是在影射他曾经携带不规矩的女孩子回来过夜,不好意思地一笑。
  张雪跟随李霆走进了他的小阁楼,首先发现他的宿处没有安装门锁,任谁都可以推门而入;其次发现屋里摆设实在简单,除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单人床,靠墙那边还有一只木箱,上面摞着几本围棋书。这独行浪子的陋室,竟是窗明几净,各类物事摆放得颇为整齐。张雪走到窗前,入目处是江南大片的绿色沃土和红枫岭翠如墨染的山影。她脸上浮现出一缕笑容,这等情景和自己想象中的很一致。李霆把手上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放在木桌上,从里面一件接一件取出了二人在超市购买的食物,自然还有两瓶陈年花雕。张雪去楼下端了一盆水上来,将小屋里该擦的地方,里里外外地擦拭了一遍,跟个女主人似的。两个人忙乎了一会儿,才坐在桌前,慢慢享用那些美味食物。
  李霆吃得很多,张雪吃得很少;李霆大口喝酒,张雪只给自己斟了一小杯花雕,然后兑进大半杯雪碧。
  “想不到棋王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
  “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啊。”
  “下面那句呢?”
  “应该你唱。”
  “我才不唱呢。”
  下面那句本是“夫妻双双把家还”,张雪粉面含娇,令李霆心中一荡,说:“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七仙女下凡啊。”张雪说:“我有那么好吗?”李霆说:“当然了,你要不是仙女下凡,怎么会跟我这无家无业的土汉呢?凭你的容貌,完全可以去傍……”他本想说去傍大款,又觉现在这样说实在是对她的一种不敬。张雪嗔道:“你以后再说这种话,我可就真不理你了!我只想找一个能够信赖的人在一起,过普通人的日子。我不是什么仙女,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好了,更不要以为天下的女人都会被荣华富贵搞晕了头。”
  李霆被她感动了,连连点头称是,说:“是我说错了,罚我自己一杯!”
  张雪走到窗前,俯首向街上望去,就看见了一桩有趣的事情,忙叫李霆也过去看:原来是邻居家的一位小男孩,想去抱女房东养的一只白猫。但那猫儿何等灵敏迅捷?几个起落就蹿上了墙头,蜷缩四腿坦然而卧,任凭小男孩手举香糕百般招唤,仍无动于衷,眼睛一眨一眨的睨望别处,竟像一位看破红尘的高人,态度十分优雅倨傲。不知何时,小男孩手上多了一根竹竿,竹竿顶端挑着一条青鱼。他刚出现在院子里,白猫立即如闪电般跳到地面上,仰着美丽的脑袋围绕小男孩团团乱转,并不时奋力蹿起,双爪直取竹竿上的小鱼。那小男孩趁机将它抱住,亲了几下,才把那条鱼喂它吃了。白猫用罢美餐,在树下用舌头舔着毛发,样子享受极了,却不见了方才的矜持神态。
  李霆看看张雪,又看看白猫,不觉一笑。张雪就生气了,说:“我知道你想什么呢,你真坏!”
  窗外夜色渐浓,深碧色的苍穹有点点星光隐约可见。田野上空不断有清风徐徐吹拂,吹在身上,令人神清气爽。李霆和张雪相互依偎在窗前,一时情意缠绵,只愿永远这样相亲相爱,永不分开。然而美丽终究只是一个过程,正如绽开的花朵不以娇艳为目地,李霆再一次尝试得到美丽的结果。他把她抱在床上,他亲吻她身体的每一处,就连纤秀的双足也不错过。窗帘已经挂起,在微风中轻飘幔舞。李霆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欲火,延缓本能力量的冲击,按照那本心理医书上的教导,尽量淡漠爱的贯注,嘴里甚至默念起了数字。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这根本不管用,人身体的本能冲动压根不愿接受理性的制约。当他再次领会到她神秘的体香以及隽永如诗般的低吟时,体内那股强烈的力量如洪水猛兽一般,立刻冲垮了意志建立的脆弱防线,并在刹那间浩荡而去了。
  李霆颓伏在她的身上,一时万念俱灰。他痛苦地肯定了自己的无能,又于败落中惶恐地想到:她怎么办?这样淡泊宁静不染尘俗的仙子般的雪儿,难道就要在渴望与失落中伴随自己一生吗?想起她的百般温柔体贴,就有一串泪珠从他眼里流出来,滴落在她的胸脯上。
  张雪把他深伏在怀中的脑袋轻轻推开,拉过一领薄被遮盖住光洁的躯体,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庞。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静静地望着屋顶。李霆低垂着头,罪人似地伫立在床前。不知过了多久,张雪才幽幽地说:“你是男人。”这句本来简单的话实在有点高深莫测了,深刻得让人受不了。李霆低声说:“可能是我太爱你了。”张雪说:“你不会把我想得丑陋一点?”李霆的心都快碎了。他闭上眼睛,就想雪儿现在是满脸皱纹、发脱齿落、一脸横肉……但这可能吗?她的生动早已刻骨铭心,他心里早已存在着一个雪儿的概念,一个美丽动人的心理事实。
  张雪穿好衣裳,坐在床边静思了一会儿,忽然捂着脸伤心地哭了。李霆手足无措,连连责怪自己不好。张雪却说:“都是我的命不好,怪不得别人。”她起身拿起了挎包。
  深夜,李霆打车送张雪回家,一路无语。下车后,两人相对而立。李霆严肃地说:“等着我,我会行的!”脸上竟露出了在棋盘前死磕黑白邪神时的表情,坚定得有些悲壮。正是这副坚忍不拔的表情,曾经让张雪特别感动。她温柔地点了点头,用眼神表达了她的信任。
  第二天上午,李霆向谢冬江请了几天假,推荐秦刚代替他教授围棋班的那几位宝贝学生。因为霹雳虎和他棋风相近,他怕别的老师带歪了那几个孩子。
  李霆再次乘车进了省城。他在那本《性爱与常识》的扉页上看见了一则广告,是介绍省城一家名叫“博爱医院”的,声称专门治疗男性各种性功能障碍。李霆在省城里寻找到两家打着“博爱”牌子的门诊所,都是给宠物治病的地方。来这里求医的人,怀里都抱着小猫小狗,惟有李霆是个例外,两手空空走进来,脸上还挺深沉的。兽医们看他来者不善,也有点害怕,差点给精神病院打电话求援。李霆在城区转悠了大半天,终于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找到了那家男性医院。他走进去的时候感觉面皮发烫,这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让他颇感羞怯。但是为了他和雪儿今后的幸福,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
  医生是一位年近五十的过来人,穿着白大褂,面容和蔼慈祥。他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七八张彩照,都是纯真可爱的婴儿照片,无疑是这位大夫妙手回春的证据,令患者对他产生信任。大夫详细询问了李霆的症状,又带病人去隔壁房间检查了他的生殖器,然后微笑着告诉李霆,问题并不严重。大夫拿起笔给他开了一个药方,总共三味中成药,均具有固精壮阳益肾的功效,并再三叮嘱李霆,在服药期间绝对不能饮酒,还要节制吸烟。大夫又问他是搞什么工作的?李霆没敢说自己是下围棋的,只得撒个谎,说是在文化馆做保安、看大门。那大夫明显地不相信,因为体力劳动者很少有到他这里看病的。他提醒李霆,这些药有一些抑制脑神经的副作用,如果从事脑力劳动,在服药期间尽量不要劳累过度。李霆牢记医嘱,去药房抓药,价格贵得惊人!大夫给他开了十天的剂量,竟花了八百多元。然而李霆不在乎钱,拎着一兜子灵丹妙药,他眼前似乎出现了幸福的曙光,对前程充满了信心。
  李霆回到小阁楼,倒了杯开水,庄重地取出了那些中药丸,一股说不出的辛辣怪味直冲鼻孔。他试着用牙齿咬下一小块品尝,口腔神经立即提出强烈抗议,胃部也跟着一阵翻腾,赶紧跑到垃圾桶旁呕吐了几口。李霆心里暗骂:妈妈的!别是把砒霜下在药里,要毒死老子吧?转念一想:就是下了毒,老子也得吞了你!为了雪儿,也为了他自己。

  话说我们的棋王在小阁楼里闭关磨练正常男人的姿质,说话间已经过去了三天。他每天上午结跏趺坐一个小时,然后就是吃药、打棋谱。中午去街上吃一碗面条,再散散步,归巢后仍然是吃药、打棋谱。五天过去了,他发现太阳穴有了一种麻痹的感觉,每当脑海里浮现出雪儿那动人心魄的妩媚时,身体不再产生那种难以抑制的强烈冲动。更让他啼笑皆非的是,似乎每天小便的次数也减少了,而且每次持续时间长了。李霆吃药时经常觉得自己很无耻,却又不能不继续无耻下去。主说:人本从耻处来,又于耻处让生命完备。他想这话也可能是哲学家说的,又想这话可能是听徐昆说的。
  药效还是很明显的,然而让李霆深感不安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大脑不像从前那么灵敏了!以前打棋谱,对黑白子任何一处的贴身肉搏,他总能够紧跟棋路推移变化,思绪绵绵密密,如雪峰清溪一般汩汩不绝。他甚至能够挑剔出八十年代日本超一流棋手计算松缓不精之处。但现在,他的思路开始滞钝了。有时他一人身兼黑白两方运筹棋子,意弄玄妙变化至极深处,竟心生烦恶,恨不能把木盘上的棋子全部扫落于地。他在小屋里来回渡步,看一眼围棋,又看一眼那些灵丹妙药,辗转反侧于其间,真不知应该把哪宗物事从窗户扔出去,就有一股辛酸的滋味渐渐弥漫在胸中。
  李霆没有勇气扔掉围棋,那样无异于把自我彻底否定了,而且否定得干干净净,这他根本做不到!他拈起一颗药丸,眼里射出仇视的目光,恨恨地说:“再吃你,老子都快吃成傻B了!”他把药丸抛在空中。药丸没有飞出窗外,而是准确地落进他大张的嘴巴里,用一杯水灌进腹中。
  到了第六天,外面是一个秋意初现的晴朗天气。李霆本来打算闭关七天,却终于没能熬住,提前出关了。他实在憋不住了,他要去听雨轩茶社,哪怕只是听听敲子声、感受一下对弈气氛也行,不然他真快要憋死了!走出小阁楼,他得到了女房东和邻居们的一片敬慕,她们还以为楼上住了一位修道高人,在离群索居的禅定中冥想宇宙生命的根本实相,以求达到人生无尚的圆满。这人那么年轻,正处于青春期浮燥不安的年龄,竟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憋了六天!这种事情您还真别不服气,普通人关您一天试试?早站在窗前骂大街了。仅凭这点,这位黄瘦的青年人就大大地与众不同了。只是看他的样子也不像得了什么道,因为得道之人看破红尘,应该嘻嘻哈哈,他却挺深沉的。
  李霆来到了久违的听雨轩茶社,那清脆悦耳的敲子声立即攫住了他的心。快步走进大堂,与棋友们热烈地招呼几句。茶社环境依然如故,惟一不同的是,棋友们对这位S市第一高手均抱有几分恭敬。老板吴有本大声吩咐服务员小姐:“这是我们城市的新棋王!以后他来这里玩,门票免单。”
  李霆连忙客套了几句,却无法掩饰内心的满足,脸上泛起一层虚荣的油亮。他端坐在临窗的一张桌子前,立即就有两位棋迷毕恭毕敬地来到他面前,要向他请教棋艺。他统让二人四子,彩注五十元。那两人棋力大约在初段水平,李霆不假深算,凭着卓越的棋感,就将二人杀得大败。总共下了四盘棋,李霆忽然觉得心绪烦躁,不愿再下,他收了钱,离开了听雨轩茶社。
  李霆漫步在景色怡人的翠女湖畔,远远望见观雨亭里有二男二女,围坐在亭中石桌四周。定睛观瞧,原来是杨锦、徐昆正在临枰对弈。两旁观战的女子,一位是仁春师姐,另一位娇小玲珑,纯净秀气,李霆认出她是松鹤精舍的小师妹蓉蓉。他忙走过去与四人热情招呼了一声。
杨  锦初见李霆,脸色极为阴冷,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随后他便谈笑如常了。听说杨锦也拜在了理玄大师的门下,修习上乘密法,李霆心中甚喜。见这玉面飞狐身上那股卓尔不群的假清高架子已经消失,换作了一副平和文雅的神态,以前那苍白俊美的面皮竟泛出了红光,可见他必是经历了一番刻苦修持,不免对他心生好感。更令李霆欣慰的是,小师妹蓉蓉挨坐在杨锦身边,不时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杨锦,目光中流露着喜爱之意,而杨锦对她也是温情脉脉的,一看便知二人关系已不寻常,这让李霆由衷地为杨锦感到高兴。
  徐昆被杨锦授三子,终局时下成和棋。徐昆让出座位,请李霆与杨锦对弈一局。李霆干了一天彩棋,本不想再下,但又不愿驳了好友的面子,于是坐到杨锦对面。玉面飞狐要求持黑先行,布衣猎人点头同意。二人屏息静气,拈子入局,S市最优秀的两位青年棋士,一对苦斗数年的冤家对头,就在风景秀丽的翠女湖畔,在一片友好和谐的气氛中重起风云、再战纹枰之上了。
  几十手棋过后,观战的徐昆脸上露出诧异,对白棋的招法大摇其头,忍不住开口质问:“李霆,你下得这是什么臭棋?”见李霆眉头紧锁,眼睛黯然失色,不时地用双手狠狠按揉太阳穴,一副痛苦的样子,徐昆叹道:“李霆,你病了。”
  杨锦得意洋洋地说:“他本来没病,但遇见我就难说了,因为我是他的神!”
  此时白子招法紊乱,已死去两块棋,呈必败之势。一阵阵烦恶袭上李霆胸口,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他双目微闭,竭力调节呼吸,突然间快步走到亭外,在草地上呕出了几口清汤。
  李霆认输了。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败给面前这个人,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输棋后出现颓败的心情。他此时感到一切现实如梦境般空幻,一切空幻又是真实不虚的合理存在。那神游于纹枰间的玄妙算路,犹如虚空中漂浮的精魄,曾经被他载入脑海,并被他强烈的主体意识所驾驭,与他的存在水乳交融,构成他个体生命的全部价值,但现在,那神样的精魄似已离他而去,将他弃之如履,让他再次品尝了郁闷失落、卑微沮丧的痛苦滋味。
  他向对面的杨锦看去,可以很轻意地读出玉面飞狐平静表情中蕴涵的倨傲,眼神似乎在重复一句话:“我是你的神!”
  李霆独自走出观雨亭,走到一个无人的树下,面对空寂的湖面,忍不住纵怀长啸了一声,惊起无数宿鸟扑翅而起,树叶纷纷飘落。喊了几声后,他感觉心里痛快了许多。回到小阁楼,望着桌上剩余的那些灵丹妙药,李霆十分清楚导致自己思维迟钝的根本原因。他决定加大剂量,迅速消灭它们,早日结束这身处炼狱般的苦熬,早日恢复自己棋艺的真正功力。
  两天后,李霆不堪寂寞,再次来到听雨轩茶社。老板吴有本走到他的身边,指着临窗而坐的一位男子,低声说:“那人是专门来找你下棋的,已经等了你两天了。”
  李霆来到那男子对面坐定,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这人身体精瘦,比李霆还瘦得可怜,估计他若是单身走进恶狼谷也出不了事,恶狼们都不会吃他,嫌他没肉。此人约莫三十岁出头,双眉八字倒悬,一双细眼精光四射,竟与李霆的眼神有相似之处。他与李霆对视了片刻,然后端起茶碗轻啜一口,眼睛盯着杯中的绿茗,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李霆?”李霆答道:“耶丝儿(yes)。”这瘦人又问:“你就是和黑白邪神下出了《醉弈通玄谱》的布衣猎人?”李霆点头道:“耶…耶丝儿。”
  这人放下茶杯,小心翼翼地抓起一把白子伸到李霆面前,说:“我们猜先。”李霆见他挺痛快,心中欢喜,就说:“二百元一盘,怎么样?”这瘦人说:“耶……耶丝儿。”
  猜先结果,李霆持黑先行,起手采用“中国流”布阵,瘦子应以错小目。前十多手棋,双方占角守边各据要津,从容布阵。白棋选点不即不离,架子端得十分工整,俨然高手风范。待布局结束,白棋挥师直捣黑阵,黑白子贴身急斗二十回合,这瘦子忽然冷哼一声,气愤地说:“你不是李霆!”
  “我是!”
  “这种臭棋能是布衣猎人下的吗?”
  “你也报上名来。”
  “在下马驰,棋界人称君子剑。”
  李霆见他通报名字时,一副骄傲的神态,不觉好笑,说:“君子剑可不是什么好听的绰号,让人想起了《笑傲江湖》中的伪君子岳不群。”
  这句含有讽刺的话,马驰听着毫不在意,郑重地说:“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喜欢这名号:君子剑!”
  二人不再言语,又落下二十余颗棋子,马驰一脸怒色:“你不是布衣猎人,滚!”
  李霆情知黑棋下得太糟糕,感觉很不好意思。看马驰的意思,似乎是对自己慕名而来,诚心诚意与布衣猎人切磋技艺,谁知自己竟不能以最佳棋力相待,所以令马驰在失望之余心生怒火。李霆心里难过,本想借坡下驴,就此否认自己是布衣猎人,但转念一想:可以输棋,却绝不能输人!他从怀里掏出二百元钱和自己的身份证,扔在马驰面前。
  马驰拿起李霆的身份证仔细检查着,连连摇头叹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啊!”他冲着棋盘呶呶嘴,一脸不屑地评论道:“黑棋的招法非常粗鲁,非常庸俗,顶多业余二流水准。”
  这话让李霆听得更加难受,他不知怎么向马驰解释,总不能借口自己正在服用壮阳药,影响了棋艺水平的正常发挥,那好意思说出口吗?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只得说:“马驰同志,我知道你号称全省棋界第一高手,我也知道你我之间早晚会有一场较量,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我现在不行了。”
  “你怎么了?”
  “我……我吃错药了。”
  马驰顿时露出关切的表情,说:“这盘棋不算了,你把钱收好,我等你身体康复后,再与你一决雌雄。”
  君子剑果然有君子风度,令李霆暗地里大加钦佩!就想若不是身处服药期间,一定会请他去醉太白酒楼痛饮一场,交个朋友。
  收拾了残子,马驰不再理会李霆,而是独自把一颗颗黑白子轮番敲在棋盘上。李霆本想站起身走人,低头看去,见马驰所摆棋局,正是他与陈子侯在杭州三友茶社下出的《醉弈通玄谱》,不由来了兴趣,一声不吭地默默观看。当摆到第八十五手斜飞,马驰才开口说道:“黑棋这招飞出,似乎有漏洞,如果白棋这样跨断,黑将如何措手?”他一边说着,一边摆变化图,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又连连摇头,说:“这样必形成转换,白不佳。”说罢,从棋盘上取出十几粒棋子,反复研究了许多种变化,终于舒了一口气,说:“白棋跨断后如果这样下,黑就碎了!”
  李霆也不搭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君子剑。马驰死死盯着棋盘,沉思了半晌,忽又喃喃自语道:“黑棋还有反击。此时黑若在这里扳断,势必形成激烈战斗,白棋也没有把握啊。”
  马驰取出变化图,又恢复了第八十五手的实战局面,说:“当我看到这里时,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想找对局者请教:对于黑棋的斜飞,白棋为什么不敢立刻跨断?难道你们两人都已经算清楚后面的变化了吗?如果当真如此,我只能自愧不如了!”
  李霆低头注视着棋局,起心动念只算了几步,就是一阵烦恶欲呕,忙把眼睛从棋盘移开,说:“一个敢斜飞,另一个不敢跨断,而且不敢跨断的人是一代彩棋王,凭这个你就该相信,二人当时的下法绝对是局部正解。”
  马驰似有所悟,连连点头称善。
  见马驰研究棋谱时面色凝重,态度十分认真,李霆颇为感动,暗想这人真应该改个绰号,应该叫“棋痴”才恰如其分啊。想起自己在小楼上独研天下名谱的时候,不也是这种如醉如痴的样子吗?心里对他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就想着今后无论如何,也要找机会和君子剑共同切磋几局,以酬报弈道知己的情义。此时李霆很想邀请马驰出去痛饮几杯,刚好看见秦刚、孙青二人并肩走进茶社,他于是拿出三百元钱交给秦刚,委托秦、孙二人替自己好好款待马驰一顿,稍尽地主之谊。
  从听雨轩茶社出来,李霆立即决定去找张雪。十天了,他修炼整整十天了!这十天他与张雪只通过三次电话,在电话里简单向她说明自己在闭关调整身体,并坚持不让她去小阁楼探望,他怕前功尽弃。这段时间他在药物的掌控下,反映越来越迟钝,他如愿以偿地渐修到了弱智的境界,这让他对身体深表自信。
  李霆相信自己已经具备了坐怀不乱的美德,现在他只需要一次冲动去证明他属于正常,只待“明心见性”的那一刻,他就可以顿悟在幸福圆满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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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长驱赤火入珠帘



  这日上午,文化馆棋牌大厅冷冷清清,只有两位年轻女子在窗前临枰对弈。那白衣女子的心思明显不在棋局中,不时侧头望向窗外,注视着文化馆大门口,微微流露出焦急的神情。坐在她对面的紫衣女子,每见师姐这副样子,就含笑用棋子敲敲棋盘,提醒白衣女子专心下棋,不要分神。
  “你说他会来吗?”
  “我猜他一定会来的。”
  “为什么呢?”
  “因为雪儿姐姐的事情,他从来都肯帮忙。”
  二女凝神静思于棋局之中。不一会儿,白衣女子又轻声问:“你说他真的会来吗?”引得紫衣女子一阵窃笑。
  那人果然来了。他双目炯炯,一张瘦脸因严肃而颇显深沉。他一步步走到白衣女子身旁,伸出左手捧住她的脸庞,静静地端详片刻,然后说:“让你们的师兄去铁公鸡那里下战书,就说李霆愿让一先,在此恭候圣手书生。”说罢转身而去,走向谢主任的办公室。白衣女子两颊泛起粉红色,眼睛里尽是欣喜。
  这一日骄阳似火,暑气逼人。夏睿正坐在精弈茶社的角落里,喝着碧螺春,望着满屋子的学生,一时间心满意足得意洋洋。忽见大门开处,两位男子缓步走进屋,定睛看去,原来是秦刚和刘东。夏睿忙笑着迎过去:“二位贵客临门,令小店蓬荜生辉啊。”吩咐女侍上好茶。
  秦刚摆摆手说:“不必客气!我们是来下战书的。”说着,把一张字纸放在棋桌上,纸上赫然写着:文化馆棋校总教练布衣猎人奉饶一先,恭候圣手书生大驾。
  夏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待仔仔细细阅读了一遍,不觉哑然失笑:“布衣猎人,不就是李霆吗?”秦刚说:“正是。”夏睿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好久没有见到李霆了,最近他的精神状态还好吗?没受了什么刺激吧?”
  “让先下三番棋,彩金仍是五千元。”秦刚懒得废话。
  “可我和李霆没仇啊,”夏睿把两手一摊:“我怎能害他输钱呢?这棋还是不下为好。”
  “下不下随你便,反正文化馆棋牌大厅已经悬挂出了这些字。”
  此时张哲正带一群学生下棋。秦刚、刘东走后,夏睿把张哲叫过来,给他看那张挑战书。张哲就问那布衣猎人是何方高人?听表哥说那厮只是一个以彩棋为生的茶馆棋手,满盘野战,有把子混蛋力量,正式比赛一直被杨锦压制着,屈居亚军。圣手书生冷笑道:“这种胡同棋痞胆敢让我一先?反了!我现在就去教训他。”夏睿连忙阻止,说那李霆与自己曾经同在一个学校读书,虽说那小子中途辍学了,可也算是半个校友。而且自张哲战胜杨锦之后,精弈棋社已经名声大振,正该坐享其成的时候,不愿节外生枝。夏睿处事谨慎,劝表弟暂时忍着这口气,先派一位老师去文化馆打探消息,再做决定。
  精弈棋社派出的围棋老师,刚来在文化馆棋牌室的大门,一眼就看见大厅墙壁上悬挂一条横幅,上书“文化馆棋校总教练奉饶圣手书生一先”。再定睛观瞧,只见一位黄瘦青年正襟危坐在一张棋桌后,双目精光流溢,沉毅的面孔带着那么一股英武之气。棋桌左右分别坐着一男一女,那男子是赵门三师兄刘东;再看那白衣女子,黑发披肩,清秀绝俗,正是S市围棋丽姝玉女剑张雪。三人品着香茗端坐无语。这位围棋老师见此情形,连忙返回精弈棋社禀报。
  张哲听了那边的情形,顿时火冒三丈,立马就要杀将过去!夏睿忙伸出胳膊将他拦阻,打电话通知秦刚,约好明日上午九点准时开战,让霹雳虎等人把钱预备好,等着他去拿。放下电话,夏睿冷笑一声:“李霆啊,这可是你自讨无趣,休怪我铁公鸡不讲情面了。”
  这日恰好是星期六,夏睿、张哲如约出现在文化馆棋牌大厅。夏睿笑眯眯地走到李霆身前,探出一只胖手摸在李霆的额头上。李霆挡开他的手臂,问他这是干什么?夏睿笑道:“怀疑你发烧了。”又伸出三个手指头关切地问:“这是几啊?”李霆说:“三啊。”夏睿诧异道:“看来精神很正常嘛,没热糊涂嘛。”
  李霆与张哲的让先大战,被安排在贵宾室进行。这次对局搞得挺正规,不仅加了计时钟,还安排韩莹在一旁记谱监督。房间里只有谢冬江、夏睿和张雪可以随便出入,其他人只能在外面观看大盘。时逢周末,S市闻讯观战的棋友纷至沓来,不多功夫,大厅里已经黑鸦鸦地坐了四五十人。朱总和赵总仍然要在盘外加磅,朱三篓子坚定不移地把钱押在李霆身上,还对后来的徐昆俯耳私语道:“听我的,押白棋赢。”徐昆笑道:“这还用说?李霆是我哥们儿,我从来都站在他这边。”
  此时棋局已经进行了三十多手。决战之前,夏睿向张哲授计:你的对手无门无派,没有师承,这些年浪迹于彩棋江湖,凭借胡搅烂缠的野路子,竟也战绩不俗,有一次差点把玉面飞狐从棋王的宝座上砍落。那厮的棋逞蛮力斗粗狠,后劲不足,只要表弟秉现代棋理全局在胸,牢牢把握实地均衡,待到后半盘比较官子,便可稳操胜券。
  对于表哥的计谋,张哲甚是不以为然。他想自己好歹也是全省傲居前三的著名棋士,科班出身,受过专业训练。这些年频繁征杀于纵横十九路战场,棋风全面,见多识广。凭李霆一个街头棋手,就算行棋上有把子混蛋力气,也未见得精悍到哪里去。如果自己在棋盘上回避战斗,以捞取实地取胜,未免胜之不武。故而他执黑先行,上来就走出一个复杂的“妖刀定式”,接着祭出一记骗招,存心要考究一下李霆的计算力。围棋定式中的所谓“骗招”,其实只是变招而已。行骗一方卖个破绽,无非期待对手不识其中包含的深邃变化,草率应对,造成亏损。若对手应对正确,行骗一方也不至于有多么严重的损伤。张哲所使骗招,实乃韩国新锐最新研究成果,偶在国际大赛上使用,尚属鲜为人知。那李霆果然不识其中奥妙,按常规思路随手应付,几招棋过后,两块白棋顿时陷于困境中了!
  布衣猎人深锁双眉,如泥塑般呆坐。他仔细推移角上变化,投入了大量时间。
  白棋一上来就深陷窘境,大厅里,不少观战棋迷发出一阵嘘声。杨锦偷偷向张雪瞥去,看她表情平静,丝毫不以白棋目前的颓势感到忧虑,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于是凑过去提醒她:“白棋不行了。”见张雪无动于衷,就又揶揄道:“李霆下得什么臭棋?这种水平也敢在大众面前丢人现眼,真不知天高地厚。”
  “你胡说八道什么!”张雪面露愠色,撅起小嘴走到别出去了。见她那副气呼呼的样子,杨锦简直开心极了。
  对局室中,李霆苦思良策,不得以忍痛弃去角上数颗白子,形成一些并不厚实的外势,索性不补断点,争先抢挂另一只黑角。张哲一招得手,故伎重演,再次亮出“妖刀定式”的那记骗招。然而令他吃惊的是,这次李霆的应对招招正解,全无瑕疵,竟与职业棋手的破解并无二致,不由得心里生起几分钦佩。
  此时局面,黑棋实空颇多,若稳扎稳打、平淡运转,白棋想要逆转局势殊为不易。但那圣手书生岂是见好就收之辈?待抢得先机,立即悍然切断白棋在第一个战斗中留有破绽的外势,意图掀起一场中盘战斗,不给对手任何喘息机会。只要双方在中原杀个旗鼓相当,白棋序盘阶段损失的实地,将再难挽回。
  张哲的思路不能不说是深得围棋之正道,然而却正中李霆下怀。布衣猎人本来就擅长中盘野战,自与黑白邪神恶斗了几十局之后,再加上久习施、范对局,更于黑白子相互缠绕对攻之处功夫精湛。只见白棋略微整理一下薄味,突然瞄准了中央黑棋,连发强手实施攻击,其势如风卷浪起、恶涛汹涌,霎时间已将黑龙笼罩在滔滔不绝的围剿中!
  大厅里,朱三篓子如醉如痴地观赏棋局,忽然纵声长笑,把女儿朱丽娜推在张雪怀了,抢步上台,手指大盘上的白子评论道:“这就是棋诀中所谓善败者不乱、善战者不败的典型例子,这就是下出醉弈通玄谱的本市第一高手李霆!我是服了,列位有不服的吗?”
  棋势变化来得如此突兀,倾刻间黑白优劣逆转,实在是出人意料。此后白棋逼迫黑棋含恨谋活,随即剑锋一转,直指黑方边上的双拆二阵脚,施强手碰断敌阵,又割出了黑棋两子,局面已是白方稍稍领先。进入官子阶段,双方的收束均严密准确,并无明显漏洞。终局数子,白棋以二子胜出,观战棋友顿时一片哗然。
  输棋后的圣手书生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叹道:“我轻敌了。”李霆说:“是的,你轻敌了。”张哲说:“如果我不在这里挑起战斗,而是继续抢空,白棋就没机会了。”看得出他心里仍是不服。李霆神色如常,脸上丝毫没有赢棋后的喜色,只淡淡地说:“也许是吧。”他起身走出对局室。
  大厅里人声嘈杂,赞誉之声不绝于耳。朱三篓子抢上前在李霆身上捣了一拳,笑呵呵地说:“你小子啥时练成了这样一身好本事?”谢冬江、徐昆等人也聚拢而来,纷纷向李霆挑起大指,交口称赞。李霆被夸得如醉醇酒,面皮绯红,一时有些飘飘然了。直到在人群中扫见了夏睿那张苦笑的脸,心情才沉落下来,暗自道了声“惭愧”。
  下午再战,张、李二人的棋局又呈现出另一番景象。圣手书生执黑疯抢实地,据守了三只大角,又连爬了数手低路边。布衣猎人的白棋则在外线压迫黑棋,形成一片大模样。张哲捞足了实惠目数,寻机深深打入白棋大阵,意图以孤龙的生死一赌胜负。这种类型的棋局,流行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职业超一流棋手的对决中屡见不鲜,俗称“先捞后洗”。直到九十年代中后期,随着围棋界出现了攻杀凌厉的“韩国流”之后,这种棋风便在棋界日趋式微,很少有人再下。面对黑棋的这招打入,李霆艺高人胆大,竟然脱先补了一手外势的断点。等黑棋单关跳出后,再凌空镇头实施总攻。白棋招法挟风雷之势,着实威猛无比,十几手棋过后,黑棋孤龙刚好无法做出两眼。此后虽然狼奔豚突竭力逃遁,却始终无法冲破白方的包围,二十余子的大龙全部被歼,甚是壮烈!圣手书生一声长叹,投子认负,面色阴郁地起身匆匆离去。
  如此精准的杀棋场面,令观战棋迷情绪亢奋,连呼过瘾!李霆走出贵宾室,谢冬江把他拉到众人面前,大声说:“这才是我们城市真正的棋王!”大厅里顿时响起一片掌声。
  李霆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他用两盘无可争议的胜局,终于圆了自己多年以来的棋王梦,成为当之无愧的S市棋界第一人!在强烈的成功喜悦中,他几乎有了要哭的感觉。他在人群中看见了张雪,一张俏脸如沐春风,双眸顾盼处尽是难以掩饰的欣悦。李霆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忽然隐隐觉出人群中有一道怨毒的目光冷冷盯着他。他迟疑了一下,正想努力辩清那人时,却看见夏睿苦笑着走到他的面前,说:“你小子的棋是从哪儿偷学来的?拿这样的身手来对付老同学,太够意思了!”说着,把一只装满钞票的信封递了过去。李霆面有愧色,没有伸手接那钱,被秦刚一把夺了过去。
  谢冬江张罗着,要和朋友们去醉太白酒楼为李霆庆功。朱三篓子插言道:“今晚我做东,谁都不许和我争。”他拉过宝贝女儿朱丽娜,对李霆说:“我可不是白请你,今后我闺女学棋,就全托付给你了。”徐昆笑道:“你可真是个墙头草啊!”诸人一阵嬉笑。

  S市围墙界异军突起的布衣猎人,在棋盘上痛快淋漓地连剁圣手书生两刀,此役虽说场面热闹,却并未让李霆感觉刺激,远不如栖霞山庄的彩棋大战紧张激烈。李霆自忖在棋艺上的造诣确实高出张哲一块,而且对手又骄傲自大,一上来就小觑了自己,未免胜之不武。李霆知道他的下一个对手,无疑将是省城第一高手马驰了。文化馆棋校柳暗花明又一村,谢主任聘李霆担任棋校总教练,流失的学生纷纷回归,其中黄文等七八位围棋天赋甚好的孩子,直接由李霆持教。这时的李霆似乎有了功成名就的感觉,似乎可以安于现状了,然而他眼前却时常闪现起西子湖畔美如仙境的影像。他想念远在京城的黑白邪神,经常幻想再与那老贼挑灯醉战,极尽弈道中人畅快淋漓之事。杭州一游让他的心彻底野了,越来越觉得S市只是一个小地方,他本应像一条俊逸的姣龙,尽情遨游在广阔的江河湖海,而不是闲泳清池自得其乐。他把自己的理想如实向谢冬江交待清楚,申明了他不会在文化馆棋校长久干下去。谢冬江情知这黄瘦青年终非池中之物,不能强留,只请他在文化馆先干一段时间,以半年为限,就算是帮他这位大哥的忙了。李霆爽快地答应了。
  那日朱三篓子摆宴席为布衣猎人庆功,几位棋友连连向李霆举杯敬酒,我们的S市新棋王原本“农民”出身,心地纯朴,举杯豪饮,很快就喝得醉态颟顸了。那边的张雪总是用一双妙目注视着他,样子特别温柔。当他偶尔与她四目交融,精光流溢的眼中几乎说出世上最动人的话语时,她就会微笑着把脸转向一边,并莞尔一笑。这生动的表情令那北方土汉越发醉得不亦乐乎。李霆又一次喝得深度沉迷,只是这次没有醉卧街头,散席之后,朱三篓子打车将他送回城西的小阁楼,直睡到第二天晌午才起床。
  他感觉身子仍是软绵绵的,酒力余威尚在,胃部难受得厉害,然而心情竟是无比的愉悦。下午,他来到文化馆棋牌室,见张雪正给几名学生讲课。李霆不便打扰,自己走到服务台沏了一杯茶,坐在一旁慢品轻啜。张雪专心致志地给孩子们上课,始终没拿正眼看他。直到一个钟点的课程结束,孩子们被家长接走了,她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仍然没有看他一眼。
  张雪知道李霆跟进来了,她也明白他想要什么。但她现在暂时还不想让他太如意,总得问清楚一些事情再说,脸上故意露出冰冷,尽管有些勉强。她转过身,与李霆相对而立,见他那张因为深入棋道而略显呆滞的面孔依然如故,只是眼神里闪现一丝婴儿样的纯真。张雪静静地等待他说些打动芳心的话,不料这人竟然如此鲁莽,竟不懂得用语言表达几句甜言蜜语,再看着办。他上来就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抱,然后颇为庄严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对这种含有暴力味道的色狼式的扑袭,张雪从前有过几次经历,她往往首先感到厌恶,随后就是强烈的反抗。但对于面前这个人,她却无力拒绝,即便在最生他气的时候也不能。也许这就是命中的情缘吧,她脸上的冷意消失了,幽幽叹息一声,仰面问道:“你对我总是这样粗鲁,我该你的还是欠你的?”
  “你招着我了。”
  “我哪里招惹你了?”
  “你的眼神招我了。”
  张雪本来想笑,然而却沉下了面容,轻轻把他推开。
  “你是说我引诱了你?”
  “我是说你得跟我。”
  “跟你去哪儿?”
  “天涯海角,形影不离。”
  张雪坐到椅子上,眼望窗外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向木立在屋子正中的李霆缓缓地说:“有时候我也搞不清楚你到底有什么好?就这么自信。想让我跟他的男人多了,人家也挺优秀呢。不是我不给你机会,你自己说说,你倒底有什么好呀?”
  李霆涨红了脸,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张雪就让他出去想,想明白了再回答她。李霆走出她的办公室,站在服务台前点了一支烟,认真思索自己究竟有什么好?  一支烟还没吸完,他就想明白了,回到张雪面前自豪地说:“我是棋王!”
  张雪冷笑道:“棋王就可以满世界乱抱女孩子?你不尊敬人家啊!出去再想。”
  于是李霆出去再想。想了一袋烟的功夫,他回到她的办公室,不很自信地说:“我的心灵很纯净。”
  “我学生的心灵比你更纯净。”
  “但是,我的智商比较高。”
  “你的智商都用在棋盘上了,除了下棋,你已经呆头呆脑了。”
  “怎么能说是呆头呆脑呢?那叫纯朴!”
  “是的,你纯朴得跟色狼似的,四处留情,风流的很呢。”
  “但是……”
  “没有但是了,出去再想,最后一次机会了。”
  见她脸上犹如罩了一层冰霜,李霆只好又出去想。这次他接连抽了两支烟,皱起眉头很投入地想。想啊想的,最终想得心烦意乱,又从烦乱的心情中得到一种坚定。他甩掉烟蒂,大步走到张雪面前,严肃地说:“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好,只知道心里牵挂的人就是你。我没有万贯家财,也没有社会地位。我草民一个,把心底里对自由平等的追求都用在围棋上了。就冲你这小模样,完全可以去傍大款,去过舒服的生活。虽然我感觉配不上你,但是还有但是,但是我不是色狼,没有四处留情,更没有满世界乱抱女孩子,那还不被人打得满地找牙?我渴望跟你在一起,以棋为生过平民的生活,就跟董永和七仙女似的,所以我就从杭州回来了。我实在想不起自己到底有什么好,只想一生一世对你一个人好,你说说,有我这么痴心的色狼吗?”
  张雪笑了,在温柔的笑容里似是包含着一种感动。她取出一块手帕走到李霆身前,替他擦拭脸上的汗珠。她用温情似水的眼神脉脉地望着他,等待着他正式的主动。
  “怎么你现在又不敢了?”
  “你别喊逮流氓就行。”
  李霆捧起她的脸庞,她轻轻地合上了双眼。
  一切美好开始的时候,爱情故事理应落下帷幕,然而人的故事却因生存而了无终期。人被上天好生之德投入到一个盲目无情的世界。每个人在活着的当下,都自信活得明明白白,却又在明白之时心存不甘。这原本是一个隐蔽缺憾的世界,而世界的缺憾又无不滋生于人的内心,因为强大的个体意志太需要完美了。人生真实有效的幸福并不多,矛盾存在于一切属于人的活动中。任何受时空统治的思想事物,均蕴涵着善恶美丑的肯定或否定,即便是人世间最美丽芬芳的爱情花朵也不能例外。爱情是有目地的,而爱情目地本身,又可以对爱情做出最冷漠的鉴定,所以我们的故事仍需继续。

  连续十几天的酷暑天气,让人深觉活着不易。大地如蒸笼一般将高温裹住城里的芸芸众生,人们挥汗如雨,四处躲避着滚滚热浪。很多开足冷气的餐厅茶社均是顾客临门、生意兴隆。文化馆棋牌室两台空调都调到了最高档,白天来这里下棋打牌的客人总要有几十位。李霆除了按时教授围棋班那几位新秀外,偶尔也在大厅与棋友下上两盘彩棋,挣个百八十元钱。有时寻机去张雪那屋亲热几句,倒也其乐融融。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张雪似乎并不怕热,经常嫌空调开得太大,嫌大厅里有些冷。她依然是白衣青裙,这等大热天,几乎没见她出过汗,真如冰雕玉琢一般。有时李霆忍不住想与她亲腻一番,屡屡遭到她的拒绝,主要是嫌他身上的汗渍,这让李霆更加视她如雪山仙子,在爱中多了几分敬慕,又为自己的肉体凡身惭愧不已。
  这一日天空阴云密布,一阵疾风吹过,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直落下来。随着一道道电闪雷鸣,千万条雨线尽情飘洒,登时驱走了连日的苦热,令人神清气爽。这天刚好是张雪二十三岁生日,李霆就要找个像样的餐厅给她过生日。他要把她的好朋友——主要是赵家师兄弟们招集在一起,摆个生日蛋糕,插上二十三支蜡烛,大家再拍着巴掌齐唱一首《生日快乐歌》。虽然李霆一向对此不感兴趣,认为那是少男少女情调小资们喜欢的玩意,但为了让张雪高兴,他不妨也小资一把。谁知张雪并不同意,说:“以前过生日,姑妈给我做一碗寿面,煮两个鸡蛋,顶多再给我点钱,让我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过生日从来没有请过别的人。”想起姑妈,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又说:“只要今晚你陪着我,我就很高兴了。”
  李霆情知张雪自幼遭遇家庭变故,流落在S市寄人篱下,孤苦伶仃的,不由对她升起无限怜爱。晚上,他带着他的雪儿去了一家比较高档的日式茶艺馆,走进一间清静典雅的小木屋,他要了几盘价格昂贵的茶点鲜果,还要了一瓶干红葡萄酒。小木屋里灯光幽明,色调暗淡的光线唤起人温馨委婉的情绪。木桌上燃起了两根红蜡烛,烛光下,张雪的容颜越发显得清丽绝俗。李霆端坐在她的对面,眼睛再也不愿从她脸上移开。张雪忽然问道:“李霆,你很有钱么?”他不知何意,随口答道:“不很有钱。”张雪略显不安地说:“这种地方消费很高呀,你不应该带我来这里。”李霆见她原来是为自己心疼钱,心里有了几分感动。他斟满两杯红酒,与张雪碰了一下杯,说:“只要你快乐,我什么都不在乎。”
  在李霆的痴情瞩目下,张雪流露出几分羞涩。和他十几天的亲密接触,她更加感觉到李霆果然是个单纯质朴之人,几乎很少听他嘴里说出一句轻佻话,即使在二人热烈相拥时也从没有甜言蜜语,顶多说一句“你真美”,然后就是憨憨地一笑。张雪本是个文静淡雅的女子,不像师妹韩莹那样热情洋溢好热闹。李霆敏于行而讷于言,甚投她的脾气,暗自庆幸自己终于选对了男友。这时见他端坐饮酒,身上隐隐散发出几分古代俠士的气度,心里十分欢喜,就让他讲讲布衣猎人大战栖霞山庄的传奇经历。其实李霆早已向她讲述过了,又老实交待了他与唐媛虽然亲昵但并无狎亵之举,但张雪还是想听想问。李霆笨嘴拙腮,只能说个大概齐,反而给她留足了想象的空间,引起了她更大的兴趣。她经常在脑海里勾勒一幅画面:李霆泥塑般沉思于纹枰前,姿势是那样的卓越挺拔、目空一切,无所畏惧地与强敌搏斗在纵横十九路战场。她甚至想象那海岛刀客、寒风一剑就如武侠影片中的凶神恶煞,武功高强,但最终败倒在青年棋侠北方土汉的剑下。她每思至此,心里就会感到一丝甜美。
  “你与林霄汉的第二盘棋,为什么要认输呢?”她细声细气地问。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围棋本来是给人玩的,不能让胜负把人给玩了。”
  “你和陈子侯下出的那盘醉棋,当时你们俩真喝了二十瓶酒吗?”
  “不是二十瓶,是七瓶酒。他喝了三瓶,我喝了四瓶。酒我赢了,棋却输了。”
  张雪脸上的笑容由甜蜜渐渐化作幽深,说:“可是我还有一件事不能相信,总想问问你,又不知怎么开口。”
  “你问吧,对于雪儿,我没有秘密。”
  “可是人家真的不好意思问出口呢,你又不是柳下惠,怎么可能不那什么呢?还是你自己老实交待吧。”
  李霆怔怔地想了片刻,就明白了她问的是什么了,低声说:“我真的没干。”张雪脸上似笑非笑地追问:“没干什么呀?”李霆着急了,忙说:“没干就是没干。”
  张雪起身将小木屋的门紧紧掩住,然后走到李霆身边坐下,俯在他耳畔轻声问:“你没干什么呀?”她吐气如兰,身上散发出一缕缕醉人的温馨,令李霆神不守舍,  伸出手臂把她抱在膝上,低头向她吻去。他说:“我心里只惦记着你,这次回来向唐媛说得明白,我要带着你一起去外面闯荡,她也答应了聘你在唐家棋校教棋。”又说:“我之所以没有答应你去杭州找我,是因为当时有些事情让我害怕。”就把陈子侯被洪老板挟持一事说了出来。他拉过张雪的手,按在身上的某处,里面硬梆梆的不知藏着什么家伙。他说:“当天晚上我就买了一把刀用来防身。我独自一人倒也不怕,可那时如果你在我身边,我可就怕得要命了!”
  张雪听着李霆的讲述,摸着他衣兜里那柄硬硬的东西,沉思了一会儿,伸出双臂缠绕住他的脖子,轻声说:“我现在全明白了,你是为了我好。”
  怀抱温香软玉,李霆心旌摇动。窗外细雨淋漓,屋内烛影朦胧。李霆抚摸着张雪的身体,又解开她的衣襟,眼前是一片光润无暇的柔美。他像婴儿一样吮吸那两点嫣红,见她温顺地合上双眼,俊俏的脸庞平静似水。李霆怀疑地问:“你是我的?”张雪嗯了一声。李霆肯定地说:“你是我的!”听她又嗯了一声,李霆只觉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了。他面皮发烫,那只幸福的手逐渐探索到他梦寐以求的幽深处。外面雨声不断,屋里明烛摇红。当他真实触受到她篷松湿润的那一刻,心里立刻有了一种迸发的震动。随着她隽永如诗的一声低吟,他已经得到了一种巨大的愉悦。
  李霆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去,目光如残烛般迅速黯然。他紧皱眉头,在空虚中忽然陷于一种强烈的沮丧。他惶恐起来,缓缓放松了自己的双臂。他明显感觉太快了,从奋发到实现,仅用了极短的时间。如果这样下去,必将无法达成那种完美的形式,这无疑会导致她的不幸!李霆蓦然间对自己的生理状态大加怀疑了。
  张雪睁开眼,不明所以地望着李霆,对他瞬间的变化心生疑惑,以为他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的什么秘密之后,突然间感到失望了。她本想告诉他一件事情,却又羞于启齿。李霆停止了他的爱抚,他的胳膊放松了,他的眼神黯淡无光,脸上流露出丝丝痛苦。强烈的自尊心令张雪立即面如冰霜,平静地系好衣襟。从他膝上下来的那一刻,她简直想说一句“我们不是童男童女”,然而她的手指却在无意中触到了他裤子上的一片凉渍,立刻如触电一般缩回手,同时也就恍然明白了什么。她梳理好松乱的头发,轻步走到窗边,默默聆听雨滴敲打竹篁的声音。
  长久的静默后,张雪侧目望向李霆,见他盘腿坐在蹋蹋米上,头垂得很深,好像在伤痛中忏悔罪恶。她缓缓走过去,双手为他梳理头发,才发现他的毛发根根坚挺如猪鬃,典型的“刺儿头”!张雪脸上露出笑容,心里泛起丝丝柔情。她见木屋的另一侧摆放着一张古琴,墙壁上还挂着一只琵琶,就走过去取下琵琶抱在怀里。略微调试了几下弦音,感觉满意了,坐在藤椅上,一边弹奏一边轻舒莺喉款款唱道: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香常病酒,不辞醉里朱颜瘦。”
  这首《蝶恋花》出自北宋文豪欧阳修之笔。张雪的姑父姑母均是江南著名评弹艺人,她自幼耳濡目染,自然娴于此技。只是姑妈坚决不肯教她学习评弹,却把她送到赵溪源门下学习弈道,不知是何原因。
  那一声声轻柔曼妙的韵调,终于唤醒了心陷魔境的S市平民棋士,一双细目闪烁出光亮,举杯喝尽杯中酒,又满满地斟上一杯。只听雪儿继续唱道: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楼风满楼,平林新月人归后。”
  一曲唱罢,李霆已站在她的身旁,低头在她前额亲了一下,又回到桌前浅酌慢饮,犹如置身于云端仙境。雪儿凝神静思,纤指清弦巧弄,再为他唱了一首《月中天》:
  “绿纱裙白羽扇,珍珠帘开明月满,长驱赤火入珠帘。
  无穷大漠,似雾非雾,似烟非烟。
  静思夜,驱不散,风声细碎烛影乱。
  相思浓时心转淡……”
  待“淡”字余音尚未散尽,小木屋的门被推开了,一位衣裳整齐的男子拍着巴掌走进屋,欣喜地望着张雪,嘴里叽哩咕噜的不知说的哪国话。但看那人的神情,无疑是在赞赏什么。他身后又跟进一位男子,也是衣貌整齐,向张雪说道:“这位是日本人小岛川二,京都大学专门研究古典汉文化的博士。他刚才在屋外听了你唱的词,说是品味到了久违的唐风宋韵,特别感动。”那日本人又叽哩咕噜了几句,另位男子翻译道:“小岛先生称赞你的神态气质非常非常美,他想跟你合个影,还想邀请你以后常来这里玩。这茶艺馆有小岛先生的股份,他要高薪聘用你在这里工作,你看如何啊?”
  张雪一时不知所措。李霆起身走过来,斜觑了日本人一眼,然后向翻译说:“请你告诉这位小鸟老二……”
  “不是小鸟,是小岛。”
  “我就叫小鸟了。请你告诉这位小鸟先生,她是我老婆,要打她的主意,得等我死了以后再说。另外,南京的深仇大恨我还记着呢!”说着话,右手不自觉地伸进裤兜,紧紧攥住那把弹簧刀,沉定地盯着这位日本人,目中射出精光。
  翻译面色尴尬,支支吾吾地向小岛川二说了几句。小岛听罢,冲李霆和善地一笑,说了一堆日本话,翻译道:“小岛先生认为您多心了,他说我们完全可以做朋友的,前代的恩怨总应该有过去的那天。他不关心政治,他只喜爱东方文化。他认为文化艺术属于全人类,不应该有国籍之分。人首先是人,其次才有国籍,国籍可以变,人却不能变成动物,先生您说呢?”
  李霆对这类话题不感兴趣,他拉起张雪搂在身边,说:“结账!”
  服务台小姐拿来账单,总共消费了五百多元。那日本人又咕噜了几句话,翻译就说小岛先生让收半价。李霆也不和他客气,丢下三张大票,搂着张雪走出茶艺馆。
外面依然细雨绵绵,雨夜的市井显出几分空旷冷清。李霆在街头拦了一辆三轮拉客车,携张雪坐进后座。张雪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忽然吃吃地笑了。李霆就问她笑什么?她并不回答,只是偷偷笑个不停。忽儿一指李霆裤子上的濡迹,轻声说:“真没羞!”
  李霆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叹道:“可能是我太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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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圣手书生


   
  进入六月,天气日渐闷湿燥热,江南即将迎来一年中最难捱的苦夏季节。张哲汗水淋淋地坐在精弈棋社,与两位慕名而来的棋迷奋战彩棋。不远处立着两台电风扇,扇叶疾速旋转,鼓荡出阵阵热风,只能稍解体温,根本不能驱散熬人的酷热。那两位棋迷早已不顾斯文,脱去衬衫,袒胸露背地大干在纹枰上。张哲则是衣着整齐,临枰端坐,虽然汗水浸透了背心,却仍然肃容矜持于棋局前。
  这两盘棋都押着五十元彩金,张哲一对二,统让对方四子。三人从上午弈至黄昏,总共下了六盘棋,那二人无一胜绩,掏出钱递给张哲,口中叹服了几句。张哲送走二位棋友,去卫生间淋了个澡,脱去汗水浸湿的衣服,换了件T恤衫。傍晚,有微风从南面轻拂而来,吹在身上,令人精神一振。张哲在街上买了一只汉堡包、一袋炸薯条,回到棋社沏了一杯茶,然后慢慢用餐,静静等候表哥夏睿。
  圣手书生九岁在省城一家棋校学棋,十五岁已是远近闻名的一位少年高手。他棋风全面,功力深厚,聪明过人,正当风华正茂前途无量之年,不幸身染重疾,几乎告别了棋坛。待身体逐渐康复,又可以纵横驰骋在十九路江湖的时候,却已年过十八,错过了竞争职业棋手的年龄。因为少年时期沉醉于棋道,早就荒废了学业;身体孱弱,又无法干体力活儿,只得以棋为生,混迹于民间围棋江湖了。他本来一直在省城棋院的围棋道场做陪练,只是那道场的大总管为人吝啬,心胸狭窄,给手下员工的薪水本来不高,还时不时地要听他颐指气使,没来由地受些冤枉气,故而张哲早就想辞掉那份差事。现在他在S市与夏睿搭伙开了这家棋社,虽说表哥也是个精打细算的小气鬼,但除了在钱财上锱珠必究外,其它事情全由张哲做主,绝不干涉,处处维护他这位二当家的权益,倒也落得个舒心自在。S市距离省城不足百里,坐车只需个把钟头即可到家。张哲在这座城市以教棋为生,捎带着与慕名而来的棋友下几盘彩棋,挣些外块,生计倒也安稳。
  精弈棋社最初开张,招生授课,共招上来十五位学生。教学安排每周三次课,都是入门初学者,学费不宜太高,每次课仅收三十元。除去房租水电费,还剩余两三千元钱,勉强维持着棋社的正常经营。那日为赵溪源祝寿,众棋友联手棋大战之后,张哲又与S市棋王杨锦复盘过招,棋艺明显高出一筹,已被坦荡率直的谢冬江推为江湖榜第一条好汉。谁知杨锦的恩师赵溪源却从旁作梗,杜撰出一位棋艺卓绝的神奇青年,显然是不愿自己坐上头把交椅,便找出一盘前辈高人的棋谱说三道四。张哲性格斯文内向,淡泊散逸,对那虚无缥缈的名份不很在意。然而在棋盘上他却好胜之心犹甚,从不怯懦谦让。本省业余棋界除了大哥马驰之外,他谁都不服!若S市当真出了那么一位弈道高手,他说什么也要去会一会那人,以棋盘上的胜负论雌雄,绝不能含糊!
  不过,自那日寿宴之后,张哲毕竟名声远播,第二日便有不少家长领着孩子慕名前来拜师。精弈棋社又招上来六位学生,均具有一定棋力,在业余初段左右,于是为他们开设了围棋提高班。徐昆经常来帮忙授课带孩子,而且分文不取。眼见得棋社生意日趋红火,只是天近三伏盛夏,每日里挥汗如雨,酷暑难捱,棋社实在是有必要安装空调,以改变厅堂内的苦热环境。晚上,夏睿饭后溜跶到棋社照看,张哲先把白天切彩棋赢来的钱分给表哥一半,随后强烈建议他赶紧治办空调,不然人都快要热晕了。
  夏睿永远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胖乎乎的脸上总是流露出对生活的满意。他说:“你觉得很热吗?我怎么没感觉到热?”张哲说:“因为现在是晚上,有风。不信白天你过来体验一下,还没进入六月天,屋里已经跟蒸笼似的了。”
  夏睿在厅堂里来回渡步,两只手不住掐算,嘴巴嘀咕了一会儿,说:“这间大屋四十多平米,得买一台五匹的立柜空调,楼上两间教室也要装两台一匹的,我还得掏一万多块!”张哲说:“这可是你的产业,不是送人的礼物。”夏睿说:“那是自然。不过,这三台空调要是运行起来,每月电费少说要多出七八百元。除非我们再招两个班的学生。”
  张哲便犯了愁。精弈棋社开张后,广告打了海报贴了,学生该来的都来了,这城市总人口不足五十万,急切间上哪儿再招两个班的学生呢?却见表哥仍然是不慌不忙,掰着手指头算道:“这里三家教棋的场所,赵溪源的围棋私塾三十个学生,他久在本市传授棋道,名系一方,可以说占有地利。文化馆围棋学校上有棋协撑腰,又挂着省棋院分院的牌子,无非得了些天时,竟招上来八十多位学生!可他们那里的老师:张雪刘东韩莹,棋力并不出众,若论才气也是稀松平常。而我们的精弈棋社,虽说是初立门户,但是若论棋艺,谁敢与我的好表弟圣手书生分先一战?若论才华人品,谁又不知我的好友诗人徐昆、落魄书生孙青?若论办事精明强干,谁又可比得上我铁公鸡夏睿?我们都是精英啊!他们占天时地利,那我们就占人和,以本市最高明的围棋技术、最优秀的教学质量、最令人瞩目的升段成绩,去向他们挑战,跟他们竞争!”
  夏睿继续说道:“那天我们给赵老头儿祝寿,你复盘折了本市第一高手杨锦的威风,随后就有六位学生家长带着孩子来了。其中有两位小孩,一个从前跟赵溪源学棋,另一个从前就学于文化馆棋校。这才叫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酒香不怕巷子深。我琢磨着,我们还须想个办法,再和文化馆棋校的师生们比划一场,把声势搞搞大,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精弈棋社才是这城市最优秀的,这样就不愁学棋的孩子们改换门庭,聚集在我们这里,这叫良禽择木而栖。我们正处在一个市场经济的时代,行业竞争在所难免。自然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是哥们儿不仗义,是真拗不过自然规律的铁面无情啊!”
  听了表哥夏睿的一番侃侃而谈,张哲由衷佩服!表哥大脑里的筹划他从来没想过,即使想过也不会表达得这样有条不紊、思路清晰。他毕竟只是个下棋的,人家表哥可是个学经济的本科毕业生。
  于是夏睿找徐昆商议,由徐昆牵头组织一次围棋友谊比赛:精弈棋社对阵文化馆棋校,双方各出八名棋童打对抗赛。徐昆还拟定了一份倡议书,开篇即是一堆漂亮词语,什么“弘扬国粹、开启智力、繁荣本市文化事业”云云。倡议书送到文化馆,谢冬江阅后不知有诈,他本是个热忱豪爽之人,半生醉心于棋道,没事的时侯还经常组织棋友聚会,切磋技艺把酒言欢,何况徐、夏二人倡议出这等有意义的比赛?谢主任欣然同意,还给比赛命名为“S市金童杯围棋赛”,命张雪去选拔文化馆的小棋手。
文化馆棋校八十余位学生,分为入门班、提高班和有段班。张雪平时只带三个入门班,提高班和有段班分别由韩莹、刘东照管。另有四五位家长每周一次请张雪去家教,她每月收入接近三千元,生活比较稳定。张雪温柔秀美,文雅和气,甚得学生和家长的欢喜,而她也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些孩子,尤其是喜欢聪颖过人的黄文、赵士祺和朱丽娜。其中黄文已经上了二段,赵、朱也已打上初段。看着这群可爱的孩子在棋盘前稚气十足地摆弄棋子,张雪总会感到一缕愉快,并不由得想起了李霆,在自己最感孤独无靠的时候,多亏他想出了开棋校的好主意,力促谢冬江办成了此事。好多天没有见到那土汉的踪影,不知他现在何处。张雪知道秦刚与李霆关系密切,几次想向二师兄打听他的下落,却羞于启齿。她有些后悔,那日不该对李霆冷言冷语,还当着他的面坐进了赵士祺他爸爸的轿车,那种情形怎能不令他气闷呢?假如真像他所说的心里一直想着她。但他既然钟情于己,为何又在西湖边与那红衣女子亲密无间,还拍了照片给自己看?那照片很可能就是姓唐的女人托人偷偷放在办公桌上的!想到此处,当真令人心烦意乱。
  张雪又想起师父寿宴上的那局《醉弈通玄谱》,李霆精湛的棋艺已非往昔可比,连师父都对他大加赞赏。但不知他在杭州经历了何等奇怪的际遇,以至于在短期内竟出落得如此神俊!谢冬江、徐昆曾经说他是围棋天才,好像被范施附体了,此言虽过,却并非全虚。
  与精弈棋社的新秀对抗赛,张雪并不很放在心上。八位小棋手,黄文、赵士祺、朱丽娜自然占有一席之地,另五个席位由刘东推荐出来即可。胜负寻常事,原本不必太在意,总之,只要学生们通过比赛能够得到锻炼,对棋力的提高毕竟是一件十分有益的事情。
  “金童杯对抗赛”分主客场制,第一轮比赛定于周六上午在工人文化馆举行,下午移师精弈棋社。
  这日,夏睿、张哲、徐昆带领八名小棋手走进文化馆棋牌室,张雪早已安排妥自己这方的学生们,在长桌前一字排开,迎接对手。谢冬江喜好张扬,挥毫泼墨,亲笔手书“弘扬国粹,开启智力,培育新苗,繁荣文化”十六个大字的横幅,悬挂在大厅显赫处。又请了南湖晚报社文体部的记者,闪着镁光灯拍下许多现场照片。不少家长也带着孩子们前来观战,气氛甚为热烈。
  上午的比赛,文化馆少儿队除了朱丽娜捡“勺子”赢下一盘,其余七位小棋手悉遭败北,谢冬江不由得大吃一惊!暗想同是年龄相仿学棋一年的孩子,水平差距怎么如此悬殊?下午,两队移师精弈棋社再战。夏睿早已置办了空调,街上虽然暑气蒸腾,房间里却是凉爽宜人。主人笑容可掬,亲自给诸位老师家长捧上凉茶饮料,待客礼数很为周全。第二轮比赛,文化馆棋校全军覆没,输得惨不堪言!夏睿还给参赛小棋手们颁发了奖品,不分亲疏,每人一份。
  比赛曲终人散。谢冬江心情不爽,张雪、刘东等人也是郁郁寡欢,暗自纳闷。他们哪里知道,精弈棋社的八名小棋手,其中七人是张哲从省城围棋道场请来的。道场荟萃了全省各地的优秀棋童,总教练马驰与张哲兄弟相称,张哲有事相托,马驰自会鼎力相助,亲率七位弟子挥师直下S城,风卷残云一般大败文化馆小棋手,得胜后即班师还朝了。
  “你小子这是什么意思?”徐昆皱着眉头质问夏睿。
  “弘扬国粹,繁荣我市文化事业。”夏睿说得振振有词。
  倡议书本是徐昆撰稿,此时夏睿以其之文塞其之口,令徐昆哑口无言。
  金童杯对抗赛过去了一个月,文化馆棋校流失了二十多名学生。最让张雪心痛的是,三位得意门生也走了两位,只剩下朱三篓子的宝贝女儿朱丽娜,刘东等人这才隐约明白了铁公鸡的真正意图,正自气闷,这日夏睿携张哲又来到文化馆棋牌大厅,提出精弈棋社的老师要与文化馆棋校的老师打一场擂台赛,双方各出三名棋手,总奖金五千元,发给胜利一方。其实完全是彩棋性质,只是说成“胜者奖金”好听一些。看着张哲那自信满满的样子,明摆着是来踢场子的,韩莹气愤不过,怒斥夏睿欺人太甚。夏睿也不生气,笑吟吟地说:“你们认怂不敢应战,那就算了。围棋不就是个玩吗?何必发那么大的火气。如果你们觉得我的好表弟棋艺高超独步一方难逢敌手,分先下不公平,他可以让你们先二。大家图个乐儿嘛,棋手不敢在棋盘上较量,还当什么棋手?不如改玩拖拉机斗地主去得了。”
  这话说得可太气人了!忽听一个声音冷冷说道:“圣手书生,你真有把握让我先二?”诸人拿眼望去,原来是玉面飞狐杨锦。
  张哲沉思片刻,如实说道:“让你没有把握,但可以试试。”
  杨锦道:“好吧,也不用打什么擂台赛了,我和你下个三番棋,一决胜负!”
  张、杨二人当下约定,这周末午后开战,棋份为张哲让杨锦先二先。张雪眼望五师兄,心生喜悦,暗想他莫非真是在佛法的教导下,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么?
  杨锦近来总在寻思,或者说总在反思:想那李霆土头土脑的,怎么就能打动了小雪师妹的芳心呢?无非是这厮天不怕地不怕的,有点在棋盘上玩命的精神。那次楚艺雄设擂台挑战S市棋手,自己以本地棋王的身份临阵脱逃,却被李霆趁机冲到了台前,力拼强敌战而胜之,挽回了本市棋界的面子,简直出尽了风头!从此小雪师妹就对自己日益冷漠,但对那“北方土汉”似情有独钟。这段时间杨锦发现,师妹与李霆之间不像是有某种特殊感情,就想李霆与唐媛已经好上了,自是不能再移情别恋,这让杨锦醋意顿消。师妹曾劝他多向李霆学习,这时想起来,那土小子身上还真点有些可贵的品质值得借鉴。只要李霆不打小雪的主意,杨锦还是可以喜欢他的,学学他也没什么不可以。现在张哲前来踢场子,大言不惭地宣称奉饶赵家弟子们先二,而同门师兄弟中,又以他玉面飞狐棋艺最高,天赐良机让他重塑形象,理应当仁不让!当他奋勇迎战的那一刻,小雪师妹果然含笑望着他——是一种久违了的温和的笑容,令杨锦更加容光焕发。
  张雪觉得这次五师兄与张哲的三番棋大战,内含博彩,而且有关文化馆棋校的声誉,不能不跟谢冬江请示一下。凑巧谢主任来棋牌大厅寻视,听了张雪的汇报,谢冬江虎目圆睁:“他娘的欺人太甚了!跟他干!五千元彩金,我掏两千,其余你们凑齐。”还勉励了杨锦几句,令赵家四位师兄弟顿时欢欣鼓舞、勇气倍增。凑足了彩金数目,锁在张雪的办公桌抽屉里。
  周六上午,夏睿、张哲前来文化馆赴会。张雪本打算把对局安排在贵宾室进行,因为那里比较安静,谁知夏睿死活不肯,坚持要在大厅人多众广的地方进行。张雪明知这是夏睿意在渲染声势,却也奈何他不得。
  张哲身穿一件文化衫,前襟印着一道著名的围棋死活题“黄莺扑蝶式”,背襟赫然大书四个字:奉饶一先!杨锦则白衣似雪、纸扇轻摇,一副风流名士的派头,只是他俊秀的面孔罩着一层寒气,双目射出冷剑般的光芒,正是当年碧茗杯棋王赛上教训李霆时的那种神态,实属难得一见。
  张、杨二人棋风接近,均属于四平八稳的功夫棋,布局讲究子效,行棋不即不离,对全盘实地得失极为敏感。中盘偶尔发生战斗,也是假打仗真捞空,绝不恋战。用当世棋界遗老遗少的行话来评论:哇塞!二人下得竟很职业!旁观者除了夏睿张雪等当事人外,还有十几位棋迷,见到这种半推半就媚眼如丝的棋局,看得昏昏欲睡。个中惟有刘东能够欣赏局中的细腻软锋,并在一旁钦佩不已。再看二人的官子功夫,婉若巧妇绣花,纤纤绵绵,半目之处也盯得很紧,犹如戏台上的丝线穿针孔,全凭花旦眼神好——这可是玉面飞狐的强项!终局数子,黑棋以四分之三子胜出,杨锦取得了首盘胜利。他在得意中瞥了小雪师妹一眼,暗想她很有可能会扑过来亲自己一口。但是没有。
  下午的第二盘棋,张哲让杨锦二子。杨锦暗自冷笑:让先你都输了,何况是两子?因此他的招法更显得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了。而圣手书生棋风陡然一变,白棋四处寻衅闹事,在黑空中纵横驰突,意图将棋局导入乱战。纹枰上刹时间烽火狼烟,剑影幢幢。如果说二人上午的对局,是两位香闺女子比较纺织针线,下午的对局,却似一头饥饿色狼对一只美丽灵鹿的追逐。白棋疯狂进功凶猛扑噬,黑棋闪展腾挪一路奔逃。玉面飞狐虽极尽轻灵飘逸之能事,但二子优势已经荡然无存了。黑棋不堪欺凌,奋力反击,置一队孤军而不顾,强行围住一块六十目大空!这下圣手书生可真红了眼,对黑龙痛下杀手,大有不全歼狡敌不足以平民愤的气概。
  前来棋牌大厅观战的棋友越来越多。其中赵士祺的父亲赵总和朱三篓子在盘外加了磅:赵总押白胜,朱总押黑胜。
  临近黄昏的时候,杨锦的黑龙终于愤死,败局难以挽回。张哲拿起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气喘嘘嘘,着实累得不善。
  周日上午,张、杨二人又进行了第三盘棋的较量。这盘棋双方又恢复了贪取实地的棋风,铺地板抠官子,不温不火地比较细腻,腻了二百八十多手。终局数子,白棋以一百八十一子小胜,圣手书生二比一取得了最终的胜利!玉面飞狐知道此后没人再把他当成S市的棋王了,不由得落下了几滴清泪。赵家师兄弟们无不黯然气沮。
此战令圣手书生声名大振。没过几天,文化馆棋校又流失了十多位学生,就连张雪最喜欢的棋女朱丽娜也改换门庭,投奔了张哲。精弈棋社骤然间生源大增,按计划多开了两个班,铁公鸡夏睿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虽然徐昆鄙视他的做法,已不再来这里义务教棋;孙青是谢冬江的徒弟,见夏睿为了钱财大挖文化馆棋校的墙角,也忿忿离去,但这无关紧要。这年代人才最不值钱,夏睿轻而易举地又招聘了两位三段水平的围棋老师,还请了一位年轻女服务员,颇有几分姿色,笑靥如花地给客人端茶续水,棋社生意日见红火。

  话说S市彩棋刀客李霆闲居家中,侍奉二老双亲。见天气炎热,郊外比城里凉快多了,就打算在七柳镇多住些时日,避开三伏溽暑。他把在杭州战彩棋挣来的钱大部分交给母亲保管,自己身上只留下三千元钱。李家在临街开着一间小卖铺,经营一些中低档的烟酒糖茶日用小百货,平时由李母与三弟轮流站柜。李霆回来后,便替下三弟,劝他去好好读书,自己照看起小店的生意。老爸向儿子提起镇东村冯秀才的女儿,样子甚是温文贤淑,让李霆去见她一面,把亲事订下,不料李霆一口回绝,说是要自己找老婆。李父养伤在家,晚上经常跟李霆喝个小酒,听儿子聊起了这些年在外闯荡经历,渐渐改变了以往对围棋的看法。无论怎么说,儿子棋艺不凡,也算是学到了一门讨生活的手艺,而且好歹沾了艺术的光,名字上过南湖晚报,比出苦力做工强多了。
  乡下生活平淡宁静,给人以田园诗样的情趣。李霆每日清晨打坐净虑,白天忙乎小店的生意,闲暇的时候,专心打谱磨砺棋盘上的功夫。古谱《海昌二妙集》被他从头到尾学了一遍,越发对施襄夏、范西屏二位棋圣出神入化的技艺仰慕不已。
  这一日李霆正在店中闲坐,霹雳虎秦刚忽然前来造访,手上还拎着两瓶上品佳酿“古井贡酒”。李霆喜出望外,忙拉着秦刚走到街对面的大排档,要了几碟冷热菜,打开好酒举杯对饮。几杯酒过后,秦刚已把金童杯赛事和张哲让先二大败杨锦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述说了一遍。当说到文化馆棋校学生流失过半,都跑到圣手书生门下时,李霆不由得呵呵大笑,说那铁公鸡夏睿果然是学经济的,脑袋瓜子就是好使!秦刚说两家棋校行业竞争,以棋艺论高低,原本理所当然,只是对圣手书生的嚣张气焰感到愤愤不平。可惜诺大的S市,竟无一人敢直撄其锋前去挑战,未免令人沮丧。李霆一听这话,差点拍案而起,立马要去会会那圣手书生。但转念一想,夏睿毕竟和自己同在一所学院读过书,并在大学生擂台赛上并肩作战,多少有些交情,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二人酒意正酣,秦刚忽然一笑,对李霆说:“你知道这两瓶酒是谁让我捎给你的?”李霆自然不知。秦刚笑道:“这是我师妹张雪托我捎给你的,她说现在只有布衣猎人可以战胜张哲。我和刘东都以为她被气糊涂了,我们这里的第一高手被让先二都输给了人家,更何况你这老二了。谁知张雪执拗地说,只有你李霆,才可以与那圣手书生在棋盘上一决雌雄!提起北方土汉的名字,她脸都红了,求我前来搬取救兵,请北方土汉出山。”
  李霆听罢,顿时豪气纵生。暗想自己回到S市之后,从未向人展示过棋艺的真正水平,不知张雪怎么会这样信任自己?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何况那知己还是他隐藏于心底的至爱。又念及谢冬江大哥对他一向青眼相看,让他再也不肯置身事外,立即决定重返S城,再现棋道江湖,与那不可一世的圣手书生大战三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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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观弈思人



  持续两天阴雨绵绵的天气,使听雨轩茶社生意冷清。S城彩棋第一刀客端坐在靠窗的一张棋桌旁,静候着富贵烧包而又嗜棋成瘾的朱三篓子。几位只下一二十元彩金的棋友被他让给了秦刚、孙青,他现在身上不缺钱,但他又急需要在短时间内挣到一笔钱,用以防备警察找上头来。一旦完成任务,他将告别彩棋生涯,立即赶往杭州的唐家棋校,以教棋为生,过自己喜欢的自由潇洒的日子。
  李霆在电话里向唐媛告假十五天,让她耐心等待。唐媛听说他与那位张雪八成没戏,便劝慰了他几句,并声称她有一位表妹,聪明文秀而且略通棋道,不妨介绍给他做个朋友,这让李霆对未来生活充满信心。
  午饭过后,李霆终于盼来了朱三篓子。朱三篓子死活不敢再与他下计子彩棋,只玩二百元一盘的。二人落子如飞,一下午总共大干了四局棋,李霆“手下留情”,让老朱赢了一盘。老朱永远是那种记赢不记输、记吃不记吐的主儿,赢棋后又长篇鸿论地给李霆上了一堂围棋技术课,然后把四张百元钞票丢在李霆面前,以胜利者的姿态气度不凡地离去了。晚上,李霆和秦刚、孙青在楼下餐厅喝着酒,听说赵家子弟张罗着给师父过生日,李霆忙掏了份子钱交给秦刚,说他届时一定要去捧场。正说话间,李霆的手机忽然响起,他只接听了几句,顿时神情紧张,满面焦虑。
  电话是妹妹李雯打来的,带着哭腔告诉李霆,父亲被汽车轧断了腿,现在正在送往S市人民医院的路上。李霆急忙打听详情,听妹妹说老爸晚上去镇东村找冯秀才聊天,酒后骑车回家,马路上黑灯瞎火的,老爸带着七八分醉意,被一辆风驰而过的大货车挂倒,躺在地上没等站起身,又被后面驶来的一辆面包车从小腿上轧过。两位肇事司机都没有停车,加大油门消失在濛濛雨夜。老爸倒在地上不住嚎叫,惊动了街坊四邻,忙报了警,又找车将他送往城里医院。母亲听到消息后,一时急火攻心,一头卧倒在床上了。
  李霆听罢,又气又恨又着急,先是大骂了几句缺德的肇事司机,随后埋怨道:“咱爸那么大岁数,大夜里的又下着雨,他不说在家好好呆着,跑镇东村喝的哪门子酒啊!”
  李雯生气地说:“这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别以为咱爸把你赶出门真的不要你了,其实他心里一直惦念着你,他去找冯秀才喝酒,是看上了人家的小女儿,给你提亲去了。”
  妹妹这番话犹如一记闷棍,把李霆打得直犯懞。他怔怔地立在原地,不断有泪水从眼窝中涌出。他顾不上与秦、孙二人多解释,撒腿跑出餐厅,拦了一辆的士,火急火燎地钻了进去。
  李霆先让出租司机把他拉回住处,取出了自己全部积蓄,直奔市中心的人民医院而去。
  李父躺在病床上,左腿被铁架固定住,已是血肉模糊。他见儿子从外面冲进急诊室,便叫了一声“霆儿”,眼角滚出两行浊泪。看着父亲的那副惨状,李霆心中悲恸,险些失声痛哭。妹妹李雯在门外不断低泣,身边陪着三位热心的邻居。李霆想自己是家中长子,李家突遇这等不幸之事,他理应承担起所有责任。他强忍泪水,阴沉着脸向街坊简单询问了几句,立即拿出五千元钱让李雯去交住院押金。
  主治医生是一位年轻的外科大夫,他指着X光片向李霆简单介绍了几句伤者的状况,然后告诉李霆,只能给伤者做截肢手术。李霆惊出一身冷汗!老爸虽然年近六旬,可身体一向硬朗,除了偶患伤风感冒,健康从无大碍,一直是镇机械厂顶梁技师,两次申请退休,均被厂领导苦苦挽留。看他的精神头儿,再干上十年八载的绝无问题。如果截了肢,这人不就废了吗?李霆再三肯请大夫,能否采取其它办法,保住老爸那条腿。年轻的大夫见李霆眼含泪水,脸上十分痛苦,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他向李霆指点道,凭他们医院现有的技术水平,这种伤情一般是要做截肢处理,但也有两次例外,都是由外科主任医师杨大夫亲自操刀,接骨成功。可惜的是杨大夫现在正在休假期间,除了他,本院还真没人敢做那种手术,深怕但凡有个闪失,不仅会加深伤者的痛苦,也会给医院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李霆沉思片刻,把心一横,说:“您告诉我杨大夫现在在什么地方,就是天涯海角,我好歹要把他请来!”
  年轻的医生提笔在纸上写了个地址。李霆不敢耽搁,抓起纸条和X光片,跑出门打了一辆的士,直本红枫岭脚下的一家疗养院。
  杨大夫年过半百,已是满头银发。他下午打了两场老年门球,感觉有些累了,晚上喝了老伴熬的一碗红枣莲子粥,正准备上床歇息。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让老板去开了门,眼前出现一位满脸焦虑的黄瘦青年。这青年人心急如焚,结结巴巴地没有说出一句整话。杨大夫面色和蔼,也不多问什么,拿过X光片认真看了一会儿,然后皱起眉头说:“这种情况是要截肢的。”
  这青年人一听就急了,他不知怎样请求面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医师,只好噗咚一声跪在地上。
  “小伙子,你这是做什么?快点起来!”在老伴的苦劝下,青年人仍然长跪不起,并不住给他磕头。杨大夫不再言语,换上了出门的衣服。
  车上,李霆摸出一沓钞票,就往杨大夫的衣兜里塞,却被严厉地拒绝了,还受到了几句批评。回到医院,杨主任与那年轻医生商量了一会儿,随后让他去准备手术室。
  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李霆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三位热心的街坊,又送李雯来到卫生学校。见妹妹已哭红了双眼,李霆心生怜惜,递给她八百元钱,嘱咐她安心读书,老爸这里有大哥在,一切不用她操心。
  手术进行了三个多小时。从手术室出来,杨医师疲惫不堪,摘下口罩,看见李霆仍然大睁着双眼等在楼道,忍不住赞了一句:“孝子啊!”这话让李霆顿感羞愧难当。他知道老爸的腿保住了,连连向杨大夫作揖,诚恳地说:“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
  送杨大夫回到疗养院,天已经蒙蒙亮了。在返回医院的路上,李霆忽然心里一动,暗自寻思:这位杨医师怎么看着似曾相识?别是那玉面飞狐杨锦的亲爹吧!
  镇机械厂给医院送来一张支票,并委派工会负责人探望了李父,又请求市交管局尽快查找肇事车辆。这日李霆在超市买了两大兜子珍品礼物,去疗养院答谢杨医师,谈话间搞清了杨锦果然是杨大夫之子,不由得扼腕叹息,暗道:这样一位活菩萨似的爸爸,怎会生出玉面飞狐那样没骨气的儿子呢?看在老医师的面子上,今后在棋界厮混,免不了要照顾一下杨锦了。
  李父在医院住了三天,就嫌花销太大,死活闹着出院。李霆拗不过老爸,只得在医院门口找了一辆拉黑活儿的面包车,又叫上秦刚、孙青,帮他把老爸抬上汽车,一路开回了七柳镇。傍晚,李霆去街上买了一堆鱼肉蔬菜,请邻居大嫂过来帮厨,他要请秦刚、孙青在家里喝个酒。李母见老伴并无大恙,霆儿又回到家里,父子重归于好,心里一高兴,就从床上爬起来,亲自下厨烹治了李霆最爱吃的清蒸鱼。
  席间,秦刚、孙青在李父面前,对李霆的棋艺人品赞不绝口。李父原来恼火儿子抛弃学业跑到棋社胡混,不是什么正道营生。但见儿子这两年已经长大成人,越发出落得像条汉子,而且还时常孝敬母亲、接济弟妹,对李霆的气恼早就烟消云散了。这时在酒桌上听儿子与秦、孙二人聊起棋界趣事,不时发出阵阵笑声,老人也跟着高兴起来。
  第二天清晨,李霆先送走了两位一起下彩棋的同事,又在街上买了一副围棋带回家。他决定在家里多住一段时间,多陪陪二老双亲,彻底弥补一下以往的缺憾。

  五一劳动节这天,S市游客骤然增多,各类餐饮娱乐场所顾客盈门,生意兴隆,几家茶社棋馆也不例外。午后,来文化馆下棋打牌的闲客越聚越多,大厅里甚是热闹。下午,谢冬江把五位离休干部领进了贵宾室,吩咐张雪沏上好茶。这五位革命同志都是老资格棋迷,免不了要在棋盘上过把瘾。张雪找来了韩莹和自己的两个得意学生,陪老人们下棋。见这边还差着一位棋手,本想把刘东也叫上,可她看刘师兄在大厅正与四位棋迷进行车轮大战,知道那棋必是押着彩金,不愿耽误他挣钱,正踌躇间,恰好看见五师兄杨锦一袭白衣、神态萧瑟,孤傲地走进棋牌大厅,忙把他请进了贵宾室。
  五位老同志品着香茗,听着清脆悦耳的敲子入局之声,对面又是五位或清丽俊秀、或天真纯稚的青少年棋手,顿觉神清气爽,怡然成趣,当真是对弈之意不在棋,在乎忘忧清乐、飘飘欲仙耳。其中一位白发老人摇着头朗朗念道:“山僧对棋坐,局上竹阴清。映竹无人见,时闻下子声。”惹得另一位老人跟着晃起了脑袋,念道:“院静春深昼掩扉,竹间闲看客争棋。搜罗鬼神聚胸臆,措致山河入范围。”二老这一吟诵,又招着了第三位老者,也开始晃悠身子:“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战罢两奁收白黑,一秤何曾有输赢?”
  第四位老人满头灰发,正与张雪下棋,此时更不甘示弱,朗声念道:“新样梳妆巧画眉,窄衣纤体最相宜。一时趋向多情远,小阁幽窗静弈棋。”这是北宋风流昏君赵佶所作的一首咏棋诗,诗中描绘的当是两位才貌俱佳的丽女,因情郎不在,故而以棋消闲的情形,却刚好与张雪此时的神态十分贴近,她不由得脸上一红。韩莹和另两位小棋手自然听不懂其中妙意,见对面这几位老头不好好下棋,嘴里不停地絮叨,还摇头晃脑的像是得到了极大的享受,忍不住咭咭咯咯笑成一片,室内气氛甚是轻松愉快。
  整整一下午,每人都至少下了两盘棋,老老少少们玩得开心极了。晚上,谢冬江陪五位老同志出去吃饭,临行时吩咐张雪代表文化馆款待一下杨锦、韩莹和两位小棋手,三百元以内开发票报销。
  那两位小棋手一位名叫黄文,另一位名叫赵士祺,棋力有初段水平,一直在文化馆棋校学棋,是张雪门下最得意的两位弟子,由家长陪伴。张雪又让韩莹叫上了刘东,大家在街上一家餐厅吃了饭,赵士祺的父亲执意买了单,把发票塞给张雪,说报销的钱权作他给赵溪源老师祝寿的份子,说罢,领着宝贝儿子开车走了。
  刘东这日在棋盘上赢了不少彩金,心里挺高兴,与韩莹亲热着坐进一辆的士,找地方去看夜场电影。现在只剩下杨锦和张雪,他提出送她回家,她同意了。二人走在街上,看上去和从前一样协调,但早已心如陌路。暖风吹过晚春的街巷,令人感到一些闷热,预示着炎炎夏日即将到来。走出车水马龙的市中心,见街上清静了许多,杨锦才叫了一声“小雪”,然后向她倾诉内心。他痛悔自己从前的行为,简直不是个正常人。他也搞不懂自己怎么会产生一种怪异的愉悦倾向,就像是被妖魔攫取了灵魂,在浑浑噩噩中执迷于某种错位的优越感中。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了她的歌声,才得到了一种诚实的冲动,如同冻土下深埋的一粒种子,复苏于春风的轻拂下。然而随着那一刻的复苏,他遭遇了人生从未体验过的压抑、苦闷、焦虑和痛楚。也就在他身处炼狱饱受煎熬神经一触即溃的危险时刻,他有幸认识了一位大姐,一位犹如菩萨化身般的善良的大姐,带他走进一座圣殿,拜在一位神圣的膝下,终于使他得到了拯救!他决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听了杨锦的这一番倾诉,张雪既为五师兄感到高兴,又不免心存遗憾。她想起从前和五师兄在一起的日子,虽然依稀有着纯真美好的回忆,却早已事过境迁、物是人非了。她不愿回到少女时期那些镜花水月般的梦幻中,她觉得无聊透顶,乏味之极。她侧目望向五师兄,虽说他温和俊美、举止文雅,但总让人觉得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这种感觉虽说是比较而来的,却让张雪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绝不能嫁给一个软弱娇气的男人。她并不惧怕和杨锦相处,因为她了解五师兄。
  两人一路行走,离她的住处越来越近。杨锦忽然偷偷拉住张雪的手,但她却没有任何反映。二人在楼门口停住脚步,杨锦款款深情地念了一句电影里的台词:“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放在我面前,可是我没有珍惜,直到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急。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要对你说……”
  “你还是别说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操办师父的生日。”张雪淡漠的笑容足以表明心思。
  杨锦酸溜溜地说:“我怎么也想不通,在你心目中,我竟然不如那个北方土汉。”
  张雪皱了皱眉头,随后平静地说:“是的,他身上有很多优点,特别值得你学。”
  “他不就是仗着没文化敢喝酒,敢找高手死磕么?这个我也能够做到。”
  “是的,他没文化敢喝酒,放荡自由,所以什么都不怕。”
  “除了这些,他还有什么好?”
  张雪又笑了,笑容里蕴含着某些苦涩,又于苦涩中隐现出一些温情。她转身上楼去了,把杨锦一个人留在楼门外。
  杨锦孤单地站在原地,心里隐隐作痛,知道自己与小雪师妹也许再无可能重续前缘,就想黯然落泪。他仰望她宿处那灯光闪亮的窗户,发出一阵幽幽叹息。

  这日是S市德高望重的围棋教师赵溪源六十岁寿辰,弟子们把寿宴地点安排在醉太白酒楼一间很大的包房里。从上午十点就开始布置场地,共摆设了四张圆桌,每桌能坐十位客人。主餐桌中央摆了一个特订的生日蛋糕,四周配着几盘干鲜果品。杨锦又提议将文化馆教学用的磁性围棋大盘借来,准备在师父寿宴上组织众棋友下一盘联手棋,谢冬江立即差人把大盘送过去。时近中午,前来祝寿的各路朋友纷至沓来,依次入席。总共聚了三十多位宾客,绝大部分是棋界中人,就连张雪的得意门生黄文、赵士祺、朱丽娜也在家长的陪伴下出现在寿席旁。
  随着酒菜相继上桌,众人纷纷举杯向赵溪源祝寿。朱丽娜的父亲,正是那彩棋界卓越的“围棋艺术大师”朱三篓子,对围棋的热爱着实令人感动。他见诸多棋界名流欢聚一堂,气氛渐入佳境,心里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然后命女儿给赵溪源磕头拜祖师爷。他这一闹腾,另两位学生家长黄总、赵总也不甘落后。于是找来了三张座垫,黄文、赵士祺和朱丽娜跪在上面,口称师祖,向赵老师齐唰唰地磕了三个头。赵溪源满心欢喜,慈祥地笑着,笑得红光满面、飘飘欲仙。他身旁一左一右坐着S市棋界的金童玉女杨、张二弟子,猛地看去,那情景真如武俠影片中的传奇镜头,令人好生羡慕!
  待酒过三巡,谢冬江提议大家分成两组,在大盘上对弈一局联手棋,以此庆贺江南著名围棋宗师赵溪源的六十大寿。诸多棋友顿时兴高采烈,吵闹着分组列队,寿宴气氛一时达到高潮。谢冬江忙击掌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与赵溪源商量了几句,便宣布:由赵老师率领赵家子弟兵为白方,自己率领张哲、孙青、夏睿等棋手为黑方。黑白双方棋友分坐在左右两张餐桌旁,按顺序依次上台落子,不得混乱。此言一出,众人忙拿起自己的杯箸重新列座。
  若论个人实力,在座棋手中当然以圣手书生张哲为最,单打独斗,赵家子弟无人可与其分先一战。但若论综合实力,自然是赵门子弟们高手如云、棋艺纯正,谢冬江率领的“杂牌军”根本无法与之匹敌,所以谢冬江笑着提议这番联手战要赵家军让先,其实也是给赵溪源捧面子,众人皆无异议。徐昆曾经就学于赵家棋堂,自然应算做赵家军中的人物,不料那朱三篓子却也拉着女儿坐在了徐昆身边,徐昆就笑着指责他滥竽充数。朱三篓子振振有词地说:“我女儿是赵家枝儿上的,她老爸怎么能胳膊肘向外拐呢?”众人皆笑。
  这盘联手棋大战,就在一片和谐欢快的气氛中进行。每当赵溪源、张哲、杨锦、刘东、秦刚等人去大盘上落子,便会得到下面几句叫好声;每轮到朱三篓子等弱手落子,下面又是一阵讥讽数落。一百余手棋过后,黑棋已经支离破碎,被吃了三块棋,谢冬江只得笑着宣布中盘认输,率领他的“杂牌军”向赵门师徒敬酒。那朱三篓子哈哈大笑,扬脖干了一杯酒,立即跑到大盘前,指着自己落下的几手白棋,很好意思地自吹自擂了一番。这边的夏睿心中不忿,上前和他争辩。在一处中腹攻防中,黑白双方呈对杀之势,变化极为复杂。按照夏睿的复盘思路,应该是黑杀白,朱三篓子几番抵挡,白棋均无生路,惹得徐昆走上前换下朱三,与夏睿重新过招。十招之内,却是白棋杀掉了黑棋。杂牌军的落魄书生立即换下铁公鸡,与诗人过招,却又是黑杀白。赵家军的大尾巴狼刘东再换下徐昆,与孙青比划了几招,孙青招架不住,又惹火了老酒钝刀谢冬江。双方就这样轮番交替换人复盘过招,越往后面,上台过招的棋手实力越强,终于逼出了张哲、杨锦二位皎皎者,站在大盘前你来我往地交上了手。二人这一登场,其他棋友便也知趣,没人再去替换,只管聚精会神地欣赏起张、杨二人的精彩招法。继八十手之后,二位青年棋士又继续落下五十来手棋子,端得是行棋严整、丝丝入扣,令在场棋迷一饱眼福。堪堪斗了一百余回合,杨锦最终不敌,白棋被吃去一块。看到张哲那紧峭精准的算路,谢冬江不由赞叹一声,说:“看来本市的围棋江湖英雄榜,要重新排座次了。”
  大家听了谢主任的话,顿时来了情绪,纷纷鼓噪,请他重新公布围棋英雄榜。谢冬江呵呵一笑,也不辞让,借着醉意朗声说道:“第一条好汉圣手书生张哲,第二条好汉玉面飞狐杨锦。各位有不服的吗?”各位没有不服的,他继续排列:第三位布衣猎人李霆,第四位霹雳虎秦刚。秦刚忙说现在师弟刘东的棋力已经高于自己,他情愿让出第四的位置。于是谢冬江修正为:第四位刘冬,第五位秦刚,以下依次为母老虎韩莹、玉女剑张雪、老酒钝刀谢冬江、落魄书生孙青、诗人徐昆。此榜一经说出,众人皆无异议,共尽了一杯酒。S市十位围棋高手,其中六人出自赵溪源棋堂,这本是极为荣耀之事,令赵老师脸上增光。谢冬江书法不错,便让餐厅服务员取来纸笔墨砚,他要把这份江湖英雄榜用正楷书写下来,悬于文化馆棋牌大厅。
  待谢冬江手执羊毫饱蘸松墨,气运丹田意在笔先,正要一挥而就时,忽听有人说了声:“且慢!”抬头望去,竟是S市围棋一代宗师赵溪源。
  只听赵老师款款说道:“如果在两天前,这份江湖座次表如此排列,我没有意见,可现在却难说的很啊!”说着,从衣兜儿里摸出一张棋谱,递给身边的张雪,说:“雪儿,你把这局棋在大盘上给大家摆摆。”
  张雪接过棋谱,收拾了大盘上的棋子,然后按照谱上的记录,一招接一招地往大盘上落子。诸多棋友纷纷归座,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欣赏起眼前的棋局。最初十几手平淡无奇,黑白双方以对角星、小目布阵,各据边隅相安无事。但在一个角部的较量中,白棋突然发力,连压黑棋四手五路高边,在大损实地后,奋然凌空虚镇,意图鲸吞边上黑子。那颗黑子本有拆二余地,不但不拆,反而靠上白棋镇头的那颗子,来了个十字扭断!此后黑白子相互缠绕攻杀,强手迭发,绝无丝毫退缩曲让,战斗空前激烈!几十手棋过后,双方竟扭断出四块生死不明的孤棋,又牵动了另一只角部的三块棋,呈“七龙共舞”之势,竞相追逐进入中原战场。其招法博杂深邃、计算精准,腾挪转换干净明了,行棋节奏跌宕有序,令在座棋迷看得五迷三道、瞠目结舌,一时间忘记喝彩,餐厅里竟鸦雀无声!
  待黑白双方各死掉一块棋,又有两块棋巧妙双活,另四队孤龙均安然联络之后,赵溪源叫了一声:“停!”
  他收回棋谱,转身向杨锦、刘东、秦刚三位弟子问道:“你们凭心而论,这盘棋的两位对局者,与你们相比如何?”
  秦刚、刘东沉思片刻说:“可以让我三子。”杨锦说:“可以让我一先倒贴六目。”赵溪源又望向圣手书生张哲:“你觉得呢?”
  张哲正痴痴地看着大盘上的棋局,苦思其中的变化,只觉对弈双方招法出人意表,中盘暗藏的陷阱杀机实在深不可测,也许只有当局者了如指掌,绝不是寻常手段可堪匹敌,不由得大为钦服,脱口说道:“让我两子,我勉强招架。”
  赵溪源点点头,说道:“这几年韩国乱战棋手战绩出色,让我不得不对棋道重新理解。我想,前清大国手黄月天、施定庵、范西屏计算精湛、力量迅猛,他们那硬朗的作风才是围棋的正道啊!可惜晚清国运败落,使三人的技艺风格早已失去传承。近代棋手效法日本所谓围空效率理论,疯抢边角狂铺地板,洗衣机淘茅坑越下越小器,几乎让人对围棋心生厌恶。看了这局棋,令我精神一振,感觉前辈国手那大气磅礴、精密严谨的风格又回来了!”眼望棋盘,一时赞叹不已。
  谢冬江不解地问道:“可这局棋跟我市的围棋江湖英雄榜,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溪源手指大盘朗声说:“这局棋的执黑者,正是我市的一位青年棋手。”他把手上棋谱向众人展示,接着说道:“前天,我收到杭州老友唐仕敬的一封信,他随信寄来了这张棋谱。信上只说此谱名叫《醉弈通玄谱》,谱中的黑棋,是我市一位青年人下出来的,却没有说出这人的姓名。老唐误以为这青年人出在我的门下,信中对我恭维了一番,说此人不仅棋艺高超,为人更是义胆侠风,夸我能够教导出这样的弟子,也不枉几十年的教棋生涯。可我思来想去,门下弟子中还真没有这等身手的人物。如果他当真是本市人,那么围棋英雄榜的第一条好汉,就非此人莫属了!可这人究竟是谁呢?”说话时,眼睛不住向众人扫视,说:“在座的朋友可否知道他是谁?我很想见见这位年轻人。”
  大家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出这人到底是谁,就胡乱猜了几个人名,均是不着边际。谢冬江说:“也许是唐老先生搞错了,本市根本没有这么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赵溪源说:“唐仕敬和我是老交情了,凭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空穴来风。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谢冬江只好令餐厅服务员收起笔墨,说等查访到这位棋界传奇青年,再做理论。
  众棋友以为这是赵老师杜撰出来的故事,意在激励门徒,便不再理会此事,又推杯换盏吆五喝六地开怀畅饮。正热闹间,朱三篓子忽然一拍桌子:“妈妈的!不会是那个臭小子吧?曾经杀得我对围棋失去了信心,差点改玩飞行棋去了!”随后又摇着头说:“也不像啊,他连杨锦都下不过。”
  张雪痴痴地望着那局《醉弈通玄谱》,妙目中流露一丝温情。韩莹笑着捅了捅她,说:“雪儿姐姐想谁呢?”张雪脸上一红,韩莹就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你肯定猜到那人是谁了。”见师姐微微点头,韩莹窃笑道:“那我也猜到啦,他是北方土汉。”张雪忙捂住她的嘴:“千万别乱说!”韩莹笑道:“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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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王惊梦》(下卷)



第十五章 醉弈通玄谱



  古翠路三友棋社有四个雅间,分别名为忘忧、坐隐、手谈、通玄。大堂茶座门票仅收十元,而雅间的收费要高出许多,本来是招待那些富贵客人的场所,陈子侯经常以平民百姓自称,这日竟掏钱包下了“通玄”雅间,喝着上品明前龙井,听着苏州评弹,安然端坐,样子甚是恬静惬意。李霆拎着包走进房间,见黑白邪神脸上平静祥和,身上那股江湖气消逝了,面貌焕然一新,乍看去,竟像一位饱读经史子集、随时可以指点学子们文章品德的儒学宗师,不觉心中好笑。
  陈子侯唤过女招待员,给李霆也上了一杯龙井茶,然后将房门紧闭,与李霆临枰对坐。他上下左右仔细打量起面前的这位黄瘦青年,好像二人是初次相识。李霆被他看得好生不自在,于是端起杯子喝茶。只听陈子侯说话了,像是喃喃自语:“这厮学棋不足五年,就差不多有了我老头儿八成的手艺,已经可以跻身于民间围棋强豪的行列,却不为江湖人所知,这意味着什么呢?”李霆道:“这意味着布衣猎人现在可以和天下围棋高手们论剑争锋,逐鹿全国晚报杯,做新一代棋王!”说话时,他想起了五年前小园拜师受辱、小阁楼独自研学古今名谱、切彩为生磨砺棋艺、苦斗黑白邪神输得身无分文、大战寒风一剑得悟上乘弈理,而今终于成为一名令人不敢小视的江湖棋士,终于圆了少年时期萦绕于怀的武侠梦,不由得面有得色,对自己十分满意。
  李霆这一副壮志凌云踌躇满志的样子,令陈子侯大摇其头:“你小子哪儿都好,就这点让俺看不上眼。大好的身手,不说跟着俺去驰骋江湖遍会天下棋坛强汉,博彩杀棋论真英雄,却偏偏要去参加什么晚报杯,图那个虚名有什么用?”见李霆沉默不语,陈子侯继续开导他:“人世间的名和利,有时候是相得益彰,有了名也就有了利。可在有些地方名和利又是相互矛盾的,想出名就别去贪图利益,想得实惠就不能图虚名。咱们是混在民间的围棋手艺人,凭彩棋吃饭,更是万万不能图那虚名,不然人家被你的名声唬住了,肯定要退棋份儿跟你下棋,那钱挣着可就太累了!我老头儿纵横彩棋江湖二十多年,前后使用了四个名字,但还是经常被道儿上的朋友认出来,很多地方高手跟俺切彩棋,他们不愿被俺让子丢面子,还是分先下,却要求优惠。什么叫优惠?就是每盘棋一赔二或者一赔三,他赢一盘顶我赢他娘的三盘!这黑白邪神的破名声,着实影响了俺在棋盘上的收入啊。”他轻呷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你现在还不怎么出名,很多道儿上的棋手还不认识你,这是多么好的时机啊!你以后就跟着我混,我给你介绍各地许多不知天高地厚的棋手,咱爷儿俩以彩棋为生凭本事发财,逍遥自在地活着,你顺便把我老人家这一身看家本领学了去,你看这多有意思啊。”
  对陈子侯的这番议论,李霆实在难以苟同,暗想江湖人称他为邪神,果然身上带着几分邪气,歪理邪说一套一套的。围棋本身是竞技游戏,超越自我挑战强手永争第一,本来就是人类竞技活动的根本宗旨。如果身怀绝技而不去华山绝顶与天下英雄论剑争锋,扬名天下,那空怀一身卓越的功夫又有什么用?只为在棋盘上多挣些彩金,就混迹于市井街闾隐姓埋名虚度光阴,这种人生李霆断然不能同意!除此而外,李霆心底深处长期隐蔽着某种特殊的情结,从前在S市被玉面飞狐死死压制着,令他经常处于一种自卑情绪中,尤其是面对那仙子般的张雪时,这种自卑情绪就会不自觉地转化为撼倒旧棋王、自己取而代之的强烈决心。张雪容颜俊俏,原非凡夫可配,李霆虽然常开玩笑劝她去傍大款,其实也是他自惭自怨后的无奈念头。但是现在与从前有所不同,李霆越来越感觉自己距离成功之差一步,那种叫做幸福的东西几乎触手可及。临别时,张雪那脉脉含情的眼睛让他对美好未来充满信心,他即将实现自己长久的夙愿,凭一身高超棋艺去全国围棋大赛上扬名立万、飞龙在天,并以此来酬答雪儿对他的一片情意,让她跟着自己终生无悔,在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追随黑白邪神,去做个民间棋界的手艺人、默默无闻地了此一生呢?
  想至此处,李霆不无遗憾地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可是我还是想当棋王。”
  “这小子真不开窍!”陈子侯面露不悦之色,冷冷地说:“就凭你那点道行,离围棋最上等招式还差得远,你现在的棋力,打不进晚报杯前十名!”见李霆虽然嘴上不说话,却是一脸的不服气,又说:“那年的晚报杯冠军胡大帅跟我分先下彩,后来他承认胜算只占四成,你若能分先赢我,我才信服你。”
  陈子侯话音刚落,李霆也不废话,伸手从棋盒中拈出一颗黑子,“啪”地一声敲落在棋盘的右上星位。他这次追寻老陈头儿赴杭州,正是要和黑白邪神分先一战!
  “挂多大的?”
  “按您的规矩,五百元。”
  陈子侯一听这话,脸上平和之气顿消,倏忽间面貌突变,由儒学宗师直接变成一头贪婪的老狼,气咻咻地把一粒白子点入棋局,陈李二人的分先大战就此开场。此时李霆的棋力已非同小可,不仅技术全面,而且斗志昂扬,自序盘至中盘,黑白双方时而短兵相接、局部绞杀难分难解,时而凌虚高蹈、脱先游走不失飘逸。这盘棋的较量,与十天前二人在S市的对局迥然不同,陈子侯固然还是那个棋艺卓绝的黑白邪神,李霆却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心强力弱的布衣青年。局部战斗二人堪称敌手,贴身对拆俊形俏筋,仍不失时机抢占全盘重点大场,待游弈到一百五十余手,激烈的中盘战斗方告一段落,棋局进入了大官子阶段。李霆立刻通盘审视:黑棋实空上已经领先白棋八九目的样子,而且先手在握,如正常收束,将是黑方小胜的局面。李霆从容不迫地走了一个二路小尖,按寻常弈理,这应该是黑棋绝对的先手便宜,李霆正等着白棋搪一手,不料陈子侯忽然把手上的白子响亮地拍在桌面上,大喝一声:“劝降!”
  “您是要投降?”李霆疑惑不解。
  “我是劝你投降!”
  “我要是不降呢?”
  “那这盘棋就等于加了磅。”陈子侯向李霆解释道:“你若输了要输一千块,但我要输了,那叫劝降劝炸了,赔你双倍,二千块。”
  老陈头儿对棋势竟敢如此自信满满,令李霆更加大惑不解。他又低头重新审局,见棋盘上黑白子分列错落,该活的都活着,该死的也都死挺了,虽说官子形势尚且复杂,收束不易,但对于一个五段以上的高手来说,黑棋小胜的局面实难改变,老贼怎敢四赔一地劝他投降呢?
  “您老没疯吧?”
  “我没疯,你降不降?”
  “不降!”
  陈子侯冷哼一声,将桌面上那颗白子重新拈起,置黑棋的二路小尖于不顾,竟点入了黑方右下的一个大角中。白棋在那种地方,神仙来了也做不活!李霆动手杀白,每招棋都是最狠辣的手段。白棋草草在黑空里走了几步,忽然矛锋一转,在一处最不可思议的地方落子,几手棋过后,竟做出了一个对白棋十分不利的黑缓一气劫对杀。如果白劫胜,仅吃黑七子;黑劫胜,则吞噬白十余颗子。其实李霆早就看见了此处的手段,心知白棋根本开不起这种劫,堂堂高手绝没有害怕自补的道理,所以率先小尖收官,却不料陈子侯当真在这个时刻发动了劫争。李霆沉着应对,与对方轮番提了数手劫,这才明白了白棋早先在黑棋大角中落下的数子,此时全部当成了劫材。黑棋因劫材不足,应对有些松缓,反观白棋,越走越精妙无匹,几乎要就地活出了!那黑白邪神真不愧驾驭纹枰胜负的大高手,见白棋在角上已现生机,竟又置之不理,率先消了劫,吃去黑七子,忍痛让黑棋穿透自己一块三十目的大空,然后又在角上重新开劫,意图将白子活出。原本简单的细棋局面,此时端得是石破天惊、波澜再起,棋势瞬间千变,已向着白棋胜利的道路上渐进了!
  李霆长叹一声,暗自寻思:从陈子侯劝降到现在,黑白双方在棋盘上已落下五六十手棋,难道老贼竟在这之前已经算清了所有变化,才悍然劝他投降吗?李霆不得不由衷钦佩,掏出一千元放在棋盘上。窗外暮色渐浓,二人沉浸于棋局中,消磨了一个白天。陈子侯把赢来的钱揣进衣兜儿里,收拾了残局,就问李霆服不服?
  李霆对他服归服,但是绝不退缩,稍稍平静一下心情,便把一颗黑子敲落在棋盘上。陈子侯唤来了女招待员,点了六只酱鸡爪、一盘炸年糕,还要了一瓶绍兴酒。他嘴巴对着酒瓶喝了一口,左手举起一根鸡爪子有滋有味地啃着,右手拈起一粒白子落入棋盘,立即说:“劝降!”
  “刚下两手棋您就劝降,穷疯啦?”
  “没穷疯,闹俩酒钱儿花花呗。”
  这局棋实际上等于是下了千元彩金,只不过黑白邪神是二赔一,还喝着酒!李霆见陈子侯大嚼酱鸡爪做庸俗状,扬脖儿喝酒呈洒脱相,眼睛睨视着棋盘,右手手指把玩一粒白子,一副怡然自得胜卷在握的样子,就有些生气。他暗自调整呼吸,双目微闭,摈除杂念,努力使心思平和下来。过了几分钟,陈子侯见他迟迟不落子,就笑道:“你要是怕了我老人家,这盘棋可以不算。”
  李霆睁开双眼,蓦然间豪气顿升,目中射出精光,用力拍落一颗黑子,便喊女招待员给他也上一瓶绍兴酒、两只酱猪蹄。他扬脖儿灌了一口酒,手握酱猪蹄张嘴就啃。
  “臭小子留神!别啃着自己的蹄子。”
  “老贼也留神,别嚼着自己的爪子。”
  二人相视大笑几声,于是敛起面孔,重新运思于棋局之中。
  这局棋序盘数十手,双方落子如飞,招式挥洒自若,犹如中国山水画中的写意泼墨,于浓淡枯润处渐露山川林木之端倪,全盘布阵大气磅礴。进入中盘,黑白子陡然恃力决勇、杀机四起,攻防转换法度严谨,展转腾挪妙算酣畅。进入收官,双方招法忽儿又如深闺秀女,纤指金针巧绣玉锦珠蕊,工整缜密细致入微。二人各逞凭生所学,涤尘绝俗,将自身棋艺发挥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全局统共落下三百十余子,黑棋最终稍有松缓,以一子半小败。棋局终了,菜碟里的猪蹄鸡爪只剩下一堆残骨,地上竟蹲着七只空酒瓶!
  李霆掏出一千元钱放在棋盘上,再也支撑不住,一头伏在桌子上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霆醒了过来。他睡眼惺忪,见房间里空空荡荡,陈子侯早已不知去向,桌上放着一沓钞票和一张字纸。李霆拿起字纸,只见上面写道:“此局棋是俺十余年来难得的一盘得意之作,臭小子下得也好啊!你我二人在棋盘上的佳思妙构,尤其是险象环生陷阱密布的中盘算路,非一知半解大概齐者所能明了。这局棋可名为醉弈通玄谱。臭小子执着于棋界功名,俺甚为鄙视。俺的话你若想明白了,近期可北上京城,去群弈棋社找俺。”落款是——黑白邪神。
  李霆读罢陈子侯的留言,望着老贼留在棋盘上的那两千元钱,心中升起一片惆怅。窗外骄阳似火,时近中午,李霆本打算立即返回S市,却被三友棋社的老板和唐涛、刘五等几位棋迷诚肯挽留,请他喝酒下棋,畅谈棋道,李霆只好在杭州城又玩了两天。

  就在布衣猎人醉战黑白邪神的前一日,S市棋王赛降下了帷幕。不出人们所料,冠亚军被省城来的一流高手马驰、张哲包揽,赵家军的刘东、秦刚分获三、四名。拿了冠军奖金,马驰匆匆赶回省城,继续在棋院教学,张哲则留在了S市。这座城市经济繁荣,百姓富庶,文化忿围浓厚,对围棋发展十分有利,张哲想凭自己的棋艺和才华,在这方宝地开一家围棋学校,以棋为生、安身立命。他找到表哥夏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立即得到了表哥的赞同。
  铁公鸡夏睿现在一家银行做白领,月薪不菲,平时他贪吝节敛,这几年竟攒下了十多万元。他本是学经济的,知道这笔钱若存在银行,等于是慢性贬值,早就想投资一摊生意,做点买卖捞点外块。他是个极为精明之人,听了张哲的想法,就暗自核计:S市这十多年经济发展蒸蒸日上,文化事业扩展迅猛,又有全省第二围棋城市的美誉,学棋的孩子与日俱增。但全市公开授棋的场所,却只有赵溪源的围棋私塾和文化馆的围棋学校,远不能满足需要。表弟张哲棋艺高超,在S城绝无敌手,又兼恂恂儒雅,堂堂一表人才,若当真开一家棋校,学生来源将不成问题。只要学棋的孩子们蜂涌而来,这钱财也就跟着来了。想到此处,夏睿胖乎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告诉表弟,租房办照购置教学器材登广告招生,这一系列启动资金都由他出了,学校开办成功后,每月收入与表弟六四分成。张哲久在民间棋界厮混,无家无业的,见表哥肯为自己投资搞一摊围棋营生,自然十分欢喜。表兄弟二人仅用了两天时间,一座新兴的围棋会馆就在S市城东开张了,取名为“精弈棋社”。
  夏睿寻思着,学生若招得多了,凭张哲一人恐怕难以应酬,于是又和徐昆、孙青打了招呼,闲暇时间可以来棋社帮忙带学生,代课老师的课时费每次三十元。孙青倒没说什么,徐昆笑道:“你这铁公鸡也不用跟我抠门儿,我不要你的课时费,我义务给你带入门学棋的孩子。”夏睿笑了,知道徐昆不缺这仨瓜倆枣的小钱,就又寻思:棋社开张了,总要和围棋道上的朋友打声招呼才是,免得人家说他不懂礼数,于是忍痛买了好烟好酒好茶,分做两份,先提着一份去拜访赵溪源,客套了一番。赵老师是个与世无争安于小康的人,家里教着十几位围棋少年,已经足够他忙乎的了。他收下礼物,笑道:“这很好。我在城西,你们在城东,老谢和雪儿在城北,三家棋校鼎足之势,共撑本市围棋大业,这很好!”
  从赵溪源家出来,夏睿和张哲回到精弈棋社,看着桌上的第二份礼物,夏睿很觉心疼,就犯了嘀咕:“一条烟上百元,两瓶酒二百元,那筒好茶一百八,总共五百多元,送给谁合适呢?”
  “应该送给张雪吧?她负责棋校教学。”张哲小心地建议。
  “那小妮子只是个老师,没有实权,又不抽烟不喝酒,一盒巧克力打发了,这么贵重的礼物,送给她不合适。”
  “那就送给单学军吧。”
  “单学军虽说是省城棋院的领导,可他不在这里长呆,送他也不合适。”
  “管事的人只有谢冬江谢主任,送他总合适了吧?”
  夏睿琢磨着:“老谢是个喝二锅头抽雪茄的糙人,这么精品的烟酒让他享用,那是牛吞牡丹啊,更不合适了!”说着,他伸手拿起那条名贵香烟,撕开漂亮的包装,取出一支点燃,然后长舒了一口气,说:“我看还是我自己留着,比较合适。”
  张哲见表哥果然是个铁公鸡耍大鸡贼的主儿,不觉心中暗笑。他说:“谢主任在棋界颇有威望,棋友们都尊称他大哥,他若对咱们挑礼,找高手来踢场子怎么办?”夏睿冷哼了一声:“遍数这座城市的几位二把刀高手,有谁敢来踢圣手书生张哲的场子?只有个杨锦还算身手不俗,可这届棋王赛,听说你和君子剑马驰参加了,吓得高挂免战牌,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咱们不去找他们在棋艺上论高低招揽学生,已经是很客气了!”
  张哲见表兄对自己棋艺如此信任,心生得意,但还是劝表兄去文化馆拜会一声,免得人家说三道四。夏睿想想也对,于是在街上花了四十元钱,买了两瓶北京红星二锅头和一盒果仁巧克力,携张哲来到了城北的工人文化馆。
  表兄弟二人走进张雪的办公室,只见一位清丽绝俗的白衣女子正坐在窗下发呆,明亮的眼睛里流现出丝丝哀怨。夏睿把礼品放在办公桌上,与她搭讪了几句话,见她粉颜含忧,无精打彩的,就委托她把两瓶酒转交给谢冬江,又拿出那盒巧克力送在她的面前,低头看时,却见桌面上摊开着几张彩色照片,里面是一男一女相亲相爱的样子。夏睿再仔细瞧上几眼,忍不住叫道:“咦!这不是李霆么?”他拿起照片边看边笑嘻嘻地说:“李霆走桃花运了,瞧她身边的红衣女子,挺漂亮的。”张哲在一旁插言道:“她是杭州著名女棋手唐媛。”
  夏睿又拿起另一张照片,说:“这是在西湖照的,背景是三潭映月。多么般配的一对儿啊!这小子艳福不浅,也真够开放的,大白天就在湖边拥抱……哦,这相片是偷拍的!”他奇怪地问张雪:“你怎么会有这些照片?”
  张雪说:“我也不知道是谁把它放在这里的。”
  夏睿见她委屈得简直要落下眼泪,他不明所以,忙说:“没人怀疑你会偷拍这个,你纯洁得像个天使。”
  此时张雪心烦意乱,对夏睿的恭维无动于衷。她收下铁公鸡的礼物,送二人出了门,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门关严了。她怔怔地看着桌上的那些照片,心底泛起一阵阵酸楚,几乎想大哭一场,却又欲哭无泪。她想起半月前送李霆到大门外,那时他面容焦虑神色忧郁,紧锁着眉头,惟用一双精光流溢的眼睛饱含深情地望着她,却一言不发。当他无视她的脉脉温情,毅然转身离去时,她那时多么想立即追上去与他并肩而行,共赴杭州找黑白邪神陈子侯死磕一场啊!如果当真那样,他俩的关系也就明确了,那么现在在照片中站在李霆身边的,就应该是她了。可现在一切都晚了,李霆已经有了心上人,难怪他在电话里坚决拒绝她去杭州找他,这土汉身边果然有了女人,而且诚如夏睿所评:二人看上去竟如此般配。令张雪迷惑的是,这些彩照又是谁偷偷放在办公桌上的呢?明摆着是要给她看的!这人的意图十分明确:告知她李霆已有了别的女人,劝她熄灭对他的念想。张雪仔细端详照片中的红衣女子,见她柳眉凤眼,眉宇间英姿飒爽,脸上充满自信,绝对是一个魅力十足的女人,自己与之相较,缺少的正是这种成熟和自信。李霆孤旨独行、放荡不羁,身旁需要的不正是这种女人吗?
  可这土汉究竟又有什么好啊?张雪在苦涩徘徊中开始转化心念:一个博弈为生、生活全无保障的棋界浪子,一个相貌平平干耿犟倔的布衣棋手,一个不解风情站在她面前谦卑木拙的土小子,这样的男人满街都是,以她的姿容怎么会爱上他了呢?真是中了魔了!
  在无数男人的目光中,张雪十分明白自己毕竟动人。女人的美丽是一种财富,她对自己未来的生活一向自信,供她选择的幸福情景有多种,何必偏偏对那土汉一往情深?想到此处,张雪的心情就有了一些好转,把照片收进抽屉里,就给上海的楚艺雄打电话,语气温柔舒缓,与从前大不一样,令楚艺雄欣喜若狂,说是秋天还要去S城出公差,又说现在恨不能插翅飞到她的身边,与佳人相会在翠女湖畔。
  放下电话,望着窗外的桃红柳绿,张雪心情更加宁静了,忽又升起了对李霆的一缕幽怨。她摘下手腕上的那只玉镯,放进抽屉里,暗想你既然不想要我,为什么还要三番五次地撩扰我呢?这臭小子真不是个东西!
  临近下班的时候,秦刚、刘东、杨锦、韩莹四位师兄弟聚在了张雪的办公室。马上就要到五一劳动节了,五月二日是师父赵溪源的六十大寿,五位赵门弟子商议着每人出一百元钱,在醉太白酒楼摆上一桌酒席为恩师祝寿,届时将请S市棋界诸多棋友参加。赵溪源老师德高望众,在弈园辛勤耕耘二十余载,对弟子们精心栽培、倾囊相授,口碑极好。弟子们春晖相报,要摆酒席为师父庆贺六十大寿,消息一经传开,谢冬江、单学军、徐昆、夏睿、孙青等棋圈里的人无不涌跃响应,各自凑了一百元份子钱。就连上海的楚艺雄、客居S城的圣手书生张哲也不甘事外。众人凑上来上千元份子,师兄弟们决定统由张雪保管。张雪心中欢喜,暗想这次师父寿辰,S市有名有姓的棋友都到齐了,只是还差了一个人,不觉有些遗憾。她几次拿起电话要给他打过去,终于还是放下了话筒。
  晚上张雪要去城北一个学生家里教棋,那孩子的父亲与她约好二十分钟后开车到路口接她,张雪抓紧时间喝了一杯牛奶,吃了几块饼干,然后对着镜子开始梳妆。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缓缓推开,一位黄瘦青年人立在门口。他肩背挎包,脸上尽是风尘之色,一双细眼精光闪烁,饱含深情与期盼,轻轻叫了一声:“雪儿。”
  张雪在镜前停顿片刻,蓦然回首向他看去——正是S市布衣猎人李霆。她站起身,心里飘过一丝喜悦。二人默默对视了片刻,李霆才沉重地向她走来,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抱。张雪好像置身于梦境,身心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陶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双手撑开李霆的胸膛,面沉似水,又坐回到镜前继续梳妆。
  李霆怔怔地站在她的身旁,憋了半天,才又叫了她一声“雪儿”。
  张雪梳理好容貌,起身收拾了化妆盒,一边把围棋教材塞进挎包,一边冷冷地问:“这么多天,你死哪儿去了?”
  “我去死磕……不不,我去杭州找陈子侯学棋。”
  “不是吧?你跑到西湖边上风流去了吧?这些天有美人相伴,快美死你了吧?”
  深入棋道的李霆在情感上已显得迟钝,但还是能够听出张雪的话中别有深意,似乎她已经知道了自己与唐家二小姐的过分亲密。李霆心里有愧,不知如何向她解释,红着脸说:“我没有风流,我心里一直想着你来的。”
  张雪背起挎包,做出要出门的样子,冷笑着说:“你少来骗人了!你说想着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杭州找你?”
  栖霞山庄那场彩棋大战紧张激烈、危机四伏,不是一言半句可以讲清楚,李霆本不擅言词,这时心里犯急,更不知怎样向她讲述,只把一张瘦脸涨得通红,越发像是被揭穿了谎言的孩子。他见张雪要走,就把身躯挡在门口。
  “你要干什么呀?”
  “我不能让你走,因为你不明白。”
  “我早就明白了,你貌似朴实,其实心里风流着呢!请让开道,我生气了。”
  李霆茫然不知所措,侧过身子,待张雪从他身前经过,忍不住又把她搂住。张雪也不反抗,轻轻叹息了一声,说:“够了么?我要喊逮流氓了。”李霆慌忙撤回胳膊,后退了一步。大厅里有几桌下棋的人,见此情形,顿时一阵轰笑。李霆也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尾随张雪而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文化馆,来在大街上。张雪站住,李霆也站住;张雪向前走,李霆也跟着走。张雪转身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讨厌!”李霆并不搭话,反正就是跟着她,直到张雪走到路口,钻进了一辆黑色轿车,李霆才停下脚步。站在马路边,望着远去的那辆漆色锃亮的高档汽车,一时愣在那里。
  他在懊恼和抑郁中心生疑惑,想不出张雪怎么会突然变脸。他又提醒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人家也许压根就没把他当回事,是他自己把梦境当成了现实,自做多情了。但想想又不全对,方才他大胆地拥抱,她非但没有拒绝,呼吸似乎还有些急促,如果她真的无情于己,早应该一口咬过来,就跟咬玉面飞狐一样。但既然有情,她又怎会冷若冰霜,并当着自己的面钻进了一位男人的轿车?凭她的姿色原本像一只非梧不栖的彩凤,坐着高档轿车被有钱男人带着四处吃喝玩乐,也是社会大气候使然。想到此处,李霆心底又升起几分自卑情绪。女人心深不可测、难以琢磨,随她去吧。

  李霆在街头打了一辆的士,直奔城南的洗浴中心。他现在手上有了一笔钱,他要把那对玉镯的款子付给蔡老大。自从十天前接到过王奎的催帐电话,此后再也没有了他们的消息,令李霆深感诧异。
  进了翠湖洗浴中心,李霆寻找了几个房间,始终没有找到蔡老大和王奎,就连以前和蔡老大一起赌博的那几个人也是踪迹皆无,好像在人间蒸发了一般。李霆再次播打王奎的手机,仍然没有信号,这伙人肯定出事了!李霆朦胧中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心里有些紧张。
  出了洗浴中心,他身不由己地溜跶到了听雨轩茶社。离别了将近二十天,听雨轩茶社的环境景物令他倍感亲切。几位老棋迷纷纷向他打招呼。这日主持茶社彩棋活动的只有孙青一人,他见了李霆,立即叫道:“你终于完好无缺的回来了!我们还以为你被黑白邪神砍得倾家荡产,连衣服都输了,正光着身子在杭州城沿街乞讨呢!”说罢大笑。
  李霆也笑了,说:“晚上去寻梦园,我请客!”
  孙青疑惑着上下打量起李霆:“你小子在外面发财了?”
  李霆等孙青下完棋,同他在街上喝了几瓶酒,吃了不少烤肉串。听孙青说,蔡老大那伙人替港商追债,把一位小老板的首饰店给端了,原来说好是抵押欠款,谁知那小老板有个堂弟,人称贡大胖子,就是杨锦傍的那位大款,在省城极有财势,竟撺掇小老板去公安局报了案,按入室抢劫立案抓捕。蔡老大闻到风声,立即与手下的那伙人四散奔逃,各自跑路了。孙青见李霆眉头紧锁,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忙问他怎么了?李霆便把自己因为需要钱去死磕陈子侯,曾帮助蔡老大卖了十几件珠宝首饰的事情说了出来,担心自己这是同伙销脏。孙青比李霆年长几岁,经验见识自然多些,他沉思片刻,就劝李霆尽可放心。首先,李霆销售脏物实属被骗,他本人并未参与蔡老大团伙的任何活动。其次,假如公安部门当真追查到李霆身上,也只是想追回脏物或脏款,只要把钱物交还上去,自然不会追究李霆的刑事责任。
  听了孙青的分析,李霆暗自松了口气,但仍然愁眉不展,暗想如若警察当真逼迫自己交还赃物,其它的还好说,只是那玉镯已送给张雪,两枚钻戒卖给了好友徐昆,这是说什么也不能抖露出来的。现在身上已有一万多元,只要在听雨轩茶社大干几日彩棋,多挣些钞票,事情就好摆平了。他叹了口气,心里不由得惦念起胖鸟王奎,但愿他在外面平安度日,千万别落在警察手里,免得把自己也给卷进去。
  酒后,李霆、孙青去了寻梦园歌厅,又要了数扎啤酒。陪伴他俩的依然是甜甜和嘟嘟。李霆已有了八分醉意,甜甜坐在他的膝上,两条胳膊蛇一样紧紧缠绕住他的脖颈。李霆望着甜甜那乌黑灵动的大眼睛,恍惚中想起了唐媛,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顿时觉得自己实在可恶!果然如张雪讥讽他的话:貌似朴实实则花心。但那压抑已久的能量终需释放,而甜甜又是如此妩媚诱人。李霆把甜甜抱进包厢密室,于深度醉意中力图排解,却在那时忽然发现自己力不从心了!他极度沮丧,隐约感到一丝惶恐,嗓子眼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就像一头受了重伤的野兽,在愤慨中萎伏。甜甜跪在他的膝下,纤指樱唇不停动作,花费了许多功夫,终于听他沉重地哼了一声,脸上潮红乍现,颓然躺倒在沙发上。
  甜甜额头已沁出一层细汗,把脑袋枕在李霆的胸膛,只听他长嘘短叹道:“我算个什么东西啊!”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他于空虚后的抑郁中反复叨咕着:“你走吧,我不配拥有你,你走吧。”
  一只纤秀的小手捂住了他的嘴巴,甜甜眼中流露出难得的柔情。
  “棋王哥哥,我可能有点喜欢上你了。”
  “别叫我棋王,我不是。”
  “你是,你一定会是的!我有预感。”
  “你以后别干这个了,从良吧。”
  “我肯定会的。”甜甜忽然一笑:“如果我从良了,变成一个好女孩儿,你会娶我吗?”
  “也许会的。”
  甜甜笑了,笑得有些酸楚,很干脆地说:“根本不可能!”她正告李霆,如果从良,她也不会嫁给曾经掏钱玩过她的男人。
  甜甜那坚定的语气令李霆暗生敬意、唏嘘不已,暗想此女比那些表面上道貌岸然、满肚子阴险龌龊的君子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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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神奇的歌声



  现在唐家棋校的荣辱就都要依仗这位初出江湖、傲骨天成的黄瘦青年了。唐媛比李霆年长两岁,这几年帮助父亲管理围棋学校,对内安排招生授课,对外应酬宾客往来,渐渐养成了她处事练达、精明果断的作风。陈子侯的失踪使她对这场赌棋的态度转变了,她原以为即令唐家这边在棋盘上输了,也顶多是输个几万元钱。但是对方为了赢棋,竟不惜采用釜底抽薪的阴暗手段,这让唐媛硬起了心肠。
  吃过饭,唐媛吩咐李霆去旅馆收拾行囊,她把李霆带到一个新的住所,那是楼群中的一间独居室,屋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个书柜和两把椅子,再无其它家具。住处离唐家棋校很近,唐媛说这是她朋友的房子,那朋友现在北京读硕士学位。
  安排好了李霆的住宿,唐媛叮嘱他早点休息,准备明天与林霄汉的第三局棋,还安慰他不要有思想压力,天大的事由她一人顶着,没什么可怕的!说罢,与邹明匆匆离去。
  唐媛在公安部门有两个要好的同学,一位是刑警,另一位也是刑警。她想,如果李霆明天的棋又输了,而陈子侯仍不出现的话,她就要配合公安朋友实施一次抓赌行动。她没有向李霆说出自己的筹划,她甚至对邹明都隐瞒了心思。唐媛属于那种胆大心细的女人,她若想干好一件事情,就没有干不成的。她暗地里琢磨:假如李霆也被抓了,她只需说他是切磋棋艺,没有参预赌博,那些公安朋友自然会放过他,何况李霆并没有收金胖子的钱。等事情结束后,她定要好好款待一下李霆,让他充分享受一下人生的美好,谁让这小子有点可爱呢?
  躺在单人床上,李霆明显地不能入睡,便起身将屋子里外巡视了一遍。他隐约嗅出了房间主人留下的气息:那主人必是一位寒窗苦读的学子,在简朴的生活中沉浸于满书柜的知识海洋;他必是白衣胜雪如玉树临风一般,同梅兰竹菊为伍,与古今圣贤往来。他与唐媛应该是造化中的一对儿,才子佳人曾在这间房子里,在窗前月下情意缠绵。现在才子去京城深造,仕途无限;佳人在家辛勤劳作,日夜等候夫君的衣锦还乡。这种故事曾让李霆陶醉过,但不敢过分憧憬。自从深入弈海之后,他的命运已注定了漂泊,棋盘上残酷的刀光剑影已使他再没有了任何幻梦。
  但他还是想张雪。他播通了她的手机,说:“我暂时回不去了,这届棋王赛我不能参加了。”张雪忙询问他是何原因,李霆不想多解释。栖霞山庄彩棋战况如此激烈,陈子侯失踪后,唐家棋校已面临危难时刻,他怎么能够在这个时候离开唐家呢?那和临阵脱逃的胆小鬼又有何区别?绝不能逃避!这不符合李霆神往的侠义精神。
  “我想去杭州找你。”电话里,张雪温柔地说。
  “不不!你现在千万别来!”李霆的回答斩钉截铁。这里已是危机四伏,很不安全,他不能让她来此是非之地。
  “你……你在杭州有女孩子陪着吧?”
  “没有,真的没有,等我回去再对你说明原因。”
  关上手机,李霆轻轻叹息了一声。他想如果此时张雪当真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冲上去将她紧紧拥抱,和她再不分开!
  左右是睡不着觉,李霆来到街上四处闲逛。马路两旁摆满了地摊,销售各式各样的小商品。在一个卖儿童玩具的摊位前,李霆停下脚步,拿起一把硬塑仿真手枪把玩不已。摊主笑问道:“先生也玩这个吗?”李霆说:“不玩,不过这手枪制作得太逼真了,要是真的就好了。”摊主神秘兮兮地说:“先生,我这里还有好东西,你要不要看看?”他从背包里摸出一柄做工精美的匕首,按开蹦簧,一道寒光陡然刺出,在路灯光下隐隐泛出钢蓝色。摊主手持一块木板,挥刀轻轻一削,便削下一片木屑,果然是精钢打制锋利无比。李霆忍不住赞了一声:“好刀!”忙问价钱。摊主道:“原价一百五,你给一百元吧。”李霆也不跟他还价,掏钱买下了这把匕首。
  衣兜儿里揣着这么个家伙,李霆的心情有了一种沉定,他想这是用来防身的。李霆虽然斯文内向,但绝不是怯懦之人,假如真遇到什么不测,被恶人逼急了的话,他会毫不犹豫亮出利刃保护自身。
  第二天上午,栖霞山庄。李霆平静地坐在棋桌前,与林霄汉点头打声招呼,然后拈起一粒黑子轻轻敲在棋盘上。二人开局下出了对角星,这种布阵在崇尚力战的中国古谱中千篇一律,学名“座子”。十几手棋过后,黑白双方已不可能互围大空,一场中盘战斗在所难免。李霆凝神入局、浑然忘我,渐渐进入了思维流动的佳境。  林霄汉身上的杀气已不如前两日那样逼人,他操纵白棋佯攻了黑棋几手,在下面做起一方虚空。李霆立即深深打入,待白棋镇头之后,黑棋强行碰断,吸引白棋捕杀下面的黑子,利用对方收气的无奈顺势走厚外围,与黑棋中腹孤龙连成一片,形成了滔滔外势。这番漂亮的弃子作战使黑棋顿时间优势历然!此后收官,李霆从容运转,滴水不漏,黑棋盘面始终保持十余目的领先。林霄汉见白棋落后甚多,于是投子认负。棋虽然输了,林霄汉仍要说一句:“李霆,这盘棋算我还你一个人情,我们扯平了。”李霆笑而不语。他知道对手这是不愿在心理气势上输他一筹,其实这又何必呢?在棋盘上,李霆早已不存在任何心理障碍了。如果说对局中一定还有心理因素作用的话,那就是他天生固有的倔强:对手越强大,他越感到兴奋,就越能够把精气神全部贯注在纵横十九路棋盘上,自强不息、永远向上攀登!
  李霆拿下了第三盘棋,让唐媛依稀看见了胜利的希望。她问李霆,这棋是不是林霄汉故意输的,李霆冷笑道:“他全力以赴了。”
  林霄汉却仍然认为那局棋是自己有意相让。他欠李霆一个人情,故而影响了他的对局心态,现在二人算是扯平了,又处在公平对决的位置上了。
  第四盘棋,林霄汉身上再次出现了令人胆寒的剑气;而李霆神态淡泊宁静,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这盘棋,金、洪二老板也多加了筹码,各自押了六万元。唐媛没有到场观战,代表唐家棋校出头露面的是邹明。邹明似乎猜测出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唐媛叮嘱过他,一旦李霆在棋盘上不行了,就立即给她打电话!此时邹威心神不宁,时而站在棋桌旁瞩目棋局,时而溜跶到窗前向外眺望,隐隐预感到有祸事即将降临,心里扑扑直跳。现在房间里最希望李霆赢棋的,恐怕就是邹明了。
  李、林二人依旧埋头搏杀于十九路纹枰上。头二十余回合几乎是第一盘棋的重现,黑白双方仍然是起手便在一个角上燃起纷争,强手迭发、各不退缩,战火逐步蔓延到了中原。在一个极其复杂难解的变化中,李霆忽然脱先了,把一颗白子轻飘飘地落在了棋盘的空旷处。当林霄汉下定决心对一块白棋痛下杀手时,李霆漫不经心地抵挡了几招之后,再一次抢先占据了另一个空角。按照普通棋理,白棋在那种地方不宜脱先,否则必将遭到彻底围歼,可李霆似乎是在成心逗气,卖个破绽,简直是在考核对手的死活题基本功。林霄汉胸中升起了一团无名火,气得直翻白眼,抓起一颗黑子重重地拍在木盘上,犹如绝代剑客索人性命的封喉一剑,将那块白棋全部封锁了进去!当林霄汉下出了此等致命绝杀的招式,本想再说一句:这块白棋要能活出来,俺从此不下围棋了!但想起那日因为说大话而遭遇尴尬,终于把这句话咽回肚子里。
  李霆略加沉吟,故伎重演,把一枚白子碰上了镇头的那颗黑子,又是一个十字扭断!此后林霄汉小心应对,精确无误地将那块白棋捕杀干净。然而白棋利用死子在外面便宜了几手之后,又飘然占据了最后一只空角。李霆成功甩掉了包袱,此刻再审度棋局,白棋阵容生动饱满,模样蔚为壮观,全盘已呈现优势。林霄汉暗自瞥了一眼对面的这位黄瘦青年,只见他双眸莹莹然似有灵光流溢,表情安详沉定,拈子入局错落有致,运转如行云流水一般,不觉身上沁出了冷汗。经过一番仔细判断后,林霄汉的结论是:目前黑棋只能四处打入白阵,不惜一切代价活棋。如果平淡对围大空,黑棋肯定难以取胜。他将一颗黑子挂上白角,待对手选择了夹击后,又脱先强行投入另一方白阵,这已经是让子棋的招法了。林霄汉力图在混战中搅乱棋局,以求乱中寻找机会逆转局势。面对寒风一剑如斯疯狂招式,李霆从容不迫地逼迫两队黑棋向中腹逃窜,白棋纵兵缠绕攻击刀刀不离黑龙的后脑勺,这下子林霄汉受罪可受大了!两队黑龙都必须无条件活棋,若愤死一队,胜负斩立决!
  一旁观战的邹明看到棋势至此,已是白棋输不出去的局面了,顿时间喜出望外,暗中庆幸终于可以免去一场更大的纷争。然而更让他惊喜的是,这时候,一位风霜落寞的长者出现在房间门口,竟是那民间棋界令人闻名悚然的黑白邪神陈子侯!邹明立即给唐媛打电话,把这喜讯通知给她。
  陈子侯面无表情走进对局室,与在座诸人打声招呼,然后含意明确地向洪老板说道:“谢谢您在千岛湖的热忱款待!俺只不过是一个下棋的工匠,平民老百姓,无福享受您那花天酒地的生活啊。”
  洪老板强作笑颜:“前辈太客气了!其实您才是世外高人。”
  陈子侯来在李霆的身边,拿眼扫视了一遍棋盘,迅速判明形式,满意地拍了拍李霆的肩膀。
  林霄汉终于认输了,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不住擦拭额头上的汗珠。金老板眉开眼笑,掏出厚厚一叠钞票强行塞给李霆,趁着唐媛不在,又劝说李霆以后跟着他混,正说话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金老板怎么总想着挖我的人啊?”回头一看,原来是满面春风、含笑而立的唐家二小姐。金老板赶忙缩回到沙发上,笑道:“随便说说,别当真。”
  洪老板也是个要面子的人,他再次邀请大家共同去楼外楼酒店,他要摆上一桌丰盛的酒席,一来庆贺诸多江湖高手有缘相聚,玩得既精彩又开心,二来也有几分谢罪的意思。唐媛面沉似水冷冷地说:“不必了,明天李霆和林先生还要进行第五盘的决战。”说罢,带着陈、李、邹三人走出栖霞山庄。宾馆外早有一辆“切诺基”等候在门口,四个人钻了进去。洪老板隔窗而望,见那越野车后面挂的是公安车牌,他沉思了片刻,便与欧阳鑫商议:李霆棋艺高超、越战越勇,已然令林霄汉心怯了,更何况唐家后面还有黑白邪神这等棋盘上的悍将坐阵,这次彩棋大战实难取胜,当下最明智的选择是就此罢战。欧阳鑫虽然心里有气,却也是无可奈何,于是订了返程机票,并退了包房,与洪、林、丁三人离开了栖霞山庄。
  唐媛接到金老板的电话,告知她欧阳鑫等人已经撤走了,她顿时喜笑颜开,长嘘了一口气。她让开车的司机——那位刑警同学临时改道,驱车直接驶向小孤山下的楼外楼酒家。此次唐家棋校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全仗着几位江湖朋友的鼎力相助,尤其是坐在身边的李霆,不仅在棋盘上发挥了天才般的技艺,而且临危不惧,自始致终站在唐家这边,与强敌奋勇鏖战在纵横十九路的战场上,似这等侠义心肠,于当今社会实乃少见!唐媛心存感激,暗地里把手臂挎进了李霆的臂弯。

  话说那女侠样的唐家二小姐,在西湖之滨楼外楼摆设酒席,美味佳肴整了一桌子,还开了一坛三十年状元红,五个人推杯换盏痛饮了十数杯。席间,李霆询问起陈子侯这两日的遭遇,很想知道他是怎样摆脱洪老板挟持的,老陈呵呵一笑:“两只小家雀儿还能斗得过俺这只老家雀儿?俺一顿酒就把他俩灌醉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很难令李霆相信,因为老陈脸上有青肿痕迹,走路时还微微一瘸一拐的,一定是受了点皮肉之苦。见陈子侯不愿意说,李霆也不好再问。后来大家喝得酒意甚酣,黑白邪神才渐渐让桌上的人了解了他脱困的真相。
  事实上昨晚陈子侯的确与洪老板的那两人喝了不少酒,只是那二人酒量不俗,始终没有醉意。陈子侯见无机会脱身,就提出去卡拉OK潇洒一回。三人来到千岛湖风景区最上档次的歌舞厅,老陈头儿也不客气,点了两瓶意大利干红,又要了两打精品啤酒,他一面喝酒一面海阔天空,借醉聊起了他近几年的风流韵事,自称在上海南京广州深圳等大城市都有情人,而且个顶个儿长得跟杨贵妃似的。后来越吹越没数了,又号称跟某地级市的女副市长还有一腿。那女副市长在郊外有座别墅,老陈每每光临那座城市,都是女副市长亲自开车接他,直接住到别墅里。老陈进屋只要往大沙发上一坐,勾勾二拇指,女副市长就得麻利地给他亲自斟上法国极品白兰地,动作慢了不行,会挨骂。老陈再把二拇指勾一勾,她就得给点烟,精品“芙蓉王”,烟次了不行,也会挨骂。老陈只要把脚丫子往起一抬,她就得立即端来热水给洗脚,不跪着不行,留神挨踹。
  那两个男子开始时还听出了几分恭敬,等听到此处,忍不住哈哈大笑,忙说道:“您先打住!您说的这位女副市长,今年有六十了吧?”
  “没有!绝对没有!”老陈的语气十分肯定:“她芳龄十八,小妖精似的,迷死你们!”见那两个人仍是一脸的哂笑,老陈真生气了:“怎么你俩不相信有这事儿?”
  “不是不信,这种事也许会有,那应该是人民领袖下地方视察工作受到的待遇,那绝对不是你老丫挺的。十八岁小妖精似的女副市长,您自己相信有吗?”
  陈子侯沉下脸说:“你们居然不相信,令我很不高兴。”他扬起胳膊向上一指,说:“你们看看那里面坐着的,是不是人物?”
  两人顺着老陈手指方向抬头望去,只见楼上二层半敞式的包厢内坐着二男二女,正喝着洋酒欣赏台上舞蹈队的表演。那二男子约莫三四十岁,衣冠楚楚相貌富贵;二女子容颜端庄秀美,外表雍容华贵。包厢里侧肃立着一条壮汉,一看就是位保镖。黑暗处还有几名保安人员四处巡游,可见那二男人果然是人物!
  老陈说:“你们信吗?只要我一走进那包厢,报出黑白邪神的名号,他们就得齐涮涮地起立,向我致敬!”
  两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陈子侯不再废话,仰脖儿干了一杯红酒,起身快步走上二层,直接推开那间包厢的门走了进去。洪老板的人这才反映过来,赶忙追上楼去,却被走廊里的保安拦住。只听包厢里传出一阵厮闹声,接着又有两名保安冲进包厢,不一会儿,老陈头儿被两名保安左右架着走出来,已被上了手铐,鼻孔里直往外冒血。他脸上挂着一丝微笑,经过走廊时,向洪老板的人眨了眨眼睛。
  陈子侯被关进了当地派出所的紧闭室,挨了几脚狠踹,又被呵斥道:“区长和大企业家的包间你也敢闯,还敢借醉调戏他们的女人,这不是活腻味了吗?若不是我们的人在,你当时就被捶烂了!”民警同志见他上了年纪,已经醉得胡言乱语,也没有十分难为他。第二天早晨把老陈唤出来,打他一个醉后扰乱治安,罚了二百块钱就让他走人。陈子侯心细,又往所长办公桌上丢了二百元,说他要回杭州,可是腿被踢坏了走不了路,请民警同志开车送他去车站。派出所距离车站不到十公里,所长笑着收了钱,还给陈子侯开了张收据,派车直接送他直奔长途汽车站,看着他上了车才返回。
  唐媛等人听罢陈子侯的讲述,感觉又是开心又有几分凄凉。李霆疑惑地问陈子侯:“洪老板答应给您一万八,凭我对您老的印象,您虽不至于临阵反戈,怎么也应该袖手旁观啊,干吗还要跑回来受罪?”
  陈子侯郑重答道:“这绝对使不得!在外面混饭吃的人,最重的是一个信义,俺既然答应了唐仕敬出手相帮,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变卦,不然咱们名声臭了,还怎么吃围棋这碗饭啊。”
  李霆肃然起敬,举杯敬向陈子侯:“师父……您就是我师父了!等我李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拿了世界业余围棋冠军,我要告诉天下棋手,您陈子侯就是我的恩师!”
  “臭小子滚一边去!你若真想做我的徒弟,就少提什么正式比赛,要那虚名干鸟用?咱人在江湖不吃那碗饭,除了彩棋,休跟我老人家谈棋论道!”
  李霆顿时臊得满面通红,只好独自喝了杯中酒。
  神秘而多姿多彩的江湖,落寞而气节凛然的人物,在令人向往的漂泊生涯里落拓不羁、独行潇洒,于其平淡生活中超凡脱俗,于弈海的玄虚奥妙中忘忧清乐,这不正是传承于两千年专制文明中的一种可贵的生存态度吗?老陈头儿的一番话简直是在嘲笑李霆的棋王梦,令他暗生羞愧。
  席间,唐媛问清了李霆的生活境况,就劝他留在杭州,在唐家棋校担任围棋教师。李霆答应她可以先试用几天,其实他多么想追随黑白邪神去行走江湖啊,但他还是想张雪。他说要回S市安排一下家里的事情,就立码赶回杭州。他回去是想确定一下与张雪的关系,他甚至还要携雪儿共同定居在西子湖畔,以棋为生,过平民的生活。
  酒席结束后,唐媛让公安朋友开车送邹明回家,她则陪着陈子侯、李霆打车进了市区,安排陈叔叔住进一家条件不错的宾馆,并将一张存折交给他,又邀请李霆出去走一走,二人便相伴走在了苏堤上。

  夜幕笼罩下的西湖别有一种醉人的景象。那一树树繁花虽然没有了白日的娇艳色彩,弥漫在空气中的芬芳却愈发浓郁袭人。清风徐徐吹拂,湖水轻柔拍打石岸,远出传来一阵婉转的二胡乐曲,悠悠弦音随风飘向群黛环抱中的朦胧水面。
  李霆双手插在裤兜里,任凭唐媛将胳膊挎进他的臂弯,他觉得这很自然。二人默默地走了很久,然后站在湖边的一株百年古树下。
  “我们好像喝了很多酒。”
  “是的,这是给你的庆功酒,你理应多喝。”
  “我只是热爱围棋,愿意找高手切磋。”
  “但你实在有点可爱。”
  她说这话时,身子不由自主地偎依过去。李霆侧目望着她那乌黑的明眸以及俊俏的面容以及其它的一些温柔滋润,于是张开了双臂。
  “这是我第一次亲吻真正的女人。”
  “我才不信,你很成熟。”唐媛暗中在笑他。
  亲热了一阵之后,李霆说:“你的男朋友在北京读硕士,他一定很帅吧?”
  唐媛点头说:“他长相一般,因为很有学问,所以很帅。”
  “所以我这叫偷情。”
  “胡说什么呢?都什么年代了!”唐媛娇嗔地白了他一眼,然后幽幽地说:“我可以给你,随时都可以给你,但你不能要得太多,因为我已经是别人的人了。”
  李霆没有彻底领会这句话蕴藏的情意究竟有多深,他以为二人拥抱热吻一下,仅此而已,他不敢奢望太多。能在这等美好的夜色中相依相偎,他觉得可以满足,因为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给的不多。深入棋道的李霆,在感觉上开始变迟钝了。
  第二天,李霆走进唐家棋校。棋界老前辈唐仕敬把他迎进了客厅,忙招呼小保姆上茶、上好茶,又对面前这黄瘦青年赞不绝口:“好样的!后生可畏啊!”
  唐老先生的棋校与S市赵溪源的围棋私塾相仿佛,只是地方要宽绰了许多,而且学生更多。唐仕敬初见李霆,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李霆啊,我这里总共五十多个学  棋的孩子,分成入门班、提高班、中级班和高级班。高级班的学生都是业余四段以上,平时由我和邹威带他们。我上年纪了,里里外外要照看这么大个摊子,实在感到精力不足啊,早就想给高级班请个教练,分担一下邹威的工作,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你来得太好了!你以后就带高级班,每月工资两千元怎么样?”
  李霆点头同意。女侠样的唐家二小姐都让他亲了,他能不同意吗?
  隔壁房间不断传来劈劈啪啪的落子声,李霆立即起身要去看看学生。唐媛领他来到二层的一间屋子,里面坐着六位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听邹明老师讲《发阳论》中的死活题。唐媛招呼其中三位棋童,过来与李霆下指导棋。李霆一对三,统让二子。
  中午吃的是米饭炒菜、西湖莼菜汤,唐媛还特意吩咐厨房做了几条清蒸鱼。下午,李霆又继续陪另三位棋童下指导棋。晚上,李霆从棋校出来,立刻去宾馆拜访黑白邪神,却扑了个空。那陈子侯一定是嫌宾馆房间太贵,换了住处,这老贼攒那么多钱干什么呢?

  闲话少叙,话说李霆在唐家棋校当了三天围棋教师,感觉不错。唐家父女也对他甚为满意,尤其是唐家二小姐,在跟李霆的言谈中语气颇为亲昵,与她对其他老师的神情大为不同,还经常在放学后,陪他去西子湖边游玩一番。二人相携漫步在春风杨柳莺飞草长的水岸,多么合适的一对儿啊——可惜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给的不多。
  这日是星期一,农历十五,棋校的学生不多。唐媛要去净慈寺上香还愿,叫李霆陪着她。一路上风和日丽、春光无限。走进江南著名古刹净慈寺内,二人请了檀香鲜花,来在佛殿前焚香献花顶礼默祷了一番,正准备离去,李霆忽然站定了身子,两眼直盯着前面。唐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位身材瘦长的白衣青年,衣裳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却匍匐在石板地上,向大殿里的佛像不住磕头跪拜。
  李霆走上前叫了他一声:“杨锦。”
  那白衣青年虔诚地跪拜了八次之后,方起身望向李霆,迷蒙的眼中闪耀着喜悦:“李霆!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李霆仔细端详了一下杨锦,发现他面容憔悴,眉宇间隐约笼罩着一层忧郁,已没有了平素那风流洒脱的气派,令李霆感到有些惊讶:
  “你这种人也信佛么?”
  “是的,我信佛了,我罪孽深重,我活得太不像个人了!我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李霆微微一笑:“其实你也谈不上罪孽深重,基本上也还是个人,只是不太像男人罢了。”随即将唐媛介绍给他。唐媛向杨锦点点头,笑着说:“我们见过,在南方城市围棋赛上。”眼神中流露出不屑。
  杨锦沉痛地说:“李霆,上次在咖啡屋你骂我是对的,我是有病,而且病得很深……很深。”
  “认识到自己有病,就离得救不远了。”面对杨锦这一副落魄的样子,李霆心里再次升起一丝怜悯。他发现玉面飞狐身上的香水味没有了,胸前还系着一枚菩萨玉雕,就对他产生了几分好感,说:“中午了,我们去吃饭吧。”
  唐媛见杨锦当真跟着李霆走,心里老大的不愿意,但碍着李霆的面子,不好意思拒绝,于是板着脸伴在李霆身边一起走出寺庙。
  三人在街上找了一家餐馆坐定,李霆说:“今天我请客。”点了几盘炒菜,又要了一瓶花雕酒,他哂笑着问杨锦:“给你来杯咖啡不?”
  “不,我要喝酒!”
  “这才像个男人嘛。”
  杨锦的转变让李霆有了几分欢喜。他忽然觉得只要杨锦不娘娘腔招人恶心,其实大可以做个朋友,尤其是现在,二人在棋艺上早已差出一大截,李霆更不必再敌视斯人。再说那杨锦聪明文弱,举止清高孤僻,棋力不凡,棋道中人原本惺惺相惜,所以李霆很快便与他冰释前嫌,二人颇为热烈地喝在了一起。
  两杯酒进了肚,杨锦那苍白的面皮泛起了两朵红云,听李霆不住向他打探碧茗杯棋王赛的情景,就告诉李霆,这届棋王赛他也没有参加,因为冠军奖高达一万五千元,是历届奖金中最多的一次,竟惊动了省城一流高手马驰、张哲,前去争雄问鼎,杨锦自忖难以与二人争锋,又要保持S市棋界第一人的荣誉,故而放弃了这届比赛。  李霆死看不上杨锦这种欺软怕硬的棋品,正与自己的性格截然相反,便不无遗憾地说:“我若知道省冠军马弛参赛了,说什么也得回去跟他大战几盘!”
  杨锦面露嘲笑,说:“我都不是他俩的对手,何况是你?”看他的意思,仍认为他是S市棋王,李霆屈居其后。
  一旁的唐媛冷冷一笑:“你早就不是李霆的对手了,我看除了马驰,你们省还真没人能够和李霆分先一战!”
  杨锦见她出言袒护李霆,以为是二人相好的缘故。他是个乖觉人,连忙把话锋一转:“对对!李霆最厉害!”脸上似笑非笑,心里明显地不服气。
  李霆也不跟他计较,举杯把酒干了。杨锦也学着他的样子干了一杯。李霆问他:“你很牛B的一个人,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吧?”
  杨锦苦笑道:“是的,我受刺激了,我真是白活了一场。”他不胜酒力,已露出几分醉态,说道:“有一天我在花园采纳花香,听见一个女人在唱歌,她是伴着录音机唱的。她的歌声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怨恨,又像是在祈祷,她那哀怨的声音让我的心一下子跳出来了!我开始感到燥动,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燥动不安。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好多事情,我还想起了最近几年的好多事情,又想起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就出了一身香汗!我先是呆住了,后来跟梦游似的在花园里不停地走溜儿,用一句你们听不懂的文化用语:我在徘徊。总而言之,听了那女孩子的歌声,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就是那种想咬人的兴奋!那时我就觉得做个俗人其实也挺美好的,也能让人飘起来,就跟他们抽完大麻的样子,特享受。”
  “你抽过大麻?”
  “没有。他们抽,他们有钱,经常劝我抽,我才不干呢!那东西可害人。”
  李霆脑海里又闪现出在翠湖洗浴中心偷窥到的那一幕,他明白杨锦所说的“他们”是谁。听杨锦继续讲道:
  “后来那女孩子不唱了。我走上楼去找她,我走上去握住她的手,我让她继续唱歌,我求她永远这么唱下去,我说‘你的歌是给我唱的,你的歌声是我的良药,你把我从魔界唤醒,你像天使一样在空中招唤我走出炼狱’。她抽回了手,脸上冷冰冰的,眼睛看着窗外一句话都不说。我说‘你是我的,你本来一直都是我的!谁不说我俩是造化中完美无缺的一对璧人?’她还是不搭理我。我见她的办公室没有别人,就跪下来求她唱,后来我就去抱她,我想这是她期待已久的了,谁知她却反抗我,还要煽我的耳光。后来刘东冲进屋骂了我几句,说她心里早就没我这个师兄了,她在思念另外一个人。我奇怪了,在她认识的人当中,还有谁能比得上我玉面飞狐杨锦?……   李霆你怎么了?你的手哆嗦什么?你又嫉妒我了。”
  李霆点了一支烟。他很少吸烟,衣兜里揣着一包红塔山,十几天都抽不完,可现在,他默默地听杨锦的喋喋不休,竟连续吸了三支烟。
  杨锦接着说:“据说爱要打拼才能赢,我想只有那上海的楚艺雄能和我有一打拼,那就打拼吧!我去她的住处找她,向她道歉。她对我还是好的,把我让进屋,还给我倒了杯咖啡。我看见她桌子上有一块翠玉菩萨,就拿在手里,问她是不是信佛?她说是,我说那我以后也信佛,求她把这块菩萨玉像送给我。我知道这是楚艺雄送给她的,其实我想试试她还爱不爱我,她却站在窗前一句话都不说。她站在那里越发动人了。我忍不住就去抱她,被她咬了一口。这时我在她房间的镜子里看见了一个活鬼,吓得我撒腿跑出了她的房间。”
  听到此处,李霆长出了一口气,说:“看见自己像活鬼,你有救了。”
  “我当然有救了!我是谁啊?我是棋王!我是超凡脱俗的玉面飞狐!当我卓而不群的那一刻,我是让女人们爱死了的堂堂美男……”
  “你是个不知羞耻的变态自恋狂!”唐媛再也按捺不住了。本来听杨锦前面说的故事,她还略感兴趣,谁知他突然间由自卑变成自信,从地狱一步跨进天堂,自我感觉良好到恬不知耻的程度,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火,幸亏李霆在一旁力劝,否则必骂杨锦一个狗血喷头。她气咻咻地说:“你让他走!”
  李霆陪杨锦走到餐馆门口,沉着脸说:“如果你以后再去骚扰张雪,小心我跟你动刀子!”杨锦惊愕地看着李霆,蓦然间明白了什么事情,可又不十分相信。他低声说一句:“你们真粗鲁。”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李霆走回餐桌旁坐下,见唐媛仍在生气:“世上居然还有这么不要脸的男人!”
  二人出了餐馆,又去平湖秋月景区的一个濒湖茶室坐定,要了两杯明前龙井。李霆长时间沉默不语,望着醉人的一湖春水,思绪纷乱。
  唐媛说:“你们城市有个下棋的小美人,叫张雪是么?”
  “是。”
  “很多人都想得到她是么?”
  “是。”
  “但她爱的人是你对么?”
  “不见得,我需要回去一趟。”
  唐媛笑了:“我若是她,也一定会跟你。你回去把她带来吧,你们俩都在我的棋校教棋,好不好呀?”
  李霆默默地望着唐媛,眼神中尽是感激之情。
  第二天早晨,唐媛给李霆拿来五千元,还拎了一袋新鲜水果,预备他道上吃。李霆正准备起程,忽然手机铃声响了,竟是黑白邪神打来的电话!陈子侯邀他去三友棋社下棋,李霆核计着杭州开往S市的车次很多,晚点上路也是无妨,便立刻打车直奔三友棋社。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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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西子湖畔的彻悟



  林霄汉来了,在西子湖畔最是春光明媚的日子。
  寒风一剑,约莫三十五六岁,身材不高,却十分壮实;生着落腮胡须、豹头环眼,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若不是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塑料框眼镜,李霆还以为这是一位杀猪的屠户。在战场上,这种相貌的战将,理应使用梅花斧大砍刀之类的兵刃,怎么会叫“寒风一剑”呢?但当李霆坐在他的对面时,才感觉到林霄汉身上果然辐射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剑气!
  劲敌当前,李霆毫无惧色,抖擞精神与那寒风一剑战在一起。二人没有布局,起手便在一个角上比拼力量,黑白子贴身缠斗作一团,竟相互分断出六块生死不明的棋。百余手过后,战斗一直漫延到中腹,双方在局部下出的都是最强手,绝不给对方任何喘息机会,根本无暇去占领另外三个空角。如此激烈的对局,直令一旁观战的诸人都屏住呼吸,看得心惊肉跳!
  这盘棋完全是古风的再现,每一招棋皆需要投入大量时间计算。一个大转换之后,黑白双方各死了一块棋,然而战斗还在继续。围绕着那两块死棋,二人在外线又扭断出四块孤棋,互相追杀在一起。
  下午,黑白邪神陈子侯也前来观战,与屋里众人打个招呼,便立即坐在棋桌旁审视局面。他的结论是:局面貌似两分,但他看出林霄汉那死掉的一块白棋尚有一线生机,可以强行做出一个赖皮劫,逼迫黑棋收气。如果这个劫被白棋走出来,黑棋必败无疑!陈子侯皱紧眉头扫了李霆一眼,暗想这小子还是年轻啊,其实根本不必这样斗力,搞得自己难以转身。他现在只盼林霄汉忽略了白棋的做劫手段,那样李霆就有胜机了。
  但那林霄汉岂是等闲之辈?待将外面的白棋处理干净,立刻动手开劫营救那块死棋。李霆紧锁眉头陷入长考,苦思良策,终无净杀白棋的手段,只好中盘认负,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珠。
  唐媛递给李霆一块纸巾,安慰他:“你尽力了,没关系的。”
  这盘棋从上午战至黄昏。下完棋后,林霄汉与陈子侯搭讪了几句话,忽然沉着脸说:“没想到黑白邪神也来趟这道混水。”
  陈子侯面无表情地答道:“围棋工人凭手艺吃饭,天经地义。不在棋盘上干活儿混口饭吃,让我喝西北风去呀?”说罢,与唐媛、李霆、邹明走出了房间。
  四人在街上匆匆吃了饭,然后回到旅馆。陈子侯立即让李霆把白天的棋局复给他看,他看着李霆一招接一招地把黑白子落在棋盘上,默默无语。一旁的唐媛不堪沉默,东一句西一句地发表对棋局的意见。但见陈李二人相对静谧,偶尔间,陈子侯拿起盘上的黑子放在另一处,李霆端视良久,随即摆上一颗白子,摆了几种变化之后,李霆心领神会,频频点头。二人复盘长达一个多小时,除了在棋盘上把弄棋子,几乎没有多余的言语。唐媛心知这是陈叔叔在向李霆暗传围棋上乘妙法,尤其是在黑白双方绞杀得极其细密玄微之处,不仅唐媛看得一头雾水,就连旁观的邹明也是半懵半懂。
  复盘完毕,只听陈子侯冷笑一声:“都三年了,林霄汉的棋还和从前一个德性,好勇斗狠,没啥长劲。李霆的算路本来不亚于他,只是略欠灵变,胜负心太强,使你的才气没有发挥出来。围棋之道贵在计算严谨,更贵在行棋自然嘛。”
  唐媛聪明伶俐,听了老陈头儿这番话,她立即补充一句:“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这是武俠小说中形容武功境界的文字,李霆对这些典故十分熟悉,随口接着吟道:“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二人四目对视,不觉会心一笑。
  李霆走到窗前,遥望凄迷夜色中的墨色峰峦,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往中。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李霆就睁开了眼睛,那边床上的陈子侯仍在酣睡。李霆蹑手蹑脚走出房间,洗漱完毕,出了旅馆,他溜达到西湖南岸的柳浪闻莺。此时天色尚早,景区四周人迹稀少,秀美无暇的湖光山色在晨曦下越发显得妩媚幽深。虚空中偶尔传来几下钟謦之声,那是净慈寺的僧人们在做早课。
  李霆长久徘徊在西子湖畔的依依杨柳之间,细心品味着昨夜蓦然而至的一种境界,心情难以铭状。他忽然笑了,迎着春风,他那张坚毅如铁的脸庞竟浮现出婴儿样的纯真。他喃喃自语,边走边笑。他说:你围棋无非是一块木头板子外加三百六十一粒石头子;你围棋纵横十九路像一张捕捉命运的网;你围棋其实什么都不是,仅仅是我心识感招的素业。我一直以为我在玩你的胜负,其实你早已玩透了我的生命,你就是我的业力,我就是你的本质。你棋道的真谛,你是真实地存在着吗?
  李霆又想:如果棋道当真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真谛,那它必将始终存在于人的意念流转中。纹枰上的每一招棋虽是当下的分别计度,然而刹那间的选择绝非偶然,有些事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围棋是争胜负的游戏,胜负心来源于棋手强烈的自我意识,人们也就把棋力归属在这种自我意识之下。思维的流转由自我体现,与个体神经系统融为一体,构成了棋手在对弈中的习惯性思维,一个人棋艺的高低,不正是这种习惯性思维吗?其实这是多么大的错觉啊!当那本属于自然的围棋法则被人格化了的时候,棋盘上的错误也就开始了。
  难道围棋的至高境界,竟是需要棋手熄灭自己的个性,一心一意地把思想流注于对棋道真谛的符合中么?那将是一个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状态,人就是棋,棋就是人,理玄大师没有错!
  李霆似乎想通了什么,他不再徘徊,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的坚定。他将把胜负心还给裤裆中的本能,把习性还给可恶的自我情绪,把对棋道的虔诚献给自然的棋神,他在棋盘上只需做好一件事:用明澈如水的逻辑思维去努力符合围棋的自然法则,“倏忽空诸所有,故能无所不有”。

  上午十点,李霆出现在栖霞山庄的对局室。他印堂发亮,两颊红润,双目炯炯有神,没有一句废话,走到棋盘前坐定,与林霄汉战在一起。
  林霄汉扫了一眼对手,见他神清气足,表情平静祥和,眉宇间似乎有灵光流溢,不由心中暗道:这小子八成是喝了蜜了,要么就是早点吃了半斤摇头丸,怎会这般飘飘欲仙的样子呢?再看这厮白棋的招式,与昨日那紧峭严密的杀法迥然不同,高悬免战牌,四处脱先,在任何局部都不与黑棋纠缠,大有撒豆成兵的意思。他想夸白棋一句轻灵飘逸吧?却又轻灵得无根,飘逸得欠揍!当林霄汉再次逼攻角上的一块白棋时,他想:如果这厮胆敢脱先,只要黑棋再加一刀,这块白棋绝对死透了!
  谁知李霆果然装看不见,竟将一颗白子落在天元附近,看样子是要鲸吞黑棋一条大龙。林霄汉一阵冷笑,重重地拍下一子,将白棋大角杀净,说:“黑棋大龙要是被你杀了,我从此不下围棋了!”
  此时的李霆神情恍惚,好像处在一种梦游状态,灵识已经出离,超然于万有之外。两眼漠视着棋盘,身子如石雕一般,几乎没有了生命迹象,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
  林霄汉忽然感到一丝恐惧,用微微颤抖的语调问:“你没事吧?”
  坐在旁边的唐媛也为李霆深加忧虑,连连呼唤他的名字。
  李霆长嘘了一口气。他笑了,在身心经历了一种极度沉定的大喜悦中,他笑得热泪盈眶。他起身走到窗前,手指窗外一簇怒放的桃花,莫名其妙地说:“本来就是这样!”
  唐媛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刚才你吓死我了。”
  李霆安慰她说:“不用害怕,我在调心。”
  他回到棋盘前坐下,开始一招接一招地往纹枰上落子。
  下午,陈子侯没有前来观战,面对白棋必败的局势,唐媛微微蹙起眉头。林霄汉吃掉了李霆的一块白棋,现在正全心全意地做活那队黑龙。稍有些棋力的人都看得出,黑龙根本死不了。唐媛不再观看棋局,她走到窗前,不时抬起手腕看表,急切盼望黑白邪神的到来!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始终不见陈子侯的身影。唐媛赶忙吩咐邹明去古翠路旅馆打探情况。她心情沉重,缓步来到棋局旁,蓦然间发现林霄汉满脸通红,气喘如牛。再仔细审视棋局,那条黑龙左突右撞,已经冲不出白棋的包围圈,自身只有两只后手眼,竟然真的要死光光了!唐媛惊喜过望,一双乌黑的眼睛直直地望向李霆,恨不能立刻扑上去亲他一口!
  林霄汉沉吟良久,默默地在棋盘上给黑龙做了一只眼,只要白棋动手灭去黑棋的另一只眼,他就准备投子认输。他想如果这棋输了,他就立码站起来走人。他已没有脸面在这座城市停留,他甚至没脸再厮混于棋界江湖了。江湖人一诺千金,言出必行,他盯着李霆,恼恨自己方才把话说得太狂,以至于现在下不了台阶。
  李霆抬头与林霄汉对视,脸上平静如水,双眸闪烁着深不可测的莹莹光芒,好像已被棋神附体,令林霄汉再次升起一缕惧意。
  李霆拈起一颗白子,轻轻放在了棋盘的左上角,意图走活角上那块已死的白棋。简直无法形容这手棋蕴涵了多么大的慈悲,李霆放生了!林霄汉于震惊中立即做活黑龙,拿起纸巾擦了擦脸上的热汗。
  李霆把已死的白棋也做活了,随后他爽快地认输,说:“黑龙本不死,刚才如果你这样走,白棋根本杀不掉黑龙。”
  林霄汉长叹一声:“我也知道黑龙不死,但是在谋活中,我像是中了魔一样不会下棋了。”
  二人收拾着棋盘上的残子,林霄汉的手微微颤抖,方才的场面仍令他心有余悸,连连摇头。
  金胖子在一旁愤愤地说:“李霆,你这王八蛋跟钱有仇啊?”
  李霆说:“没仇。”
  金胖子说:“这还叫赌棋吗?这明摆着坑老子的钱嘛!”
  李霆从衣兜里掏出前天金胖子给他的三千元,说:“你拿回去吧,我是一个棋手,不是你挣钱的工具,更不是王八蛋。”
  金胖子反而不好意思了,忙说:“不用不用,钱你拿着,后面还有三局,我还押你赢。”
  李霆把钱留在茶几上,起身走出房间,唐媛在后面紧紧跟着他。二人出了山庄大门,并肩走在一片翠色中,就这样默默地走了很久,李霆才停下脚步,低声对唐媛道了一句对不起。
  唐媛明澈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钦佩,轻声说:“没关系的,已经这样了。”她挑了挑英姿勃勃的双眉,坚定地说:“我开始为你感到自信!后面还有三局棋,你一定会赢的!”
  这句话深深感动了李霆,他拉过唐媛的手紧紧握住:“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唐媛的手被他攥得生疼,但她没有抽回胳膊,她使劲地点了点头。李霆松开手,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咧嘴一笑。
  这时,唐媛的手机响了,她举起电话只听了几句,脸上罩了一层冰霜,两条漆黑的眉毛皱在一起,她对李霆说:“陈叔叔不见了。”
  二人急忙打车赶去古翠路旅馆,房间里只有邹明一个人。他告诉唐媛:据旅馆服务员交待,陈子侯是和两个男人一道走的,其中一个男人还给陈老头儿提着包。他们钻进一辆黑色轿车向东驶去。唐媛是个聪明女子,略加思忖,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肯定是那欧阳鑫或洪老板暗中做的手脚,把陈叔叔挟持了。此次彩棋大战,       林霄汉只顾忌黑白邪神一人,只要陈子侯消失,他们就自以为稳操胜卷。
  “我们报警吧?”邹明建议道。
  唐媛拿出手机刚要拨号,又犹豫了,说:“再等等吧,我想他们不会把陈叔叔怎么样,只是让他暂时离开杭州。如果两天后还没有他的消息,我再想办法。”她又微笑着对李霆说:“我们去吃饭。”
  唐媛的从容镇定让李霆松了口气,暗中升起一丝敬意。三人在街上找了一家餐馆坐定,唐媛点了三人爱吃的清蒸鱼、龙井虾仁和油闷鲜笋,还要了一坛三十年女儿红。邹明本来心情沉重,但见唐、李二人饮酒时神态自若、平静如常,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他暗自道声惭愧,举杯敬向李霆。

  唐媛的猜测没有错。这天上午,陈子侯正在房间喝茶,他想喝过茶后,在街上吃一碗牛肉面,然后就去栖霞山庄观战棋局。这时,两位男子走了进来,面容和蔼谦恭,称呼他前辈,说是金老板派车来接他,还在栖霞饭店给前辈订了一套客房。陈子侯不知有诈,于是收拾行囊随二人出了旅馆大门,待他上了轿车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头,汽车没有开向栖霞山庄,而是一路向南开出了杭州城。陈子侯立刻质问二人这是怎么回事?坐在他身边的男子态度仍旧温文有礼:“老前辈,我们没有恶意,老板让我们陪您去千岛湖玩几天,那里可美了。”他说话时,左手握住陈子侯的臂腕,右手揣在裤兜里,里面硬梆梆的定是藏着家伙。
  事已至此,陈子侯也不跟他多废话,说:“唐媛给我开价一万五。”
  那男子笑了:“一看老前辈就是个有大智慧的人,话说得好爽!我们老板准备给您一万八,还特意嘱咐我们兄弟两个,一定要把您伺候舒服了。千岛湖山水秀丽,人间仙境,咱们仨人往四星级宾馆一住,您老要想吃海鲜,我们绝不给您上河鱼;您老要想找小姐打炮,我们绝不给您看毛片打飞机。总归一句话:前辈只需好好配合我俩,让我俩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让您在千岛湖跟神仙似的美个三五天,我们哥儿俩就OK了!”
  陈子侯呵呵一笑,这等好事傻瓜都不会拒绝。接过那男子敬上来的香烟,陈子侯美滋滋地叼在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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